裴知慕看着明昭大摇大摆的走出绛帐楼,丝毫不顾及旁人对她的窥视和探寻,潇洒至极。


    她双手无意识的交缠,缓缓吐出一口气,平复下有些糟乱的心,便转身上了二楼。


    楼嬷嬷正好与裴知慕遇上,见裴知慕带着遮面的惟帽,眼神一转,轻声问道:“姑娘是来玩乐?还是来寻人?”


    裴知慕故意压低声音:“寻人。”


    楼嬷嬷了然于胸:“是寻姑娘的夫君?”


    “并非。”裴知慕摇头。


    楼嬷嬷见她不愿多言语,但对女子前来绛帐楼寻人之事她也是经常见,便没有再问,转而叮嘱几句:“那姑娘请自便,但请姑娘不再在楼中多生是非,惹得其他客人不快。”


    到时候因为情感问题而大吵大闹,哭哭啼啼的,使得楼中的客人生怨,可再没有第二个郡主帮她收拾残局了。


    裴知慕理解:“嬷嬷说的有理。”


    楼嬷嬷见她如此识时务,笑了笑,转身离开。


    裴知慕按照裴之轩贴身小侍的回话,在绛帐楼里转了两圈才找到[雕棠]厢房。


    房门此时大开,屋里坐着三名女倌陪着三名男子饮酒谈笑,好不快活洒脱。


    裴知慕扫了一眼房间,只见裴之轩闭眼卧在软榻上,脸颊一团红晕,想来喝了不少。


    其中一名身着青色衣衫的男子看到门口的裴知慕,因带着惟帽,他醉眼迷离,认不出此人是谁,便张口问道:“你是谁?楼中女倌还是丫鬟?”


    裴知慕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回公子,奴是裴府的婢女,奉裴老爷的话来接裴府大公子回府歇息的。”


    青衫公子半眯着眼,指着摊在软榻上的裴之轩,笑呵呵道:“你家公子都喝倒了,干脆在楼中住下,明日再回去。”


    裴知慕故作为难道:“回公子,裴老爷听闻大公子来了绛帐楼,已然大怒,若奴无法将大公子带回去,老爷便要将奴打死。”


    “章士,你又不是不知道裴府家风严谨,规矩森明,堪比宫内,我们...”趴在桌上的紫衫男子抬起头来,迷糊说道,“让这小婢快把之轩领回去吧。”


    “魏杰,你没看到刚才之轩贴身小侍青野想要把他带回府,却被之轩给推了出去,到大门口守着,”章士指着裴知慕,“如此瘦弱的丫鬟,如何能将裴之轩带回府里?”


    裴知慕道:“公子不用担心,奴不是一个人来的。”


    魏杰喝了口酒,摆摆手道:“那就行,呶,你家公子在榻上躺着呢,你去把他领走吧。”


    “谢谢公子。”


    裴知慕走到裴之轩身旁,刚要上手扶起他,就被他一手推开,迷迷糊糊道:“滚开,今日本公子就要在绛帐楼里睡下,谁也不能违抗本少爷。”


    裴知慕轻叹了口气,俯身低声道:“之轩,别闹了,跟我回府。”


    裴之轩身形一僵,抬起手被裴知慕拉了起来,裴知慕扶着故意踉跄的裴之轩走出厢房。


    “嘿?”章士见裴知慕拉起裴之轩,裴之轩也没有抵抗,顿时感慨惊奇万分,“没想到一个小姑娘还能请动裴大公子回府?”


    魏杰揉了揉眼睛,看着裴之轩离去的背影,乐呵一声:“还真是呢?”


    另一个身着月白色衣衫的男子嘴角微勾,了然一笑:“整个裴府,之轩只会听这一人的话。”


    “能让裴之轩听话的?”章士猜测道,“难道是他姐姐,裴府二小姐?”


    白衣男子摇头:“不是。”


    魏杰疑惑道:“咱也没听过之轩有通房丫鬟或者妾室啊?海听澜,你若是知道什么,便快快说来,别让我们困惑啊。”


    海听澜起身:“夜已深,今日这酒就先喝到这里,再过半月就是春试,你们快些复习功课,一举夺魁吧。”


    章士见海听澜离开,刚要起身去拦:“听澜!听澜?再喝几杯啊?”


    “算了,那家伙养生得很,如今能陪咱们喝这些已经是把咱们当兄弟,他如今升至太医院史,明日还要去太医院当差,别折腾他了。”魏杰拉回章士继续喝酒。


    裴知慕扶着裴之轩走出绛帐楼,等在门口的青野和符冬走上前来。


    青野扶住裴之轩,一边走一边感激的说:“青野多谢大小姐。”


    “无事,”裴知慕侧头看着已然恢复清明的裴之轩,“可是清醒了?”


    裴之轩撇撇嘴:“我可从未醉过。”


    “这般胡闹作甚?”裴知慕叹了口气,“非要父亲斥责你才好?”


    裴之轩没好气道:“父亲若是斥责了我,我母亲和二姐姐就能收敛些。”


    他到底是裴府长子,虽是庶出,但在裴府的地位和权势要比他这位嫡出长姐还要优越。


    裴知慕知道他今日为何要流连绛帐楼,就是以自身做局,惹父亲不快,让胡姨娘和裴芷柔消停两天,少来她跟前放肆挑衅。


    “你这又是何必呢?”走到人流稀少的街道时,裴知慕将惟帽摘下递给惜春,“说来你该怨我的。”


    “怨你什么?”裴之轩冷哼一声,“怨你和父亲做交易,将我挂上你“亲弟弟”的名头,把出身提高,从而当上裴府嫡出公子,而条件是父亲这辈子都不允许抬我小娘位份?”


    “你明明知道...”


    “是,我明明知道你故意设计,逼迫父亲不让他给我小娘抬位份,但...”裴之轩愧疚的看向裴知慕,语气低落道,“也是因为我小娘仗着父亲对她的宠爱,让大夫人郁郁寡欢,最终离开人世。”


    “摊上了人命,这份仇怨终归是算不清的。”


    当年,胡姨娘几乎废了半条命给裴元庆生下一个男孩来传宗接代,裴元庆大喜,在裴元庆满月之时大摆宴席庆祝他喜得贵子。


    胡姨娘便想着利用裴之轩,让裴元庆给她抬抬位份,让她成为裴府的正房大娘子。


    裴知慕怎么会不知道胡姨娘的小心思,她抢在胡姨娘之前,主动和裴元庆谈合作,她可以将裴之轩收为自己娘亲名下,让他以裴府“嫡长子”的身份昭告天下,就算旁人知道裴之轩的真实身份又如何,只要她这个裴府嫡女承认裴之轩是她亲弟弟,便无人敢多言一句是非。


    裴元庆思索了许久,只问了一句裴知慕想要什么?


    后院争斗他岂会不知,只是大丈夫应忠于朝政官海,不该屈居后院,陷入妇人之间的争风吃醋,你争我夺里,所以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裴知慕主动找他,想要给裴之轩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若说无所求,他是不信的。


    “我要让父亲允诺女儿,这辈子都不许抬胡姨娘的位份。”


    裴元庆拧眉,表示不赞同:“胡姨娘为为父生下一子,这等功劳理应嘉奖。”


    裴知慕知道裴元庆不会那么轻易答应她的请求,她好话说尽,筹码已经摆在明面上让裴元庆选择,既然裴元庆想两手抓,裴知慕也不会让胡姨娘的算盘敲响。


    “既然父亲仍想要嘉奖胡姨娘,想要将她抬为正妻,那父亲觉得胡姨娘的身份背景真的配德正妻之位吗?”


    裴元庆脸色一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姨娘是白身,有何抬不得?”


    裴知慕只是淡淡一笑:“确实,胡姨娘如今是白身,可当年父亲与胡姨娘定情之时,可是官妓之身呐?”


    裴元庆惊愕不已:“你...”


    “父亲,女儿不表露不代表会一直忍下去,”裴知慕说,“乱臣伏罪,家眷女子皆会沦陷于青楼妓馆,成为官妓,官妓是不允许赎身成为清白人家的,父亲是礼部尚书,也该清楚我朝律法的,不是嘛?”


    裴元庆瞪着裴知慕,手中攥紧茶杯,隐隐发抖。


    裴知慕置若罔闻,继续道:“胡姨娘本名并非胡柳儿,而该叫做柳舒颜,京城人士,因父亲参与了当年的周王违逆,被当今皇上抄家流放,沦落至青州岑楼,父亲与她年少定情,却遭此大祸,致使分离,可父亲乃是重情...”


    说到这儿,裴知慕蓦地笑了下,透着浅薄的讽刺,“哪怕与我母亲成婚也放不下胡姨娘,便托人打探了胡姨娘身在何处,利用给皇上筹办寿宴采购用品的名头出使青州,花了一大笔钱将胡姨娘从岑楼救下,你们还孕有一子,也就是裴芷柔。”


    裴知慕冷笑一声:“裴芷柔明明比我大一岁,父亲却谎编她的年岁,让她成为我的妹妹,不就是为了隐瞒胡姨娘的真实身份以及你与胡姨娘早就暗通款曲,将我母族丝毫不放在眼里?”


    “父亲一边嫌弃我母亲身世背景,觉得商户低贱,那您可知,若没有我母亲金钱上的帮衬,帮助父亲打点人脉,父亲又怎么会轻松地坐在礼部尚书之位?”


    啪——


    茶杯碎在裴知慕脚边,崩飞的碎片险些划破裴知慕的脸颊。


    裴元庆脸色难看至极,赤红着双眼,怒吼道:“给我滚!”


    裴知慕也不恼,她早就对这个父亲失望殆尽:“父亲莫要动怒,以免伤了身体,女儿提的建议还请父亲多加考虑,若是父亲难以选择,女儿可帮父亲排解忧虑。”


    她没再看裴元庆阴沉的神色,转身离开书房。


    后来,胡姨娘还是胡姨娘,裴知慕便多了一个跟屁虫亲弟弟。


    裴知慕起先没真心对待裴之轩,毕竟是胡姨娘的亲生儿子,其母如此恶毒,其子只怕更甚。


    裴知慕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故意伤害裴之轩,与他止于表面的客气礼貌便罢了。


    但她却发现,这个她名义上的“亲弟弟”对她如此好,为她公然顶撞胡姨娘和裴芷柔,还故意在父亲骂她罚她时,让自己犯更大的错,引父亲无暇顾及她的过错。


    每次出门游玩,都会给她买东西,好事好玩的都第一个想到她,整个裴府里没有一个人能管住裴之轩,除了裴知慕。


    只要裴知慕一个眼神,一句话,裴之轩立马乖得跟孙子似的。


    如今裴之轩故意夜宿绛帐楼,就是为了吸引裴元庆的怒火,让他不要再斥责裴知慕在百花宴上惹得是非。


    百花宴上郡主落水之时,虽有太子殿下严明禁止不可外传,但终归还是流露出一丝消息在坊间流传。


    裴元庆知道郡主落水的祸事差点落在裴知慕头上,首先想到的不是关切裴知慕如何,而是担心裴府和他的官职会不会被裴知慕所连累,毕竟尊皇长公主一句话重于泰山,若她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皇上为了给郡主出气,怕是要将裴元庆好好治治。


    裴元庆气极,让裴知慕罚跪祠堂一整晚,天亮才允许她回房休息。


    而后裴元庆下朝,便明里暗里的斥责裴知慕谨言慎行,循规蹈矩,不可再生事端,不然定要好好罚她。


    裴之轩知道后,故意召集朋友,去烟柳巷喝酒玩乐,气的裴元庆戳着头骂他浪荡。


    裴知慕是知道一些裴之轩做的事情,也劝过他不要如此胡闹,故意惹父亲生气,奈何裴之轩倔强的很,丝毫不知厉害,势要变本加厉,夜宿绛帐楼,像是非要将他父亲气出个好歹来才肯罢休。


    胡姨娘叫了许多人去喊裴之轩回府,结果都被裴之轩给推搡回来,气得她和裴芷柔抱怨,说自己生了个孽障!


    裴知慕知道后,主动说去绛帐楼领裴之轩带回来,她不在意胡姨娘忌惮警惕的神色,也不理会裴芷柔的阳奉阴违,她只是想让这个满心为自己出气的弟弟少挨些打,收收心,好好备考春试,不可拿前途胡闹。


    裴知慕闻言,看着裴之轩脸上的红晕,轻声道:“我怨过胡姨娘的欺压,怨过父亲的漠视,怨过裴芷柔的刻薄,怨过母亲的顽固,却独独没有怨过你的。”


    裴之轩偏头,原本挺拔的双肩似垮掉了一样:“我宁愿姐姐...怨我,也好过你把这些糟心事憋在心里。”


    裴知慕停下,将裴之轩拧过来,看着他泛红的眼角,浅笑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容易对一些事情太过较真,这世间如此凉薄,人亦如此,又如何能做到事事万全呢?”


    “既然改变不了旁人,便改变自己的心境和眼界,届时,一切都将豁然开朗。”


    裴之轩瘪嘴:“姐姐素来爱讲大道理,若你是男子身份,就该去参加科举,定能拔得头筹。”


    “算了,官场沉浮,明争暗斗之事数不胜数,”裴知慕背手往前走去,颇有些潇洒,“我更想去游历五湖四海,大江南北,荒原戈壁,去看看从未见过的美景,从未品过的美酒佳肴,从未感受过得人文风情。”


    裴之轩跟上去:“所以姐姐才会这么喜爱《风雅渡》。”


    裴知慕笑笑,眼中充满了期望。


    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明昭听着,顿时停下脚步,没有再继续跟着。


    风雅渡其中的含义,以弹奏之人用情入曲而将其抒发,让闻琴音之人可以懂得弹琴人的心境和向往。


    长舒弹奏风雅渡时,只有五分气韵,曲中之意更多是因为他自己深陷泥潭而渴望自由的不甘与恳求。


    而他刚才的弹奏,不仅连五分气韵都没有弹出,还故意把风雅渡弹奏的如同勾搭引诱恩客的艳俗曲子,着实可恶,所以明昭才让楼嬷嬷砸了长舒的箜篌。


    明昭与裴知慕的相遇本就是巧合,但她没有立刻离开绛帐楼,她想知道裴知慕来此所为何事?


    当她见到裴知慕扶着一个男人走出绛帐楼的时候,还以为裴知慕脚踩两条船,心里暗道好样的,结果跟了一路,却发现那人竟然是裴知慕的弟弟裴之轩。


    明昭知道裴之轩,一个特别黏裴知慕的跟屁虫,事事以裴知慕为先,就是下场有些凄惨,因为一些无妄之灾,被皇上惩罚终身不得科举。


    如今听到两人谈话,明昭深知这姐弟俩关系是真好,一个个舍己为人的,真是伟大。


    明昭本想离开,却听到裴之轩主动谈起风雅渡,明昭就又停下脚步,听着裴知慕对于风雅渡的看法以及她自己所盼望的未来。


    就如母亲作风雅渡的初衷一样,希望人不要固步自封,画地为牢,去领略风情山水,人文荟萃,将自己释放于天地、山水之间。


    明昭就算在讨厌裴知慕,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她是懂得母亲作风雅渡的用意,并且能够将风雅渡弹奏十分的人。


    “我们回去吧,”明昭转过身,见惜春一脸匪夷所思的看着她,“你这什么表情?”


    惜春干巴巴道:“郡主和裴大小姐关系好像越来越好了?”


    明昭一顿,叹了口气:“...我们之间的关系说不清的。”


    她还是很讨厌裴知慕的。


    “可郡主刚才在绛帐楼对裴大小姐做的事实在是....”


    明昭听她欲言又止,见她神色不对劲儿,呵斥道:“说,别磕磕巴巴的。”


    惜春迟疑开口:“刚才在绛帐楼,郡主就像是...像是登徒子似得,把裴大小姐吓得都颤抖了。”


    “....”明昭当时只顾着抓裴知慕的把柄,并不知道裴知慕被她吓得瑟瑟发抖,“所以你是…觉得那时候裴知慕是在怕我?”


    惜春想了想:“应该是的。”


    明昭嘴角噙着痞气又不怀好意的笑:“那可就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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