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乔翎说, 吴太太是性情中人。
梁氏夫人很赞同她这句话:“可惜两家平素没什么来往,不然,我倒是挺想跟她做朋友的。”
乔翎回想着梁氏夫人方才说的话, 也颇以为然。
摒弃掉出身之后,梁氏夫人的性情与吴太太其实挺接近的。
她们骨子里都是很重感情的人, 生命旅程当中又不约而同地点缀了七分顽固,三分纯真。
乔翎没有见过吴太太,也不够了解对方, 但是她了解梁氏夫人。
从最开始的婆媳不睦,到之后的关系破冰,再到如今心照不宣的默契……
乔翎觉得, 梁氏夫人身上有一种很可贵、也很罕见的特质——虽然年过而立, 也有着姜裕那么大一个儿子,但是她身上既没有深厚的老越国公亡妻的痕迹, 也没有很浓重的姜裕母亲的味道。
她仍旧怀有最初的、年轻的心态。
她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 最大程度上爱惜着自己。
丈夫死了,但日子还得过啊, 养养花, 游游园, 怎么舒服怎么来。
儿子休假想睡懒觉, 那就睡吧, 反正也没有特别盼望着他出人头地, 性情上别长歪了不就成了?
甚至于她对越国公府没有那么强烈的归宿感, 对老越国公这个丈夫, 也没有那种浓烈到难以抑制的深情。
夫妻一场, 感情当然是有的,但是乔翎私下里想着, 有一天老越国公跟猫猫大王同时掉进水里,真说不好婆婆会救谁!
甚至于梁氏夫人早早就考虑过自己的身后事——她要跟父母埋葬在一起,要跟自己心爱的小猫埋葬在一起!
多纯真,多不世俗的抉择啊!
更可贵的是,安国公和武安大长公主没有劝阻,姜裕这个儿子,也没有执意要叫父母合葬。
之于梁氏夫人的人生来看,有这样的父母和孩子,又何尝不是一种成功呢。
或许是生活环境相对优裕顺遂,亦或者是因为没有遇到过真正很坏的人,梁氏夫人性格当中纯真美好的那一部分,至今都很好的保存着。
乔翎不由得托着腮,目带欣赏地去看她,像是看一个美妙的少女的梦境,一颗未经雕琢过的天然的宝石。
梁氏夫人被她看得不自在极了,板着脸,狐疑道:“你在想什么?”
乔翎心里边在微笑,脸上也在微笑:“我在想,吴太太的丈夫跟她站在一起,真不错!”
梁氏夫人听完,果然被转移走了注意力,当下幸灾乐祸道:“姓马的一点人情不讲,人也古板,这种人难道只会折腾儿媳妇一个人?他儿子老早就看这个老子不顺眼了,不然也不会等吴太太报复完之后马上就带着她搬出去。”
又说:“姓马的只有这一个儿子,你等着瞧吧,来日他咽了气,还有乐子看呢!”
早早晚晚,马司业的身后事都得交给儿子儿媳妇来打理,吴太太当初说要把他烧了撒猪圈里,未必不会成为现实。
乔翎听到这儿也乐了,乐完之后又问起事件中心两人的身份讯息来,想着以后若是有缘见到,心里边也好提前有个分寸。
梁氏夫人便告诉她:“马司业是国子学的官儿,品阶跟你一样,从四品。”
乔翎轻轻“咦”了一声:“比包家姨夫的品阶要高啊。”
姨母小罗氏的丈夫也在国子学当差,是正五品的学士,算起来,这位马司业该是包家姨夫的上官。
梁氏夫人点点头,转而又说:“吴太太的父亲是太史令,不过,她跟娘家的关系不算太好,往来也少——她母亲很早就跟丈夫和离了,死后独自埋葬在外,这也是吴太太想跟母亲埋在一起的原因之一,母女俩就个伴儿。”
乔翎明白地“噢”了一声。
她们婆媳俩在那儿说话的时候,猫猫大王就趴在仆人腿上给自己舔毛,舔到一半又心血来潮在梁氏夫人的茶盏里边洗脚。
梁氏夫人起初没瞧见。
猫猫大王发现之后,就专门等她视线看过来的时候,重又在她杯子里边洗了洗脚。
梁氏夫人气个半死:“贱不贱啊你这死肥猫!”
它自己有专门的水盆,但就是不喝,偏偏要去舔她惯用的茶杯!
明明给它准备了专门洗澡的地方,但就是不去,故意要把脚伸进她的茶杯里!
偷偷放也就算了,还专门要叫她看见!
梁氏夫人捏着它的后颈狠揉了好几下。
项链也不在乎——怎么样,打死我?
它得意地抖了抖身体,过了几瞬之后,又竖着尾巴,喵喵喵叫了起来。
梁氏夫人原先还是满脸恼怒,眉头紧锁,在跟这只十斤重九斤半反骨的肥猫生气,听完之后神色怔住。
再回过神来,脸色却是大变,显然是听到了一个出乎预料的消息。
乔翎尤且不明所以,瞧瞧婆婆,再瞧瞧猫,一时摸不着头脑:“怎么啦,项链说什么?”
梁氏夫人转过脸去,神色凝重:“它说,翡翠的哥哥死了。”
……
那天乔翎送了小鱼干来,猫猫大王蹲在门口咔嚓咔嚓吃完,就算是接了这桩委托。
从乔翎那儿听了翡翠家的地址,它擦擦嘴,就溜过去盯梢了。
翡翠的爹娘本来就没什么钱,儿子又个是赌鬼,原就不富裕的家庭状况更是雪上加霜。
这会儿夫妻俩带着儿子住在神都城的平民区里,为了省钱,甚至于在院子里加了堵墙,隔成两半,一半房子自家住,另一半赁了出去。
这样的居住环境之下,没有人会注意到四处多了一只猫。
项链跑到他们家屋顶上去趴了会儿,又到厨房门后边猫着听动静,中间几度转场,甚至于还忙里偷闲抓了两只老鼠吃。
翡翠的娘很着急:“怎么还没动静?那个死丫头,一点都不把家里边的事情当回事!”
又絮叨着说起先前那回放籍的事情来:“说什么越国公夫人舍不得她,就是她自己不愿意走!我们把她养这么大,现在她享福了,居然不认爹娘了!”
翡翠的爹在门口抽旱烟,烟雾缭绕,也压制不住他的焦躁:“大郎又上哪儿去了?赌坊的人说了,再还不上钱,就把他沉河里,他还敢四处乱跑!”
又眯着眼盘算起来:“等这件事完了,就把这房子卖了,远走高飞!”
翡翠的娘问:“那翡翠呢?”
翡翠的爹发了狠,说:“大郎找了一个东都来的客商,到时候直接把人带过去,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卖完我们就走,越国公府还能为了个奴婢搜山检海地找我们?”
翡翠的娘听得不是滋味。
她自己也知道,能做这种拐卖勾当的客商,多半不是什么好来路:“你个没良心的狗东西,好歹也是亲生女儿……”
男人不耐烦地瞧了她一眼,没好气道:“现在想起来那是亲闺女了?不是你张罗着把她卖给牙婆的时候了!”
翡翠的娘被他戳破旧事,脸上不免有些讪讪,恼羞成怒:“还不是你不中用,养不活一家子人!”
一边说着,一边往屋里去了。
猫猫大王趴在墙头上默默地听着,心想:自己的孩子都要卖掉,你们人怎么这么坏?
它趁着那夫妻俩不注意,钻进屋子里去挨着嗅了一遍,最终寻到了藏在衣柜下边的一只铁盒子,虽然没有瞧见里头放的是什么东西,但是猫猫大王见多识广,这会儿也已经有了猜测。
他们人跟老鼠一样,就是喜欢把钱藏在罐子里,角落的缝隙里,还有地砖底下……
猫猫𝔀.𝓵大王又开始绕着这家人所在的院子附近打转,期间遇见了只挺漂亮的猫,还有一窝老鼠。
然而猫猫大王既然已经接受了别人的雇佣,这会儿也就同时克制住了两种生理性的欲望,顽强地继续了自己的任务。
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
回去吃掉了那一窝老鼠。
回去找那只挺漂亮的猫。
翡翠的哥哥一整晚都没有回去,那夫妻俩既忧虑于他是不是叫赌坊的人给抓走了,又恼恨于这个儿子不成器,一把年纪了,还叫父母操心。
到第二天上午,翡翠的哥哥被人抬回来了。
短暂的寂静之后,这简陋的院落里爆出了一阵哀嚎般的哭声。
他死了。
……
梁氏夫人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当下惊疑不定道:“这?是赌坊的人做的?”
乔翎摇了摇头:“不是。”
赌坊的人寻翡翠哥哥的晦气,目的在于让他还钱,把他淹死,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
钱没了,还可能惹上官司。
翡翠的哥哥是他们家唯一的儿子,这会儿又还没有娶妻生子,那夫妻俩眼见着传宗接代的希望断了,真的会发疯的!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何况是人急了?
且翡翠的哥哥也不是傻子,看事情要糟,他又不是没长嘴,难道不会解释吗?
虽然现在翡翠的差事还没有办成,但想必他们家也已经从幕后之人手里边得到了一些财帛,他完全可以说服赌坊的人再宽限一些时候,何必稀里糊涂把命给搭上?
乔翎估摸着,这事儿不是赌坊的人做的。
梁氏夫人见状,难免要再问一句:“不是他们做的,那会是谁?”
乔翎心里边有了个猜测,只是还没有证据将其落实,想到此处,她果断起身,往韩王府去了。
……
韩王大酒店。
大堂经理(不是)刘凄然对来客进行了热情的接待。
乔翎问了两句,才知道公孙宴今早晨出门之后一直都没回来,白应独自坐在廊下,一边晒太阳,一边炮制花茶。
他穿一件素色衣袍,阳光晒过来,有种近乎春日的暖意。
屋里边,柯桃坐在书桌前,面对着摊开的书本,实际上看的却是夹在里边的小人书,正美美地摸着鱼。
隔壁院子里,小庄正在教导几个弟妹启蒙读书——先前乔翎有听她提过,已经看好了两个学堂,但是都有入学测试,一点根基都没有那种,学堂是不收的。
是以小庄得了空,就先教导底下几个孩子一点,别真的毫无根基,入学即宣告失败。
乔翎趴在窗户上吓唬柯桃:“再不好好努力,当心国子学把你给开了!”
转而也不看小狐狸的神情,背着手,优哉游哉地到白应面前,跟他说了翡翠家的事儿:“我心里边有个猜测,只是还缺乏证据去证实,劳烦白大夫帮帮忙,替我核查一下这件事。”
白应温和应下:“好,明天下值之前,我把结果告诉乔太太。”
跟稳妥的人办事就是这样,靠谱。
乔翎朝他道一声谢,打道回府。
白应继续炮制花茶。
小庄继续教弟妹读书。
柯桃……
柯桃焦虑地在摸鱼,提心吊胆地偷看小人书。
乔翎:“……”
行吧。
……
第二日到了京兆府,照旧上朝点卯,太叔洪面前开过小会之后,乔翎开始忙活今天的工作。
除了手头上那桩错案之外,皇长子与小庄也将自己统计的数据报了上来。
路灯跟修整旧城区地砖这件事,乔翎没打算自己盯着,她打算给小庄练练手。
这个女孩子足够聪明,也是从底层出来的,等闲人糊弄不住她,且这事儿相对来看,容错率也高。
适合她去做。
而皇长子呢,则被她安排着一起来查当下这桩错案。
不是因为他能力强,而是因为他的背景硬——皇长子不仅仅是一个人在打工,在他背后,还有一整个后勤团队!
羊毛不薅白不薅!
这案子其实是一桩连环杀人案,凶手出手残忍,连杀数人,搞得整个神都及其周遭人心惶惶。
前任京兆大概是为了稳定人心,也是惧怕再不了结这桩案子则乌纱帽不保,刚好寻到了一个别案凶犯,当即三下五除二,将这桩案子给按在了那凶犯头上。
原本这么干,是很容易出现纰漏的,那凶犯被处决之后,再出现类似的案例,排除掉后来人模仿的可能性之后,岂不就证明那是错判?
可该说不说,前任京兆在这事儿上是有一点狗屎运的——那凶犯被杀之后,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也就此销声匿迹,没了动静!
但是乔翎后来再查,却在卷宗记述当中勘出了几分蹊跷,根据犯案的时间和被杀凶犯的踪迹来看,他是没有能力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进行长距离犯案的。
既然如此,先前那个连环杀人案的凶犯为何忽然间没了动静,就很值得推敲了。
太叔洪知道乔翎要着手查这桩案子,倒是专程叮嘱了几句:“查出来是好事,查不出来,也不丢人,毕竟已经过去很久了。”
老实说,虽然前任京兆的确处置不当,但这案子本身就十分棘手,也是逼得对方如此为之的原因之一。
崔少尹则说:“不然,就去寻曾元直来帮忙?有他出马,还不是手拿把掐。”
乔翎心说:哼哼,明明我才是手拿把掐!
翻到这个案子,寻到受害人留下的血衣,掐指一算,大略上就有了结果。
只是……
乔翎其实也有点犯难——我既没有证据,也没法子把我破案的过程和能力传授给其余人啊!
总不能先下令把凶手抓起来,而后硬邦邦地在结案文书上写:我都算出来了,他就是凶手!
乔翎无计可施,只能带着所有卷宗专程跑了一趟大理寺去寻曾元直,麻烦对方帮着推敲一二,划定出凶手的存在范围,过后还得厚着脸皮求人帮忙,把推敲的过程记述下来,以备后来人学习。
曾元直答应得很痛快,只是也同她解释:“我最近正在给手头的公务收尾,等罗少卿进京,完成交接,便要离京——乔少尹如果放心的话,不妨把卷宗留下,晚点我看完之后,再拟了条陈,使人送到京兆府去。”
这案子属于京兆府,目前看来,也没有牵扯到五品及以上的官员,按理说大理寺那边不该,也不能插手的。
这会儿乔翎来寻人帮助,倒也不是不行,但如若因此侵占到曾元直的上班时间,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乔翎明白这一点,事实上,曾元直能答应协助调查,她已经很感激了。
正是上班的时间,两人也没多说,再短暂交接了几句,便就此分开。
小庄因为领了差事的缘故,被分到了一张办公桌——先把行事计划拟定出来,然后才能去办事。
昨天往韩王府去没见到的公孙宴和说今天下值之前必然有消息的白应是一起过来的。
公孙宴狠灌了两口水下肚,这才说:“我这两天把东市的书店都跑了一遍,也拿到了先前神都诸衙门联合行事的公文和清查结果,老实说,有些书目被查封了也不冤枉,倒是除此之外,也不免有矫枉过正之处。”
乔翎因为涩图事件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事后想了想,倒是觉得可以趁机拟一道章程出来。
成年人看点涩涩的东西,有什么不对的?
但是对于这个“涩涩的东西”,也不能真的百无禁忌。
太叔洪知道她想干什么之后,对此有点无语,又觉有点好笑:“我们乔少尹还真是干一行爱一行,别人撞了南墙都想着绕道路,你可倒好,在这儿盘算着把南墙给拆掉呢!”
乔翎很认真地说:“遇上问题,就得解决问题啊,躲避不是长久之计。”
“全盘一刀切的话,既无视了多数人的正常欲望,也容易反过来催生出畸形的地下市场,这是懒政,不可取的!”
太叔洪笑眯眯地瞧着她:“还得是我们乔少尹!加油干吧——掌管涩图的神!”
乔翎:“……”
乔翎决定无视掉他这个明显包含着调侃意味的称呼。
这事儿被她丢给了公孙宴,叫这家伙操心去吧!
白应则告诉她:“乔太太,你的猜测是正确的,就在同一天,城西的河里也淹死了一个人。”
“他身上没有携带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文书,我去户房查了一遍,又让项链循着他身上的味道,寻到了他租赁的房舍和与他同行的小奴。”
白应那双乌黑的眼睛静静注视着她,顿了顿,才继续道:“他的小奴告诉我,他的主人是一个从东都来的人口贩子。”
第 122 章
午后。
乔翎下值归家, 先回正院去换了身衣裳,转而就准备同玉映一道往梁氏夫人处去了。
张玉映昨晚听她提过,知道自家娘子是跟梁氏夫人约好了一起出去逛街, 这会儿看她要走,赶忙把她叫住:“娘子。”
乔翎疑惑地回过头去。
张玉映低声问她:“我去账上支点钱您带上?”
乔翎拍了拍自己挂在腰上的荷包:“玉映, 我有钱呢!”
张玉映见她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不免暗叹口气,索性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梁氏夫人的眼光可是很高的……”
婆媳俩出去逛街, 不能只叫做婆婆的花钱呀。
乔翎明白了,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吧。”
张玉映见状,还当她是早有准备。
没成想紧接着就听她说:“我已经跟婆婆说好了, 出去买东西不会记在我账上的!”
张玉映:“……”
张玉映扶额:娘子, 你这是准备了些什么啊……
乔翎看出来她的意思,当下忍俊不禁道:“玉映, 你就安心吧, 我有分寸的。”
婆婆哪里是会计较那些身外之物的人呢!
张玉映心想,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没有钱, 但是有胆, 也算是弥补上了。
就这样吧。
……
梁氏夫人其实并不是很喜欢逛街——因为她懒得四处走动。
至于所谓神都城内新兴的首饰和衣裳料子, 宫里边的自然有太后娘娘赐下, 宫外的——堂堂越国公府太夫人、武安大长公主之女, 难道还需要自己去店里看?
向来都是外边人把图样或者例品送过来, 叫陪房及侍女们帮着拣选, 偶尔梁氏夫人兴致来了, 也会自己去瞧一瞧。
倒也不是没有出去逛过街, 只是,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这会儿突然来了兴致, 是因为她觉得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乔霸天在那些过于悲哀亦或者过于正经的事情上消耗了太多太多的精力。
人又不是机器,哪能没完没了的转呢,且就算是机器,运转的时间久了,也该停下来上一上油啊。
乔翎换了身寻常的家居衣裳,看着并不算十分起眼,梁氏夫人瞧了一眼,便不由得撇了撇嘴。
乔霸天来神都这么久了,怎么还跟个村姑似的,年纪轻轻的,却总穿些过时了的衣裳。
乔翎还没发觉梁氏夫人的小动作,正蹲着身子在院子里问猫猫大王:“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出去玩儿啊?”
猫猫大王对逛街丝毫不感兴趣,摇摇头,叫一声之后,跳上院墙,疾走数步,身形很快消失不见了。
乔翎有点遗憾。
梁氏夫人冷哼一声:“别管它,这死肥猫这两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隔三差五地往外跑,叫也叫不住……”
乔翎稍觉新奇地“哎?”了一声:“是交了新朋友吗?”
“谁知道?”
梁氏夫人摇头道:“问它也不说。”
婆媳俩协同张玉映一道乘坐马车出了门,径直往西市去了。
乔翎来神都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到西市来,人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很感兴趣地向外张望,同时说:“婆婆,我刚进神都的时候,是位女车把式载着我,她跟我说神都城内有东西两市,西贵东众,又说这东西两市加起来,得有十万家铺子呢!”
梁氏夫人微微颔首:“这话倒是不错。”
又告诉她:“西市那边卖得东西稀罕一些,连带着铺子的租价也贵,地价就更不必说了。”
乔翎了然地“哦~”了一声。
张玉映坐在乔翎身旁,听着这话,回想起两人初相识时候的事儿,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说是逛街,其实主要是看个热闹。
等到了地方,三人下了马车,只带了两三个侍从,瞧着外边的招牌,有感兴趣的就进去瞅瞅看看。
乔翎打头进了一家香药铺子,那接待的女娘见有客人来,便笑盈盈地迎了过来,令店里的小婢看茶,同时又双手递了册子过去:“娘子是想要寻什么香来用?花香,果香,木香,亦或者是别的什么味道?”
看乔翎微露茫然之态,又笑道:“您要是一时半会儿的拿不定主意,也可以同我说说,是想将香料用在什么地方?我来给您推荐几种,成不成?”
乔翎不是头一次进香药铺子,却是头一次进这么大,种类这么齐全的香药铺子。
她晕头转向,迷迷糊糊起来。
梁氏夫人四下里扫了几眼,无可无不可地瞧了眼那女娘呈上的单子,说:“你带着我儿媳妇四下里瞧瞧吧,我看她自己也不太知道喜欢什么味道,打开盖子挨着叫她闻一闻,看她喜欢什么样的。”
那女娘听到“儿媳妇”三个字,显而易见地怔了一下,只是没过多久,那温柔又体贴的笑容重又浮现在她脸上。
她没说“哎呀您看起来真年轻,我还以为是姐妹俩”之类的俏皮话来讨喜,而是朝梁氏夫人行个礼,继而客气地领着乔翎往店里边去了。
乔翎觉得这个女娘很有意思,就悄悄问她:“你为什么不夸我婆婆年轻呢?”
并不是乔翎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而是梁氏夫人看起来真的很年轻。
要不是梳着妇人头,散下头发来,说是位出身显贵、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也不会有人怀疑的。
那女娘显然没想到乔翎会这么问,听完倒是真的愣了,再看乔翎问得真心实意,这婆媳俩表现的也不像是难缠的客人,便压低声音,如实说了:“因为我看两位太太年纪相差并不很大,却是婆媳,料想或许那位太太与丈夫年纪差得有一些大……”
她说:“冒昧用年轻来夸赞,有可能取悦客人,也有可能使得客人不快,做生意和气生财,何必冒险呢。”
对于有些人来说,夸一句年轻,对方会很高兴。
但是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夸一句年轻,或许会叫对方想起来自己青春妙年却要与老夫相伴,难免不快。
无谓为了显示嘴甜,招惹不必要的风险。
说话间的功夫,她打开了一盒香,示意客人来闻。
乔翎像只猫一样凑过去嗅了嗅,同时心想,这神都城里的聪明人可真不少啊!
她挨着闻了近百盒香料,到最后觉得鼻子都有点受不住了,这档口视线一错,却瞧见了摆在隔壁的货物。
那是上下七八排透明的玻璃瓶,内里盛满了无色或者有色的液体,远远望过去,晶莹剔透,绚烂如虹。
乔翎眼睛一亮:“那也是香料吗?”
那女娘告诉她:“那是香水,也算是香料的一种。”
说着,斟酌着乔翎先前嗅香料时候的表现,寻了一瓶她大概率会喜欢的味道,轻轻拉过她的手,掀起衣袖来,在她手腕上喷了一下。
一阵微凉的轻雾伴着淡淡的香气,无声地落了下去。
乔翎新奇极了:“婆婆,你快来看!”
梁氏夫人实在嫌弃她:“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好不好!”
乔翎又惊又喜,叫道:“我没有见过呀!”
她说:“我们家里边怎么没有这个?”
梁氏夫人踱步过来,瞟了一眼那几排香水瓶,几不可闻地嗤了一声:“这些奇巧淫技……”
这短暂的几句话,叫那迎客的女娘意识到这对婆媳俩身份必定不同凡响。
她柔声回答了乔翎的疑惑:“据说,这些东西都是高皇帝时期的产物,只是在民间普及的多一些,贵人们更多地还是沿用了旧式的香薰习惯……”
贵族用香,是有着一整套礼仪流程的,然而香水的出现,将这套礼仪最大幅度地进行了削减,浓化成最后那一喷。
对于平民百姓来说,香水是稀罕物件,但是对于不事生产的贵族们来说,这种工业化流水线产品,既给了底层人接触香道的机会,也不利于多加几个奴仆侍弄装×,这东西有什么好的?
是以这东西在短暂的流行之后,很快便被束之高阁了。
因为它使用过程过于简单,不足以彰显贵族的身份。
乔翎:“?”
乔翎忍不住道:“你们真奇怪,明明都是一样的东西啊,我觉得这个比熏香方便!”
又忍不住伸手戳了戳那个圆鼓鼓的透明香水瓶,笑眯眯道:“我喜欢这个喷壶!”
“……”女娘微笑着纠正她:“是香水哦,娘子。”
梁氏夫人看起来有许多话想说来着,只是觑了没见识的乔霸天一眼,到了也没说出口。
她懒得管闲事,只朝那女娘摆了一下下巴:“把乡巴佬喜欢的那些喷壶都包起来吧。”
女娘有点心疼自己的东西,小声又无力地分辩了一句:“这不是喷壶,是香水……”
梁氏夫人没再跟她说话,转头往外边去了。
陪房跟在后边,忖度着梁氏夫人的意思,赏了她两条小银鱼。
女娘精神一振,响亮地谢了梁氏夫人之后,转过头去,热情洋溢地问乔翎:“这位太太,这些喷壶给您送到哪里去呢?我们家可以送货上门的哦~”
……
西市很大,超乎预想的大,光看店铺外边的招牌,就觉得琳琅满目,等真的进店之后才会发现,原来内里都是别有洞天。
临街这边保底都是三层楼的高度,店铺门面向后大幅度扩充,走马观花快步看完一家店,保守估计都得有个一刻钟。
乔翎兴致勃勃地拉着梁氏夫人和张玉映去逛成衣铺子,不时地拿几件在自己身上比划着。
起初梁氏夫人还挺感兴趣的,很快她就发现乔霸天趁招待女娘不注意的时候偷摸翻价格牌,看清楚上边数字的时候,流露出没出息的心疼神色来。
梁氏夫人:“……”
她强忍着没有翻白眼。
那边接待女娘已经笑吟吟地凑了过来,开口就说:“这位太太,您穿这种姜黄色一定好看,多显白呀,秋冬季节跟春夏不一样,深红浅绿显得有些浮了,非得是这样厚重浓郁的颜色才能压得住季节……”
又从自家的首饰盒子里取了一双耳环,殷勤地比划着说:“再配一套琥珀首饰,又明媚,又新奇!”
乔翎作思忖状看梁氏夫人:“婆婆,你觉得怎么样?”
说着,她不易察觉地朝梁氏夫人眨了下眼。
婆婆,快说不好看!
说不好看!
她们家衣服好贵的!
说完拉着我就走,我们再去别家看看有没有便宜点的!
梁氏夫人好像没发现似的,上下瞧了瞧,故意抬高声音,说:“我觉得很好看啊,真不错!”
乔翎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张玉映在旁边抿着嘴笑。
梁氏夫人瞧着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自己的猫。
项链小的时候很喜欢玩水,上岸之后就要震动身体抖毛。
也不知道是什么契机叫它发现自己不喜欢身上被甩上水,这家伙就贱贱的,专程湿淋淋地跑到自己面前去,确定能抖到自己身上之后再去抖毛……
起初梁氏夫人也就忍了,发现这家伙愈演愈烈之后终于忍无可忍,跟齐王抱怨之后,后者主动给她提供了一把竹筒做的水枪,梁氏夫人抱着回到家,追着那只死肥猫滋了一下午……
项链头一次被滋到的时候,脸上那震惊又茫然的表情跟乔霸天现在的模样还挺像的……
梁氏夫人有点想笑,实际上她也的确笑出声来了。
乔翎:“……”
梁氏夫人摆摆手,跟那待客的女娘说:“先前看的那些也都包起来。”
转而又说乔霸天:“又不用你花钱,你心疼什么?”
乔翎有点舍不得:“婆婆,你的钱也是钱啊。”
梁氏夫人注视着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也就只有钱了。”
她站起身,一边往外边走,一边说:“别替我心疼,你对我来说,哪里是这些身外之物所能比拟……”
后边的话梁氏夫人没能说出来,因为她在门外瞧见了一个熟人,她脸上的神情瞬间僵住,就在这短暂的刹那间,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无限个念头来!
银瓶乍破水浆迸,大珠小珠落玉盘!
飞流直下三千尺,商女犹唱□□花!
乔翎听她话都没说完就刹住了,正纳闷呢,快走几步过去一瞧,先是一惊,复又一喜:“原来是姨母?在这儿遇上,可太巧了!”
是成安县主。
乔翎主动邀请:“我跟婆婆一起逛街呢,姨母要不要一起?”
成安县主脸上的神情很微妙:“这,方便吗?”
乔翎有点纳闷儿了:“为什么会不方便呢?”
成安县主幽幽地“哦~”了一声,又扭头过去,意味深长地问梁氏夫人:“方便加入你们吗,表姐?”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舌头抵着腮帮子,脸色不善地盯着她,好半晌过去,才说:“成安,你没有自己的事情做吗?”
乔翎叫这话惊了一下——她没想到婆婆会不欢迎成安县主。
她心想:难道是姐妹俩闹崩了?
我怎么没听说?
梁氏夫人转头瞪了她一眼,硬邦邦道:“乔霸天,你在这儿等着,别乱跑!我跟你姨母去说几句话!”
乔翎茫然道:“……噢,噢。”
梁氏夫人拉着成安县主走得远了,这才警惕不已地说:“你来干什么?!”
成安县主很委屈:“我闲着没事儿,出门来来逛逛啊,哪成想在这儿遇上你们了?”
梁氏夫人警告她:“你逛你的,可不许出去胡说八道!”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跟乔霸天是清清白白的婆媳关系,别的什么都没有!”
成安县主:“……”
成安县主欲言又止。
梁氏夫人见状怒了:“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说的不对吗?!”
成安县主若无其事地挪开了视线:“你们是不是清清白白我不知道,反正我不会跟未来儿媳妇说什么‘你对我来说不是身外之物所能比拟的’这种话。”
说着,她叹了口气,意有所指地瞧着梁氏夫人,说:“也可能是我上了年纪,太封建了吧……”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勃然大怒:“成安,你少管闲事!”
……
乔翎也不知道梁氏夫人到底跟成安县主说了些什么,总而言之,到最后仨人聚到一起开始逛街了。
不同于梁氏夫人的高冷,成安县主明显是个热心肠,跟谁都能搭得上话,从前虽与乔翎交际的不算多,这会儿见了,居然也聊得挺热络。
梁氏夫人冷着脸不做声,她也不在意,像是要妆扮一个漂亮娃娃似的,拉着乔翎,喜笑颜开地给她选衣裳和首饰。
乔翎赶忙说:“先前婆婆已经给我买了好多了……”
且冬天的衣服远比春夏的厚重,多贵呀!
成安县主“嗐”了一声,说:“那些个鲜亮的衣裳,就得趁着年轻穿,那些花里胡哨的首饰,也得趁着年轻佩戴,等你到了我跟你婆婆这个年纪,想穿戴都不太合适了。”
又说:“你婆婆给的是你婆婆给的,我给的是我给的,不一样的!”
梁氏夫人有钱,成安县主其实也不遑多让——韩王只有两个孩子,即世子与成安县主,给小女儿的嫁妆异常丰厚。
甚至于成安县主其实对钱这东西其实没什么太大的概念,对她来说,买点衣裳首饰胭脂水粉,就跟挎着篮子出门买几根葱是一样的,有看价格的必要吗?
乔翎木然跟在后边,听她给自己订了两位数起步的裙子,末了瞧了店里边的大氅和狐裘,又摇头说:“没什么好的货色。”
大概是怕乔翎失望,她宽抚似的拍了拍乔翎的手背,和气道:“咱们不在这儿买,我府上有好些皮子,晚点叫人送过去,比这里的好多了……”
说着,又领着她要往隔壁的首饰铺子里边去。
乔翎人还没进去,眼睛已经瞧见了最外边那一套首饰的价码牌——珠宝首饰这类东西的价格,可比衣裳来得夸张多了!
她果断地叫住了成安县主:“姨母,别去!都好贵!”
成安县主笑眯眯地拽着她:“来嘛!”
乔翎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听店里边儿传来一声轻嗤。
紧接着,一道轻缓又难掩嘲弄的声音响起:“越国公夫人,好歹也是公夫人了,出门在外,怎么也讲究一点体面吧?”
乔翎听得愣住,就着成安县主的手向前两步,往里一看,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居然是很久没见的、脑子不正常的淮安侯夫人!
她旁边是个容貌秀丽、着粉色衫子的年轻妇人,这会儿听着,就用帕子掩着口,矜持地笑了一笑:“夫人这话说得有些过了,只是越国公夫人今日的穿扮……”
那粉色衫子微妙地顿了一下,才道:“乡土气息略重了些,是有点过于淳朴了呢。”
乔翎心想:这个又是谁啊?
成安县主听得柳眉微蹙,不曾想淮安侯夫人却在这时候再度开口:“两位且慢入内,今天这整个店,都已经被贵人包下来了,怕是不便再接待别的客人了呢。”
店里边负责迎宾的两个女娘神色焦灼,一副既想说话,又摄于两方身份不敢说话的样子。
成安县主:???
她嘴角抽搐一下,不由得扭头去看乔翎。
乔翎也心情复杂地看着她。
成安县主确定乔翎读懂了自己的心思,而乔翎也确定对方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终于,还是乔翎率先打破寂静,迟疑着开了口:“你们两个……”
她伸手来点了点淮安侯夫人,又点了点粉色衫子,犹豫着道:“反派的好扁平,嘲讽的也好莫名其妙啊……”
淮安侯夫人:“……”
粉色衫子:“……”
乔翎踯躅着给出了最终评价:“看起来都不太聪明的样子……”
第 123 章
乔翎困惑地挠了挠头, 说:“你们说的那些话,我听了并不是很生气,只是觉得你们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可以不要再犯蠢了吗?”
她说:“为了这点事跟你们俩吵起来,真的很丢脸……”
淮安侯夫人:“……”
粉色衫子:“……”
说着, 乔翎协同成安县主一道进了店,继而问粉色衫子:“啊,实在对不住——请问你是?”
粉色衫子木着脸没说话。
成安县主告诉她:“这是柳希贤的夫人庾娘子。”
“噢。”乔翎明白了。
这才说淮安侯夫人:“我是公夫人, 又不是罪人,也没有衣着不整,在公共场合大吵大闹, 我有什么不体面的呢?”
转而又同庾娘子道:“不要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话, 庾娘子,你没我脸皮厚, 更没我豁得出去, 真的吵起来,你肯定比我丢脸。”
紧接着, 她心平气和地问:“你们俩一个不知道有没有正经诰命, 另一个只是侯夫人, 凭什么把店包起来不许我们进来?怎么, 是楼上有一位身份了不得的贵人吗?”
乔翎纳了闷儿:“难道是圣上在楼上买头花?”
她说着, 开始往楼梯上走:“好歹君臣一场, 我得上去给他点提议啊!”
淮安侯夫人与粉色衫子都叫她这通话挤兑得脸色涨红, 无从回应。
这档口楼梯上急匆匆地下来两个侍女, 脸上带着歉然的笑, 先自躬身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场误会。”
先开口的侍女说:“我家娘子原本是想着今日来置办订婚时候的首饰, 途中遇上了淮安侯夫人与庾娘子,便一同来了,没成想阴差阳错,又遇见了成安县主和越国公夫人……”
乔翎虽没见到人,但也猜到了来人是谁:“哦,原来是周七娘子?”
她忍不住笑了:“周七娘子的架子有点大嘛,还没有做王妃呢,就开始摆王妃的架子啦?”
“我也就罢了,鲁王好歹要叫县主一声姑姑,未来的鲁王妃连这点情面都不给,连同姑姑也一起拦在外边呀?”
这要是大公主,亦或者二皇子妃什么的也就罢了,好好说道一下,兴许乔翎还会退让,可曾经蓄意害过玉映的周七娘子……
想都别想!
那侍女听她言辞极不客气,脸上不免讪讪,当下强笑道:“乔太太恕罪,县主恕罪——实在是误会了。”
成安县主却侧过脸去,低声问迎宾的女娘:“周七娘子她们来很久了吗?”
那女娘稍显犹豫地瞟了一眼室内几位宾客,同样低声地答道:“几位太太来此,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表姐她们却已经在西市盘桓许久了。
先来后到,泾渭分明。
成安县主若有所思。
淮安侯夫人是众所周知的不聪明,庾娘子……
从先前柳希贤一事当中看她和她太婆婆汪氏老夫人的行事,明显也是个棒槌。
但周七娘子既没有不聪明,也不是个棒槌。
先前她雇佣人掳走张玉映的事情,成安县主也曾经听丈夫太叔洪提过,她对于这桩案子的了解,比神都城内大多人了解的都要深入。
她知道,周七娘子秉性当中占据主导的是坏,但并不是蠢!
如果不是遇上了乔翎这样非同凡俗的对手,谁知道张玉映现在会沦落到何等境地?
既然如此,今日周七娘子摆出这种作态来,甚至于还收拢了淮安侯夫人和庾娘子来打头阵,其目的就显得相当可疑了。
她必然一直都使人关注着越国公府的动向,如若不然,怎么可能在那婆媳俩出门之后,如此恰到好处地来到西市?
她想干什么?
真的只是简单的寻衅吗?
可这种愚蠢又简单的寻衅,对她来说有什么用处呢?
成安县主猜不透周七娘子的目的,但是她知道宴无好宴,一条毒蛇在面前吐着信子,总不能是想着来一段热情的蛇舞吧?
她上前一步,低声告诉乔翎:“周七娘子她们其实才刚到没多久呢。”
聪明人说话,并不需要长篇累牍。
乔翎会意过来,心知周七娘子另有打算,却也没有就此逃离的想法——众所周知,最好的防守就是主动进攻!
她娴熟地将手抄进袖子里,一抖眉毛,同对面淮安侯夫人和庾娘子道:“你们方才表现的还不够刻薄,也不够恶毒,看我来给你们演示一下真正的刻薄和恶毒!”
说着,她脸上随即流露出一种看似意味深长、实则毫无含义的笑容来,嘟起嘴,啧啧起来:“我就知道有的人实在揭不开锅了,才会去钱庄借钱,亦或者找高利贷商人,怎么现在还有某些不透露姓名的周七娘子贷款称呼,没嫁过去呢,就开始把自己当王妃啦?”
“我从前只在乡下见过这种没过门但是自称是老某家人的小媳妇,没成想你们神都也有这种人呀,真是小刀剌屁股——开了眼了!”
楼上的周七娘子:“……”
乔翎阴阳完她,紧接着又开始饱含嘲弄地觑着淮安侯夫人:“有些不透露姓名的淮安侯夫人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会儿在我面前人五人六的,不是我当初去她家门口砸瓜,她就差没跪地痛哭,求我放她一马的时候了!”
说着,她相当刻薄地叉起了腰:“我今天真还就这么说了,别以为瓜过季了就能松一口气,再敢胡说八道逼逼赖赖,我挑两桶大粪泼他们家门口上,哼!”
淮安侯夫人:“……”
仅存的庾娘子不由得蜷缩起身体,尽量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乔翎诧异地看着她,做作地捂着嘴,百思不得其解:“庾娘子,我又没说你丈夫柳希贤就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你躲什么呀?好像我有多可怕似的!”
庾娘子:“……”
周七娘子听不下去了,不得不下楼过来,好声好气道:“乔太太,您且消消气,今天这事儿原也是个误会,何必搞得这么难看呢?”
成安县主在旁听着,当下“噗嗤”一声,拿帕子掩着口,既浮夸,又做作,还很恶毒女配地笑了。
“哎呀呀,本来就是开个玩笑嘛,周七娘子,你向来大度,怎么这么玩不起呀,真是让我失望!”
周七娘子:“……”
张玉映如成安县主一般,用帕子虚掩着口,眉头蹙着,既娇柔,又含着一丝轻愁,很小白花地笑了:“不会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周七娘子太小肚鸡肠了吧?”
成安县主的嘲弄,周七娘子还能隐忍下去,但是张玉映这个旧仇人的冷嘲热讽之于她来说,威力是要翻上数倍的。
周七娘子不由得变了脸色,到底强撑着一份客气:“张小娘子,你——”
“嗯?”
张玉映柔弱又娇美地抚着心口,婊里婊气道:“怎么啦,周七娘子,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这个比你高了一个名次的神都第一美人、鲁王曾经专程登门求婚的弱女子说吗?”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周七娘子怒极反笑,反而镇定了下来。
她盯着张玉映的脸,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张小娘子,我只是想和你说,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这话都没说完,张玉映已经侧过脸去,双眸含水,定定地看了自家娘子一样。
乔翎悄悄上前一步充当护花使者,拉住了她的手。
张玉映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向前一点,靠近周七娘子,莞尔一笑,柔声祝愿:“不知道周七娘子与鲁王殿下的婚期究竟定在什么时候,或许时间上晚一些,还能赶得上下一届的神都美人录评选呢?”
“我跟左家娘子都不会再参与了,这一届总该轮到你了呢。”
周七娘子脸上的笑意短暂僵硬了一瞬,手也在衣袖之下,不自觉地攥紧了。
张玉映瞧见了,但是也不在乎,反而再上前一点,贴脸开大,附在周七娘子耳边,低声道:“怎么总是在捡我不要的东西啊,第一美人的称谓是这样,鲁王也是这样——不会是瞒着所有人,在偷偷地爱着我吧,周七娘子?”
周七娘子脑子里轰的一声:“……”
成安县主脑子里也是轰的一声:“……”
威武健壮如乔翎,都不由得叫这话震得眉毛抖了三抖。
成安县主惊疑不定,目光狐疑地在两个美人儿身上转来转去,流连忘返,若有所思。
梁氏夫人原本一直默不作声地在店里边闲逛,听到这儿,再见成安县主瞧着场上几人,眼底倏然间闪过一丝诡异的光,也不能再做隐形人了。
从本心来说,她既不喜欢鲁王,也不喜欢周七娘子,至于淮安侯夫人与庾娘子,就更加不会放在眼里了。
这会儿知道周七娘子今日如此为之只怕另有深意,也就更加不会客气了:“常言讲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两下里都不投契,还是趁早分开的好——未来的鲁王妃、淮安侯夫人,以及庾娘子,可以请你们出去吗?”
周七娘子饶是养性功夫再好,这会儿听梁氏夫人毫不客气地撵人,好像在驱赶几个仆从似的,也不由得面露愠色。
只是梁氏夫人压根没给她们说话的机会,寻了把交椅坐下,顺势往椅背上一靠,这才云淡风轻道:“几位从前不知道的话,现在知道也来得及……”
她伸手点了点脚下的位置,说:“附近这几条街,都是我的。”
第 124 章
成安县主大概早就知道这事儿, 这会儿听到,也没流露出异样的神色。
倒是乔翎与张玉映同周七娘子几人一样,都有点被梁氏夫人这冲天的豪气震慑住了。
神都向来都是寸土寸金, 西市就更不必说了,整整几条街——
乔翎忍不住悄悄问了句:“婆婆, 这是外婆给你的嫁妆吗?”
梁氏夫人微微摇头:“这是我出嫁的时候,太后娘娘给的一部分添妆。”
说着,她好像顺口似的说了句:“今天逛的几个铺子, 都给你了。”
这得多少钱!
乔翎不能要,马上就要拒绝,嘴刚张开, 梁氏夫人就冷冷地扫了过去, 面若寒霜,抬手指着她:“姓乔的, 别忤逆我!”
乔翎:“……”
乔翎有点虚:“哦, 谢谢婆婆……”
周七娘子在这儿待不下去,强撑着最后同梁氏夫人和成安县主辞别, 转而匆匆离去。
她走了, 淮安侯夫人与庾娘子就更待不住了, 马上也要离开。
淮安侯夫人脸上有些犹豫, 瞧一眼远去的周七娘子的背影, 又踯躅着去看梁氏夫人和成安县主的脸色, 终于还是慑于从前爆瓜狂战士的威力, 强笑着去拉乔翎的手。
她说:“越国公夫人, 今天的事儿……”
乔翎不耐烦同她拉扯, 下意识想要躲开她伸过来的那只手,这刹那间两人视线对上, 淮安侯夫人此时投过来的那个眼神……
乔翎心脏漏跳了几拍,中止了将手抽离的动作,由着她握住了自己的手。
借着衣袖的遮掩,她感觉到淮安侯夫人往她手里边放了点什么东西,凭借触感判断,有点像是折叠起来的纸条。
乔翎悄悄攥住,同时面露嫌恶,甩开了淮安侯夫人的手:“淮安侯夫人,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难道你连马都不如?现在到我面前来说软话,早先干什么去了?!”
淮安侯夫人被她说得羞恼不已,涨红着脸瞪了她一眼,却又被乔翎毫不客气地反瞪回去。
她狼狈离去。
成安县主很嫌弃她:“这个人就跟脑子有毛病一样,真搞不懂她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
吐槽淮安侯夫人啊……梁氏夫人立时就打开了话匣子!
“当初她那个庶子满月的时候,我还去了呢,哼!你是不知道……”
她们在那儿说话,乔翎与张玉映立在旁边静听,捎带着打量店里边的首饰和头面。
乔翎一心二用,已然分了一半,甚至是更多的心神往袖子里方才淮安侯夫人递过来的那张纸条上了。
淮安侯夫人是出于什么目的递了这张纸条给自己?
这才是她愿意跟周七娘子和庾娘子走到一起,甚至于不惜在人潮汹涌的西市丢人现眼、近乎是唾面自干的原因吗?
她下意识扭头去搜寻那三个人的背影,然而此时此刻,她们早已经消失在人海之中了。
周七娘子好像是蓄意要拖延时间,叫她们留在这儿,这是为了什么?
淮安侯夫人看似与周七娘子交好,却趁周围人不注意,悄悄递了东西给自己。
至于庾娘子……
乔翎忍不住想,三个人,两个都是别有用心,总不能就她一个纯棒槌,真的为了柳希贤那点事,傻乎乎地来给周七娘子做出头鸟吧?
她有什么目的?
乔翎心里边盘算着,又作观望状随意地在铺子里边踱步,走到最里边的墙边儿,借着一人多高货架的遮掩,她取出袖子里收着的那张纸条,将其展开了。
上边只短短地写了八个字。
当心你身边的眼睛!
乔翎看得心头一紧,冷不防身后有人问她:“你在看什么呢?”
乔翎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条收起,继而循着自己视线的方向朝前边一指,语气无辜道:“婆婆,刚才这里有一条很多条腿的虫子!”
很多条腿的虫子……
梁氏夫人听完二话不说,便默不作声地退走了。
乔翎:“……”
这时候梁氏夫人又掉头回来拉她:“愣着干什么?赶紧走呀!”
乔翎有点无奈,笑着应了声:“这就走这就走。”
待客的女娘们泡了茶,又备了点心糕饼过来,几个人在这儿短暂地歇歇脚,聊聊天,片刻功夫过去,几人脸上都已经瞧不出先前那一场小小混乱带来的不快了。
乔翎小口吃着手里边灌注了草莓果酱的糕饼,脑海中闪现出那行字的影子来。
当心你身边的眼睛。
这无疑是一句告诫。
乔翎心想,淮安侯夫人的意思是说,我身边存在着不怀好意的眼睛吗?
是她真的从某个特殊的途径获得了什么消息,还是只是诈自己一下,胡乱说句什么,来混淆视听?
如果是后者的话,当然不必理会,可如果是前者——淮安侯夫人是从哪里获得到这个消息的?
那个曾经帮助过她,却又被她背刺了的组织吗?
其实在见过赵俪娘之后,乔翎心里边就隐隐地有了猜测。
当初对年幼的淮安侯夫人伸出援手的那个组织,应该就是病梅!
在淮安侯夫人还很弱小的时候,病梅庇护了她,替她抵挡了来自于神都的老淮安侯堂兄弟们的明枪暗箭,继而又将她送到神都,使其能够出现在大公主面前。
可是就在事成前夕,淮安侯夫人背刺了病梅——同时也背刺了大公主——事后病梅并没有出手刺杀她,而是对她进行了漫长地,一轮接一轮地敲诈和勒索,而淮安侯夫人就借着这个机会,悄悄截留部分家财,几乎将淮安侯府抽成了空壳!
乔翎疑心,她是从病梅处得到了什么消息。
而如果是这样的话……
乔翎不由得猜想,淮安侯夫人现在的境遇一定很糟糕!
糟糕到她不得不向自己这个昔日仇人寻求帮助,寄希望用一条似是而非的消息吊住自己,让自己去庇护她。
从当年的那场背刺一直到今天,十几年过去了,勒住淮安侯夫人脖颈的那根绳索,终于要收紧了吗?
只是,乔翎不打算去掺和这件事情。
她有什么义务要去帮助淮安侯夫人呢?
病梅这种明显不是什么善茬的组织倒是曾经帮过她,大公主也曾经帮过她,后来呢?
淮安侯夫人连病梅这种禁忌组织都敢背刺,难道还会在乎再去背刺一下她?
乔翎让自己别再去想这件事了。
几人在店内歇息了两刻钟时间,转而又出门去血拼,零零散散地逛了几家店,却听到不远处人声鼎沸,显然是有热闹可瞧。
梁氏夫人对这些闲事不感兴趣,听见之后掉头就往反方向走了。
成安县主依依不舍地叫她:“表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咱们就去看看吧……”
见说不通梁氏夫人,又去劝说乔翎:“外甥媳妇……”
梁氏夫人回头看她。
乔翎很乖地跟了上去,又很乖地说:“我都听我婆婆的!”
梁氏夫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上的神色却惬意地舒展开了。
成安县主又扭头去看张玉映。
张玉映立即便道:“我都听我们娘子的!”
三比一。
成安县主就此落败,只好示意随从去瞧瞧,晚点来说给自己听,末了,又唉声叹气地跟着那婆媳俩走了。
起初几人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哪知道没过多久,那随从竟然又急匆匆地寻来了。
“县主,那边闹得可不小呢——听说是出了人命!”
这话落地,乔翎也好,梁氏夫人与成安县主、张玉映也罢,俱都变了脸色。
乔翎旋即起身,正色问:“怎么回事?谁死了,报官了没有?”
随从露出一副被猫咬住了舌头的纠结神情来:“说是有人死了,可那也是小二十年前的事儿了,可是又没有见到尸体……”
乔翎听得讶异,叫他前边带路,同时奇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别急,慢慢说……”
……
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十八年前。
张某及其妻王氏在外负债累累,听说开麻油铺子的钱家夫妻俩年近四旬,至今无子,便动了心思,趁着夜色,将自家刚出生的儿子送到了钱家门外。
他们事先打探好了,知道钱老板是善人,家中资财不菲,且又没有儿息,一个齐整的儿子送到钱家门外,他们不会不管,儿子跟着钱家,总比跟着他们夫妻俩饥一顿饱一顿强。
而事实也的确如他们所想。
钱老爷收养了这个孩子,视如己出,将其栽培成才,考中了举人,还给他娶了一个很好的妻子,这会儿连孙子都抱上了。
张家夫妻俩的心也跟着开始浮动起来了。
钱家从前住在神都城南,后来生意做得大了些,又搬到了城东,这夫妻俩都悄悄地跟着,记下,就是存了来日儿子长大成人,再上门认亲的心思。
儿子考中举人的时候,他们不敢认,怕认完了钱家一撒手,后边不肯管了。
儿子娶妻的时候,他们也没敢认,把叫儿媳妇知道丈夫原来并不是钱家的骨肉,姻缘离散。
如此生等到儿子几番考进士不成,心死不再去考,就此授了个小官,也生了孙子。
夫妻俩忖度着就算是为了孩子,儿媳妇也不会闹起来的,且儿子又做了官,注重名声,怎么可能不认亲生爹娘?
这才上门认亲。
还没敢去钱家门前认,只怕对方人多势众,把己方夫妻俩给撵走,专找了钱家在西市这边的铺子来认,就是打定主意,知道这边人多,等闲难以将消息给按下去。
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夫妻俩到了钱家的铺子外边闹起来,钱家也很快来了人,只是对于夫妻俩所谓的钱家少爷是他们亲生骨肉这件事,却是断然否认。
张家夫妻俩等这一日等了整整十八年,怎么可能三言两语就被打发走?
他们摆出了证据——我儿子生而不凡,左脚脚底下有北斗七星般的七颗红痣!
钱家的人便使人去请了自家少爷过来,当众脱掉鞋子,露出左脚,让张家夫妻俩看个仔细——别说是七颗红痣了,一颗红痣都没有!
张家夫妻俩当场就傻了。
怎么会没有?!
自己的亲生儿子,怎么会认错?!
钱少爷穿上鞋袜,告诉他们,同时也是告诉周围围观的人:“我姨母青年寡居,无力抚养几个儿女,十八年前,遂将刚满月的我过继给了母亲,我娶妻前夕,二老已经将此事告知于我。”
“我的生母是母亲的妹妹,抚育我长大的是母亲,跟你们并没有任何关系。你们若是要对簿公堂,钱家也是不怕的。”
张家夫妻俩险些疯掉。
钱少爷是钱太太妹妹过继给姐姐的孩子,那他们自己的孩子呢?!
那个刚生下来,就被送到钱家门外的孩子,去哪儿了?!
张家夫妻俩更不肯走了,死赖在钱家铺子外边,叫对方给自己一个交待。
钱家人觉得很冤枉。
简直是飞来横祸!
谁知道你们的儿子在哪儿?
要不是你们今天忽然找上门来,他们甚至于都不知道这无赖似的夫妻俩曾经送了一个孩子到自家门前。
乔翎神色起初还算平和,等听到张家夫妇说儿子生来左脚脚背上就有七颗北斗星形状的红痣,眼底讶色一闪即逝,再听了案子的原委乃至于如今的僵局……
她终于明白了。
这大概就是周七娘子想让她看见的事情。
十八年前,张家夫妇将自己的儿子送到了钱家门外,结果这个孩子钱家并没有见到,就此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十八年后——小庄几天前才帮着一对走失了孩子的夫妇立案。
这是巧合吗?
这两件事之间,是否存在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牵连?
如果有的话,那就太可怕了!
一桩绵连了近二十年的怪案!
更微妙的是张家夫妇对于自己那个儿子的形容……
乔翎就近找了间空置的屋舍,提了那夫妻二人来问话。
张家夫妻俩不知她身份,只看周围人神色,也知道她是极了不得的人物,马上就要哭嚎求助……
乔翎一挥手,打断了他们的话,先问一句:“当初那个孩子出生之后,有没有人想要从你们手里买走他?”
那夫妻俩听得愣住,面面相觑一会儿,难掩惊色:“您,您怎么知道?”
乔翎心头一沉,暗叹口气:“你们没有把他卖掉。”
王氏那张涌动着狡诈与奸猾的脸上,此时竟也浮现出几分慈爱的神情来:“好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能把他卖给不明不白的人……”
禽兽尚且有怜子之心,何况是人呢。
乔翎了然道:“所以,你们要给他找个好人家。”
王氏为之语滞,讪讪地,极不自在,几瞬之后,又跌坐在地,哭嚎起来:“这位贵人,你可得替我们夫妻俩做主啊!”
乔翎盯着他们俩看了片刻,忽的道:“怀那个孩子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在外边野合了?”
那男人面露茫然:“什么是野合?”
乔翎遂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就是你们俩在野地里搞,之后才发现有了身孕!”
男人:“……”
王氏:“……”
那男人踯躅着,神色羞惭,又不安地道:“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成安县主捏着鼻子在帘子外边说:“这可是神都城掌管涩图的神,知道这些不是很正常?!”
乔翎:“……”
乔翎忍不住道:“这位掌管八卦的神,你越权了!”
……
先前张家夫妇在钱家铺子外边闹起来的时候,钱家人就果断报了官。
张家两口子并不是什么富贵人,钱家呢,虽然有钱,却也是商户。
钱少爷虽授了官,但不及五品,也不足以惊动别的衙门。
到了,操持这事儿的还是京兆府。
乔翎简单讯问了张家夫妻俩几句,那边京兆府的差役就来了,见到她之后行个礼,又问她对此案是何吩咐。
乔翎就叫人带着夫妻俩去京兆狱:“跟从前蔡十三郎的例子一样,吃喝如常,只是不许外人跟他们说话,也不许从外边递东西给他们!”
差役还没做声,张家两口子就急了:“这位太太,我们可是苦主,你怎么不抓钱家的人,反倒把我们关进监狱?!”
又大声嚷嚷起来:“总不能是收了钱家的银子,就替他们来对付我们两个无依无靠的小老百姓吧?!”
说完就跌坐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了,一边拍地,一边哭嚎起来:“冤枉啊,青天白日之下,官商勾结——”
乔翎两手抄在袖子里:“公然辱蔑朝廷命官——你们的罪名这不就来了?”
紧接着吩咐几个差役:“堵上嘴,带他们俩去京兆狱,人家这边还得做生意呢,别让这两个无赖在这儿闹了!”
差役应了声,押送着这夫妻俩走了。
那边钱家铺子里,钱少爷见这边事情暂且告一段落,赶忙整顿了衣冠来行礼致谢。
因着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到这会儿他脸上的苦笑也没能淡去:“乔少尹,这事儿我们家是真的冤枉啊。”
谁能想到忽然间就有一对无赖夫妻上门,指天发誓说他是他们的儿子?
“我的生母,的确是我母亲的胞妹。”
他怕乔翎不肯信,此时便说得格外详细一些:“当年我家大人过继我到膝下,知道的人虽不多,但总也是有的——我生母有四个孩子,除我之外,还有三男一女,那几位表兄的容貌都与我有所相似,也是瞒不了人的啊。”
乔翎相信钱少爷并不是张家夫妻俩的儿子。
一来,他脚底下没有张家夫妻俩说出的那七颗红痣,二来,钱少爷自己给出的说辞也足够让人信服。
可是问题来了,钱少爷是钱太太妹妹的孩子,张家夫妻俩的儿子去哪儿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无赖小民也有怜儿之心,张家夫妻俩虽然利欲熏心,但毕竟还是怜惜亲生骨肉的——他们确定自己的儿子被钱家抱养了,有了去处,才能安下心来。
但现下回过头来,细细盘算整件事情,其实是有人蓄意用信息差,跟张家夫妇打了一个巧合战。
有人知道钱老爷跟钱太太要收养钱太太胞妹的小儿子,也知道收养这事儿大概会在什么时候办成。
这个人将消息捅给了张家夫妇,让他们将孩子放在了钱家门外,事实上,这个人却私下里带走了那个孩子!
而那边厢,钱老爷过继了妻妹的孩子到膝下,必然是要正经请客,办个宴席的,张家夫妻俩只当事情成了,哪里会知道此钱少爷非彼钱少爷?!
甚至于,乔翎怀疑,即便他们听见风声,知道那位钱少爷其实是钱太太妹妹的孩子,也不会多想,反而会以为钱家这是故意放出假消息来掩人耳目!
差役带着张家夫妇走了,乔翎几人却也没了逛街的心思。
成安县主忖度着自己方才听到的那些话,若有所思:“难道说那夫妻俩生了一个命格极其特异的儿子,所以招惹到了旁人注意,设法夺走了那个孩子不成?”
梁氏夫人微露诧异,询问似的看了过去。
此时饶是四下里无人,可成安县主也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脚踩七星,从相书上来说,是有帝命的象征啊!”
略顿了顿,又看乔翎一眼,迟疑着说:“先前侄媳妇问那夫妻俩有妊之前,是否曾经在外野合,因而感孕——好像又与神兽麒麟有些牵连。”
成安县主回想着自己从前看过的记述,迟疑着说:“本朝之前,‘圣人’二字,并不是对于高皇帝的独称,而是对于具有大德行和至尊之人的统称。据说高皇帝之前,有一位圣人的母亲就是与丈夫在外野合,遇见麒麟,受其感召,继而有孕的……”
梁氏夫人有些难以置信:“那两个无赖,能生出这样的孩子来?”
成安县主说:“可是他们已经生出来了啊。”
想了想,又犹豫着道:“只是不知道现在那个孩子是生是死,沦落何方了。”
十八年前出生的,一个疑似身负帝命的孩子……
梁氏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几不可见地闪过了一抹悚然。
乔翎注意到了,伸手过去,宽抚似的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梁氏夫人回过神来,环视四遭,犹豫着,低声道:“朱皇后薨逝,至今也有十八年了……”
成安县主变了脸色,嘴唇张合几下,紧接着道:“别乱说话,这两边怎么可能扯得上关系?!”
她虽是妹妹,板起脸来的时候,看着倒像是姐姐了。
瞧一眼乔翎,再看看张玉映,成安县主很严肃地告诫她们:“方才她说的傻话,都给我咽进肚子里,再也不准提了!”
乔翎与张玉映俱都老老实实地点头。
成安县主见状,脸色和缓过来,疑惑重又浮现在心头:“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骗张家夫妻俩?他不能直接把孩子偷走吗?”
“他不能。”
乔翎解答了她的疑惑,徐徐道:“近年来神都平稳,紫微星并无异动,张家夫妇意外生出来的这个孩子,大概率并不是所谓的帝命,而是麒麟瑞命。”
“他的命格太过于贵重了,寻常人不足以承担他的因果,那夫妻俩纵然无赖不堪,但毕竟也是他的生身父母,强行将他从父母身边夺走,必然会遭到反噬……”
张玉映会意过来:“难怪娘子先前询问那对夫妻,是否有人曾经起意买下那个孩子!”
乔翎点点头:“如果那夫妻俩愿意把孩子卖掉,就算是自己斩断了与他的父母缘法,此后如何,自然也就两不相关了。”
“可是他们不舍得把那个孩子卖掉,他们想给孩子寻一条好的出路……”
梁氏夫人循着这条线索,猜测下去:“所以那个人就给这夫妻俩寻了一条好的出路,钱财主既有善名,又膝下无子,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把孩子送走了!”
她问了很关键的一个问题:“如此一来,张氏夫妇与这个孩子的缘法,是不是也就此斩断了?”
乔翎点了点头,神情凝重:“不错。”
可是如此一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这个人是谁?
他处心积虑从张氏夫妇手里夺走这个命格贵重的孩子,又想用作什么途径?
还有先前梁氏夫人说起的宫廷旧事,朱皇后十八年前临盆,却只生下了一个死胎,自己也香消玉殒——这会与此事有关吗?
乔翎心里边还在盘算着前几天小庄遇见的那个案子。
一对夫妻的孩子走失了,往京兆府去报案……
没过几天,她就遇上了张氏夫妻的案子,恰巧也是丢了孩子,这会是巧合吗?
还有周七娘子忽然在今日露面,等她离去不就,案子就发了……
乔翎摸着脑门儿,忽然间转头去看张玉映:“先前,周七娘子是在哪儿实习来着?”
张玉映被她问得一怔,回神之后,告诉她:“刑部。”
乔翎若有所思,几瞬之后,了然失笑。
梁氏夫人与张玉映皆是面露思索。
只有成安县主摩拳擦掌,踌躇满志:“这不就到了我们猫猫侠出场的时候了吗?!”
她旁若无人地加入了这个组织。
说完,还很豪爽地拍了乔翎一下:“是吧?!”
乔翎:“……”
成安县主哈哈一笑,又去拍自己表姐:“是吧姐姐?!”
梁氏夫人:“……”
第 125 章
成安县主向来都是负责吃瓜, 这会儿自己遇上了瓜,可算是来了劲头。
几个人聚头在一起复盘整件事情。
成安县主说:“要审张氏夫妇——当初想买他们孩子的人是谁,又是谁告诉他们, 钱老爷是个有钱的善人,且又膝下无子?”
她这会儿才明白乔翎𝔀.𝓵先前的举动:“把那夫妻俩扣住是对的, 一来免得他们四处乱跑,就此销声匿迹,二来, 也怕幕后之人起了灭口的心思,叫他们闭嘴。”
再对照着先前乔翎问起周七娘子先前在哪儿实习的那个问题,成安县主心头有点微妙的不安和担忧:“周七娘子今日引你来看这场戏, 想来是早就察觉到此中内有蹊跷。她是机缘巧合之下得知了张家夫妻的事情?未必。”
“刑部负责核查天下各州郡卷宗, 我猜度着,或许是她从中发现了几分蹊跷, 这才顺藤摸瓜, 找到了张氏夫妇身上。”
“既然如此,牵扯进这桩案子的, 亦或者说丢了孩子的, 未必就只有张家!”
成安县主对周七娘子有着充分的认知:“她只是坏, 但是不蠢, 如果是小案子, 必然就自己办了, 继而设法扬名, 不至于将其按下, 再遮遮掩掩地透露给咱们……”
梁氏夫人明白了她没说出口的话:“这案子当中, 一定有相当棘手的地方,即便她出身侯府, 又要做皇子妃,也不敢贸然将其掀开。”
乔翎左右看看,问那两人:“既然如此,婆婆,姨母,你们确定还要继续查吗?”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当然要查啦!”
乔翎笑了笑:“如果最后查到了宗室身上呢?”
梁氏夫人听得一怔。
成安县主则说:“我阿耶虽然也会缺点小德,但大德应该不会缺的。”
梁氏夫人也说:“我们家应该也不至于。”
乔翎含笑瞧着她们,说:“丑话说在前边,最后如果查到了宗室长辈身上,我可是不会留情的。”
两人齐齐点头,应了此事:“好!”
成安县主头一次参与猫猫侠办事,这会儿就兴冲冲地领了任务:“张氏夫妻俩,有侄媳妇去审,刑部那边的卷宗,也自然有专人去查,我呢,就去搜罗一下近二十年来天下各州郡走失孩童的情况……”
“如若张氏夫妻的事情并不是孤例,那别处走失的孩童,想来也该有所不凡,多多少少,总会有人听闻记述的。”
乔翎这边应了声,成安县主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乔翎觉得这位姨母还挺好玩儿的,想了想,又问梁氏夫人:“姨母的消息好像很灵通?”
梁氏夫人下意识道:“你不知道?”
乔翎奇怪道:“我知道什么?”
梁氏夫人见状,便知道她的确是不够了解,失笑之后,又告诉她:“你姨母是小说家出身啊——你没发现她很了解那些志异故事和风水堪舆之事吗。”
乔翎听得新奇极了:“哎?什么是小说家?”
“小说家,是九流十家当中的一个学派。”
张玉映在旁,对着她娓娓道来:“古书有载,‘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不过到了当代,就是有钱有闲,亦或者有此爱好的人来做的事了,他们专门记述民间传说,亦或者去考察不同地域的风俗民情。”
想了想,又补充说:“不只是县主,太叔京兆也在其中呢。”
梁氏夫人告诉乔翎:“他们俩虽然是由圣上赐婚才结亲的,可实际上这是韩王为了给小女儿的婚事增添一份荣耀,专程去求的——他们是年少时候外出采风之际相熟,最后结为连理的。”
乔翎这才知道,原来这夫妻俩之间还有这样一段旧事。
她由衷道:“姨夫跟姨母很般配呢!”
一个是王府县主,一个是侯门之子,年岁相仿,又志趣相投,多难得啊!
梁氏夫人也笑着附和:“是呢。”
又说:“真要是调查这种事情,走官府途径,其实还不如你姨母那边迅捷。一来省却了官样流程,二来,对于地方县志,其实还是小说家的人知道的最为详细。”
话赶话说到了这儿,乔翎也就顺势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想知道的一个问题:“婆婆,你有没有觉得神都城里的那些小报,有点太百无禁忌了,朝廷难道就没有想着管管吗?”
连圣上跟宰相的黄谣他们都敢造!
梁氏夫人看她把尾巴撅起来,心里就明白了大半,好笑之余,又说:“这都是很久很久之前旧有的成例了,好像是高皇帝留下了话,不因言辞杀人?不过这话的水分其实挺大的……”
当年因为一言触怒天后乃至于先代天子,因而被斩首的还少吗?
她想了想,悄悄告诉儿媳妇:“我觉得,主要还是因为小说家如今的领袖身份十分特殊——他从来不对外露脸,听成安说,小说家内部举办集会的时候,他也只是戴着面具,沉默着坐在最上首听人说话,自己很少参与别人的话题。”
乔翎听这个描述,不由得想到了另一波儿从不露脸的人:“这——”
梁氏夫人会意道:“很像是中朝学士,是不是?”
乔翎点头。
梁氏夫人说:“成安也是这么猜的。就算不是中朝学士,想来也有别的了不得的身份吧?”
顿了顿,她小声说:“还有人揣测,或许那是北尊。”
乔翎惊讶极了:“啊?!”
梁氏夫人没好气地拍了她一下:“你那么大声干什么?”
乔翎委屈地揉了揉肩膀,说:“婆婆,我吃惊嘛!”
梁氏夫人这才说:“成安是小说家出身,韩王其实也是。我这个舅舅没进过朝廷,打从年轻时候就喜欢寻仙问道,后来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才渐渐地消停了,两个孩子或多或少受他熏陶,才加入了小说家……”
说到这儿,她再度压低了声音:“小说家的领袖虽然从不露脸,也很少说话,但并不是从来不说,我听成安说过——她又是听韩王说的,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人的声音始终没有变过,韩王私底下揣测着,或许他一直都没有老去呢?”
能跟这一点对照上的,也就只有北尊了。
如是再想,以北尊的身份,在神都城里传传谣,这算什么事儿呢。
乔翎却心想,那可未必!
不会老去——不,这话说的不够精准——几十年间不会老去的,不一定就是北尊,也有可能是别的长生种。
想到这儿,她为之莞尔,摸着下巴,意味深长道:“呵,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梁氏夫人面无表情道:“乔霸天,不要在我面前装×。”
乔翎:“……”
乔翎就跟个被扎了一针的气球似的,瞬间萎靡下去:“……噢,知道了,婆婆。”
……
成安县主风风火火地回到自家府上。
她的丈夫太叔洪是靖海侯的胞弟、侯府嫡子,然而老侯爷和老夫人俱都已经去世,兄弟几个分了家,已经各自开府别居了。
成安县主其实更喜欢这样——远香近臭,这么过,妯娌几个都舒服,有什么事儿一起聚聚,也不算远。
这座府邸是她跟丈夫耗费了大心力建成的,各处用着都颇为顺心,夫妻俩共用同一个书房,两张书桌用画屏分隔开了。
这会儿太叔洪正在书房,因为是在自家,没那么拘束,随意地拉了一把安乐椅来,歪在上边翻书。
看她回来,还奇怪呢:“不是说出去逛逛吗,怎么一头扎进书房来了?”
成安县主洋洋得意地哼哼两声,也没搭话,径直往自己书桌前去,坐下来平复一下呼吸,又因为一路紧赶慢赶地回来出了汗,要伸手去开窗户透气……
太叔洪跟过去,把她给拦住了:“你这一头的汗,吹了冷风容易生病。”
他随手抽了张垫纸,拿着给她扇风:“遇这是上什么事儿了?”
成安县主放了一根手指在自己唇边:“嘘。”
太叔洪:“?”
成安县主趾高气扬道:“已经不想跟没有隐藏身份的人说话了!”
太叔洪:“……”
……
夕阳西下,暮色渐起。
西市里那鳞次栉比的店肆门外,也都先后亮起了灯笼。
宗’正少卿约了两个朋友来这儿吃饭,顺带着聊聊八卦,正靠在门边上,就着店家的暖炉烤手的功夫,忽然间瞧见了一个熟人。
身体先于思维有了反应,他果断地迎了上去,热情洋溢道:“薛大夫!”
薛中道回过头去,见是宗’正少卿,脸上神情短暂地停滞了一瞬,转而从容笑了起来:“原来是阮少卿。”
宗’正少卿主动邀请:“真是赶得巧了,居然在这儿遇见了——要不要一起来?人多,热闹,待会儿一起打牌!”
薛中道笑着摇头:“阮兄恕罪,我跟人有约了。”
宗’正少卿长长地“哎——”了一声,看他彬彬有礼地推脱,并无凑局之意,只得作罢:“好吧,下次,下次。”
那边薛中道客气地朝他拱了拱手,往楼上去了。
宗’正少卿忍不住想:薛中道并不是个爱交际的人,平时很少往外边闲逛,也没成家,今天是约了谁?
居然还这么正式的选了三楼的雅间,难道是会情人?
还有当初御史台里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后居然是圣上出面收拾烂摊子,给事情结了尾!
还有越国公夫人那影影绰绰的身份……
宗’正少卿不知道,宗’正少卿很好奇!
有这么个心思绊着,再之后跟友人碰头之后,他短暂思忖,就选了面对着门口的位置坐。
如此一来有个便利之处,那就是上楼的人,他都能瞧见。
除非对方走另一边的楼梯上去。
只是他忖度着,薛中道走这边楼梯上去,说明他去的房间离这边近,晚点他约的人来了,如若不出意外,想必也会走这边的。
伙计领客,更不会蓄意绕远。
宗’正少卿这么盘算着,一边同友人闲话,一边也分了一半精神注意着外头。
如是过了约莫两刻钟功夫,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了楼梯口……
宗’正少卿眼尖瞧见,心头猛跳,一个没忍住,嘴里边的酒呛住了喉咙!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两位友人颇觉惊疑:“好好的,怎么就呛着了?”又伸手给他拍背。
宗’正少卿恍恍惚惚,三魂七魄都飞走了一半儿,心里边想的却是——难道薛中道约的居然是越国公夫人?!
这俩人怎么会凑到一起?!
……
薛中道选了个临窗的雅间,进去之后左右打量几眼,往既能看见窗外,又能面对入户门的位置坐了。
店里的伙计知道这位是贵人,自然客气,一边殷勤斟茶,一边询问:“薛太太,您这边儿是几位客人?小的在楼下等着,您的客人来了,马上就请过来……”
薛中道笑着谢了他的茶,却说:“晚点会有人来的,无需你多费心了。”
说完,随意地朝他摆了摆手。
伙计见状也不冒昧掺和,又问:“那今天的菜式?”
薛中道说:“随便来几个招牌菜就成了。”
伙计毕恭毕敬地应了声。
这短暂说话的功夫,店里边的使女送了腌制好的开胃果子和茶点过来。
几人都看出来薛中道不喜欢吵嚷,也不过多搅扰,搁下东西,便悄悄退了出去。
薛中道随手抓了把瓜子儿,没有嗑,只是捏在掌心里,低头剥着,聊以消磨时间。
约莫过了小半晌功夫,外边响起了敲门声。
薛中道静静听完,就觉得来客手上很稳,心态料想也该很稳。
敲了三下,每下间隔的时间也好,敲门的力度也好,都控制地恰到好处。
他从袖子里抽出来一张手帕,将自己刚刚剥好的瓜子儿放下,说了声:“进来吧。”
门扉“吱呀”一声,被人从外边推开了。
紧接着,乔翎绕几步路,出现在了入厅的门口,阳光灿烂地朝他一笑:“呀,薛大夫,在这儿遇见你,可真是太巧了!”
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看了会儿,薛中道短促地笑了一下:“看起来,越国公夫人爱管闲事的老毛病又犯了。”
乔翎听他语气隐含嘲弄,难免窘迫。
迟疑几瞬之后,终于还是上前去,给自己拉开了一把椅子坐下。
再见薛中道面前摆了一座瓜子儿堆成的零碎小山,便也就从果盘里抓了一把,开始殷勤地替他剥瓜子儿:“剥瓜子多伤指甲啊,我指甲长,替薛大夫多剥几个!”
薛中道看着她,一言不发。
乔翎也不管他说不说话,自己打开了话匣子,先说翡翠的事儿:“我家里有个小丫头,前几日哭哭啼啼地去找我,说有人收买了她的爹娘,叫她从我那儿偷一个我雕出来的物件出去……”
她简单说了前因后果,继而道:“我估摸着,这还是劳子厚那事儿惹出来的,八成是有个不太聪明的傻子,想方设法替劳子厚翻案呢。”
“我想着没必要再叫那小丫头跟这一家子烂了心肠的人接触了,捎带手把他们抹了,顺带着再把那个傻子给找出来收拾了也就是了,再过了两天,又觉得,那个傻子好像也不是特别坏。”
“没等我出手呢,那小丫头的哥哥跟从东都来的人口贩子都掉进水里淹死了,她丧良心的爹娘也吊死了,我就觉得,兴许这里头是有点误会?”
“要说是为了灭口,只灭掉她哥哥也就是了,何必再去灭掉那个人口贩子,旁生枝节?”
乔翎斟酌着言辞,徐徐道:“我觉得,这个人意图通过那小丫头的家人来诈弄她,当然是很坏的,但是看其人后边的行事,好像也没有坏到头顶生疮、脚下流脓的地步,真的一棍子敲死,好像也有点过了……”
这说话的功夫,那座瓜子儿堆成的小山已经显而易见地翻了一番。
将自家的故事说完,乔翎有些忐忑地停下,偷眼去看薛中道脸上的神情。
还是没什么表情……
乔翎迟疑着伸手去摸了个核桃,拿起镊子,松鼠似的开始剥。
薛中道以手支颐,瞧了她好一会儿,才问:“这是越国公府的家奴,事情如何,越国公夫人可以自行裁定,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乔翎一边剥核桃,一边道:“我想着这个人既然是为了劳子厚一事找上我的,未必就不会去找薛大夫,毕竟当日之事,咱们两个其实应该算是同谋。”
薛中道眼波轻微地动了一下。
乔翎低头剥核桃,也没瞧见,只继续说:“我这边呢,倒是愿意松一松手,且听听其人有什么话可说,再去裁定此事该当如何处置,只是我也想——这个傻子未必只会对我一个人出手,兴许还会不自量力,去寻薛大夫的短处呢?”
她加重语气:“这可大大不妙!”
薛中道冷笑一声。
乔翎见状,却笑眯眯道:“事后我都打听过啦,原来薛大夫也是以朝天郎身份入仕的,难怪才三十出头就成了御史台的主官!”
“这个傻子一点朝中规矩都不懂,劳子厚的事情是圣上金口玉言敲定了的,哪里是他胡乱寻一点人证亦或者物证就能翻案的?我能看破他,薛大夫难道会看不破?”
她没等薛中道问,就一五一十地讲了:“再后来知道薛大夫这样素日里极少出门的人,居然也有兴致到西市的酒楼来坐一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一定是布下天罗地网,专留出空子来,等着收拾这个傻子啦!”
说完,她将一整瓣完整抽出来的核桃仁递过去:“薛大夫,来吃核桃!”
薛中道瞧了她一眼,接到手里,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
这才说:“越国公夫人担着京兆府少尹的官位,知道有人在神都城内行凶,怎么也不赶紧将人抓捕归案?”
乔翎知道他说的是那人杀了翡翠哥哥和那东都来的人口贩子的事情,当下也不遮掩,如实道:“老实说,我觉得他们俩都挺该死的……”
翡翠的哥哥是王八蛋,一把年纪了不务正业,回家敲诈爹娘,打亲妹妹的主意,想着把她当牲口卖给人口贩子,这不该死吗?
至于那个人口贩子——这种人杀一百遍都是便宜他了!
薛中道将手里边那块核桃送进嘴里,咀嚼几下,咽进肚子里之后才说:“私刑不该毫无界限,乔少尹。”
乔翎语气跟柳絮似的,虚虚地应了声:“哦,我知道了。”
薛中道听她这语气,就知道她只是嘴上答应,心里边并不是很以为然,不由得暗暗摇头。
真是年轻气盛啊。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过去:“再给我剥一个。”
乔翎被他这理直气壮的语气搞得怔了一下,回过神来之后,知道他是愿意在此事上暂且松口了,不禁高兴起来:“马上就好!”
她一边剥核桃,一边往雅间里的那扇窗户上瞟了一眼:“我都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了,你还不知道见好就收吗?”
“亏得薛大夫肯高抬贵手,如若不然,你以为你今天还能有活路?”
这话说完,室内短暂地安寂了下去。
如是过了会儿,两人就听那扇窗户发出了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然而定睛在屋里边瞧着,那窗户却浑然没有要打开的痕迹。
乔翎有些惊奇,不由自主地轻轻“咦?”了一声。
她能感知到屋子里边有东西在听她和薛中道说话,只是她以为那是个将自己气息隐藏得很好的人,现下看来,又好像是猜错了……
那“咯吱咯吱”的声音还在继续。
不多时,乔翎与薛中道都瞧见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
一张薄薄的纸片循着窗户的缝隙慢慢钻进了屋子里,起初是垂下来的腿和脚,再之后是腰和肚腹,最后是胸膛和头脸……
薛中道起初惊了一下,再回过神来之后,不由起身,很感兴趣地前想要上前去打量这个纸人。
乔翎拦住了他,示意脆皮文官往后边一点,自己上前去,好奇地摸了摸那纸人薄薄的手。
薛中道叫她:“小心些!”
乔翎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睛亮亮的,有点兴奋:“摸起来就是纸的感觉!”
薛中道叹口气,又说了一遍:“你小心点啊。”
那纸人终于一整个从窗户里边钻了出来,紧接着,竟如同充气似的,迅速膨胀起来。
只是因为它本身就极其简陋,这会儿即便充盈起来,那过分扁平的五官和纸色的身躯,瞧着也着实古怪。
它向前走了两步。
乔翎都没反应过来,薛中道已经从后边扣住她的腰带,把她往后拉了拉。
那纸人却先到乔翎面前去,郑重其事地(?)朝她行了个礼:“多谢乔太太为我周全,小女感激不尽!”
那声音很冷清,也很平静,是个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会太大。
乔翎更惊奇了——纸人还会说话!
薛中道冷静问道:“是纸人有男女之分,还是操纵纸人的人,其实是女子?”
那纸人道:“当然是因为操纵纸人的小女是女子了。”
乔翎上下打量那纸人几眼,继而问她:“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替劳子厚出头?”
那纸人声音平直得像是一条线:“乔太太,小女姓李,名叫九娘,多年前我父遭遇山洪殒命,我无力安葬,是劳中丞使人埋葬了他,又给了我一点路费离开,方才得以糊口,苟活至今。”
乔翎有点不可置信:“你确定是劳子厚做的?”
她犹豫着看了薛中道一眼,说:“那家伙看起来不太像是这种好人啊……”
面前的纸人——李九娘很确定地点了点头:“是他。那时候他在那儿做县令,突发山洪,死了很多人,都是他下令安葬的。”
她说:“不管他那时候如此下令是出于什么目的,凡事论迹不论心,他的确有恩于我,今次他既然蒙难,我自然应该回报于他。”
乔翎道:“但是你却手下留情了。”
依照她展现出来的近乎诡异的本领,她是有能力做得更好的。
李九娘说:“因为我专门去打听过了,乔太太身上虽然有着许多形形色色的奇怪流言,但却是个好官。”
乔翎道:“但你还是起了利用翡翠的心思。”
李九娘缄默了半晌,声音里传递出来的情绪终于有了些歉疚的波动:“是我对不起她。”
乔翎问起了最关键的地方:“是你杀了翡翠的哥哥和那个东都商人?”
李九娘说:“不错。”
乔翎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九娘平直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点疑惑来:“难道他们不该死吗?”
乔翎听到这儿,不由得转头去看了薛中道一眼,略带着点得意的朝他眨了下眼。
你看,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也这么想!
薛中道:“……”
薛中道合了下眼,暗吸口气,没说话。
乔翎很认真地跟李九娘说了劳子厚的事儿:“你没法给他翻案——找到我跟薛大夫的纰漏也不成,除非你能叫圣上改口。”
“不过我由衷地劝告你,其一,你如若真的动了将触手伸到宫廷里的想法,圣上绝对没有我这么好说话,其二,中朝也不是吃干饭的,我劝你冷静,不要贸然行事!”
同时她也说:“劳子厚就此致仕,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最近还在清查旧案,他屁股底下的烂事绝对不止这一件,就此退了,好歹还保留了儿女入仕的希望,真的追究起来,那才叫真完了!”
李九娘还没说话,外边就先一步有言语声和脚步声传来,乔翎就听有人敲了敲门,带着酒菜的香味进了雅间。
“薛太太,我们来给您送菜……”
乔翎再一回头,那纸人就像是散了气的气球似的,重新变成薄薄的一张,折成一幅卷轴了。
束着襻膊的侍女依次入内,送了热气腾腾的几样菜式过来。
乔翎赶忙将那张纸抓在手里,假模假样地展开一点,煞有介事地朝薛中道点点头:“还是留白多一点,更有韵味……”
薛中道莞尔一笑,风度翩翩,捡起桌上的瓜子仁吃了一个,附和她说:“是呢。”
几个侍女手脚麻利地把菜搁下,就要出去。
乔翎将将要松口气,忽然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薛大夫,哈哈,我方便过来坐一会儿吗?”
这是——宗’正少卿!
薛中道知道他的为人,更了解他的秉性,心头一慌,赶忙道:“不方——”
宗正少卿开朗的笑:“哈哈,我已经进来啦!”
薛中道为之语滞:“……”
乔翎大惊失色:“……”
宗正少卿进来瞧了一眼,当下精神一振,心说“果然!”,又瞧见乔翎手里的卷轴,当下奇道:“乔太太,你手里拿的是……”
乔翎擦了擦汗,微笑道:“卷轴。”
宗正少卿暗地里搓了搓手,悄咪咪地问:“我能看看吗?”
乔翎微笑着摇头:“不能。”
宗正少卿若有所思地看看她,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薛中道,最后将视线落在了薛中道面前的瓜子仁上。
末了,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乔翎面前的那堆瓜子皮。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哦~”
然后麻利地走了:“你们聊,我就不多打扰了~”
乔翎:“……”
薛中道:“……”
你在“哦~”什么啊!!!
乔翎干巴巴地问:“是不是得把他找回来解释一下啊?”
薛中道:“……你想怎么解释我们俩的事儿?”
他瞧了眼乔翎手里的卷轴,问:“把李九娘的事儿翻出来,捎带着让她就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薛中道耸了耸肩:“我无所谓,你说了算。”
乔翎下意识地抱紧了手里的卷轴:“那可不行!”
有些事儿按下不说,也就算了,可真要是翻到明面上来,可就不能轻易了事了。
即便李九娘杀的两个人都是王八蛋,她也得搭进去……
乔翎左思右想,脑海里忽然间生出一个想法来。
她踯躅一会儿,讪讪一笑,很不好意思地叫了声:“薛大夫……”
薛中道道:“怎么?”
乔翎尽量装出若无其事地样子来,语气自然道:“我能不能对外说我们今晚碰头,是因为你想找我借涩图啊?”
薛中道:“……”
薛中道双臂环胸,盯着她,语气不善:“你自己觉得呢?”
第 126 章
乔翎还在思忖着, 该怎么处置李九娘的事儿。
要说事情大吧,其实也就是牵扯到了自家和薛中道那儿,甚至于劳子厚那边……
想到这儿, 她不由得问了出来:“劳子厚知道你吗?”
她补充说:“我的意思是,他知道有你这么一个具体的人存在, 且愿意对他报恩吗?”
李九娘摇了摇头:“他不知道。”
回想往昔,她语气里平添了几分哀伤与怅然:“我们家本是神都人氏,因为一些变故, 我阿耶带着我背井离乡,那年清明,我们原本是要回神都祭拜我阿娘的, 不曾想半路上遇上了山洪……”
“劳中丞做主埋葬了遇难之人, 见我年幼,还给了我一笔路费, 令我返乡。我孤身一人, 难以维持,思前想后, 还是重又回神都来, 又捡起了祖辈的营生。”
“我的铺子离劳中丞府上不算远, 那日劳中丞出事归家, 他们家有人去店里订购东西, 我才知道出事了……”
略顿了顿, 她有些自怨自艾似的说:“我是个不祥之人, 生来就会给人带来灾厄, 等闲没什么事情, 是不会出门的。”
乔翎听她言语,心下不免有所揣摩, 祖辈的营生,劳子厚出事之后劳家人又往她的铺子里去订购东西……
她试探着问:“你如今在操持的营生是?”
李九娘淡淡地笑了一下,说:“我们家世代经营着棺材铺,捎带着也会扎些纸草,殡葬相关的事情都能做。”
乔翎:“……”
乔翎心想,难怪呢。
转而又很认真地说:“人就是人,哪有什么祥与不祥?不要这么说自己。”
面前的纸人似乎又笑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薛中道觑着她,思忖一会儿,忽的道:“你们家,是二十四年前搬离神都的,是不是?”
乔翎听得微微一惊。
李九娘却是显而易见地震动了一下,愕然道:“是……”
薛中道了然地点点头:“我知道你是谁了。”
见乔翎瞪着一双猫一样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不由得为之失笑,却说:“这是她的私事,她不愿意说,我不好多嘴的。”
乔翎迟疑着转头去看李九娘。
后者声音平和,说:“薛大夫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此事倒也没什么不能说与乔太太听的。”
李九娘说:“我是棺生子。”
乔翎初听讶异,再略微一想,便明白过来。
棺生子,也就是说,她是在母亲咽气、尸身进了棺椁之后再生出来的孩子!
民间对于生死之事多有忌讳,向来觉得这样的孩子生来不祥,尤其如李九娘所说,李家做的又是殡葬买卖,传来传去,就更容易令人惊悚畏惧了。
难怪她的父亲要带着她远走他乡。
生而丧母,已经很不幸了,然而更不幸的是,多年后,父女二人返乡为亡人扫墓的时候,却又遇上了山洪……
乔翎没再提这一节,而是跟她谈劳子厚的事情,先说自己在京兆府查的案子,又说真假官印的事情,并无遮掩隐瞒。
其言辞之坦率,叫薛中道都不由得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乔翎惊奇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薛中道脸上带着点诧异,而后又慢悠悠地笑了:“我以为你好歹会给自己修饰一下呢。”
乔翎的神色很认真,说:“因为我是真的打算好好解决掉这件事啊,隐瞒只会留下后顾之忧,也有失坦荡。”
继而她又向薛中道示意李九娘:“她只是没有做过官,不了解朝廷当中心照不宣的那些规矩,所以才稀里糊涂走了远路,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不聪明。我说谎话糊弄她,她今天分辩不出,明天,后天,难道永永远远都分辨不出吗?”
“我不能这么做。”
说完,乔翎转而跟李九娘道:“劳子厚的事情,是他先上赶着招惹我的,我收拾了他,并不觉得十分愧疚,且以他的秉性和处事,被我收拾了也不算特别冤枉。我不后悔这么做,你要是执意为此事要报复我,那我也没得说。”
又拉了薛中道一把,叫他在自己身边站定,继而说:“薛大夫呢,纯粹就是被我牵连了,他回去的时候,事情已经那样了,他既不能要求对我搜身,也不能短时间内变一个新的官印出来,只能顺水推舟,就势为之了……”
薛中道笑微微地瞧着她,也说:“乔太太说了实话,我也不妨来说一句实话。”
“我刚上任没多久,劳子厚呢,则是御史台的老人,没少暗地里拉帮结派,给我使绊子,我看他不顺眼,就是故意要借力打力,把他清出御史台的。”
同时他也说:“我也没有乔少尹这么宽阔的心胸和强大的本领,敢放话说你来报复随时都担着,若有万一,只好先下手为强,连同你一起清理掉了。”
乔翎忍不住叫了声:“喂!”
薛中道却没看她,只是继续说:“且我的确觉得,你擅杀了那两个人有所不妥,即便他们是恶人。”
李九娘为之默然。
几瞬之后,她微笑起来。
纸人脸上平直的嘴唇线条翘起来,其实是个有点恐怖的画面。
李九娘转头看向窗外,说:“这都是乔少尹和薛大夫自行招供的,你们都已经听清楚了吧?”
乔、薛二人大惊失色。
李九娘回过头来,端详他们几眼,叹了口气:“吓唬你们的。”
乔翎:“……”
薛中道:“……”
李九娘慢慢地说:“就这样吧。”
过了会儿,她向乔翎郑重地行了个礼:“我知道,今天是乔太太庇护我,如若不然,我怕是没有机会在这儿说话了。”
乔翎注视着她,说:“我觉得,你既然有这个能力,又身处神都,应该去中朝报备一下。这对你来说,其实也是一种无形的庇护。”
名字记在官方,来日若是遇上了什么事儿,总归便宜。
李九娘答应得很痛快:“好。”
乔翎反倒纳闷儿了:“你这也太麻利了一点……”
李九娘看了薛中道一眼,说:“再坏,也不会比被当场拿下,不知道押送到哪里去来得要好吧?”
乔翎暗道一声,也是!
顿了顿,又说:“虽然你把翡翠的哥哥和那个人口贩子给杀了,但是你去威逼利诱翡翠这件事情,其实是很不好的……”
李九娘由衷道:“对不住翡翠娘子,我去给她道歉。”
“这就不必了。”乔翎说:“我不想叫翡翠再跟这件事发生任何牵扯了。”
她想了想,说:“你去服一段时间的公益劳役吧,具体是做什么,我还没有想好……”
薛中道在旁边,都忍不住问了句:“什么是公益劳役?”
“这是我最近在想的一件事情,”乔翎同他解释:“有些人犯了事,且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事情,坐牢呢,犯不上,若只是罚款,又有点无关痛痒,就可以让他们去服一服劳役,做点对大多数人有益处的事情。”
薛中道听得目光微亮,面露欣赏,点头道:“很不错的提议。”
李九娘也应了:“好。”
这边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乔翎原想着打道回府,再一看菜都摆桌子上来,自己也觉得饿了,索性就多问了一句:“薛大夫,你今晚上真约了人吗?”
薛中道一眼就看出来她的意思,“嗐”了一声,要了滚水来烫筷子,烫完之后递给她一双:“我看那位纸做的李九娘未必能消受得了这样的饭菜。”
乔翎笑着谢了他,接过筷子开始吃饭。
俩人到现在其实也不算特别熟,两次正经碰面,都是有事情栓着,不得已而为之,这会儿陡然间消弭了所有事情,席间自然没什么话可说。
乔翎不开口,薛中道也不做声。
只有烛火静静地燃烧着,偶尔发出轻微地噼啪声。
薛中道吃的精细,大概也并不怎么饿,乔翎这边还没吃完,他就放下了筷子。
桌上摆着果盘,他没动那些切开了的,自己削了个苹果切成小瓣儿,用银叉子挑了,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乔翎间歇里看了他一眼,心脏忽然间漏跳了一拍,脸上神色也随之顿住。
薛中道察觉到了,看过去,温和问她:“怎么了?”
乔翎摇摇头,没说话,继续吃饭了。
薛中道深深看她一眼,也没有追问。
乔翎低着头,心里边有点感伤地想,他吃东西时候的举止,那种显然是名门贵公子的风仪,其实有点像姜迈……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间有点想哭。
好像感伤这种情绪,也是有延迟性的,是会突然来袭的。
姜迈辞世之后,她先是要忙葬礼的事情,紧接着又要入朝,进了京兆府之后,事情更是一件接着一件,几乎没有喘气的功夫。
今天好容易跟婆婆她们一起出来逛逛街,还遇上了张氏夫妇的案子,那边还没有理顺,晚上就得来赶这边的场子。
她太忙了,甚至于没有时间去感伤。
但是情绪这东西原本就像是烟雾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循着一个缝隙,就悄无声息地蔓延出来了……
乔翎低着头默默扒一口饭,遏制住即将汹涌的情绪。
顿了顿,她又若无其事地问起了另一件事,用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薛大夫,你原本找了谁来拿人,难道是中朝的学士?”
薛中道神情微妙,瞧着她,将最后一口苹果咽了下去。
乔翎抬头看他:“不是中朝的学士,难道是求圣上派了人来?”
薛中道原想着把手帕递给她,摸了一下没摸到,才想起来自己刚进门就用手帕当纸垫放瓜子仁了。
他少见地有点窘迫,抬手虚虚地朝乔翎示意了一下,别开了视线。
乔翎怔了一下,抬手去摸,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流了眼泪出来。
她深吸口气,放下筷子,用手帕擦了,紧接着又好像没发生什么似的,继续问了句:“你还没说找了谁来呢。”
薛中道轻轻“唔”了一声,继而说:“我其实谁都没找……”
乔翎攥着手帕的手顿住了:“什么?”
薛中道转过头来,对上她的视线:“我猜你会来的,所以其实谁都没找。”
“那人是为了劳子厚来找我的,那就必然也会去找你,找了你,你那儿却没什么动静,可见你是想放她一马的——我们侠肝义胆的越国公夫人向来高义,你想高抬贵手放一马的人,再坏能坏到哪儿去?”
“我又何必多生是非,再去找人来添乱呢。”
乔翎:“……”
乔翎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那我先前过来的时候,你还说我多管闲事!”
薛中道含笑瞧着她,柔声说:“我那是逗你玩儿呢。”
乔翎又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还让我给你剥瓜子儿!”
薛中道:“……”
乔翎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还让我给你剥核桃!”
薛中道:“……”
薛中道无可奈何,极轻地叹了口气:“越国公夫人,你可不能把什么都推到我头上来,我要是真的找了中朝的人过来,亦或者叫圣上知道了此事,李九娘的事情,怕就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收场的了。”
“哼!”乔翎说不过他,就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站起身:“走了!”
薛中道在后边叫她:“生气啦?”
乔翎没好气道:“少管闲事!”
走出去之后,她心想,这个人跟姜迈一点也不一样!
姜迈是温柔的,和煦的,像春风一样的人。
姓薛的明显粘上毛就是只狐狸!
没有人能跟温柔的姜迈一样!
……
乔翎憋着一点气闷回了家。
张玉映迎出来问她:“娘子吃过饭了吗?”
见乔翎点头,就使人去准备洗澡水了。
乔翎去泡了个澡,同时也是细细复盘一下今天一整天的事情,觉得没出什么纰漏,终于擦干头发,躺到榻上去,拉起被子,合眼睡了。
明天还得上班呢!
如是到半夜的时候,乔翎忽然间听见金子叫了一声,听起来有点兴奋,紧接着又是一声。
她迷迷瞪瞪地,心想:金子大晚上不睡觉,这是怎么了?
这念头刚在脑海里盘旋完,就听一声脆响,乒铃乓啷!
外边有侍女的惊叫声传来。
乔翎一骨碌坐起身来,戴着徐妈妈给她织的花绒帽,迷糊着拉开帘子瞟了一眼,继而便被满地狼藉惊住了!
乔翎瞠目结舌,继而勃然大怒,从洞开的窗户处探出头去,杀气腾腾道:“天杀的,有贼!”
她左右张望,怒不可遏:“谁把我玻璃砸了?王八蛋——可别叫我逮到!!!”
第 127 章
乔翎出去的时候怒气冲冲, 中途用几枚铜钱卜了一卦,看究竟是谁敢太岁头上动土之后,那怒色却显而易见地顿住了, 宛如冬日月夜下的一滩水,寂静无声地凝结成了冰。
卜不出来……
可这个结果, 本身就有所预示了。
是一个与她存在关联的,亲近的人……
她脸上浮现出一层恍惚来,从卧室里边捡起来半块砖头——样式并不陈旧, 其上也无青苔,看模样,是从院墙上生抠下来的。
再之后乔翎专程到墙边去瞧, 也搜寻到了那个缺了半块砖头的地方, 那断痕还是新的。
徐妈妈上了年纪,本也睡得不沉, 被这动静惊醒, 愕然之后,着人去打扫内室溅了一地的碎玻璃, 又亲自去清点各处有没有少了什么东西。
金子在院子里稍显兴奋地跑来跑去, 隔一会儿叫几声。
乔翎过去摸了摸它的头:“没事了, 没事了!”
又夸它:“得亏是你叫起来, 不然, 我们都不知道进贼了呢!”
这会儿徐妈妈过来, 神色疑惑又古怪。
乔翎低声问:“怎么, 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徐妈妈微微摇头:“就是没丢, 才显得这事儿古怪了呢。”
顿了顿, 她又迟疑着问:“是否要使人去老夫人、太夫人及二夫人处问问?只是这会儿时辰实在晚了……”
乔翎领着金子到墙头那儿去最后瞧了一眼,摇头道:“多半是个小贼, 无谓兴师动众地闹起来,明天使人过去提一嘴也就是了,没丢什么东西的话,别惊动长辈们。”
徐妈妈心说,能大半夜悄无声息地到越国公府正院这边来,这可不像是什么小贼能办到的事,只是忖度着自家太太素日里的为人和行事,想必也是心里边有所计较,不过是没有明说罢了。
知道乔翎是有谱的人,她也就没再多问。
徐妈妈打发侍从们退下,又督促着乔翎去歇息,明天还得上班呢。
初冬的夜晚,寒风呼啸。
乔翎看了眼那扇被打碎的窗户,心里郁闷不已地摸了摸自己的小狗,悻悻然回房去睡了。
一回来就砸我的玻璃……
居然砸我的玻璃……
真是太过分了!
我都没有生气你什么都不吭声,你居然来砸我的玻璃!
她重又回房躺下,拉起被子盖住自己,却是久久不能入眠。
真的是你吗?
姜迈。
可是当时,我明明再三确认过……
乔翎想到这里,不由得翻了个身,转而又想:难道是姜氏自己有什么独特的法门,亦或者秘学不成?
还是说,其实是因为得到了中朝,亦或者说北尊的帮助?
乔翎盘算着找个空往当铺去寻账房老师一趟。
她胡思乱想了许久,方才合眼睡下,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张玉映过来叫她:“娘子?时辰到了,该起床了。”
乔翎打个哈欠,睁开眼睛来看着帐顶,一骨碌坐起身来,先问:“昨晚外边的玻璃是不是叫人砸了来着?”
张玉映递了条温热的毛巾过去,好笑道:“是叫人给砸了,不是做梦。”
不是做梦!
卧室的玻璃真的被人给砸了!
乔翎有点高兴了,整张脸埋在毛巾里,仰着头好一会儿,才用力揉了几下,麻利地从床上下来了。
照旧洗漱之后,前头厅里已经摆了饭,乔翎觑着屋里边座钟的时间匆忙吃完,就预备着出门上朝了。
徐妈妈看她穿着大氅,就叹口气:“时间来得及,太太不然就坐车去吧?大早晨骑马怪冷的,今天雾可大了。”
乔翎才不要呢:“就因为是早晨,才更要骑马活动一下呢。”
徐妈妈就叫她等等:“那得记得拿个手炉……”
这回乔翎倒是老老实实地应了。
出了门,果然见四下里白雾蒙蒙,打眼一瞧,一条街都看不透,加上天也黑着,也就是十来米的能见度。
侍从骑马提灯,走在前边,乔翎连缰绳都没牵,手炉放在袋子里,坐在马背上活动肩颈和手臂。
马蹄声达达,踏破了初冬清晨的宁寂。
忽然间,耳畔仿佛可以奏成旋律的马蹄声多了一道……
与此同时,侍从警惕道:“什么人?!”
一道柔缓的女声适时地传来:“啊,该算是故人吧?”
乔翎听出来来人是谁,心有所觉,便自侍从手里边接了灯自己提着,继而说:“过了这条街就到地方了,你们且先行吧,我跟她说说话。”
侍从略有迟疑,再被她催了一催,终于应声离去。
乔翎挑灯向前,照亮了来人的脸孔。
初冬时间,她穿一身雪青,脸颊微粉,笑语盈盈。
是赵俪娘。
乔翎回想着昨天淮安侯夫人塞给自己的那张纸条,心下隐约有了点明悟。
是病梅的人一直关注着淮安侯夫人的动向?
还是说,如淮安侯夫人那张纸条上所说的那样,她们在自己身边安插有眼线?
心里如是想,她脸上倒是不动声色,只轻轻问一句:“无事不登三宝殿,赵小娘子有何指教?”
赵俪娘笑了起来:“乔太太这么说,可太叫人惶恐啦!”
笑完之后,她也不啰嗦,开门见山道:“希望您不要参与病梅和淮安侯夫人之间的纷争。这是她欠我们的,得还。”
这话落地,乔翎心里边一直悬着的那块名为猜疑的巨石也算是落了地。
“这么说来,当年淮安侯夫人势弱之时,的确是病梅帮助、庇护了她,是吗?”
“不错。”赵俪娘道:“这是我们与淮安侯夫人的交易。”
说着,她脸上浮现出一点如这时节般的凛冽与杀机:“平心而论,我们对待她足够亲厚了,庇护她也好,为她和大公主穿针引线也好,前前后后耗费了多少心力?”
“可她在事成之后居然反戈一击,致使病梅数年心血付诸一炬——”
乔翎问她:“你们打算怎么做?”
赵俪娘笑了一笑:“乔太太,违约的利息,我们已经收完了,接下来该去收割的,当然就是本金啦。”
乔翎默然几瞬之后,终于说:“这是你们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
赵俪娘彬彬有礼地朝她颔首致意,一抖缰绳,打算离开了。
“且慢。”然而这时候,乔翎又叫住了她。
赵俪娘勒马停驻,作询问状,看着她。
乔翎很认真地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你没有想过去考科举吗?”
赵俪娘似乎楞了一下:“什么?”
乔翎遂将话说得更明白一点:“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如若去参加科举,未必不能金榜题名,为什么会加入病梅,通过这个组织,设法去攫取权力呢?”
“我猜,病梅里如你这样聪明的人,应该还有很多,你们……”
赵俪娘会意过来,从容接了下去:“乔太太想说,我们走了一条崎岖又危险的道路,是不是?”
前边再走一点,就是目的地。
乔翎勒马停住,好叫这对话继续。
脑海中回旋着方才听见的那句话,她犹豫着,点了点头。
赵俪娘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过了会儿,忽的提起了另一件事来:“乔太太有所不知,其实,我也算是好人家出来的女儿。”
乔翎意会到她此时要说起的是什么了,这段过往,她曾经听公孙宴说起过。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也没有打断,只是沉默地静听着。
赵俪娘宽抚着身下那匹骏马,短暂地流露出一点缅怀来:“我有一个同胞哥哥,我们是双生胎。他不如我聪明,不如我会念书,他什么都不如我,可只因为他是男人,他就占尽了便宜。”
“我们兄妹俩三岁那年,我哥哥生了一场病,很严重,我娘在病母娘娘的神像前长跪不起,又不知道从哪儿淘弄来了方子,叫我穿着我哥哥的衣服,在他的卧房里跟他同起同居……”
她笑着说:“因为啊,我们俩是双生胎,这么做能骗过鬼神,让他们把我带走,留下我哥哥。他们以为我不懂,其实我什么都明白。”
“我娘想让我替我哥哥死。”
“再后来,最好的书院去我们那儿收学生,只要一个,其实应该收我的,可是我爹塞了钱,我哥哥拿了我写的文章,风风光光念书去了……”
“倒也不是说我们家苛待我,事实上,只要别牵扯到我哥哥,我爹娘待我还是很好的,锦衣玉食,百般疼爱,我再去怨恨他们,就太不识抬举了,是不是?”
“再后来啊——”
说到这里,赵俪娘抬起眼来,看向乔翎:“我先前有没有跟乔太太说过,我是个运气特别特别糟糕的人?”
乔翎沉默着点了点头。
赵俪娘便顺势说了下去:“其实我有过一个机会,可以高嫁做贵人的,可是我的运气太糟糕了,还没有嫁过去,他就死了,他死了也就算了,他们家还要我继续嫁过去陪葬……”
她顿了顿,没再说后来的事情,而是问乔翎:“乔太太会觉得通过婚嫁去改变命运,很令人不耻吗?”
乔翎摇头:“那我不就连同自己也一起骂了吗?”
“也是。”赵俪娘清脆地笑了起来,笑完又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觉得不可以通过高嫁改命,好像女人只要不去科举,不凭借那点墨水向上走,就有罪一样。”
“一个男人占据高位,又掌控话语权的王朝,女人一定要在他们主导的领域去争去抢,一定不能够利用女人为数不多的优势去走婚嫁的捷径,不然即便是赢了,也令人不齿——何尝又不是另类的贞节牌坊呢?”
“而且啊……”
说到这里,她语调稍显轻佻地往上一升,玩味地看着面前人,道:“看见一扇虚掩着的门,就自顾自地向前,到底是谁说那扇门可以被推开的?”
乔翎听得怔住:“这句话……”
她如实道:“赵小娘子,我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
赵俪娘遂将话说得更清楚明白一些:“乔太太觉得,女人通过科举去掌控权力,这条路是通的吗?”
乔翎顿了顿,很诚恳地反问她:“为什么会不通呢?”
朝中此时并不缺乏女性官员,政事堂里的大王,还有即将入京的曾懋中,乃至于前不久外任海东总督的梁绮云……
赵俪娘听后脸上笑意愈发深了。
她换了一个话题来问:“乔太太,如果现在,就是今天,太极殿里发生了一场政变,上到皇帝,下至皇嗣群臣,全都被拖出去砍头,整个神都城里的勋贵集团、文武官员集团全被杀光了——等到局势平稳之后,你会担心男人无法在新的朝局当中占据主导地位吗?”
乔翎为之一震,心生悚然。
赵俪娘见状,又问:“到那时候,还有几个女人能站在朝堂上呢?”
乔翎嘴唇张合几下,哑然无声。
“都是空中楼阁而已。”
赵俪娘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朦胧雾气笼罩之下的神都,乃至于更远的、处于宫城之内的太极殿。
因为长久的驻足,她的眼睫上沾染了一点雾气,微微地透着白。
乔翎看着她,若有所思,转而又问:“既然如此,病梅的最终意图,又是什么?”
赵俪娘的声音好像是从很高很远的地方传来:“乔太太,你知道,当初高皇帝为什么能够坐稳帝位吗?”
乔翎陷入思索当众。
赵俪娘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太阳要出来了,我得走了。我这样天生的坏种啊,是不能在光下行走的。”
说完,她轻舒口气,自己好像也觉得很讶异似的:“来的时候,真没想到会跟您说这么多——乔太太好像还有话想跟我说?”
雾色之中,乔翎问她:“你还记得月娘吗?”
赵俪娘彼时已经走出去一点了,闻声回身看她,神情茫然:“谁?”
乔翎说:“当年被病梅找来,要代替你嫁去赫连家陪葬的月娘。”
赵俪娘脸上有短暂的讶异,只是很快就释然了:“早就不记得了。”
她轻笑着说:“乔太太知道的,倒是比我预想的还要多得多呢!”
乔翎注视着她的侧脸,没再说话。
赵俪娘歪一下头,脸上带笑,语气无奈:“别这么看着我啊,乔太太。我明明跟你说过了,我就是天生的坏种啊!”
她抖了一下缰绳,身下坐骑会意地向前。
达达声徐徐在雾气里传递开来。
乔翎问她:“如果有一日,你也成了月娘呢?你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吗?”
赵俪娘头也没回,含笑的声音悠悠传来。
她说:“为什么不能呢?”
……
昨晚,皇宫。
又是一场家宴。
皇长子又是最晚到的。
没办法——他要上班啊!
他又不是那些整天无所事事、闲吃民脂民膏的人!
皇长子满脸怨气地找到自己位置坐下,身上的黑色云雾几乎要具现化了,没等别人说话,目光就先行往四下里扫了扫,看有没有什么不合规范,能叫他拿来嘴两句的东西。
很遗憾,没有。
算你们走狗屎运!
干涸感后知后觉地来袭,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忙活了一下午,回府之后匆忙换身衣裳就进宫来了,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皇长子吨吨吨开始喝水。
大公主:“……”
总感觉从给越国公夫人打工开始,这个弟弟就有点崩坏了是怎么回事!
那边四公主还在小声跟三公主说八卦,姐妹俩不时悄悄地看鲁王一眼,神情诡异。
皇长子听不见,但是皇长子想知道!
皇长子想知道,所以皇长子要勇敢地开口问!
皇长子勇敢地开口问了:“三娘,四娘,你们在说什么?隔三差五还看老三一眼,我都瞧见了!”
四公主被他问得惊了一下,赶忙说:“没什么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我都看出来了!都是自家兄弟姐妹,有什么不好说的?”
皇长子旁若无人,还主动cue了一下鲁王:“是吧,老三?”
鲁王:“……”
鲁王面无表情道:“嗯。”
皇长子几番催问,终于从四公主手里边拿到了她们姐妹俩低声议论的那张花花绿绿的小报,也看清了上边耸动的硕大标题!
《风中的百合花——一场盛大的辱追!》
谨以此文,纪念周七娘子那场无法公之于众的爱情!
注:辱追,即侮辱式追星。
因为爱她,所以恨她。
以侮辱的形式来表达爱,背地里是何等的求而不得与难以言说的控制欲……
皇长子:“……”
皇长子震惊,皇长子茫然,皇长子若有所思。
皇长子直接舞到正主面前去。
皇长子问鲁王:“老三!这个周七娘子,是我想的那个吗?”
鲁王:“……”
这个蠢货最近真是有点崩坏了……
鲁王冷着脸,一言不发。
皇长子见状怒了,满脸爹味地瞪着他,爹语连珠:“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可是你大哥!长兄如父,你懂不懂?翅膀硬了是不是?说话!”
鲁王:“……”
其余人:“……”
大公主忍不住干咳一声,劝了劝他:“少说两句吧,遇上这种事,老三心里也不好受!”
鲁王:“……”
你也没放过我啊大姐姐……
其余人:“……”
圣上过来的时候,就见场面安静得不像是在行家宴,倒像是在上坟。
他若有所思地瞧了皇长子一眼,心下感慨,倒是没有说什么。
真爹过来了,爹二代就得暂时收收味儿,底下其余人明显也能放的开了,喝酒吃菜,外加歌舞声乐助兴,一直到半夜都没停。
小辈们在那儿说话,圣上含笑看着,享受着齐聚的天伦。
这时候皇长子脸上带一点难色,踯躅着过来了:“阿耶,你们再玩一会儿吧,我得走了。”
圣上微露愕然:“怎么,你有事?”
皇长子悄悄指了指殿内的座钟,捂着嘴说:“太晚了,我还要早起上班呢!”
圣上:“……”
圣上哑然失笑:“不能请一天假吗?”
皇长子很惊恐地摇头:“那就赚不了全勤了!”
圣上:“……”
圣上忍俊不禁,伸手过去揉了揉他的头:“真是傻小子。”
他温和道:“去吧。”
第 128 章
跟赵俪娘的对话结束之后, 乔翎短暂地感慨了一会儿,转而又回想起方才她言辞当中透露出的讯息来。
其一,病梅决定要对淮安侯夫人下手了。
不是小打小闹的下手, 而是很可能会直接要她的命!
也只有如此,才能叫淮安侯夫人如此惊恐, 甚至于病急乱投医,求到了自己面前。
只是——想到此处,乔翎忽然间心神一颤!
她意识到, 一直到现在,病梅对于淮安侯夫人的报复也没有中止!
甚至于故意将杀机展露在她面前,猫捉老鼠一样, 玩味地看着她走投无路, 不得不眼睁睁看着那根绳索套住她的脖颈,最终勒紧,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的复仇?
也是在这时候, 乔翎倏然间意识到,病梅很可能同朝廷, 甚至是皇室存在着密切的合作, 甚至于她们比自己知道的更加了解自己!
淮安侯夫人知道自己已经是穷途末路, 但凡有一根稻草, 她就会拼死抓住的, 她能来求自己, 难道不会设法央求中朝, 亦或者说是皇室的庇护吗?
可是病梅既然选择明明白白地对她展露杀机, 就意味着她们早已经堵死了通往中朝和皇室的这条路!
就淮安侯夫人这个人来说, 中朝与皇室,已经跟病梅达成了共识吗?
而自己这边……
乔翎不喜欢淮安侯夫人。
不喜欢她一直以来莫名其妙、毫无逻辑的行事作风。
不喜欢第一次见面时她高高在上的说教。
不喜欢大婚当晚, 事态未明之时,她主动将罪责扣在自己头上。
那或许只是淮安侯夫人的伪装,或许她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是乔翎没有任何义务要透过她的刻薄、无礼、重男轻女、搅弄是非去看穿她凄惶无主的心——路都是自己选的。
且从单纯的合约角度来看,当年的合同是淮安侯夫人自己心甘情愿签的。
甭管病梅是不是善茬,好处你已经拿到了,结果临了了又反悔去反噬了对方,病梅要找你的麻烦,这不是很合理的事情吗?
假使你自己做了淮安侯,之后翻脸不认账,跟病梅一刀两断也就罢了。
你拿到侯府之后把爵位给了丈夫,自己美美地退居后宅做娇妻——之于病梅和她们的主张来说,你这不是简单的跳反,你是人家坟头上蹦迪啊!
这晦气不是自找的吗!
乔翎不打算掺和这事儿。
而在此之外,乔翎很在意赵俪娘透露出来的其余讯息。
高皇帝的确是一个女人!
如若不然,赵俪娘就不会在这个场景之下,说出“乔太太,你知道,当初高皇帝为什么能够坐稳帝位吗?”这句话了!
如若高皇帝是女人,再转头去品味开国初期的史书记载,就很有意思了。
高后与隐太子联合谋逆,乃至于高皇帝的后继者太宗文皇帝……
再对照赵俪娘说的那句话,乔翎心里边隐隐地有了一点猜测。
高皇帝所在的时期,仙人的确还在地上行走,甚至于高皇帝自己就是仙人之一!
这样就能够跟姜迈从前告诉她的那些话对上了——高皇帝功臣都是仙人,所以他们后裔的血脉当中,也会出现不同于凡俗的天才!
也只有这样,才能够解释为什么高皇帝是一个女人,却可以在平定高后之乱后生下太宗文皇帝——因为她是仙人,可以摒弃掉生育对于母体的摧残,最大程度减少生育带来的危险!
甚至于,乔翎心想,谁知道仙人是怎么生育的?
说不定就是种一棵葫芦,时间到了,切开之后里边就有个小娃𝔀.𝓵娃呢?
她也明了了方才赵俪娘没有明说的话。
如今朝堂上的女性官员们,其实是无根浮木,她们虽然可以凭借高皇帝时期留下的制度作为倚仗,但当世毕竟不是从前了。
她们缺乏底层的强力支持,缺乏自下而上的广泛的拥有话语权的女性群体。
高皇帝时期还有仙人存在,高皇帝自己也是仙人,仙人移山倒海的能力最大程度上抹平了男女之间的力量差异,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仙人了……
病梅是有志于改变这个世界权力结构的,她们与朝堂上的人存在着合作,但是又没打算进入朝堂。
既然如此,她们到底想做什么?
乔翎一边想,一边进了待漏院,迈过门槛之后,迎头对上了一张俊美的脸孔。
薛中道。
四目相对,两人都怔了一下。
乔翎心里边“咯噔”一下,马上就想起昨天晚上两人在酒楼里遇见宗正少卿的事情了——那家伙没在外边乱说吧?!
还是说我又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多了个绰号?!
不能再多了!
越国公府住不下那么多人的!
乔翎神情僵硬,目露惊恐。
薛中道瞧了她一眼,便猜到她心中所想,心下失笑,往旁边人少的地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
乔翎会意地过去,就听他低声说:“阮少卿那边我已经跟他说了,他不会对外说什么的。”
薛中道说:“你放心。”
他自己倒是不怕,这会儿两人也的确没什么,但是总要顾及到小寡妇的声誉。
且越国公才故去多久?
真的传出了什么风声,越国公府那边也不好看。
乔翎小声问他:“你跟阮少卿说定了?”
“说定了!”
薛中道用笏板遮住了半边脸,悄声道:“我警告他了,但凡在外边听到了一点风声,你就等着越国公夫人来灭你满门吧——他瑟瑟发抖,指天发誓,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的!”
乔翎:“……”
乔翎眼前发黑:“你都说了些什么啊——”
……
这日的朝会一如既往的热闹,各部衙门轮番上阵,依次回禀。
乔翎今天没什么事儿要禀奏,便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没成想听到最后,倒是有人站出来说了一件先前她没想过的事情。
站出来的是太常寺卿杜崇古。
他不急不缓地开口:“陛下,依据高皇帝留下来的祖制,帝女娶夫,而后所生儿女皆要随从皇族姓氏,列入宗室。既然如此,前不久被褫夺封号的那位公主,又该属于哪一种呢?”
“此后驸马是否可以纳妾,亦或者驸马与公主的嫡出子女,是否可以随从父亲的姓氏?”
这个“公主”,说的就是身份颇有些尴尬的二公主了。
之所以称呼她是公主,是因为圣上并没有将她过继出去,她仍旧是圣上的女儿。
可偏偏又被褫夺了封号,降为郡主,再以“公主”称呼,又好像有些不伦不类……
而与此同时,也引申出了新的问题。
如今称呼一声“二公主”,是客气的说法,从礼法上来说,她已经不算是公主了。
既然如此,此后二驸马能不能纳妾,可不可以有跟从他姓曾的儿女,也就成了一个相对松动的问题了。
对于太常寺来说,这不是一件小事,而对于颍川侯府来说,就更不是小事了!
伴随着二公主的降位,如果圣上松口的话——二驸马是颍川侯府的世孙,世孙的嫡子亦或者嫡女,就理所应当在他之后成为颍川侯府的主人!
这显而易见地是一笔烂账,尤其里头还掺和了颍川侯府前后两位夫人的交锋,乃至于圣上明晃晃的偏心。
世子苦苦熬了这么多年,四下里奔走,这会儿堵住世孙的那块石头终于松动了,他几乎立时就使人送了厚礼给太常寺卿府上。
杜崇古不想收,也不想见他,偏还碍于亲戚情分没办法——他的夫人是颍川侯府的族女,是实在亲戚。
可他也没法满口应允下来。
世孙想要纳妾,亦或者想要有嫡出儿女跟随他的姓氏,必然是得叫圣上点头的。
世子的妻子是德庆侯的女儿,母亲出身英国公府,诚然煊赫,可世子的妹妹曾懋中难道就是善茬?
她自己马上就要入京做户部尚书,且她的姨母可是唐红!
更别说人家生了个好儿子,圣上就是喜欢曾元直!
太常寺卿真不太想管这事儿,只是职责所在,又不得不管。
他这会儿行事,倒是颇有些先前乔翎在京兆府断案时候的样子,两边都有关系,那就两边都不偏,一气儿禀奏上去,叫政事堂的相公们和圣上头疼去吧!
这会儿把话说完,杜崇古便眼观鼻、鼻观心,一声都不吭了。
政事堂的相公们也是默默。
这是勋贵的事儿,是宗室的事儿,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宰相们不做声,圣上好像也魂飞天外了似的,盯着大殿之上的某个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打从杜崇古开口,颍川侯世子的心就提起来了。
他怕圣上出言裁决,但也盼着圣上出言裁决。
颍川侯的爵位悬在半空当中挂了这么多年,他也够提心吊胆的了。
圣上要是松口,把爵位给世孙一系,这是好事。
要是不松口,他就索性把这个脓包挤破,当众说了——勋贵爵位,向来都是立嫡立长的。
他又嫡又长,嫡嫡道道,就算是不立世孙,他也还有别的儿子呢,凭什么给曾元直这个外甥啊?!
陛下你偏心眼就自己赐他个爵位,别从我兜里掏爵位给他啊!
可圣上偏偏没有出言裁决,老神在在地坐在龙椅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颍川侯世子轻咳一声,目光紧迫地看向杜崇古。
杜崇古心说,你看我干什么,该说的我都说了,难道我还能上去晃他几下不成?
他就当是没瞧见颍川侯世子那过于殷切的眼神。
场面就这么寂静下去了。
寂静。
寂静。
还是寂静。
到最后,还是曾元直暗叹口气,站了出来:“陛下,方才太常寺卿所请,颇为合理……”
颍川侯世子神色复杂地看了自己这个外甥一眼。
“啊。”圣上回过神来,好像大梦初醒似的动了动眼珠,紧接着一伸手,旁边内侍便默不作声地递了茶过去。
他从容地啜了口,继而徐徐道:“关于这个问题啊,从前其实也没有先例,这样吧……”
圣上看向杜崇古,语气和蔼,吩咐道:“你们太常寺内部先开个会,好好研讨一下,事情呢,又牵涉到皇女和颍川侯府,也记得去这两家,让他们开张条子,去相关衙门盖个章,有空的话约个时间,大家坐下来谈一谈。等有个结果,再递到政事堂那边去……”
杜崇古:“……”
颍川侯世子:“……”
乔翎都忍不住跟邢国公蛐蛐:“他真是好滑头啊……”
邢国公也小声说:“……是很滑头。”
官场也好,职场也罢,没说不同意,但是又故意卡人流程,这就是不同意啊!
转而再一想,其实倒也不难理解。
二公主被褫夺封号,是因为她做了错事被抓个正着。
所以圣上惩处了她。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在二公主与二驸马站到对立面的时候,圣上会帮助二驸马!
再桀骜不驯的孩子,那也是自己的骨肉。
屎壳郎还觉得自己的孩子香呢!
嘴上没有拒绝,但这一整套流程下来,其实就等同于是拒绝了。
之于二公主来说,这也算是一种微妙的庇护。
朝会进行到这里,也算是接近尾声,乔翎原想着如先前一般离开,不曾想却又在殿中侍御史嘴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心头一个咯噔,心想:我今天可没有干坏事噢!
然后很快,殿中侍御史又接连喊了其余几个人的名字。
有认识的,譬如说太叔洪、曾元直,乃至于薛中道。
也有不认识的,加起来也有五六个。
乔翎心说:好像也不是坏事?
太叔洪过来叫她,笑着说:“是好事。这个月的考核要结束了,考核成绩优异的才会被留下。”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们京兆府有两个人被留下了,优胜衙门估计就是我们的了!”
的确是好事哎!
乔翎有点高兴:“这个优胜衙门又是什么?”
太叔洪笑眯眯地同她解释:“每个月都会有优胜衙门评选,做事最多、考核最好的那个能得到流动红旗,除此之外——衙门里的上下官员都可以领双倍的俸禄,再加两天带薪休假!”
可以多领一个月的俸禄,还可以多两天带薪休假!
乔翎大为惊喜:“真不错!”
又问:“有没有最差衙门评选?”
太叔洪点点头:“有啊。”
乔翎忍不住“哎——”了一声:“那他们会被扣钱吗?”
太叔洪循循善诱:“你不如再来想一想,优胜衙门多领的那一个月俸禄是从哪儿来的?”
乔翎:“……”
这就有点地狱了……
太叔洪见状哈哈一笑:“骗你的,哪儿能真的这么干?”
上官也就罢了,衙门里边的低级官员,乃至于小吏,是真的要靠俸禄开糊口的,贸然停一个月俸禄,说不定真能断炊,会饿死人的。
他神色严肃一点,说:“不会扣最差衙门的俸禄,但是会在主官和佐官的档案里记一笔,年末吏部评选的时候也会视情况来斟酌的……”
这话还没说完,太叔洪的视线就挪开了,跟着最前边一人流转:“又是他头一个被叫进去了啊。”
乔翎循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略微有些讶然,想了想,又觉得没毛病。
头一个被叫过去面圣的,是曾元直。
曾元直叫两个内侍领着,一路往偏殿的御书房去了。
这也是素日里圣上接见亲近臣子的地方。
他并不是头一次过来,路径自然娴熟,一路过去,迈进门槛之后,便见圣上靠在太师椅上吃杨梅沙冰,书案右手边是一尺多高的奏疏堆积。
看他来了,就示意大监:“给他也端一碗过来。”
大监应了声,内侍很快便盛了送来。
外边天气严寒,但架不住殿内地龙烧得旺盛,不像是寒冬,倒有点初夏的意思了,平白叫人燥热得慌。
曾元直谢了恩,落座之后碗端在手里,犹豫几瞬,终于再站起身:“陛下,臣有事启奏……”
圣上吃了一口碎冰,说:“等朕说完,你再说也不迟。”
曾元直顿了顿,应声道:“是。”
圣上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坐下,又吃一口冰甜水,继而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朕打算让颍川侯立你为世孙。”
曾元直脸色微变,马上又要起身。
圣上觑了他一眼,抛出了自己的意思:“别这么自作多情,朕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你。”
“颍川侯府是高皇帝所立的十二家侯府之一,朕需要一个清醒明智的人,去做侯府的主人。”
这句话说完,他短暂缄默了片刻,忽的笑了一下,仿佛意有所指似的:“你永远不知道一个蠢货具体会做什么蠢事。”
与其来日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被蠢货拖后腿,还不如让蠢货早点死了来得干净!
“这件事情,朕会使人去跟颍川侯讲的,你就不要管了,”圣上往嘴里边送了颗杨梅,继而若无其事地问了出来:“哦,对了,你方才想跟朕说什么来着?”
曾元直:“……”
臣想说的都已经被陛下堵回来了,臣还能说什么?
曾元直微微垂着头,视线落在手里边剔透的琉璃碗和其中鲜红色的汤汁上。
略经思忖之后,他很敏锐地道:“陛下,您是有预感,或者很明确地知道了某些讯息,知道再过不久,神都城里可能会有一场大变吗?”
圣上讶然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曾元直轻叹口气,道:“不然您为什么要把臣和朝中许多年轻的官员派遣到地方上去,又要明言颍川侯府爵位的事情?诸多举止,颇有风雨欲来之像。”
圣上听得笑了起来,笑完之后,他神色中浮现出一种可以被称为柔和的东西:“你们还太年轻了。”
他说:“年轻人总是一腔锐气,这固然锋利,但也很容易刺伤自己,去地方上见一见民生疾苦,对你们来说是好事,对这个天下来说,也是好事。”
风雨欲来,新生的枝干是很容易被摧残掉的,但他们不仅仅是年轻人,也是国家的未来和希望,叫这些心智还不算是十分成熟的栋梁之材继续留在神都,怎么看,也不是好事。
圣上并不奇怪曾元直能想到这一点——他要是想不到,那就不是曾元直了。
曾元直在圣上的目光当中感受到了名为期许的重量,这在让他感怀之余,也不免的要生出疑窦来。
如若朝中党争,政事堂宰相们倾轧不已,放逐年轻一代离开还算是情有可原,可现下朝局还算清明坦荡,如此为之,又是为了什么?
还有颍川侯府的爵位……
他犹豫着问了出来:“陛下,高皇帝所置的功臣们,是否还有着其他世人不知晓的能量?”
圣上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曾元直心下了然,回想起方才圣上说过的话,脑海中倏然间闪现出一道人影来!
如果高皇帝功臣们的意志对于圣上来说是很重要的,且圣上又觉得不应该让蠢人占据这个“重要”,那淮安侯夫人……
他心下微觉悚然。
这时候,圣上已经跟他谈起了大理寺的公务,曾元直收回心神,专心应对,等到奏对快要结束的时候才忽然间想起来另外一事。
他迟疑着多说了一句:“既然风雨欲来,陛下又有意保全年轻一代,京兆府的乔少尹虽然初入朝堂,但行事勤恳,为人方正……”
曾元直想说,或许也可以让乔少尹外放出去,避一避风头?
圣上看了自己的爱臣一眼,面无表情道:“你真是想太多了。”
他说:“乔少尹就是风雨欲来的那个‘风雨’。”
曾元直:“……”
曾元直远目:“……哦。”
一席话说完,他手里边那碗杨梅沙冰也没怎么少。
圣上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年纪轻轻的,操心的倒是多,出去吃。”
又示意大监:“叫京兆府的人来。”
等乔翎跟太叔洪一起过去,就见曾元直坐在门外的椅子上吹着寒风吃沙冰。
她左右看看,悄悄问了句:“好吃吗?”
曾元直脸色发青,叹口气,继而小声告诉她:“好吃,就是得尽量在里边吃完,外头冷,吃着冰就更冷了……”
乔翎了然地点了点头:“哦~”
太叔洪没听见俩人对话,发觉她掉了队,回头叫她:“走啊,磨蹭什么呢。”
乔翎赶忙道:“就来~”
等到了御书房,圣上果然也叫人给他们俩盛了两碗杨梅沙冰来,太叔洪端着碗还在想之后该怎么奏对的时候,余光就见乔翎坐在自己旁边埋头大吃,一副好得镭射丝的表情。
太叔洪有点心累,嘴里边悄悄出了点声,瞪着她。
乔翎看过去,摆嘴型给他看:“你也吃啊!”
太叔洪心更累了。
那边圣上正在看京兆府那边递过去的统计文书,不时地问上几句。
起初回话的是太叔洪——他担着废黜坊市的重任,事情很多。
再之后,回话的就成了乔翎。
这会儿功夫,乔翎已经把那碗沙冰吃光了。
大监瞧见了,就笑眯眯地问:“乔少尹还要吗?”
乔翎摇头:“谢谢你,不用啦!”
又美滋滋地说:“这个糖水真好喝!”
太叔洪坐在她旁边端着那个冰碗不敢分神,随时随地预备着给下属收拾烂摊子。
那边圣上还在看乔翎递上来的汇总文书。
庞氏案之后,她写了条陈,主张对于那些误判入狱的人,朝廷应当酌情给予经济上的赔偿。
蔡十三郎案,则提起了刑事惩处不能代替民事赔偿的条陈。
在此之后,还有涩情图书分级制度。
乃至于对于神都城内基础设施的升级和维修方案……
圣上一边吃冰,一边翻看,手压在上边一行行细读,到最后一份的时候,他短暂地停下,抬头道:“这一份的行文习惯,跟前几份不同。”
乔翎如实道:“最后边标注了,这一份不是我写的,是我的下属吏员王庄写的,我把这差事分润给她,最后的汇报也是她做的。”
圣上翻到最后瞧了一眼,见到了“王庄”二字,再之后还跟着个小小的、可怜兮兮的“侯大”……
他看得笑了起来:“哦,是她啊。”
又问了小庄的年纪。
乔翎如实说了。
圣上听后,情绪十分复杂地叹了口气:“原来这么年轻。”
大监在旁边听着,就知道圣上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就是看着别人家的聪明孩子眼馋。
圣上毕竟惜才,想了想,说:“朕开张条子,叫她去国子学念两年书吧,把基础打好了,能受用终生的。”
乔翎就说:“她底下还有四个弟妹呢,要养家的。”
且对小庄来说,去国子学读书来的增益,可不如带皇长子上班来的大。
而此时她的情状,也很难抛下一切去读书。
“这样啊,”圣上听了也没气馁,而是很有弹性地说:“那就叫她有空的时候去国子学做旁听生,听听课吧。”
又跟大监说:“你去跟李祭酒说一声,过两年她考试通过了,照样算是在那儿毕业的。”
乔翎听得欢喜,赶忙替小庄谢了恩。
圣上又问起另一件事来:“听你们太叔京兆说,你打算发起公诉,这回怎么没在奏疏上见到?”
乔翎认真道:“这件事还没有拟好流程,有失完备,所以没有禀奏上去。”
先前说的那几项,都是把事情该怎么办,具体有那些衙门负责细细地做了剖析,如若正式通过,马上就可以试行的,但公诉这一项还不成。
这是大事,所以得慎之又慎。
圣上点点头,赞了一句:“很好。”
转而又说:“传旨,给乔少尹加半年的俸禄,京兆指点下属得力,加三个月的俸禄。”
加半年的俸禄!
这不就相当于只倒欠朝廷一年的俸禄了吗?!
乔翎精神一震。
圣上瞧着她,微微一笑,继而说:“没你们的事儿了,出去吧。”
又向大监道:“叫工部的人来。”
乔翎美滋滋地出了门,迈出门槛儿叫那冷风一吹,又觉得清醒了一点,当下悻悻道:“他还挺会用人的呢,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吃!”
太叔洪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头顶御书房的匾额,确定这是圣上眼皮子底下,不是越国公府的炕头。
这个狂徒下属……
他也懒得说什么了,端着那个冰碗,就着寒风开始吃杨梅沙冰。
乔翎看着都有点脸酸:“不冷吗?不行就别吃了。”
太叔洪镇定自若:“还好。”
又教她做人:“这是陛下所赐,岂能弃置?”
……
后来乔翎听崔少尹说太叔京兆肠胃受冷,拉稀拉得脸都绿了。
不过这会儿乔翎还不知道_(:з」∠)_
……
彼时京兆府的其余官员已经先行离开,乔翎便与太叔洪作伴,一道出宫去了。
寒风呼啸,宫城里的人都显而易见地少了许多。
两人一路闲话,倒也不算无聊,如是一路到了承天门街上,走出去一段距离之后,乔翎忽然间心有所感,回头去看,忽然间心神一震!
身后中朝所在的望楼上,立了两位北门学士。
他们身上的紫色衣袍与头顶冠帽上的黑纱在这冬日的寒风中飘扬着,默不作声地点缀了那朱红色的宫墙和翠色的琉璃瓦。
相隔甚远,乔翎并不能分辩得十分仔细——其实依据他们的穿着和装扮,即便是离得近了,也不能很详细的辨别出谁是谁来。
除非是极其熟悉的那种人。
乔翎紧盯着左手边那道影子,一时失神。
太叔洪走出去几步,才发现她没跟上来,扭头一瞧,明白过来。
又回去找她,低声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你从前没见过中朝学士?走了走了。”
乔翎口中应了声:“噢,这就走。”
脚步迈了出去,没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她心想,是他吗?
……
中朝,望楼之上。
三十娘子不无感慨地与身边同僚道:“近来京兆府的乔少尹,可是风头正盛啊,侠肝义胆,又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同僚默然不语。
三十娘子觑了他一眼,又问:“听说昨天晚上乔少尹跟薛大夫在西市酒楼里密会,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同僚:“……”
同僚声音飘忽地问:“我是死了很久了吗?”
都发展到深夜密会了……
三十娘子说:“再过几天,就满一个月了吧。”
同僚:“……”
大冷天的,三十娘子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把折扇,拿在手里假模假样地扇动起来:“真是人走茶凉啊,你说是不是?这也太过分了,不说是终生不嫁,好歹守几个月吧……”
同僚听得脸色一变,果断道:“我看她一定是被坏人给骗了,她心肠那么软,本性又很单纯!”
三十娘子:“……”
同僚:“人都走了,她一个人孤苦无依,有时候也会想找点慰藉的——我知道的,她只是玩玩,没当真!”
三十娘子:“……”
同僚死死地握着面前的栏杆:“据说在高皇帝之前,续弦要在正室夫人面前执妾礼,生的孩子也是正室夫人的奴婢!”
三十娘子:“……”
同僚终于彻底破防,面目扭曲道:“发卖!我要把他们统统都发卖掉!!!”
三十娘子:“……”
第 129 章
因为今次圣上的召见, 乔翎与太叔洪回去的都晚了。
原先她还想着问一问太叔洪,看今天的小会是不是照旧开?
哪知道再扭头一看,就见太叔洪脸色发青, 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闷了一层冷汗出来。
乔翎给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又要伸手去摸他的脉象:“我来看看——京兆,其实我也是不错的大夫呢!”
太叔洪客气又不容拒绝地拨开了她的手:“不必了, 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说完,掉头就往自己值舍哪儿走了。
乔翎有点纳闷儿, 在后头问:“那今天还开不开会啊?”
太叔洪背影里都透着一点狼狈:“不开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乔翎心说:哦,那好吧~
往值舍去的时候,她迅速盘了盘接下来自己该做的事情, 乃至于其余几个人应该被分配到的任务。
长线任务有公诉制度的制定和完善, 乃至于对神都城内基础设施的翻修和安装。
后一个其实可以蹭一蹭太叔洪的任务进度——相对于坊市的打破和废黜,这根本不算事儿。
除此之外, 还有个连环杀人案要查, 随时准备着跟曾元直那边接洽。
在这之后,就是昨天新遇到的那个案子了。
她叫了人来, 挨着分配下去:“小庄去找专人给估一估价, 三天之内, 把第一版方案给我, 小侯——你还是继续在外蹲点, 随时观察着可疑之人的动向。”
两人俱都应了。
乔翎又叫公孙宴去跑礼部和国子学, 研讨分级的事情:“再看看能不能搞个征文比赛, 一来发掘一下这方面的潜力, 也算是创收, 二来呢,借这个机会把这个制度普及开来, 叫人知道……”
公孙宴也应了。
乔翎最后点了白应:“白大夫,你来跟我一起查昨天新出的这个案子。”
白应平和道:“好。”
等其余人走了,乔翎才单独叫住了小庄,将今日面圣时圣上说的话讲了出来。
末了,又说:“你还年轻,多读点书是好事。刚好圣上开恩,准许你一边做事,一边去国子学旁听,就更应该抓住这个机会了。”
“我夫家的表妹也在国子学读书呢,对那颇为熟悉,我写张条子使人送过去,请她帮你看一看国子学的课业设置,斟酌一下这个旁听该选哪几门课才好,明天你拿着我的帖子去表妹家里见她,也就是了。”
小庄由衷地谢过她:“我知道,这个机会其实是乔少尹您给我的……”
满天下的吏员多了,能写条陈的人也多了去了,可是有几个人有机会把自己写的东西送到圣上面前去?
还得是有贵人愿意伸手去拉那一把才成。
一份文书罢了,乔少尹自己难道写不了?
乔翎并不居功,笑着摇了摇头:“这也是你给你自己挣的体面。”
圣上愿意抬举她,一是因为她年轻能干,二来,多半也是知道近来是小庄在帮他带孩子,是以投桃报李。
觑了眼时辰,又示意她去忙:“得啦,客气的话就不必说了,好好办事比什么都要紧!”
小庄清脆地应了一声,郑重行礼之后,退了出去。
皇长子这会儿还在外边值舍里,只是却已经换下了身上的黄衣吏装扮,穿一身简朴的旧衣,不时地挠挠这里,摸摸那里,好像身上有虱子似的。
公孙宴端着一个简易妆盘,轻车熟路地给他上妆:“你这张脸也太富贵了,一看就知道没过过苦日子,我得给你加点料……”
皇长子余光瞧见小庄过来,当下机敏地递了一个眼色过去,示意他别说了。
可不能叫小庄知道我其实是隐藏身份到京兆府来做事的!
公孙宴:“……”
小庄:“……”
小庄不由得远目,心想:这就是皇帝的儿子啊?
看起来也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她有点妒忌地想,如果我是他……
嗐,算了!
想这些没用的干什么呢!
先前乔少尹说的话,乃至于这会儿圣上对她这个不起眼小吏的格外恩遇,以及先前皇长子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对宫廷的了解,都叫她影影绰绰地窥见了皇长子的身份。
只是现在……
小庄忍不住问了出来:“你穿成这样是要去干什么?”
皇长子便告诉她:“我负责的那桩案子,乔少尹初步勾勒出了一个可疑之人,叫我去盯梢,注意这个人的动向,这是一个很危险、很艰巨,同时也很重要的工作……”
你?
盯梢???
小庄狐疑地瞧了他好一会儿,才犹豫着问了出来:“具体是要干什么?”
皇长子默然片刻,将头扭到了一边:“……去他住的那条街口卖酱香饼。”
小庄:“……”
小庄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挪开了视线:“噢,这很难评,我祝你成功吧……”
……
乔翎使人去刑部借调天下各处州郡发来的有关于走失孩童的案例,同时又问白应:“白大夫,你见多识广,想来也该知道此事才对——是否真的存在某种窃运的法子,亦或者说,那些命格奇异的孩子,又能够用来做什么?”
白应微露讶异:“乔少尹怎么会这么问?”
乔翎见他如此回应,便知道应该是的确有了。
她了解白应的性格,也不隐瞒,当下将昨日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张家以为自己的孩子被钱家收养了,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那他们的孩子去哪儿了?”
她踯躅着道:“我疑心,这并不是一桩孤案……”
白应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脸色晦暗起来。
他眉头蹙着,告诉乔翎:“‘命格’这个东西,本身就是十分玄妙的,而天下的奇门秘法更是数不胜数,窃运也是寻常之事。”
“很多年之前,曾经有人……”
说到此处,他短暂地顿了一下,问乔翎:“如若是乔少尹,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寻到很多命格奇异的人,你会从哪里着手呢?”
乔翎被他问得一怔——白大夫他,好像是在有了答案之后,再来发问的?
她在脑子里迅速回溯了一下记忆,眼眸倏然亮了起来:“天下各州郡进献入京的朝天郎和朝天女!”
生而有异象,是很难隐瞒周围的人的,连聪明都没有,还好意思说生而有异?
而那些幼年时候便崭露头角,显露出迥异于世人资质的才子才女们,不就是最大的异象?
只是对照着白应说的话,再去想本朝惯行的这个制度,乔翎微觉悚然。
“难道说……”
白应的眼神很温和,像是一只树枝上短暂栖身的平静的鸽子:“是的,世宗的后人当中,曾经有过一位废帝。史书记述当中,他很早就亡故了,且并没有留下子嗣,可实际上,他是在横行暴虐之后,为人所杀,连同他的儿女,也一并视作余孽,被处死了。”
乔翎听得骇然:“啊!”
她下意识问了出来:“毕竟是一位天子啊——是谁杀了他,而后又灭绝了他的后人?”
白应看着她,微微一笑:“乔少尹不妨来猜猜看?”
乔翎心有所觉,面带愕然,试探着给出了答案:“难道是……北尊?”
白应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乔翎怔然许久,回神之后,不由得失笑起来。
史书……还真是任人涂抹的东西啊。
白应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那位废帝沉迷于访仙,幻想能够开辟如高皇帝一般的伟业,他使方士遍游仙山,又在东都求道,炼制丹药。”
“起初用的是稀世奇珍,并不十分见效,而后他就将目光转向了那些身负奇异命格的人和我那些生而不凡的同类……”
那位废帝不仅仅在炮制人,也在炮制妖?
乔翎敏感地察觉到了白应那一点憎恶的情绪:“白大夫,那时候,你也在东都,是不是?”
白应叫她这话不轻不重地给吓了一跳,转而又笑了起来。
紧接着,他很自然地说:“是的,我那时候接到传书,匆忙赶赴东都。再后来,也是我跟北尊一起平定了那场动乱。”
乔翎饶是知道他跟脚不凡,却也没想到竟会有如此不凡!
只是再细细地推敲这句话,她思忖着道:“白大夫,你说接到传书奔赴东都,又说后来才跟北尊一起平定了那场动乱——也就是说,那封传书其实并不是北尊给你的,请你往东都去的,其实另有其人?”
白应却不肯细说这件事了:“涉及到他们家族的私事,我不好贸然告诉你的。”
乔翎谢过了他:“即便如此,我也已经受益良多了!”
她重又将话题绕回到了原地:“那位废帝对入京的朝天郎和朝天女做了什么?”
白应开门见山地给出了答案:“他榨取活人的精血和寿数炼丹。”
乔翎心头倏然一突。
紧接着,白应又给出了另一条她事先预想不到的线索:“主持此事的方士名叫李崇山,彼时被尊为国师,此人还有另一个身份——他是无极的前任道主。”
……
乔翎这边开了条子借调,刑部那边倒是也好说话,将相关卷宗清点出来,差不多快要下值的时候叫人送到京兆府这边来了。
倒不是说刑部有意拖延,而卷宗太多,单单这个清点,就须得耗费诸多时候。
乔翎也没急着下班,叫厨房那边留饭,自己坐下来一份份从头开始迅速翻阅。
记档的年限时间很久,最早的失踪人口距今已经有小三十年了,最新的那个则是日前小庄受理的那个案子。
孩子失踪至今约有七日了。
乔翎顺手在上边贴了个便签,叫自己记住这事儿——就算这孩子没牵扯到这案子里边,也找个时间过去问问,看能不能卜出结果来。
又想:如若从朝天郎和朝天女这个角度入手的话,是否该去走一走礼部的门路?
这事儿向来都是由他们负责承办的。
那位废帝的事情,寻常百姓不得而知,但皇室一定是知道的。
且其人又是北尊所杀——皇室有鉴于此,一定不会,至少不会公然重蹈他的覆辙。
这也就说明,如果这个案子真的与当年废帝和无极道主搅弄起来的腥风血雨有关,现在在暗地里行事,猎取奇异命格之人的幕后真凶,一定是见不得光的。
当年的天后也好,如今的圣上也罢,都是爱惜人才的主君,如若这些被进献至京的少年才子才女们有人失踪,一个两个也就罢了,多了,总是会惹人注目的。
可是乔翎没听说过相关的案子,既如此,说不得他们采取了一种更为隐秘的手段。
无论如何,去礼部翻一翻相关的记档,总归也是多一条路径。
正思忖着,那边小庄跟皇长子前后脚过来复命了。
小庄简单说了下自己一上午的工作进程,没什么须得整改的地方。
而皇长子……
他刚到面前站定,外边有人推门进来回话。
风一吹,满屋子都是酱香饼的味儿,再仔细看看,皇长子袖子里边还夹着几个葱花……
乔翎:“……”
乔翎面无表情地取了份文书扇动几下:“小侯啊,你那边怎么样?”
皇长子很麻,特别麻!
他什么时候干过这种活啊!
饭这种东西,不都是一个眼色递过去,就有人端过来的吗?
为什么还要自己做!
要生火!
要热油!
要准备调料!
要和面!
还要注意火候!
天杀的居然还有人让他往酱香饼上放香菜末儿,放个头啊放,你们这些异端!
好在今天还有个人在旁边指导兼培训,不然他只怕真得抓瞎。
上午他出门的时候,嫌疑人也已经出门了,并没有遇上。
等到中午差不多对方下值回去的时候,皇长子的手也开始熟了,周围吃饭的人也多了——
他一只手拿锅铲翻饼,另一只手还要赶紧烧灶,两只眼睛都要不够使了,还有天杀的糟老头子趁他不注意偷他的葱!
这边忙得热火朝天呢,还有大内高手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叫他:“大公子……”
刚有个客人要往酱香饼上多抹点辣椒油,皇长子这儿只恨不能生出八只手忙活,哪里有功夫理他?
忙完了之后才听对方说:“刚才您盯的人回来了……”
皇长子:“……”
皇长子面目狰狞地捏紧了锅铲。
冒昧的家伙,你真的很冒昧!
大内高手神情飘忽,若无其事地退走了:“您先忙,我们去盯着就好……”
皇长子:“……”
总而言之就是糟糕,糟糕透了!
他说:“少尹,我不想干了!”
乔翎就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问他:“你也干了一上午了,鸡蛋多少钱一个,市场上葱和油多少钱一斤,一上午那地方大概有多少人流量,一车柴又要价多少?每卖一张酱香饼,你能赚多少钱?”
皇长子原地宕机:“……啊?”
“噢,我知道了,你专心盯梢,没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是不是?”
乔翎会意地点点头,善解人意道:“既然如此,盯梢一定有很大的发现吧?”
“那个人穿的什么衣服,多大年纪,有什么体貌特征?他回家的时候带东西了吗,带的是什么,脸上又是什么表情,有没有人跟他同行?”
皇长子:“……”
皇长子卑躬屈膝地低下了头。
皇长子说:“啊,忙,都忙。忙点好啊。你们聊,我吃完饭就去卖酱香饼……”
第 130 章
虽然到了下值的时间, 乔翎却也没有急着离开,就坐在自己值舍里翻阅刑部送来的文书,不时地记录几笔。
崔少尹吃饭的时候没见到她, 还当她是直接回去了,吃完饭过来见她的值舍还开着门, 就过来敲了敲,关切道:“是遇上什么棘手的难事了?”
“那倒没有,”乔翎向他示意桌上小山似的文书, 说:“看完就走。”
崔少尹不由得嘀咕一句:“你今中午不吃饭,京兆也不吃,就我一个人在那儿, 怪孤单的……”
乔翎这才分了一点心神过去, 讶异道:“哎?太叔京兆也没去吃饭?”
崔少尹说:“是啊,难得看他早退。”
俩人闲话了几句, 崔少尹就走了。
乔翎留在京兆府把文书大略上翻了一遍, 心里边有了底,也没有急着回越国公府, 而是骑马往西市那边的当铺去了。
哦, 顺带着说一嘴——那天逛完街回去, 梁氏夫人真的叫人把西市那几家店的地契给她送过去了。
乔翎想着做人该谨慎小心些, 财不外漏, 保密起见, 就不对外说那几张地契到底作价几何了。
她是为越国公府的事儿往西市这边来的, 昨天晚上猝不及防砸过去的那块砖头, 让她在气闷与惊喜之余, 多少也有一些担忧。
气闷是因为姜迈一切都瞒着她,复生之后, 也没有再回越国公府,亦或者与她相认。
惊喜则是因为她知道姜迈并不是那种会故意隐瞒、看关怀他的人痛苦的人,先前卧病之时,绝口不提还能死而复生一事,可见那时候他自己大概也没什么把握。
现下他真的回来了,乔翎怎么会不高兴?
而担忧则是因为……人情债不是那么好还的。
姜迈的身体,她是知道的,药石无医。
不只是她,就连姨母都束手无策。
逝去的人忽然间死而复生,这所需要的,又该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伟力?
是越国公府有什么她不知晓的家族传承,还是说姜迈跟某个人达成了协议,要为此付出什么?
先前他重病的时候,乔翎曾经想过去拜会北尊,亦或者走一走宁国公府的门路,却被姜迈拦住了,彼时乔翎略有所觉——是他觉得没必要,救不了,还是因为,他已经获得了这两种可能的一种?
而他,又需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乔翎很担心他。
什么都不说,自以为这才是对在乎他的人,这是坏极了的习惯!
账房先生听了她的来意之后,便忍不住笑了:“他既然已经身死,斩断了与越国公府的亲缘,也斩断了与你的姻缘,你还操那么多心做什么?你们早就没关系啦!”
乔翎怒道:“那他还去砸我的玻璃!”
她气呼呼地说:“这得赔啊!”
账房先生笑得停不住。
乔翎气闷不已,好一会儿过去,又期期艾艾地问他:“老师,是越国公府有什么古怪吗?姜迈曾经跟我说过,高皇帝的功臣们据说都是仙人,是越国公府的始祖给姜氏留下了什么独特的传承吗?”
账房先生听她提起这事儿,倒是正经起来,斟酌几瞬之后,告诉她:“姜氏的先祖、初代越国公是位女修,名叫姜良……”
乔翎说:“我知道呀,我跟姜迈成婚的时候,还去家庙里拜过她的灵位呢!”
账房先生就问她:“你到底听不听?”
乔翎赶忙捂住嘴,闷声闷气道:“听的,听的!”
账房先生哼了一声,这才继续说:“时代间隔太久,南北两派对于姜氏家族秘学的记述多有散佚,但是有一件事被记述的特别清楚——初代越国公的法器,唤作九天镜……”
说到这里,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视线下移,正对上乔翎茫然的双眼。
账房先生问她:“你知道为什么独独这件事被记述的格外清楚吗?”
乔翎迟疑着给出了答案:“我只知道老师从前说过,有虞氏和有洛氏都曾经出过九天共主,姜氏先祖所持有的九天镜,难道与这个‘九天’有关吗?”
“孺子可教也!”
账房先生赞了一句,紧接着道:“正是如此!”
这话说完,他忽的想起来另外一事,踯躅几瞬之后,终于叹一口气:“你姨母早先来过,她跟我说了一件事情,我一直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你,又因为你一直没来,便也就顺势拖延下去了……”
乔翎下意识问:“什么事?”
账房先生紧盯着她的眼睛,问:“你知不知道,中书省的那位卢相公,也就是你在京兆狱里认下的那位义弟,身体里寄居着一条【空海之轮】?”
啊?!
二弟身体里寄居着一条【空海之轮】?!
乔翎愕然当场!
没等她从这个令人震动的消息当中转圜过来,账房先生紧接着便抛出了第二条讯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时候跟你提起这件事吗?”
“因为南派这边也有一种记述——”
没等乔翎回答,他便已经给出了答案:“据说初代越国公姜良所持有的九天镜,是世间唯一一样不需要通过任何辅助手段,就可以打开一条通往空海道路的法器!”
……
乔翎原本是去找账房先生解惑的,没成想最后却平添了更多的疑惑。
她倒是想要再问呢。
初代越国公已经作古,那九天镜呢?
这种法器,应该比人耐造吧?
九天镜现在在哪儿?
还在姜氏的手里,还是落到了别的什么人或者势力手上?
然而当她问起来的时候,那糟老头子就露出一副意味深长又故弄玄虚的微笑,不肯再多说了!
真讨厌!
乔翎有点郁闷地踏上了归途。
她没回正院,也没去找梁氏夫人,而是往后边荣寿堂里去寻老太君。
眼见着就要到晚膳时候,侍女们已经开始往用饭的小厅那儿送开胃的蜜饯和果子,乔翎听见屋里头传来小孩子玩闹的声音,夹杂着姜二夫人的笑语声。
芳衣见她过来,又惊又喜,还有点唏嘘:“太太入朝之后就成了大忙人,等闲也见不到啦!”
也没通传,就领着她往里头走,人还没进去,就先笑道:“老太君,您看看,是谁过来了?”
乔翎进门去挨着给两个长辈见了礼。
老太君有点讶异:“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她很快反应过来:“是在衙门里遇上了什么事儿?”又示意芳衣给孙媳妇搬个凳子过来。
乔翎就一五一十地把张家夫妇的事情讲了,末了道:“我觉得这事儿或许可以走一走礼部的路子,去查一查历年来地方州郡送到神都的朝天郎和朝天女的名单,乃至于那些人现下的境遇,或许会发现什么呢?”
她有点不好意思:“刑部那边也就罢了,他们有这个职权,但是礼部……就不好贸然过去了。”
“我知道您先前在朝的时候,就负责督办礼部的事情,这会儿遇上事情,也就厚着脸皮来烦您了。”
“这有什么?”
老太君和蔼笑道:“我常日无聊,倒是盼着你过来烦我呢!”
她叫芳衣去取了自己的名帖来,又不无劝诫地说:“如果当真有妖人作祟,且还牵扯到了这些朝天郎和朝天女身上,背后的人必定不容小觑,甚至于……”
老太君眉宇间微露忧色,没有深言,只是语重心长地说了句:“小心些。”
乔翎应了声:“您放心吧,我心里边有数的!”
……
第二日是一旬一次的大朝,之于乔翎来说,原本是没什么稀奇的。
她如往常一般往待漏院去等候上朝。
又如往常一般寻到邢国公,跟他闲聊了几句八卦。
最后,又如往常一般进殿,寻到自己的位置,站定了。
彼时圣上未至,她立在前头,目光随意地往四下里一瞟,忽然间就如同松树生根一般,定住了某一处。
中朝学士向来不会参与常朝,只有如今日这般大朝的时候才会出现,且即便是出现,多半也只是点个卯,并不会具体的就某件事情发表评述。
乔翎入朝眼见着就要满一个月了,中朝学士也在殿上见过了几回,于她而言,早无什么稀奇可言。
然而今天来的这位中朝学士……
然而今天来的这位中朝学士!
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不止,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珠一错不错。
对方似乎感觉到了乔翎那过分灼热的视线,又好像没有,但是这种单方面的视线上的僵持持续了片刻之后,他稍显不自在地,很轻微地偏了偏头。
乔翎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后边的朝会大背景是太常寺和礼部联手对阵户部和京兆府,要求将神都城内近年来逐渐成了规模的工厂滚出城去。
原先在神都城外的那些工厂,滚得更远点。
总而言之,通通都给我滚!
要说实权,太常寺跟礼部联起手来必然刚不过户部加京兆府。
但是要说起礼法来,不必加上礼部,太常寺自己就能把后边那俩吊起来打!
太常寺出具了下属医院乃至于匠作都水监联合出具的检验报告——神都城内水系里的淡水类生物较之三十年前锐减了四成之多,这还是神都城内,天子脚下,那些个工坊不敢做的太过分。
到了神都城外,尤其是远离贵人们所在城区的地方,相邻水系里边几乎都要看不见活物了,相隔几里就能闻到臭味。
与此同时,太常寺还出具了下游水域百姓的患病率和近年寿数统计,相当的不容乐观。
太常寺卿杜崇古神色肃然,先向御座之上的圣上拱手示礼,末了转向群臣:“这可是神都,是天子脚下、帝国腹心啊,总不能没亡在外敌手里,却亡在自家手上吧?”
他厉声道:“就算不去顾虑国家,好歹也得顾虑一下自己和子孙后人,人人家里都有几口井,难道诸君以为井下的水系还是独属于你们自己的不成?!”
这会儿前任户部尚书大王升任宰相,新任户部尚书还未到任,到最后,火力全朝着太叔洪这个京兆尹去了。
但京兆府其实也有京兆府的难处。
你们太常寺跟礼部动动嘴皮子,后边的活儿可全都是我的!
工坊迁出去,这很简单啊,一纸政令就能办到,可之后呢?
把人撵走,旧工坊没法挪出去,是不是得赔偿?
新工坊要建起来,是不是得在神都城外分地?
都说了要远远地把这些工坊迁走,到时候工坊里做工的人怎么办,每天靠腿跑上百里,来回通勤?
依附于工坊维持生计的小生意怎么办?
还有旧城区的拆迁和维护……
国子学祭酒就忍不住说:“其实近年来国子学里的学生日多,早就该扩建了。”
太叔洪:“……”
国子学出来的朝廷官员给母校(?)情面,不免要出来应和几句。
太叔洪:“……”
兵部尚书也凑了一嘴:“之前不是还在说筹建军校的事儿吗?”
太叔洪:“……”
工部尚书摩拳擦掌,他简直太乐意干这个活儿了,这哪是活儿啊,这是滔天的富贵!
他几乎是马上就说:“本来底下一直都在说居神都,大不易,这会儿把那些工坊拆了,刚好可以改建成居民区啊!”
太叔洪:“……”
太叔洪幻视自己孤单弱小又无助,这群涌上来的同僚们就跟某种挥舞着触手的邪恶多爪生物似的,你一胳膊我一腿,将他越缠越紧,多爪分尸!
怎么都来薅我啊_(:з」∠)_
我还没把坊市的事儿收尾呢……
只是他觑着政事堂宰相们稍显凝重的脸色,就知道这事儿是必然得办的了。
得啦,忙吧!
神都这样的雄城都能被建起来,跟这高皇帝时期的工程比起来,如今要面对的还算什么?
圣上的声音从御座高处传来,含着几分迟疑:“京兆以为此事如何?”
太叔洪言简意赅,铿锵有力:“要办,得办!”
紧接着就说:“请陛下给臣两天时间出去走访,七日之内,臣就此事具体拟一道奏疏出来。”
圣上的语气里便平添了几分欣赏:“你做事,朕向来放心!”
于是此事就这么敲定了。
等从太极殿出来,太叔洪就着手开始准备今天的工作,甚至于直接省略了回京兆府的步骤。
他嘱咐崔少尹:“你来替我接手坊市那边的事情,左右也只剩下收尾了,我稍后直接回府去换身衣裳,就出城去……”
说着,太叔洪果断出声,叫住了刚出殿的太常寺卿杜崇古:“杜太常,您手里边的奏疏和相关数据有副本没有?有的话烦请送一份给我。”
杜崇古笑着朝太常寺的两位少卿招了招手,那两人便默不作声地过来,各自从袖子里取了厚厚的一摞文书过来。
杜崇古不无自得道:“我就知道你会找我要!”
又说:“但凡有能用得到太常寺的地方,只管开口,事情是我挑起来的,没由得全都丢给你们京兆府不是?”
敢担事,也能做事——从个人感情上来说,他对太叔洪是有着相当好感的,当然也不会吝啬于伸出援手。
能做良臣,谁想做佞才呢?
太叔洪也不同他客气,笑着谢过之后,收到自己袖子里,打眼一瞧,左右袖子里都是鼓鼓囊囊的一团了。
他又叫乔翎:“乔少尹,你去查一查神都城内工坊的分布和所有人,如若真的需要搬迁,遇上硬茬子,还得你去劝说他们才成……乔少尹?!”
太叔洪没听到应声,回头去瞧,才发现自己这个下属今天居然没有跟上来!
他吃了一惊,回头张望,只见到先前上朝的各衙门要员或者三五成堆,或者零零散散地出来,独独少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太叔洪为之讶然,问崔少尹:“乔少尹人呢?”
崔少尹也是刚发现少了个人,当下结结巴巴道:“我,我也没注意啊……”
这话说完,他果断又折返回太极殿去寻人。
乔翎这会儿的确还在太极殿里。
一场朝会从开始到结束,她甚至于连个动作都没变,从头到尾直勾勾地瞧着那位中朝学士。
盯.jpg
到最后邢国公都发现了,忍不住小声问她:“你看什么呢?”
乔翎维持着“盯.jpg”的姿势不变,小声回答他:“在看贼。”
邢国公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眼神随之一震:“啊?”
在朝听事的中朝学士怎么会跟贼扯上关系?
这话可不敢胡说啊!
这话邢国公并没有说出口,但乔翎却也明白,当下冷笑道:“要不是贼,为什么会心虚?”
邢国公瞧了瞧她,再瞧了瞧那位中朝学士,收回视线,没在说什么了。
后边太常寺卿跟京兆尹说了很多,乔翎都是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她只觉得他们吵闹。
好容易到了朝会结束,群臣将散,那位中朝学士也要离开,乔翎二话不说,就追过去了。
“这位学士,请先等一等!”
中朝学士恍若未闻,继续向前。
这时候,乔翎果断伸手拉住了他身上的紫袍。
殿中瞧见这一幕的内侍不由得变了脸色,迟疑着叫了声:“乔少尹,不可无礼……”
那位中朝学士站定了,回过头来,看着她。
冠帽上垂下的黑纱遮住了他的脸孔,更看不出他此时的神情与情绪。
唯有大开的殿门外不间断地有风涌进来,吹动了他们二人未曾相接的眼波。
乔翎将手松开,道了句“对不住”,紧接着又认真道:“只是我有很要紧的事情想问,学士是否方便回答一下呢?”
对方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
虽然看不见,但乔翎感觉得到——他在注视着自己。
那内侍没等到中朝学士的回声,忍不住流露出想要催促乔翎离开的神色,然而就在他将要把话说出口的时候,对方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但并不是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乔少尹,请说。”
乔翎怔了一下。
回神之后,她开门见山地问道:“学士,我们从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您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对方平静地道:“没有。”
乔翎问:“是我们从前没有见过,还是您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对方语气如初:“都没有。”
说完,他短暂地顿了一下,老实说,这个停顿显得他有点心虚:“乔少尹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乔翎对着他怒目而视:“你怎么能这么说?!”
中朝学士:“……”
他有点手足无措地寂静了会儿,终于像是犯了错一样的低下头,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我在修无情道……”
乔翎不接他这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茬,瞪着他,再一次问他:“你真的没有话想跟我说吗?”
中朝学士:“……”
中朝学士踯躅着,近乎无可奈何地将视线望向了别处:“我在修无情道……”
什么无情道!
无情道教你去砸人家玻璃啊!
晋江从没有人修成过什么劳什子的无情道!(不是)
乔翎狠狠瞪了他几瞬,怒甩狠话:“你可不要后悔!”
说完,也不看他反应,扭头气冲冲地走了。
那位中朝学士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挽留,然而乔翎却已经大步走出殿去了。
他原地默然良久,终于还是将那只徒劳的手臂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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