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这场将江氏集团犯罪证据公开的计划里, 没有人能站在上帝视角问十八岁的路汐愿不愿意当救世主,也没有告诉她,当救世主是要失去她所爱的人——
父亲路潇的骨灰被她从灯塔撒下了,从此连半分鞠躬祭拜的机会也无。
江微被当成诱饵锁进铁笼里沉海。
赧渊被判防卫过当, 在监狱服刑三年。
而容伽礼, 最不应该被卷入险境的人, 却为了让她有逃出宜林岛的一线生机, 差点就死在了那片红树林的海滩上。
她整整七年, 两千多个日夜,两亿三千零六十二万秒里都不得安生,在这个茫茫人海的世界上寻不到任何有关容伽礼的踪迹, 心里没有一刻不在后悔明明都分了手, 为何还要跑去求他被召回家族前出来见最后一面。
她在那个最热烈成长的盛夏时节, 迎来的不是新生。
而是无望地堕入了万丈海底深渊,在这段漫长的时光里,独留她这具躯壳内的灵魂在挣不脱逃不过的痛苦中声嘶力竭着,直到容伽礼出现在她眼中的那一秒起, 她冰冷的心脏才重新开始跳动了。
……
路汐肺部感染,高烧不退了一天一夜。
容伽礼当机立断给她转院到了泗城的私立医院, 启动着容家最顶级的医疗团队, 可是路汐始终是不醒,又一个深夜里身体温度烫得吓人,唇齿间却在微微颤栗着好冷。
窗外盛夏时节的气候, 容伽礼关掉了病房内的恒温空调,用最柔软的被子裹紧她, 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摸索着她清瘦的雪白脊背, 直到路汐十分虚弱地将脑袋枕着他胸膛前,意识半醒地想召唤什么:“你在哪……”
容伽礼耐心地回答:“在这。”
路汐其实是什么都听不到的,被汗珠浸透的乌黑发丝黏湿在脸颊,衬得皮肤更无血色;“我好冷,宜林岛好冷,春天好冷,夏天好冷,秋天好冷,冬天好冷……”
“你醒来。”容伽礼喉结上下一滚,嗓音很沙哑:“醒来就不冷了。”
路汐却不愿醒,醒来了独自要面对没有他的世界,更感到冷了。
到后半夜,医疗团队对她进行了一场急救,容伽礼犹如被人残忍攥住了命脉,竟找不到留住她的办法,寸步不离守在病房门外,他浑身僵硬地绷紧了不知多久,突然想到什么。
容伽礼开口问护士要来了一张白纸,他没有像上次那般用没有字的纸去哄骗路汐。在充满消毒水气息的清冷空旷走廊上,他毫无久居高位的容氏掌权人高贵神秘形象,跪于医院银白色长椅前,骨感修长的手指提笔在上面写满了字:
——没有人能阻止我们在一起,我爱你,路汐。
——没有人能阻止我们在一起,我爱你,路汐。
——没有人能阻止我们在一起,我爱你,路汐。
十分钟后。
容伽礼来到了病床前,路汐躺在上面,紧蹙眉心,昏昏迷迷得极为痛苦,他俯身将这张隐有浓色墨痕洇透的薄纸放到了她轻轻陷在被子的手指上。
这七年里深刻在骨髓里的本能,让路汐的皮肤被触碰到的瞬间,像是激发了她身体某处开关,自动地攥在手心,像抓住了一个求生机会,继而很慢很慢地睁开了那双眼。
会睁开眼了。
哪怕脑海中的意识还是被高烧得认不清人,但会认字就行。
随着路汐的身体状况彻底稳定好转下来,凌晨五点时分,她开始会很小声地跟容伽礼抱怨病房里的消毒水味道很难闻,问他能不能找一朵昙花放在床头。
直到此刻,容伽礼低眸凝视着路汐紧贴枕头的脸蛋,才恍然发现分隔多年,她始终未变,依旧保留着以前一些很可爱的小习惯。
是从他这里,养出的。
这家私立医院里,路汐所住的楼层早已经被重重封锁,连续几日拒绝了任何人来此探病,直到容伽礼终于肯撤了保镖,而他指名要见的第一个人,便是赧渊。
次日。
淡金色的阳光透过高级病房的全景落地窗,洒在了床头含苞待放的昙花上。路汐已醒,而高烧过后的喉咙让她暂时失了音,过度虚弱的身体更是只能继续在这张床上躺着,连想起身的一丝力气都无。
她漆黑的眼睛像是含着泪,始终盯着容伽礼,欲言又止着无尽的情绪,见他片刻离了视线的话,脸色就很苍白。
以至于醒来的整个上午时间里,容伽礼一动不动都在陪着她:“不要急,慢慢来,我会一直在这里。”
因他的话。路汐放弃了意图尝试发出点儿声音,垂着眼,看他抬手接过护士递来的药品和棉签,动作很轻地给她细脖处几道鲜红掐痕一点点上药,整个过程轻到只有彼此细微呼吸声。
而在极度安静的时候,路汐那点儿精神力也逐渐耗尽,呼吸渐匀地合上了眼。
只有此刻,容伽礼才得了片刻功夫从病床前离开。
这扇门的外面,赧渊半个小时前已经来到,透过玻璃窗口看到路汐安然无恙之后,并没有进去打扰的意思,医院禁止吸烟,他没点火,只是将香烟捏在食指间,低头闻着那股仿若能取代精神镇定药物的薄荷味。
容伽礼从病房一现身,恰好他也抬起头,两人隔空无声对视了秒。
皆是很有默契,上天台聊。
比起置身在宜林岛那次的剑拔弩张气氛,这次为了路汐——无论是容伽礼,还是来医院前意外从周境川口中得知容伽礼这七年为何没来找路汐真相的赧渊,都选择了休战,暂时放下对彼此互不顺眼的敌意。
“抽一根?”赧渊将皱巴巴的烟盒递过去。
容伽礼很少沾这个,那年夏天还温和地警告过路汐不可跟赧渊学抽烟,如今面不改色地接了过来,修长骨感的手指夹着,与他燃烧的猩红烟头触碰,渡了点火星过来。
静了半响,赧渊面朝天台外的一片繁华市区,用很淡的语气平述道:“当年路汐过得很惨。”
正午的日照极烈,容伽礼指关节却感觉到寒意颤了下。
赧渊往下继续:“她从宜林岛逃出来后,身上什么都没有,又不敢随意示人,不敢回到熟悉的地方,只能在火车站里躲躲藏藏了一周……”
“这一周路汐都在等你。”他将目光转向了容伽礼:“可是她不知道你已经回容家了,她等来的江微死了,我被抓进监狱的消息。”
那时路汐是孤立无援的,不知杨正林警官有没有去信里的地点拿罪证,也不知在白城一手遮天的江树明会不会被伏法。她等了好久,最终下定决心去泗城——那个容伽礼存在过的真正世界。
“她那样倔犟不认输的性子,如果你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她肯定会说很好。”赧渊近乎都能预判到路汐,也能模仿出她的语气:“想必容总应该问过吧?我猜路汐肯定说自己如愿考上了大学,靠各种舞蹈比赛的奖金顺利念到毕业,顺利出道成为演员。”
容伽礼嗓音沉哑:“问过,她说自己被收养了。”
“是那个教会她跳芭蕾的退休老师?”赧渊极淡笑笑:“她口风紧,始终不肯跟人倾诉在独自流浪到泗城的那段日子里经历了什么,不过想来也能猜到大概,没有一张身份证又身无分文……日子能好到哪里去,如果容总感兴趣的话,或许可以去六榕路6号找她那位老师问问。”
六榕路6号。
容伽礼记下这个地址,隔了几秒道:“我要看你的剧本。”
这是他找赧渊来医院的原因。
当年路汐苦心积虑瞒了他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容伽礼不愿意在她病体尚未痊愈之前,去逼问她什么。既不愿说,如今他彻底恢复相关的记忆,那便另寻他法去查清真相。
赧渊很爽快答应,甚至没有隐瞒,背对着他朝天台边缘迈近几步,迎着高空的风,空气的温度与他出狱那年的盛夏正好:“不渡开拍之前,我已经为你们都写好了独一无二的版本故事。”
包括始终对江微葬身深海怀有恨意的——江望岑。
…
江望岑是被赧渊跳入深海救了上来。
容伽礼下了天台,从周境川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神色很平静,未多言一句,先算准时间进了病房,恰好路汐迷迷糊糊地睡醒了过来,抬头就要寻找他身影。
“我在这。”这是容伽礼最近反复说过的最多一句话,有安抚路汐的作用,比以前深度依赖的薄荷味香烟更能镇定她的神经。
他没有告诉她赧渊来了,而是先喂她吃点东西,亲自给她洗澡。
路汐舒舒服服的重新躺回那张病床上,小脸看上去也不似先前泛着病态的苍白了,他才缓慢地说:“这里不是宜林岛,我已经带你离开了。赧渊的剧组没有停工,先拍夏郁翡的戏……你的戏份等恢复完身体,再回去补拍。”
路汐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容伽礼手掌突然覆在她指尖上,肌肤触感很软,很热,是鲜活的:“还冷吗?”
莫名的路汐感觉他此刻神色很严肃,像是问出了一件极其重要的问题,没忍住睫毛尖儿颤动了下,从喉咙里溢出细哑的音节:“不。”
下一秒。
她又慢吞吞地吐字:“要抱。”
容伽礼霎时领悟了她这几个字的意思,而这里是私人高级病房,护士没经同意也不会随意进来。他开始解开衣袖的袖扣和皮带,怕冰冷之物触碰到她。
等掀开被子一角跟着躺进病床时,路汐已经很自动往他胸膛前紧贴,这个依赖他的委屈举动也间接性暴露了她很缺乏安全感,唯恐还置身在那片海底没醒来——是她困于铁笼之中濒临死亡时幻想出来的。
容伽礼右手臂抱了她会儿,许是有他,路汐也安安静静的,垂下睫毛,没再盯着。
她不盯了,容伽礼却在彼此间的这种和谐气氛下,自然不过地拿起路汐以为是文件的东西,一边搂着她身子,一边翻看起了赧渊给的剧本。
这是路汐那份剧本里未详写到的:
灯塔,骨灰罐和蝴蝶钥匙等字眼,都一一浮现在了容伽礼的眼中。
静止到毫无动作的时间有点久了,路汐都感觉她好像又睡了回,额头上方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在看文件,不由地抬起了头,却意外瞥见那张纸被翻了一面的文字。
整个人犹如被施展了定身术,僵硬的细微反应引起容伽礼顿了下,视线无声落在了她脸上,一直看着,一直看着没移开过半寸。
“我……”路汐不顾喉咙养了大半天才能发出的细哑声音多难听,手指去攥住他拿着剧本的手,以为是自己遗留在拍摄现场的那份,急到想落下泪,急到想说什么。又同时意识到事到如今,好像在怎么天衣无缝的谎言在他这里,每个字都会露出破绽。
她攥着他不放,把力气都用在了说话上:“容伽礼,我不想扔掉它的,如果能重新选择,我,我会把这枚钥匙吞到肚子里,在跑到无人的地方,拿刀,拿一把刀将我自己剖膛破肚,也要把它取出来妥善保管好。”
「她从宜林岛逃出来后,身上什么都没有——」
赧渊在天台说的话还犹如在耳,和路汐这番话重重叠叠在了一起,猛地将容伽礼眼底激起猩红,怕吓到她,顷刻间又硬生生压回去。
极短的三秒后,重新把她抱在怀里,手掌抚摸到路汐的脊背弯起了脆弱的弧线。
“我没怪你。”容伽礼说:“那枚钥匙,会找回来的。”
他会将遗失在大海深处的钥匙寻回,也会将十八岁流落在外的路汐一起寻回。
预感到她要落泪,容伽礼却不想看到她那双眼在悲伤落泪了,低首过去,小心翼翼地亲她:“路汐,我的小路汐,是我的。”
路汐微红的眼皮被他滚烫温度覆盖,睫毛颤抖个不停。
容伽礼语调变低变轻:“还记得那个夜晚许下的愿望吗?”
这句话犹如牵扯出了心底深处的那份珍贵记忆,她表情怔怔地看着他,好似透过近在咫尺的这张五官成熟就显得愈加精致的面孔——看到了那个更年轻的容伽礼与她站在别墅后花园的夜空下,那双弹钢琴的手捧着奶油蛋糕,“十八”的星星蜡烛闪烁着光芒,也衬得他极好看的眉目异常温柔:“你将来希望过怎样的人生?”
“当一名演员!”
“还有吗?”
“有的。”路汐双手合十,漂亮的脸蛋仰望花园上方这片星空说:“我希望能快点长大,保护所有人,最后拥有自由……”自由自在的跟你在一起。
十八岁许下的愿望犹如诅咒。
她跌跌撞撞这一路长大的很艰辛,也保护不了任何人,甚至从未获得过真正自由。
“那天在蝴蝶花园里时隔七年后再次占有你时,我真想你这么爱逃避这段旧情,不如将你永远禁锢在这里,别想离我半步。”容伽礼被这股欲望支配着身躯,想这样做,也险些这样做下去,他此刻亲手揭露自己对她偏执入骨的阴暗一面。
继而,又对路汐温柔好几度说:“你长成了我很喜欢的样子,在我缺席的岁月里也将自己保护的很好,路汐,在我这,你从今往后都是自由的。”
她自由了。
霎那,路汐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指尖去触碰容伽礼正在说话的嘴唇,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温度,半响后,晶亮的眼眸里泪意彻底褪去,内心同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倘若没有他。
她还以为,醒来后依旧活在深渊。
第 52 章
病床旁边玻璃瓶里那束纯白色的昙花, 深夜开了又凋谢。
来回这般凋谢了三日后,路汐好在年纪轻,做完一套详细到不能再详细的身体检查下来,连主治医生都说恢复的不错。而容伽礼拿着这份报告逐字看完后, 却说:“后半夜三点你低烧了一个多小时, 情况还不算稳定, 多住院观察几日。”
路汐不知低烧的事, 醒来就天亮了, 见容伽礼点出,也就没提起想办理出院的话。
只是看着他早起后就换了一身考究深黑色西装,藏在被子里的手动了动, 继而声音很轻问:“你要走吗?”
“容圣心还不知道你住院的事, 接下来我会把手头上的两个项目交付给她进行下去, 要亲自跟核心管理层开个会议调动人选,下午去公司一趟,天黑前回来陪你。”容伽礼慢条斯理地将她的报告单折好,给出的合理行程解释似乎没有能质疑的地方。
但是路汐双眼一眨不眨, 盯着他那副神情,绝对不止于此。
静了几秒, 谁都知晓彼此的心思, 只是她先挑破了说:“赧渊给你的剧本跟我的版本不一样,你要去找谁我不干预,但是你走之前, 要给我一件东西。”
“要什么?”容伽礼坐在病床畔,修长墨色的身形被落地窗那边的日光映着, 几乎是将她完全笼罩,离得近, 夜间散发过的昙花幽香好似还在空气中丝丝飘浮,而路汐两扇睫毛低垂在眼下了几秒,重新看向他,语气轻慢又认真道:“你的精/液。”
容伽礼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她这张生得精致又干干净净的脸蛋,那眼神静得摄人魂魄,也极有重量,漫长的分秒中路汐的心脏跟着被压紧,连自己都能清晰感知到变化。
可又如何,她先前都敢说要拿刀把自己开膛破肚也要留下他东西的性子。
如今要这个而已,话已出口既没有收回道理,索性很坦诚说:“你一走,这间病房里有关你的温度和气息都会慢慢消失……衣物袖扣腕表都是冰冷的身外之物,我要的是你这个人的一部分,留在我身体里。”
起码他给她了,在身体里能留住二十四小时。
直到容伽礼天黑回来。
容伽礼无奈叹息落在她额际:“你不宜有孕。”
“我吃过避孕药了。”路汐今早看他的着装就有预感,在护士推车进来给她测血压时,避着人,问护士要了一颗服用。
她是半分转圜的余地都不留给容伽礼,见他不应,从被子里伸出的手指尖戳了一下他包裹在黑色西裤的长腿,戳完还未收回,“你对我不感兴趣了?”
容伽礼微微俯身,看着她眼睛:“我怕你受不了。”
静了十秒钟。
认输地抚上路汐,隔着病服的柔软衣料描摹出她没丁点瑕疵的肩胛形状,用很低的𝔀.𝓵音量追加了一句:“要哭。”
……
路汐整个身子骨架仿佛都被这床被子裹软了,她脑海久久无法平静,那股汹涌又难以言喻的舒服弥漫进了五脏六腑,甚至是这具单薄躯壳的每一寸骨髓里,带来了全新的感官体验。
容伽礼已经离去十分钟,除了她自己,病房内温度适宜却显得有些清冷。
恍惚间路汐想找点儿什么转移下注意力,随之,眼眸有些失神落在了玻璃瓶里的那一束纯白色昙花上,不免的想起了她生活在宜林岛第一次亲眼见到的世面就是这朵花。
那时容伽礼僻静的欧式别墅后花园什么稀有品种的花都有,他很神秘,白日不示人,只有到了夜晚才会偶尔现身后花园。
路汐一开始是隔着华美的黑色围栏看他,后来能在花园里看了,再后来踏进了犹如禁区的别墅内。
她对进门就能看到的昙花很感兴趣,不知那是价值连城的稀有品种,只觉得花朵美得洁白剔透,沿着那深绿叶子妖娆垂下来绽放到极致。
恰好这晚,容伽礼身上的衣物颜色跟盛开的昙花相近,她都不知是要先看哪个月下美人,眨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我以前只在书本上看过,这是第一次见……”
容伽礼漫不经心走到纯黑的古董级钢琴前坐下,落地窗外晃着月光,他的影子被拔高到墙壁上:“它的花期只有十四天,你下周六再来,可能已经彻底凋谢。”
路汐眼里的光弱了弱。
下秒,容伽礼说:“挑一朵最喜欢的,给你做成标本带回学校?”
路汐轻轻晃脑袋,继而走近些,悄声说:“我看过,眼睛会记得的。”
女孩的心思隐晦地藏着百转千回,转到最后都是因他之故。
在她的眼睛里。
容伽礼的存在像是昙花一现,只是神秘而短暂的在这座岛屿停留,可能哪天就消失在这里了。
而明知如此,路汐还是忍不住对他动了爱慕的心,甚至珍惜着每次能与他见面的机会,同时怕会玷污到搁在钢琴上的手腕比月光还圣洁的容伽礼似的,她还会在沈容昔的住处练习完芭蕾舞后,借用老师的卫生间把一身细汗用清水洗得干干净净,再换上书包里备好的裙子来找他。
*
*
窗外正是夕阳西沉时。
路汐任由自己轻松的睡了一下午,等彻底意识苏醒了才离了病床,没有惊动外面的医护人员,自己安静去卫生间洗了个澡,重新穿好病服出来,恰好紧闭的门被轻轻顶开一条缝隙。
动静鬼鬼祟祟的,引得她侧眸疑惑地盯了过去。
是陈风意一边和走廊上的保镖点头打招呼,一边动作迅速地闪了进来。
看他这副全部武装的样子,比男明星还裹得严实,取下一层黑色口罩后,竟还有三层,难怪看不清脸,连呼吸声听着都不太顺畅,路汐先倒了杯水过去: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静了半响,陈风意抢答:“我听剧组说你在拍摄重头戏时,让那个启林资本的江望岑给沉海了,这怎么回事?后来赧渊亲自致电通知我别报警,还说你在医院已经脱离危险了,就是容总没日没夜守着你,不让任何人见。”
陈风意从得知这个消息后就焦急等待着,如若不是先前得知了路汐和容伽礼之间有情,他真会报警,也要把路汐掘地三尺挖出来,亲眼确保她性命无忧。
但是有容伽礼在,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自动丧失了监护自家艺人的资格。
而陈风意生性爱俊,走到哪儿都花枝招展的随时做好直面媒体镜头准备,能把自己裹成这样,显然是怕让记者偷偷尾随拍到什么素材,万一瞎传出去路汐无端停止拍摄工作,是躲在医院各种匪夷所思的绯闻版本,他更要气炸。
“我那几日肺部感染不认人了,当下彻底好转。”路汐看出陈风意真的情真意切地关心她安危,感到暖心,继而没有隐瞒,将当初为何执意要自降咖位出演《不渡》,以及前尘往事都说倾述了一遍。
像是听故事,陈风意坐在沙发上,水杯握着手半响:“原来是这样,你当初跟那个叫向薇的小记者透露接这片子是为了纪念,是在纪念江微?”
路汐垂了会睫毛掩去情绪,轻声说:“赧渊笔下的江微,除了我,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更懂这个角色。”
她也几番犹豫过,但是回了趟始终不敢在涉足的宜林岛,才真正坚定下来。
陈风意自我消化了片刻,先咒骂完江望岑这个心肠歹毒的男人怎么不把自己沉海,完全忘了已经被容伽礼沉过了,又想到什么,神情迟疑地看向路汐说:“容总能舍命护你,为什么七年都不来找你啊?”
“他那么好的人,即便是看到抛弃自己的前女友遇到难事了,也会伸出援手的。”路汐设想过很多可能性,后来在漫长等待中都归于一点:
容伽礼本身就是一个很善良的好人。
口中的话停了停,路汐转过脸去看玻璃瓶里昙花,声音很轻又说:“七年前他在宜林岛被我卷入险境,应该是受了伤回到容家的,况且他的人生还肩负着继承家族重任,不止于我——”
同是豪门出身陈风意沉默了许久,也知道真正埋怨不了容伽礼什么,毕竟没有他,路汐就没有那一丝生机,最后的下场应该会沦为江微一样被锁紧铁笼沉海。
谈完这些,陈风意又跟路汐说了下暂停她工作的事宜安排计划,等临了要走前,小声地问她:“要我帮你打听一下江望岑死活吗?”
毕竟严格论起血脉的话,白城江家的人都死光光了。
唯独江望岑,算是这个世界上江微唯一的亲人了。
路汐站在床头柜前给昙花浇水,手腕轻抬,放眼去无论是人还是花,尽是白:“不用去打听,我猜到赧渊正在做的事了。”
《不渡》开机前,她以为赧渊和自己一样,只是为了纪念江微。
如今再回首恍然去看。
远不如此简单。
*
另一边,容伽礼结束完会议,便先行离开,坐上了在空旷地下车库停驶已久的专车。
寂静的宽敞车厢内几乎听不到其他声响,只有黎书动作一丝不苟地将笔记本电脑的加密文件夹解锁,点出一个命名为“白城火车站”的视频监控,调到播放功能。
继而,他递给容伽礼的同时,说道:“七年前涉及到宜林岛的一切都被人为抹去得毫无痕迹可循,但是家主保留下来了一部分,其中有跟路小姐相关的。”
黎书这等身份,自然是跟容九旒讨要不到这些加密文件。
是容伽礼在医院陪床路汐无法脱身回容家当面要,但是亲自致电过去,话更是简洁明了:“我恢复全部记忆了,父亲。”
且不提容家是谁掌权,只要容伽礼记起那两年生活在宜林岛的全部记忆,记起为何险些丧命在那片红树林海滩。容九旒哪怕是为了不继续伤及父子之间的情分,也得做出让步。
他知晓路汐这个女孩,如同自己唯一的独子精神上剔除不掉的顽疾,这辈子都自愈不好了。
保镖迅速开车往六榕路6号的路线行驶,与此同时,容伽礼坐在后座很久没有动作,只是垂着双目,视线落在屏幕上,定格住的画面是路汐穿着脏兮兮的白裙,双手纤细抱膝躲在角落头里的过分消瘦身影。
随着容伽礼僵硬的长指终于移动了下,封密多年的这幕,犹如卷轴里的故事被展开。
路汐开始动了。
她已经在火车站躲藏了一整天,体力消耗殆尽,靠免费的水来补充能量,可喝了能解渴而已,全凭借着看似易碎实则坚韧的意志力支撑着,要等到容伽礼来找到她。
想到容伽礼,路汐就忍不住想到了他经常给她投喂的美味可露丽。
路汐轻咬下唇,食指沾了一点水,在地上勾描出了长得像教堂里天使铃钟的甜点,水迹干了又重新描绘上,咽着口水的齿间默念着:“这是焦糖口味的,这是巧克力的,芋泥……”
到夜晚,她不敢冒险踏出火车站,外面更无处可藏。
只能独自躲在女厕隔间,紧锁着门板上小小的卡扣,有光的地方,让路汐暂时有了安全感,脑子里没有去想什么自幼耳熟能详的深夜红衣女鬼故事,她觉得,此刻自己这一身狼狈模样就很像女鬼。
屏幕上的画面一转,时间跳到了第三日。
这时黎书适宜地开口说:“路小姐中间不知是躲哪里去了,完全避开了摄像头四十八小时。”
他心思通透没有去盯着容伽礼的神情去看,毕竟这个火车站视频谁看了能不动容,哪怕是他这个局外人,都无法带着一贯得体的微笑去看路汐的经历。
路汐重新出现在监控里,是她那身很脏的白裙已经洗过了,可能是用公共卫生间的劣质洗手液清洗的,没晾干就往身上穿,而看上去除了清瘦得易折外,她手心竟有了几枚硬币,避开人群的关注,走到车站的店铺购买了一包小小的话梅糖。
她给自己买糖,肚子感到很饿挨不住时,就往唇内含一颗,连话梅核都咽下去了。
屏幕上折射出来的幽蓝光线照进了容伽礼黑眸,很深很重的情绪压抑着,随着画面又一转,很快就能从视频里得知了路汐怎么会突然有硬币——她在夜深人静时游走于火车站也不睡,是在捡报纸卖。
她捡其他的,会遭到一些流浪的人士恶言警告,又或是孤身被盯上。
路汐不光生的漂亮,也同时具备一颗聪明的脑袋,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她捡到几张就会停下来,认认真真地看上面新闻,直到第六日,忽然眼眶红红,静在了饮水机旁边,手指握着张皱巴巴的晚间报纸开始发抖。
“绑架案。”路汐眼睛的视线被浮现的泪意晃个不停,却将头版的字迹辨别得清清楚楚——【谢氏家族双生子在宜林岛遭遇绑架,亡命歹徒开价二十亿美金,疑是受到白城江氏总裁幕后指使。】
为什么会被媒体报道成豪门绑架事件?
为什么跟江氏集团有关新闻一起出现的是毫无干系的谢家双生子?
容伽礼呢?
路汐彻底没了主心骨,被冷意缠身,很快她又在失魂游走到火车站一楼大厅时,陡然听到上方的屏幕刚刚转播的一则社会新闻,也是跟江氏集团有关的,可她此刻已经听不进去其他的信息,入了耳朵的,是记者报道的那句:
江微死了。
她在那晚被人锁进铁笼子,沉在了灯塔悬崖下的深海里。
而警方打捞的同时,也将被海浪无情冲到岩石边上的赧渊给扣押了起来,这个度日清贫却充满才华的阴郁少年将面临被指控杀人,杀的是为江树明公司效力多年的秘书蒋华翰。
怎么会是这个结局。
路汐抱着怀里报纸,没有丝毫鲜活人气一样在高而空旷的火车站台,坐了整晚。
直到天光乍现时分,浓雾随着远方袭来。
她睫毛像是易碎的蝶翼动了动,是终于下定了心,从冰冷角落的地上爬起来朝前方绿色火车走去,脚步一停,风吹动了她洁白的裙摆和发尾,仿佛刹那间心生了某种莫名的心灵预感,像是有人召唤着什么,她茫然地回过了头,那双浸了悲痛的眼直直看向摄像头。
这一秒。
此刻的路汐并不知前路茫茫的七年之后——
正在这段监控录像后的容伽礼会与她,隔着错位的时空对视上一眼。
第 53 章
沈容昔周末都会给护理工放一天假, 等提着菜篮子回到红砖楼别墅,一进门,就发现原本寂静无人的庭院来访了几位面孔陌生的男子,唯有容伽礼, 她这双要戴老花镜的眼睛倒是给认了出来。
“既然来了, 就帮我准备一下晚饭。”沈容昔语气平平, 将披肩搁在摇椅上, 穿着旧式的半袖旗袍往厨房方向走。
还无人敢这般冷漠态度使唤容伽礼, 黎书下意识地解开这身纯白西装衣袖的扣子,想要顶替。
然而,容伽礼却迈步至厨房, 不大的空间点了盏灯, 洗手盆内被扔进了条白鲢鱼, 此刻沈容昔立在炉灶边熟练地起火,说:“把鱼杀干净。”
虽然容伽礼毫无这方面厨艺经验,却刀法了得,不用她继续指点, 缓步走到盆前思考几许,先将透着浓郁腥气的鱼过了一遍冷水。似是见他屈尊降贵地有所动作, 沈容昔定定打量了半响, 才撇开视线,又问:“你跟那孤苦伶仃一个人的丫头,会结婚吗?”
“嗯。”他慢慢洗净鱼身的鳞片, 点头。
“我把她捡回来前,她像一个没人要的小动物, 在外漂泊了很久。”沈容昔活了大半生,要看不出容伽礼登门到访是为何缘由也白活了, 在短促的安静气氛里,继续往下说:“她把头发剪短得像被狗啃的,还抱着个很破的书包,身上除了几百块零散纸币和一堆过期的旧报纸外,什么都没有。”
容伽礼仍未开口,洗到鱼尾了。
沈容昔一句紧跟着一句:“我也是跟她朝夕相处了段时间,才知道她这些不值钱的穷家当,攒得很不容易,从白城一路过来,刚开始是在火车站附近找到一家黑心理发店,把头发卖了换钱,跑去补完车票的钱后,剩余的零钱又让她撑了几日。”
撑了几日而已。
路汐哪怕睡火车站,吃得少,也有用尽的一天。
更何况,她还固定天天都要到路边报刊亭买一份早间的新闻报纸。
沈容昔说道:“她离岛时什么都弄丢了,没有补办身份证,找不到一份短期兼职生存,倒是去找过,人家店主说她看起来像十五岁,像未成年叛逆离家出走,还想叫警察来抓她。”
江树明会不会被彻底扳倒尚未可知,江氏集团背后的权势会不会为了掩盖疯人院真相,继续派人到处找她行踪,路汐还太小,能知道的真相也太少,本能地对抓这个字有无边的惧意。
于是就不敢冒然去找兼职,而是去医院卖血换营养费。
卖血换营养费——犹如刀刃狠狠地刺进容伽礼指骨。
他冷静垂目,杀鱼却不知要将其先击晕,右手拿刀刮鳞时,因沈容昔的话,锋利的刀尖罕见地不稳,沿着挣扎的白鲢鱼身垂直划破了他指腹的血肉。
猩红的血滴直落在了木质菜板上,顷刻间又晕开。
容伽礼紧按着鱼,连带修长腕骨以上,小臂的肌肉线条都在无声绷紧,一身深黑色的西装线条也绷直到了极致。
而沈容昔始终顾着做自己的事,开始剥蒜,随着扔进白玉碗的声响,说:“抽完百来毫升的血,她原本就营养不良的身体直接更低血糖,双手拿一张报纸都会无意识轻微发抖,为了补充糖分,她又吃不起奢侈的巧克力和红糖,就去买那种食品过期很久的话梅糖。”
路汐这具瘦弱身躯内的灵魂伤痕累累,茫然地游走于泗城界内,很细的腕间挂着透明塑料袋,一大袋里面装的话梅糖天天都在变少,直到快吃完。同时对外界一切感知异常敏感的她发现火车站到了后半夜就有黑色人影躲在不远处偷窥,便不宜久留,转而无意中闯入了破旧不堪的红灯窄巷,像是个被富贵迷人眼地界遗忘的地方。
窄巷里,有个衣着艳俗的年轻女人短暂的收留了路汐,但要付一日十元的房钱。
路汐在她简陋又潮湿的出租房栖身了下来,只借用靠墙根处的玫红色破皮沙发,瘦弱的身子慢慢缩成一团那儿睡,而那个女人从事着特殊职业,时常凌晨五六点喝得烂醉才摇摇晃晃回来。
好在,她没有带恩客回出租房的习惯,一进来,便往乱糟糟的床上横躺,紫色高跟鞋从左脚突然滑掉下来,一声沉闷的响,路汐为此而惊醒了。
那女人披头散发的靠在床沿,摸出打火机要点根烟,摁了好几下,被幽蓝的火焰照得化着浓妆的脸很青白,扯着路汐咬字不清的谈天说地:“朱艳芳是我给自己取得艺名,知道梅艳芳吧?我也要当大歌星,从这破巷子红出去!”
朱艳芳又告诉生了一副看似单纯好骗皮囊的路汐:“别学我啊,年纪轻轻辍学偷跑到大城市来误入歧途,你算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了,要回去读书,别给人随便占便宜。”
说到最后。
被酒精糟践的身体令她逐渐支撑不住精神,廉价的香烟和打火机都随着手指松开,掉在了地上。
白天的朱艳芳又是另一副面孔。
她被这乌烟瘴气的压抑生活精神折磨得很割裂,暴露又颜色艳俗的廉价裙子成了这副身体唯一鲜活的色彩,傍晚在楼下打包了份豪华版麻辣烫回来,意外看到路汐平时的一餐只吃没有油盐寡水挂面,这顿倒是舍得放一颗小西红柿了。
朱艳芳把打包盒放在矮桌上,和她面对面坐。
路汐吃得很慢,握着反复使用的一次性木筷,细白腕臂的红色针眼很明显。
朱艳芳目光在她身上瞥了眼,随即也拆了塑料袋先吃东西,明明放了半瓶量的酸醋,却没什么胃口似的,筷尖在红油里挑挑拣拣了块牛肉片吃,突然毫无预兆问:“你是处女吗?”
容伽礼的面容顷刻间浮现,在路汐睫毛低垂遮住的眼底和心尖头,手指也无声地收紧。
朱艳芳将她视为恍若清纯的无知女孩,又像是随口一提:“我有个香港那边来的财大气粗老顾客,平时也涉及一些娱乐圈产业,最近腻了妩媚性感的,想换换口味,愿意出二十万,跟你做那事……”
空气诡异地静下来,朱艳芳继续搅拌着碗里的麻辣烫,将不爱吃的荷包蛋甩到透明塑料盖上,也溅了一滴红油在路汐白皙手背。
路汐抬起脸,白白净净衬得表情很诚恳认真:“我有男朋友的。”不做这种事。
朱艳芳没想她会回应,惊讶几秒,语气嘲笑道:“你男朋友不来找你?不要你了啊。”
路汐抿紧了双唇,没有在这上面争论个输赢。等窗外夕阳西下,朱艳芳顶着一脸的烟熏妆去上夜班后,她将矮桌上的餐后垃圾收拾干净,把属于自己的私人物品都放进书包,又拿出一张十元纸币的房钱放在枕头旁,然后安安静静地离开了这里。
“泗城这么大的地方,她踏遍了也寻不到你,却意外遇到了我。”沈容昔忆起当年与路汐朝夕相处的时光,神情许是被橙黄的光照得不那么冷淡,“在这住下后,她没把自己当个小客人小主人,一直都痴念着哪天你就出现把她接回家了。我笑她天真,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恐怕连容家大门都进不去,还想把那当家?”
路汐难堪地站在客厅,生生白了脸,而沈容昔非得打破她不切实际的白日梦为止,又说:“你要真这么渴望他关注到你,去寻死觅活吧,往天桥上一跳,上社会新闻了就自然知道你路汐这么一个小角色了。”
未曾想,路汐还真听进去,去学电视上那部叫什么情深深雨濛濛的女主角依萍,意图爬天桥去。
等在家中午睡的沈容昔接到交警电话,急匆匆地赶过去后,直接当众狠狠扇了她一巴掌:“路汐,你给我争气点,站天桥之上算什么,要站就站跟他一样高的位置上。记住老师的话,任何处境都不要让自己倒下去,倒在地上,倒在比地上更低的地方,你有大好未来!”
路汐在她呵斥的话里艰难站起身,有点晃,却很快稳住了单薄的身体。
沈容昔冷漠地问:“今天还跳天桥吗?”
路汐摇头,唇角被扇出血丝,说话很疼:“摔碎了,老师不好捡走我。”
……
“从那以后,她就把你当成像信仰一样藏在了心里,开始努力考上戏剧学院,又实在是懂事,怕给我添负担,除了第一年的生活费是需要我给外,之后的学费和日常支出都是她自己勤工俭学和靠参加舞蹈比赛的奖金赚的。”
沈容昔说完旧事,两菜一汤也烹煮好出了锅,端在了庭院中央的桌上。
不知不觉天际的夕阳已经被浓墨夜色覆盖,灯光和人影都被压得沉了几分,她对站在面前始终身形如直线的容伽礼最后撂下一句:“楼梯口有箱旧物,都是路汐那几年的,你要就拿走吧。”
容伽礼依照她的指引,沉默地转身进屋,找到了置放纹理精致的墨绿色瓷砖上箱子。
灯亮着,他冷白的指骨将箱子封条拆开,垂目看到里面的东西都归整得很好,除了路汐用过的粉色卡通杯子毛巾和猫咪发夹外,还有她的各种荣誉奖项书,再往下翻便是她未带走的一部分旧报纸,日期是七年之前——靠卖血也要到路边报刊亭买一份的那些。
十分钟后。
容伽礼的身影才重新出现,没有将箱子交付给秘书,而是亲自拿着。
而沈容昔视若无睹,端起陶瓷碗开始吃,握着银筷夹了片鱼肉放在米饭上,左手旁位置,花瓶里的那支粉红色康乃馨已经趋于枯萎,要等明日护理工上班,才能听从路汐先前叮嘱的话,换成新枝。
像那时,路汐经常往她花瓶里插一支康乃馨,完全不顾会破坏其他花的美感。
沈容昔戴着老花镜,端庄坐在椅子上,旧式的半袖旗袍的身影被衬得安安静静。
容伽礼不再叨扰,走时,隔着不远距离朝她微微鞠了一躬,转身走出红砖楼的大门。
*
繁华的热闹街区内车子速度加到最快,几乎是狂飙回到了私人高级医院。
容伽礼答应路汐黑天前回来,如今显然已经迟了一个多小时,他披着月色乘坐电梯一出来,便迈出长腿往病房大步跑去,一改往日气定神闲的风度,刚握着门把推进去,恰好跟给昙花换完清水的路汐撞上。
她被容伽礼惊了下,额头冷不了的磕到近在咫尺结实胸膛前,玻璃花瓶的水也摇晃着给溅了出来,透着幽香从他面容划过,继而沿着下颚冰冰凉凉的坠落……
“你怎么。”路汐唇微张,刚想说的话却在看到容伽礼时,自动消音了。
那昙花的水,在他脸上莫名像极了眼泪。
路汐盯着入神,手指一轻,任由花瓶响声清脆地砸在地上,忍不住想去抹去。
下秒,却被容伽礼双臂很用力地抱紧在怀里,连带低首而来的面孔温度都极高,似有一滴什么东西,烫着她白皙颈窝,伴着他嗓子嘶哑的一声声话:“我当年怎么敢把你弄丢了,怎么敢,让你这七年独自日日夜夜去承受这一切苦难,对不起。”
路汐有些僵硬站着,一笑起来微弯的眼尾浮现出了泪光。
不会动了,满脑子都是容伽礼全部知晓了她的不体面过去,而半响后,他抬起头时,被压抑一路情绪激出血丝的眼眸凝望着她不肯在移开分毫,尽是怜意:“相遇之后,我不该几番出言怪你不真诚,满口谎言欺骗我,用强势手段逼你去回忆过去,是我一直没保护好你,路汐,你恨恨我。”
容伽礼在向她道歉。
路汐的泪,一颗颗霎时跟着他沙哑的道歉往下砸得凶,摇头再摇头:“不要对不起,不要说。”
“别哭。”容伽礼动作很轻柔地替她擦拭,被刀刃割得几乎见骨的手指也沾到了泪珠,无声地融入他的血肉里,他感觉到痛切心扉,今晚从那份加密视频到听沈容昔亲口叙述路汐被收养前后的整个流浪经历。
皆是凝成了锋利无比的刀刃,正在对容伽礼处于凌迟之刑,远远超出了他精神状态能承受的范围。
路汐一直不要他的道歉,性子执拗地,将每句话说得很轻:“容伽礼,你还要我,愿意要我,在我无望的命运里,已经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容伽礼冰凉手掌捧着她哭惨了的脸蛋,指骨都在细微发抖,像是怕弄伤得之不易的珍贵之物。
路汐喉咙哽咽着说下去:“爸爸留给我的遗物……那本日记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我想,爸爸自尽之前,是不是犹豫不决过?他一直因我被拿捏住命脉深受要挟,也知将来,他和我会有角色互换的一天,是为了我才没有将江树明的犯下罪证交给杨警官,又心存了一丝正义,偷偷留下了原本要销毁的东西。”
所以当年路汐无意中发现那份罪证之后,共情了父亲日记里字字含恨的不甘,才决然的选择公布于众。
“爸爸用自己的命换我往后人生的自由,他在遗言里提过你。”路汐从未跟人透露给日记的内容,她颤颤巍巍的藏在心口,唯恐泄露一言半语,就会牵连到无辜的人。
她仰着脸蛋,望进了容伽礼那幽深却透着不正常的湿意眼眸,说:“提过你私下找过他,想帮他还掉外面的债。”
但是路潇拒绝了……他是爱护宜林岛的守塔人,是爱妻如命的好丈夫,也是路汐此生最敬重又深爱的一位好父亲。
他会拒绝,是因为心如明镜和江树明之间已经不是普通债务的问题。
收下了容伽礼的钱,路汐将来在容家就低人一头,倘若有人想故意耻笑她,尽可提起她那债台高筑的父亲。
而始终路潇眼里,自己的女儿值得被世界所有人爱着,配得上贵为天之骄子的容伽礼。
路汐一字一字的将路潇遗言说给七年后的容伽礼听:“爸爸说祝福我们的爱情,你是个很好的人。”
她不愿意去恨这么好的容伽礼,不愿去责怪他为何弄丢自己七年。
连着哭腔带颤的话音落地。
外面浮华的世界逐渐没了动静,哪怕是风声,人声都无了,而宽敞又寂静的病房内,倏地,在容伽礼低头覆下来的同时,路汐心主动去亲他,求他进入自己的身体:“给我一点吧,容伽礼……给我一点。”
给一点爱。
她要的不多,一点点爱就足够了。
第 54 章
容伽礼侧躺在病床上, 沉沉地睡了,搭在雪白被子上的手臂肌肉线条流畅锋利,又不乏力量感,方才就是这手, 压她身上, 一次比一次压得紧。
路汐趴在床沿看了很久, 继而轻手轻脚地去拿医药箱, 她先前就注意到了容伽礼指骨上的伤口, 瞧着有点触目惊心的,像是被什么利刃划得极深,也无人给他紧急包扎下。
她光是看着就心里不那么好受, 用棉签润了碘伏给他消毒。
怎料刚触碰到, 容伽礼睁眼了, 在清清亮亮的室内光线下,看到路汐微垂着头,半边脸被描得轮廓柔和,与记忆中十八岁的她比起来, 如今彻底褪去那股稚气的她长大后美得愈发惊艳了。
然而,这副能很好隐藏住狼狈与脆弱的天生好皮囊, 即便经得起世人的仔细端量, 在他眼中,却仍然犹如一只初生破茧的小蝴蝶,需要构筑出最舒适的阳光环境和很多爱才能存活。
今晚压抑已久的情感彻底涌上了高峰, 容伽礼几度失态,唯有此刻才一点点的将自己不可控的情绪逐渐恢复到正常状态。
陷入安静的气氛里。
路汐捏着棉签透着小心, 生怕继续给这道伤口制造出痛意。
等涂抹上药粉,拿医用棉片覆在上面包扎好后, 容伽礼稍一动,她便抬头,那双眼湿蒙蒙,有点儿红,却透着向他流露出的柔软:“醒了?”
容伽礼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臂将眼前的她重新拉入病床上,被子沿着他动作从胸膛滑落,几块腹肌的沟壑被灯光衬得更加紧实分明,就这般,手掌一下子把她按到他身上。
路汐刹那间有种附魂过去的感觉,呼吸很轻,心跳声却愈发重:“都不跟我说话。”
她的抱怨听入耳更像撒娇,容伽礼眼神没有一刻移开,去吻她那只上药的手,先是亲指尖,又沿着白皙皮肤透出的淡淡血管吻到腕间,低头往上,在那片曾经留有针眼的地方无比虔诚地来回亲吻。
路汐整个人几乎要融化在他温度里,鼻尖酸涩。
这刻起,有容伽礼的温柔安抚,她那段独自为生存和迷茫又无助的青春不再感到委屈,也有了一丝丝真实感。唇抿了会儿才微张,很小声地说:“好疼。”
容伽礼亲吻她腕臂的力道,更柔了。
路汐身体就跟着发软,努力依偎到他怀里不动:“没有被老师带回家前,我以为把这身血抽干了都再也等不到你了,容伽礼,抽血好疼啊,食品过期的话梅糖一点都不好吃,太甜了,黏腻在嗓子里又吐不出来。”
她用最平静的声音,说着最委屈的事。
容伽礼感到一些刺痛,不是指骨处,是来自心脏。
“但是我没有去学坏。”路汐仰起头,眼眸去临摹着他过分优越的五官和深邃眉眼,笑了,笑过后的语气真诚说:“我要做一个很好的人。”
容伽礼低头在她弯起的唇很轻摩挲了下,继而,他想了想,说:“你是最好的,全世界独一无二,最好的路汐。”
他的嗓音压得极低,却透着缱绻多情,再这样下去路汐觉得自己又该掉眼泪,深深浅浅地呼吸几秒,怀着胸口充满甜蜜的安全感,再次开口时,便轻柔换个话题:“老师跟你说了什么?”
许是领悟到她,容伽礼手掌停在她的腰间:“说你学电视剧里的女主角去跳桥。”
路汐微微讶异,有心理建设他和沈容昔肯定聊了不少往事,却亲耳得知连这个差点儿就荣登社会新闻的黑历史都聊到了,很尴尬的热意漫上了脸颊,随着时间一秒秒的增加。
“幸好没跳成。”容伽礼说着,继而沿着腰,缓慢地抚上她的纤瘦脊背:“不然我该怎么把你捡回。”
没继续展开说下去,设想到的最坏结局让他承受不起。
路汐这副曾经有一丝丝可能就摔得支离破碎的身子被他手臂抱得很紧,万幸着,得之不易着,怕抱疼她,松了下力度,很快又更加抱紧在怀里。
她觉得这样很好,主动地在容伽礼胸膛前找了个最让自己安心的地方,慢慢睡去。
*
住院观察到了下周五,路汐的体检报告单每一项都合格到不能再健康了,她才被容伽礼允许出院。也是时候该回返宜林岛把剩下的剧本内容拍摄完。
如今路汐去哪,容伽礼接下来的行程自然是跟随着她来走。
没有启用私人飞机,甚至连随行保镖和秘书都没有带,他低调陪着路汐避开所有人的耳目,重新坐了一趟前往白城路线的火车。
找准了购票的位置坐下后,路汐抬指,才悄然地摘下了口罩,露出脸。
继而,看向了身旁一身休闲浅灰色西装的容伽礼,在她视线落过去刹那的半秒,他眼神也笼着她,低声问:“哪里不舒服吗?”
这话从离了医院就没少问,路汐感觉被他什么珍稀动物,是要好好呵护着生命力的那种,手指轻轻地去勾那触感冰凉的袖扣:“我感觉特别好。”
有他陪同,以后去往白城这条路线的火车不再是她梦境里渡不过去的回忆。
而容伽礼估算着时间给她喂点水,两指轻轻拧开矿泉水瓶盖,先递过去,连喝水都要叮嘱一句:“小口的咽,别呛到自己喉咙。”
路汐微微垂头,就着他修长分明的手动作,唇含着瓶口喝了点儿。
也就浅浅一层便摇头不喝了,抬起漆黑的眼眸看到容伽礼自然不过顺着有她唇痕的瓶口,将剩余的水,喝了一大半,随即扣好,漫不经心似的在手掌把玩着。
路汐很心动,哪怕是朝夕相处了段时间,也无法对他免疫,还是会因为一些亲密举动脸红。
她歪着脑袋往容伽礼的肩膀靠,唇边是笑的,笑着笑着又很快怔了瞬。
周遭的旅客都在结伴谈天说地着,唯独斜对面坐着一位气质妖孽的男人,正侧过首,不加掩饰地关注她和容伽礼,见被发现,也不避嫌似的懒洋洋挑起眉梢。
是商酌。
他不知是怎么搞到容伽礼严格保密的行踪,提前选好了最佳位置,离得不远,也不算近,能听到一些两人说话声音。
此刻,商酌也算大开眼界了,没想到这容二深藏不露啊,跟路汐谈起恋爱来还是服务型的,这姿态低得完全没有容氏掌权人那股架子。
对视的几秒里,路汐压轻了音量去跟容伽礼说:“商酌好像是有备而来找你的。”
容伽礼之前才将项目都全权交给容圣心,摆明了姿态是暂时不与人谈生意了,所以对商酌的存在视若无睹,手掌揉了揉她的后脑勺:“不用管。”
路汐心想她也不想管,但是商酌一直冲她笑。
不过这火车厢人流如织,不是个能正经谈事的合适地点,商酌倒是没有去骚扰容伽礼,自己给自己找乐趣,很快就找到一旁看剧的中年男人。
商酌跟对方攀谈两句,分到了点屏幕一起观看。
下秒,中年男人将声音外放,正好播放到了情深深雨濛濛最经典的陆依萍跳桥剧情。
——“陆依萍:我在找……我在找,我在找我的刺!”
原本要合上眼眸的路汐猝不防及听到,被发间掩藏的细白后颈跟着绷紧了下,她未来得及反应,甚至还没去看容伽礼的反应。
就听到了剧里何书桓的声音,在商酌那边一声一声:
——“何书桓:你说你的什么东西?”
——“陆依萍:我在找我的刺啊!我是一只刺猬。我拔掉了所有的刺!所以我活不成了。只要把我的刺找回来,我就可以复活了!”
……
——“何书桓:你不要装作不认识我,你认识我是书桓!”
——“陆依萍:你谁人都可以冒充,就是不可以冒充书桓!他走了…他不会回来了…啊!鞋子掉了!”
是容伽礼手中的水瓶掉在了地面上。
这声响。
像是生生惊动了路汐似的,她犹豫了几许,才近距离观察容伽礼的侧脸神色:“不如你过去跟商酌谈谈生意上的事吧?”
那一道道绝望地喊着我活不成了,他走了…他不会回来了。
真的让身为当红女明星的路汐神经都快脆弱起来,快听不下去,很想过去按下暂停键。
而容伽礼内心应该也是处于某种很复杂的心理状态,只是面上不显,听她的话,真的起身了。但是在一分钟后,路汐觉得自己女明星的神经更加脆弱起来。
只因亲眼目睹着容伽礼跟那陆依萍狂热粉的中年男人交流了几句后,就成功要到了影片资源。
然后又折回来,靠在她旁边的椅背上,不疾不徐地用手机点开影片。
看到容伽礼感兴趣这个,商酌虽参透不出深意,却秉承着知己知彼的行事习惯,竟也要来影片资源,拿手机再看一遍。
整个火车厢没了别的声音,路汐感觉自己也快尴尬到活不成了。
…
…
容伽礼将陆依萍跳桥的剧情来回观看了上百遍,等火车抵达白城后,路汐能很明显的感觉到他对她的态度,已经从保护珍稀动物,变成了眼珠子一样。
稍微下个台阶,容伽礼也要嗓音很低,却存在感极强地说:“留意脚下,鞋子别掉下去。”
路汐闭了闭睫毛,同时为十八岁的自己澄清一点:“我没有学陆依萍跳桥。”
“嗯。”容伽礼虽然不与她争出个真相,眼神却盯着她脚步。
路汐被看得都想去跳桥了,这时恰好容伽礼裤袋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长指轻轻点了下她肩膀,示意站在原地别动,继而迈步走到一面落地窗的位置去接容九旒的致电。
能避开她接的电话,路汐莫约猜到,却没问。
突然肩膀又被拍了一下:“路依萍?”
路汐也不知是听错还是商酌故意叫混,毕竟路和陆的发音极相似,表情差点儿控制不住露出无奈,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容圣心看到商酌的影子就要躲了,这人,不仅长得妖孽,推理能力的高智商也近乎成妖了。
她清冷礼貌地看过去,不应这话,就这般瞧着人。
商酌并没有跟他一个圈的同龄人该有的稳重内敛,给她递糖吃:“路大明星,能不能帮我解一下燃眉之急?”
路汐已经被那句路依萍暗暗得罪了,指尖垂在身侧不接,淡淡笑了:“我哪里有能力。”
“谦虚了不是?容二现在可是把你捧在心尖上,对你惟命是从……”商酌半认真半开玩笑道:“实不相瞒,我就欣赏容二这点,位居高位却俯首只甘愿效忠一个女人。”
口头上说欣赏,路汐却是实打实听闻过商酌花名在外的。
她被商酌话术里捧的高,却没有任何欢喜若狂的意思,表情很平静一直看着容伽礼身影。
商酌又说:“我野心不大,瞧着容二终于有了点人情味了,能不能让一晚上给我。”
空气静止片刻,路汐脑海中突然想到什么,转头看他:“容伽礼从不跟你做生意吗?”
这反应速度,还真不愧是能搞定容伽礼的女人。
商酌从未小瞧了没有任何背景,只是一个女明星出身的路汐,多数时候还挺纯粹欣赏她,转瞬间慵懒的姿态摆出很随意的样子:“容二眼高于顶,看不上我这种野路子的。”
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路汐觉得商酌的反应耐人寻味,还未继续问,眼尾余光先扫到容伽礼已经挂断了电话过来。
商酌最大优点就是识趣,转了转腕表说:“我的车来了,宜林岛有缘见。”
他转身一走,下秒路汐的腰肢就被容伽礼伸来的手臂搂住,漫不经心似的带她往外,也是朝停车场的方向,并没问商酌方才过来攀谈了什么,而路汐脑海中还有点疑惑着,索性问起当事人:“你为什么从不跟商酌做生意?”
容伽礼走到黑色私家车的后座,单手推开车门:“他跟你说的?”
路汐被他护着,弯腰坐上去,等容伽礼紧随其后进来,便主动黏过去,将白皙的手攀到他肩膀处:“嗯。”
司机驱车离开此地,封闭的车厢内弥漫着浅淡的熏香味,以及容伽礼回答她问题时,语调显得平淡,没有特别的意味:“容氏家族但凡涉及到的产业项目,都不会让姓商的人进来分一杯羹。”
这是有仇?
路汐眼眸讶异了秒,转念一想看商酌和容伽礼相处的氛围看,又不像,反而好像还挺熟的关系。当然她面前的这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现身外界时对谁都态度冷淡,只是商酌单方面表现的很轻松自在。
等不到容伽礼往下说,路汐去亲他下颚,张着唇齿问:“别藏着话,好不好?”
这一撒娇,又被她很软很红的唇含了下,虽然只是半秒不到就移开,却能轻易取悦了在外界口口相传中极难取悦的容伽礼:“为了给我们五小姐出一口气。”
容伽礼端惯了平易近人的架子,却不代表真的慈悲心肠,他上位后,便直接对外表了态不再跟商家有任何利益往来,只要是容氏家族要做的项目,就不可能分给商酌一份利。
之所以这般强势到赶尽杀绝地步,容伽礼没有隐瞒路汐,不紧不慢地往下说:“当年圣心是因他,为了帮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子身份扶正,才犯下错被我爷爷流放境外,而商酌,在圣心和商家公子身份的两者之间,选了后者。”
如果不是容伽礼上位后,将快被家族遗忘的五小姐亲自召回。
这辈子——
容圣心都会为了当年大胆妄为敢去翻看容杭振书房内机密文件,透露给商父之举付出代价。
犯了错就得认罚,这点谁也救不了她。
而容伽礼自然也不会对真正受益者的商酌心慈手软,只是看在妹妹心里有他份上,有些事不便做到台面上。
路汐将这段隐秘的往事在脑海中消化了半天,也替容圣心感到抱不平,随即告状道:“商酌刚才叫我路依萍!”
容伽礼不禁笑了,顶着这张脸,很能抓人的心。
“你还笑。”路汐语气有了恼意,索性收回攀在他肩头的手腕,侧过身,去看车窗外的景色,不知不觉中,高楼林立的繁华街区已经消失在视线内,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蓝海。
是宜林岛到了。
…
在这座岛上,随着电影拍摄进度还剩下三分之一,杀青的演员们跟赧渊签署完了份不会对外透露路汐重头戏那天出的事故协议后,便都提前离开。
以至于热闹的民宿也空了不少,而赧渊下午没有跟戏,早在灯塔的悬崖边上坐着吹海风。
路汐跟他在某种程度上是堪称心有灵犀,登岛后,便寻了过来。
容伽礼给足这对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私人空间,视线落在那座白色灯塔处,说要去看看。
路汐当年那晚就是在这里,深陷了第一次的险境。
没有出言拦阻,等安静注视着容伽礼身影步近塔身,她才慢慢朝着赧渊走去,漆黑的眼眸望着那片蓝海,随着一秒两秒过去。
直到赧渊话说的突然:“我出狱那会,每晚都要来这跳一次海,明明恐惧大海,年少时再怎么穷困潦倒也都不敢跟路叔学潜水去出海捕鱼,怎么我就溺亡不了?想求死,却求死不得。”
他哪怕在监狱里服刑时,改学了江微生前梦寐以求的导演系,也脱了那身监服,解了镣铐。
一身自由,却始终无法走出江微被沉海的那个夏天。
所以只能将内心的痛苦情感都从悬崖高处跳入大海释放出来,跳到最后赧渊竟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潜水。
路汐站着不动,他依旧坐着侧过脸,轮廓削瘦到棱角很分明,犹如被天际的夕阳涂抹上了一层浓墨重彩:“后来一次潜入海底时,我在她被沉的那个铁笼位置,看到了一只水母。”
路汐垂下的眼睫猛颤了下,动唇说:“我也看到了。”
“宜林岛的生态环境被容伽礼建立的慈善基金会恢复,蝴蝶回来了,海里也同时出现了一群自由自在的稀有水母品种。”赧渊虽然一开始也不知基金会幕后的神秘人是容伽礼,却在看到水母朝他游来的那刻起,内心对这片大海有了新的认知。
他告诉路汐:“从此我每一次深夜入海,都是在跟江微约会。”
宜林岛的海埋葬了他的所有爱人,却成为了他灵魂所期盼的最终归宿。
也是因此。
赧渊又告诉路汐:“不渡是因你而拍,路汐,不要恐惧回头,不要再困在十八岁的盛夏里,你该借着这部剧本自渡一场。”
而不是像当初出道签约给江望岑的那三年里,演了一部又一部为她量身定制的剧本后,看似精神世界远超正常人,却始终还是独自站在黑暗里恨自己。
“不要恨自己了。”
赧渊的嗓音随着海风拂面而来,恍惚间和记忆深处那抹熟悉的少女声音重叠,也在她耳边极轻说:“不要恨自己了,汐汐……”
路汐听着,脑海中犹如电影回放掠过了无数曾经的片段,初次借宿在江家之后,与江微一起经历过的点点滴滴,还有最后她浮在蓝色海洋里,濒临死亡时见到的那只淡粉色小水母。
江微与她,从今往后都该获得了新生。
夕阳沉入海平线之前,赧渊起身站了起来,亲手摘了一朵红花很是珍贵放进了衬衫口袋里,随后,朝万丈悬崖一跃了下去,身形在趋于平静的海面瞬间激起了金光粼粼的浪花。
他带着花,去找那个深爱着的女孩约会了。
路汐安静地置身于悬崖边缘,垂膝的裙摆被海风吹得轻轻飘荡,站在原地等待,等不了片刻,不远处距离的白色灯塔方向——十八岁路汐最爱的少年,也来寻她了。
第 55 章
赧渊闭着呼吸, 任由幽蓝色的海浪将他躯体冲到了岩石边的沙滩上,粼粼的水痕被天边夕阳最后一点光衬托下,像盈着碎金似的从平静眉目划过,灵魂在某个瞬间, 被极速拉回了拍摄重头戏那天。
他将江望岑从深海的铁笼里拽出, 一路沉默寡言地硬拖到了这里。
整个世界完全静寂, 只有巨大海浪汹汹地拍打着黑色裤脚, 赧渊静立不动, 看着完全丧失求生意念,就这般被淹没的江望岑,倏地, 开口的嗓音如同耳语:“黄琇莹——”长年监视江微的保姆。
江望岑呼吸几乎停止时, 因这个名字, 胸膛剧烈起伏了起来。
“当年整个江氏集团被清算,死的死,无期的无期,唯独黄琇莹不见了, 而她只是区区一个保姆,谁也没去在意。”赧渊就这么一高一低, 毫无表情盯着江望岑, 说:“我服刑出来后,寻了她踪影很久,终于在一个偏僻地区的养老院找到了做义工的黄琇莹。”
那时的黄琇莹连夜从别墅出逃, 连老家也不敢回,藏身在这犄角旮旯的地方。
赧渊寻来时, 她依旧不改偷窥病人的特殊癖好,被当场抓个正着。
“她人在哪。”江望岑浸了海水过后的嗓子嘶哑:“交给我!”
赧渊平静宣判着这个给江微带来有无休止噩梦的保姆结局:“她身患上了脑瘫, 以后只能卧病在那所无人知晓的黑暗养老院里绝望又孤寡的度过余生。”
“作为我替她支付了医疗护理费的报答。”赧渊尾音冰冷上扬,透着深刻的讽刺,笑了笑又往下说:“从她那里拿到了未被销毁的全部监控录像。”
黄琇莹有躲在暗处监视江微和路汐的习惯,为了满足自己私欲的癖好,甚至在江家别墅的几处隐秘角落里都偷偷装了微型摄像头,残忍地记录着两个少女抱团卷在潮湿角落里慢慢长大的凄惨生活。
江微死在了他的眼前。
赧渊疯了一样跟着跳下万丈悬崖时,蒋华翰被他撞在了尖锐的岩石角上,后脑勺破了个大口,当场气绝身亡。而等他被判防卫过当三年,出狱时发现一切风平浪静了,江树明这个罪魁祸首突然暴毙在了精神病院,跟他扯上关系的人也落得了差不多下场。
可赧渊那晚是亲眼见过江微身上挂血的,心知被掩埋的真相远不止于此。
他带着某种渡不过去的执念,要搞清楚为何偏偏是江微被当成了诱饵——
“一年之前我找到黄琇莹,从她这里得知,那晚江微在书房外意外偷听到江树明犯下的罪孽后,她当场要去报警,是先被江树明拿高尔夫球杆击倒在地,被当成一具尸体扔进铁笼,想引我出来。”
赧渊的声线看似很沉稳,却透着压抑不住的痛苦。
很显然,藏身在楼梯偷拍的黄琇莹撞见了江树明杀害亲女的这幕,她变成了这场凶杀案唯一清白的目击证人,怕被牵连,连夜收拾行李逃出了犹如人间炼狱的江家别墅。
“路汐知道吗?”江望岑额际渗血,逐渐地浸湿了眼角。
赧渊没有告诉路汐,更不会将黄琇莹交出的录像带给她,让她亲眼看到江微无助倒在血泊里的画面。
“我知道你爱上了她。”半响后,赧渊开口,话里的那个她。
指的谁。
如同某个诅咒将江望岑钉死在了沙滩上,他这具躯壳是靠着强烈恨意和痛苦支撑至今,并不懂什么叫做爱:“我一直都是恨她……”
“因为你爱她,会爱得更痛苦。”赧渊当年看过江微跟江望岑往来的书信,从字里窥见了他对路汐产生的浓烈兴趣,其中有一封,结尾时他曾经提过如果有机会回国,想见见这位生得和命运极不相符的美貌少女。
江望岑神智恍惚间,灵魂仿佛从冰冷刺骨的海水里跌入了回忆里。
年少时他跟着母亲杜婉冬移居美国,投奔了外公家族,何尝不是另一种寄人篱下,当时带不走江微,久病难愈的杜婉冬恨极了这段充满背叛和谎言的婚姻,自然再也无法接受江树明的私生女。
江望岑顾及母亲的疾病,又无能自立门户,将妹妹名正言顺接到身边。
他待在国外那些年,接受了外公给的各种考验,披着一张最孝顺的小辈假面,凡事争到了命都可以舍去的程度,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尽早获得启林资本的人脉资源,回国时有足够筹码把江微的监护权从他父亲手中拿走。
却只差一点,在他成为获利者,终于得到了外公家族的股份和职衔的那天,同时命运赠予给他的礼物:是来自国内江微的死讯。
等江望岑重新踏入白城这片旧土时,能接走的只有一捧骨灰。
“我那时……”江望岑嗓子被情绪激得嘶哑异常,字字却无法被浪潮淹没:“是真恨路汐,如果江微没有被卷入这场事故里,没有被当成诱饵沉海。一个月后,她会生活在美国纽约……书信里说过想学摄影,我早就给她买了满柜的摄影设备。梦想是当导演,我也替她选好了学校。我做了那么多周详计划,却一场空……”
说到最后,他脖颈的皮肤青筋鼓起,喉咙硬是呛出一口滚烫的鲜血,沿着嘴角落至这片沙滩。
本该受到谴责的罪魁祸首早早死去,这股满腔的恨意,江望岑无处发泄,又做不到自我解脱,只能转移到了独活下来的路汐身上。
恨她要教会性格胆怯腼腆的江微去反抗至高无上的父权,要教会江微向往新的希望。
而曾经有多信誓旦旦恨着路汐,如今在赧渊将全部录像带交给他时,都化成了射向自己心脏的子弹。
至暗时刻,蓝色海洋被天际的浓墨云层压了一片,海风静止了,只有江望岑那声默念过千万遍的:“我不爱她——”
*
*
听闻江望岑卸任启林资本最高总裁一职务,随即现身国内警局自首,亲口承认自己故意杀人未遂的消息前。路汐正把容伽礼带到了她民宿的二楼小屋里,将窗台前开出紫色花朵的萝卜头给他看。
“我拍摄完一天的戏回到这,看到它,就像是看到你。”她说得很小声,犹如在说什么动听情话:“睡觉闭眼前要看一眼,醒来第一眼也要看到……”
容伽礼被她唤醒记忆,想到还为此发过怒:“那时路小姐倒是狠得下心。”
又莫名其妙来了醋意,但是路汐心态不同了,只感到不可言喻的甜蜜滋味,不由自主往他身前靠:“谁叫你好凶啊。”
“我什么时候不凶?也不见你会怕。”容伽礼稍微低点头,说话的气息就落到了她唇角处,又没有想吻的意思,这般任由暧昧气息无边蔓延开,又问一句:“会怕吗?”
路汐想想,眼睛弯起:“看情况去。”
两人对视上,亦静止不动,却没过片刻,容伽礼神色如常,气息比刚才更近了些,意图也很明确,而近乎要吻下来时,路汐呼吸越发快,轻声提醒:“这里隔音不好。”
“去浮山湾酒店?”容伽礼也没有给人隔墙表演节目的习惯。
“办完事再回来吗?”路汐问得突然。
这话一落,空气中安静了瞬。
很快容伽礼的恶趣味来了,低问她:“办什么事?”
路汐不经逗,尽量忽略耳朵红得滴血,启唇说:“我什么都没说啊。”
说着就想转身走,却被容伽礼先一步地扣住了纤细手腕,随即,连人都打横抱了起来,迈几步,便将她轻而易举地压制在窗台对面的那张床上。
路汐突然反应过来这床单是浅蓝色的,刚想说什么,已经来不及。
容伽礼的舌重压着她唇齿间,带着强势,压过了窗外的风声,民宿庭院内的脚步声,逐渐地,路汐衣领处都有了丝汗意,下意识伸手去摸索枕边的遥控器,想将室内空调温度降低到最大。
而她指尖一动,就让容伽礼的手掌包裹住,边吻着边将她的手心按在了胸膛前。
路汐脑袋晕沉沉的,也分不清是自己心脏跳得过快,还是他的,下意识曲起手指抓他质感极好的衬衫,一直抓到皱痕很深的程度,才结束了这场漫长的亲吻。
只因容伽礼先一步听到房门外有脚步声上楼,似朝这里走近。
下秒。
清晰敲门声而至,是剧组的演员唤她下去吃火锅。
路汐此刻呼吸已乱,极短的几秒内平复不了,唇被容伽礼手掌捂住,柔软的腰肢也叫他西装裤的模糊阴影轮廓抵着,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姿势在被上,没有动一下,却叫她止不住的颤。
好在容伽礼替她应答了。
等步声一走,路汐有些失神地盯着他的下颚,还有下半张脸的完美线条。
容伽礼见她敏感至此,手掌松开时,拍了拍她臀:“你病体初愈,先去吃饭,不能饿。”
路汐又猛地颤了下。
…
上楼敲门的人是柯月恒,他饰演的路霄一角在今天杀青,剧组给隆重地安排了场火锅庆祝,正因如此,他才以三十八线之外的跑龙套演员小咖位,厚着脸皮去邀请了一线咖位的路汐,以及她带来的身份不明“家属”。
庭院亮着几盏灯,新鲜切好的食材水果和冒着热气的火锅都摆上了长桌。
夏郁翡刚拍摄完回来,妆都没有卸下,便不客气地往柯月恒旁边一坐,动作很爽快开了瓶红酒,恰好这时,抬头看到露天楼梯那边走下来两人。
容伽礼和路汐都换了一身干净衣物,此刻的他,落在大家眼里很平易近人,穿着件白色的衬衫长裤,连宝石袖扣都摘下了,被院墙裹着绿意的藤蔓拂过肩侧,看着干净清爽又随性。
旁人不知道容伽礼真实身份,但夏郁翡知道了,却怎么都瞧不出他有传闻中那般难搞样子。
瞧着路汐搞他,挺轻而易举的。
坐下后,路汐白细的双手垂在膝上,都不用说一句话,眼神轻飘飘的落在那儿不到半秒,容伽礼就替她把东西端了过来,吃口水果,要先尝一下酸甜程度,才往路汐唇间递。
要不是隔着桌子距离,另一位位高权重的当事人还在场,夏郁翡都想虚心讨教下路汐这方面的经验。
而天色彻底黑下来后,赧渊也一身海腥味淡淡的徒步回来了。
夏郁翡端着碗夹了片鱼丸吃,随口打招呼:“导演又跑海里去啦。”
赧渊随性惯了,懒得去换洗干净衣物,往空置的座椅坐下,又要了一副碗筷。
等夏郁翡还想继续夹鱼丸,却用干净的筷尖轻轻叩了下她碗沿:“你是女明星。”
夏郁翡说:“请加上准一线,谢谢。”
柯月恒很残忍地揭露真相:“导演是提醒你该保持体重了,别天天胡吃海喝,等杀青了没法跟你经纪人交代。”
随即,毫不客气地将红油锅里的鱼丸夹走。
夏郁翡转瞬没了美艳女明星该有的仪态:“你们这群男人好没意思。”
反观容伽礼定时定量的投喂路汐,想要她多吃一口食物都得费尽心思。
夏郁翡看了两眼,就只能默默地背负自己的明星包袱。
路汐抬眼笑:“郁翡这样的还要减体重吗?”
“要的。”夏郁翡虽腰细得一手能掐住,却叹了口气:“我下部戏是校园题材,又让我演清纯少女,导演那边下达通知我再往下减十斤。”
她家行事雷厉风行的经纪人可没路汐家的好说话,怕她空闲下来跑去重蹈覆辙,是打定了注意要把她往各大剧组里塞,什么活都接,忙到她忘情绝爱为止。
所以夏郁翡现在对男人这种物种……有应激反应,避之不及了。
就好比柯月恒此刻拿出手机,想拍一组杀青照发微博,蹭下这些女明星流量。
夏郁翡与他合影,只能当成姐妹似的亲密无间。
等轮到下一个,趁着赧渊看镜头不注意,她直着腰板,十分优雅地伸出筷子,动作迅速夹了块粉色的鱼丸到碗里。
而轮到路汐时,轻声道:“他不方便出镜的,我跟你单独拍吧。”
柯月恒眉骨锁着良家烈男的一腔警惕:“不好吧,我怕粉丝磕我们CP。”
“咳咳咳——”夏郁翡差点没被呛死。
柯月恒挺爱多虑的,这话一出口,旁边话极少的容伽礼骨感修长的手不紧不慢地将手机移开,语调淡,却透着上位者发号指令时的强势意味:“她不方便出镜。”
本能的,柯月恒对视上容伽礼眼神,从里解读出了某种危险警告。
是容不得任何一位,有任何的可能性,跟路汐攀扯上点儿关系。
*
柯月恒的多虑被容伽礼的气势击碎得彻底,求生欲极强地捧着手机,去寻其他演员合影到院门的绿植前,而夏郁翡身为美艳不可方物的那挂长相,向来都是合影的颜值担当,也被拉了过去各种拍照。
长桌前一下子清冷不少,赧渊抬手倒了杯酒喝,眼皮没抬,只是像寻常聊天似的说:“江望岑入狱了。”
路汐忽而怔了秒,下意识转头看向容伽礼。
她肺部感染到康复出院,这段时𝔀.𝓵间只字未问,有想过任何可能性,却唯独听到这个,有点儿讶异。
而容伽礼面不改色替她挑鱼刺,显然是知晓内情。
赧渊说:“他被判的很快——”这里很明显有容伽礼从中插手的手笔,谁都看得出来,继而顿了顿,又往下道:“故意杀人未遂被判十年牢狱。”
杀的自然是被沉海的路汐。
只是她身为当事人,没有被警局传召去询问细枝末节。
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反应,路汐表情空白,直到容伽礼将挑好的鱼肉端到她面前,垂眸说:“凉了影响口感。”
路汐听他的,先吃再想。
赧渊像是随意聊完,随即自然不过地将这事翻篇,没有继续发表意见。
这是江望岑看完那份尘封已久的录像带后,给自己选择的一条回不了头的路。
路汐吃着吃着,轻声地开了口:“他在自渡,小小的一间牢狱空间于他而言,才是内心自由的世界,而牢狱之外没有江微的世界对他才是监牢。”
夜里的风将火锅热气吹散,随着她声音一起散。
赧渊拿过桌上烟盒打火机动作停了瞬,沉默地点了根。
容伽礼眉目低垂,不显出丝毫波澜情绪。
…
杀青宴热闹到凌晨才结束。
当着剧组的面,路汐心里藏着羞意,不好在众目睽睽下跟容伽礼回一趟浮山湾酒店,只好在民宿住下。
关紧房门进屋,连透风的窗户也锁了起来,转过身后,她含着水的眼眸,悄然地看向容伽礼异常沉静的侧脸轮廓,主动走近,心里细微的察觉出他好像有情绪了。
“你怎么不说话呀?”
路汐生了一双极美的手,贴到容伽礼的衬衫前时,却再怎么温柔小意的也抚不平他胸腔内盘旋的那股醋意,嘴角敷衍地扯了扯:“说什么?说你竟这么了解江望岑么?”
真是吃醋了。
都开始打明牌,不装一下君子风度。
路汐眨了眨睫毛,仰头在他下颚处点了个亲吻:“我被他恨,自然也要礼尚往来恨他一下,自然会揣摩一下他的心境。”
“你还说恨我。”容伽礼连恨,都要全部霸占,不让闲杂人等有资格来分割去丝毫。
路汐很快改口,动作也非常轻柔去解他的衬衫纽扣,慢慢地往床上推下去:“那我不恨江望岑了,从今往后只恨你好不好?把喜怒哀乐都只放在你容伽礼一个人身上,好不好?”
随着她主动,容伽礼幽深的眼神一直盯着她这张很会骗人的无害脸蛋,忽然沉了声:“不怕隔音效果不好?”
褪去衬衫的容伽礼可谓是极其赏心悦目了,是外界谁也没资格能窥视到一分的,路汐眼眸下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被吸引,却因他的话犹豫几秒。
同时又感觉到手心下变化。
“你腹肌好紧——”她轻轻吐气。
女明星的脸面很薄,自尊心也很脆弱。
不能乱来。
除了隔音不好外,这张床也架不住容伽礼的力度。
路汐脑海中的理智尚存,会装得很,用食指抵着线条紧实漂亮的腹肌,想要慢慢起来,跟他划清安全的界限。
谁知,容伽礼修长的手臂环上了她的侧腰,未打算这般放过:“知道男人的腹肌该怎么用吗?”
路汐今晚明明没沾半滴酒,却被他轻易地蛊惑到,有些不懂,又隐隐约约好似懂了。
“腿分开。”
“坐上来。”
容伽礼用最简洁的两句话,教会了她。
第 56 章
容伽礼纹理清晰的腹肌像雕琢精良的玉块, 嵌在腹部,质地坚硬,温度又能烫到她似的。
等到结束时,路汐寸寸往下滑, 随即有些艰难地翻身, 透着一身汗意蜷缩着躺在棉质床单上, 双腿发软的厉害。
容伽礼慵懒地倚靠着在床头, 看她这般反应, 眼底浮出笑意:“二十分钟零七秒,才坚持这么一下,就轻易用够了?”
路汐抬头, 用湿漉漉的眼对视他:“容总, 你有点儿人文关怀, 体谅一下病体初愈的人好吗?”
谁像他体力那么好,话落间,连带视线也不由自主落到了容伽礼腹肌上,心几乎要跳出来, 被先前一上一下重重磨过的地方,透明痕迹还相当明显, 泛着暧昧的水光。
此刻, 路汐感觉自己就像是水做的,遇到容伽礼,完全是不自觉融化淌了下来。
她更蜷缩起来了, 甚至伸手扯过床边的衬衫把脸蛋遮盖住。
容伽礼哪里会允许她躲闪,低声笑了笑, 有些恶劣地故意探到她胸前,轻轻握住:“心跳的好快。”
“容伽礼。”路汐不知该说什么, 本能叫唤他名字,一遍遍地在唇齿间含着,怎么都叫不够,这具单薄柔软的躯壳内灵魂被他手指的力度桎梏住,格外黏人又安静主动往他怀里去。
气息和体温愈发密不可分的缠在一起,即便空调开得很低,莫名也让她觉得热。
容伽礼手臂抱了她好久,后来几乎是快睡去时,才动作放轻下床。
路汐立刻惊醒,抬起的脸蛋表情,不自知地流露出对他很深的依赖感:“你去哪?”
有那么瞬间,路汐本就不清晰的意识恍惚得还以为回到了栖身过的出租房,她只能缩在玫红色破皮沙发,占据一点点地方睡觉,却不敢放任自己完全睡熟。
稍微有点儿动静,被战战栗栗惊醒的同时,也期盼着是不是容伽礼来寻到她了。
那段流浪的日子里,她活得像个脏兮兮的小动物,总是感到害怕。
好在这次那股熟悉的惧意还未弥漫心头,容伽礼很快来抱她,手掌抚着她光滑的后脊:“我去洗澡,拿条毛巾帮你擦擦。”
路汐脑袋思考了一会儿:“你嫌弃我?”
容伽礼低问,重复着这话:“嫌弃你什么?”
路汐定定地盯了他片刻:“我把水都弄到你腹肌上了,一大片……”
有时路汐这性子能说出的话,干出的大胆事情,完全是和她生得这一张过分漂亮的无害脸蛋不相符。而容伽礼很早就看出她如此本性,皮囊也好,内在也罢,只要是她,都照单全收。
路汐不准洗掉,容伽礼就用被子层层裹住两人,靠在床头抱着她:“这样可以么?”
“嗯?”
“下次把你藏起来,藏到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能接触到。”空白了整整七年,容伽礼彻底恢复记忆后,对她得之不易的情感只会随着时间愈发的深。如果有的选,他只希望,她不要遭遇曾经的苦难,可纵使他,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结局。
想到她没有过栖身之地,容伽礼甚至恨不得将胸膛剖开,将她藏进去。
路汐认真想了想,弯起眼睛:“那你藏我,也要一直陪着我,把你的温度气息都留下,我不要别的,只要你无时无刻能让我看到。”
让她不用再以旁观人的视线,克制着内心,小心翼翼地去看他。
细想之下,便觉得是件很浪漫又感到满足的事。
*
*
《不渡》剩余的拍摄周期是大半个月路汐的戏份就杀青了,接下来的每一天无论是戏里还是戏外,容伽礼都寸步不离的陪着她,担任起了安荷的助理角色。
剧组私底下也好奇八卦过,只知道路汐身边光明正大出现的这位,很会管人,跟人不怎么投缘,话少,活却多,像路汐吃穿用度都得经过他的眼皮子才行,想要给她一颗苹果,都得举着先跑到他面前说:“宜林岛的原住民自家院子种的,野生纯天然,对人百分之百无害。”
而路汐也毫无女明星的娇气,容伽礼给什么就吃什么,等拍完剧本最后一页,身子也被养回了点肉。
夏末秋初时节,路汐和容伽礼行程低调返回到了泗城。
坐在车厢内,她被西装外套罩着身体,有些困倦迷糊地靠在容伽礼肩膀上,偶尔听他电话里,传来了几道容圣心单方面攻击商酌人格的声音。
商酌行踪不定,曾在宜林岛多留了几日,见容伽礼真当起甩手掌柜,就识趣没有过度打扰,不知何时离了岛,听容圣心那意思,商酌没少在生意上给她下连环套。
路汐游神了会儿,忽然地,察觉到她的手机也震动了起来。
一瞬间清醒,伸手摸索出来看,是简辛夷的号码。
巧了,她被容伽礼带到菩南山留宿一晚,正在半道,住在这的简辛夷倒是能掐会算,打来得很及时,她抬眼看容伽礼已经结束完通话,才接听:“辛夷?”
电话里,简辛夷的声音透着近乎于担忧情绪:“路汐,你有认识会治骨伤的泰斗级别专家吗?”
“你伤了?”路汐下意识先关心她身体。
简辛夷却说:“是祁醒,跑去客串一部武打片意外重伤了腿,偏偏硬撑着不立刻就医,怕耽误剧组进度。我托人脉关系找遍了不少医生,一个月了,也没见有什么效果。”
她把圈内平时交情深深浅浅的牌友电话都翻烂了,正规医院的,自立门户的,只要是好心介绍过来的,都亲自去把人请到了家里为祁醒医治,但是上个医生说,极可能留下严重后遗症。
简辛夷悬着的心差点死了,声音难得能有哽咽的时候:“很久以前,祁醒是靠这双腿跑遍全国各地的横店,十块一百块的片酬戏都接,就为了供养我上学,我无法看他余生靠拐杖度日。”
简辛夷这种情愿代替承受病痛,也不愿看到对方伤到一丝皮肉的心境,路汐感到动容,无法放任不救,想了想,说:“我问问。”
她没有这方面人脉,但是身边这位不一定。
没信誓旦旦的保证下什么话,怕简辛夷希望破灭。
等挂了电话,路汐转过脸看向容伽礼,轻声说:“你都听到了?”
容伽礼洞察到她对朋友的关心,不用路汐开口求,主动为她排忧解难:“老爷子患有腿疾多年,容家倒是养了几位这方面的专家。”
说着,便直接让副驾的秘书妥善安排好事宜。
速度快到路汐切身处境的感受了一回,到拥有顶级资源和人脉,行事是多方便。
…
而同住在菩南山的简辛夷是万般不得已,才抱着试试的心态给路汐打了这通电话,没料想到从挂断到现在,天都还亮着,路汐就把专家给找来了。
感激地把人迎进屋,简辛夷亲自详细讲了一遍祁醒的严重病情,才下楼,在浓绿渐消的庭院里找到正蹲在花盆旁,伸手抚摸着碧眼橘猫的路汐。
简辛夷脚步不由地微顿,看到距离半米处,另一位褪去正式西装,穿着很休闲的容伽礼单手抄着裤袋驻足在路汐旁边,很真实画面,他眼里只有她。
当简辛夷步近时,容伽礼先敏锐地察觉到,抬首过来时,瞬间的亲和神态切换成了位高权重者才有的那种冷淡疏离感。
叫人看了都心惊,简辛夷混资本圈的,自然一眼就识别出了这位是何方人士。
先前隐约猜到路汐的那位旧情,应该是和谢忱岸或多或少扯上点关系的,却没想到能扯这么近,难怪陈风意最近说话颠三倒四的,却把腰板挺格外直,原来是她不闹绯闻,一闹就搞个最大的。
简辛夷将心中所想藏着,先对容伽礼隔空微笑,又去拉路汐的手:“这次多谢了,我会还人情的。”
“我一直很欣赏祁醒的演技,这只是朋友间的帮忙。”路汐说:“辛夷,别有心理负担。”
祁醒能从烂泥堆里爬出来,靠自身演技拿到多座奖杯,没点真材实料的演技是不可能做到的,何况他对剧本态度也是真敬业,曾言过很看好赧渊的片子。
无论是出于哪种原因,路汐既已知晓,就不能见死不救。
两个人很久没见,简辛夷心安下几许,便很快调理好状态,邀请着进客厅喝茶。
实在是,怕一不留神把容伽礼给怠慢了。
她家收养的流浪动物不少,好在容伽礼没有半分嫌弃的意思,被经过橘猫的尾巴碰到裤腿,也只是淡淡一笑,简辛夷怔了下,而路汐说:“他很招动物喜欢的。”
要不是亲眼所见,简辛夷难以想象容伽礼这种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的上位者,对动物的宽容度,远远比人类要多不少。
下意识地对视上路汐的眼眸,彼此也不愧是多年牌友,一个眼神就懂了。
路汐知道简辛夷好像有话,亦或者是想跟她交代什么,于是倒了杯花茶,递给坐在单人沙发上的容伽礼,很自然地说:“辛夷带我去看看她新收养的小猫,你在这等十分钟。”
容伽礼不拘着她,接过时,淡淡嗯了声。
路汐随后跟着简辛夷往后院的玻璃房走去,这儿被改造成了猫咪游乐场所,推开门,什么毛色的猫都有,木质爬架那边可可爱爱探着脑袋站了一排。
路汐看了刚要笑。
简辛夷直言:“路汐,我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也知道能救祁醒腿伤的专家,要不是容伽礼肯为了你伸出援手,我也见不到一面。”
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心思通透点都能看得了然。
路汐说过不必她还人情。
但是简辛夷想说:“为了祁醒,我给容伽礼三拜九叩,磕头道谢都行。但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必须提醒一下你,容伽礼这般人物,身边有数不清的门当户对名媛大小姐想嫁,你要跟他真好了,可要有心理准备面对一些事。”
豪门联姻的精彩戏码不止在剧本上才有,多少流水的女明星想穿最华丽昂贵的礼服攀附进豪门,从没有名分的小女朋友变成合法的某人太太。
但是真正能得到对方整个家族公开认可,给足了体面的,几乎没有。
简辛夷是怕路汐在这段感情上吃闷亏,怕她这性子看似清冷,实则是很认死理的,认定一个人就不会轻易断情,到时倘若往最坏结果设想,容伽礼腻了,转身娶个门当户对的。
路汐怎么办?
这段情在圈内看客眼里,怕只会被判定成了女明星和资本家的权色交易。
沦为被人谈资的笑柄。
出于种种顾虑,简辛夷问出一个最直接要面对的现实:“你见过他家长了吗?”
路汐怔了下,不可控制地回想到当年见过,却是被体面劝分的画面。
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有。”
“你手好凉。”简辛夷洞察到她不对劲反应,睫毛垂着避开视线,落下的一片阴影仿若有些沉重意味了,都是聪明的脑袋,即便路汐说没有,却在此刻显得半点儿信服力都无。
怕是受过难言的委屈,简辛夷琢磨出八九分,随后一句话挑明:“容伽礼不是托付终身的良人——”
路汐望着地上,还没自我消化完低落的情绪,猝不及防听到简辛夷话落的瞬间,看到外面有一道影子被光线直直照到了裙摆边,心脏跳得很快,猛然回过了头。
是容伽礼寻来了。
十分钟已经到,他恰到好处地站在玻璃门外,不知有没有听到那句。
但是路汐和简辛夷显然就跟惊弓之鸟一样,心虚的很,亏得都是能装的,很牵强地维持起了体面微笑,路汐先说:“我有分寸,你好好照顾祁醒。”
简辛夷跟服了哑药似的,不敢冒然说话了。
而路汐没有犹豫地伸手推门出去,容伽礼已经清清淡淡开口:“你想继续留在这么?我还有点要事,先走一步,你要想在这多玩会,等会秘书会来接。”
他没当场冷脸,只是不在此地久留,已经是给简辛夷尊重了。
路汐多数时候是能察觉出容伽礼细微情绪变化的,即便他在外人面前,永远都是喜怒不外露,可他如今这般越礼貌,姿态就越淡到了骨子里。
她哪里还敢多待片刻,这边跟简辛夷告辞后,便主动跟他走。
一路回到那栋白色的建筑物别墅,进了门,路汐假装不经意间,轻声隐晦地说:“简辛夷关心则乱,难免会失言……她是真心感激你的。”
只是感激之情没机会表露出来,倒是让容伽礼体验了一把好人难做。
容伽礼很有风度,不至于去跟她的朋友计较:“嗯。”
这声嗯,真是叫路汐无法接话。
但是她换位思考,倘若是她热心肠帮助了容伽礼的朋友,却不巧,听到这位朋友提点容伽礼,她不是托付终身的良人——换作是她,可能远不如此刻容伽礼能克制好情绪。
见他不欲再提这个,转身上楼去书房。
路汐把想道歉的话咽了回去,又说:“我去泡一杯手磨咖啡给你喝好不好?”
容伽礼步伐霎那顿住,继而低头,去亲吻她的唇和舌尖,四五分钟后,神情自始至终很沉静,回答了她的话:“嗯,别多想。”
分明是他多想,倒是说她了。
路汐站在原地没跟上楼梯,抿了抿舌尖。
十分钟后。
如容伽礼预卜先知一样,路汐这杯咖啡怎么都泡不好,不是嫌味道淡了浓了,就是嫌奶泡画得不够美,她安静地站在岛台继续捣鼓咖啡豆,往玻璃杯内一粒一粒地细数着扔进去。
直到手机又响了。
路汐还以为是简辛夷来电,想跟她说祁醒的就诊情况。
却发现是容圣心。
接听时,路汐想跟她说自己身处于菩南山。
话还未出口,容圣心却已经知晓,很小声地说:“汐汐,我大伯父要见你一面——”
路汐怀里还捧着一袋咖啡豆,动作略微僵硬,被这话揪扯着脑海神经。
“见不见?”容圣心问。
容九旒亲自指名要见路汐。
对于容圣心而言,如果是好结果的话,她要有亲亲嫂子了。
要是坏结果。
会坏到何等程度,容圣心曾经亲身体验过一次,比谁都清楚不被家族承认的恋情,到时散场的话会有多狼狈不堪。
过许久,久到电话近乎无声,路汐紧闭的唇齿才开口:“容先生是想单独约见我吗?”
容圣心字字清楚转述道:“大伯说避着容伽礼耳目,如果你真心想知道他都经历了些什么的话。”
第 57 章
路汐重新泡了一杯手磨咖啡, 十分钟后,慢步上楼,径直来到书房。
容伽礼说有事,却是身姿慵懒地坐在地毯上, 摆弄着面前一套水晶象棋, 每颗棋子移置何处, 都经由他那两根手指。
抱着欣赏的态度看了会儿, 路汐走近, 到他身边坐:“你缺了颗棋子。”
“是么。”容伽礼不舍她那纤细的腕骨一直受力托着咖啡瓷杯,抬手接过同时,很配合的喝了一口, 奶味浓郁, 覆盖了咖啡苦味, 温热,缓缓淌进喉咙,润了他嗓子:“缺了什么?”
路汐垂眼的视线落在近在咫尺这个巨大的正方形棋盘,继而, 透白指尖捻起象征国王的棋子,握在手心了几秒, 声音很轻问:“你的白皇后去哪了呢?”
容伽礼暗有所指:“不是在这吗?”
路汐曾让他当众输掉白皇后象棋, 如今容伽礼隐忍许久的暴露本性,终于要向她索赔了,有力的修长手臂强势地将这具格外柔软的身躯包裹住, 低下头,额角蹭着她白皙颈侧:“我的白皇后在哪?”
“容伽礼。”路汐被力道箍得呼吸微乱。
“回答我。”容伽礼眼神盯着她闭紧的唇齿。
那杯她泡了十几次才成功一次的咖啡不知何时倾倒在了地毯上, 棋盘也移了地方,为两人腾出空间来。容伽礼摆弄棋子的两根手指, 开始摆弄她了,看似姿态端端正正,实则沿着柔软的腰线,犹如临摹什么似的往上移。
路汐瞬间陷入某种幻觉里,她变成了遗失在外的那枚戴着皇冠的白皇后,唇微张,容伽礼,容伽礼……近乎满脸羞红的叫了无数声,最终融化成一句:“在这。”
“咬一会儿。”容伽礼将两指顺势往她唇间去,骨节分明,青筋若隐若现地探了进去。
下秒,路汐眉心轻蹙起来。
他又假仁假义的问:“不舒服?”
路汐说不出话,睫毛湿着,下意识地用舌尖碰到了容伽礼的指腹,想避也无处避开,毕竟他两指那么长,哪里还有其他空间,只能齿间咬着,答不出一字一句。
到最后,书房落地窗外柔和透亮的光线彻底淡了下来,没亮灯,那枚象征国王的棋子,倏地间,在黑暗里响声清脆滚落在地板上。
路汐颤悠悠的指尖彻底卸了力,连带他都咬不住了。
……
那只手很轻地摸上来,温度高得趴在地毯上久久未动的路汐条件反射被缩了下,偏过头,鼻尖闻到了容伽礼离得很近的气息,是他搂住她后腰,轻而易举地就把人提到了怀里。
四下没眼看,皆是亲密过的痕迹,隐在暗光里。
而容伽礼一直在若即若离的亲她耳垂和发丝,又去贴她脸,笑了:“我的白皇后好烫。”
路汐脸烫,舌尖也烫,比他那个地方还烫。
书房没备用的东西,容伽礼西装裤好好穿在身上,只是被湿了一大片,幸好这层是他独享,闲杂人等不会冒然出现扰了清净,否则看到他衣衫不整这副模样,丢失了体面的却是路汐。
这样安静拥抱了很久,直到身体温度逐渐降低下来,路汐几乎睡在了他怀里,却突然说:“对不起。”
容伽礼心平气和地问她:“为什么要道歉?”
“简辛夷私下言辞冒犯到了你。”虽然容伽礼选择了尊重她朋友的想法,没有表露出有损风度的失态一面,但路汐不愿让此事就这样不明不白揭过去,缓了片刻,轻声中透着真诚说,“我始终坚信,我们之间是两情相悦才走到一起的。”
说完,她眼尾倏然微微红透:“你也要相信。”
路汐用最坦诚的心表态,那句话,她没有听进心里。
容伽礼攥紧她白皙的手,许久,胸腔内极度克制的情绪在这番话里骤然散去,语调温和地说:“简辛夷是你的朋友,她只是站在你的立场说了一句话而已,没有错,也无需你小心翼翼的道歉,我没有生气。”
如果简辛夷摆出她在生意上惯用的资本家那套,有利皆可图,一张嘴虚伪说尽讨好他之话。
等回头,容伽礼还真会暗地里给个警告。
让她识趣跟路汐保持点距离。
*
这事算是揭过,阴差阳错之下保住了一位牌友的简辛夷那边情况也稳定了,祁醒的腿伤专家有方案能不留下任何后遗症的情况下给治好,但是短时间内是离不开轮椅,好在乔清石筹备电影拍摄工作,是出了名的磨洋工,也不急着把演员召唤进组。
这样一来,下部戏的男主角毕竟也在菩南山,住得近,路汐时不时会拿着剧本,去找祁醒钻研下故事,分享下彼此颇有心得写下的人物小传。
次日早晨,柔和的光影透过一面玻璃窗,笼罩在容伽礼的身上。
他有公事要出差一趟,醒得早,慢条斯理地换了套很正式的西装,等将袖扣系好,转身时,发现路汐正趴在床边,漆黑瞳仁儿安安静静倒映着他。
“真不陪我?”昨晚就问过,看她不睡懒觉,又问一遍。
但得到的是路汐轻轻摇头说:“我跟圣心约好了见面的,你做哥哥的,让让妹妹?”
她没撒谎,字字都是真的。
所以容伽礼从中窥视不出一丝心虚情绪,倒是他挺有情绪的,出差去别的城市二十四小时,谁知路汐不愿意陪同,于是楼下秘书没催促前,便不踏出这扇门。
很快吻到了一处,容伽礼去亲她唇角,自然而然地加深,手掌也沿着光洁的肩头往被子下探去。
路汐仰着细细脖颈,配合着唇齿微张,被他揉过的脊骨酥了一片。
等秘书真来催了,没上楼,却给手机拨了两声电话。
气氛被打断,容伽礼这才气定神闲后退半步,未言什么,摸过她全身上下的那只手沾了湿意,只是当着她面,拿过床头柜的纸巾盒,扯出两张擦拭去。
直到他走了。
路汐蓦地放松,胸口一阵阵随着细微呼吸起伏。
宽敞明亮的室内没了容伽礼就显得冷,她裹着留有他温度的被子睡了一场回笼觉,之后,又在别墅吃过午餐,看着管家将她吃过什么用过什么的一切细枝末节都汇报给了容伽礼那边后,才离开菩南山。
容圣心开车来接的,门口处恭敬送她出来的管家也看得清清楚楚。
路汐事先早就在容伽礼面前提过,所以走时没有刻意避开他的耳目,端着一身淡定。
等彻底下了菩南山的主车道,寡言的中年司机并没有前往容家老宅的方向,而是去路汐所熟悉的,容伽礼曾经亲自带她去过的那处犹如艺术品一样建设在瀑布边上的禁区。
“老宅是爷爷和家族女眷在住,大伯是住在另一处思语庄园里。”容圣心提及这些,也不知为何见面地点是选在容伽礼住过的禁区里,但是路汐听她声音,比自己好像还要紧张万分,便握住她微凉手背,笑了笑,反过来安抚:“没事的,容先生是个讲理之人。”
容圣心表情担忧地望着路汐,似是有丝茫然,不知自己这般听命行事,会不会酿成大错:“他说,容伽礼有些事是不会让你知道的——”
隐隐约约地,容圣心在紧要关头时智商是在线的,猜测可能是事关路汐。
才应下来传话。
路汐这几日提着一颗心脏,说不忐忑紧张都是装给容圣心看的,毕竟两人里,总得有个看起来表面上平静点,免得像是去赴刑场,深呼吸了口气后,说,“我想知道。”
容圣心端详几许路汐极美的侧脸,将要说出口几度卡住在喉咙,咽了口空气,随着离目的地远近,鼓起勇气又说:“私奔这事我有经验,汐汐你别慌,大伯要是铁了心要当那恶人棒打鸳鸯,我早就提前在附近安排了一架私人飞机,会亲手把你送到容伽礼身边的。”
一晃神的功夫,等她跟路汐详细说完自己周全计划,地点也到了。
四处安静得仿佛没人影,只有远处的一位西装笔挺秘书引路,路汐没提过早已熟悉这里,容圣心被止步于偌大的客厅,而她以为是上楼,谁知绕了段极长的走廊,是往负一层走。
直到走近长而空旷的会客厅,陈设摆件偏古典风,铺着层厚软的昂贵地毯,踩在上面的脚步声被收得一干二净,而路汐脑袋空了几秒,只因看到了端坐在沙发中央的身影。
七八年的时光过去,她没想到容九旒再露面已是白发,面孔依旧戴着金丝边眼镜,似将天生的淡漠都遮挡住了几分,只是周身气场给人的压迫感很强,开口时,保持着身为一个长辈该有的平易亲和:“坐。”
这幕是极其相似,都能让路汐生出错觉来,仿佛下一秒容九旒就会问她事业如何了。
再自然不过告诫她,于容伽礼的天之骄子人生里,她路汐是毫无存在价值的,招惹他,只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微妙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开,路汐微垂着头,安静寻了个对面沙发坐下后,秉承着谨言慎行这一则,没主动说话。
好在容九旒这次没有给她准备奶油小蛋糕,矜贵地抬了抬手,让她倒杯茶喝。
路汐攥紧手指的动作松开,听着话,去拿茶壶。
“你恨我么?”容九旒毫无预兆地问一句。
路汐手很稳,茶水没有流露出杯子半滴,抬起睫毛,漆黑的眼珠子瞧不出一丝恨意和埋怨的情绪,“没有。”
容九旒语调亲和,眼神却锐利:“为什么不恨?你完全可以跟伽礼告状,说出当年我私下告诫你分手的事。”
“您是为了他好。”路汐话落间,恍惚地体会到了为何容伽礼不去怪罪简辛夷的冒犯之言。而她此刻心境也是如此,当年更是:“为了他好,我为何要恨您呢?”
容九旒面色无波,却罕见地沉默了片刻。
路汐动作很轻将茶壶放回原位,端端正正坐好,她来此,是以晚辈的身份来见容伽礼家长,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这段情,依旧不被承认。
同样沉默地喝着茶,有些白的唇被温度烫到恢复了许些血色。
这时,容九旒仿佛自我消化完她的不恨,又问:“你什么都不在乎?连容伽礼这七年消失在你世界里,不要你了,也不在乎吗?”
路汐抬起头:“他现在要我就足够了。”
曾经这份寻不到他行踪的无望痛苦伴生着她一路长达七年时光,在容伽礼出现的那刻起,她在乎的,也直接变成了不在乎。
而面对容九旒,路汐的语气和姿态永远都是真诚的,她喝口茶的喉咙还是哽咽得厉害,停了很久,待音线恢复正常,才继续往下说:“我现在获得了自由,努力保护好自己长大,去变成像容伽礼一样好的人,或许在您眼里,这些远远是不够的,还不够有资格去爱容伽礼,但是这些,已经是我最好的东西了。”
一个孤苦伶仃的清白女孩,想去爱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只能掏心掏肺去爱。
别无他法。
路汐再怎么善思辨,也寻不到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去说服容九旒,除了真诚外。
容九旒缓慢站起,走向一面墙,似在观赏着眼前这幅古董画,用来平复着什么。
时间像是静止,直到路汐指尖握着的茶凉了。
容九旒才转过身,语调平平:“他怕你难过,这七年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是不可能主动让你知道,路汐,他不提,往后余生只想你活得自在点,但是我身为父亲,不能不提。”
路汐莫名的被这番话压住了心口,难受得厉害,连声音都不由自主颤抖:“什么?”
“当年你是分了手。”容九旒几番传召容伽礼回归家族,一是宜林岛的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已经不适合修养身息,二是他有意离间了容伽礼和路汐之间被暂短割舍开的那段关系,才想着把独子留在身边看守,“我却是带着一副棺材,去接他回家的。”
路汐动了动唇,以为自己发出了声,实际什么都没有。
只有容九旒的,而他极少回忆那一段过往,话沉着:“二十亿赎金,险些只赎回谢家儿子的命,我接到通知赶去时,都说容伽礼已气绝,他被那群绑匪砍了十几处,身中两枪,本是活不下来的。”
这番话,犹如最真实的画面摆在眼前,对深爱着容伽礼的人而言,皆是残忍至极。
路汐不想失态的,却先红了眼:“是我,害他招惹上那群人。”
容九旒料想她不知情,是一字都不知的程度。
“跟我来。”他神情淡淡,带路汐来到一处原先地图上没有标注出的隐秘房间,推开深锁的门,迈步走进去的同时,也将灯打开。
路汐紧随其后跟进来,一眼便看到里面各类医疗仪器齐备,不是新的,第二眼又注意到室内不开灯话,暗无天日,四面都是白墙,连一个窗户都没有,只有安置在中央的一张极宽大床。
容九旒告诉她:“这是容伽礼谢绝外人探访,独自养病多年之地。”
这像什么?像是将本该活在世人眼里,万众瞩目至极的容家未来继承人,像关精神病人一样,关在了小小的世界里。
路汐心底生出前所未有的寒意,泪珠倏然从眼睛落了下来,多看那些医疗设备一眼,都觉得痛。
“我想,他应该也不可能告诉你……”容九旒转而看向路汐,四下极静,只有这句落地:“他七年不来找你,是因为失忆了。”
第 58 章
这一世既有父子缘。容九旒就偏要逆天把容伽礼从鬼门关拖回来, 让这缘分,等到他百年之后去见钟舒语了才能断开。
容家老宅上方的天空覆满了乌云,将里里外外压得仿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阴晦和静寂。
宜林岛那场情形凶险的绑架案惊动了泗城权势煊赫的家主们,会客厅亮着灯, 晃过稳坐在太师椅上的人影, 都穿着西装, 其中一个随手把绝密的名单文件扔到了手边茶桌旁, 近乎冷漠的语气道:“江树明天真以为有了这份名单在手, 能保他一世?死不足惜。”
在这些名单上的人眼中,不过是条靠给权贵者处理见不得光脏事,来换取荣华富贵的护院狗, 连平起平坐的资格都没有。
而江树明派出的亡命徒连伤几位家族的继承人, 如今不是谁都能出面保下他。
四周低气压凝固了瞬, 位于左侧的谢阑深将这份文件拿起翻了几页,眼底尽显讥诮意味:“那点野心被权欲喂大,想死无对证,九旒要追查下去, 只能先查出几个冤死鬼。”
容九旒死了儿子。
谢阑深最器重的长子也险些折在了那座岛上。
宁家的儿子孤身一人去跟绑匪谈赎金破了相。
无论是江树明还是那些亡命徒,都难逃被彻底清算的命运。
随着惊雷直下, 室外压抑了整晚的暴雨也铺天盖地袭来, 雨声,交谈声和脚步声都混在一处。
在露天院内,谢忱岸和宁商羽这两道修长利落身影也一直跪在冰冷的石板上, 被淋得浑身湿透,里面的家主没发话, 无人敢上前靠近半寸,就这么跪着, 直到天光洒在了头顶。
宁商羽先侧了下头,碎发坠在额前挡住了那道雪茄印,被衬得皮肤愈显苍白的有些过分,也让他瞳孔颜色意外地很淡:“我们要失去容伽礼了。”
谢忱岸始终未动,雨水沿着锋利感很重的脸部轮廓滑落,滴滴砸落在胸膛前。
同样带伤,背部那一刀已露骨程度,血腥味逐渐被风夹着雨吹散在空气中,谢忱岸的脸色,比宁商羽更苍白,过许久,不带任何情绪地说:“所以父亲罚我们。”
谢忱时跑得快,知道回来免不了一顿责罚,早已不见踪影。
但是谢忱岸不能躲,垂目盯着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上面还残留着缠绕过领带的极淡勒痕,过半响,又说了一句:“如果这次像温见词一样身处何处都会默许保镖监视,就不会沦落这番处境。”
这是父亲,要他记住任性妄为的后果是失去此生挚交好友的代价。
…
直至天明,容九旒从珠帘侧门而入,四下静住了,才短短一夜,他两鬓变得雪白,银灰色的丝绒西装犹如沾了几片梅花,是血,他亲生独子的血。
丧子节哀的话,为首的谢阑深等人说不出,只是将命人调查的细枝末节和机密名单递过去,又道:“这些都是从姓杨的警官手上取来,还有这份,牵扯到一些人。”
杨正林这些年为了暗访调查疯人院真相,早就被江树明整得难以度日,却撑着骨瘦如柴的躯体,不愿放过这个恶魔,而凭他一己之力,显然是无法将重重罪证和名单成功曝光出去。
如今转机在容家这,容九旒看完这些,继而拿起茶桌上的雪茄点了根,嘴唇裹吸,靠此来镇定神经,直到快燃尽,青筋突起的手夹着猩红的雪茄,面无表情地按灭在了文件照片里的江树明额心,灼出一个黑洞,犹如枪口。
短短数日。
白城江氏集团惹了最不该惹的家族,遭到了堪比血洗一般的全面清算,牵扯进来的人伏法入监狱,无期的无期,死的死,拿到了二十个亿赎金的亡命徒团伙即便是逃到境外,终有一天也会被寻上门。
那份绝密名单上的权贵人员,显然也与不讲任何情面的容九旒因此事,暗中结下仇。
这些远不够,容老爷子看容九旒已经到了不惜一切代价赌上整个容家的程度,便找谢阑深来劝。
谢阑深则是说:“九旒的妻子在宜林岛度完假回来就抑郁症复发自尽而亡,如今爱子又在这座岛出事,他是恨极了那里,要彻底将一切抹去,也情有可原。”
从今往后,无论是白城如日中天却突然消失的江氏集团,亦是宜林岛,都不会跟容家牵扯上半点关系,哪怕从新闻报纸上追寻,也只能看到当初谢氏双生子遭遇绑架一案。
整个顶级豪门的诸多秘闻里,也无人提及这个,早已遭到容九旒的全面封锁。
容九旒已经恨到,要将这些痕迹,悄无声息抹去干净的境界。
而谢阑深行事一贯保持着谢氏家族不显山露水传统的风雅气度,他不要人命,只要砍伤了他儿子的人一双手。
窗外已有云歇雨停之势,谢阑深在离开前,跟容九旒密谈了片刻,看到书桌上摆着江树明为自己这条命提前预谋备好的精神病证明,想用来躲过死刑。长指漫不经心地叩了叩,说,“他莫要后悔。”
容九旒面上维持着平静,被透光笼着身影,未将那夜生出的白发染回,这一劫,心神破碎,是重伤到了他根骨。
谢阑深而后又睹见另一份跟宜林岛牵绊极深的女孩资料,默了数秒,很平淡的语调说:“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没有父亲庇佑,有勇气将罪证交给警方,阴差阳错被容伽礼护住了一条命,整件事里,她也是受害者。”
过了许久,容九旒当着他面,将这份写着路汐名字的资料锁进了暗无天日的保险箱。
*
容伽礼苏醒过来,已是半年之后。
他这具濒临死亡的躯体因为抢救时用的药物过猛,头部又遭到重击过,伴生而来的后遗症自然是更猛,最直接的便是:出现了视觉障碍和失忆症状。
起先谁也没察觉出这点,容伽礼生命体征不稳定,一天时间里,只有半个小时是清醒的。
为了以防容家心怀不轨之人会扰到他养病,容九旒将他销声匿迹般地藏身在了山顶禁区,谢绝了外界任何人来探访,知道内情的少之又少,想窥视一二,便会遭到容九旒的无情警告。
等又过半年。
容伽礼生命体征平稳了,昏睡的时间逐步减少,可严重的精神障碍却一直纠缠于身。
主治医生说他近日显得异常冷漠,拒绝与人沟通,也似乎没怎么吃进去食物,再这样下去,病情只会越发恶劣。
容九旒走进那扇被深锁的门时,室内无光,犹如被巨大的一片黑暗所覆盖,唯有容伽礼更黑的身影隐在其中,这里极空旷,被四面白墙环绕,他此刻就静静朝着一面,不知脑海中深思何物。
容九旒站定观察了很久,缓步走过去,用很轻语调问:“你在想什么?”
容伽礼整个人削瘦不少,这是不可逆的,穿着宽大的白色病服都显得松垮,肩背的骨骼轮廓隐隐透出,这具身躯容九旒可以一点点补回血肉,但他躯壳内的精神世界是完全封闭的,谁也踏足不进去。
以为又一次得不到回应,却不想容伽礼竟开口了:“我做了一个梦,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存在一座海岛,那里有很多蝴蝶寄生,有红树林和蓝色海滩,我还看到了一个女孩,她站着日出里,很神秘,我想看看她是谁,可走了一夜,终究走不到她面前去。”
容九旒手掌刚要覆上容伽礼肩膀,猛地僵了僵。
容伽礼的嗓音平静到只是跟父亲分享这个匪夷所思的梦境罢了,落下的话,在这静谧空旷的空间里有回音:“为何我总想见上她一眼,今日睡醒时,我好像见到了,在这墙壁上,她正抱着一束盛开的昙花对我笑,父亲,有笔吗?”
为了防止容伽礼精神痛苦到极端,会借物伤及自身,他住的房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平时连喝水的玻璃杯子,都是让护士及时收走。
更别提看似普通却尖锐的一根笔了。
容伽礼想将梦里的女孩画出来,而这个过程是平静的,他精神上的一些症状罕见地稳定了下来,没有继续突然病发,他一幅又一幅的画有数百张,刚开始是浓墨重彩的,充满了神性,会给站在星空之下的海边女孩画上象征着自由女神的冠冕光环。
某天,容伽礼甚至给她赐名为:路汐。
容九旒掠过这幅画,将一根新笔递了过去。
容伽礼忽然说:“美中有瑕疵。”
容九旒问:“为何?”
“父亲给我的笔,没有蓝色。”容伽礼这双眼,触及到的颜色是一片血红。
容九旒修长指骨还握着刚刚拆封的新笔,一小滴蓝色在黑暗中晕开。
他突然意识到,完美遗传了妻子高级审美艺术基因的独子,视觉出现了障碍。
容伽礼看不见蓝色了。
他的记忆和眼中没有了大海,随着画到最后,路汐的身影和脸孔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几笔极淡的轮廓,直到最后一幅画。
是空白的。
容伽礼彻底遗忘掉了自己用生命留下的那个女孩,真正能走出被深锁的这间冰冷治疗室后,他起码看上去与正常人无异,也接纳了容九旒跟他简述的版本。
他的人生会莫名缺少长达两三年时光的记忆和即便戴上矫正眼镜也看不见蓝,是因为母亲钟舒语先前的离世,诱发了他降生起就伴生的情感障碍问题,外界的双重刺激之下所导致的——
连心理医生试过诸多方案治疗后,也直言束手无策。
对于一个审美堪比顶尖艺术家的容伽礼而言,不能视蓝,犹如是上天赐予的惩罚,他不再沾任何的设计,偶尔也会从禁区回到容家老宅。
而连容九旒也猝不及防的,是容杭振竟不与他私下商议,就告知容伽礼:“你有一位未婚妻。”
容伽礼沉默半晌,温和的语调颇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未婚妻?”
容杭振面不改色道:“早在你失忆前,是你亲自来我面前提起爱上了一个女孩,想给她名正言顺的身份,日后好护着。”
容伽礼未表露质疑,却将目光移向了用全部时间来陪他的父亲。
容九旒心里叹了声气,但只一瞬,仍是端着稳沉姿态道:“你是有过一个女孩。”
真假半参的话,让容伽礼从中窥视不到谎言痕迹,他说:“我既想给她名分,应该是爱她的。”
容九旒端起热茶,异常沉默喝了口。
容伽礼背靠在椅子上,这具病体难愈的外壳略放松,笑了笑:“她是谁?叫什么名字?”
容杭振就等着这话:“名叫谭名祺,和你母亲一样是学艺术的,长得很漂亮,说话也好听,是个非常讨喜的性子,你病了这么久,还把人忘了,这跟薄情负心汉有什么区别?依爷爷看啊,为表诚心,不如登门道歉时,跟她把婚事直接订下。”
容杭振敢这样骗,早已做好万全之策,跟谭家那边都达成一致了。
只要别自乱阵脚露出破绽来,在容家这里,曾经跟容伽礼谈过一段情的,就是谭名祺本人。
但是容杭振终究是轻视了自己亲孙天赋异禀的高智商,哪怕容伽礼还尚且处于依赖精神药物和电疗中,却不是那么应付能过去的。
他见到精心打扮现身的谭名祺第一眼开始,就心知这是容杭振设的局。
不等谭名祺含羞上前攀谈什么,容伽礼虽神情温和,眼里却没有半点温度:“谭小姐何必委曲求全自己?”
谭名祺怔了片刻,随即难堪地红了脸。
只是机会近在咫尺,抓不住就永远错失,她松开咬紧的牙关,鼓起勇气表白:“容二公子,我喜欢你很久了,没有委曲求全自己,我是心甘情愿接受容爷爷的联姻安排……”
容伽礼的嗓音浸着凉意,打断她欲诉情爱的话:“谭小姐还是另择良缘,我不是你良配。”
谭名祺不懂自己差在何处,遭到这般直言拒绝。
哪怕事情败露后,容杭振用德高望重的地位去压他,用权力逼他接纳这桩受人祝福的完美联姻,容伽礼却连一天,一个小时,甚至一分钟的时间都不愿意跟谭名祺相处。
这样做的后果,反倒是彻底激起了容伽礼篡夺权柄的野心。
……
“他那心高气傲的性子哪里是肯受人摆布的,没兴趣就是没兴趣,别说一个门当户对的谭名祺,一百个像谭名祺这样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名媛送到眼前,让他触手可得,也不会动心。”容九旒有些自嘲一笑,这方面的专情怨不了谁,只能怨是他的基因完美遗传给了容伽礼。
而尽管容九旒把容伽礼受过的难用轻描淡写的方式讲述,却让路汐听完,伸手扶墙,险些被这股无形的痛意折磨到身子都狼狈站不稳,指尖颤抖触及到的墙壁雪白,也冷到了心尖。
容九旒又道:“他困在这里治疗的过程中,突然有一天提到宜林岛。”
路汐情绪激动地看向他,眼中泪意止不住。
“我险些以为他是记起了什么。”容九旒没有掩饰自己这七年间是如何残忍抹去路汐存在的所作所为,神色淡漠,直言道:“可能是容伽礼对这座岛冥冥之中有与你割舍不掉的牵绊,他是记忆空白的情况下亲手建立了宜林基金会,等那片海域的生态环境恢复后,每年春季时节都会固定去居住一段时间。”
但是生生给错过了,路汐那七年间根本没有勇气踏足那里。
想到这点,她声音极微颤抖,始终说不出话。
“心理治疗对他无用,是他自己记起了你的存在。”
这句话,更是击溃了路汐的理智防线。
而容九旒曾经纵有一双颠覆权势的手,却留不住患有重度抑郁的妻子,也险些留不住独子。
如今亲手对路汐揭露了当年真相。
哪怕再次伤及与容伽礼的父子情,也甘愿。他身为父亲,存着明晃晃的私心,既然断不掉两人年少时的那场情,只图路汐余生能更爱容伽礼一点。
片刻后,容九旒将灯关了,给险些哭到双膝跪在地上的路汐稍微保留了一丝体面。
等迈步走出这扇门时。
他直视前方漫长走廊上出现的一抹熟悉身影,继而有条不絮地跟她交代完三件事:
“这里除了那座蝴蝶花园房,容伽礼还有一处神秘房间,你可以让他带你去看。”
“老爷子当年藏了他一些东西,下次回老宅,让他带你去要吧。”
“容伽礼来了。”
第 59 章
一片黑暗之中, 站在四面白墙环绕中央的路汐漂亮得像是他曾经亲手画过的画像,是真实的。容伽礼看着她哭到泪水滴落在下巴,又淌到了衣领里,突然跟着丧失了语言能力。
只能逐步走近时, 抬起一只手, 试图尝试安抚, 为她面颊擦拭了泪迹, 小小的一张脸, 指腹触及到的轮廓是柔柔的,每一寸之处都是他记忆里所熟悉的,此生永远忘不掉的。
容伽礼低头更靠近了些, 又试图用绵长温柔的吻去覆盖她泪意:“猜到你会哭, 一直不想带你来这里。”
他嗓音异常的很低, 却压过了路汐难过地维持着的呼吸声。
“和好后,你从不倾诉半字。”路汐浸过泪的眼睛更漆黑,紧紧盯着容伽礼,颤抖着手去解他的衬衫, 许是已经竭力的缘故,一颗纽扣都解得困难, 到最后她动作和发出的声音一同忽然激动起来:“为什么不让我看, 为什么,为什么我看不到。”
“让你看。”容伽礼手掌握住她白皙手背,在她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 配合着去解开:“都过去了,你看, 这具躯体很完美,已经被修复好了。”
随着衬衫纽扣全部解开, 线条流畅而有力的后背和胸膛,以及腹肌都直接展示于眼前。
路汐细细地找,十几道刀伤和两处枪伤不可能毫无痕迹,她想找出那些愈合变浅的伤口,难以抑制地将额头抵在了他胸膛心脏的位置:“我以为这些陌生疤痕,是你之后固定会去国外拳击俱乐部所落下的,我竟然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她没有想过,这些伤口,都是容伽礼爱她的痕迹。
容伽礼将已经无法靠自己站稳的路汐一把抱紧,双臂用力地按着那单薄又颤抖的后背,犹如要把温度和安全感如数渡给她,只有越强势的力度,才能让她破碎的魂魄一点点凝聚着,由心地清晰感觉到那股渴望着的归宿感。
等路汐努力地把情绪平复差不多,他才抱她躺在中央的那张大床上,低下头,薄唇贴着她湿润的眼尾:“跟我说说话,别一直这样哭。”
容伽礼有意想调节下她那么脆弱,痛苦,甚至到了歇斯底里境地的情绪。
路汐伸手抱紧他脖子,将自己也紧紧贴着他,不分彼此,声音很轻:“什么叫已经被修复好了?”
两人很深的牵绊不止于灵魂,容伽礼进入过她很多次,了解她身体的同时,路汐也能神经敏感地察觉出他的言行举止,每一个字里掺和进了什么微妙情绪。
他为何要这幅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用修复和完美的词汇,同时来形容这具躯体?
路汐屏着呼吸,等了十几秒,才听到容伽礼回答出:“我是母亲,留给父亲最完美的作品,他不会允许作品上有裂痕。”
容伽礼还未降生前,就被怀胎十月的钟舒语视为给心爱丈夫的一份完美礼物——
容是随容九旒的姓氏。
伽,是取自不同音,却相同字的梵文古籍里伽字,赋予圣洁之意。
礼,自然礼物的意思。
“这副身体坏了,我父亲不惜全部金钱和时间也会把它修好,找来最顶尖的医疗团队,让上面的每一道狰狞血腥的疤痕都不复存在。”容伽礼握着路汐的手,去碰到肩膀曾经留下的枪伤,肉眼看不见,抚摸上去,却能感知到皮肤触感是有一丝丝不对劲,像被技术最好的医生用针仔细地缝合过。
路汐那双眼和手都移不开,脑海中的思绪被他平静的话语覆盖。
容伽礼提起往事,始终都保持着平淡的一面:“而这个作品,曾经是不完美的,在我患有失语长达五岁年间,钟舒语一度以为我是劣质品,她那么傲娇又极端完美主义的人,又怎么能接受给容九旒生下了一个看似皮相完美,却是个天生自闭的弱者儿。”
谁也窥视不到容伽礼小时候的内心世界,自然也无法正常引导他遗传了父母天赋异禀的高智商脑子,该怎么去跟资质平平的同龄人类沟通,久而久之,他只能通过观察大自然界的生命,去寻找到正确方法。
比如去模仿该如何对人友善,容伽礼记忆犹新一点,像看到容俞池训宠物犬时,会奖励它一颗果干,他记下,下次也会在二房的叔父主动过来跟他搭话时,从口袋里递给对方一颗奶糖。
观察到一些娇嫩的植物生命力是承受不住狂风骤雨的无情摧残,他会从日出日落精准地算出公式,要下雨时,便会用画来提醒父亲要添衣带伞。
鱼儿离了水多久会干渴而亡,容伽礼便推算出人类多久需要补水,继续用画让母亲定时进补。
……
即便钟舒语经常把他抱到容氏的私人医院去做基因检测,一遍遍地把他扔在冰冷的实验室内离去,让穿着白大褂医生抽他的血,将他关到四面都是玻璃墙,要电子锁才能解开的房间里二十四小时观察他。
容伽礼从未反抗过,像一具完美到惊人的艺术品摆在里面,供人欣赏。
他明明是被观察的那个,却时常用纯真的眼神,反过来观察研究自己的医生。
他天生就缺失了正常人的情感,到最后是容九旒忍无可忍,将他给抱了出来,自我说服的同时,也在说服钟舒语去接受现实:
容伽礼是一个劣质品。
“那你。”路汐听到这里,话哽在了喉咙。
容伽礼手掌带着她,摸到了肋骨处的淡疤,语调犹如开玩笑般,又不像:“上天是眷顾容九旒和钟舒语的,等我五岁后,学会如何发音,谁才是凡庸之物,在家族里也一目了然……”
“他们才是。”路汐坚定这点。
容伽礼亲了她红肿眼皮,继续说:“钟舒语是个艺术天才,此生太追求完美,早已经极端病态到无药可医,她割脉自尽后,第一个发现她尸体的人是我。”
那晚容伽礼新编了一首钢琴曲想分享给钟舒语听,便来到阁楼,亲手推开了那间漆黑又冰冷的设计室,他的鞋尖碰到了一幅遗忘在地板上墨迹未干的海岛画作,拦了前路,继而透过窗口月光,很快他看到了含笑躺在血泊中的钟舒语。
“我亲眼目睹她的死亡,却感觉不到痛苦。”容伽礼似乎已经习惯这副状态,颇为直接说:“容九旒却抱着钟舒语没有生命气息的身体痛不欲生,后来他看我的眼神,我便醒悟……钟舒语留下那么多作品都是死物,只有我是活的。”
他话至此,路汐心思通透,很快联想到了容伽礼来宜林岛静养的根源是在这。
容伽礼也没有隐瞒意思:“我曾经不想当一个作品,却无法像肉骨凡胎的人一样去拥有正常情感,直到在这座岛上遇见了你,我好像尝到了七情六欲的滋味,得到你时,我会情绪亢奋得彻夜失眠,同时也滋生出了极端控制欲,想看你很乖躺在我身下,想看你因我的欲望存在一遍遍高潮。”
“路汐。”
“我不愿重蹈覆辙,像钟舒语一样陷入自己精神世界里,去狠心舍弃自己的爱人和孩子。”容伽礼又缓慢地将她手,抵在了他胸膛心脏位置,盯着她颤抖不已的睫毛:“这具躯体的疤痕,你若不喜欢,我会把它彻底修复到你喜欢为止,全凭你心意来,但是有一点,你不能舍弃它,它不属于任何人了,只属于你。”
容伽礼甘愿被视为完美的礼物。
前提是:
这份礼物,是给名为路汐的女孩备下的。
路汐用最温柔的方式去触碰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真诚和怜惜,也非常直白:“容伽礼,我不要礼物,无论你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但是在我这,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好到这世界一切美好的话,都无法形容出你的好。”
容伽礼眼神定定看了她很久,吻了下来。
路汐配合着,又不自觉地去贴紧他的身躯,那双手,来来回回地,不知摸索了他那些已经愈合到快看不见的疤痕多少次,直到他很克制咬了咬她软软的耳垂说:“抱你去二楼起居室?”
这里虽然有床,却许久无人踏足,难免不是很干净。
路汐却摇头,重新抱住他脖子,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小声地说:“你爸爸,我能看出他还是爱你的。”
“我知道。”容伽礼说话的时候,神情似回忆起苏醒的那段时光,低语道:“无论是幼时还是当年出事,他从未想过放弃我,为我一夜白头,这份父子恩情,我既已承下,便要与他续上百年。”
路汐安静了下来,继而脑海中想到一个现实的庸俗问题,是悬在她和容伽礼之间多年的,微微犹豫地抿了抿唇,才更小声的问:“你爸爸,这算不算同意我和你在一起了?”
她对和容伽礼这段感情太珍重,不敢妄自揣测容九旒的背后用意,更不敢奢望有朝一日还能得到容家长辈态度上的认可。
容伽礼知道她内心想法,故意低声戏谑说:“你下次见到他,先叫他一声爸爸,看他会不会理你,就知道了。”
“可以这样吗?”路汐表情怔了怔,不疑有他,有些晕乎乎的脑袋真的在思考这个,随即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有些气恼说:“容伽礼,你好过分!”
她要叫了,容九旒不应的话,那点儿辛苦维持的脸面都要丢得一干二净了。
容伽礼搂着她想起来的身体,又低笑了声:“嗯,我过分,是不该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叫爸爸,你要叫了,倒成了我家没了规矩礼数。”
把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变成自己的女人,却连个名分都不给。
路汐没了双亲庇佑,却也不是这样随便能怠慢的。
对于这份感情,容伽礼比她更珍重一万倍。
过了会,路汐重新地躺回他胸膛上,手指却摸索着把衬衫给他穿回去,纽扣从上至下一点点系好,轻声说:“你爸爸跟我说,这里还有一个秘密基地,叫你带我去。”
容伽礼只是盯着她那双眼,哭过后,红晕迟迟不褪去:“真要看?”
“嗯。”
“那不准哭。”他跟路汐约法三章,“就带你去。”
…
容伽礼当初给她的禁区地图看似全,实则缺少了一部分。
路汐住在这的那段时间闲来无事逛了这么久,还天真自以为摸清了所有路线和格局。如今一路跟着来到最顶层楼,看着容伽礼带她步进了画室之后,又从一面雕刻着梵文的白墙暗门推了进去。
这里像是一位艺术家的世界,四周都摆着被白布遮盖的雕塑,数不清有多少座。
路汐下意识地看向容伽礼,唇微张,欲言又止,似隐约猜到什么。
容伽礼只是沉默,像是公开了秘𝔀.𝓵密基地后,任凭她所作所为。
路汐下一秒便朝离得最近的雕塑走去,抬起白皙的手,有些好奇地将那块白布扯了下来,入眼的,是雕刻而成的牢笼和栖在上面的一只破碎蓝蝶。
没有作品名。
只有底下日期,是容伽礼失忆后的第一年。
随着路汐去扯下其他白布,那些藏在这里的雕塑也一个个展露出来,从刚开始的蝴蝶到逐渐有了女孩的影子,像极了容伽礼当初一幅幅画作一样。
画到最后,脑海中真正忘掉她时,笔下变成了空白。
而这些雕塑与之相反,从残缺的背影变成了她跳芭蕾舞的模样,她穿着百褶裙坐在钢琴前学曲子,她在后花园仰望星空,她吃着可露丽,还有她躺在沙发上睡着……这些无一例外都没有脸,失忆中的容伽礼能将身影一点点雕刻得越发清晰,却始终掉不出清晰地五官轮廓。
路汐泪眼婆娑,也不知看了多少残缺的雕塑,满地都是雪白的布,被她踩过,直到走到了最后一座神秘雕塑面前。
她咬着唇扯下时,这刻全世界忽然变得寂静无声,像是两个活生生的人相对着,只是她有呼吸,而眼前这个唯一被赐名,刻上路汐二字的洁白雕塑没有。
就这般,安安静静地抱着昙花,被几只蝴蝶围绕站在蓝色海边,雕琢上自由女神冠冕的白裙女孩——美到让人失语,让路汐从未发现自己原来,在容伽礼的眼中是这般的美好。
“记起你时,便有了它的诞生。”容伽礼从背后紧紧将她抱住,嗓音清晰传来:“我的画被人收走,却始终感到灵魂好像残缺掉了一块,想拼回来,又不知少了什么。”
他在禁区配合治疗的漫长七年间,从忘记路汐,到独自待在这,亲手精雕细琢出这些,只是想抓住梦中那抹模糊不清的破碎影子。
他想,那靠近,一碰就如数万只蝴蝶碎开的影子应该是自由的,不该被困于他的梦境里。
第 60 章
这个空间里的每一个洁白雕塑像, 残缺或是趋近完整,都裹着容伽礼爱她的情意。
路汐沉迷于其中,那双眼怎么都看不够,也不知是哪个不经意的行为触动到了容伽礼, 让他有了那方面的强烈意思, 将她珍重地抱起又压在雪白绸布之间, 沿着脚踝褪去的长裙和西装衣物重重叠叠散落一地, 发出细微的暧昧声响。
两人有一整晚时间, 容伽礼中途又将她抱到那座冠冕的雕塑前做,把气息拂在她的耳畔低语当初是怎么想着她梦中身影,又神圣庄严地精雕细琢出她的整个过程。
每一寸都被他日思夜想地反复磨过无数次, 最后有了实体, 化为了纯白无瑕的路汐。
路汐脆弱敏感的神经跟着颤, 脑海里霎时浮现很多画面,是容伽礼俯首,半裸着上身,后脊线条硬朗清晰, 被天窗玻璃的夕阳成片成片地投映下浅金色光圈,雕刻她时, 突起的青筋从手背延伸至小臂紧绷的肌肉, 一下接一下,很快,也很重。
短暂的十秒里, 路汐继而又想象到容伽礼为她流汗的样子,忍不住伸出手, 想替他擦拭额角。
忽然间,容伽礼把她手腕攥住, 让她指尖去碰那洁白的雕像:“你看,它也有了你体温。”
路汐后背被紧密的拥抱着,前面是雕像冰冷触感,后面是容伽礼滚烫的气息,直到她受不了这种刺激而往前倾,下意识地抱住了咫尺间的另一个自己。
容伽礼眼底涌起很深的情绪,喉咙溢出低笑:“路汐。”
路汐唇微微张开,半仰起脸,有些痛,但爱这痛感。
“路汐。”
“路汐。”
容伽礼眼神掠过她薄背,以及脆弱到仿佛能被捏得粉碎的蝴蝶骨,漫长的分秒中,会随着她乖乖的承受细微打颤,这让他的掌控欲也同样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满足:“都是我的——”
*
*
被做狠了,路汐漆黑的瞳孔直接涣散失焦,才被容伽礼用西装外套裹着,一路回到熟悉的起居室,动作很轻柔地将她放在了大床上。
她头发很长,额头贴着枕间,呼吸闻到了熟悉的香味,又很努力地维持着清醒意识,抬起了脑袋,恰好看到容伽礼摸索到遥控器,去关闭全景落地窗的背影,将他窄腰和随着动作微鼓起的肌肉尽收了眼底。
“容伽礼……”路汐艰难地开口唤他时,尾音拉得比平时长,透着撒娇意味:“要抱。”
很快宽敞的室内彻底暗下,容伽礼也重新折回来,如今倒是怜惜她万分,跟碰易碎品似的,将人搂进了怀里,嗓音也低:“怎么样?难受还是舒服过了头?”
路汐将脸蛋往他胸膛贴,睫毛柔软地垂了下来,跟着放松,这会儿有点迟钝,“要睡会。”
她说着,像极了凭空生出严重分离焦虑症,雪白胳膊缠上来,“我没有醒来之前,你必须一直抱着我,去哪儿都得抱我。”
容伽礼手掌摸了摸她脸颊,笑了笑:“我当真了,路小姐可别醒来后床上床下有两副面孔。”
路汐分明都困倦到睁不开眼,还是模模糊糊地回应了一单音节:“嗯。”
她这一睡几乎是二十个小时,清醒的少,像是要把被欺负个透的精力补回来。
容伽礼也信守承诺,处理什么要事都不会离开这间起居室,将办公地点都转移到了这里。日出清晨,轻柔的阳光照进来,路汐觉得后颈热,终于舍得从梦里醒来时,才发觉一直藏于他的怀抱里,身体干干净净的,却什么都没穿。
而容伽礼靠在宽大枕头上,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文件,许是空间过于的静谧缘故,他指腹划过纸质,偶尔喉咙滚动的细微声响,落在她耳朵都分外敏感。
稍动了下,容伽礼便立刻察觉到她醒来,依旧抱着没松开,说,“要不要吃点东西?”
路汐心跳忽然漏了半拍,显然是会错了意,她僵住,感觉到被子底下容伽礼传递来的触感分明得可怕,还不等犹豫几秒,脑海中的意识先控制着身体倏地往下滑。
仅一秒钟的迟缓,文件被容伽礼指骨压出极明显的褶痕,他看似沉稳得一丝不乱,却将路汐给抓了上来,望着她那双眼,很湿润,“饿急了?”
路汐才吃半圈,说不出完整一句话,“是你说……”
“我说什么?”容伽礼替她重复,继而又用指腹,揉了揉她唇,“睡了快一天一夜了,我是问你,会不会感到很饿?”
路汐没想到是这层字面上很纯粹的意思,实在太尴尬,表情变得空白。
紧接着又反应神速地,为自己行为辩解,磕磕巴巴的说:“你知道的,如今我是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
自打她知晓容伽礼消失了七年的真相后,同样感同身受了把差点就痛失所爱的心境,恨不得事事都依着他的意,哪里会分神想别的。
只是有点儿过于想多,才以为他是想那个的意思。
路汐真诚坦然的一句内心话,倒是把容伽礼轻易取悦,低首亲她:“你想的那个等月黑风高了做,现在光天化日下,先喂你。”
剩余的话没说完,就让路汐堵了回去,脸蛋红得一掐就要流水了。
…
路汐没继续待在起居室不出,吃过早饭后,就把地点转移到客厅,穿着条青色缎面长裙窝在沙发上,接过容伽礼递给她的黑色平板时,顺势问起:“圣心呢?”
先前容圣心被止步于此地,不知何时离去了。
容伽礼在她旁边落座,拿起一份需要签名的机密文件,淡声道:“跟我父亲一同回老宅了。”
“是我自己要来的。”路汐想了想,多此一举地跟他解释了句。
怕容伽礼会事后怪罪妹妹。
他闻言,自然地摸了摸她乌黑的长发:“嗯。”
路汐抿着笑意,然后在这光滑如镜的平板屏幕上搜索出了能联系禁区管家的软件,指尖轻点数下,编辑了条内容过去。
容伽礼在这里居住,保留了养病期间的习惯,不喜有人冒失地出现在视线内。
所以管家团队在有需要的时候,才会适时现身。
路汐是问对方要了各种高级色调的颜料和画笔工具,她想将那间空旷到暗无天日的室内白墙画上色彩,虽然不像容伽礼在审美艺术上具有无人能及的天赋,但是念书时,还是正儿八经地上过几节绘画课的。
连续整整一周,路汐手心捧着颜料盘,衣裙也沾了些,都在安静而专注地在白墙勾描着。
以至于陈风意打开视频电话时,从屏幕乍然看到她这幅装扮,有些迟疑:“你这是准备转行当画家了?”
路汐空不出手,只能把手机架在丝绒高椅上,故意道:“好像是有这方面潜力呢。”
陈风意透过她身侧,恰好瞧见墙壁前的人影逐渐成型,多瞧上几眼,发现跟路汐很相似,合着是在这里玩自画像呢,他又说:“对了石嘉一那边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声,信以为真你攀高枝上了谢家那个核心圈,还得了宠,把大佬迷得为你神魂颠倒,通过人脉帮简辛夷找到了治骨伤的专家……想组个酒局跟你重新正式赔礼呢。”
简辛夷虽然牌友遍布整个娱乐圈,却不是爱无脑乱嚼舌根的,她只说专家是借了路汐的光才请到的,其余的,旁人只能细品,捕风捉影地揣测一二。
陈风意会提,是因石嘉一搭了乔清石的门路来求和。
路汐下部电影的导演。
安静半响,路汐脸上表情淡淡的,握着画笔,手腕不带一丝颤抖,出声道,“风意,我不可能跟石嘉一和解。”
她是可以跟真正幕后操手的宿嫣正常面对面说话,却不代表能和对方处成真正朋友。
同理,石嘉一只要不犯到她。
路汐也没有继续耿耿于怀当初被节目组抱团欺凌的事,但不管私下还是明面上和解不可能,也直言跟陈风意说:“我如今即便是在为人处世上狐假虎威了,借的是容伽礼的势,那就得心安理得借一世,而不是瞻前顾后的怕离了他,将来在圈内树立太多敌人,会被人落井下石。”
更何况,路汐有这份自信。
容伽礼会一生一世给她借势,护她周全的。
陈风意有这句话也安心,随即打趣道:“我纵观整个亚洲,都寻不到一个比容总更配你的男人。”
路汐笑眼弯弯地停了下,也不谦虚,爱听夸赞容伽礼的话,说:“不止,七大洲四大洋,全世界都没有比容伽礼更好的男人了。”
至于好到什么份上,只有路汐一人有荣幸亲身体会。
挂断电话后。
她继续拿着颜料盘,将未完成的画像细细完善。
到夜晚时分,这几日劳动成果暂时只画好了一面墙,路汐掐着时间离开,衣领和腰间都不可避免地沾了浓郁的颜料,手指也有,只好先去洗干净,免得沾到容伽礼身上。
不快也不慢的洗完,披着身浴袍出来,管家已经把道道精致又丰盛的美味佳肴端上了露天观景台,背景是一片纯蓝色星空。
路汐系紧腰带走过去,挨着容伽礼坐下,犹如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靠。
那两扇眼睫柔和垂落间,恰好看到他手机的消息。
下秒,又心生好奇多看几眼,就在她洗澡时,容伽礼圈内的朋友邀请他去赴局,但是拒绝了,对方又说自带上周在私人拍卖会搞到手的珍藏版红酒,主动提议来禁区找他,又遭到了拒绝。
这般藏着不现身,不免会往他的身体抱恙上揣测,流传开的谣言版本诸多,甚至都以为容伽礼是不是再次莫名其妙病到闭门不出,才谢绝任何人来访了。
殊不知容伽礼只是想专心陪路汐,不想被打扰二人世界。
分隔了七年,他要一点点地弥补回之间的空白。
所以直接让这些过来关心的试探消息石沉大海,没有要回复的意思。
路汐想了想,将下巴轻轻抵在他肩头:“唔,我这边版本也挺多的,说我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了。”
身为公众人物,她早就被迫习惯被贴上莫须有的标签和捕风捉影的边角料。这次感觉和以往不同,是跟容伽礼传,路汐也说不上什么滋味,又说:“澄清一下?”
有她在,容伽礼眼里便没了旁物,更不会再看手机一眼。
他自然不过伸手抚摸着路汐纤细脊背,隔着浴袍一点点地揉:“澄清什么?我本就为你神魂颠倒,这是事实。”
这番话,路汐说出和容伽礼用他的语调说出,听入耳区别甚大。
像是调情似的,还弄松了她浴袍的腰带。
容伽礼不澄清,身体抱恙还是好到每夜让路汐亲身体验地爽个几回,无需闲杂人等知晓。
等在露天阳台吃完饭,两人的阵地变转移到起居室。
跟前几晚一样,做之前,先借国际象棋来决定听谁的。
路汐怀着很直白的心思,不仅是想将那个暗无天日的治疗室内,四面白墙都亲自勾描上一幅幅她的浓墨重彩画像,还想让容伽礼对里面的记忆不再是被无数次冰冷治疗的痛苦经历,而是和她现在一起的。
路汐能赢他一局话,今晚就在治疗室睡觉。
容伽礼却跟她恰恰相反,他对那间雕塑室显然更偏爱三分。
两人各执自己的睡觉地方,于是起居室的灯光调整到柔和色调后,便把容伽礼珍藏版的宝石质地象棋摆在了落地窗前的地板上。
外面是繁华夜景和星空瀑布,盈盈的光衬着路汐侧颜,她浴袍衣摆敞开露出的膝盖微曲,白皙脚踝压住了地毯,玩得很认真,走一步棋,要动脑子思考半天。
反观容伽礼游刃有余极了,近距离观赏她纠结的小表情,偶尔还哄道:“让你一步好不好?”
“我要你让?”路汐语气不小,却被蒙在鼓里。
之前容伽礼怕伤她自尊心,故意连续输了几场,将胜负持平的很微妙。
路汐以为自己聪明伶俐,自然而然不把最擅谋算的容伽礼放在眼里,继而,走一步棋便放言说:“今晚在治疗室,我让你用什么姿势,你必须听我的。”
她这样说,容伽礼可要来兴趣了,修长干净的两指将璀璨的宝石象棋缓慢移位,“你若输了,在雕塑室,便脱去这身浴袍,什么也别穿,身体抱紧我挑选的雕塑,让我玩尽兴。”
路汐被他描述的一言一行里烧着指尖,却性子使然,到这种关头,经常不知害羞为何物:“好啊,那你输了呢,我人美心善一次,陪陪你在雕塑室……但是要看你对着雕塑弄出来,提前是不能碰我一下。”
容伽礼语调平淡,反问她:“弄出来,你给吃了?”
“吃啊。”路汐赌注愈发的大,想吞掉他的国王象棋,挑衅的同时也语气轻飘飘问:“但是你能赢么?”
“附加一条。”容伽礼话锋转变得突然,将棋子落在了她眼见要赢却彻底被击败的棋局位置上,继而,拿走了她守护的白皇后:“跟我一起回趟容家。”
路汐僵住,表情空白了片刻,没想到容伽礼会这么突然杀她个措手不及,这盘看似是巅峰对决,实则他要动真格起来,想速战速决的话,就能分分钟钟轻易赢她。
气氛凝固了会儿,容伽礼还在气定神闲,等她主动表态。
路汐咬着下唇,埋怨他隐藏真正实力,小声地说:“我如果耍无赖,把棋局弄翻了,你会怎样?”
容伽礼指腹沿着象棋慢慢摩挲着,微笑抬眼:“我当你考验我的记忆力,可以试试。”
静了两秒,路汐不敢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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