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淡蓝高远,干净澄澈,一丝云也没有。
地上望不到头的湖水,湖水中挤挤挨挨生长着木槿花,从湖里蔓延到岸上,满眼都是。
淡紫的、淡粉的、雪白的,挺立在枝头,被绿叶簇拥着。
无风,花朵却在摆动。
一看,原来花心处有一条条小鱼儿跳出来。
那鱼渐渐地变大,到水面时,鱼身变得有成年人的手掌那么大。
鱼头不是鱼头,是一张张小娃娃的脸。
小娃娃“咯咯”笑,扑通一声落入水中,鱼尾跟个小陀螺似地摆啊摆,游向了趴在岸边的小女孩,溅起无数水花。
“松萝!又有人来啦!又有人来啦!一个人带着一条狗!”
“他的眼睛好像看不见?”
“你们笨!不是狗狗,那是魔兽!”
这些娃娃鱼,生前是枉死的人。
它们在灵气日日夜夜的滋润下,忘却所有过往,心性单纯如稚子,爱八卦、爱热闹。
松萝正趴着,晃着两截胖乎乎的小腿,手里握住了一朵木槿花。
她一只眼睛闭上,一只眼睛张开,凑近了花心,似乎在看什么东西。
她敷衍道:“知道了,我看到了!你们别吵,一个个说。”
这是秘境正式开放后,进来的第一对生物。
人面鱼们打过一架,一只胖娃娃胜了。它昂头摆尾地游在前头,讲起这两个人来。
松萝一边听,一边透过花心看着那只魔兽,总觉得长相很眼熟啊,像什么,像什么来着?
“那个人伤重得快死了,连看都看不见了,那只魔兽围在它身边,好像要把它吃掉……”
胖娃娃讲了半天,发现松萝听得一点也不认真,反而站起身往岸中心跑,顿时气得要死,啪啪啪击打水花。
“松萝,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不怪松萝敷衍,因为人面鱼们思维发散,最擅长加上自己的想象,把一件事传得乱七八糟。
她赤脚跑过粉粉白白的花,大声喊着:“蓝英!蓝英!你来陪我看看,那是什么魔兽!”
花丛中,一白衣女子放下了手中的碎片。
这个秘境将要开启,也将要崩塌,这些碎片是记忆的碎片,承载了一代神明的所见所闻。
里面有许多珍贵的东西,整理一番,也许能照拂后人。
蓝英朝远方望去,那里躺着神的遗体。
她站起身,抚平衣摆,对松萝道:“我来了。”
*
段寻紧闭眼睛,皱着眉头。
全身都很痛,筋脉里像有什么东西在横冲直撞,要撕裂开来。
特别是受伤的手臂、脖子和胸口,疼痛更甚。
他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咳,就是一大滩血涌出来。
然而,慢慢地,那种疼痛减轻了。
有人在碰他的脸,温暖的液体,落在他的唇上,流进了他的嘴里。
他不自觉地张大嘴巴,一边咳嗽,一边把液体吃进去。
咳出来的多,吃进肚子里的少。就是那么一点点液体,让段寻不再那么难受了。
他的咳嗽小了下去,五感归位,嘴里慢慢地品出了味道——血腥味。
浓浓的血腥味充斥在空气里,在他的嘴里、鼻腔里。
段寻闭上嘴,不再把血液往下吞了。
他伸手往旁边摸,一下就摸到了暖乎乎、毛茸茸的活物。
“萧凌风……”段寻低声道,“不用再喂血了……”
萧凌风烦躁地走来走去,尾巴啪地敲在地上。
他拱了拱段寻的脸:“不要睡!”
段寻说:“你走近一点。蹲下来。”
他用手丈量萧凌风的身长,不确定地想,好像又长大了一点?
调动神魂,针刺一样的疼。段寻爬上萧凌风的背,惊讶地发现这里的一切,他都看得见。
也就是说,这里充满了灵气。
上面是白色的,脚下是黑色的。黑不是黑暗,里面还有其他颜色在涌动,但是段寻分辨不出来。
段寻顺手摸摸萧凌风的头,说:“走吧,去找能休息的地方。”
萧凌风问道:“你痛不痛?你刚才看起来要死了。”
其实现在也是,段寻很冷,很白。不是平时那种白,死人一样的白,却吐出鲜红的血。
段寻说:“没那么容易死。这里是哪,长什么样?”
“不知道。”
后一个问题,萧凌风仔细看了一圈,才说道:“地上是泥土,还有碎石头。”
“往左边,左边……你的三十步那么远,有一条河。河底有鱼,不知道什么鱼,我一走过去,它们就跑。”
“周围有很多树,像一个圆圈,把我们关起来。树有两个你那么高,绿色的叶子。树的后面是山,蓝色的,天空一样,很高很高。”
听起来,他们像是在类似山崖底部的地方。
段寻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颇有韧性的耳朵,问道:“我们是怎么进来的?”
“本来想沿着后山,从小路去北方。你告诉我的。但是我们晕了,不知道多久,醒过来就在这里。”
萧凌风猜测的,正是段寻内心所想的。
“我们在后山里面。”
古怪的地方。
段寻一边回想着林何死前说的话,一边听着萧凌风牌导航。
看在我家大人的面子上?
“我们进到树林里了,树上有果子,地上有彩色的鸡。”
萧凌风补充:“彩色,就是红的、绿的、黄的鸡。”
这些段寻都能看到。但他没有制止萧凌风,而是略放松地,把这声音当背景音了。
就像是用萧凌风的眼睛,沉浸式散步,还能分散注意力,转移疼痛。
嗯,除了鸡,果子,还有一颗白色的……蛋?
段寻不确定地想。
萧凌风肯定道:“还有一颗白蛋,有你的小腿那么高。这里的鸡会下这么大的蛋吗?”
不能吧,那鸡和蛋差不多大。
段寻说:“小心点,我们远远地看一下。”
萧凌风再往前走了几步,就不动了。
然后,那颗大白蛋也慢慢地往后挪了几步。
萧凌风往后蹭蹭退了几步,蛋又跟上来了。
主打一个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五彩羽毛的鸡转头看着一人一狼一蛋,“喔喔喔”叫了几声,迈开鸡爪子跑远了。
“……”
“我们先走吧,看看它会不会跟上来。”段寻一边说,一边又低声咳嗽起来。
他伸手,手心里是一滩血。不过比刚才咳出来的要少。
段寻不怎么担心。
他按在萧凌风的后颈上,阻止了他想要扭头看看的动作。
“没事。再去周围看看。”
他们继续前行,很快就穿越了树林。这片树林并不大,只是因为树高,又密集,所以看起来大。
眼前一片开阔的平地,左边的河通向前方,至少有几十米远,形成了半个巨大的湖。
为什么说半个呢?因为另一半隐藏在迷雾里了。
以半个湖为分界线,另一半的湖,大片的平地,右边的高山,都被迷雾截去了。
未被遮住的山,坑坑洼洼的,有深蓝色的洞,大大小小凹陷进山体。
通天的山,残缺的山,雄浑与脆弱联合在一起,好似撑住了整片天,又好似下一秒就会倒塌在地。
段寻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他们,真的在后山里吗?
“萧凌风,后山真的有那么高吗?”
“绝对没有。”
两人一时无话,半晌,萧凌风走向了一个靠近地面的山洞。
山洞有点深,拐了个弯,看不清内部。
段寻拍了拍萧凌风:“把我放在洞口,你自己去看看。”
萧凌风第一反应是拒绝,但一想洞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万一有危险,段寻不是跑不掉?
他嗷了一声,向深处走去。
段寻靠在洞壁上,闭目养神。
他总觉得,萧凌风似乎,对他更不见外了?
骑了萧凌风一路,也没什么反应;玩了他一路的耳朵,连一下甩头躲避的动作也没有。
以前这么干,萧凌风虽然不会咬他,但一定会走开。
这是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萧凌风的态度转变了?
没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来,萧凌风就出来了。
“有你的二十多步那么深。安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休息。”
“好,我们稍微往里去。”
段寻扶着洞壁,慢慢走进去,到拐弯处停下脚步。
于是萧凌风卧在最外面,段寻靠里,贴在他的身上。
这个位置,洞里面一有动静,他们就可以往外跑。而外面有动静,他们可以马上藏好,不被看见。
洞的左右只有几步宽,萧凌风横卧,把整个通道占满了。
段寻双手所及,身体所触,鼻间所闻,都是萧凌风的毛毛和味道。
温暖而干燥的味道。
暖得像一个巢穴,只要躺下,很容易就能闭上眼睛酣睡了。
段寻上身躺在萧凌风的背上,像在枕着一个靠垫,一个自动发热、呼吸起伏的小狗靠垫。
“萧凌风,有没有受内伤?”
“没有。好了。”
段寻侧过身,从萧凌风的头顶,一直摸到后颈,按住不动了。
手上一会快,一会慢,揉捏着后颈那块肉。
萧凌风被摸得发痒,刚想嚎叫几声以示反抗,不料段寻突然开口问道:
“为什么要带我一起跑?别装傻。”
段寻当时没反应过来,现在一想就明白了——萧凌风故意的。
段寻之前嘱咐他的时候,说的很清楚:避开人群,萧凌风一只狗跑。从没说过自己会跟他一起走。
萧凌风趴好,不动了,也闭上了想嚎叫的嘴。
段寻手上加大了力气,继续说道:“林何死了。我们的合作结束。”
萧凌风闷闷道:“没有。我们出不去,新困难,还要合作。”
“你以后要遇见的困难有很多,每一次都要和我合作?”
虽然眼下受伤了,又不知身在何处,但段寻不介意马上和萧凌风分道扬镳。
段寻从不认为自己需要依靠别人解决问题,他一直都有在这个世界独自行走的底气。
对每一个修仙者来说,求道路途都困难重重。
只求尽力而为,如果度不过去,死就死了。
萧凌风扭过头,问:“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我们不能一直在一起?”
段寻:“……一直在一起,为什么?”
他和萧凌风非亲非故,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也没有什么深厚交情。萧凌风哪里冒出来的这种想法?
萧凌风直视段寻的眼睛,认真说道:“因为你是我的同类,我要保护你。”
因为你从黑暗的囚笼里救我出来,给我食物,给我草药,给我一个像家一样的地方。
最后还为了救我,差点被林何掐死,挖掉眼睛。
你曾经保护过我,救过我。
萧凌风又重复了一遍:“你保护过我,所以我也要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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