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你别理他。”


    陆雁廷说。


    见棠景意默不作声地挖着布丁, 好不容易被他哄好的心情好像又低落了下去,陆雁廷有些烦躁地扒了下了头发,又挖了勺冰淇淋球放到他面前。


    “别生气, 周淙予就这臭脾气,他弟弟走后就越来越有病。”


    “……他弟弟?”


    “嗯, 飞机事故。”陆雁廷说,顿了顿,语气渐渐放缓, “算了……也能理解, 看他那白头发长的。”


    棠景意把手机放到一边, 他刚查了查琅璟通讯的名字, 果然是后改的, 是八年前的事,大概……也就是他走之后。


    八年后的现在, 周璟棠停留在26岁,周淙予却已近不惑之年。三十多岁的年纪, 不论对男人女人来说都算不得苍老,可周淙予看起来,却又像是被岁月磋磨得如同耄耋之人。


    【宿主, 】007说,【你别想太多了。】


    ……怎么能不多想,当时他的话说得那样难听。


    与其说是岁月待周淙予太苛刻,不如说是他太过苛刻。


    棠景意抿了下唇, 有些无奈。


    不知该说是巧合还是命运,在此之前, 棠景意从未在琅璟遇见过周淙予。可那天之后,他却好像走哪儿都能看见他。


    午休起来后他去水池边洗脸, 抬头就从镜子里看见周淙予走了过来。棠景意叫了声周总,周淙予依旧只是颔首,冷淡地与他擦肩而过。


    下午时犯了困,棠景意哈欠连天的去茶水间泡咖啡,又遇见周淙予进来,他依旧打招呼,周淙予依旧无视。


    第三次在开会时遇见,棠景意不打招呼了,谁也没说话。


    别说打招呼,棠景意现在看到他都觉得心烦,之前怎么不知道周淙予对着外人时这样讨厌。


    在之后聚餐的晚宴上,几个部门经理蹿腾着让实习生们起来自我介绍,说点漂亮话敬杯酒。棠景意还是不想说话,带他的师傅杨姐戳戳他:“周总难得来这种晚宴,把握好机会。”


    有什么好把握的。


    棠景意满腹牢骚,但也不想让师傅为难,他攥着酒杯站起身,简单介绍了几句学校背景和目前所负责的工作后就一口干完酒坐下了。


    社交场合从来都是无趣的,无趣到棠景意开始打量周淙予,看见他鬓边的白发,心里那点烦躁在短暂的怔忪后冷却不少。他话不多,即便说话也是简洁;他也很少笑,即便是礼貌性的笑容都很少,沉寂得如同一座冰雕。他手臂支在桌上,半撑着身子,脊背微微佝偻着。


    怕是胃病又犯了。


    棠景意心里划过这个念头。


    好像每个工作狂都逃不开胃溃疡和胃病,周淙予也是如此,他要打理公司要管教弟弟,忙得恨不能一天拆成两天用,时常顾不上吃饭。如果再碰上应酬喝酒就更是雪上加霜,回家了能疼得冷汗都出来。


    临散场时,顾云深说正好加班顺路来接他,棠景意便提前离席要走。路过休息室时却见周淙予在里边坐着,他低垂着头,脊背依旧弓起。


    棠景意犹豫了一会儿,敲了敲门走进去。


    “周总,”他走近他,用尽量礼貌的语气问,“您是不是胃疼,需不需要吃药?”


    周淙予抬起头。


    自相遇后棠景意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他,周淙予虽不是周家亲生的孩子,但许是缘分,又或者是巧合,他有一双和棠景意相似的琥珀色眼睛。过去时那片琥珀色总是金灿灿的,永远包容,永远不曾黯淡。


    可现在,他看着他,眼里一丝情绪也没有。


    “我没事。”周淙予说,神色依旧冷漠,像是懒得应付。


    其实棠景意不是没见过周淙予面对外人时的模样,过去他们也经常一起工作,周淙予不是这样的——不,都别说过去了,就说刚刚,面对其他同事时至少语气缓和,哪有现在这样冰冷不近人情。


    棠景意只能归咎于他讨厌自己。应该是从那天和陆雁廷一起遇见的时候就这样了,他不喜欢他,估计是看他和陆雁廷一块儿,以为是些别有心思的莺莺燕燕,连友善点的眼神都欠奉。


    棠景意不是个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人,他那点有限的心软很快告罄,于是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行,疼死算了。


    棠景意一边腹诽一边往外走,行至门口时却无意间从窗户的倒影里看见周淙予正看着自己,镜子的倒影被休息室的白炽灯照得模糊,棠景意看不清周淙予的眼神,却能看到他正在望着自己。


    他一直望着他的背影。


    棠景意握住门把手,回身看去。


    他转身得突然,周淙予似乎也没有预料到,棠景意从他脸上看出几分细微的抽动,可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平静地收回了眼神,好像刚才的注视只是在发呆而已。


    棠景意没有驻足,推门离去。


    穿过走廊时他碰到一个服务员,棠景意拦下他,说道:“周总在休息室里,他有些不舒服,麻烦送杯热水和胃药过去。”


    算了……看在周淙予被他痛揍过不少次的份儿上,不和他计较。


    棠景意默默叹气,坐上顾云深的车。


    回程途中很安静,顾云深见他神色恹恹,便把音响声音又调低了些。棠景意斜了他一眼,又探身去把音量拧高。


    顾云深笑了声,问:“怎么了,晚上吃得不开心?”


    棠景意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问:“你知道周淙予有个弟弟吗?”


    “嗯?”顾云深有些诧异,借着转弯打方向的时候望他一眼,“知道,飞机失事走的。”


    棠景意唔了一声,斟酌着说:“我怎么感觉周淙予看起来不是很好相处的样子……他一直这样吗?”


    “倒也……”顾云深凝神想了想,“是有一些吧,唯一的亲人离世,难免会有些……”他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转而问道,“他为难你了?”


    “不是。”棠景意说,他没打算说太多,周淙予讨厌他就讨厌吧,无所谓,工作上的领导而已。他们层级差得太多,基本上见不着。


    ……虽然最近好像是见得频繁了一点。


    所以就显得周淙予更讨厌了。


    棠景意还是有怨气,也许是之前被周淙予捧在手心上惯了,看他冷脸时就更讨厌。


    讨厌得要命。


    棠景意啧了一声,不耐烦道:“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顾云深:“?”


    顾云深愣了一会儿,说:“可能……有点吧,他很疼他弟弟的,那事儿之后确实是有些……奇怪。满世界找和周璟棠长得像的人,好像他还活着似的,后来圈里传了些闲话,说什么是在找转世。总之不太好听,神神鬼鬼的事影响也不太好,这几年才慢慢没了动静,应该是……想开了吧,大概。”


    棠景意其实只是随口吐槽,没想到顾云深真的仔细去想了,听得他也跟着愣住,匪夷所思道:“转世?疯了吧,哪有那东西?”


    “说不定真的有,”顾云深倒是没把话说死,依旧目视前方,笑意浅淡,“你不就在我跟前吗?”


    棠景意一怔,“那不是……”他一时梗住,又有些心虚。是了,他是靠系统回来的,可在其他人看来,这可不就是转世投胎吗?


    “那你,见过他弟弟吗?”他又问。


    “没有。”顾云深说,“不是一个圈子的,我们交集不多。周家是陆雁廷母亲那边的表亲,他们沾亲带故的。我和陆雁廷……你也知道,所以连带着和周淙予来往也不多。”


    棠景意:“……”


    这世界线还能融合成这样??


    他无语地支着头,顾云深将车开进小区停车场,熄了油门也要下车。扭头见棠景意看着他,顾云深解释:“我上去看看小久。”


    然而狸花壮士可并不想念他,蹬着腿不让抱。


    顾云深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喂了根猫条,一边问棠景意道:“在琅璟待得不开心?”


    “没有。”棠景意说,“但是确实是……”他眯眼想了一会儿,得出结论,“算了,等这份实习做完,我就考公去。”


    遇见周淙予后他就和007一一对过了,前任里没有涉政的。


    “好。”顾云深笑,“体制内也不错,有几个好去处。”


    棠景意的心态调整得很快,再去琅璟时又是一条好汉。只不过没想到琅璟竟然是周家的产业……但话说回来,和他现在也没什么关系了。旁的叔伯兄弟不算,周家目前就只剩一个周淙予,所以他兼任了董事长和总裁,整天忙得脚不沾地,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棠景意也无暇顾及他,傅初霁和陆雁廷两个任务他总得推进一个。只是傅初霁那边他依旧有些拿不定主意,焦头烂额下只想摆烂,有空就和陆雁廷出去玩耍骑马。


    然后就被领去了曾经自家的马场。


    棠景意:“……”


    该说不说,真怀念还是周璟棠的时候,过得那叫一个悠闲自在。


    陆雁廷带他去换马术服,一转身却看见周淙予牵着马站在不远处,他看见了他们,但是没有上前。


    陆雁廷嘀咕:“得,又来缅怀他那宝贝弟弟。”


    棠景意移开目光,陆雁廷知道他不喜欢周淙予,一把揽过他笑道:“走,不理他。”


    他也没理周淙予,随性潇洒的陆少向来不把社交礼貌放在眼里,更别提是棠景意讨厌的人。


    棠景意换了马术服出来,陆雁廷已经等在外头了,手上抱着两个头盔。


    棠景意对着穿衣镜整理衣领,却见陆雁廷直勾勾地盯着他,两人的视线在镜中撞上。而后陆雁廷一笑,将头盔放在一旁后走上前。


    “不是我说……”他舔舔干燥的嘴唇,“你穿起马术服来,挺……”


    骑马穿的衣服都是紧身的,上身是短袖T恤,下着白色修身马裤,黑色的皮靴包裹住小腿,束缚出紧致而流畅的肌肉线条。看得陆雁廷眼热,他想要上前,却被棠景意抬起腿,一脚蹬在胸腹处。


    “滚远点。”


    陆雁廷闷哼一声,耳根迅速地红了起来,他狼狈地撇过了脸坐下,不再看他。


    棠景意一愣,他背靠着镜子踹的,并没多用力。但见他一下子老实了,以为自己下手太重,狐疑地上前道,“这就踹疼了?陆雁廷你——”


    马术裤实在过于紧身,走近一看,棠景意登时就脸色一黑。


    “……狗东西!”


    陆雁廷顺势抱住他的腰,棠景意钳住他的下颚要挣脱,陆雁廷不是第一次被掐脖子了,上次的时候还是在月色,嗯……


    好了,不能再想了。


    陆雁廷认命地松了手,委屈地嘟嘟囔囔道:“这怎么能怪我……我都好久没……棠棠你又不……”


    “闭嘴。”


    陆雁廷一下不吭声了。


    半晌,又说:“你这么凶……”


    棠景意双手抱胸倚在墙边睨他,冷哼道:“说得好像你介意一样。”


    “我不介意。”陆雁廷平复好了,腆着脸又凑过来,“你还可以再粗暴点。”


    棠景意:“……”


    “凶我一个就够了。”陆雁廷趁机贴了下他的唇,“别去凶别人,你不知道你踹人的时候……”有多勾人。


    棠景意又要抬腿踹他,却听得外面有脚步声靠近,他没了玩闹的兴致,一下将陆雁廷推开。陆雁廷知道他面皮薄,侧了身挡在他前面,懒洋洋地冲来人招手:“周总,今天又来骑马?”


    自从知道棠景意不喜欢周淙予,他对周淙予的称呼也从名字变成了周总。


    “……嗯。”周淙予的目光扫过从陆雁廷背后走出来的棠景意,神色微僵。


    棠景意戴好头盔护具便往外走,陆雁廷猝不及防被丢下,他忙叫了声棠棠,抓起头盔跟上去。


    两人骑着马并肩而行,想起周淙予看他的眼神,陆雁廷微微眯眼,问道:“棠棠,你这么讨厌周淙予?”


    连招呼都不打,这对棠景意来说是很少见的不友善。


    “哪里会,”棠景意语气淡淡,“我很喜欢他。”


    “……”陆雁廷一噎,无奈道,“你别气我了。”


    棠景意语气不善,“那你问什么问。”


    看来是真的很讨厌。


    陆雁廷该感到放松的,可是这样剧烈的感情出现在棠棠身上,喜欢也好讨厌也罢,还是让他心生警惕。


    他摸摸鼻子,厚脸皮说:“我还以为你只会讨厌我一个人。”


    “哦?”棠景意轻飘飘应了声,“你确实是我最讨厌的人。”


    陆雁廷:“……”


    他又被梗住,棠景意扭头就看他焉不拉几的一脸菜色,忍不住笑出声来。


    陆雁廷抬眼瞅他,见把人逗好了,也跟着笑起来,说:“下次不来了,我不知道周淙予也会在。”


    “嗯。”棠景意语气平平地应了声,他当然并不是真的生气,“这是……周淙予的马场?”


    “是他弟弟的,叫周璟棠。”陆雁廷说,“原本是私人马场,后来……估计是不想让这马场也跟死了一样杵在这儿,才对外开放的,有点人气。”


    棠景意侧目道:“你见过周璟棠?”


    “唔……应该,好像,有?”陆雁廷努力回想,“嗯……小时候应该见过吧,记不清了,你也知道我出过车祸,脑子不好使了。”他耸耸肩。


    棠景意嗯了声,没有深究。原本他还担心世界线出bug,但现在看来应该是处理得不错。


    “怎么突然问起周璟棠了,”陆雁廷漫不经心说,“没什么可好奇的,周淙予他弟弟肯定跟他一样讨人厌。”


    棠景意:“……”


    谢谢,有被骂到。


    第42章 第 42 章


    撇开周淙予不说, 琅璟的同事们和工作氛围还是很好的。只是大厂的通病就是要加班,棠景意对着电脑咬着汤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敲分析报告,实在是疲倦。


    走了会儿神, 棠景意抓起手机看了一眼,白鲨的老板回复他了, 约后天面谈合同的事。


    是的,棠景意决定快刀斩乱麻,直接把违约金交了算了。


    但合同法这块他实在外行, 也不知道第三方越过傅初霁给钱能不能算是解除合同。所以他心里也着实有些没底, 一方面觉得这不太好, 虽然傅初霁的意愿也是想退出白鲨, 但背着他做事还是有些……另一方面, 他直觉光靠退出白鲨这没法完成傅初霁的单线任务,否则如果只是靠砸钱就能解决的话也太轻易了。


    棠景意烦躁地转着手机, 拿起杯子出去打算再倒杯咖啡,却见周淙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窗外华灯初上,斑驳的光影映在周淙予脸上,却让他看起来显得尤为孤寂, 仿佛与这个光影绚丽的世界格格不入。


    “可以回去了,”周淙予说,“公司不提倡加班到这么晚。”


    棠景意:“哦。”


    他正心烦,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端着杯子走出去。


    棠景意去到茶水间,察觉到身后有脚步声跟着, 他头也没回,倒完咖啡要回去, 周淙予却站在门口。门就这么一丁点大,他一人就占了三分二。


    棠景意正衡量着自己能不能挤过去,就听他说:“那天在酒店,是你让服务员送来的胃药和热水?”


    “不是。”棠景意说,“周总,麻烦让让。”


    周淙予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棠景意走出去,他又跟上来。不过从茶水间回去的路就这么一条,棠景意也没在意,回办公室后发现刚才一起加班的同事走了,他看了眼时间,又在电脑前坐下。


    而周淙予还站在门口。


    过了好一会儿,棠景意才听见从后面传来的声音,“棠……”


    然后就没了声息,估计是忘了自己名字,棠景意顺口接了句:“棠景意。”而后一顿,又道,“周总,您有事?”


    周淙予微微抿唇,他垂下眼,说:“嗯,你和陆雁廷……”然后又不说话了。


    真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棠景意又要心烦,索性保存文件后关了电脑,收拾东西下班。


    他终于要走了,周淙予却好像不依不饶起来,又说:“陆雁廷那样的人,你——”


    “跟您有关系吗?”棠景意反问,他才懒得听旁人高高在上的指摘,“公司连实习生的私生活都管?”


    他语气太冲,周淙予再次沉默下来。


    棠景意刷卡下班,出大楼时却见陆雁廷的车停在路边,他双手插兜倚在车旁站着,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香烟。


    见棠景意出来,陆雁廷直起身,冲他招手:“棠棠。”


    棠景意这才走过去,“你怎么来了?”他没约陆雁廷,还以为是来找别人的。


    陆雁廷说:“顺路接你下班,我发消息给你了。”


    棠景意一愣,拿出手机看了眼,才发现十多分钟前有几条未读消息。那会儿他正和周淙予扯皮,没顾得上看。


    “没看见?”陆雁廷笑,也不在意,只道,“不错,还挺心有灵犀。”


    棠景意却不想上车,他租的房子离得近,走回去就行了。又问:“你最近这么闲?”


    “闲什么,我刚出差完从机场回来。”陆雁廷无奈摊手,“这几天忙昏了头,都三天没找你了。”


    棠景意:“……三天叫什么忙昏头,三十天再说吧。”


    “那怎么行,我可不舍得。”


    陆雁廷跟块狗皮膏药似的,棠景意往人行道走,他也关了车门跟上。棠景意回头看了眼,说:“要贴罚单的。”


    陆雁廷无所谓地耸肩,“贴吧。”


    棠景意嗯了声,默许他跟上。


    陆雁廷走了几步路,慢慢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眼里的笑意散了些,说:“周淙予惹你不开心了?”


    “没有。”


    可陆雁廷从公司大楼离开前,分明看见周淙予站在里边,像是跟着棠景意出来的。


    棠景意的反常让陆雁廷很难不多想,他静默片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去找他。”


    说着当真要转身往回走,棠景意忙拉住他,有些哭笑不得:“你找他干什么,能揍一顿还是怎么的?”


    “可以。”陆雁廷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如果想这么做,就可以。”


    棠景意无语:“……我不想。”


    狗东西当真是指哪儿打哪儿,棠景意只好收紧狗绳,安抚道:“真的没有,就是加班累了。”


    “那,”陆雁廷说,“带你兜兜风?”


    “好。”


    于是他们又走回去,陆雁廷看了眼独自站在大楼深处的周淙予,俯身帮棠景意拉开车门,“慢点。”


    市区外有一条环海公路,夜里的大海看起来虽不如白天时那样蔚蓝广阔,但漾起的水波被路灯映照出波光粼粼的色彩,非常漂亮。


    他们沿着公路绕了两圈,陆雁廷看时间不早,便将棠景意送回家。


    明天是周四,再是周五,是棠景意和白鲨老板约了见面的时间。


    意外的是,在周四晚上,傅初霁就约了棠景意见面。


    这次的约会不同于以往,傅初霁没有多说什么,只在临下班时发了条消息:【下班后我去找你。】


    棠景意回了个好,他猜到傅初霁或许是知道了些什么,毕竟昨天周三是他固定去白鲨训练的时间。而作为合同的当事人,老板去问他一声无可厚非。


    下班后棠景意走回家,顾云深正在小区门口等他,中洲的实习证明开好了,他给他送来。


    “我一会儿还有应酬,就不上去了。”顾云深把文件递给他。


    “嗯,”棠景意应了声,“少喝点。”


    顾云深笑起来,“要是我喝多了,你去接我吗?”


    棠景意挑眉,“顾总没钱找代驾么?”


    顾云深认真地说:“喝醉了不安全,别的人我不放心。”


    “那就别喝醉。”


    “……”顾云深叹气,“棠棠,你真狠心。”


    “顾云深,”棠景意不为所动,冲他指指点点道,“少在这儿得寸进尺。”


    “好好好,我错了。”顾云深失笑,他顺从地道歉,伸手拉住他的手臂,“小心点,多大个人了还爱踩在马路坎儿上晃荡。”他揽过棠景意的肩,将他带到人行道里侧,再次叮嘱,“那我走了,你要按时吃饭。”


    “嗯嗯嗯。”棠景意扒拉开他的手,转身往小区走去。


    顾云深在原处站了会儿,余光瞥见傅初霁也从角落里冒出来跟着往小区里走,他低头笑笑,这才转身离开。


    棠景意刚到家没多久,傅初霁就来了。


    “吃苹果吗?”棠景意从厨房探头问。


    “好。”傅初霁说,从一旁拿过水果刀,“我来吧。”


    他接过棠景意洗好的苹果,低头看着那红彤彤的表皮,开始下刀。


    “棠棠。”


    “嗯?”棠景意专心致志地盯着削了一半的苹果,有些犯馋。


    “你和白鲨的老板说,要交违约金?”


    “嗯。”棠景意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先拿过一块切好的吃了起来,“怎么了?”


    傅初霁削苹果的动作顿住,他放下手中的刀和苹果,“棠棠……”


    “我不明白。”棠景意说,“你也不想去,你也想退出白鲨,既然能解除合同,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


    当然是因为没钱。


    如果花五百万就像花五百块那么轻松,傅初霁一秒钟都不会在那儿多待。


    “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棠景意说:“我自己的。我不是说了,就当借你的,之后还我。”


    傅初霁不相信。


    当然,放在他现在的情况确实很不可信,这不怪傅初霁会多想。


    他语气生硬地说:“我没有想……棠棠,我说过了,这是最后一次,没什么的。”


    傅初霁不是生气棠景意帮他做决定,也不是气他越过他去找白鲨。这都没什么,他知道他是为他好,是担心他。可傅初霁却也担心这笔钱的由来,他之所以一直坚持着这最后一次就是因为不想拖累别人,更不想给他在乎的人带来麻烦。


    棠景意不说话了,他知道这五百万的事儿是掰扯不清楚了,索性闭口不言,拿过一旁的苹果继续削皮。


    苹果皮肉分离的擦擦声响了许久,傅初霁看着棠景意微低着的侧脸,他张了张口,问出那句话:“是不是……”


    他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侧的大理石台面,问:“是不是,顾云深?”


    棠景意顿住。


    傅初霁不自觉地直起了身,声音里也带上些急切,“我看见他来找你,他为难你了,是不是?”


    棠景意:“?”


    他意识到傅初霁脑补了一个怎么样的故事,然后悲剧地发现,撇开那些他和顾云深无法对外人道的渊源,目前看上去居然还挺是这么回事儿。


    “不是!”


    棠景意把削好的苹果丢进盐水里,他瞪了傅初霁一眼:“你想哪里去了,不是那样!”


    “不然那五百万,”傅初霁固执地追问,“是哪里来的。”


    棠景意:“……”


    他恼羞成怒:“你能不能别管这些?”


    “我不管?”傅初霁反问,“这本来就是因为我——”他抿唇,看着棠景意略过他往外走,他跟上去,拉住他质问,“你是不是又要说与我无关?”


    棠景意甩开他的手,“本来就跟你无关!”


    还有什么叫做“又要”?


    棠景意完全忘了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可傅初霁却记得很牢。


    他盯着棠景意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没资格追问什么,那一晚是他主动的,从一开始棠景意就不曾给过他许诺或是保证。他们是朋友,是舍友,甚至——是炮.友,却唯独不是恋人。


    傅初霁努力想要让自己懂事一点,可爱情本就是排他的,他不受控制地去在意、嫉妒、吃醋。他抓着棠景意的手腕,克制不住地逼问他:“那和谁有关,顾云深么?”


    “是。”棠景意同样言简意赅地说,“如果你想要的答案是这个,我可以告诉你,是。”


    棠景意不是个喜欢吵架的人。但冷暴力也很不好,他知道。傅初霁没有错,他也理解。


    可是很多事情,碍于系统任务,他确实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也许他和傅初霁一开始就不该那样。


    棠景意没有说话,可傅初霁却好像从他眼里看出了什么,他扯了扯嘴角,这个遇见棠景意后逐渐熟悉的微笑的弧度,在如今重新又变得陌生起来。


    “棠棠,你后悔了,是不是?”


    “……”棠景意抿了抿唇,到底是放低了声音,“……不是这样,傅初霁,你别乱想。”


    “嗯。”


    傅初霁轻应一声,他很愿意、也很快地就相信了棠景意的否认。他有些后悔刚才那么问了,于是又说:“你是担心我,我知道。”


    可是两人对视着,依旧相顾沉默。


    在一片寂静中,门铃响了起来。


    “是外卖。”棠景意说,挣开傅初霁的手去开门,结果看见的却是顾云深。


    “我还是不去应酬了,也不是什么重要——”他一边说一边往里走,却看见傅初霁立在客厅一角,他看着他,如同某种猛兽锁定了猎物,眼里积蓄着风暴。


    顾云深脚步微顿,自如地笑笑,“这么巧,你朋友也在。”


    棠景意正焦头烂额,他没想到顾云深会突然回来,又不好驱赶,只得敷衍说:“你先回去,我改天再——”


    话未说完,傅初霁便扑了上来,扯住顾云深的领子一拳挥了上去。


    棠景意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同样一惊的还有和顾云深相爱相杀的小久,狸花壮士正要亮爪子挠人,猎物就先一步被人扑倒,吓得小猫咪炸起了一身的背毛,嗷嗷地跟着嚎叫。


    “等等——傅初霁你别——小久——”


    棠景意手忙脚乱地想要分开两人,偏偏小久又来添乱跟着往前跑,他怕小久被波及被吓到应激,只得先抱起猫咪跑去房间将它单独关起来。


    该说不说,拳手这么久的沙袋还真不是白锤的。


    尽管顾云深早有预料,却还是在沉闷的重击下混沌了一瞬,他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傅初霁,含着满嘴的血腥味露出一个冷嘲的笑:“你但凡能在除了拳头以外的地方有点用,棠棠也不至于为你四处奔走。”


    “顾云深——”


    傅初霁目眦欲裂,急剧鼓胀的胸腔没能给他带来更多氧气,他混沌的大脑并不比顾云深要好上多少,扯住顾云深衣领的手瞬时收紧,底下人窒息般的呛咳声反倒像是氧气般让他的力气又大了几分。


    “你凭什么——你怎么能——”


    “他是自愿的。”


    顾云深从收紧的喉咙中挤出几个字,他笑出来,顾云深少有这样张扬肆意的笑。可这时候他望着傅初霁,若不是被束缚住脖颈,他怕是会指着他捧腹大笑,笑他那不值一文的自尊,笑他那无用的坚持。直到笑到眼泪都要出来,他或许才会凭借着自己恪守着的道德准则和良好教养,从而心怀悲悯地停下来,然后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告诉他:


    “你连这种小事都做不了主,凭什么和我争。”


    棠景意出来时,只听见这么一句话。


    现场状况比他预想的还要差,他慌了神,从身后箍住傅初霁拼了命地将他拉开,“傅初霁——你疯了吗?!”


    傅初霁回头看他,棠景意看见他赤红的眼,被头顶的白炽灯映出粼粼水光,像是被打破的水晶一样支离破碎地落了一地。


    “傅初霁——”


    “棠棠……”


    覆在棠景意手背上的手颤抖又温热,傅初霁的状况也很不好,他知道。可状况更不好的顾云深正躺在一旁,于情于理,他实在无法给傅初霁过多关心。更何况——今晚的事,他还得好好盘问一番顾云深,他不信这人全然无辜。


    傅初霁想让棠景意跟他一起走,想让他把顾云深赶出去——可是,这是他们的家吗?如果让棠景意选,他会让谁出去?


    傅初霁很想理直气壮,可是唯一能给他底气的棠景意,也在看着顾云深。


    他们似乎都别无选择。


    第43章 第 43 章


    厨房里, 煮着鸡蛋的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响。棠景意正抱着小久团在沙发一角,听见响动,他伸腿去蹬了顾云深两下。


    顾云深起身去厨房关火, 撕了张小久擦脸用的一次性毛巾把鸡蛋裹起来,坐回沙发上热敷脸上的淤伤。


    他着实被揍得有些惨, 这也是棠景意忍着没有冲他发火的原因。他直觉这事儿没这么简单,顾云深和傅初霁之间——好像还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棠棠,”顾云深小声叫他, “你听我解释。”


    棠景意依旧面无表情, “你说。”


    “我不是故意……”


    顾云深本想先来一些铺垫, 却见棠景意皱了眉看向他, 知道他没有多少耐心, 心里虽然醋妒于他因傅初霁而对他冷脸,但如今留下来的毕竟是自己。这么想着, 顾云深便好受许多,他坦白道:“这件事说起来有些复杂……我想, 傅初霁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过,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棠景意:“……什么?”


    他想过顾云深可能会找的借口,但这个理由着实在他意料之外。棠景意愣了半天, 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道:“你是说,你父母离婚了,然后——”


    “不是。”顾云深说, “他母亲是我爸的情妇,他是私生子。”


    棠景意:“??”


    直白的话总是不太好听, 见棠景意面露错愕,顾云深神色淡淡道:“前段时间……大概三年前吧, 父亲才把他接回来。所以你知道……情况是真有些复杂。”


    孩子流落在外这么大了才认祖归宗,总不会是出于父爱,而是利益考量。至于考量的是什么,对于原本算是唯一继承人的顾云深来说总不会是好事。


    棠景意多多少少听懂了他话里的暗示,一时不由沉默。但他清楚,尽管今天这一出或许有私生子的原因在,却也少不了顾云深的顺水推舟,甚至于——这一切才是主要原因,私生子只是顺水推舟而已。可棠景意尽管是知道了,然而顾云深作为被抢夺利益的弱势方,如今有他和傅初霁的私人恩怨架在这儿,现在棠景意也只剩下无可奈何。


    顾云深当然看得出棠景意对傅初霁的纵容和心软,弱小的幼兽总是让人怜惜,即便他们一无是处。


    他动了动唇,勉强压下心底的躁郁,坐到棠景意身边,“棠棠……”


    “有点疼……”


    顾云深把脸凑过去。


    过去一个多小时,脸上淤伤慢慢浮现了浅浅的痕迹,颧骨上还有擦破的穴口,嘴角上也是干涸了的血渍。他略低了头凑在棠景意跟前,额前几缕黑发软趴趴地耷拉着,看起来委屈又可怜。


    棠景意别过脸,“顾云深——”


    “关于傅初霁,我不是有意要隐瞒你。”顾云深说,“只是……他是你朋友,私生子这种事情,他不和你说,我又怎么好越过他告诉你,显得像告状一样。我不想你……误会我。”


    棠景意对此确实有些介意,倒不是说私生不私生的,而是顾云深和傅初霁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少说也见过三五次了,却表现得好像陌生人,合着就他一人蒙在鼓里。只是话又说回来,他当然也能理解傅初霁的隐瞒,家丑不外扬,毕竟不是什么体面事,谁没事儿往外说。


    可是,顾云深就不同了。


    “误会?”棠景意重复这个词,“我误会你了么?”


    他看着顾云深,之前他从未注意顾云深和傅初霁之间会有什么关联,如今细看,他们的眼睛倒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相像,浓墨似的黑显得尤为深邃。


    “……棠棠。”顾云深笑,动作间牵动伤口,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疼,“别这样看我,好像……”


    好像,他是什么多恶毒的人一样。


    棠景意起身想走,顾云深攥住他的手腕,固执地将他拉住,“他回来就是要和我争的,棠棠。”顾云深一字一顿地说,目不转睛地看着棠景意的眼睛,“我和我爸关系不好,你知道。原本我没打算回去,只想自立门户,和你一起在外面好好过日子。后面……后面你走了,再两年,我妈也走了。”


    “他白手起家,全靠外公的资助才能有今天,但他对我妈不好,很不好。我花了点时间找董事会那群老头子的把柄,说难听点,你理解成威逼利诱也行。后来他高血压住院抢救,等到再出院时依旧还是风风光光的董事长,只不过,”顾云深笑笑,“没人听他的了。”


    “所以他气不过,也不甘愿,才认了傅初霁回来,想让继承人替他去争。”


    可如果傅初霁真在意那点家产,也不会自己独自在白鲨打拼了。


    棠景意下意识地说:“傅初霁不会——”


    他没有说完,因为反应过来后自己也觉得这话似乎有些过于慷他人之慨了。顾云深依旧带着笑意地望他,眼里映了客厅的灯光,如同坠满了熠熠生辉的繁星。他是不会对棠景意生气的,可是还是会受伤,明明他才是要被夺去宝贝的那个,可他的宝贝却在偏袒掠夺者。


    棠景意沉默片刻,“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不想管,可是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能借着白鲨去——”


    “我没有做伤害他的事。”顾云深平静地说,“是,我确实是私下调查过,我没有出手帮他,所以呢,我成坏人了?”


    “你——”棠景意为他的转移焦点而感到些不忿,“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晚上的事是怎么发生的你自己清楚——”


    他没有说下去,似乎是在竭力维持两人之间那份再次变得岌岌可危的体面。


    顾云深笑了,他原就没指望能瞒过棠景意。事情是他设计的,是他找人拉拢白鲨的老板,让他提前把解约的事告诉傅初霁。他知道傅初霁一定会憋不住来找棠景意,他们会吵架,棠景意固然会看出他的顺水推舟,他会偏袒傅初霁。但那又怎么样,傅初霁那脾气跟茅坑里的臭石头一样,负气之下才想不到这些。而在棠棠知道所有后,看在傅初霁要与他争家产的份儿上,他对傅初霁的偏袒也会变得有限。


    顾云深算得好好的,可是当看到棠景意下意识就要袒护傅初霁的时候,他还是会难过。


    他们相伴多年,动手的是傅初霁,受伤的是他。妄图插手顾家的是傅初霁,被抢夺利益的是他。他的理由正正当当,哪怕不因为棠景意,只因为顾家,他把那不入流的野种折腾死又有什么不可以。


    谁都可以不喜欢他,顾青山不喜欢他无所谓;精神失常的母亲不再记得他也没关系。可为什么连棠棠都要这样,为什么连棠棠都不要他,明明他就一身是伤血淋淋地在他跟前,他还要去在意别人。


    “……顾云深。”


    棠景意忽然觉得疲倦,他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也曾风光霁月、谦谦君子般的男人,不知道为何如今却这样陌生。


    “我变了,对吗?”顾云深轻声说,“人总是会变的,棠棠,就像你不再爱我。”


    “顾云深——”


    “棠棠,”顾云深递上手里的热鸡蛋,“帮我热敷一下吧。”他冲着棠景意笑笑,“真的好疼。”


    棠景意沉默半晌,还是沉默着抓过了那个用毛巾包裹了的鸡蛋,沿着他脸上的淤伤细细滚动。


    “所以……还是不能爱我吗,棠棠。”


    顾云深抓住了他的衣角,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其他,连带着呼吸都要发起颤来。他垂下眼,又去抓棠景意的手,“你生气了?”他微微抿唇,有些慌乱,“别生气,棠棠,我不会……下次不会了,你不高兴的事,我不会做了。”


    “别乱动。”棠景意低斥一句,制止了他不自觉要前倾上来的身子,“我没……”他想说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只余轻叹,“顾云深,我只是希望结束该结束的一切,也……希望,你能过得好。”


    “棠棠……”


    顾云深哑声叫他,他微仰了头,牵着棠景意的手放到自己脖子上。上面间或着印了些或深或浅的淤痕,是刚才傅初霁扯紧了衣领时勒出来的。


    棠景意微凉的指尖落到咽喉处,因为躁动着滚动的喉结而停滞了一瞬。他下意识地想要蜷起手指远离,顾云深却顺从地靠了上来,收起的手指反倒将他握住,滑过颈侧往外抽离,短暂的触碰尽管克制却依旧显得温柔,如同情人间温柔的耳鬓厮磨。


    顾云深喉中颤动着滚出一声破碎的呜咽,他摁着棠景意的肩吻上去,炽热的气息交换将口腔中的血腥味化开,甜蜜又痛苦。


    “我会好的……只要你在,我什么都能好。”


    不知什么时候,屋外开始下起小雨,潮热的水汽侵入身体,好像连灵魂都要融化,变成了黏糊糊、湿哒哒的一团,眷恋地缠紧了久别重逢的恋人。


    隔天,棠景意迟到了。


    他急匆匆往公司赶,好险赶在最后一刻打了卡,拿出手机给师傅发消息说有事来晚了,却看见傅初霁的短信,说给他带了早餐。


    紧跟着是师傅回了消息,说经理去开会了,晚些上来没事儿。棠景意大大地喘了口气,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


    社畜抹汗.JPG


    不一会儿,傅初霁提着麦当劳的纸袋进来了。棠景意冲他招手,起身走过去。


    傅初霁脸色不太好,眼下坠着一片青灰,但神情还算平和,他冲棠景意笑了笑,递上麦麦早餐,“给。”


    棠景意接过来,又问:“早上没上班吗?”


    “嗯。”傅初霁说,“我辞职了。”


    “辞职?”棠景意一愣。


    “别担心,不是因为白鲨,我不会去比赛了。”傅初霁说,“你说得对,不值得。”


    白鲨不值得,所谓最后一次的坚持也不值得。其实傅初霁或许早就意识到了,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一直以来他所固执遵守的原则,在顾云深看来不过是动动手指就能打破的困境。


    是的——对于普通人而言,原则就是困境。他不仅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甚至连已经得到的都会失去。


    原则真的重要吗?或许吧。可是只要天平另一端的标的物足够沉重,它也可以变得不重要。至少对于经历了昨晚的傅初霁而言,他的原则微不足道。


    棠景意:“……你在说什么?”


    他大惊失色,因为他发现傅初霁好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完成了某种奇怪的逻辑自洽,所以他现在看上去格外的冷静从容,却又像是大洋某处突然变成深蓝海水的深渊,处处透露着危险。


    “对不起,”傅初霁说,“昨晚不该跟你吵架。”他不后悔昨天对顾云深的冲动,只是歉疚于不该那样和棠景意说话。


    “没关系,而且那不是吵架。”棠景意攥紧了麦麦纸袋,他直觉有什么东西变得不受控了起来,“为什么要辞职?”


    傅初霁看着他,他像是还没准备好怎么回答,转而说道:“顾云深都告诉你了,是不是?关于我……的一些事情。”他的声音低下去,“棠棠,我不是故意要瞒你。”


    “……我知道。”棠景意小声说,“我也理解,这都没什么。傅初霁你听我说,顾云深他没——”


    “我得先走了。”傅初霁不想听那个名字,他看了眼墙壁挂钟上的时间,说道,“我约了我爸见面。棠棠,改天有空我再来找你。”


    棠景意一呆,艰难地开口问道:“……你爸?”


    “嗯。”傅初霁平静地说,“也是顾云深的父亲。他让我去中洲给他帮忙,我答应了。”


    棠景意:“……”


    不是,昨天他才和顾云深夸下傅初霁不会和他争家产的海口,打脸要不要来得这么快??


    大概是他的震惊太过明显,傅初霁一顿,脸上笑容稍敛,他仔仔细细地看着棠景意,他今天又穿了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了最顶上那颗,粗糙的立领摩擦皮肤,他时不时会不舒服地抻抻脖子,但还是没有解开。


    “对不起,”傅初霁轻声说,“棠棠,让你失望了。”


    他原是有私生子的觉悟的,他知道自己的出身有多不堪,也从不打算和顾云深争夺什么,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什么是自己的什么不是。如果可以,他也想做个有原则的好人。


    然而时移世易,他的珍宝被匪徒抢走,他当然只能骑上马背上剑,冲去敌营把贼窝烧光,把属于他的珍宝拿回来。


    可惜他现在只是个穷光蛋,没有马也没有剑,所以——他只能不计一切地达成目的,在所不惜。


    “不是、等等……我没——傅初霁??”


    傅初霁走得突然,棠景意还想追上去说什么,余光瞥见周淙予走了进来。他本没什么好心虚的,可谁让他现在是个迟到还摸鱼的实习生,于是只得收回脚步,闷头往回走。


    第44章 第 44 章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简直就是一团糟。


    棠景意的心情一整个乌云罩顶,中午也不想吃饭,趴在桌上补眠。


    早上傅初霁走没一会儿, 顾云深紧跟着就发来消息,说公司有急事, 中午不能一起吃了。但他临走前还是给小久换了饮用水,添了猫粮,铲好猫砂, 顺带还梳了毛, 倒了垃圾。


    棠景意大抵能猜到是什么事, 于是更加心累, 一早上都恹恹地不想说话。


    杨姐以为他身体不舒服, 给打包了一份灌汤包回来。棠景意吃了一个就又趴下,只是脑子里乱七八糟的, 觉得心烦。好在今天是周五,熬完这天就能静下来好好理理思绪了。


    却没想到, 午觉后迷糊着起来的时候,杨姐告诉他说周总找他。


    “找我?”棠景意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干什么?”


    “不知道。”杨姐也很茫然, 安抚地拍拍他,“没事儿,周总人不错,别紧张。”


    所谓“人不错”的周总, 见他后第一句是:


    “你今天工作状态不太对。”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棠景意:6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您这话打哪儿来的,项目数据我找好了, 竞品分析报告我写好了,专家访谈记录我也整理好了。我工作态度不对?”


    虽说他今天确实状态不佳, 但作为天选打工人,棠景意当然知道不能把情绪带到工作上,杨姐和经理都没看出来,只是见他中午趴着以为不舒服给他带了饭,也不知道周淙予跑他跟前放什么狗屁。


    周淙予的眼睛紧张地颤动了一瞬,他想说工作状态和工作态度不是一个意思,可棠景意看起来太生气了,他冷着脸看他,直直地看着他,眼里全是怒意,与多年前指着他说他恶心的模样重合在一起。一瞬间,周淙予那些痛苦的记忆再次如潮水涌动般挤上心头,几乎快要让他不能呼吸。


    他僵滞许久,手里攥着的钢笔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只能低下头,像过去那样,借着冷漠和凶悍才能掩饰自己几欲喷薄而出的思念与欲望。


    周淙予当然知道眼前人是谁,他怎么可能认不出他的棠棠。


    棠景意也好周璟棠也好,周淙予看到的从来就不是表面的躯壳。他熟悉他每一个或愉快或平淡的笑容弧度,知道他每一次虚眼撇嘴时的不高兴,看得懂他眼里的每一处弧光。他是这样了解他,任凭名字外表再如何改变,他依旧能认出他的灵魂。


    更不用说……棠棠能再回来,本就是因为他。


    可是——他当然不能再靠近了,毕竟,弟弟是那样厌恶他。


    “……如果身体不舒服,你可以请假。”


    棠景意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不舒服,谢谢周总关心。”


    周淙予的手指无措地蜷缩了一下,没有不舒服?那怎么……


    “陆雁廷……”他只能找到这个原因,“他不是什么好人,你不了解——”


    棠景意:“……周总,您觉得跟我说这个合适吗?”


    这是办公室,是职场是工作,和下属谈个人感情私生活——这不奇怪吗?


    “不是……”周淙予徒劳地开口,“我不是——只是,你还年轻,你……有些像我弟弟,我不能看着你——你不知道,陆雁廷的过去太复杂,你不能——”


    他没能说完,因为他发现棠景意看他的眼神看起来越发冰冷了,却好像并不是因为陆雁廷,而是——


    棠景意对着007怒不可遏:【靠!又是找替身?恶心!】


    周淙予:“……”


    于是自然又是不欢而散。


    【宿主……】007疑惑,【说不定他认出你了呢?周淙予不像是——】


    棠景意冷笑:【他难道有读心术?陆雁廷失忆暂且不说,就算是顾云深也没认得这么快,我和周淙予总共才讲过那么两三次话而已,他认出我,怎么认?】


    007:【呃……】


    棠景意气到回办公室连灌了大半杯的冰沙葡萄啵啵才冷静下来,然后一想——


    “……啊,桌上这葡萄啵啵哪儿来的?”


    他慌乱地四处扭头,旁边的杨姐噗嗤一下笑了,“喝吧小棠,是你的没错,刚刚外卖送来的。我上楼时刚好看见,就替你领了。”


    棠景意这才放松坐下,他拿过外卖条子翻看上面的买家留言。


    【七分甜,少冰,茉莉茶底,去葡萄果肉去奶盖,加吸吸冻。谢谢。】


    是傅初霁。


    棠景意咬着吸管闷闷地往桌上一趴,傅初霁的单线任务没有完成,直到知道他和顾家的渊源后棠景意才意识到所谓“拯救”或许就是将他带出那个泥潭。而现在……他不仅没能带他出来,反倒一把将他推了进去。


    麻了。人麻了。


    【007……你之前说,这回任务没有限期是吧?】


    007:【是,怎么了宿主?】


    棠景意垂头丧气地往椅子上一摊,【所以完不成就完不成吧,大不了待这儿老死得了。】


    只要足够摆烂,在哪儿不是退休养老。


    007:【??】


    它吓坏了:【不是这样的宿主——】


    然而仔细一想,却好像又是这么回事儿。限期未到就判定不了任务失败,判定不了任务失败就不会有主神惩罚,所以至多也不过就是留在这里而已。


    【不不不不行啊宿主——】


    【我只是觉得无趣。】棠景意抱着葡萄啵啵叹气,【毁灭吧,赶紧的,死了算了。】


    007:【……】


    【你只是太累了,宿主。】007安慰,然后补刀,【和顾云深小别胜新婚是不是?昨天弄到这么晚,今天又早起上班,是会累的,休息休息就好了。】


    棠景意:【……闭嘴吧你。】


    但他确实是累了,下班回家后抱着小久睡了个天昏地暗,等到再睁眼时已经是隔天清晨,他抓过手机一看,倒是还早,才刚五点出头。


    “……唉,差点饿死在床上。”


    他嘟嘟囔囔地下床,狸花壮士三步一颠地跟在他腿边,喵喵叫着催他开罐头。


    棠景意给小久换了饮用水开了罐头后才有空去看手机消息,上面的几十条未读看得他嘴角一抽。棠景意翻出何皎的消息回复了,其他的就再也不想管,把手机丢到一边,换上运动服出去晨跑。


    夏天炎热,但清晨还是颇为凉爽的,棠景意绕着马路跑了十来圈,痛痛快快地出了一身汗后坐在路边喘气喝水。


    他还没吃饭,跑这么一会儿倒是不饿了,反而精神了不少,正要起来继续跑一会儿,就看见有辆车在跟前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径自往家里走,然后就听见顾云深的声音:“——棠棠。”


    两天过去,顾云深脸上的伤越发五颜六色起来。


    棠景意脚步未停,“干什么?”


    他反应冷淡,顾云深并不意外,那晚上的亲密可以说是他纠缠不休,若非那天两人的情绪确实都不太对,棠景意也不会放任他做到最后一步。


    “棠棠,”顾云深抓住他的手臂,“你在生我的气?因为傅初霁?”


    一向迂回的顾云深很少这样直白,棠景意止住脚步,有些无力。他其实并没有生谁的气,真要说就是生自己的气,气自己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他没说话,但顾云深却好似以为是默认,他越发攥得紧了些,盯着棠景意说:“那天晚上,我以为……”


    他以为,就算再怎么样,就算只是发泄,可棠棠允许他靠得那样近,或许,会不会,多多少少,他总该是有些——


    棠景意很快重新收拾好了情绪,他不想再纠缠下去,语气冷淡道:“以为什么?”他试图甩开顾云深的手,却没有成功,“那只是一个错误——那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错误,就像你当初认错的唐镜,仅此而已。”


    顾云深注视着他,看他冷淡的眉眼下毫无波澜的神色。顾云深笑了一声,他低垂下眼,看着自己和棠景意贴在一起的影子说:“我知道,你只是可怜我。”


    “那就……继续可怜我吧,”他轻声说,“求你了,棠棠。”


    棠景意面露错愕,似乎是难以相信这竟然是顾云深会说出来的话,眼底好一阵情绪翻涌,眉头拧得越发紧了,一言不发地用力地抽回手。


    “又或是,”顾云深却依旧平静,“你把我当作傅初霁也行,”他甚至还能够朝棠景意笑,“我把他赶走了,总归得还你一个才行。同父异母——我们还是有那么些像的,不是吗?”


    棠景意几乎要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吗?!你——”


    “怎么样都好。”顾云深低低地道,像是在对棠景意说,又像是告诉自己,“怎么都好……只要还能在你身边。”


    棠景意自觉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和顾云深也再没什么沟通的必要,索性不再理他,径自闷头向前。却看见一辆跑车甩着尾巴靠边停了下来,然后就是陆雁廷暴躁地开门冲出来,“你怎么不回——”他看见了跟在棠景意身后的顾云深,先是暴怒,然后注意到对方一脸的伤,于是那怒气又变成了戏谑。


    “哟,这不是——”


    他还没挑衅完,棠景意就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去。


    陆雁廷试图去抓他:“棠棠——”


    然而棠景意却只是漠然地自他身边掠过,少有的全然无视陆雁廷一下子松了手,发着愣看他走远。


    棠景意回家洗了个澡,出来时发现小久一直围着门口打转,时不时趴下来冲门缝外勾爪子。


    棠景意皱眉,过去把门打开。


    然后就看见了同样趴在外边用手指充当逗猫棒的狗东西。


    陆雁廷:“……”


    棠景意:“……”


    棠景意好险没笑出来,勉强绷住脸说:“狂犬病犯了?”


    他松开门把手,但没关门。陆雁廷也不觉得尴尬,一骨碌爬起来,跟在他后面进了屋。


    “我给小可爱带了——”他喜滋滋地展示手里的一袋猫条,却在看见蹲在一旁的狸花壮士时呆滞了一瞬,甚至是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这猫……”陆雁廷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看起来可比你手机屏保上的照片……大多了……”


    棠景意又要憋不住笑了,他知道陆雁廷怕猫。


    从前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棠景意经常会喂酒吧后面巷子里的流浪猫,陆雁廷怕得要死又不想离他太远,非要挨着他蹲下。偏偏这狗东西动物缘还挺好,经常是手上攥着猫条被小流浪们围了一圈,像是被孙悟空圈住了的唐僧似的,动都不敢动。


    可是,这是棠棠的宝贝猫。


    于是陆雁廷壮着胆又凑近了些,先用手背给狸花壮士嗅一嗅。尽管他努力说服自己猫猫可爱猫猫无敌,然而当感觉到动物喷洒在手背上的湿润气息时,陆雁廷还是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快跑。


    棠景意刚给他倒了水,扭头就看见陆雁廷还蹲在地上和小久套近乎,小久对他倒是印象还不错,这里嗅嗅那里舔舔,可狗东西却像是整个人都要炸毛起来,团在地上就差发抖了。


    棠景意有些啼笑皆非,走过去一把捞起小久,“既然害怕就别靠近了。”


    “我不怕!”陆雁廷一下窜起来,跟在他身边说,“给我抱抱。”


    “行了,没事儿逞什么强。”


    棠景意嘲讽他,却被陆雁廷一展手臂,连人带猫搂进了怀里。


    “看,”狗东西笑得很得意,“这样就不怕了。”


    棠景意:“……”


    他抬起手臂挣了一下,没挣开。反被陆雁廷凑到跟前说:“顾云深那花猫脸是你揍的?”


    “不是。”


    “我猜也不是。”陆雁廷酸溜溜地说,“你哪儿舍得下那么重的手。”


    “……”棠景意斜睨他一眼,“你猜我舍不舍得对你下重手?”


    “当然不舍得。”狗东西恬不知耻地说,“你把我揍坏了,谁来逗你开心?”他顿了顿,话音一转,“不过嘛……揍轻些,也不是不行……”


    他靠的太近,棠景意怀里贴着热乎乎的小久,背上又贴着热乎乎的狗东西。他被夹在两个热源中间,偏偏后面那个还要作乱,小久在怀里舔他的手指,狗东西就在后边贴着他亲吻,湿热的气息钻入耳廓,激起一阵战栗。


    这场景好像很熟悉,棠景意记得这似乎曾经发生过,就在前天晚上,和顾云深的时候——


    不对,顾云深好像还在外面。


    棠景意记起他开门时隐进走廊安全通道里的那个身影,他想要推开陆雁廷,狗东西却扒得极紧,棠景意一手抱着猫,只能用另一手推他,一时推不动,便有些恼怒,捏着他的后颈将他扯得仰了头。却被陆雁廷不满地拽下,推着他踉跄着倒在沙发上。


    “怎么了?”


    陆雁廷沙哑着声音开口,他低头,猫儿一样去舔他的手背,让棠景意一下子缩回了手。


    少有的亲近让陆雁廷不受控制的头脑发热,混沌的意识深处好像有什么正在气球似的浮上来。他再次贴上去,呢喃地叫着棠棠,如朝圣圣徒般地渴求那道近在咫尺的气息,他仿佛坠入了梦里,再次遇见了那个他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不断跟从本能地忆起、却又一次次不甘心遗忘的灵魂。


    不同于以往零碎的梦境片段,这一回他走向他,抓住了他,听见了他的声音——


    “陆雁廷——”


    “狗东西,你是不是找死???”


    为什么……这个声音和语气,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棠景意黑着脸把陆雁廷踹下沙发。


    狗东西用劲起来力气还挺大,棠景意连推带踹的,好容易才将他挣开。却见他滚到地上,只呆呆地睁着眼睛看他,一错不错地看着,丢了魂似的。看得棠景意心里狐疑,又去看地上,这不好好的么,也没撞到茶几,摔一下还能给摔傻了?


    “狗东西你——”他俯身想拉他起来,反被陆雁廷扯住了手臂,狗东西打蛇顺杆上,窜得比猫还快,一下子就凑到了跟前,“棠棠……”


    然后再次被推开。


    陆雁廷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两条长腿屈起,大喇喇地敞着。他依旧在试图抓住刚才接吻时那种仿佛和梦境共感的微妙感觉,见棠景意一眼瞪过来,他抿了抿唇,委委屈屈地说:“你昨天一直不回消息,我担心你……”


    “我只是累了。”棠景意无奈,“现在你也看过了,我没事,回去吧。”


    “回去?”这回轮到陆雁廷瞪眼,他哼了一声,“等我走了,再让顾云深进来?”


    狗东西有时候还怪聪明的。


    陆雁廷觉得自己还能更聪明些,他撒泼打滚地讨要了利息,黏着棠景意在门口又亲了亲,才大摇大摆地离开。


    待棠景意关上门后,陆雁廷眼睛一眯,调转方向拐进安全通道。


    “真是可惜,顾总没收到进门邀请吗?”


    他语气夸张地阴阳怪气起来,顾云深淡淡瞥他一眼,并不理会。只是不通风的安全通道着实太热,他抬手扯了扯领口,露出衬衫下的咬痕。


    进门?更深的门都进过了。


    陆雁廷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盯着顾云深,笑了声说:“看来顾总是想让自己五彩缤纷的脸上再添一道了。”


    陆雁廷不服气,顾云深也觉得可笑,他和棠棠才是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相恋,他们的羁绊纠葛才是由来已久,陆雁廷一个手无实权的花花公子有什么资格跟他在这儿叫嚣。


    “陆少大可以试试。”顾云深轻笑,他确实一丝情绪也无,仿佛面前的人压根不值得他放在眼里,“想来陆老爷也不介意再把你软禁在家里管教。”


    陆雁廷不是个能受气的人,但他还有计划要做——现在就是第一个成果,不论信息来源是谁,但他确实是第一次得到了自己失去的那段记忆中的某一个碎片。


    “……软禁?”


    而且——陆雁廷也根本不需要演戏,他确实被顾云深气得快要七窍生烟,而他的反应也让顾云深很乐意再继续刺激他。


    “噢……抱歉,我忘记了,陆少脑子不太好使。”顾云深恍然大悟,“不过对你来说倒也正常,确实不能指望陆少记得太多,毕竟……”他轻嗤一声,“你连自己曾经爱得要死的恋人都忘记了。唔……可惜,”他面露惋惜,“那人确实是死了,为你而死。”


    “而你,却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第45章 第 45 章


    陆雁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楼梯间的。


    等到他缓慢恢复意识的时候, 自己已经坐回了车上,空调呜呜地吹着,他颤抖着喘着气, 沁出的冷汗将衬衫由内而外浸了个透。


    他曾经很爱过一个人。


    那人死了。


    他家里人害的。


    陆雁廷勉强从刚才和顾云深的对话里挖掘出这些相关信息,他想起自己那些破碎而模糊的梦, 他知道,那一定是他梦里的人,一定是他无数次在夜里惊醒时所想要寻找的人。


    可是……梦里的人, 为什么会和棠景意有一样的感觉?


    他以为那人就是棠棠, 可是……顾云深说, 那人死了。顾云深不会骗他, 至少在这种事情上不会, 他恨不能用一切恶毒的手段攻击他。


    是了……所以家里只是不许周围朋友向他透露他的过去,却并不限制他的自由。因为他们知道, 那人死了,他不会再回来找他了。


    陆雁廷痛苦地闷哼出声, 胸膛好似拉风箱一样急促地起伏着,只觉得头疼欲裂。剧烈的耳鸣甚至要盖过外面路边的车流和喇叭声,他被关在狭小的车内空间里, 像是被人摁着脑袋沉进池塘,难受到快要窒息。


    他喘着气,脱力地向前趴在方向盘上,眼前的视野跟着黯淡下来, 他闭上眼,混沌着出现在了一条昏暗的小巷。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蹲了下来, 手里攥着猫条,被一群流浪猫包围。陆雁廷恐惧极了, 却又像是被什么压住了一样动弹不得,直到有个人掠过他身边,驱散了流浪猫,俯身抓住他的手臂。


    【既然害怕就别靠近了。】


    刹那间,好像灵魂注入身体,小巷里的氧气肉眼可见的流动起来。陆雁廷顺着力道站起了身,他迫不及待地想看那人是谁,却又在真正看见他的脸时愣住。


    是棠景意。


    不……不是,面前的人更成熟,更随意,也更落拓。他叼着根没点燃的香烟,眉目冷淡,语气却是缓和的,带了点纵容:【行了,没事逞什么强。】


    【棠棠……】


    陆雁廷无意识地叫了一声,他不认得面前的人是谁,可是大脑里疯狂分泌的多巴胺,胸腔中急剧涌动着的情愫,身体不受控制的扑上去拥抱索吻……无一不在告诉他,他深深地、依据本能地爱着面前的人。


    男人接住他,顺着他的力道靠在了墙上,他任他亲吻,这好像是男人为数不多能展现对他的爱和宠溺的时候。陆雁廷几乎要溺毙在对方温柔的气息里,他意乱情迷地拥紧了他,不住地叫着棠棠,直到男人捏住他的后颈,像是拎小狗一样把他拎开。


    【棠棠……】


    陆雁廷欲.求不满地想要继续伸手,又被男人推着抵在墙上,他屈腿顶开他的膝盖,掐住他的脖颈,仰起脸给他看自己唇上的伤口,带了点愠怒,连一贯没什么杀伤力的桃花眼也显得凶悍:【狗东西,乱咬什么?】


    陆雁廷直勾勾地看着他,现实与梦境中,两张相似的面孔在让人目眩的光晕中逐渐重合,他笑了一声,嘟嘟囔囔地说:【你都叫我狗东西了……狗东西可不就是要咬人的……】


    他又缠了上去,这回是男人粗鲁地扯着他的领子吻了下来,微咸的血腥味在相接的唇齿间弥漫,炽热的气息顺着翻滚的湿热唇舌间涌动,好像要直直钻入身体某处才肯罢休。


    这个吻深入又热烈,让陆雁廷止不住地头晕目眩。眼前好像是昏暗的小巷,又好像是去到一个明亮的房间,屋外阳光正好,连带着映在阳光中的人也金灿灿的,眉眼清俊却略带稚气的青年将他抵在墙边,一双桃花眼被怒意点燃,耀眼夺目如同盛放的蔷薇。他扯着他的衣领压下来亲吻,亲得陆雁廷腰酸腿软,只得无力地靠着墙,恍惚间只听见自己发出疑问:【你还亲过谁?】


    青年嗤笑:【反正不是你。】


    他微侧了脸望过来,像是冷漠,又不完全是,只是复杂,过了一会儿,眼底翻涌的情绪沉淀下来。他倚在墙边,不耐烦地对他说:【快点滚。】


    陆雁廷呆呆地看了他很久,就在青年又生气地叫了声狗东西的时候,他扑了上去。


    【棠棠!我没忘——】


    无数个过去与现在的零碎片段在脑海中来回交织,转瞬之间,好似天地颠倒,梦境与现实交错重叠。


    “我没忘——”


    陆雁廷陡然惊醒,他怔愣片刻,再顾不得太阳穴针扎一样的疼痛,拉开车门连滚带爬地就要往外冲。他不顾来往车流冲过马路,又一步不停地跑上楼,眼睛里紧紧盯着眼前的那道门,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敲门冲进去,却又在听见里面顾云深的声音时顿住脚步。


    “棠棠……”


    “顾云深,你讲点道理。”


    是棠景意的声音,轻柔的,无奈的,像是要叹气,却还是极力包容。


    和面对他时截然不同。


    陆雁廷呆呆地站着,像是终于从混乱的脑子里理出了一个线头,一个不那么美好的线头——


    他失忆了,棠棠没有。


    棠棠不知怎的又换了长相回来,他没换。


    他能记起来,能认出棠棠。为什么,棠棠没有认出毫无变化的他?


    棠棠明明记得他的,他叫他狗东西,在无数次眼神交汇时怔忪着沉默。他妥协于他的纠缠,默许他的接近,可是,他却不认他。


    陆雁廷的能量来得很快,有史以来他所忆起的最大的记忆碎片让他欣喜若狂,支撑着他冲出车外,一刻不停地跑上楼,想要见一见他久别的爱人;然而那股能量此刻却也去得很快,他无力地、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几乎是狼狈地躲进了安全通道里。


    “顾云深,你讲点道理。”


    屋子里,棠景意无可奈何。


    “你和傅初霁,那是顾家内部你们自己的事,我站哪边有什么用?”


    “不一样。”顾云深执拗地看着他,重复,“不一样的。”


    棠景意:“……”


    他举手投降:“我中立,行了吧。”


    偏心。


    顾云深动了动嘴唇,他没说出来,然而心里的戾气却不受控制地一股股往上涌。


    还是偏心。


    顾家是他的,棠棠也是他的。那个野种什么也别想偷走。


    顾云深不说话,棠景意沉默一会儿,又说:“再说,你几岁傅初霁几岁?你真要和他杠起来,当然是你胜算大,我站哪边有什么用?”


    傅初霁就是个傻狍子,他虽然练拳击,看似强悍得一批,但其实内里就是个老老实实的读书人,看上去是正人君子,再仔细看看,实际上也是个正人君子。守着那点清高自傲的原则,只想要梦想,也只愿意要梦想。


    所以,哪怕撇开两人的阅历和经验差距不谈,只看顾云深那被撸了权的光杆司令父亲,就可以从中窥见一二他的手段和作风。


    这是家族内部争斗,棠景意不会去偏帮谁——再说他一普通人,能帮得上什么忙。只是完全感性地来说,他总归是对傅初霁更忧心些。


    “嗯。”


    顾云深应声。


    “你说得对,我当然会赢。”


    棠景意:“……你走吧,我好饿,我要吃饭了。”


    肚子好饿,心好累。


    棠景意送走了顾云深,正要带小久出去遛弯顺带打包午饭,路过安全通道时无意间瞥见里边有人影晃过。他以为还是顾云深,推门走进去,却看见了灰头土脸的狗东西。


    “……陆雁廷,你在这儿干什么?”


    狗东西正靠着墙蹲在地上,听见响动,他抬了头望过来。


    “棠棠。”


    陆雁廷小声叫他,他一身汗,沾了地上墙上的灰尘,整个人脏兮兮的,他连靠近都不敢。


    棠棠不认他,为什么?


    因为他没用。


    因为他连保护自己喜欢的人都做不到。如果不是老天开眼菩萨显灵基督现世……他就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所以……所以,棠棠不要他了,去喜欢顾云深了。


    ……头好疼。


    陆雁廷捂住脑袋,拼命压住想要质问的脾气,他吭哧吭哧地喘着气,把棠景意吓一跳,蹲下来看他:“你怎么了?”


    “头疼。”陆雁廷挤出这几个字,“棠棠,头好疼……”


    棠景意知道他出过车祸,以为是后遗症犯了,一时之间有些慌乱,忙道:“你、你等着,我叫救护车——”


    “不是,不、不要……”陆雁廷伸手要拉他,还没碰到时又收回来,攥紧了袖子兀自忍耐着,“我躺会儿……我……就是……”


    眼前一黑,他径自栽倒了下去。


    等到陆雁廷再醒来时,他已经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身上清清爽爽的。他往顶上看,眼前白茫茫一片,往前看,还是白茫茫的墙壁。他呆滞片刻,又扭头往旁边看。


    然后就看见了拿了个馒头就水吃的棠景意。


    陆雁廷咧了咧嘴,笑起来。


    棠景意这才注意到陆雁廷醒了,也顾不上理他,依旧低头啃馒头。直到听见滴滴滴的警报声他才抬头看去,发现陆雁廷把身上检测仪器的贴片都撕下来了,伸手又要去扯输液的针头,忙喊了声:“陆雁廷!”


    棠景意三两步走过去,气得将他按住:“你是不是有病?”


    “嗯,有病。”陆雁廷说,“不然我能在这儿?”


    棠景意:“……”


    有护士和医生因为检测仪器的警报而匆匆赶了过来,棠景意要往旁边让开位置,陆雁廷却拉住他不松手,笑说:“刚才看哪儿都是白色,我以为我瞎了。”


    “直到看见你,才发现,哦,没瞎,世界还是有颜色的。”


    他这话说得神经质又好似深情款款,惹得护士隐蔽地瞥了他们好几眼,棠景意原地一个无语,甩开他的手走到一旁。


    可是不管他走到哪儿,陆雁廷直勾勾的眼神都跟着他跟到哪儿。直到有医生叫他:“陆先生,最近还会头疼吗?”


    陆雁廷不耐烦地看过去,他本想发火,却发现这是他车祸后一直负责他的医生和医院。


    是和家里那老头子有联系的医生和医院。


    于是陆雁廷直勾勾盯着的人变成了医生,看得医生都要忍不住紧张,结结巴巴地又问了一遍:“最最近近还会头疼吗?还需要吃止痛药吗?”


    “会。”陆雁廷说,“还和以前一样,时不时疼。”


    医生:“这次是——”


    陆雁廷轻描淡写地说:“早上没吃饭,低血糖了。”


    医生:“嗯,但是陆先生,根据诊断,我认为这不是因为——”


    “我要休息了医生,”陆雁廷说,“你好吵。”


    医生:“……”


    病房再次清空后,陆雁廷也安静下来,好一会儿,他问收拾垃圾打算离开的棠景意:“棠棠,我怎么……会在这个医院?”


    棠景意正掸着身上刚才抱狗东西时沾到的灰,头也不抬地说:“嗯,我联系了你的家人,他们让送到这儿的。”


    陆雁廷张了张口:“家人?为什么——”


    棠景意理所当然地说:“你出过车祸,还有后遗症,有了什么症状当然是找原本的医院和医生比较好。”


    “……哦。”陆雁廷低低应了声,他其实很想问,你不怕老头子再把我关起来,不怕我们再分开?


    然后他意识到,或许棠景意并不在乎。


    如果在乎,棠棠就不该不认他,不该眼看着他遗忘了他们的过去,却还是无动于衷。


    “嗯。”他自言自语,“你是关心我……我知道。”


    棠景意看着缩进被子里的狗东西,一时之间也很有些茫然,为什么这狗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


    他想了想,见陆雁廷在医院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了,也不想和陆雁廷他爸碰上,说了好好休息后便转身离开。


    第46章 第 46 章


    棠景意走了, 陆雁廷躺在病床上发呆。


    他还是没记起来全部,但那已经足够了。


    不一会儿,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走了进来。陆雁廷听见脚步声, 原没打算理会,无意间转头看去, 却一时愣住,诧异道:“外公……?”


    然后便连忙要起身搀扶,老人摆摆手, 身后的助理亦步亦趋地搀扶着他的手臂在沙发上坐下, 紧接着又到陆雁廷跟前去, 拿了几个枕头垫在他身后, 好让他能靠得舒服些。


    陆雁廷张了张口:“外公, 您怎么——”


    “你爸在出差没工夫来,我来看看我乖孙。”


    周锦良眼神慈爱地细细打量他, 陆雁廷是他一手带大的,自然是怎么疼爱都不为过。自那事儿后陆雁廷便一直不太对劲, 周锦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或许是人年纪大了,对许多事也看开了许多, 对于婚姻子嗣的事他反倒没有女婿那样执着。能和喜欢的人过一辈子既是天底下头号幸福事,也是天下第一难事。如果连这都能实现,又何必去在意伴侣是男是女,是否有子嗣呢?


    只是, 不论他和陆雁廷再亲近,终归不是他的生身父母, 女婿于他来说也只是女婿而非亲生子。所以尽管看不惯对方在陆雁廷婚姻这事儿上的武断,却也是话语权有限, 无可奈何。


    “哪里——哪里用得着麻烦您。”陆雁廷小声说,他少有的变得拘谨。外公已是耄耋之年,虽说身子骨硬朗,但毕竟是上了年纪,他也不想老人操心。


    “……就是低血糖而已。”他辩解。


    “嗯。”周锦良没有反驳,情绪稳定的人总能感染别人,所以陆雁廷也少有的安定下来,“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早就都好了。”陆雁廷说,又关切道,“您不是怕晕车吗?从哪儿过来的?”


    “噢,是淙予陪我过来的。”周锦良说,笑呵呵地抓了把拐杖,“这孩子刚好来陪我下棋,听说你进医院了就一块儿来了。”


    “……周淙予?”陆雁廷眼皮一跳,“他也来了?他人呢?”


    棠景意也很想问——这人怎么在这儿?


    在楼梯上迎面遇见时,他甚至不知道该说是狭路相逢还是冤家路窄。总之棠景意决定就当没看见,加快速度就用从他身边过去,然后,周淙予和他说话了。


    “你……陆雁廷的病房,你知不知道,在哪里?”


    棠景意止住脚步,自从在顾云深那儿听说两人有亲戚关系后他就和007打听了,这个发癫的世界线竟然把陆雁廷和周淙予弄成了表兄弟,他们的母亲是亲姐妹。所以尽管对周淙予出现虽然意外,但倒也不算吃惊。只是——他还是很想怼回去,既然周淙予有途径知道陆雁廷住院,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在哪间病房,还用得着问他?


    还是说,周淙予又是想借此给他一些人生建议,告诫他别和陆雁廷走太近?


    棠景意面无表情地道:“三楼左拐第四间。”


    他说完想走,然而下一刻脑海中响起来的系统提示音却仿佛惊雷炸响——


    【滴——发布系统任务三:请玩家销毁存放在周淙予处的周璟棠遗物,时间不限,执行人不限。】


    棠景意被突如其来的系统音吓得脚步一滞,下意识地看向了周淙予。


    周淙予依旧在望着他,好像不管在棠景意知道还是不知道的角落,周淙予的视线始终只会落向他。可唯独在棠景意发现并看过去的时候,那视线却反倒仓皇地移开了。


    他们并没能有太多对视的时刻。


    周淙予匆匆与他擦肩而过。


    【周淙予是不是有些奇怪?】007也跟着狐疑道,【你说呢棠棠?】


    【……我哪儿知道,我又没有读心术。】棠景意还沉浸在那个让人困惑的任务里,心不在焉地咕哝着,走出医院后拦了辆车打车回家。


    但是——当然,他当然有看出周淙予的不对劲。周淙予对他,不管是积极的还是负面的,但总归不是面对一个陌生人时该有的情绪。


    于棠景意而言,周淙予是相伴二十余年的兄长,血缘关系是假的,亲情却是真的。更不用说,尽管对周淙予而言他们已经分离了许多年,可实际上,在棠景意的世界里,却不过只是两年前的事情而已。


    ——是的,周淙予就是他任务完成时的最后一个世界。


    【你不好奇嘛?】


    【我好奇什么。】棠景意漫不经心道,【这谜底又不是任务——】


    但说回任务——


    【销毁遗物?真够缺德的。】


    007:【呃……】


    【再说了,】棠景意拧眉,【我哪儿来的遗物,不就家里那些——难道要我把房子烧了?纵火罪是得坐牢的吧——】


    【应该……不能够。】007委婉地说,【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你好好想想,趁现在没过几年还记得。】


    重要的东西?


    棠景意一下子想起来了被周淙予锁在保险箱里的那些信件。


    那些——在他还是周璟棠的时候,在从小到大的二十多年里,给周淙予的一封封手写信。


    和其他世界都不同,当棠景意成为周璟棠的时候,才是个将将五岁的小萝卜头而已。周璟棠先天不足,三天两头往医院跑,时不时就要住院休养,一直到读了高中后才好些。起初时周淙予总能陪着,可后来他也要上学,也要忙碌。棠景意顶着副病弱又幼小的壳子实在无聊,就爱在病房里写写画画,给爸妈写信,给周淙予写信,直到后来周淙予出国留学,虽然各种联络方式方便又快捷,但他也还是保留了写信的习惯。


    棠景意知道周淙予会把那些信留下来,但他不知道那叠随着时光流逝逐渐泛黄的纸页会被人珍之重之地锁进保险箱里。直到父母去世,周围不知道多少人看笑话,等着周家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被年长且强势的养子赶出家门。这倒不怪他们多想,一直以来周淙予总是忙碌,他步伐又大又快,总是走在前面,好像渐渐地就要走远。


    然后棠景意才知道,周淙予不是要走远,他只是想走在前面,才能为身后的弟弟挡去前方风雪。


    在父母离开后,周淙予把每一处带锁的房间和柜子的密码都告诉了他,从家里到公司再到银行保险柜,周淙予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这些都是他的,他当然哪里都能去。


    也是那时候,棠景意啼笑皆非地发现,那叠页脚被抚弄得微微卷曲了的信件,被周淙予单独放在了一个保险箱里。


    时至今日,棠景意依旧记得周淙予如同被抓到马脚时先是慌乱再是窘迫的神色。周淙予一直掩饰得很好,从眼神到肢体,都不曾有过任何逾越的地方。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本就亲密无间,所有的呵护都被棠景意以为是因为他身体虚弱所以才格外照顾。


    那次在保险箱前,大概是周淙予第一次失态。


    他慌张又无措,想把保险箱关上,又怕棠景意没见着里面的东西然后起疑多想。只好任由他一张张翻看,听他大呼小叫地取笑他,脸上的神色慢慢归于平静,然后无奈地揽过作乱的弟弟,小心地把他手上的信纸收回来折好。


    【……真是缺大德了。】棠景意喃喃。


    不说现在,哪怕是还不知道周淙予心意的当时,他也做不到把那些东西毁了。更别说——现在周璟棠已经不在了,他留下的东西除开日常的衣物用品,无非也就是那叠亲笔信了。


    【……棠棠。】007说,【任务归任务,你可不能……】它怕棠景意又心软摆烂,急急忙忙说,【你不知道吧,陆雁廷的好感度已经95了,完成任务指日可待,你可不能这种时候掉链子!你要真舍不得自己下手,就让狗东西去。】


    【什么?】棠景意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95?这么突然?】他下意识问了一句,然后又不满,【怎么不是100?】


    【不是,但是,呃……】007说,【倒是曾经到过100,就是……唔,具体时间我看了,大概就是你们亲嘴完那会儿吧。但是后来又掉下来了,然后又升上去,又掉下来。】回想起那个抽风一样又升又降许久的好感度栏,007也很懵逼,【总之……因为100的好感度维持时间不足一小时,所以系统没有判定任务成功。】


    【……狗东西。】


    “阿——阿嚏——”


    坐在江语城对面的陆雁廷狠狠打了个喷嚏。


    “陆哥?要不要——”江语城抽了几张纸要递给他,却见陆雁廷狠狠瞪过来,他讪讪地把纸巾塞进对方手里,为难道,“陆哥……不是我不帮着打听,你也知道我们都不跟顾云深那伙朋友一块儿玩的,更别说他前对象了。我上哪儿去——”


    “不是你说的他对象是他白月光?”陆雁廷阴恻恻地磨牙,“有白月光还——”还他妈抢他男人!


    陆雁廷气得直喘气,他输液完缓过来后压根顾不上来探望的周淙予了,还是楼梯间里那个敢松了衣领跟他耀武扬威的顾云深更要紧些。


    “……陆哥,真的,不是我不帮你,但之前顾云深确实把他对象藏得可——哎哎哎——”


    江语城见陆雁廷一下攥紧了手里杯子,差点以为他又要摔东西,下意识地后撤了一下,才发现陆雁廷只是攥紧了却没有动。


    江语城有些意外陆雁廷竟然忍住了脾气,他挪了挪屁股,叹了口气说:“靠打听是没办法的……平时没一块儿玩,人家也不傻,怎么肯透露。这样吧,我回头找找他们的社交平台,看有没有照片之类的。”


    “社交平台?”陆雁廷皱眉。


    “对啊。微博,博客,朋友圈……但也只有照片了,其他的查不到。”


    陆雁廷悟了。


    这没什么技术难度,他等不及江语城帮忙,当天就开始一个个翻,新浪微博,企鹅微博,人人博客……


    直到凌晨五点多,在窗外微凉的曦光中,陆雁廷翻见了一张八年前的合影。


    那是在一个包厢里,在人堆中,顾云深撇开了他相熟的许喆和唐镜,唯独只和另一个年轻人挨着坐。他们并没有什么亲密举动,可是两人肩挨着肩,顾云深侧了身朝向他,眼睛也看着他,手里拿着的酒杯都快倒了也顾不上,只知道冲着那年轻人笑。


    陆雁廷几乎一下就从包厢的许多人里看出了他们的关系,不只因为顾云深,还因为——那个和他挨着的年轻人,竟然长得和棠棠有七八分相似。


    ……草。


    这是在搞什么,才八年,就移情别恋了?


    还是说……


    陆雁廷的目光犹疑不定地在那个年轻人的脸上巡视,和棠棠这么像——


    ……不对,按时间线来说,应该是棠棠和那人长得像。


    陆雁廷忽然意识到什么,几乎抑制不住地暴怒起来。他以为自己是还在生气棠景意竟然和顾云深沾上了边,可是他的心脏跳得飞快,甚至连抓着鼠标的手都要忍不住发抖。


    他在心慌。


    棠棠不要他,可以,他就是个无能的垃圾。棠棠睡了顾云深,行,怪他无能,棠棠心里怨他,这没什么。可是如果棠棠被顾云深欺骗,如果顾云深真的敢——


    他弄死他。


    第47章 第 47 章


    收到陆雁廷的好感度任务完成提醒的时候, 棠景意正在熟睡。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怀里的小久也跟着醒了,哼哼唧唧地从被窝里探出猫头。


    “小久, 你说什么?”


    他睡迷糊了,把耳朵凑到狸花壮士跟前。


    “喵呜……”


    “哦……”


    007:【……】


    等到起床了彻底清醒之后, 棠景意咬着牙刷愣了很久。


    【早上五点多……?发生了什么?】


    【那谁知道。】007吐槽,【我又不是陆雁廷的系统。】


    要不是007现在没有实体出现,棠景意定要狠狠瞪它一眼。


    他吐出嘴里的泡沫, 俯身漱口。


    【算了……随他去吧。】


    今天是周日, 不用上班, 棠景意照例出门晨跑。


    然后再次遇见了顾云深。


    这回他没有开车, 而是站在路边, 像是专程等着他。


    “给。”顾云深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六圈了, 休息会儿吧。”


    他似乎是算得好好的,知道棠景意每跑六圈就要停下来喝水走一段。棠景意瞥他一眼, 接过矿泉水仰头喝起来,并未驻足,却听见顾云深说:“今天早上的时候, 陆雁廷来找过我。”


    棠景意:“……什么?”


    他侧目,看见顾云深脸上浮现笑意。


    “他问我,为什么要跟一个和过世的前任长相相似的人在一起。”


    棠景意震惊,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 都没想明白为什么陆雁廷究竟是打哪儿知道的这件事,又是为什么会突然找上顾云深问这件事。


    “我们回去说吧。”顾云深体贴地说, “外面不方便。”他提了提手里的纸袋,“正好, 我给你带了早餐。”


    进家门的时候,顾云深照旧打量了四周,一切如旧,并没有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于是他的眉眼间这才松快了些,将港式茶点从袋子里取出来,一盒盒摆好。


    棠景意却没什么吃饭的兴致,他囫囵塞了个水晶虾饺垫垫肚子,问顾云深道:“你刚说陆雁廷找你干什么?”


    “喝点豆浆,别噎着。”顾云深将杯子往他面前推了推,一边道,“他好像以为,我缠着你,是因为你像……”说到这儿,他又要笑,“因为你像你自己。”


    棠景意:“……”


    这狗东西,什么狗脑子。


    但话说回来……


    他皱眉道:“陆雁廷怎么会——”


    “嗯……”顾云深轻应了声,“昨天早上我来找你的时候,跟陆雁廷起了点冲突,然后……”他抬手解开衬衫顶上的两颗纽扣,“那天晚上,你咬得用力了些……他看见了。”说到这儿的时候,顾云深脸上露出些笑意,声音很轻,但很愉悦。不像是说陆雁廷找他麻烦,倒像是某种心愿达成的餍足。


    他和棠景意在一起许多年,陆雁廷算什么东西,就算现在——就算……再如何,也轮不到他来耀武扬威。


    “……”棠景意一时梗住,“你——”


    “是他先跑我跟前叫嚣的。”顾云深说,告状一样,他看着棠景意,伸手去拉他,“你也知道陆雁廷的性子……是他先动的手。”


    顾云深说得面不改色,棠景意一方面觉得狗东西不是随便动手的人,应该被他调.教得挺好的才是。可仔细一想——现在是失忆了的狗东西,会怎么个疯法确实不好说。


    见棠景意沉默,顾云深唇畔的弧度慢慢变浅了些,有道声音在心里说:


    【棠棠会介意?】


    【让陆雁廷知道他们睡过,他很介意?】


    顾云深抿了下唇。


    不能这样说。


    他告诫心底那道声音。


    棠棠会生气的。


    棠景意确实无语许久,简直是有苦难言。


    顾云深不知道他也和陆雁廷在一起过,只以为他是一时兴起的花花公子,自然处处看不上。


    而陆雁廷——大概是那些失去的记忆作祟?反正狗东西——好像自从他们再遇见后,就一直不太正常。


    棠景意:“……”


    累了。


    “棠棠,”顾云深说,“我一直没问你,你和陆雁廷……”


    他并不知道棠景意是怎么和陆雁廷认识,甚至是相熟的。顾云深第一次从棠景意那里听到陆雁廷的名字,还是许久之前因为傅初霁要退出俱乐部的事情。而他们的第一次碰面则是在一次开会的时候,棠景意的表现确实有些异常,顾云深不是没看出来,他只是知道这不是他能追问的事情。


    更不用说——即便是现在,显然棠棠也依旧不想和他谈这件事。


    顾云深笑笑,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棠棠,我只是想知道,如果他再问起我和你,我要怎么跟他说。”


    棠景意才不信他的鬼话,他知道现在的顾云深和八年前不太一样了,又或许——他自己也变得不一样了吧。如今时过境迁,他们早已经不复过往的亲密无间了。


    棠景意反问:“你觉得呢?”


    顾云深一时被问住了,对于这事儿他倒真没想过要怎么说,他原就没打算搭理陆雁廷的,没义务要给陆雁廷什么答复。


    “嗯……”


    顾云深努力地想了想,即便前任和现任都是棠棠,可他却也不想否认自己对所谓“死去前任”的感情,更不想承认自己移情别恋——哪怕只是找个理由搪塞陆雁廷。


    顾云深沉默了。


    半晌,他说:“我想,并不是非得给陆雁廷一个答案吧。”


    顾云深不了解陆雁廷,但棠景意了解,不把这事儿弄清楚,陆雁廷绝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他果断拍板:“你就跟他说是一夜.情。”


    顾云深怔住,他本能地想要解释:“那不是……”可是一夜.情这个词对他来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对待这方面顾云深从来都算不得开放。只是想一想,耳根便要红起来。


    “……”棠景意扶额,“你脸红什么?”


    顾云深移开眼。


    “我只是……”他说,“太久没跟你,一夜情了。”


    顾云深没什么反抗地就接受了棠景意给的答案,并且反向运用了起来。


    可或许这个词用在他们现在确实是合适的,顾云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并不是棠景意给他找的借口,而是事实。


    顾云深按了按颈上的那枚咬痕,些微的钝痛感让他慢慢安定下来,“放心,”他看着棠景意说,“陆雁廷不会知道的。”


    顾云深只以为像这样转世投胎的事情太过离奇,他知道不好解释,所以尽管实在不耐烦于陆雁廷的挑衅,无数次想要宣誓主权,却也不愿意让棠景意为难。


    只是,对于多方共同当事人的棠景意来说,这事儿又实在太过反常。


    送走顾云深后,棠景意拿出手机扫了眼微信,陆雁廷别说来找他,连条消息都没有。


    或许是想等有空见面了,再当面问他?


    但这个问题也很快得到了解答,傍晚时棠景意牵着小久出去散步,回家时便看见陆雁廷的车停在路边。狗东西咬着根烟站在车旁,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身形不似过去那样挺括。


    棠景意顿住脚步,陆雁廷没看见他,他便看着陆雁廷。


    自相遇之后,也许是因为失去记忆的关系,他所见到的陆雁廷其实要比过去更乖张肆意,那双略狭长的眼睛永远神采飞扬,炙热不减半分。可今天却好像不是这样,他微躬了背,肩膀折起,似乎有些委顿,逐渐贴近棠景意记忆中的样子。


    在过去的某一刻,又或是某些时刻,狗东西惹他不开心被赶出去之后,就是这样一副流浪狗的样子守在他楼下。


    棠景意歪了下头,却见陆雁廷若有所感地抬头看了过来,紧拧的眉间在视线相触的那刻被抚平,他一把拽下没点燃的香烟丢进口袋里,快步穿过马路朝他走来。


    “你怎么不叫我?”陆雁廷有些抱怨地说,“等多久了?”


    “等什么?”


    陆雁廷笑说:“不是在等我?”


    他神色如常地插科打诨,如果不是顾云深来过,棠景意也看不出来陆雁廷会知道他和顾云深的事情。


    所以这就更反常了,不管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狗东西都不是这样藏得住心思的人。


    棠景意看着他不说话,不接茬也不反驳,倒把陆雁廷看愣了,凑过去笑眯眯道:“真的在等我啊?”


    “不是,”棠景意说,随口扯了个谎,“顾云深说他要过来。”


    陆雁廷一顿,他离得太近,棠景意注意到他的眉眼抽动了一下,像是怒气被实质化,波浪似的涌动起来,却又很快被压下去。


    棠景意还记得,当初他但凡和发小走得近些,陆雁廷若是在场就要硬是挤进中间把他们隔开;若是不在,就次次都要冲到跟前缠着他不放,床上床下地跟他计较个不停,非得要证明他才是更好的那个——各种意义上的。


    隐忍这个词从来不存在于狗东西的字典里。


    过去连他和发小搭下肩膀都忍不了的狗东西,如今知道他和顾云深睡过,反倒是忍了下来。


    “他——”


    陆雁廷张口,棠景意以为他要像周淙予那样,说顾云深有个忘不掉的前男友,他不是真心的,让他离他远点。可陆雁廷没有这么说,他只是瞪起了眼,咬牙切齿道:“他来干什么?!”


    棠景意快要被狗东西搞糊涂了,他不知道这世界什么时候变成了谜语人的世界,怎么好像每个人都想要瞒住他点什么。


    ……虽然,他也有事瞒着他们。


    只是系统的事是绝对不能透露的,这甚至不需要单独作为一个任务发布出来命令完成,他在第一次做任务的时候就被告知了这一个基本原则。


    棠景意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牵着小久往小区里走去,陆雁廷随即跟上,他像是有些着急,想去拉棠景意的手臂,却又不想表露自己的急切,手指蜷缩了下,又收回手,强行按在身体两侧。


    “你——你喜欢他?”


    棠棠不是个放纵的人,陆雁廷只能想出这个理由,所以他对在怀疑顾云深别有用心后才那样怒不可遏。比起移情别恋,陆雁廷更不能接受棠棠的一片真心被顾云深糟蹋。


    棠景意不答,反问道:“你去找顾云深了?”


    陆雁廷一愣,而后恼羞成怒,脱口而出道:“他找你告——他还是不是个男人?!”他气极了,活像是学生时期的校霸看不惯那些爱打小报告的尖子生,恨不能撸起袖子上去揍一顿。


    棠景意又问:“你找他做什么?”


    “我没——”陆雁廷深吸一口气,听棠景意这么问,以为顾云深应该也没说太多,生硬地拐了个弯说,“公司的事,谈合作。”


    “……”棠景意停住脚步,“……你以为我会信?”


    陆雁廷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借口无法蒙混过关,眼见棠景意皱眉,他心里一慌,只觉得这样责问他的情景似乎分外熟悉,下意识去拉了他的手说:“他跟你说什么了,我又没对他干什么。”他的声音低下去,有些委屈。


    狗东西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肯跟他吐露顾云深所谓“前任”的事。


    棠景意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陆雁廷愣住。


    这句话来得太突然,他呆滞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什么——”


    “你不要再来找我,陆雁廷。”棠景意重复,“你不需要来了。”


    因为任务完成了,所以不需要了。


    这次100满好感度后狗东西的表现和过往的不同,着实反常了些,棠景意不是没好奇过,但仔细一想,好像也没什么深究的必要。狗东西不记得他,他们没在一起,这样很好,桥归桥路归路,总好过重回上一世的结局。


    更何况,他总归是要走的。


    【等等——】007急急出声,【周淙予的任务你忘了?陆雁廷和他是表亲,你要是自己为难,想办法让他去干那事儿不是正好,宿主你——】


    【闭嘴。】棠景意心烦意乱地制止它,【……周淙予的事,我再想办法。】


    陆雁廷还在发愣,棠景意的话显然超过了他大脑CPU所能处理的程度,他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就被拒之门外了——棠棠或许对他有怨气,可明明几天前他们还能一起出去玩一起骑马,明明他们才刚刚接过吻,为什么——


    “是因为顾云深?”


    陆雁廷一字一句地问他,“你要赶我走,因为他?”


    棠景意没说话,他被短暂地拖进了回忆里,许多年前的某一天,狗东西湿淋淋地自雨夜里冲出来,他气势汹汹地攥着他的手臂,满面怒容,张口却是忍不住要哭,通红了眼睛耷拉着尾巴质问他:【就因为你那什么发小,你就要赶我走?】


    “……不是,”棠景意说,“与他无关。”


    与他无关。


    许是余晖即将收尽的夕阳太过刺眼,陆雁廷又要头痛起来,他按住抽疼的太阳穴,另一手仍旧抓着棠景意不放,“你这么——”他咬紧牙关,太阳穴好像让人拿了锤子猛砸一样扑通直跳,“你为什么……”他急促地喘着气,喉咙里滚出受伤小兽似的呜呜声,“你总是,总是护着他……”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陆雁廷忽然站立不稳,双腿发软着就要往前扑倒,棠景意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以为是他昨天昏倒还没恢复全,拿起手机就要打120,被陆雁廷一把按下,“打给,江语城。”他在三叉神经剧烈涌动的疼痛中艰难地开口,“别……叫,家里,医院……给,江语城……”


    他怕去了医院再给棠景意惹麻烦,只翻来覆去地念着江语城的名字。棠景意按着他的意思打电话叫来了人,江语城手忙脚乱地把陆雁廷弄上车,再小心地抬眼一瞅棠景意,陆雁廷正抓着人衣袖不撒手,棠景意就一根根将他手指掰开,低着头的样子一丝情绪也没有。


    江语城不知道两人是怎么了,明明前段时间陆雁廷还神采飞扬地和他炫耀他们一起去骑马吃饭,现在却又……别说骑马,估计连微信都要拉黑了。


    “那什么,”江语城干咳一声,“要不,你跟我一块儿送陆哥回去吧,待会儿我再给你载回来。”


    棠景意看他一眼,“不用了。”他抽出手,直起身子,“我明天还要上班。”


    江语城:“……”


    得,比前任更心狠的人出现了。


    江语城终归只是局外人,加之陆雁廷的情况确实复杂,他也不知道陆雁廷找了个和前任长得像的人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便也实在没底气去指责什么,只得默默叹了口气,说:“行吧。”


    棠景意抱起猫走了。


    江语城看看人怀里躺得舒舒服服的猫,再看后座上出了一身冷汗死狗一样趴着的陆雁廷,没忍住又叹了口气,合上车门。


    第48章 第 48 章


    棠景意再次遇见陆雁廷时, 是在隔天上班的电梯里。


    电梯里人多,陆雁廷板着一张脸,棠景意也假装没看见他在大厅角落站了半天、等见到他时才钻进电梯的狗狗祟祟的模样.他目不斜视地走进去, 按亮楼层。


    一旁有个中层领导试图和陆雁廷搭话,陆雁廷没应声, 眼神三番五次地往棠景意那边瞟,却只看见一个冷淡的侧影立得笔直,头也不偏。而后电梯门打开, 那身影便走了出去。


    “哎, 陆总——”


    一只手拦住了即将合上的电梯门, 陆雁廷粗暴地将门隔开, 三两步就跟着窜了出去。


    他快走几步绕过拐角, 却见棠景意正在跟另一个人说话——


    “陆笙。”


    陆雁廷语气不善地开口,他没想到自己不过只是迟疑了几秒钟, 竟然被别人捷足先登。


    “我叫你来拿文件,不是让你在这儿——”勾三搭四!


    陆雁廷动了动嘴唇, 勉强把不那么体面的用词憋回去。


    棠景意看了他一眼,狗东西的脸色不太好看,大概是昨天头疼没休息好, 就算人模狗样地穿着西装也显得几分阴翳。看得一旁的经理踟蹰半晌,才上前说:“陆总,您这边还有什么文件要补充的吗?”


    棠景意绕过他们走回自己的位置上把电脑打开,其实遇到陆笙他并不太意外, 陆雁廷和周淙予是表亲,有生意来往很正常。陆笙在他手底下做事, 自然也会跟着。


    陆雁廷看着棠景意的位置不说话,他心烦的时候对谁都是甩脸色。陆笙替他道:“没什么了, 谢谢。”


    等着电脑开机的间隙,棠景意被盯得不耐烦,拧起眉又看过去。


    狗东西一顿,焉焉地垂下了脑袋,转身离开。临走时仍不忘警告地瞪一眼陆笙示意他跟上,陆笙和经理寒暄告别,余光无意间瞥见棠景意支着下巴看他,临窗靠着的侧脸被外头的日光映得明亮又模糊,像极了记忆中那个同样安静而冷淡的遥远身影。


    “陆笙!”


    陆雁廷不耐烦地喊他,陆笙恍惚间回神,匆匆跟上。


    没人知道,也没人会去在意,其实陆笙是和陆雁廷同时认识的那个人。


    陆以棠。


    那是个下雨天,他同陆雁廷一伙人吃完饭出来,雨势渐大,陆雁廷嫌麻烦不想往外走,就近找了个酒馆进去打发时间。


    这里不比他们常去的会所,但人少,静谧,陆雁廷找了处位置坐下,其他人熙熙攘攘地围着他落座。


    陆笙走在最后,把他们乱放的伞拾起来倚着墙摆好,然后就听见旁边一道声音,【谢谢,给我吧。】


    视野里随之探进一只有力而骨节分明的手。


    陆笙还没反应过来就下意识地顺势松了手,然后才顾得上转头看过去,男人眉眼低垂,弯下身把雨伞理好。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却没有机会对视。


    后来,陆雁廷在酒馆里点起了烟,陆以棠走到他们桌旁,客气地说:【先生,这里禁止吸烟,麻烦您把烟熄了。】


    凡是陆雁廷常去的地方,都知道少来管他的闲事。哪怕是他第一次去的地方,这样好些人洋洋洒洒地坐着喝酒调笑,但凡开门做生意的都有这点敏锐度,知道这是些不好招惹的客人。


    但要说陆以棠不敏锐吗?当然也不是。


    那天之后,陆笙才知道,平静地垂眼并非表示温驯,而是懒得计较的不耐。


    陆雁廷看了男人一眼,把烟摁进烟灰缸里,却还是不老实,在之后和邻桌的客人起了口角冲突。


    于是陆以棠又来了。


    他这回是真的不耐烦了,单手拦下了对方要朝陆雁廷砸过去的折叠椅,一字一句地说:【都坐下,所有人。】


    陆雁廷看着他,却不动。对面那人又要冲过来,被陆以棠架着肩膀撂翻在地。


    陆雁廷笑了。


    或许,作为局外人的陆笙,比谁都还要清楚陆以棠和陆雁廷的关系变化。


    他看着陆雁廷从一时兴起到不能自控,最后步步沉沦;也看着陆以棠从不耐到沉默,再从抗拒到默许。


    陆笙不明白,陆雁廷那样一个人——傲慢自大,任性又自我,脾气差爱生气,他懂什么爱懂什么体贴,凭什么磨得陆以棠允了他。


    但不管他怎么想,陆以棠还是和陆雁廷在一起了。


    后来,陆雁廷开始带着人一起出来玩,好似甜蜜得要在粉红泡泡里溺死过去一样。可陆笙看得出来陆以棠是不喜欢这种场合的,来了就拎着酒瓶坐到了角落里。


    坐到了陆笙的旁边。


    陆笙原以为已经死寂了的心脏又开始不合时宜的跳动,他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


    但是他懂的,陆笙懂得这种被人们笑脸相迎实则不屑一顾的感觉,那些人因为陆雁廷而对陆以棠格外热切,实际上陆雁廷不在的时候他们说了多不堪入耳的话,只有陆笙知晓。


    他们是一类人,是微不足道的蝼蚁。


    陆笙觉得,蝼蚁与蝼蚁之间,总是有种惺惺相惜的默契感在,再冷的天,两只小蚁挨在一起,也能取暖。


    陆笙从不参与那些人的议论,但深知自己说不上话,也未曾阻止。毕竟就连江语城也管不过来,更遑论是他。陆笙只得在他们再一次背后议论的时候把陆雁廷引了过来,想借着他来解决这事儿。可陆笙没想到,同陆雁廷一起来的还有那个人。


    他也听到了那些人说他摇尾乞怜、床上如何舒服,勾得陆雁廷离不开他。


    陆雁廷当即暴怒,男人却还是反应平平,看着陆雁廷砸东西发疯,扯着那些人的领子把刚才张过嘴巴的挨个揍了个遍。


    光影交织处,陆笙看见陆以棠别过脸笑了一下。像是觉得好笑,眼里被五色灯光映得光彩四溢。


    他转身走了出去,陆雁廷将手里的蠢货丢下,慌忙追出去跟上。


    之后,陆笙就很少再见陆以棠了。他不再跟着陆雁廷出来玩,甚至于,陆雁廷也很少再和他们出来了。不再出来一起喝酒玩闹,就连过往喜欢的极限运动和拳赛也不去看了。


    这或许是件好事。


    可对他来说,却不太好。他们见不上面了。


    一次雨天,陆笙独自踏进了小酒馆。


    陆以棠认得他,他们虽没单独说过几句话,但陆以棠认得,也记得他。


    他亲手给他调了酒。


    陆笙在吧台处坐了很久,其实这次和往常一样,他和陆以棠还是没怎么说话,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他忙碌。


    但也许他不该坐那么久,久到陆雁廷都回来了。


    一直以来,陆笙对陆雁廷的认知都是一条逮谁咬谁的疯狗,在陆以棠的事情上尤甚。


    其实陆笙已经习惯了,钱难挣屎难吃,既然是既要又要,那就只能依附于人,难免要受点气。


    可是这一次,陆以棠却不像上次那样沉默,他挡在他面前,一把扯开了陆雁廷,说:【陆雁廷,你又要干什么?】


    【再乱撒泼就滚出去。】


    然后陆雁廷当真像是疯狗被拴上了项圈,不再动了。


    于是陆笙恍惚间意识到,陆以棠怎么会是蝼蚁,他是天上月,是人间雪,洁白无瑕,清冷孤高。


    可是,这个看上去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却愿意为他说话。


    陆笙看得清陆雁廷是怎么沦陷的,却看不清自己,等他发觉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就是那次雨天的酒馆。


    自那架坠落的飞机和陆雁廷的车祸后,所有人都对陆以棠这个名字闭口不言。


    今天也是个雨天。


    雨天恼人,尤其是盛夏的雨。明明早上才出了大太阳,临近中午时却忽然下起暴雨来,闷了大半天的热气被大雨一冲,越发湿热难耐。


    棠景意戳着餐盘里的牛肉,他不挑嘴,好的吃得坏的也吃得。公司食堂哪儿都好,只是葱姜蒜他实在不喜欢,只能把糊在肉上的葱花和蒜泥一点点往外挑。


    正听着外边的雨声挑菜,眼前忽然坐下一人,棠景意抬眼看过去,是陆笙。


    陆笙这个人——说实话,棠景意是真不熟。现在是,过去他是陆以棠的时候,更是。


    印象里的陆笙一直是和陆雁廷一起行动的,但家世背景一般,总是坐在角落。话也少,不似其他同样背景一般的狗腿子,家世普通也没关系,只要能哄得人开心,怎么着也能过得舒坦点。


    可陆笙不这样,但要说他硬气,却也不是。


    不管是陆雁廷还是其他人的颐指气使,他统统受着,阴阳怪气也当听不见,依旧泰然自若。却并非宠辱不惊,只是他认命又懦弱。


    陆笙当然是个聪明人,正是因为聪明所以懦弱。


    他明白自己能力有限,又改变不了什么。于是别说抗争,就连争取都不敢,只能随波逐流。他也想过得舒坦点,于是只能麻痹自己,去适应和接受这个恼人的世界。


    棠景意不能说这样是对是错,各人有各人的苦,他当然能理解陆笙选择。只不过他们终归不是一路人,陆笙相比陆雁廷其他的狐朋狗友也仅仅是好一些而已,所以棠景意和他不熟,在他还是陆以棠时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估计还比不上这个世界的话来得多。


    “好久不见。”陆笙说。


    棠景意歪了下头,“嗯。”他应了声算是回应,继续往外挑葱姜蒜。


    陆笙看着他,像是在看他的脸,又像是在看他整个人,半晌,他说:“前两天,陆雁廷进医院了。”


    “我知道。”棠景意说。


    “那你知道,他有一个因为车祸失忆而忘记了的心上人吗?”


    棠景意:“……”


    陆笙真的是越来越奇怪了,好端端的又来和他说这些。如果说上一次在酒吧相遇还只是拐弯抹角的试探,那今天可就是难得的开门见山了,毕竟他们现在不过是只见过两面的陌生人而已。


    “陆雁廷总会想起来的。”陆笙说,“而你……”他再次打量棠景意的脸,“你确实和他长得很像,但你不是他,陆雁廷迟早会抛弃你。”说到最后,不知为何,语气带上几分嘲弄。


    “……嗯。”棠景意放下筷子,这个世界就是条食物链,上头的蝼蚁看向他所以为的下层时,竟也自恃为一头张牙舞爪的巨兽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


    棠景意并不介意他的用词,陆笙或许从来算不得一个良善的人,但主观来说,他也并没有多少恶意。


    陆笙没说话,于是棠景意又问:“也是因为我像他?”


    他是真有些啼笑皆非了,棠景意实在搞不懂陆笙为什么会突然大发善心去“提点”一个陌生人避免他误入歧途,毕竟别说为别人,便是为自己,陆笙也甚少这样争取过。


    要说是见色起意,算了吧,上次月色事件之后陆笙也没再在他面前出现过,现在这个清澈愚蠢的大学生棠景意并非他的目的。


    但要这么说的话——


    【救命啊,那是因为这张脸,因为我还是陆以棠那会儿的交情?可我也不记得之前我跟他有这么熟啊?】


    007:【……】


    “总之,”陆笙神色淡淡,他没有被轻易撼动情绪,只是一副言尽于此的姿态,“该说的我都说了,你——”


    他忽然住了口。


    因为陆雁廷向着他们的位置走了过来。


    棠景意开始收拾碗筷,等到陆雁廷一声阴沉的“起来”脱口而出之后,棠景意就端着餐盘站了起来。


    “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陆雁廷:“……”


    他当然不是冲着棠景意撒的火,而正该起身的那人却不知是愣住了还是无视他,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陆雁廷看得心头火起,他出会议室就注意到陆笙不在,便也没顾得上琅璟一方说酒店定了位置一起吃午饭的邀请,闷头就往公司食堂走,果然看见他们坐在一处,甚至还相谈甚欢的样子。


    陆雁廷盯着陆笙,他竟没注意到,他竟然忘记了,这个上次就敢当着他的面要和棠景意攀扯的陆家旁支——


    “陆雁廷。”


    一道微冷的声音让陆雁廷缓慢地回神。他扭头去看,棠景意端着餐盘,却是还没走。


    “过来。”他说。


    棠景意知道陆雁廷不会乱来,狗东西虽然脾气倔又任性,但他分得清轻重。除非——他的狗脑子看不出来这些轻重。


    确实也很有可能。


    棠景意没有再去看陆笙,只是将陆雁廷领走了。


    算了……不管陆笙为什么怕他被蒙蔽愿意帮他,但毕竟是出于过往的……


    棠景意是真不想说出情分两个字,他依旧一头雾水。但不论如何,终归还是为了他。狗东西不会当场发难,但之后必定针对陆笙,他没法坐视不理。


    陆雁廷跟着棠景意走了。


    他当然知道对他冷脸了一早上的棠棠又为什么愿意开口叫他的名字,他总是这样心软得要命,对所有人都心软,偏偏只除了他。


    他们来到无人的楼道里。


    第49章 第 49 章


    他们来到无人的楼梯间。


    公司的冷气很足, 没人会放着宽敞干净的电梯不用,来走安全通道的楼梯。现在是饭点,大家不是在食堂就是在办公室吃外卖, 所以别说楼梯间,就连走廊都人迹寥寥。


    太安静了。


    陆雁廷呼吸着, 几乎能听见自己胸腔鼓动时的噪声,在空旷的楼梯中一荡,震出丝丝回响。


    棠景意没有说话。


    陆雁廷看着他, 这人昨天还冷冰冰地跟他说“不要再来找我”, 今天就喊了他的名字, 带他来这里。


    陆雁廷本该昂起下巴, 沾沾自喜又傲慢地说“不是让我别来么?”。


    可他不敢。


    不管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 陆雁廷都不敢。他知道他一旦这么说了,棠景意是真能丢下他转身走掉。


    毕竟, 这么多年了,棠棠也就只为了那个和他一同在孤儿院长大的发小才跟他说过软话。而现下, 就连当初那个看起来和棠景意挺要好的朋友想退出白鲨,棠棠都不愿意为了他低头,更不用说现在的陆笙了。


    陆笙……


    零碎的记忆开始模糊地自脑海中闪现, 陆雁廷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为了别人的时候棠景意才愿意正眼看他。毕竟许多年前,棠棠似乎也是这样,也是为了某个人才拦住他,愿意直视着他, 挨近了和他说话。


    虽然,当时的他下一秒就被撂到地上了。


    陆雁廷看着棠景意, 棠景意也在看他。


    他没说话,完全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一边想一边盯着人看。


    这好像是他这个世界第一次见陆雁廷穿得这样整齐严肃, 狗东西虽然肆意乖张,但光看脸,倒也算是一表人才。加之喜欢运动,就算是车祸后也没有疏于锻炼,不似顾云深那样清瘦,反倒肩背宽阔,将合身挺括的烟灰色西装一撑,越发显得挺拔有力,再系上一条深蓝菱格纹的领带,越发——


    ……等等。


    棠景意蹙眉伸手,冷白的指尖靠近一分,陆雁廷的呼吸就屏住一分,直到完全僵直,看着棠景意将手探进外套里。


    已是夏天,穿着西装本就容易热,里边的衬衫就更加轻薄,细小酥麻的触感在胸前一勾,陆雁廷越发用力的抿紧了唇,看着棠景意勾起那根他挑选了许久的领带。


    深蓝色,是棠棠最喜欢的。今天是开会,那就要商务一些,暗色的菱形格纹路就很好,也是棠棠喜欢的。


    棠景意微微眯眼,他一扯领带,陆雁廷猝不及防往前一扑,忙支起手臂抵住他身后的墙。


    “……棠棠?”他无意识地哑了声音。顾不上争风吃醋,也顾不上细想为什么棠景意忽然又许他靠近,只想好好地看一看他,在他忆起那些过去后,好好地、仔仔细细地看一看新生的他。


    棠景意攥着他的领带,打量他的脸。


    狗东西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热烈又直白,有如实质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亲上来,在这无人的楼梯间里放肆一番。


    ……是失忆前和失忆后的狗东西都可能有的样子。


    棠景意看不出什么来,他松了手,陆雁廷却不肯让开了,倾身去亲他被领带勒出红痕的手背。


    “陆——”


    潮热滚烫的气息覆了上来,棠景意一下子抽回手,又被陆雁廷攥住手腕。


    “你什么时候才肯为我出头?”狗东西贴着他小声问。


    先是过去那个什么狗屁发小,再是现在的顾云深,现在又是陆笙——到底什么时候能轮到他?


    棠景意:“……你还需要别人帮出头?”


    “需要。”陆雁廷蹭上去,低声喃喃,“……需要的。”


    棠景意皱眉,他推开狗东西,又说:“你这么讨厌陆笙?”


    陆雁廷反问:“你这么喜欢陆笙?”


    棠景意:“……”


    “我不喜欢他。”他冷漠地说,“可他又没干什么,你冲他撒什么火。”


    “嗯。”陆雁廷笑笑,“棠棠,我什么都没做。”


    这回不比上次在月色——上次他是真要动手了,才惹得棠景意管他。可这回,他甚至还什么都没说,棠棠就……


    “但确实,”陆雁廷话音一转,“我讨厌他,真要做什么也说不定。”


    他唇畔勾起一抹笑,转而搂住棠景意的腰,“上回你可是……”然后又去牵他的手,手指探入指缝,与他十指相扣,“……这样了,我才放过他。”


    “这次呢?”


    狗东西的声音越来越低。


    “棠棠……”


    “陆雁廷,”棠景意冷冷开口,“你是不是还想挨揍?”


    上回一方面是因为陆笙,一方面是因为要刷好感度,才安抚他,现在——


    陆雁廷又笑起来,“是啊,你揍我吧。”


    他闭上眼,张口就开始胡说八道,“你不知道,我这几天突然开始做春.梦,梦里的那人和你长得还挺像,上来就把我捆了起来。这领带捆起手来倒也是挺严实,嘿,但是你别说,滋味还真不错,虽然是粗暴了些嘛,但只要姿势选的好,跪趴着的时候倒也不那么——”


    没来得及说完后面的美妙体验,陆雁廷就被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嘴。


    棠景意本来疑心陆雁廷是不是恢复了记忆,一方面觉得无关,却又忍不住探究,于是听他说了几句,没想到越说越离谱,直觉得一股热气烧红了耳根,直接一把捂住了狗嘴。


    陆雁廷还在笑,小狗似的去舔他的掌心,逼得棠景意松了手,一时恼怒:“狗东西你——”


    陆雁廷趁机吻上去。


    寂静的楼梯间泛起了黏腻的潮水声。


    其实,梦是真的,而且是一个极其逼真的梦。逼真到,如今陆雁廷闭上眼,还依稀能闻见梦里的酒味,在一地散乱的酒瓶中,男人扣着他的后颈将他按倒跪在地上,陆雁廷双手被缚在身后,无力支撑的上半身紧贴着地面,半是冰冷,半是身后的火热。


    于棠景意来说,这个梦也是真的,是的的确确发生过的现实。


    狗东西就好惹他上头,他们的第一次就是陆雁廷不知好歹把他灌醉图谋不轨,最后自然是没能得逞,被按着教训了一晚上才老实。只不过消停不多久,见他反应淡淡,又开始琢磨别的法子起来,为了拐他上床好留下来什么都做得出,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人前人后从不避忌,就算是在公司,在办公室,他也能……


    陆雁廷这人,纵然有千万个缺点,可他的热烈直白,从不遮掩,又何尝不是一种真诚。


    “棠棠……”


    陆雁廷太久没有过这样的亲密时光,明明是他主动的,愣是也能把自己也给亲得腰腿发软。可是他看着容颜冷淡的心上人,看他的脸上也泛起了晕红,却没有推开他,一时又要忍不住笑。


    “顾云深有什么好睡的,他能比得上我?”陆雁廷压抑着喘气声,凑过去继续耳鬓厮磨,“你想睡觉,早该来找我,约个会打个.炮有什么——”


    然后又被捂住了嘴。


    他不遗余力想把别有用心的顾云深赶走,棠棠却连话都不许他说完。


    但陆雁廷还是坚持地挤出含糊的声音,“棠棠你不能信他,那混球甜言蜜语的肯定是在骗你,顾云深一肚子坏水,他——”


    “他骗我什么?”棠景意问。


    他放下手,注意到自己的声音也有些沙哑了,清清嗓子又问了一遍:“顾云深骗我什么了?”


    陆雁廷看着他,眼睛震颤一瞬,又很快笑起来,冷哼说:“顾云深啊,那种人平时看着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突然对你示好肯定别有意图——这明明就是性.骚扰!”他突然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你是他公司的实习生,他是你老板,他敢借着权利地位对你——”狗东西越说越觉得有道理,一锤定音道,“这就是职场性.骚扰!”


    棠景意:“……”


    他又要被逗笑了,陆雁廷能编出这样的理由想来也真是为难了他的狗脑子。但……这么看来,狗东西当真是铁了心不想把顾云深的事告诉他。


    ……为什么?


    怕他受伤么?


    棠景意继续默不作声地看他,直把狗东西也看得没了底气,色厉内荏地再次强调说:“总之,你不能信他,他不是真心的。”


    “我不信他,”棠景意不冷不热说,“难道信你么?”


    “信我。”陆雁廷说,一字一句,“我是真心的。”


    “……是吗。”棠景意又说,“可我不是。”


    你不是真心的,可你心软。


    007在心里默默补刀。


    因为心软而想要推开,又因为心软而破罐子破摔地容许他再三纠缠。


    会叫会闹又会撒娇的小狗谁不喜欢呢,用来打发时间最好了,毕竟生活这样无聊。


    “没关系,”陆雁廷目不转睛地看他,“逢场作戏也好——”


    逢场作戏也好,一时兴起也罢,只要不讨厌他,只要,容许他接近,哪怕回不到过去,哪怕重新追求、重新吃一遍苦头、重新开始——


    他也,甘之如饴。


    棠景意虚了下眼睛,“我没什么要逢场作戏的。”


    “噢,”陆雁廷反应很快,“也是,白鲨的那小子都自己退出了——”见棠景意看过来,他微微眯眼,发出一声嗤笑,“私生子?这可真是有够——”


    “……陆雁廷。”


    棠景意皱眉。


    狗东西撇撇嘴,行吧,好不容易走了个发小,这会儿又来了个什么狗屁舍友。


    “你们没什么联系了吧。”陆雁廷说,虽然不知道俩人为什么闹别扭,但他巴不得呢,又有些幸灾乐祸,“他可是风光了,前几天我在一次宴会上看见他……”


    宴会上忽然见了个熟面孔,陆雁廷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不是那个来白鲨赚钱谋生的穷小子么,怎么忽然摇身一变成了顾家二少爷了。


    他难得起了兴致去搭腔,傅初霁依旧冷淡,唯独在他说到棠景意的时候眸光微动,攥紧了酒杯。


    【这都瞒着你的好朋友?不太太好吧。】


    当时,陆雁廷是这么说的。


    从傅初霁的反应看出来,两人八成是崩了。


    于是陆雁廷更开心了,又道:【也是,各有各的追求嘛。私生子怎么了,情妇又怎么了,等到熬到当大婆了,有钱不就好咯。】


    他语气凉凉,傅初霁不语,转身走了。


    陆雁廷的态度,几乎就是所有人的态度。


    顾青山突然认回一个二十多岁的儿子,发生了什么、未来可能发生什么,大家心里多少都有点数。其他人看他不过是看一枚棋子,但凡顾青山对于这个私生子、以及私生子的母亲有半点真心,也不该这么多年才接回来,一点口风都不露。


    “风光?”棠景意重复这个词。


    “是啊。”陆雁廷说,“谁看了不得叫一声二少。”


    如果这样半戏谑半鄙夷的尊称能算是风光,那……


    其实,棠景意已经很久没见傅初霁了。顾云深不会主动和他提傅初霁,这么多天来傅初霁也很少发过消息,除开雨天时带伞的提醒,只有炎热夏日里送来的冰饮,时不时冒出的夜宵外卖,和给小久寄来的猫罐头告诉他,傅初霁还没有凭空蒸发。


    棠景意也没有去找他,事情已成定局,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想知道他的消息,”陆雁廷说,“我帮你打听。”


    棠景意看他一眼,又有些气闷。


    得,这个世界全员霸总是吧,就他一个人拿平民剧本。


    是以,圈子不同,他确实是缺消息的。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和傅初霁依旧关系如初,心气高傲的少年人也不会涉及顾家的种种说与他听,而另一个知情人顾云深,以他和傅初霁的关系——各种意义上的,更不可能说了。


    棠景意眉梢微扬,语气缓慢地道:“这就是你说的——逢场作戏?”


    “不,”陆雁廷飞快改口,他知道棠景意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不是,是我自己送上门来的。”说着,又凑过去要亲,再次被容颜冷淡的心上人偏头避开。


    “我要午休了。”


    理由正当,陆雁廷看了眼时间,和他耽误了这么会儿,再不回去休息,等下都要上班了。只得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陆雁廷没有留太久,他公司还有事要忙,很快带着陆笙离开。


    “司机家里有事,临时请假了。”陆雁廷漫不经心地说,将车钥匙抛给他,“你来开车。”


    “好。”


    同样姓陆,同是沾亲带故的关系,一人充当司机,一人在后座闭目养神。


    迈巴赫的隔音效果很好,车厢里安静许久,陆笙忽然听得陆雁廷说:


    “棠棠跟你关系很好。”


    像是询问,又像是陈述。


    陆笙听着这称呼,却有些恍惚。很多年前陆雁廷也曾这样叫另一个人,也这样对那人执着渴求,情根深种。


    可他浑然全忘了。


    “……还好,只是认识。”陆笙低声说。说完又是怔忪,陆雁廷大概也忘了,多年前酒馆那次因陆以棠的制止而平息后,陆雁廷又单独截住他一次,质问:【棠棠和你关系很好?】然后冷笑,【你也配?】


    【离他远点。】


    “离他远点。”


    陆雁廷冰冷的声音在车厢响起。


    陆笙攥紧了方向盘,应声,“哥,我没那个意思。”


    他本来就没想要靠近,不过一个替代品。陆雁廷低劣至此,他可不是。


    没人比得上他。


    第50章 第 50 章


    棠景意习惯了独居, 一人一猫正正好,他乐得清闲。


    只不过,自从过往的熟人一个接一个出现后, 他的生活总归是和清闲挨不上边。


    棠景意接到王秘的电话时是在周末的下午,他刚午睡起来, 看见手机里许多个未接电话,是王秘打来的。


    棠景意睡得脑袋发懵,他没考虑太多, 回拨了过去。


    “小棠, 那什么……”电话那头, 王秘吞吞吐吐地道, “顾总……他病了, 挺严重的,在上次那个医院……”


    棠景意的脑子慢慢恢复清明, 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不该打这个电话,自找麻烦。


    “他一直……念你的名字。”


    其实究竟是念过去那个棠棠, 还是现在这个棠棠,王秘也不知道。只是顾云深都神志不清了还叨叨个不停,王秘想到上回也是棠景意陪同的, 只得硬着头皮打来电话。


    “小棠,你能来看一下顾总吗?我这边工作一时太忙,抽不开身。”


    “……”棠景意沉默半晌,“好。”


    顾云深没什么朋友, 和家里关系也不好,即便住院, 身边也总是没个人。


    但其实……过去不是这样的。


    过去的顾云深正直温良,脾气又好, 他朋友很多,交心的也多,许喆和唐镜都是。只是现在……


    【棠棠,你又心软。】007说,没朋友又怎么样,孤家寡人又怎么样,这和他们有什么相干。


    棠景意不说话,007总说他心软,系统不是人类,不通人性,它不知道,心软实则是自私。


    明明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却又次次心软反悔,是为了宽慰别人吗?不,说到底,不过只是为了宽慰自己,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些而已。


    棠景意不是机器,他也是人。过去任务完成,一气割舍掉所有脱离世界倒也罢了,他可以自欺欺人那不过不是一堆数据,反正之后不会再见了。


    可如今即是再重逢,活生生的人就在他眼前,除非石头才能不被撼动。


    听到宿主这么说,007顿时热泪盈眶:【棠棠,你真善良!】


    棠景意:【……】


    【你是白听了。】


    棠景意收拾了一下换了身衣服,给小久添好猫粮换了水后,王秘派来接他的司机也到了。棠景意坐上车,去到医院。


    他很多天没见顾云深了,顾云深忙得很,自傅初霁的事后更是。不过就算再忙,若是要出差去哪儿也都会和他报备,尽管从未得到回复。偶尔也问他要小久的照片和视频看,棠景意便回复一些,小久是他们一起养的,该有的探视权总归要有。


    王秘:【这几天天气太热,顾总最近又接连出差到处跑,回来后开了两天大会,应酬了一晚上就不行了。】


    【好像是中暑了,大概是昨晚喝了酒,胃病也跟着犯了。】


    【顾总身边没什么来往的朋友,虽然医院有护工,但还是不太放心,只好麻烦你去看看。】


    王秘一条接一条的发消息,欲盖弥彰的不断解释。


    棠景意收起手机,去到病房。


    顾云深正在熟睡,手背上打着点滴,苍白的脸陷在同样苍白的枕头里,几乎要和病房的白色融为一体。


    他还是消瘦,和上次进医院比起来、和棠景意刚回来那会儿比起来,一点也没有好转。


    棠景意站在床边看他,后知后觉地想自己怎么空手来了,应该买个水果什么的。


    正寻思要不要出去买点水果和牛奶,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他的注视,病床上的顾云深忽然睡得不安稳起来,眉间紧蹙着挣扎,口中含糊地叫着棠棠。


    棠景意忙上前按住他的手免得扯动了针头,许是力气大了些,不待他开口安抚,顾云深便倏然惊醒。


    “……棠棠?”


    他惊魂未定,如同噩梦初醒。又像是看见幻觉一样,几次重复睁眼,才又叫他:“棠棠?”


    这回是确定了,声音轻快许多。


    “嗯。”棠景意应声,松开手要倒水给他喝,却被顾云深攥紧。


    “我去倒水。”棠景意解释。


    “不喝。”顾云深说,“棠棠……”他不肯松手,撑着床要坐起来,棠景意拿了个枕头给他靠着,自己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下。


    顾云深拉着他的手说:“本来今天要去找你的,我给小久买了几个新玩具,想着早上加完班中午找你吃饭——”


    “刚才做噩梦了?”棠景意忽然问他。


    顾云深忽然被截了话头,怔愣片刻,他垂下眼,额间仍带着方才沁出的冷汗,点头。


    “梦见什么了?”棠景意问。


    “梦见……”顾云深张了张口,手上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笑着说,“梦见僵尸了。穿着清朝官服的那种,一蹦一蹦的……”他开着玩笑,“这么伸着手的朝我蹦过来,可吓人了。”


    “嗯。”棠景意说,“梦里那僵尸,也叫棠棠?”


    顾云深愣住。


    “我已经回来这么久了,”棠景意说,顿了顿,忍住叹气声,“顾云深,你……”


    他多少猜的出来顾云深梦见了什么,无非是他死了或者走了,才让他梦中惊惧,梦里梦外都叫着他的名字。


    顾云深没说话,眼里却多了些笑意,他心里在想——原先只是生病时棠棠才对他格外温柔,现在做噩梦也管用了吗?


    于是就忍不住欢喜起来,即便是只有从自己的痛苦中才能品出几分棠棠的在意和关心,也依旧欢喜。


    这么想着,他就笑了,说:“没有,是我在梦里遇见了僵尸,喊你帮忙。”


    棠景意听着他扯谎,却忽然想起,他好像越来越少做和顾云深有关的梦了。原本他还常梦见他们的过去,梦见过去和现在的顾云深,可后来,傅初霁的事占据了他一部分心神,然后陆雁廷出现了,再是周淙予……


    正兀自出神,见顾云深要翻身下床,棠景意又一下站起来,“你干什么?”


    “下来走走。”顾云深说,有些无奈,“棠棠,我只是打点滴,不是截肢了。”


    棠景意:“……”


    他抱着手臂看顾云深下地,熟练地将吊瓶挂上移动支架拿着走,去外面会客厅的冰箱里拿了一瓶柠檬茶递给他。


    “太热了,喝点冰的。”


    棠景意接过去,顾云深又从冷冻柜里拿出来一盒冻好的冰块,另外找了个杯子给他,“给,可以兑一点。”


    棠景意常喝这款柠檬茶,但这牌子本身柠檬味太重,常温的时候显涩,不够冰的时候又有点酸,加三四个冰块兑上稀释一下正正好。


    过去了这么多年,顾云深依旧记得清楚。


    见棠景意不动,顾云深就自顾自地坐到沙发上给他调配。棠景意见他要拿扎着针的手去拧瓶盖,便又伸手拿了回来,在他旁边坐下。


    “病历呢,”棠景意倒着饮料,头也不抬地说,“拿来我看看。”


    顾云深拿来了病历,见棠景意从头翻起,一会儿看看医生签名,一会儿又去看医院的盖章,一时想笑,说:“棠棠,这是真的病历,不是伪造的。”


    所以奇怪就奇怪在,病历上那些神经性偏头疼、胃炎之类的小毛病,不应该导致现在这样的情况。


    棠景意合上病历本,顾云深拿走放到一边的架子上,又去牵他的手。


    “怎么手这么凉。”他低声说,棠景意不在意地道:“刚喝完冰的,当然凉。”他想抽出手,却被顾云深再次握紧。


    “顾——”


    “棠棠,”顾云深说,“有喜欢的人了吗?”


    棠景意一愣,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这么问,下意识地说:“没有。”


    “那为什么……”顾云深轻声道,“我不行呢?”


    棠景意抿唇不语,顾云深看着他的眼睛,又说:“棠棠讨厌我?”


    他唇色苍白,越发显得一双眼漆黑如点墨般深邃,专注地凝视着他。棠景意移开视线,“顾云深,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顾云深说:“那就是不讨厌。”


    棠景意:“……”


    “确实是……过去很久了。”顾云深轻轻笑了下,眉眼温柔如同春风,“棠棠也变了,过去总是我陪你来的医院,哄你打针吃药,现在换做是你来盯着我了。”


    棠景意静静地看他,又说:“只是这个变了吗?”


    当然不是。


    任凭顾云深再如何以他们曾经美好的过去来粉饰现在,敏锐如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棠景意的改变。


    棠棠当然还是很好的,他还是心软,即便不再喜欢他,却依旧善良到希望他过得好。可同时,顾云深也没法否认他从棠景意身上感受到的距离感,沉稳的内核让他对一切人一切事都变得游刃有余。他还是对他笑,对他好,可别说是全心全意的在乎,顾云深甚至连他一半的专注都感受不到了。


    情感上的疏远,让顾云深本能地只想在身体上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仿佛只有借着他的温度和体温才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等等——顾云深你……”


    “棠棠,我没有想要什么。”顾云深压抑着颤抖,他抵着棠景意的肩挨近他,“我只是……我不求以后,只要你愿意让我留在你身边,一天也好,两天也好……”


    虚弱的尾音逐渐消散在空气里,他吻了上去,低垂的眼睫上染了湿濡的水汽,蹭湿了棠景意的脸。


    也许正是因为棠景意见过过去意气风发、自信从容的顾云深,才更招架不住现在好似要低进尘埃里的他。


    “棠棠……”


    顾云深痴迷地看着心上人近在咫尺的琥珀色双眸,他们鼻尖相抵,气息交错,亲密到好像连灵魂都要交缠在一起,让他止不住地想要深入,于是越攀越上,直至分了腿跨坐上去。


    “顾——等等,你别、针管——”


    输液的软管和针头在推拒拉扯下越扯越歪,直至血液一头渗出手背,顺着手指淌下;另一头又逆流进了输液管,将液体染得一片鲜红。棠景意慌忙去捂他的针口,顾云深却偏不让,混乱纠缠之间,傅初霁就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


    撞了个正着的三人谁都没预料到,傅初霁一时怔住,棠景意还没看清来人就忙要将顾云深推开,转头却见是傅初霁,他的震惊和僵硬一点也不比对方少。唯一适应性良好的可能就是顾云深了,他站起来,将淌血的手背到身后,丝毫不介意这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甚至颇有些愉悦,他的眼里氲了笑,少有的对着这个不入流的私生子温和道:“棠棠,还没和你介绍过,这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而棠景意……棠景意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设想过可能和傅初霁相遇的种种场景,却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在他和顾云深纠缠不清的时候被撞见。


    傅初霁沉默,他的视线不受控制的落向棠景意,看他被含得发红的唇,看他通红的耳朵尖,一双眼睛好似剔透的琥珀色宝石,像是被灯光映得流光溢彩,又像是因为刚才的亲密而显得潋滟。


    棠景意也沉默,他本想说“你们聊我先走”,却又觉得不对,他还是想和傅初霁说几句话的。可现在……


    “……你们聊,我先走了。”


    棠景意还是决定开溜,路过傅初霁身边时也没有回头,却忽然被他抓住了手腕,被迫止住了脚步。


    顾云深眼底微冷,他走上前,尽量平和地说:“想要叙叙旧吗?毕竟是同学。”


    他显得很大度,这样的大度在傅初霁看来,更像是宣誓主权的耀武扬威。


    傅初霁一声不吭地要拉着棠景意离开,顾云深抬手拦住了门,说:“就在这里说吧。”


    “凭什么?”傅初霁冷声反问,“你说了算吗?”说完,不等顾云深反应,推开他便往外走。


    他们拐进一处无人的休息室,棠景意还是尴尬得说不出话,他和傅初霁相对无言,好半晌,傅初霁才低低开口:“你……”


    他本想问,你喜欢他吗?


    可是想到刚才的场景,傅初霁又忍不住自嘲,如果不是喜欢,棠棠又怎么会愿意和他亲近。


    傅初霁又说:“我……”


    棠景意抬眼看他。


    他们分开不过一个月,傅初霁其实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不一样了。原本傅初霁就不是跳脱的人,如今更是好像整个人都沉寂了下来,显得生气寥寥。


    见傅初霁话说一半,棠景意下意识追问了句:“什么?”


    “我,”傅初霁攥紧了他,“我如果,变得和顾云深一样好,你也会喜欢我吗?”


    即便是傅初霁也不能否认,顾云深确实很优秀,各方面都如此,他能力出众,家世雄厚,足够强大又足够冷静从容,几乎能妥帖地解决一切事情。


    棠棠说过他不是被胁迫的,那么,如果顾云深是为他解围,棠棠是因为受到他的帮助,然后因为这样才喜欢他……也很合理。


    棠景意:“?”


    意识到傅初霁脑海里关于他和顾云深的故事已经彻底跑偏,他再次大惊失色,“不不不,我不是因为——”


    “我知道,”傅初霁说,“你不是因为他的家世喜欢他。”他当然知道棠景意不是那样的人,所以——这就更糟糕了,他只是单纯地喜欢顾云深这个人而已。


    棠景意:“……”


    他有苦难言:“我不是……”


    “我会努力的,”傅初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顾家也有我的一份,我不敢说将他彻底踢出局,但至少……”


    “……不是这样,”棠景意无奈,“傅初霁,没这么简单,顾云深他在顾家浸淫数十年,你——”


    傅初霁说:“我知道,你对他有信心。”


    棠景意:“不是……”


    “可是,”傅初霁的声音低下去,他垂下眼,“棠棠,你如果是为了他来说服我,我……”


    他复又看向棠景意,和顾云深相似的一双黑眸里冷彻如同漆黑的深夜,半分光亮也无。


    他闭了闭眼,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沙哑:“棠棠,我会难过。”


    棠景意:“……”


    不是,我真没这个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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