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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1 章   遗骸

    眼珠拥挤在一处,相互推搡。

    二人都本能地退后一步,时岑靴底踏在室内,同时明煦后仰间碰到搁架时的响动微妙交映。

    溶液间的竖瞳霎时动作得更兴奋一点,狂风卷啸间,有散落的小型器械被刮落——很快,建筑底部传来清脆的落地声。

    与此同时,几只眼珠迅速下潜,闻声而去。

    于是,遥远的部分真相自安德烈的讲述中徐徐展开,它抖落淋漓雨水,渗透进光怪陆离的空间。

    一百六十年前,第一例人类基因链断裂患者产生,昭示了黄金时代的最终覆灭。序间的灾难则更早降临,第一场坍缩发生在两百年前——但如果要追根究底地探寻,这场灾难本身,伊始于纯粹四维宇宙。

    “四维宇宙的灾难源于争斗。”安德烈说,“争斗的结局是尽数覆灭小时,沃瓦道斯曾告诉我,越是高维文明,智慧生物存在的密度就越低。你能理解这一点吗?”

    “小时,你还和从前一样敏锐。”安德烈点头,“自我跟随沃瓦道斯成功跃迁至四维后,我们就注意到部分灾难的真相。四维智慧生物的遗骸四处飘散,甚至现在仍在散落,并将继续存在很长一段时间——你无法用人类的社会思维去想象祂们,小时。”

    “两百年前,遗骸率先落到序间,大部分形成坍缩点,蚕食掉序者文明,极少数形成特殊区域譬如催促幼体成熟的流转地。”

    安德烈继续说:“几十年后,遗骸开始落到地球上——同其在序间所展示的规律一致,大部分遗骸成为切割基因链的零碎粒子,像无数条绞索,一刻不停地在世界上游荡。”

    “只有极少数变成沟通维度的特殊存在,譬如陷落地中心区域、南方雨林蛇窟和智识。”

    ——竟然真同最初的滤网理论,存在异曲同工之处。他用食指指腹抵在窗上,轻声道:“不同的星球上,住着不同的人,或者生物。小时,你知道吗?那些星球都有各自的编码,就和我们的城市遗迹一样——我最喜欢B-612号,喜欢那朵玫瑰花。”

    他说话间,指尖试探性地探向时明煦的耳廓,摩挲到金属通讯器。

    “书上的插画也长这样。”安德烈喃喃着,“它好漂亮。”他似乎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也无法主动开口询问更多话。但比起过往单纯的回忆,此次记忆回溯的切实体验感更强。

    当天光倾泻而下时,时明煦跨过那些悬浮于空中的、闪烁细碎微芒的尘埃。与此同时,他听见鞋底与台阶的轻叩声,与安德烈稍显急促的呼吸。

    “小时,来吧。”安德烈带领他一路往下。到第十层之后,时明煦就得承担带路的作用,二人穿梭于蜂巢状的方舟内部——正是周末休息日,走廊间很安静,四下偶尔有巡逻队的脚步声,但都只从空荡荡的走廊间模糊传来,显得遥远。

    “我们只有半天时间。”研究员听见十八岁的自己问,“安德烈,你要带我去的地方,离方舟很远吗?”

    “我有自己的房间,老师们从不愿意轻易打扰。”安德烈仰着头,露出笑,“只要能在晚饭前赶回来就不会有事。”

    “好吧。”时明煦说,“我们乘电车去,你没有ID卡,但唐·科尔文愿意有偿出借他的。”

    他说完,从兜里摸出唐博士的ID卡来,在将它递给安德烈时,轻声道:“那边已经靠近城防所总部了我也从没听过,乐园中有这样的建筑。安德烈,它会不会已经废弃,或者被拆除掉?”

    灰蓝色眼睛的男孩摇摇头:“不会的,据沃——据那只蝾螈所说,‘遗骸’已经存在整整两百年。”

    “遗骸是那只蝾螈的同类吗?”时明煦垂眸,不动声色地套话,“听起来,这两只生物可能早已进化出智慧,拥有文明的雏形。”

    “又或许,人类从来不是宇宙间唯一的智慧种族。”安德烈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时明煦的问题,只说,“一些我们无法解决的困扰,可以被祂们解决掉。那,和祂们的沟通,对人类而言,就是有价值的,对不对?”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时明煦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最终,他只摸了摸对方柔软的头发,同时借位遮挡住后者,避开门口岗亭中的视线——警报没有响,这意味着他们成功躲过了监控。

    虽然认识安德烈的人少之又少,但还是谨慎为上。

    夏季休息日里,乐园内城愿意出来活动的居民很少。这里没有太多娱乐设施,在缺乏植株的大型城市中央区域,温室效应强得可怖。

    四十度的室外高温下,体感温度甚至更加夸张——直至热浪舔舐中的电车缓缓驶来后,整辆车上也只有司机一人。

    时明煦同安德烈一起,在最后排落座。

    电车很快驶离方舟,两人的目光都投向窗外,望着单调又高大的生活区建筑,渐渐的,当建筑整体色调转向银白色时,安德烈轻声开口。

    “小时,你离开过乐园吗?”就在这时,时岑猛地扑了上去!

    他动作果决,行动干脆利落——那只被注射器抛出去的瞬间,同小李射来的麻醉枪尖在中途相遇,碰撞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而时岑一手刀敲在文珺后颈,打晕了她。

    “注射剂量不大。”时岑要将人背起来,小李连忙跑来搀扶,被前者制止住。

    时岑说:“我来就行,你马上联系医疗中心,叫他们过来接人。”

    “啊好!”小李缩回手,在研究员起身向外走的过程中,同医疗中心完成了联络。

    “我先把文博士背到楼下去,实验器械上来再收吧。”时岑背人的过程动作娴熟,但文珺脚离地的瞬间,他被拽得微微后倾。

    而小李蹲身陪在文博士身侧,等待急救人员的到来。

    时岑则转身往楼上去,右手完全自然垂落:“小时,再试试。”

    时明煦竭尽全力,试图向右手发号施令。

    可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依旧安静地垂落,淡青色血管匍匐着,浸润一点细密的雨雾。

    二人陷入一种微妙沉默。 

    “时岑,”时明煦长长地叹气,“要不先收拾实验器械吧。”

    “小时,你”时岑欲言又止,“还是不行吗?”

    “动不了一点。”时明煦心情复杂,意识同身体的联系完全断开了,他竟然成为自己的身体的旁观者——就好像他每次闭目,去往时岑的世界时一样。

    那现在究竟算是什么状态?

    一团悬浮于虚空、停泊于不知名处,且只可以被时岑感知到、同时岑之间发生交流的意识体吗?

    “那你自己的身体呢?”时明煦忽然想到,“时岑,你能够同时控制两边吗?”

    时岑已经走到六层,在转过拐角的前夕,他闻言闭上眼。

    就在此刻。

    一种强大的吸引力牵扯住时明煦,研究员的意识体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他被无形的隧道吸入,在死寂之中心脏狂跳不止,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终于清晰感知到意识同人体神经相链接的感觉,并努力睁开双眼——

    时明煦猛地撑起身子——入目的一切都陌生又熟悉,他在心跳的平复间,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他嗅到血腥。

    阿什利死去后的血腥味尚未散尽,朝书桌望去时,能看见桌面朦胧倒影出天地间的落雨。

    所以,现在是

    时明煦脚步虚浮,掠过书柜,又险些擦到墙上的枪支,最终踉踉跄跄,撞入洗漱间大门。

    ——然后。

    他抬眼,在镜子中瞧见一张同样熟悉又陌生的脸。

    这张脸,它眉目俊朗,却又显出温敛,中短发在略显疑惑的偏头中小幅度轻晃,露出迷茫的眼瞳。

    它属于时岑。

    时明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出口的声音也和自己相伴多年的音色略显不同。

    但时岑当年没在方舟待多长时间,对灯塔的接触更是仅限于送实验体,仅有的沉浸式体验,是时明煦带他来看55号实验体的那个深夜。

    那晚,研究员轻手轻脚,连灯都没开几盏,四下昏暗,落针可闻。

    时岑的注意力也不在他的准备工作上。

    时明煦摇摇头。

    “野外,和乐园,很不一样。”安德烈说着,指引他看向天空尽头。

    那里翻涌着几团翳色的云,昭示夏季暴雨的前调。

    “野外的曲线很复杂。在很多地方,曲线隆起来,长满密密麻麻的绿色植物;在一起地方,它又很深很深地凹进去,被水填满。”

    “那应当是山脉和湖泊。”时明煦听见自己应声,“我只在教科书和电子影像上见过——安德烈,这些都是那只蝾螈带你见的吗?”

    安德烈点头:“嗯。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房子,它们和外城的一些房子有点像,和内城的明显不一样。我最喜欢的建筑在一处满是沙子的地方,那里风很大,蚂蚁也很多。”

    “它们都是黄金时代的建筑遗址。”时明煦温声道,“在黄金时代,人类拥有丰富多样的建筑风格,大致以民族为单位聚集在一起居住。至于你刚刚说的建筑,或许在西部遗迹。”

    “这枚通讯器,是仿制黄金时代的玫瑰制作的。”时明煦温声说,“在2027年以前的黄金时代,玫瑰花似乎格外受到人类青睐。”

    “只可惜,现在已是2208年,玫瑰这种植物的基因链畸变等级往往很高,并且趋向于强攻击性。大多玫瑰的尖刺硬度提升,并异变出类似黄金时代猪笼草的习性,可以主动捕食猎物,花瓣却逐渐腐朽凋零。”

    艳色消逝,晨露不会再落到柔软的瓣上。

    银白与深褐的建筑群阻断过分瑰丽的畅想,野外遍布可怖威胁后,自然美学的存在感就变得很低,像玫瑰一样畸变枯萎了。

    “我会让它们重新回来的。”安德烈仰首,他肩膀瘦削,头发卷曲,开口说话时总显得温吞,“小时,真想亲眼看看黄金时代的玫瑰花。”

    时明煦注目着对方。片刻后,他将自己左耳的通讯器取下:“今晚分别之前,它都属于你。”

    就在此时,电车间响起柔美的电子女声,提醒乘客,终点站二十二区已经抵达。时明煦牵着安德烈下车时,司机终于支起脑袋看过来:“你们两个都是方舟的学生吧?是坐过站了吗?”

    “我们父母在城防所工作。”时明煦反应迅速,“我带弟弟来探望。”

    他礼貌又疏离,很快结束掉这个小插曲。下车后,二人立在站台逼仄的阴影里,安德烈闭着眼,似乎在回忆一些遥远的事情。

    时明煦则终于得以获取片刻离神,他深吸一口气,心声传到时岑那里。

    “时岑。”他默了一瞬,“原来,我八年前,就已经离智识这样近过这样想来,我在灯塔所进行的跨物种融合基因实验,也应该同智识息息相关——但这部分记忆被彻底抹去了。”

    “是。”时岑很快答复,“我和你一样,被迫回到记忆里。十八岁的我已经离开内城,今天佣兵团没有出任务,我这会儿在家,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今天”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

    门外的敲门声却继续响了两下。

    时岑随即起身,往门口去——拉开门后,一个瞧着四十上下的中年男性立在门口,他深灰色的眼睛望进来,深邃又沉稳。

    时明煦在讲述间隙开口:“所以四维粒子绞索对基因的切割,会产生能够被序者文明利用的能量?”

    “是,但这种能量的利用效率很低。”安德烈斟酌了一会儿措辞,“如果用序者的说法,这样的能量只是石头,而无法称之为矿。”

    “那么矿的本质,就是融合了四维生物基因的人类么?”时明煦眼睫颤了颤,他的声音同时岑的心声重叠至一处,“安德烈,高效的基因利用方式,究竟是什么?”

    安德烈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将已经半干的衣领向下拉了一点——于是,横亘脖颈的长长伤疤露出来。

    它如此狰狞,足以分割开身体与头颅。

    “那就得提到许多旧事了。”安德烈轻声说,“小时,它绵延了许多年。”

    “你所遗忘的一切,也都在其中。”

    “且用三维世界的仪器,根本无法检测出尤娜基因链的真正异常。我们或许能够看见断裂的基因链,但无法认知到那其中不属于三维的部分。”

    “现在,我们来验证这一猜想是否正确。”

    说着,他示意时岑动作起来,往观察镜中看去。

    第 92 章   序间2.0

    心脏组织切片安静地匍匐着。

    时岑连带着时明煦一起,自目镜中看去,在调节轮旋拧之中,心脏逐渐展露出异常——属于正常基因的链状结构出现破损,断裂端口存在异常增殖,鼓出破絮般的残条,或干脆萎缩回去,染色反应也显得吊诡。

    它安静地匍匐于此,微观记录下一场生命浩劫。

    时明煦没有开口的时候,时岑不曾收回目光,他在窸窣的杂响间,安静等待结果的到来。

    时明煦注意到,他在讲述到最后一句时,食指无意识蜷缩到袖中——因为衣服被雨淋得湿透,布料下小幅度的挪移很明显。

    时明煦不认为安德烈会撒谎,但,对方似乎在刻意隐瞒什么信息。

    他想到某种可能性。

    “被捕获的未来是必然发生的吗?”时明煦问,“这种被探究到的碎片,能否因为现在的行为而发生改变?”

    安德烈沉默了好一会儿。

    几分钟后,他才重新看向时明煦,摇了摇头。

    “按照以往的所有经验已经被捕获的碎片,昭示着必然发生的未来。”安德烈声音越来越低,“小时,命运并非无时无刻沉浸在蝴蝶效应之中,关键事件犹如天堑,还没有任何躲避或逾越的先例。”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细如蚊喃。

    时明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文珺曾在沃瓦道斯的意识空间中,窥见过他与时岑的未来,如果安德烈所言非虚,他终将迎来不详的命运。

    或许在不久之后,它就会最终降临。

    “没有先例——但你和沃瓦道斯,依旧在试图阻止它,是么。”时明煦试图确定,“你看见了我和时岑的结局吗?”

    这次,安德烈没有回答。时明煦与亚瑟都从未到过此处,但对时岑来说,这里丝毫不陌生。

    他踏着虚无,踏着并不存在的早春原野,最先同铂金色眼瞳对视。

    这里是安德烈的意识空间。

    但现在看起来,也是沃瓦道斯的。

    他们连意识空间都是完全共享的。怪不得安德烈说,如果沃瓦道斯苏醒,他就必须陷入沉睡——毕竟意识空间中没有悄悄话,换而言之,同处一个意识空间中,大概率不存在所谓“秘密”。

    “契约原本应由结契双方自行共同签订。”两个世界的沃瓦道斯同时开口,“但因强效基因载体损失过多,你们无法独立完成,就由我给予帮助。”

    祂指的是时明煦和时岑在现实世界的身体,都已经以大量血液为代价,在今天内开启过意识空间,因而无法再开启第二次。

    沃瓦道斯顿了顿,铂金色瞳孔微微下移,祂没有看温戈,而是流连过平行世界的两个人。

    祂眸中的悲悯快要流淌出来,低声道:“现在选择被抹杀,还来得及。”

    “喂!沃瓦道斯,你不能这样教唆我的矿!”两个世界的亚瑟同时叫嚷起来,小家伙气得半流体都鼓胀,气球一般悬浮着逼近铂金色眼瞳,“你怎么还不如温戈!我以前错看你了,你”

    “要改变选择吗?”沃瓦道斯打断祂,直直看向契约的另一方,“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祂声音轻缓,像流风拂过春末尚且柔软的麦芒,又消逝于旷野,很轻易就能弥散掉。

    “回答我。”

    而这次,两个声音,在平行世界各自的意识空间内同时开口。

    就连喉结起伏时带起的弧度,也分毫不差。

    “你已经问过我。”时岑淡淡道,“我愿意成为亚瑟的矿,同祂签订契约。”

    “你也告诉我生存之代价,窥探真相之代价。”时明煦坦然道,“我受背叛之苦。”

    沃瓦道斯沉默片刻,只说:“你们你太固执。”

    无论是时明煦,还是时岑,都捕捉到那个短促的“们”字。

    “看来时岑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看来小时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眼下,抉择的分叉口前,个体孱弱如风中蛛丝,但被席卷的两个人都没有害怕——哪怕通感被强行割断,哪怕对方的一切都不可视、不可听、不可感。

    但,对方一定一定,会同自己选择同样的命运。

    没有任何一方怀疑这一点。

    于是,沃瓦道斯见证这一切。

    两人的目光都没有躲闪,就站在可怖的巨型身躯下,直面浪潮与风暴。

    “真相的意义远胜于我,高于我本身。只要探寻真相的道路未被堵死”

    人类就还拥有未来,拥有希望。 对方刚同唐·科尔文吃完午餐,唐博士负责清洗餐具,时岑就来到简易实验间,照看刚刚被安置好的55号。

    他才刚刚带好无菌手套,就感受到对面的轻微剥离感。

    继而他迅速意识到,时明煦一定又想起了什么。

    时岑打开55号的培养箱:“小时,这次想起了什么?”

    “安德烈不允许我和他一起离开乐园,去往陷落地。”时明煦垂目,“他说如果我执意要去,我会死掉。”

    “可安德烈也没能成功活下来。”时岑说,“他的死亡时间为七年前,应该就是在离开方舟后不久。那具西部城市遗迹的骸骨躯干保存完整,除内脏被掏空外,没有什么别的损害。”

    “但头颅和身躯长期分离了。”时明煦想到那颗绿茸茸的脑袋,苔藓覆盖白骨,它们长得很蓊郁,好似死者尘封的一切以这种方式重新获得生命,宣告他生前的部分行踪。

    “有两种可能性。安德烈死在西部遗迹,头颅被带去陷落地。”时岑拎起小家伙毛绒绒的爪子,“另一种可能是,安德烈死在陷落地,但死后,他的尸体被带去西部荒漠藏起来,头颅意外落在了陷落地。”

    “但无论是哪种,带着安德烈身体进行转移的生物,都大概率同178号有关。”时明煦咬着土豆饼,“在清晨那会儿的记忆中,安德烈告诉我,他与白色蝾螈间存在承诺。”

    说到这里,时明煦咀嚼的动作忽然一滞。

    “如果178号和安德烈间可以达成承诺,白色巨型生物又与178号是同类,那侍者与白色生物之间,是不是也存在某种承诺呢?”

    如果真是这样,白日的行事逻辑就有了一种模糊的解释——这个组织同黄金时代那些奇怪的宗教组织一样,他们当然也有所求,但这种追求并非钱权,而是世俗之外的、人类所无法及的东西。

    时明煦想到在侍者身上停滞的时间。

    “它会是永生吗?”

    “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时岑垂眸,55号正用尾巴扫他的手背,小狐狸健康状况良好,跨物种融合后,各项性征也很稳定,他照时明煦的指示,记录下必要数据。

    与此同时,时岑的心声没有停止:“侍者性格浮夸、享受被追捧,他这样的人无法脱离群体。且不论永生事实上能否真正实现,它本质一定意味着孤独。”

    “只要探寻真相的道路未被堵死,”时明煦顿了顿,半息之后,他与时岑共同开口,“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无论身体朽烂,还是意识泯灭。”

    “我因此心甘情愿,同亚瑟缔结契约。”

    半晌,他才说:“小时,你比我想象中更固执,也更敏锐。”

    就在说话间,电车抵达站台,安德烈率先抬脚上去,时明煦跟随他一起。车门彻底关闭后,雨下得更大,砸到车窗上的水珠沉钝又密集,行驶间窗上蜿蜒过曲折的痕迹,像是某种生物匍匐着的痛觉神经。

    痛觉爬满目之所及的世界,又被风雨扯散了飘向他们。

    所经之处,建筑的轮廓被尽数模糊掉,直至驶过方舟时,依旧没有停歇。电车一路前行,向外城径直而去——它在行驶间,渐渐幻化取代了长距离光轨的作用,厚重的大门为他们打开向,真空隔离区已经近在咫尺。

    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安德烈才是这处奇异空间的真正掌控者。

    “如果我的死亡已经注定。”时明煦侧目间,轻声问,“那么安德烈,你营造这处空间的目的,是为了补全残缺,还是为了继续阻止未来发生?”

    “两者都有吧。”安德烈同他对视间,勉强露出笑,“小时,我先把那些忘却之事讲给你听。抱歉,你应该已经被困扰了许久有什么想要问的,我会尽量为你解答。”

    他这样问询,困惑就像伤口中涌出的鲜血——它四处溢散,淌过掌纹与指缝,时明煦想了想,先问:“你怎样创造出这处空间?”

    “我借助了沃瓦道斯的力量。”安德烈说,“在你和时岑陪各自的亚瑟进行催化时,你们的意识体变得很虚弱,足以被我拉入我所创造的空间中在你们昏迷前,我操纵沃瓦道斯的身体,成功抵达流转地,捕获了你与时岑。”

    他顿了顿:“至于亚瑟,你们不必担心——你和时岑,你们的融合基因很优质,祂有极大可能成功催化至成年,但还需要一点时间。”

    时明煦摸出一张纸巾,将它递给安德烈,温声问:“亚瑟成年后,就要尝试进行第一次维度跃迁了吗?”

    “谢谢小时,你真的很聪明。”安德烈接过纸巾,擦过湿淋淋的眼睫,“序间越来越不稳定,跃迁是序者进化的唯一方式,祂们通过此种方式成为四维生物,逃脱越来越可怖的灾难。沃瓦道斯就是成功者。”

    “而你跟随祂,也成为四维中的一部分。”时明煦听明白了,“你和另一位安德烈,你们之间也会有通感产生吗?”

    否则,他无法想象平行世界间的安德烈要如何沟通平行世界。

    出乎意料的,安德烈摇摇头。

    “没有两个沃瓦道斯了。”他说着,指指自己,“也不再有两个安德烈存在小时,祂与祂,我与他,都成为一个融合着的、意识融汇的自己。”

    “我即是他,他即是我。这就是维度跃迁所致的意识融合,它将平行世界间的切片整合起来,凝聚成不同时空维度上的一体。平行世界的安德烈,稍后也会寻找时岑,但我对切片整合控制的能力不如沃瓦道斯,因而无法像祂那样同步进行。”

    安德烈看向时明煦,声音难掩低落。此时此刻,那种曾经出现过多次的悲悯,自铂金色瞳孔间转移到少年灰蓝色的眼眸中。

    “这种整合的成功,需要意识体完全认同彼此,生命轨迹无甚区别。换而言之,平行世界间,二者的选择基本一致,没有产生关键节点上的偏差。”安德烈垂下眼睫,“而你小时,你和时岑,已经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在未来碎片间,亲眼目睹你和时岑的毁灭。至于亚瑟的跃迁成功与否,我却无从得知。”

    安德烈说完,深吸了一口气。他很贴心,为时明煦留下一点用以接受命运的间隙。

    可出乎他意料的,时明煦并没有怔神太久,对方的视线依旧追随他,开口间也没有绝望或不甘。

    “起码在成功逃离乐园后,你就看见了这种结局。”时明煦想了想,向他讲述了在B—23城市遗迹与南方雨林蛇潮中的两次相遇。

    幅度很小,但这处空间内发生的一切异动都会被放大。像神经末梢触端的皱缩一般,作为契约签订另一方的亚瑟几乎立刻发现了。

    矿可比沃瓦道斯重要许多,及时给予矿关怀,才是祂目前最要紧的事情。

    “矿,你醒啦!”亚瑟迅速将竖瞳游过去,小家伙柔软地触端颤个不停,也不管自己的矿是否完全恢复神智,就兀自兴奋道,“好矿,原本应该是我带你来的——但是沃瓦道斯不讲道理,硬要把我捉回来好可恶,这家伙也没比温戈好到哪里去嘛!”

    “总之总之,你不是很想来吗?这里就是序间哦!”

    亚瑟叽里呱啦,一讲话就停不下来,沃瓦道斯实在比祂沉稳许多。

    前者眼见着时明煦与时岑彻底睁开眼,才终于开口,隐约含着点叹息。

    “这里是维度间隙。”沃瓦道斯垂眸,难辨喜怒,“欢迎来到序者文明。”

    第 93 章   茫然

    维度间隙。

    沃瓦道斯说完这句话后,现场一时陷入沉默,时明煦与时岑都没有着急答话,但小颗粒物碰撞的轻响一直隐约存在,像琴弦震颤后的隐约余韵。

    两个世界的翡翠色圆瞳,都在一人一怪物间游走,最终,声音还是先自浓白色半流体中发出。

    亚瑟试图打破这种奇怪的氛围,祂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人类社会中的某种欢迎方式:“锵锵!”

    声音随相互碰撞的微小物质一起,余音回荡了好几秒钟。

    小家伙不理解这种竭力模仿矿石文明的招待方式,为什么没能很好地起到缓和气氛的作用,祂翻着小触手,就在竭力思索其他方式时,终于听见自己的矿开口。

    就在亚瑟也彻底沉入黑暗中时,流转地深处,几颗蓝色眼球相互推搡着,在序泡间稍显不安地四处游移。

    微弱的淡金色倏忽出现又隐没,江流入海般融汇至交织色泽间,快得像是幻觉。

    与此同时,乐园。创建以来,没有任意一份档案记录退化时长超过半个月。”

    “但我的基因链退化持续了整整半年。”文珺说,“时岑,你明白这有多不可思议了吗?”

    说完这句后,她贴心地留给对方一点时间,让其消化这些信息。

    而就在所留出的空隙里,时明煦正用心声同对方交流。

    “时岑,我世界的安东尼就是基因链烈性畸变者。”时明煦心声轻缓,“你不认识他他是个小男孩儿,贺深的好朋友,也是被贝瑞莎收养的孩子之一。”

    与此同时,研究员想到保罗——那个曾经居于自己公寓楼下的、高大爱笑的机械制造师。

    于是,他也讲给时岑听,告诉对方保罗就是很典型的跨基因等级畸变者,退化后表现出惰性畸变的皮肤脱落症,但已经在蔽型植株的袭击中死去。

    在这个时代,人离开尘世,就像风吹过湖泊。

    涟漪泛过去了,就什么也不剩下——水面平静如初,愿意驻足悼念者寥寥无几。

    “保罗还有个叫苏珊娜的女朋友,那个那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姑娘,她怀了保罗的孩子。”时明煦说,“时岑,还记得吗?在我原本世界文珺博士失踪那晚,苏珊娜趁乱逃出了医疗中心。”

    她自此不知所踪,至今仍未被找到。“毕竟按照我们所推测的,高级意识空间具有强私密性,也就能够瞒天过海。”

    “合理的推断。”时明煦补充道,“但彼时,安德烈已经同沃瓦道斯间有了承诺,或许承诺一方的死亡会影响到另一方——安德烈死后,沃瓦道斯或许也受到不小的创伤,所以才以墨西哥钝口螈的形态,藏在陷落地。”

    “直至今年三月,祂被带到灯塔,成为文珺博士的178号实验体。”

    这些日子里曲折纠葛的迷雾,终于得以消散掉一部分,时明煦讲话间语气轻快,看得时岑好想吻他。

    佣兵从不吝啬情感表达。于是,在对方说完的第一时间,他就亲了上去。

    彼此交换一个水色淋漓的吻。

    时明煦明显比刚刚耐亲了点——再分开时,时岑也稍稍有点喘气。

    对此,时岑作评:“脱敏训练果然很有必要。”

    时明煦尚在恍惚间,他听见“脱敏训练”四个字,就被带回那个水雾弥漫的潮夜,当即自以为悄悄地挪开一点。

    接着,他在时岑微微戏谑的目光中开口:“那接下来我们需要知道,为什么两个世界的178号在灯塔期间表现迥异。”

    “需要比较不同的话,我们现在拥有的信息就太少。”时明煦终于平复好呼吸,“我原本世界中珺姐开的权限还在,时岑,你可以直接调取178号的详细实验报道。至于你这边,我再想想办法,联系唐博士试”

    话语戛然而止。

    下一秒,意识空间中的静谧被打破——时明煦那边,响起卧室敲门声。

    “老大!”索沛大着嗓门喊道,“门口有人找你诶!她说她叫文珺,我对长相和这名字都没啥印象。”

    “但她指名道姓,说一定要见你,还说有要紧事。你要不出来看看?”

    上次见面时,他见到的还是另一个世界的文珺,那双湿漉漉的泪眼同眼前冻得发青的眼眶重叠在一切,眼睛的主人同样显现出疲倦。

    但好在,其中所蕴含的绝望意味淡了许多——发觉这点的瞬间,时明煦喉间忽然有点哽塞。

    于是他只说:“先喝杯热水吧。”

    偌大的客厅中,只有他们俩与通感链接的时岑,窗户风雪呼啸不止。文珺将那只玻璃杯虚虚捧在手中——她指尖和手背也沁出块斑状的青紫色,深色凝聚在一处,重重叠叠。

    “文博,您被冻伤了吧。”时明煦指指那些斑痕,“我家有冻伤药膏,要处理一下吗?”

    文珺摇摇头:“不是什么大事。”

    接着,她啜了一小口热水,在窗外呼啸的风雪中开口:“时岑,你是我离开乐园前,联系的最后一个人。”

    “您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时明煦顺着她的话往下问,“九月初,我曾给您打过一次通讯,询问178号的情况——您指的也是那次联络吗?”

    “是。当天晚上我的身体出了点状况。”文珺声音有点发颤,“整件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但都很重要。时岑,你应该是目前唯一愿意相信我的人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点点讲给你听。”

    “九月初时,我正在生育任务准备期。那天晚上,我从超市买了些东西就回家去,在用通讯链接平板做身体检测时发现异常——我的基因等级出现微弱波动,似乎随时可能发生降级畸变当时我立刻就去往医疗中心,你或许对此还有印象。”

    “当晚通讯时,文珺博士正从公寓往电车赶。”时岑说,“小时,她当时的确很着急。

    “您的检查结果出现什么问题?”时明煦温声问,“是基因链出现问题了吗?”

    “是也不是。”文珺叹了口气,“事实上——在我拿到化验单的第一时间,我和医生都怀疑是医疗中心的设备出现故障,毕竟检查结果实在太荒谬了。”

    文珺说着,将右耳的蝶翅状通讯器取下来,示意时明煦链接平板:“喏。”

    在短暂的缄默后,时明煦开口:“文博士,您继续说。”

    “我当然不愿意相信这个结果。”文珺说,“当晚我自己回到灯塔,决定进行更加精准的基因链检测——然后,在我抽取血液等待化验后,我开窗透了会儿气,就逐渐丧失掉意识。再醒来时,人已经不在乐园了。”

    “不在乐园?”时明煦几乎瞬间坐直了身子,“不在乐园?这怎么可”

    就算是沃瓦道斯,也没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安保级别定格的灯塔,带走一位两栖类生物研究员。

    除非这个世界的灯塔内部,也出现了一些问题。

    “不可思议之事的确就这样发生了。”文珺勉强笑了一下,“时岑,我接下来说的话只会更离奇——如果不是你曾经被沃瓦道斯救过,你大概真的不会相信我。”

    “你世界的文博士,怎么知道你被祂救过?”时明煦面上不显,用心声隐秘地询问对方,“时岑,你曾经在通讯中告诉过她吗?”

    不知为何,时明煦总觉得对方有点微妙。

    浓郁雾气爬行过冰层,内外城已经彻底陷入黑暗。建筑残骸被迷蒙于风雪中,亮光处却少得可怜。

    莹白色防护罩像半轮巨大的月,自兰斯瞳孔间倒映出来。

    兰斯立在智识外,他在探照灯的情况下,看见被撕开豁口的缠枝巢状建筑外层——不知为何,上校忽然觉得有点心悸。

    一种隐约注视感自黑洞洞的建筑深处传来,像无数双躲在暗处的眼。

    “这里是禁区,没有授权无法进入。”俞景自军用冰甲车的另一头绕行而来,走到兰斯斜后方,皱眉道,“上校,之前这里有这么严重的破损吗?”

    他说着,掸掉肩上的落雪:“您是怀疑,时明煦博士逃到了禁区?那需要我向高层申请搜查吗?”

    兰斯开口:“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俞景,现在派人去救助中心,看看苏珊娜的情况如何。你再亲自去趟我家,检查时博士的猫是否已经安置妥当。”

    俞景应声就要照做,但就在转头的瞬间,他忽然想起什么:“上校,那您呢?”

    兰斯的食指已经搭上通讯器,指腹温度稍稍融化掉霜层:“我现在就向高层申请。俞景,不要浪费时间。”

    他声音淡淡,让人觉得安心。

    但俞景显然很会服从,对方立刻钻进军用冰甲车。在离开前夕,他瞥了最后一眼——兰斯耳垂的连尾四角星已经微微亮起,小范围地映亮耳廓。

    万幸,上校的通讯器还可以正常使用。

    他收回目光,迅速驾车离开了。

    时明煦:“”

    两人都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哑口无言。

    不过,他俩不开口,自然有主动开口的。

    “哇坏矿!”时岑身侧的亚瑟先看清了时明煦,连忙一个劲儿晃动着触肢,“快看快看,那不是你的主人格吗!”

    下一瞬,小家伙的兴奋劲儿顿时消弭——两团半流体都急急涌向对面,在翡翠色圆瞳大眼瞪大眼之中,两只亚瑟共同开口,声音抖得厉害。

    “啊???”

    “两块矿就算了,怎么还有两只我啊!”

    第 94 章   温存

    时岑世界的亚瑟率先发问:“你也叫亚瑟吗?”

    “对啊!”时明煦的亚瑟眨巴着圆瞳,仍在混乱中,“你你你,你怎么连名字都和我一模一样”

    小家伙磕磕绊绊地答话,不明白为什么对方比自己稍微从容一点。

    时岑的亚瑟想了想,继续问:“你的矿是叫‘时明煦’吗?”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另一只亚瑟霎时瞪大了眼,“这不公平!”

    他想问对方怎么会亲在眼睫上,又想稍稍说明自己的状况。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出口。

    因为下一秒,时岑就偏过头,在时明煦的片刻茫怔间,真正吻了上来。

    柔软而温热的唇瓣相互贴合,时岑微微用了力,两人就更加亲密,就在时明煦刚刚想要回应时,他感到一点湿润。

    时岑的舌尖,点到了他的唇。

    原本就被摩挲得软热的唇面,忽然被濡湿一小块。

    对方的舌尖比体温更热一点,轻轻试探后很快缩回。与此同时,时岑带着点笑的声音响起来:“小时,不会接吻?”

    “会。”时明煦忽然有种莫名的气恼,他知道时岑此前也没跟人接过吻,但对方怎么总是这样游刃有余?

    研究员抿抿唇,生出点奇怪的胜负欲。随即,他环住时岑的脖子,将对方压得靠近自己,主动吻了回去。

    他试着探出舌尖,只一瞬,就同时岑的相遇,又很快被勾缠住,陷入湿热中,水声渐渐滋生出来——比起吻他,对方分明更像是在舔|弄,时岑舌尖温度又比他烫,接吻中侵犯意味越来越浓。

    当时岑抵着时明煦舌下系带舔舐过去时,后者终于忍不住腰眼发麻,一小线津液沿着嘴角往下滑,但刚刚蜿蜒出一点水痕,就被时岑以指腹碾去了。

    指腹碾过皮肤的摩擦过程带出热意,同对方唇舌的进攻相配合,几乎让时明煦产生了被猎食的错觉。

    可怜他舌尖被衔住,只能发出不成调的缭乱呜咽,麻劲儿一股股透遍全身,就在快要站不住时,时岑握住了他的腰。

    时明煦顿时“哈”了一声,抖得厉害,徒劳溢出水涎,眼睫也颤得不成样子。

    就在这声之后,时岑终于彻底撬开齿关,他伸进来的舌头这样烫,就连口腔黏膜也有了灼烧感,可怜他还没能从刚刚的刺激里缓过劲儿来,就被带入了更加汹涌的热潮。

    理智分崩离析,余下残骸晃荡在浪潮间,时明煦彻底丧失掉思考的能力,只好本能地听从。

    时岑叫他放松,他就果真努力放松紧绷的神经,被对方的舌尖细细舔过齿根与舌周,就连口腔内壁刚分泌的津液也被剐走。

    好过分。

    可他和时岑在南方雨林时,分明都听出了灰白色生物的孱弱,也见证了那种类似传承的交谈。

    “蜕变是神明的磨砺!”侍者愤怒道,“而在此前,我的生命完美无缺!五十年前,我被神明拯救、回到乐园之际,还没来得及享受新生,就又被抓到那个愚蠢的灯塔中去,他们观察了我那么久,也连一点端倪都没有发现,根本无从窥探神迹。”

    “直至一月前,神明主动抓取我的灵魂,向我预告此次降临。在此期间,祂的力量无法完美笼罩,所以我才会短暂出现这些情况。时岑,你听懂了吗!”侍者轻蔑地说,“我这个小小的F级已经活到六十三岁——整个乐园中,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但时明煦在这些充满讥讽的言辞间,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字。

    “又”。

    侍者说,他就又被抓到那个愚蠢的灯塔去——但就他同时岑此前查阅到的档案来看,没有任何侍者于灾厄前留存于灯塔的实验记录。

    他在思绪流转间,很快联系起贝瑞莎沉倦的讲述。

    “因为实验对象太少,寥寥几个孩子还大多为E或者F等”

    他随即恍然。

    原来,侍者就是曾经的跨物种基因链融合实验体之一。

    那么,同样被带走的安德烈也是如此吗——灾厄中,被白色巨型生物带走的人并非随机,而是定向选择了这些跨物种基因融合失败的孩子吗?

    在这纷繁杂乱的往事里,时明煦终于努力抓握住更多线索,他转头,正要继续询问对方。

    忽然,凝视感铺天盖地,纯白寒冷的空间中像是瞬间睁开无数只眼,所有竖瞳都盯住他,一个古老如湖泊的声音自四面八方笼罩而来,层层叠叠,好似远在天边,却又能震得耳膜生疼。

    声波,那种沉闷的声波再度响起,它似乎还不如此前在南方雨林听见时有力,但由于特定空间的缘故,被无形的壁障反射加强少许。

    只不过这次,它不再是同178号交流时候的未知语言,声波带动寒冷的气流,压制住时明煦。

    对方,直接使用了人类的语言。

    “你时岑?”

    祂似乎还有点疑虑,想要彻底确定时明煦的身份。

    是因为身为意识体的时明煦,同时岑的长相有所出入吗?

    心脏在胸膛中咚咚跳动,对方搂住腰的手也在一点点收拢,两人仅仅贴在一处,时明煦呼吸间全是时岑的味道——他曾从对方被褥间感受过的冷淡气息,现在尽数化作包裹他的风浪,他被拍散了卷进去。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腰眼麻得太厉害,心脏的悸动被神经末梢传递到全身,就化作细密的电流,激得四肢酸涩,以至于快要站不稳。若不是时岑搂住他,他恐怕早就滑下去了。

    “时岑,唔时岑。”时明煦说得断续,挤出潮软又破碎的声音,带着祈求,“你停一停”

    “扯到伤口了?”时岑终于舍得放开他,他垂眸,指腹轻轻擦过嘴角的小块冻伤,“小时,痛?”

    其实是不怎么痛的,但时明煦实在架不住这样激烈的亲吻,于是他犹豫片刻,点了头。

    时岑果然不再把舌头伸进来,他最后啄了啄时明煦的唇角,将人搂在怀里,拍着对方的背,帮助他一点点理顺呼吸。

    随后,就在研究员理智逐渐回笼时,他听见对方说。

    “下次对我撒谎的时候,不要犹豫那么久。”

    时明煦一个激灵,骤然站直身子,却正对上一双含着点戏谑的笑眼——时岑就在四目相对中开口:“实话实说我也可以理解。毕竟小时,你的意识体,似乎比身体还要敏感。”

    “时岑!”研究员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戏弄,他飞速推开对方,眼尾却还带着绯色,“你明明知道,你还”

    “但是你亲口说的。”时岑温声道,“小时,我不希望你有被强迫的感觉。”

    时明煦怔愣一瞬。

    他有点不自在地别过脸:“没到那种程度——或许就像你说的,意识体的感知更加敏敏锐。”

    但下一秒,他意识到了奇怪之处。

    怎么对方好像不是这样的!

    可恶的通感,它表面上链接起两个人,架起维度洪流间沟通的桥梁。但实际上,它又没有那样平等。

    在意识错位前,时岑可以控制他的肢体,他却不能;而在错位后的如今,他们好不容易以意识体形态相逢,对方却好似没有敏感度提升的弊端。

    意识体的情绪很难掩藏——尤其在这样近的距离下,时岑眼见着对方生闷气,看得他心好软,于是没忍住探过来,碰了碰时明煦的唇。

    研究员犹豫一瞬,轻轻回碰了下,就捂住嘴退后两步:“先、先不亲了吧?”

    他清了清嗓子:“我们言归正传。”

    于是时岑正色起来,无需多余的语言,他们共同回到猜想中去。

    “从305室中醒来后,侍者已经不见踪影。”时岑同对方一起坐下,肩膀靠在一起,两人都被暗色物质包裹住,空间内竟然已经拥有一些温度——类似上午那会儿,他在安德烈意识空间中体会过的那样,它很浅淡,让人想起被风拂过的、日出前后的原野。

    “侍者从冰窟中逃走了。”时明煦说,“我们现在已经可以确认,他对温戈所知甚少。他甚至不知道此次笼罩乐园的极端气候,是温戈维度跃迁失败的结果,而将其视为‘蜕变’与‘神明的磨砺’。”

    “因而他和温戈签订的契约,应该也与安德烈和沃瓦道斯达成的承诺有所不同——后者联系程度明显更加紧密,甚至到达了意识共体的地步。但侍者还保存着活死人的躯体,温戈对他也没有太多情感倾向。”

    研究员说着,想起先前在意识空间时,温戈轻而易举地决定惩戒侍者,使其骤然长到青年。

    于是他补充道:“对了,侍者在现实中的身体,应该也会随之变化。那他要怎么跟一众信徒交代?”

    时岑同对方十指交握,淡淡道:“大概还是坑蒙拐骗那一套。”

    在时岑配合着时明煦,将情况解释得七七八八后,两只亚瑟都听得有些困倦——两只翡翠色绿瞳半睁半闭,终于在某个时刻彻底合拢,半流体融化成小汪水泽,小家伙翻着触手,陷入沉眠。

    即便如此,彼此的身躯也没有碰到对方。这或许已经成为镌刻在3.5维生物基因中的本能性戒备。

    可时明煦与时岑,却恰恰相反

    就在彼此的缔契者睡着后,这处意识空间里的清醒者,就只剩下彼此了。

    时明煦微微垂着目,他没有着急偏头看时岑,但手腕被牵引的感觉很鲜明——对方没有太用力,但他的身体实在没有抗拒。

    他被一点点拉近了,皮肤表层感受到温热而微潮的吐息。

    那是时岑啄在他指尖的一个吻。

    第 95 章   圈套

    吻持续的时间并不短,时岑的吐息渐渐萦绕在咫尺,将指节皮肤浸得润泽。

    意识体感官本就更加敏锐,本能告诉时明煦应当抽回手,可情感包裹下,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真是奇怪,此刻身体的支配权分明在自己,却又好似被时岑不动声色地掠去了。最终,在时明煦眼睫发颤之时,时岑愿意短暂放过他。

    佣兵仰首,轻缓地说:“小时,想吻你。”

    “你刚刚已经在亲了。”时明煦终于得以稍微平复,示意时岑看向两只亚瑟休眠的方向,“时岑,你不要忘记,意识空间里没有悄悄话。要是动静动静太大,把祂俩吵醒了,该怎么办?”

    这还是此前沃瓦道斯闯入亚瑟一号的空间时,小家伙告诉他们的。

    照着这个思路,两个世界178号后续高度重合的活动轨迹,也都可以说得通了。

    比起时岑与时明煦的通感,两只沃瓦道斯活动的方式,更像是共脑,祂们像同属于某个生物的切片。

    时明煦想了想:“刚开始,滑到我手心的178号并没有咬人的打算。时岑,我觉得在‘抱歉’二字后,属于沃瓦道斯的意识就重新苏醒,并取得了绝对的躯体控制权,连带声波也随之变得陌生。”

    “那么咬你这件事,完全是故意的。”时岑说,“甚至当时发出‘咬’这一动作指令的,极大概率是我世界的沃瓦道斯——祂已经从我这里获取到一些能量,又能够看出你的基因结构,所以也要利用你,帮助你世界的小蝾螈加速进化。”

    祂也正是在基因读取间,才得以窥见时明煦的过往,并立刻决定掩藏真相,抹除掉对方的记忆。

    时明煦顺着他的猜测,想到泥泞的西西弗斯街道。当时,他挡住沙珂,隔着寥落的雨,听见俞景向兰斯汇报。

    “178号实验体畸变的速度太快了祂正在飞速代谢。”

    原来如此。

    时空中光怪陆离的一切,早已有迹可循。

    二人间陷入寂静。

    几息后,时明煦用掌心抵着时岑的胸膛,将自己一点点撑起来,他开口,声音稍有点茫怔:“但有关方舟的许多事,我依旧想不起来。”

    他在此次记忆的碎片中,已经知道是自己送走了安德烈,也就此对应上此前唐博士所述的请假事件。

    可那日具体的情形依旧很朦胧,记忆像长廊尽头晦暗的房间,每扇门都笼罩在阴影里,被无形的锁链禁锢住,时明煦走过它们,却只能徘徊于门外。

    “这并非你的过失。”时岑说,“我们已经签订契约,恢复的记忆也不会再被抹除。很多事情,甚至可以寻找与安德烈联络的契机。”

    时明煦没有再答话,只缓缓起身,时岑跟着他一同站起来,二人朝稍稍远离两只亚瑟的方向去,漫步于意思空间。

    莫约半小时后,一种无形又轻微的阻隔感亘在身前——依旧没有什么墙体或悬崖,但人就是无法再向前走去,流风吹拂感也在这里变得很弱。时明煦极目远眺时,望进无尽又不可即的微光中去。

    属于他和时岑的意识空间,的确算不上太宽敞,虽然它的确比亚瑟的小蒸笼好上一点。

    但。一秒,暴风雪骤然降临——它与寻常暴风雪不同,漫天雪絮从巨瞳间流泻而下,云层也像是轰然坍塌,寒意顷刻啸卷天地。

    时明煦看见,侍者浑身覆满冰霜,维持着攀在冰窟旁的姿势,甚至连指天的胳膊都还没有收回。

    街道间尚且能够工作的广播也在此刻艰难地响起来,声音虽然已经调至最大,但依旧被狂风扯得稀碎,破破烂烂地飘散至各处,又随窗缝漫漶进屋内。

    广播声断断续续。

    “警告!由于极端天气降临,屏蔽型异变植株入侵城中近来出现洪水、冰雹及风雪灾害,进入特级警戒状态请低层内外城居民尽快联络城防所,前往灾民集中安置点。中高层居民紧密门窗,尽量避免外出。”

    “资源库储备已经启用,生存物资将由军方统一分配至各城域请大家保持冷静,不要恐慌,如果需要帮助,请立即联系对应城域城防所负责人”

    广播渐渐再听不清,耳边只剩下风声,老旧窗叶被吹得嘎吱作响,烛火也疯狂摇曳。

    “小时,关窗!”

    时明煦顶着巨大的阻力,艰难阖上窗户——那只深灰色竖瞳,早在暴雪风到来的霎那就被模糊掉,但凝视感并没有消失,打在窗面的每一粒雪都像是一只眼睛,眼睛透过擦花的玻璃,一次次逼近他,又被迫阻隔,徒劳叩在窗上,急促响动如鼓点。

    但风声无法被斩断,风从缝隙间漫漶进来,带来细密的、融化的雪粒,屋内的湿寒越来越重,烛火也变得微弱,在晦色的方寸里几近熄灭。

    “我这边没有暴风雪。”时岑飞速道,“现在甚至只隐约飘落一点雪粒,还是雨夹雪阶段——小时,祂是冲着你来的。现在赶紧用布条把窗缝堵死,拉好窗帘,不要让风和雪粒灌进来。”

    就在走动声与风雪声中,一道苍老的声音迟缓地响起。

    “孩子。”

    时明煦刚刚将一根抹布拧成条,塞住一侧窗缝,闻言回头,望向轮椅上的贝瑞莎。

    那双初见时清澈的眼睛已经渐渐暗沉,像黄金时代寒冬的草野,但声音依旧还算温煦。

    “灾厄再临了吗?”贝瑞莎从窗缝间望出去,“灾厄,我这一生竟然亲眼见证过两次灾厄。”

    “上次灾厄时也伴随极端天气吗?”时明煦询问中,堵窗的动作没有停止,“夫人,在我所知的记录中,没有提到过这点。”

    “不是极端天气。”贝瑞莎缓缓地呼吸,“是,是警告只可到此人类,不能僭越。”

    “只可到此究竟意味着什么?”时明煦猝然看向她,“您究竟知道些什么?”

    而这次,贝瑞莎温钝地看向时明煦:“抱歉,我能记起的东西只是片段,也无法保证它们一定正确——孩子,你真的要听吗?或许我实在老糊涂了。而且你是个佣兵,有些内容对你而言或许”

    “我一定要听。”时明煦声音笃定,“请您告诉我,夫人。”

    “五十年前,灾厄初次降临乐园前时,有类似的预兆,各地出现物种密集繁殖潮。”贝瑞莎沉默须臾,“但当时正是春天,没有引发灯塔的格外留意。”

    “两只亚瑟为什么会被传送到这里?”时明煦说,“意识错位那会儿,我在你的世界时,我们也在隐秘联络,但在陷落地中心时,你我一起被吸入了亚瑟的意识空间。”

    “或许是因为空间增强了。”时岑略加思索,“此前,亚瑟意识空间的等级高于你我,我们就进入祂的。我找到你那次,在温戈的意识空间内,安德烈所造的微型小球也没有被发现。这可能说明,高级意识空间的开启优先级,胜于相对低等的另一空间。”

    这种推测合乎情理。

    事实上此次才刚进入意识空间,两人就都觉察出明显的进化——连带着重新联系的通感也变得更鲜明。在智识中时,原本模糊的通感几乎霎时被增强,洪流接替了浅溪,奔腾间,将两人又重新簇拥到一处。

    时明煦若有所思。

    “这种变化,是因为智识里那只未知生物吧。”研究员垂眸,“如果你我基因结构的一部分属于祂,那么通感自本源上,就与祂息息相关。”

    “也就是说,你我之间的通感,其实并非是四维谬误。”时岑低声道,“而是一种必然,一场”

    一场注定发生的相遇。

    或许,自胚胎基因融合伊始,当破碎又凌乱的基因链被以未知形式修补时,未来就已经被书写。在沃瓦道斯汲取能量、催化进化的同时,时明煦与时岑也被反哺了。

    因而,当研究员自漫长的沉眠中醒来、来到西西弗斯街道的那个雨天,命运的万花筒也在缓缓旋转,支离破碎的一切都折射着微光,而就在刺藤围剿而来的瞬间——

    迟到二十六年的通感,终于成功穿迭过维度鸿沟,来到彼此身边。

    所有曾经以为的偶然,其实都必然发生。

    时明煦终于后知后觉,理解了对方未尽的话语。情绪像决堤之河,自谷涧冲荡而下,因为太过强烈,反而叫他有点滞住,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只好无措地抬首,同时岑四目相对。

    佣兵的注目温和又专注,瞳孔里倒映着时明煦。周遭微明,喧嚣停歇,此刻的空间没有嘈杂,时明煦就这样静静看着他,想说的话都被目光诠释掉。

    他有千言万语,但又一字难言。

    时岑又吻在他唇侧。

    吻才刚刚落下,还没来得及加深。忽然,一种可怖的震荡让唇瓣陡然错开,时明煦猝然回首,向异动来处望去——

    黑暗。

    黑暗海啸一般铺天盖地,两只亚瑟不知何时已经苏醒,浓白色半流体仓惶逃窜,躲避着无尽浪潮可怖的追击,与此同时,两只小家伙的声音也传递过来。

    “是坍缩,”不知哪只亚瑟扯着嗓子喊道,“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矿,如果不及时出去,我们都会彻底湮灭的!”

    时明煦心下剧震。

    他几乎瞬间抬头,转向0173号实验室的大门——不仅仅是因为这声求救来自人类,更因为声线本身时明煦实在太过熟悉又久违。

    上次听见,还是七年前。  

    彼时,他带领灰蓝色眼睛的小男孩,避开层层监视,最终成功摆脱掉方舟纷繁复杂的蜂窝状结构。

    在他气喘吁吁地撑膝驻足,目送安德烈远行之际,安德烈最后一次踮脚,拥抱了他,声音轻而缓。  

    “小时,谢谢。”

    “我走啦,你也要记得,保护好自己。”

    第 96 章   必然

    时明煦收回逸散的思绪。

    雨夜潮湿的空气重新漫漶进鼻腔,他已经彻底转向0713号实验室,一点点靠近它。

    同大门近在咫尺的霎那,异响乍起。

    一只小小的两栖类实验体跳入时明煦掌心——小家伙分明是只墨西哥钝口螈,它这样柔软而无害,一丁点人类特征也没有,瞬间让时明煦大脑宕机。

    于是,无效的抗争也消弭了。

    只是当死亡如此迫近时,苏珊娜没想有到会自己这样恐惧。她分明在攀出建筑废墟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这样不甘心。

    她不想就此死去,哪怕生存的渴盼并非是为了自己。

    无论如何,她必须活下去。

    时岑的出现,这个陌生人的到来是她目前唯一的转机。

    白茫茫的天地间,凄厉呜咽的长风里,她再度抬眼,望向不远处的两个人。

    而与此同时,时岑的视线越过“文珺”散乱的发,遥隔雪絮与火焰,同苏珊娜对上了。

    风吹散少女干枯蓬乱的金发,而苏珊娜抬手,将它别到耳后,又眯了眯眼,轻轻呵出一口热气。

    那么,勇敢一点,再赌一次吧。

    就在眼前,就在此刻。 时明煦心脏不自觉往下坠去——他这才惊觉,自己原来已经无法忍耐同对方失去联络的生活,不过短短几天,时岑就已经彻底改变了他,烙印了他。

    时明煦心乱如麻,他在冷风呼啸间,无意识打了个寒颤,担忧越来越重,越来越明晰——直至索沛开门的动静,打破这一切。

    “早上好老大!”

    “小时抱歉,我睡过头了。”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后者由心声直接传递到时明煦脑海中,疲倦又轻柔,研究员险些因为这两个字控制不住表情。

    在这阴云翻卷的尘世,他完全没能听见索沛在说些什么东西,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时岑身上。时明煦眼睫发颤,被险些失去、又骤然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拽回地面,他听见自己心声抖得厉害。

    “时岑,你去哪里了?”

    对方的谎话太拙劣了,声音状态也很奇怪,他压根不相信时岑只是睡过了头。

    时岑没回答这个问题,只反问:“小时,你知道贝瑞莎吗?”

    “贝瑞莎?”时明煦明显一愣,但很快,这个名字被他从记忆中翻找出来,“当然知道,我还见过她。”

    “时岑,九月初那会儿,我去往外城,在七十七区见到过她,她向我简要介绍过灾难以来的历史。时岑,我原本世界的贝瑞莎,出什么事了吗?”

    “我这边的贝瑞莎还活着,但已经陷入休克。”时岑呼出口气,“一小时前我刚联系过城防所,拜托他们去住她所处寻找——积水已经有五米深,她家在三层。原本已经岌岌可危,幸好城防所及时赶到。”

    “除她以外,城防所还顺道救下两个孩子。一个叫贺深的男孩,和一个叫沙珂的小姑娘。”

    “贺深”这个名字,又让时明煦想起了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小向导安东尼。

    他不自觉放缓心声,示意索沛做早饭的同时,继续同时岑交流。

    “时岑,怎么突然问起贝瑞莎?”

    这次时岑沉默片刻,才说:“小时,闭眼。”

    时明煦顺从地闭上眼睛。

    下一秒,血腥味与52号的咪呜声同时变得清晰,研究员心脏猝然紧缩:“你受伤了!时岑,你去哪儿了!”

    “伤口不深,不用担心我。”时岑绑好左臂绷带,顺手搓一把猫猫脑袋,将平板取来撑起打开,露出昨晚收到的几封邮件,将它们划给时明煦看。

    后者呼吸先是一滞,进而迅速急促起来。

    “昨晚你睡后,我收到了几封未署名的邮件。时岑说,“小时,它们应该只能出自安德烈吧?”

    “可是,可是!”时明煦声音艰涩,“我原本世界的安德烈,明明已经”

    已经成为西部荒漠,B-110号城市废墟中的一具骸骨。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在看见“哥哥”与“世界尽头”后,彻底归于沉寂。

    半晌,时明煦才心乱如麻地开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德烈究竟是已经死去,还是没有?

    如果没有,那具骸骨分明就是他。可如果有,已故之人又如何发出这些邮件?

    电光石火间,苏珊娜抓起燃烧中的木棍,猛然推开信徒,在人群中撞出火星与豁口的空隙,时岑也将“文珺”的双臂反剪于身后。

    佣兵动作得那样干净利落,完全没有给对方任何反抗的机会。

    下一瞬,侍者愕然惊呼:“时岑,你!”

    他未尽的愤怒全被咬在齿间——时岑踹在他膝弯处,迫使他踉跄着跪倒下去,可膝盖才刚狠狠磕到冰层上,他就又被半提着拽起来转向,终于得以看清篝火旁混乱的景象。

    “时岑!”侍者不可思议道,“你怎么敢这样对待我?这可是文珺的身体!还有你的身手,你之前明明”

    明明还没有这样敏捷的身体反应。

    侍者甚至已经有所戒备,刻意留下一点安全距离。

    那么,时岑之前都在刻意误导吗?

    狡猾的、卑劣的A级!

    侍者快要被愤怒吞没掉,与此同时,膝弯处的疼痛沿着神经一路攀爬上来,冰凉锋利的金属也卡到咽喉间,硬生生将他的咒骂逼了回去。时岑的声音随即响在咫尺,苏珊娜的喘气声也愈来愈近了。

    “正因为这是文珺的身体,我才手下留情。”时岑低声道,“比约克,你最好安静一点。”

    他说着,抓住双腕的另一只手缩紧,刀刃也滑到喉骨,抵着皮肉压了压。

    “猜猜是你的信徒快,还是我的刀快。”时岑声音淡淡,将对方刚才的威胁悉数奉还,“要试试看吗?”

    对方没有回答,但腥红的双眼已经给出答案——数十位白日信徒也被迫停下,在两米开外形成环状,围住了三个人。

    衣衫褴褛的苏珊娜高举火把,那双眼里的潮湿没有褪尽,折射出分外明亮的火光。

    她憔悴又单薄,金发被风扬起,雪絮刚刚覆盖上去,就被热源烤得瘫软融化,但苏珊娜站得很稳当,火把笼罩住了三个人。

    死寂。

    在这场死寂的对峙中,时岑的声音,随寒风一起滑入侍者耳道。

    “现在,换我跟你谈条件了。”

    吻才刚刚落下,还没来得及加深。忽然,一种可怖的震荡让唇瓣陡然错开,时明煦猝然回首,向异动来处望去——

    黑暗。

    黑暗海啸一般铺天盖地,两只亚瑟不知何时已经苏醒,浓白色半流体仓惶逃窜,躲避着无尽浪潮可怖的追击,与此同时,两只小家伙的声音也传递过来。

    “是坍缩,”不知哪只亚瑟扯着嗓子喊道,“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矿,如果不及时出去,我们都会彻底湮灭的!”

    第 97 章   坍缩

    黑暗如影随影,所过之处空间寸寸受蚀,边缘残落如灰烬。

    浓白色的行动从未如此迅捷,两只亚瑟几乎瞬间卷入各自的矿——半流体裹挟间,神志模糊一瞬,却又能本能地感知到别离。

    很快,意识空间中的所有都褪却,像是匆匆而逝的滚水,浪潮好似带走了一切,但时明煦不过刚刚睁开眼,就感受到身体的颠簸。

    亚瑟包裹住他,仍在序间中飞速逃亡。

    “好矿,你醒啦。”亚瑟急急出声,祂听上去实在气喘吁吁,“矿,咱俩实在太倒霉了!怎么连坍缩这种事情都能遇上啊!”

    “其一是这孩子本身信教,其二是他大脑曾受过外力损伤,神经系统受到破坏,并最终致使身份认知错位——所以整份档案中,‘侍者’也只在这一处出现过,并非记录重点。”

    但就在他讲话中,时岑已经睁开眼,索沛奶奶的笔记被他快速翻动着,很快定位到“乐园历111年1月15日”的那一篇。

    时间距离太近了,他高度怀疑这个出逃实验体,极有可能就是索沛奶奶遇见过的那个孩子,也即后来白日的初代侍者。

    “五十年前,体外辅助生殖技术发展程度很低,乐园外城遍地都是F级,他有什么特别的研究价值?”时岑建立新的档案,“小时,继续。”

    时明煦将平板内容投影至墙面:“稍等,有些字太小了。”

    52号翘着尾巴,在风雨声里独享温暖的被褥,围观两脚兽忙个不停。

    在时明煦将窗帘彻底拉拢后,一份陈旧的实验体档案详情,终于在黑暗中勉强显露它的全貌。

    “成为实验体原因?”时明煦疑心自己看漏,他已经凑近墙面,也将字体放到了最大,但依旧无济于事。

    “原因空缺。”时明煦声音犹疑,“但研究价值是A?可A等实验体怎么可能不记录原因?自灯塔建立的百余年来,A等研究价值的实验体不过千例。”

    譬如时岑世界的178号,又譬如时明煦自己。

    “那就只可能是被刻意篡改档案,”时岑立刻反应过来,“他的记录也被抹除掉,那岂不是和安德烈的情况类似?”

    灯塔A等实验体,出逃,记录丢失。报告内容显示,乐园历131年,年平均气温骇然下降3.3℃,在气温统计图上呈现出异常的下凹曲线,冬季延长了整整一个月,直至当年三月底时,冰雪才陆续消融。

    外城陆续有不同城域的居民发起活动,庆祝久违的春天。在此期间,七十七区发生一场意外事故。

    档案数据已经很模糊了,时明煦放大残页,仔细往下看去。

    外城七十七区的居民,大多是黄金时代欧洲北部人种的后代。乐园历131年的春天,德高望重者组织了一场露天舞会。舞会提供面包与酒酿,因而也吸引到不少其他城域居民的参与。

    舞蹈将欢快的气氛推向高潮——但很快,事情开始向诡异方向发展,所有人都跳得停不下来,直至磨破鞋底和脚掌,倒在雪地中抽搐死去。

    紧随其后的,是当年的现场照片,无数人倒在残雪里,身下沁出污血,四肢呈现诡异的扭曲态,直至死前也不愿意停下。

    后面几页,是灯塔彼时的研究分析。

    植物研究所接手此事,化验了现场食物,及事故死者的消化道残留物。并发现面包有问题,小麦异变种展现出类瓦维洛夫拟态现象,携带新型麦角碱。这些有毒麦种污染食物原料,在人体内产生致幻作用,被判定为本次事故的真凶。

    到这里,报道正式结束,一切看上去都没有什么异常。

    时明煦蹙眉,将照片拉至最大。

    这个被撞的小孩半身隐藏在阴影里——不对!他是披着件黑色斗篷,身材瘦小,半张脸都隐匿在斗篷下,因而看不清发色与瞳色。但时明煦几乎瞬间笃定,这人就是侍者。

    那么这场所谓的意外事故,三十年前的异常气候,又都同白日扯上了关系。

    窗外闷雷乱滚,时明煦深吸一口气,他下意识想要呼唤时岑,与对方共享这个消息,却在心声传达的前一瞬再度察觉到——今早他们的意识空间内空空荡荡,没有了温柔包裹时明煦的水流,只有孤独起伏的潮汐,属于时明煦自己。

    时岑的意识,同他断联了。

    但现在已经七点。

    时岑,还没起吗? 

    窥探世界尽头,去往陷落地,又会最终招致怎样可怕的后果?

    万千思绪纠葛间,时明煦脑袋开始隐隐作痛。但他还没来得及沉进去,就陡然想起另一些碎片——当初,在打开那扇门后,贝瑞莎看见他的第一句话,并非“你好”之类的问候,而是“你来了”。

    就好像,她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

    “原来嘱托她向我进行历史讲述的人,就是安德烈。”时明煦努力稳住心神,“安德烈和贝瑞莎之间有联系。那她会不会还留着其他同安德烈相关的记忆?可是、可是她现在昏迷不醒”

    “小时。”时岑迅速掐断他的话,“你先不管别的疑问,立刻去往七十七区,寻找我原本世界的贝瑞莎,情况或许会有所不同——我们需要在两个世界间进行对照。”

    时明煦闻言立刻行动,没有丝毫犹豫。他穿衣配枪的动作已经比昨天熟练很多,在索沛端着餐盘出来时,客厅的房屋大门正好被关上,带入小股劲凉的风。

    “老大,吃啊?”黑发棕皮的佣兵一头雾水,他低头看看食物,又抬眼望望大门,最终嘀咕着坐下,

    他们近期所经历的好些事,竟然在五十年前高度相似地上演过。

    “先接着往下看吧。”时明煦提炼信息,“这些档案中的具体数据,记录的是他两月间身体各项指标,均无异样,基因链也没发生断裂——说起来活过十岁的F级,还蛮少见。”

    “档案显示,他是趁一次跨物种基因实验所致的灯塔混乱逃走的,此后城防队尝试追捕一月,搜遍乐园内外城都没能找到。最终判定他已经畸变死亡,或冻毙野外。”

    “当时处于灾厄后恢复初期,通讯器尚未普及,定位追踪技术的运用也还有限,”时岑计算着时间,“一个月那就是一直找到1月10号,索沛奶奶遇见侍者,是在1月15日。”

    查到这里,几乎可以笃定,初代侍者就是当年出逃的灯塔实验体。

    档案最后本应附着影像资料,但都没有——时明煦连一张照片也没能找到。

    他垂目,略显沮丧地坐回床上:“时岑,你怎么想?”

    “我现在有一个粗糙的推测。”时岑将他的记录最终整合起来,“小时,闭眼。”

    时明煦乖乖闭上眼睛。

    很快,电闪雷鸣间,意识被拥入温暖干燥的房间,时岑略高于他的体温,成为这个风雨夜如有实质的保护。

    对方声音耐心又沉稳,将今晚的一切梳理给他看。

    “我首先收到了白日的邀请,这人自称‘侍者’,并了解有关灾厄的信息。截至这里,我曾初步判断他是白日高层,应当上了年纪,但他的语言风格活泼,与此相悖。”

    时明煦顺着他的话:“看完索沛奶奶的日记,你开始觉得‘侍者’这个称号,可能是代代相传的,所以有关灾厄的信息也被传递下来。”

    “没错。”时岑将方才记录的两个时间点指给他看,“小时,就在城防队停止搜捕实验体5天后,索沛奶奶在街头遇见了初代侍者——我认为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如果他们就是同一个人,”时明煦恍然大悟,“那很多问题就都可以迎刃而解!时岑,那个初代侍者,声称他从‘永恒的应许之地’归来,如果它真的意味着陷落地,那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初代侍者本身,就是灾厄中的失踪者之一。”时岑接过话,“他和安德烈一样,曾经被带去过陷落地,并且两人都曾经以某种方式回到乐园。只不过前者早早归来,成为灯塔实验体,后者则在陷落地停留更久,并最终短暂进入过方舟。”

    时岑指向字母A:“这样也能够解释他的实验等级为什么是A等——因为他是从陷落地回来的幸存者,向人类展示出陷落地能够被探索的可能性。于是在紧随其后的十年间,乐园都在尝试对陷落地进行集中探索,到那场直升机事故才被迫停止。”

    线索,那些缭乱不堪、纠葛不清的线团,终于被艰难地揪出几个小头,并扯出几段还算清晰的长线。

    “可如果要将初代侍者同安德烈进行类比”时明煦声音略显迟疑,他抱起52号,一下下抚摸着猫咪柔软的背脊长毛,成功引发后者喉咙间舒服的咕噜声。

    “时岑,他身上,是否也会出现时间膨胀所致的断层现象?”

    夜空倏忽炸响巨雷,52号受了惊,团着爪子往两脚兽怀中缩去,仅隔薄薄的睡衣,感受到时明煦快速跳动的心脏。

    小家伙好不容易聊到自己擅长之事,又逢劫后余生,越说越兴奋,直至此处才重要讲尽。

    祂环绕着自己的矿,像黄金时代故事绘本中,守护着宝藏的龙类幼崽——尽管矿本身,已经完完全全被巨大的信息惊愕地难言一字。

    “时岑,”时明煦垂目间心声恍惚,“你听见了吗?如果亚瑟所言为真,那”

    “听到了,小时。”佣兵回复得很及时——亚瑟一号也才刚刚摆脱坍缩处不久,小家伙瘫在序间躺尸,顺势为时岑留出答复空隙。

    时岑说:“听上去,3.5维生物的确在粒子结构上就与我们不同。此外,序间的混乱程度也远远高于地球。”

    大概几息后,研究员开口。

    “不仅如此,”时明煦轻声道,“如果亚瑟所言全部准确,那么整个3.5维文明——这个所谓的维度间隙,都在以一种快于地球百万千万倍的速度飞快进化。”

    “我想,这就是序者文明在个体生命持续间,就得以实现维度跃迁的真正原因。”

    第 98 章   暴露

    粒子流的碰撞声始终没有停止。

    序间在肉眼不可见中飞速流动,如同黄金时代长曝光后加速数倍播放的镜头,一切离奇、怪诞又磅礴,超乎三维世界已知的过往。

    “所以,清道夫对能量的利用效率一直很低啦。”亚瑟零号缓过劲儿来,祂见时明煦不说话,就主动凑近一点,“好矿,你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话?”

    “大概能理解。”时明煦自心声交流间暂时脱出,同小家伙三目相对,“亚瑟,你刚消耗掉那么多体力,要找地方重启意识空间,休息一下吗?”

    “聪明矿。”亚瑟应声,答话间慢吞吞地包裹住时明煦,缓行在光怪陆离的序间,“距离坍缩过近的地方太危险,我们刚刚只是逃脱掉它的吞噬,但还没能彻底安全下来——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好消息吧。”时明煦温声提醒,“亚瑟,聊天的时候也要注意扭曲地块。”

    可对方抛出的信息又的确很诱人,并且知悉一些有关灾厄的真相——时岑思虑再三,最终决定赴约。

    无论对方那时给出的信息是真是假,在他主动抛出灾厄内情的情况下,时岑都必须要去。

    他沉默片刻,自茶几上勾来平板,着手开始搜索白日相关信息。

    无一例外的,几乎全是负|面报道——包括但不限于组织西西弗斯街道闹事游行,打扰万象制造城正常工作,搅乱巡回展览会,即移动黑市秩序,以及频繁骚扰新闻工作部门,或煽动外城居民罢工停课。

    他们的口号内容也大多集中于反对内外城分区制度、反对基因筛查与反对外城生育权剥夺方面。

    除此之外,附上几张带头闹事者被捕图片——几乎全是十来岁的孩子,男孩女孩都有,这些孩子是未成年人,不会受到太重处罚,往往在看守所里关上几个月,就会被毫发无伤地重新放出来。

    时岑手指摩挲着平板侧棱,他靠在椅背上,心想。

    一个狡猾的组织。直至完成两份暗色样本采集、并将其中一份拜托城防所送去灯塔后,时明煦才带着余下一份,同洛林一起乘坐城防所快艇,各自回家。

    推开门进屋时,天已经黯得不成样子,索沛还没有回来,时明煦将小管样本暂且放到书桌上,打算将湿淋淋的衣服换掉。

    就在此刻。

    缠枝白玫瑰微光亮起,时明煦抬手接通的瞬间,侍者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

    “你违背了规则!”即便有变声器,另一端的声音依旧尖锐,“你这个卑劣的家伙!我们说只能你一个人来,你竟然直接联系城防所!你这种人凭什么得到神的拯”

    “我哪里违背了规则?”时明煦打断他,“今天是你我约定的时间吗?此外,严格来说,是你违背在先、挑衅在先——你两度更改约定。”

    “最初是9月28日,预定在玛利亚广场相见。今早你改成暴雨后第三天,中午那会儿又换成明早。”时明煦说,“是你率先违背了契约精神,你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我严格遵守?”

    “你太阴险了!”侍者叫嚣起来,“我给了你十足的诚意,甚至愿意提前向你袒露我自己——你知道这是多大的殊荣?你这个卑劣的家伙!”

    “是么。”时明煦已经脱下外套,开始解胸带,“诚意是指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进行暗中监视?还是指,你想用二十个冒牌货来戏耍我?”

    “你什么意思?”侍者迟疑片刻,声音骤然拔高,“你愚昧的眼睛无法辩出神的侍者,就用这种话来尝试亵渎?时岑,你简直无可救药。”

    时明煦解开湿淋淋的胸带,将它随意丢到桌上。

    而侍者的声音发着抖,他似乎甚至忘记要保持愤怒:“你怎么知不!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时明煦神色如常,往卧室去。

    他再度开口时,声音沉稳——那其中还夹杂着属于时岑的一部分,此时此刻,他们在维度的鸿沟间,牵起一道隐约共振的长线。

    “你最好还能有别的筹码。”

    “如果无法再打动我——那么你于我而言,已经毫无价值。”

    时明煦没有回答,但也没有拒绝,于是时岑继续诱导下去。

    “我上次帮你了。”他温声指出,“我们是伴侣,对不对?”

    对方的意识在短时间内迅速波动,时岑闭目间,能鲜明感受到那些情绪的纠葛犹豫,它们很快变得柔软,小心翼翼地探出一角。

    而时明煦的心声,终于响起。

    “要怎么帮?”研究员审慎地问,“像你上次对我那样吗?”

    “可以。但不可以在浴室。”时岑补充道,“待太久了,索沛会起疑——小时,你洗好了吗?”

    时明煦小小地“嗯”了一声。

    时明煦没应声,他在忐忑间沉默良久,硬着头皮回到卧室。

    时岑家的卧室空间不大,但物件数量远高于时明煦自己的。它们品类繁多,摆放却整洁有序,充盈着独属于家庭的温度。研究员打开灯后,看见墙壁上一幅彩色挂画。

    是针叶林掩映下,房屋的一角——天光从屋顶缝隙间倾泻下来,驳光映在原木上,充满细小又真切的颗粒感,它看上去像是黄金时代的私人住宅。

    时明煦原本的紧张局促,在注视它后渐渐平静。

    “小时,喜欢这幅画?”时岑笑了一下,默许对方拖延时间,“这是我从城市遗迹带回来的。找到它的时候,玻璃框架已经碎得七七八八,但好在布料纺织品很耐放,清洗干净后,大致能恢复原样。”

    时明煦回忆自己曾经在世界历史文化课上所学的知识,终于隐隐记起这种建筑风格。

    现在看来,这个来函的“侍者”,一定是白日组织内部的高层,甚至极有可能就是幕后的最初策划者。

    对方对灾厄的了解程度颇高,年龄应当也已经不小——可这点,又同他过分活泼的语言风格相悖。

    甚至无法模糊定位他的年龄区间。

    时岑垂目,试图联系搜索有关“侍者”与“白日”的相关情报,但,结果显示为一片空白。

    连一条稍微关联的线索都没有,平板空空荡荡,微芒映出时岑面无表情的脸。

    但时岑从不轻易沮丧,他决定明天联系时明煦,用对方的平板试试——他们各自世界的事件发展高度相似,对方又拥有更高的溪知实验基地权限,或许能够搜到一些内部消息。

    时岑不打算继续死磕于此,转而查询“灾厄”相关信息,就在刚刚按下搜索键时,门再度被人敲响。

    这次来的是索沛。

    黑发棕皮的雇佣兵深夜到访,笑时露出一口白牙:“嗨,老大。”

    “长话短说,”时岑倚在门边,不准备进屋待客,“我还有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别的事,”索沛往黑洞洞的楼道间瞥了眼,缩着脖子,“怪渗人的要不还是进去说?”

    时岑侧身,将他让进来。

    怕鬼的雇佣兵直至坐到沙发上,才呼出长长一口气来,拍了拍胸口:“就是前两天咱们不是在西部荒漠碰见怪事嘛。我回来怎么想怎么不得劲,心慌得很,就翻了下奶奶的遗物,想着找找看还有没有什么佐证——嘿,真让我找着了!”

    索沛说着,从包里摸出两只厚而老旧的笔记本来,捧给时岑。

    几十年前,纸质记录的使用还不算特别少见——尤其当年外城的通讯器与平板使用还未彻底覆盖,植物普遍异变程度也不高,古老又传统的记录方式就不得不存在。

    时岑接过来,打开第一本翻了几页,本子很老旧了,页缘泛黄,翻动间会发出脆弱又密集的“哗”响。

    其上的记录也很零散,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日用品开支,祷告记录,偶尔夹杂一两句零散的心情。

    “老大你往后翻。”索沛支着脑袋探过来,“喏,就按着这个日期嘛——你看,这会儿是灾厄发生的第一天。”

    时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后者若有所思,似在斟酌些什么。

    铂金色竖瞳不紧不慢地四下流转,竟然一瞬对视过两人——

    时明煦的心霎时提到嗓子眼。

    下一秒。

    沃瓦道斯终于发出声波,亚瑟听懂了祂的语言。

    “你的尾巴脏了。”

    第 99 章   回溯

    在平静的声音里,粉与褐的竖瞳同时转向绒毛覆盖处。

    与此同时,时明煦眼前的粉色圆形骤然缩紧一瞬,又急速弹回,万千长绒四溢,其下浓白色的半流体就要展露。

    亚瑟立刻顺着每一道绒毛的缝隙往深处淌,祂在逃窜间,仍附在研究员耳边的微型发声器官不忘吱哇乱叫:“沃瓦道斯有病吧!”

    已经成年的大序者显然不如祂灵活。索菲的尾巴甩得不算快,两道冷漠的视线却如影随形。就在光彩的交织变幻中,淡金色将序间中心区域映得微明。

    随即,愤怒与略微惊诧的两股声波震荡而来。

    他觉得对方在阴阳怪气,但阴阳的具体对象存疑,不确定是55号还是自己。

    “这种习性已经被我人为干预,”时明煦不跟他一般见识,“通过融合55号与猫科中未异变布偶的部分基因,我成功改变了55号的习性。”

    小小一团的55号哼哼唧唧,要往他手心里拱。

    “确实。”时岑表示认同,在时明煦隔着手套抚摸55号时,时岑也能够感受到那些柔软的、雪白的绒毛。

    他真心实意地夸赞:“它比52号脾气好多了。”

    “也比52号的基因序列更稳定,”时明煦说,“55号是我截至目前为止,最成功的实验体。我同时了融合它与犬科猫科动物基因,并且在第一代身上,就将定向性征表现稳定保留下来——距离对它进行最后一次秘密实验至今,已经整整三个月。”

    时明煦垂着眼睫:“如果这种稳定的、可被定向选择与规划的基因改造有朝一日,真能成功运用到人类与其他物种融合身上我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可惜在技术最终成熟前,所有实验都只能秘密进行。”

    “小时,”时岑说,“你已经做得非常出色。”

    “但时间很紧迫,”时明煦检查完55号,记录数据后,将小家伙重新放回培养箱,“如果灾厄短期内就会重临,我连万分之一的把握都没有并且,时岑,今晚又出了安德烈的事。”

    时岑立刻听懂了时明煦未说出的话。

    原来这才是对方急于回来检查实验体的原因——时间悖论现象的出现,让时明煦对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无法自抑地产生了怀疑。

    他需要实验体55号,来为自己打下一针安定剂。

    “小时,”时岑短暂接管时明煦的一只手,替他将一缕垂发别到耳后,“不要太担心——世界不可能是虚无的,时间、个体与物质存在均有其确切意义,无法被轻易抹杀。”

    他顿了顿,温声说:“比如,你我。”

    “不要着急拒绝嘛!既然是游戏,当然既有奖励也有惩罚呀!嗯我想想,奖励就是,明早见面照常进行!至于惩罚嘛队长,你擅闯我的地盘,又没有得到我的邀请,我虽然可以原谅你,但没法保证大家不生气哦!”

    “他完全是在找乐子。”时岑给52号拆了几块冻干,“小时,侍者思维太跳跃,也太发散。我们越顺从,他只会越起劲。”

    52号得到食物,十分满意,尾巴又开始扫来扫去,它很快将两脚兽今日的异样抛诸脑后。

    而就在被时岑摸着脑袋时,52号真正的主人微微一滞:“时岑,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时岑心声温和,“给侍者一点回礼。”

    半小时后,洛林带着个十三岁上下的小女孩进来——正是送邀请函的那一位。

    “队长,我原本想拦人的。”洛林捏捏她的肩膀,“但人家指名道姓,说就是要找你。”

    “先生,又见面了。”小女孩仰起脑袋,声音一如昨夜,冷淡又机械,“请跟我来。”

    “你不用跟过来了。”时明煦朝洛林道,“就在这儿等我吧。”

    语罢,他跟着小孩,走入拥挤潮湿的回廊,动作并不快,两人间也隔着一点距离,仿佛他们只是碰巧顺路的陌生人——而所途经之处,商铺逐渐变得稀疏,环形廊道内侧稍薄,有一小段区域空出单间商铺大小的孔隙。

    它平时被用于通风换气,但此刻,水液瀑布般向下倾泻,墨云翻卷在天穹间,夹杂沉闷雷鸣,一切压抑又阴郁,雨不知何时能停。

    小女孩终于止步于一家店铺。

    它色调灰白、店门虚掩,而就在将人带到后,女孩主动上前推开了门,又带领时明煦转过隔板。

    ——门内,表面是一家卖小型家居用品的店铺,但其实货架上的商品已经覆盖薄灰,大多款式老旧、色泽单调。

    而就在转过隔板、再旋转书架推开一扇暗门后,二十个乌泱泱的脑袋闻声转回,他们起身掀开长袍兜帽,齐齐望向时明煦。

    “先生,”小女孩露出笑,“请吧,您可以随意观察或发问。”

    说罢,她弯腰伸手,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可是。

    视线中并没有晃过时明煦的身影。

    小女孩略带疑惑地抬头——就在她望过去的霎那,时明煦已经抬指,右耳通讯器亮起,只在瞬息。

    时明煦同她四目相对,话却是对着通讯器那头说的。

    “嗯对。”时明煦声音很轻,仅能勉强被她听见,“就是这里,你们可以进来了。”

    小女孩:“?”

    呆愣半秒后,她立刻觉察出不妙,然而在愤怒与惊惶交织冲撞中,她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时明煦已经迅速转身,十分果决地往门外去。

    与此同时,走廊间的脚步也骤然凌乱,急催如鼓点。很快,十来个持枪士兵冲入其中:“城防所!”

    军方直直逼到暗室门口,枪口对准了失控前夕的教徒:“有人举报这里有白日组织成员违法聚集,都抱头出来!排好队!”

    不过几分钟,就另有一人跑到时明煦跟前:“时队,多亏您及时举报,我们才有时间调派部署相关人员现在要回去第一现场吗?少校说,他已经按您的要求,带来了集液包。”

    “举手之劳。”时明煦淡淡点头,“辛苦了。”

    说罢,他压根儿没看那二十来道怨毒的眼神,径自转身,回到了第一间商铺——俞景和洛林都在这里等候。

    “时队!”俞景朝他招手示意,“实在帮大忙了。城防所上午那会儿刚决定集中搜查七十三区,谁知道收效甚微。我们正发愁呢,原来好些信徒都跑万象制造城来了!多亏有时队——哦对了,您要的集液包,还有防护用具。”

    “现场已经封锁了吗?”时明煦没着急接防护用具,他习惯性地想先将脑后长发扎成狼尾,却摸了个空。

    时岑的发梢戳到掌心软肉,有点痒。

    俞景抬眼:“时队?”

    “没事。”时明煦收敛好霎那恍惚,接过那些再熟悉不过的防护用具,在时岑的轻笑间,他听见对方开口。

    他也没有将话说得太过清晰明了,但已经足够时明煦捕捉其中意图。

    正在等待电梯的研究员笑了笑,在这种含蓄的表达成功获得有效安慰,他刚要用心声回应对方,就见电梯门打开。

    面前赫然出现唐·科尔文半死不活的脸。

    “时!”唐博士顿时双眼放光,“你怎么还在灯塔?”

    “我完全是被迫的,”唐博士垂头丧气地靠过来,伸着胳膊就要时明煦脖子上搭,“你知道吗?加一次班我起码早死一天!这样算来灯塔不仅该给付我加班费,还该给我付精神损失费——嘶疼疼疼疼!你手劲儿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唐·科尔文捂着被拧开的胳膊,退后两步,语调浮夸:“你和我之间的感情,还不如和你的实验体来得深厚。”

    “果然,”时岑冷笑一声,“你世界的唐·科尔文也是这个德行——他经常往你身上靠吗?”

    “那倒没有。”时明煦看着自己刚刚被时岑控制的手,还有点恍惚,“唐博士是我的朋友,在医院陪护过我好几次。”

    他没忘记跟唐·科尔文道歉,后者借势哼哼唧唧,继续大倒苦水。

    “时,你知道最近外城,那个集中于七十二和七十三区的异变植株入侵事件吧?那些种子完全屏蔽了生物密度检测仪。为了这事儿,大半个植物研究所的人都被叫回来加班。”

    “近些年来,生物异变程度明显越来越高,真不知道下次,它们又会进化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能力老天,再次赞美真核生物的稳定!时,要一起喝一杯吗?”唐博士笑眯眯地同时明煦一起跨出电梯,“庆祝咱俩结束加班。”

    然而,就在他最后一句话落下的同时,时明煦的拒绝已经说出了口——后者甚至只敷衍地告了个别,就步履匆匆起来,穿过街道,直往电车站台去。

    夜风刮过时明煦耳畔,碎发跃动于夜色,此刻的身体由时岑主导,起伏的情绪却被同时传递给对方。

    在顺利赶上即将开走的一班电车、坐在后排靠窗位置上后,时明煦平复了一小会儿呼吸,然后开口。

    “时岑!”

    “小时。”

    他们同时,呼唤了彼此。

    “你先说吧,”时岑笑了笑,“我猜,和唐·科尔文在浮墟那天下午发的酒疯有关。”

    “是的时岑,我们要尽快赶回家,平板放在家里。”时明煦轻轻舒出一口气,“感谢真核生物和酒,以及唐博士喝醉后的胡话。”

    接下来,像是事先约定好那般,时明煦与时岑同时开口,在电车起步间绵密轻柔的晚风中。

    “时岑。”时明煦迎着夜风,发被扬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眼中倒映的群星。

    他的情绪是如此真切,又如此动人,显露出从不示于人前的鲜活。

    “小时?小时?”

    心声的交流就在此刻被打断。而此次,呼唤来源于身侧。

    来者稍有点温吞——十三岁的安德烈绕行至他身前,在狭窄的楼梯间,对方仰首,额发就翘起一小缕,摇晃在逼仄楼道间斜射而入的天光间。

    这里是方舟十二层与十三层之间的走廊拐角。

    “小时,等很久了吧。”灰蓝色眼睛的男孩问,“你刚刚,是在发呆吗?还是有什么心事?”

    没等时明煦回答,安德烈就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小声道:“不过,抱歉小时。今天没法仔细听你说。”

    “趁监控出问题,我们得抓紧时间跟我来吧。”

    第 100 章   玫瑰

    “我们走这边。”

    安德烈率先下行,他往十二层的拐角去。时明煦发现,就在前者话音刚落不久后,自己就直接跟着一起向下走去。

    他似乎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也无法主动开口询问更多话。但比起过往单纯的回忆,此次记忆回溯的切实体验感更强。

    当天光倾泻而下时,时明煦跨过那些悬浮于空中的、闪烁细碎微芒的尘埃。与此同时,他听见鞋底与台阶的轻叩声,与安德烈稍显急促的呼吸。

    “小时,来吧。”安德烈带领他一路往下。到第十层之后,时明煦就得承担带路的作用,二人穿梭于蜂巢状的方舟内部——正是周末休息日,走廊间很安静,四下偶尔有巡逻队的脚步声,但都只从空荡荡的走廊间模糊传来,显得遥远。

    “你今天怎么回事?”唐·科尔文不可思议的声音自另一边传来,“兰斯,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哦哦对了,你知道小时去哪儿了吗——我可是什么存粮都没了,还等着蹭他的晚饭呢!敲门半天也没人接,通讯器也打不通。”

    “时博士在参与紧急任务。”兰斯犹豫一瞬,撒了谎,“他的猫由我暂时代为寄养。如果你缺乏生存物资的话,可以向城防所救济中心提出申”

    “你居然把52号也带走了!”唐博士一声惊呼,“这怎么行?你知不知道那只猫脾气有多臭?啊不过你脾气也没多好,但幸好有我在!”

    唐·科尔文笑眯眯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在你家待几天,帮你照看照看祖宗吧——那就这样愉快地说定了哦!至于报酬嘛你看着给,不给也行。”

    兰斯的“不”字才刚脱口,唐博士立刻预判到他的话。

    通讯器几乎瞬间被挂断,兰斯沉默了三秒,最终没有再回拨过去。

    上校垂眸,捻了捻指腹。

    下一秒,他往缺口处去。踏着时明煦不久刚踩过的露台,兰斯顺利进入了智识内部。

    他手指虚虚搭在扳机上,枪口指着前方,行动的过程很戒备——这实在是因为,刚进入智识的瞬间,凝视感拔高了一个量级。

    兰斯甚至能够感受到建筑轻微的震颤,有撞击声自回廊深处传来就好像,智识深处藏着什么可怖的怪物,或是整栋建筑都拥有生命。

    军人的素质指引他谨慎前行,在转过两个弧弯、推开第八扇门后,凝视感骤然陡增,如有实质。

    兰斯在室内巡梭几圈后,很快发现了存放档案室的暗门。

    于是,上校摁在把手上的左手微微用力,门锁下压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咔哒。”但这次意识链接后,那种古老如深层湖水一般的声音已经趋于平息,属于178号的声波响起,二者此次的交流显然顺畅许多,重归平和。

    虽然依旧一点也听不明白。

    等待的时间没有很长,灰白色就如同它降临时那般悄然隐去——这个巨大的、难以描述的生物,祂似乎没有什么寻常认知上的高凝聚实体,离开的方式也像被风吹散的云雾,难以捕捉行踪。

    “祂的生理结构很松散。”时明煦斟酌了一下措词,“这点和178号并不相同,178号仍旧能同周遭环境严格区分。

    “但这个灰白色生物,祂就像是完全融入环境中,如果我们不在祂身体内部,或许从远处看上去,只会误以为祂是一团积雨云。”

    “积雨云?”时岑被这个词戳中,“小时,在你们动物研究所昨晚的紧急会议上,就有人提到过,‘五十年前灾厄的发生时,那团白色生物像是积雨云’——那么我们今天遇见的,基本可以确定是祂。”

    时岑的话就在此处戛然而止。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依照这个思路细细挖掘,灰白色生物的出现是同灾厄紧密相连的——祂曾是灾厄的中止者,并在那场灾难之后,消失了整整五十年。

    但,祂在近一月以来的各种异常繁殖潮种重现,还同同样拥有高等智慧的178号相互交流一切的一切,都在颠覆自己与时明煦有生以来的传统认知。

    线索,像被牵拉汇聚的丝线,但依旧线线纠缠、难以理清,并且隐隐约约将他们导向一个可怖的、本不愿深究的四字短句。

    ——“到此为止。”

    只可到此,只可到此。

    这句引发索沛恐慌的话,原本没有对他们二人产生过多影响,神学与科学之间隔着天堑,在很多时刻,它们各自代表着两个极端。

    二者一旦产生交融,就意味着信念的紊乱与崩坏。

    但此刻,有关世界的认知再次悬坠高崖。甚至连时岑自己都出现了恐惧——如果,如果连他都无法接受这两者交融的可能性受到过系统科研教育的时明煦,该有多么崩溃?

    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时岑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他微微张口,罕见地产生了无措。

    他该说些什么的

    可是,究竟要怎样,才能暂时打乱对方的思绪呢?

    就在纠结之中,眼前的灰白色已经彻底消弭,视线中曾被阻挡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天穹微明,树影同蛇影相互交织,落在178号身上,投射下斑驳的、移动的痕迹。

    178号,并没有跟随灰白色生物一同离开。

    “现在祂身边没有那只灰色软体类怪物。”

    出乎预料的,时明煦竟然主动开口,可心声明显抖得厉害:“但那家伙应该就在附近,时岑,你要多加小心。”

    最后半句,语气已经抖得变了调。

    时岑同样被无力感包裹,只好往灌木中小幅度挪动了一点,但视线依旧凝聚在178号身上,部分注意力用于警惕环境,余下的,都放在时明煦身上。

    但还未等待他与对方从惊恐中逃脱,更紧迫的危机已经悄然降临。

    蛇——一条竹叶青从枝稍落下,流水一样淌过时岑的肩背,继而是更多细密的蛇,只在几息间,从长靴到头顶,就遍布冰冷湿滑的压迫,其中大部分仍是细白环与黑眉锦,但不乏剧毒蛇种。

    它们滑过脖颈,仅隔薄薄的防护服,同时岑相贴。

    “时岑!”时明煦在这种陌生而可怖的极端荒诞中,打着生理性的冷颤,“你千万别动!现在最好装”

    “死”字还没有说出口,时岑的心声打断他:“小时,你看。”

    时明煦跟随他的心绪,努力凝聚着心神,将注意力放回至共享中的视听。

    继而,他发现了蛇潮的逐步凝聚。

    蛇,无数蛇类自漫山遍野涌来,数量堪比蝗虫过境。

    它们聚拢的速度很快,向着方才时岑他们离开时的那处山谷中聚拢,竟然像水流一般填补了山涧的高度落差,很快堆叠起数十米,蛇蟒交织,黑白间偶尔掺杂驳色。

    从时岑身上滑过去的多条蛇类,显然也将山谷当做了最终归宿,没有对这个贸然闯入的人类展现出兴趣。

    在这种空前骇然的场景中,178号的声波像是细密落雨,同森林产生着隐约共鸣,风声似乎也染上祂的生命。

    显而易见的,祂一定是这场蛇群异常聚集的引导者。就像祂此前在西部荒漠那样,引导着蚁群聚合成死亡漩涡。

    时明煦在门锁轻微的响动间,缓缓睁开眼。

    大脑的疼痛仍然残存,他只好艰难地揉着太阳穴,试图缓解视线的高度模糊,稍微恢复神志。

    如果没有记错,他应当是在流转地深处,同亚瑟一起,接受所谓的“成年催化”。

    随即,他看见一颗巨型淡蓝色心脏,被愈发疼痛的沉重卷席全身。在彻底丧失神智前,他记得自己是在同时岑交流

    时岑呢?它不长,仅有短短一分钟。

    屏幕中的淡金色小点,他们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的178号,那只曾经是墨西哥钝口螈的小家伙,逐渐在身体前端,幻化出一个极其模糊的人型轮廓。

    随视频进度而增加的头疼感也愈发尖锐,就连接管时明煦身体的时岑也再坐不稳——可就在浑身冷汗涔涔、牙齿打颤将至生理忍耐极限之时,那些今天丧失的记忆,忽然铺天盖地地涌来

    想起来了。快轮到我了吗?

    “灾厄发生第二天时,旧外城部分区域已被攻破。”时岑垂目间,看着那些潦草又绝望的字迹。

    索沛奶奶是第二日的幸存者,却也同时忍受可怖的煎熬,字里行间尽是绝望。

    时岑眸色晦暗,继续往下翻。

    乐园历110年3月23日“但在那之前,”时明煦嘴角微微勾起,“时岑,你得首先保证自己活着。”

    两人都笑了一下。“但你现在显然还不够格。”时岑淡淡地瞥他一眼,像在下达判决。

    阿什利在这样的目光中打了个颤——疑虑终于彻底烟消云散。他在积水船舱中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问:“先生,请您告诉我,我应当踏上怎样的道路,才能更好地追随神的脚步?”

    时明煦扶着额角,担忧时岑演过了头,他轻声道:“时岑,你收敛一点,别被看出端”

    “你应当先帮忙舀水。”时岑面无表情,递过去一个空桶,“因为你的罪孽还未洗净,我的船快沉了。”

    时明煦:“”

    他早该知道,时岑总有些出人意料的举措。

    但阿什利竟然很听话——甚至是享受,小孩几乎立刻就卖力地装起积水,将它们尽数泼洒出去,他湿透的棕发在动作间轻微扬起,那些亚麻色的小雀斑都闪烁着喜悦。

    就好像,他已经彻底忘记自己刚刚还在死亡边缘。

    “‘白日’的洗脑性质蛮强。”时明煦睁开眼,将那些从超市买回的物资分类整理,“孩子的思辨能力不成熟,尤其容易上当。”

    “是。”时岑的心声混杂落雨,“索沛也信教,就对白日嗤之以鼻——说起来,我们得快点赶回去,他那边应该快要有反馈。”

    时明煦应声间,正将一盒冷冻牛肉放入冰箱,被开门声吵醒的52号拱到他脚边。

    猫咪不理解这两天两脚兽出现的频率为什么如此高,但被陪伴是一件值得猫高兴的事情。

    “那你试着深呼吸,”时明煦说着,自己却先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也没有绑过这种东西,你应该比我更熟练才对。”

    “但我就是解不开了。”时岑听上去很诚恳,他说着,将食指指节挤进绑带与衬衣间,就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触碰到肌肉线条流畅的皮肤。

    时明煦忽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对方似乎,很好摸。

    拜通感所赐,除了肌肤相贴间的温热,时明煦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心跳,就好像——就好像是他自己主动用手,勾到时岑的胸带。

    他顿时想要睁眼,将奇怪想法和奇怪触感一起丢出去,但时岑直接预判到,及时制止了他。

    时岑单指还嵌在胸带里拽,另一手则借咬合扯下护腕,对方动作干脆利落,沟通倒是温声细语:“小时,真的卡住了,你帮帮我。”

    他如此无助。

    但这并非问句,他吃准了时明煦不会拒绝——事实上也如此。

    就在研究员怔愣的片刻,52号趁机开溜,带着刚刚修剪一半的爪子逃之夭夭,大获全胜。

    反正总有人代替猫咪,成为最大的输家。

    “我不保证能行。”时明煦叹了口气,“那你尽量放松?正好还可以再试试,看我能不能控制你的部分身体。”

    根本不需要他提醒,时岑已经放松身体,微弱的神经电流似乎也变成通感的一部分。

    在漫夜的风雨声中,一时没有人再说话。良久,时岑开口:“我们好像离真相很近了。”

    “或许曾经就很近过,”时明煦垂着眼睫,看着52号软乎乎的左后腿,“或许就是因为太近,我的记忆被抹去了。但时岑,南方雨林中的事实证明,那些记忆并非无法恢复——从前,因为我是一个人,我没法对抗这种未知,但现在不一样了。”

    时岑声音微哑:“哪里不一样?”

    时明煦想了想:“现在有你。”

    “有了平行世界,我们才能捕捉世界间的差异,并利用这些漏洞,尝试拼凑出灾难真相。”研究员一字一句地说,“时岑,所有不可知、不能知的一切,都因为你存在,有了被完整认知的可能”

    “小时,”时岑终于没忍住,打断了他,“我那会儿只帮你解决了。”

    时明煦:“?”

    片刻疑虑后,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话听着实在有些暧昧

    像是告白的情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时明煦顿觉心虚,他把猫猫放在枕边,自己往被子里缩去,“晚安时岑。”

    他又拍拍52号的脑袋:“你也睡。”

    但,在52号对两脚兽表示满意之前,时岑的回复声率先传来。 

    时岑低而轻地叹息一声:“晚安,小时。”

    他这样温敛,就好像其中夹杂的所有怅然,都是时明煦的过错。

    而现在,时明煦捏住被角,感受心脏跳动间,血液汩汩的奔流——他从时岑的语气里,捕捉到对方的失落。

    他随之,产生了一丝微妙的负罪感

    自己是不是,还该做点什么?

    神惟有神会拯救世人!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祢的名字为圣,愿祢的国降临,愿祢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1]——我将谨遵祢的教诲,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对!就是这里!”索沛一拍大腿,“老大,这下相信我不是在危言耸听了吧?我被收养后,她老人家其实已经老年痴呆了,但清醒的间隙总给我讲这个。”

    时岑嗯了一声,没有将视线从本子上移开,他沉默着,继续往后一页页翻去。

    后续的内容集中念叨了几天“只可到此,不可越过”,间或夹杂灾后安置的日常,随后,又慢慢被柴米油盐取代,回到那种贡献点为主、偶然提及心情的记录方式。

    但时岑向来很有耐心,他看得仔细,不希望漏掉有关灾厄的任何原始记录,即便索沛奶奶的笔记内容庞杂、字迹也大多模糊。

    很幸运的,他成功了。

    ——在灾厄过后的第三百天,记录再度出现变化。

    乐园历111年1月15日

    雪太厚了,清洁队应该及时清扫路面。

    上帝保佑,幸好没有摔倒。但旁边有个小男孩儿倒在地上,可怜的孩子,他身上衣裳也很薄,我把他扶起来,他说谢谢,又问我要不要加入他的组织,好像叫什么“白日”。

    我问他白日具体是什么,他就跑掉了。

    奇怪的孩子,但,祝福他能活过这个冬天。

    就在记忆彻底回笼的一瞬间,所有疼痛感消失殆尽,脑神经末梢将一切都还给了他们——包括178号外型变幻的全过程,那只流露出悲伤的铂金色瞳孔,以及他们所提出的全部问题。

    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时岑!”时明煦惊惶不定,他的身体现在仍由时岑进行操控,无处安放的意识波动得厉害,声音完全变调,“178号,祂能够抹除人类的记忆!”

    “而且不局限于自己所在的世界。”时岑撑着地,也感到空前的恍惚,“我世界的178号,竟然竟然能够同时抹除掉你我两人的记忆,祂到底,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究竟什么生物,才能够拥有如此高的智慧,可以操纵其余动物族群、乃至于跨时空抹除记忆的能力?

    祂是否根本就超越了三维世界能够定义的生物概念?

    祂又会不会最终进化出操控人类的能力?

    “轰——!”

    就在此刻,一切那晚关于“灾难真相”的猜想被撕裂,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惧在脑海中炸响,彻底包裹住时明煦,进而将时岑也裹挟进来,共同坠入无边黑暗——他们在此刻意识相贴,拥有彼此,却也只拥有彼此。

    像是太阳风暴中两颗小小的粒子,在宇宙的尺度间,被清醒地任意摆布着。

    而笼罩他们的,是全然无法细思的世界本质。

    “时岑。”时明煦牙齿打颤,几乎要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他已经看不清一切东西,就连52号的咪呜声也变得遥远,五感在此刻被彻底模糊,时岑成为他唯一能够感受到的真实存在。

    于对方而言,也是如此。

    “我我想到了,”时明煦声音沙哑,他在动荡纷乱的状态下,努力地紧握最后一丝理智,“我们那晚,说了,说了那样多,尝试用滤网理论,解释世界。但唯独没有解决一个问题。”

    “我们,我们一直在避免避免直面178号与传闻中白色生物的警告。”

    想法冒出来的瞬间,呼唤的心声就已经脱口而出。

    “时岑?”

    时明煦随即怔愣一瞬。

    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太奇怪了。

    这绝非他如今自然状态下的音色。研究员总是语调淡淡,显得礼貌又疏离。呼唤时岑时,他会稍微温和一点、软化些许,却也不是现在所呈现的这样。

    由他自己发出的声音熟悉却遥远,带着少年时期的青涩,绝不可能属于二十六岁的自己。

    他是在疼痛刺激下,再度陷入了回忆吗?

    时明煦小小呼出一口气来。

    那么,根据以往几次的经历,他又暂时无法联络上时岑了——刚刚有敲门声响起,还是先识别场景,再看看来人究竟是

    “小时。”“回到正题——在我18岁那年第一次进入方舟十三层时,所有的实验体也大多18岁。”时明煦深吸一口气,陷入回忆,“如果有一个孩子年仅13,我一定会印象深刻,哪怕他不叫安德烈。”

    他攥着手,掌心已经濡满薄汗:“我一点也不记得了。不记得有这么一个男孩,不记得安德烈,不记得自己那天请过假,不记得我同他之间,究竟经历了什么事。”

    他喃喃着:“现在我们只知道,他想去一片雨林,他说‘他必须要去’。”

    以上种种,都是他同时岑用心声交流,可在唐·科尔文看来,今日的时明煦一言不发,有些反常。

    “时,你怎么了?”唐博士抱着52号凑过来,“瞧着不大开心啊,要不要一起喝几杯?”

    时明煦勉强扯出笑,摇了摇头。

    “你怎么回事,”唐·科尔文嘟嘟囔囔,“受什么刺激了吗?嘶,说起来,最近的怪事是蛮多的。”

    “近一些的,比如你接二连三莫名其妙晕倒,今天又请假不去上班。远一点的,像什么好几处异常繁殖潮,那个逃跑的178号实验体——啊还有还有,说到这个!时,知道今天南方雨林发生的事情吗?”

    时明煦引导时岑的视线一起,抬头望向唐博士:“发生了什么事?

    “调查团原本打算定位繁殖点,集中火力打击。结果等到他们赶到南方雨林上空,还没来得及找下落点的时候,就发现一个巨大的异常区域。”

    唐·科尔文说道这里,竟然打了个寒颤:“时,你能想象吗?调查团的人说南方雨林的一处山谷里全是蛇,全是死蛇!而且这些蛇像是自己把自己咬死了,好多队员当场就吐飞机上——我天,要是我,我也得吐!”

    “你别偏题,”时明煦定定地看着他,“继续说,‘调查团看见死蛇’,然后呢?还有别的什么异常情报吗?比如奇怪的生物?”

    “你怎么知道!”唐·科尔文猛地回神,自沙发上炸得坐直,“时,你这都能猜到?你今天真待在家里吗?”

    他抹了把脸,将乱糟糟的头发全理到脑门后去:“他们看见了一个淡金色的生物,像是之前逃跑的178号,但又不怎么像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图片和视频传回灯塔数据库了,你直接搜。”

    他顺手将茶几上的平板递给时明煦,后者立刻开始操作——很快,几张自上而下的航拍图和一段视频,出现在时明煦与时岑眼前。

    因为拍摄高度与天气问题,照片画质都不大好。图片上大部分被可怖的蛇群占满,唯有右上角——在蛇坑的边缘,叶片滕条交织掩映之下,有一个淡金色的生物。

    实验体178号。

    在看见照片的瞬间,二人就立刻确定了178号的身份,但同判断一起袭来的,是头脑的钝痛——有什么东西蛰伏在潜意识中,被模糊掉了,但它非常重要,并在照片的刺激下,一点点变得清晰。

    被钝器敲打一般的疼痛感,也随之愈来愈可怖。

    时明煦咬着牙硬抗,想要点开那段视频,却因为抖得太厉害,一直没法对准。

    迟钝如唐·科尔文,也意识到不对劲,唐博士支着脑袋凑过来:“时,你到底怎么了?看你这满头大汗的,要去趟医疗中心吗?正好下班了,我可以陪”

    唐博士的话没能说完。

    时明煦愕然抬首!

    下一秒,自耳道深处流淌出的心声显出和煦——尽管对方稍显青涩的音色,同他一模一样,完全听不出任何区别。

    它只可能属于少年时岑。

    “我的声音,”时岑自己明显也有点不适应,对方迟疑一瞬,“怎么”

    “小时?小时?”

    心声的交流就在此刻被打断。而此次,呼唤来源于身侧。

    来者稍有点温吞——十三岁的安德烈绕行至他身前,在狭窄的楼梯间,对方仰首,额发就翘起一小缕,摇晃在逼仄楼道间斜射而入的天光间。

    这里是方舟十二层与十三层之间的走廊拐角。

    “小时,等很久了吧。”灰蓝色眼睛的男孩问,“你刚刚,是在发呆吗?还是有什么心事?”

    没等时明煦回答,安德烈就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小声道:“不过,抱歉小时。今天没法仔细听你说。”

    “趁监控出问题,我们得抓紧时间跟我来吧。”

    “但祂的确存在,小时,我没有撒谎。”安德烈开口,带着歉意,“像这样的奇怪生物,野外也有。如果你去南方雨林,就能找到一个奇妙山洞。”

    “它的洞壁是软乎乎的,其中有蛇在游走,但那又并非是真蛇我是不是说得有些混乱?总之,无论是那家伙,还是智识,祂们都是遗骸。”

    安德烈抿住唇,半晌,他才试探性地附到时明煦耳边。

    “遗骸是很罕见的。但蝾螈说,祂们会在不同程度上影响到人类的品质。”

    时明煦越发听不懂对方的话。

    他垂眸,轻声问:“遗骸,要怎样才能影响到‘人类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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