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1 章
刘氏归来得没有预兆。
她一回来就立刻接手了混乱一片的程家, 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就连程老夫人这里,本来在她中风倒下之后就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
现在赵氏跟程明.惠一进来,都感觉到空气清新了很多。
而刚刚由刘氏侍奉着喝了药的程老夫人躺在床上。
神色看上去竟然也好了很多。
程卓之就更不用说了。
在刘氏回来之后, 焦头烂额已久的他难得放松下来, 不用守着母亲, 不用担心四房作妖, 可以睡个好觉,明日再去想办法捞人。
只不过下午看着刘氏跟两个儿子团聚,两个孩子扑向他们许久未见的母亲, 和乐之余,程卓之也想起女儿程明珠, 问道:“明珠呢?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刘氏抱着小儿子, 抚摸他头发的动作一顿,才神色如常地道:“我们回去江南没能说动陈家,也没能说动松意回来, 明珠又病了一阵, 我就让她留在她祖父家养病了。”
“这样吗?也好。”程卓之对她的话没有丝毫起疑, 毕竟家中现在这样的情况, 长女也是个要争要闹的性格,她不回来也好。
虽然许久没有见到妻子, 而且见她去了一次江南回来, 似乎更加风姿绰约了, 让程卓之很想亲近一番,但是他到底有心无力, 何况家中还需要刘氏来打理。
他便压下了心思, 把松意人在江南会馆,自己跟赵氏都去了一趟却无功而返的事情告诉了刘氏, 让她来打算,然后就去了姨娘的院子,准备今晚歇在那里了。
等他离开以后,刘氏才来婆母的院中,看着这个被她小儿子的事情急得中风偏瘫,只剩下眼睛能动,其余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老太婆,心中总算有了一丝痛快。
程家的运势因为四房打乱她的计划、逼走陈松意而中落,又令她痛失爱女。
这么多坏事之中,总算有一件是让她看着舒畅的。
可惜这个老太婆还不能死,所以刘氏给她好好地喂了药。
等四房母女过来以后,她也没兴趣跟赵氏这个败家之犬多说什么。
“药我喂过了,照顾母亲的下人到底不够用心,今夜守着母亲的事就交给你了,定时喂水、擦身、换衣服。从你嫁进门,母亲一直更疼的就是你,现在母亲需要你了,四弟妹不要让母亲失望。”
赵氏听着她这一番话,咬了咬后槽牙,却不得不挤出笑脸来:“是,二嫂放心,我一定会照你说的做。”
“嗯。”刘氏应了一声,用丫鬟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然后向着躺在床上的婆母说道,“母亲,我先走了。”
程老夫人闭了闭眼睛,看她的眼神中也少了很多恶感。
毕竟从中风倒下以来,她就没一日舒坦,竟然是这个出身商户的二儿媳回来才让她轻松了几分。
她家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她又是松意那丫头的母亲,精心地把她养大,没有生恩也有养恩,她去说话比其他人有用多了,要把小儿子捞出来这件事,还要落在她身上。
刘氏没有在意她心里在想什么,把帕子放回托盘上就往外走。
在从赵氏母女面前经过的时候,程明.慧仿佛为了讨好她,主动开口道:“二伯娘,明珠姐姐呢?她离开京城许久,有好多新鲜事她不知道呢,不如我去陪她说说话……”
刘氏脚下一顿,说道:“不必了,她还在江南她外祖家没回来。”
说完越过了她们,朝着外面走去。
等她走远,赵氏才轻轻地骂了一句“神气什么”。
接着打起精神,准备去侍奉婆母。
刘氏的院子。
院子里很安静,主君在姨娘的院子里留宿,只有主母在。
而且主母还让他们今夜都不必当值,所以院子里除了灯,几乎一个人都没有。
回到京城之后,在所有人面前都表现得一如平常、游刃有余的刘氏,在回到房中之后,脸上终于有了第二种表情。
她回到了里间,打开自己的箱笼,原本放着两个人偶的匣子里,现在只剩下一块牌位。
她伸手把那块牌位拿了起来,上面写着的赫然是“爱女明珠之灵位”。
拿着灵位,她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了床榻边坐下,伸手擦去灵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在江南,她在昏沉中过了很久,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在这样无穷无尽的高热煎熬中死去。
然而那一夜,她却被唤醒。
她睁开眼睛,看着站在床前的道人,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得了神仙来接自己。
因为她不再感到痛苦,只觉得那种无病无痛的轻松又回到了身上。
当她看到趴在桌子上睡过去的陪嫁心腹时,刘氏才意识到自己没死,是她期盼已久、寻找已久的道人来了。
他把她救活了。
“道长……”刘氏看着容颜未变的人,几乎是立刻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跪在地上,伸手去扯住他的道袍下摆,怕他又在面前消失了。
从事情脱离掌控、厄运降临在她身上开始,她就不止一次地渴望能再见到他,能再得到他的指点,告诉她要怎样才能补救,才能脱离这样的泥沼。
面前的人把她扶了起来,仿佛洞悉了一切。
他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那双仿佛有着缓缓旋转的星辰在其中的眼睛映出她久病的狼狈的样子,说出了一个让刘氏难以接受的消息。
他说:“你女儿已经死了。”
“……什么?”以为自己是久病刚醒听错了的刘氏下意识地反问一句,第一反应便是反驳他,“不可能,明珠好好的,怎么会死?”
这个给她夺运换命的术法最后会让她福运绵绵、得尽天下荣华富贵,她怎么会死?
应该死的是松意才是。
可是道人却看着她,神情悲悯得像是看着一个在哭闹不止的后辈。
他说:“她死了,术法中断了,我感应得到。她的尸体还在县衙,我去看过。”
他们用冰保存着程明珠的尸体。
只等刘氏醒过来,就把她叫过去审问。
程明珠在陈桥县闹出的动静太大,留下的影响也很大,如果不审清楚她还有没有同党,就这样草草结案的话,郭县令怕枢密使付大人会真的有一天来到县衙亲自过问。
“怎么会……不可能……这不可能……”刘氏接受不了。
她跌坐在床上,口中重复着这几句话。
她的珠儿死了,这一切因果仿佛就在这一刻了断了。
程家的衰落会停止,她也不用再想着把松意追回来,跟珠儿换命。
而她这十七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空。
一切都白费了。
“为什么……”刘氏抬起头,抓着道人的袍角,声嘶力竭地喊道,“是谁杀了她?是谁?!”
在这个院子里,本来应该守着官府的人,当刘氏第一句话喊出来的时候,他们就应该进来。
可是这个夜晚却是如此的安静,除了他们之外,仿佛再没有任何人在院中。
道人平和地道:“这正是我来的目的。”
刘氏怔怔地看着他,见他问道,“是谁破了这个局?是谁杀了她?”
“我不知道……”刘氏喃喃地道,她摇着头,“我不知道……”
“好好想想。”道人轻声引导她,“想想从京城到江南都发生了什么事,你遇到过什么人?”
遇到过什么人?刘氏混乱的脑海中只能想到一个跟女儿的死有关的人。
是那天夜晚来到这个院子里,那个拄着双拐、头发花白的老者。
道人见她张了张嘴,说道:“我来到江南以后,支撑不住了,在那娃娃里掉出来一张羊皮……我在上面看到了换命术,所以想同别人调换……然后就引了他来……”
刘氏抬起头,问道,“是他吗?他说他是你的仇人!他质问我为什么会懂得换命术!还问是谁给我的,又问你在哪里……”
可她怎么知道眼前的人在哪里?
她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帮她?
如果从一开始她就像她的两个姐姐一样,生下女儿就接受家道中落的命运,或者一开始就下定决心把生下来的女儿溺死,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得到了希望,又再次绝望。
道人听着她口中这个拄着双拐、戴着面具的老者,在从窗外照进来的月光下抬起了如玉的左手。
他掐算了一番,眼中泛起意外的光芒。
奇怪,他竟然算不到这是什么人。
哪怕此人已经跟刘氏产生过接触,可他依然推算不出对方是什么来路。
他的仇人?
不。这是一个跟他一样踏出了那一步,所以愚弄了生死,跳出了棋局,变得不可测算的人。
他放下了手,在那只左手上本来没有一丝的掌纹,长在活人的身上既诡异、又神秘,而当中突兀出现的生命线就像是玉雕上的裂痕,打破了这种完美。
这是一个跟他一样的人。
对方来或许是为了破他的局,但绝对不可能是他的仇人。
他们是同类。
只要迈出了那一步,他们就不可能是仇人。
刘氏沉浸在失去女儿的茫然跟痛苦中,听面前的人问道:“那卷羊皮呢?”
“被他拿走了……”她本能地答道,然后看到道人的眼中浮现出了异样的光芒。
这光芒像是兴奋,像是期待。
从内部打破了他仙人般的外壳,露出了一点凡俗的底色来。
不过只是一瞬,这光芒很快就再次被敛去。
刘氏看他悲悯地看自己:“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帮你吗?”
她点头。
月光中,这个将她从死亡里唤回的道人用一种怀念的语气道:“脱离俗世之前,我住刘府的东院。”
刘氏:“你是……”
“我少年离家修道,你在刘氏宗祠找得到我的牌位,我唤你的曾祖大兄,你父应该称我叔祖。
“我出手帮你,是因为感应到刘家这一支会断在这里,而你所出的子嗣是大兄血脉唯一延续的可能。”
第 202 章
刘氏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
她知道面前的人不会老, 但他这样年轻,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怎么可能是跟她曾祖一辈的人?
道人一眼看穿了她的想法, 温和地道, “如果你们母女身上不是流着跟我同样的血脉, 怎么能从我那卷羊皮上看懂术法, 学会换命术跟蛊术?”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一旁昏睡的人,“世间有学会‘术’的资质的人不多,在没有资质的人眼中, 那准羊皮就是一片空白。”
刘氏也看向了趴在桌子上的心腹曾娘子。
不错,那卷羊皮掉出来的时候, 她就看不到上面有字。
而且, 如果不是有着血脉亲缘在,她自问若是自己已经超凡脱俗,不再为尘世所扰, 也不会放下修行, 两次三番地现身帮无关的人。
以己度人, 她信了。
见到她的转变, 道人对她露出了一个长辈式的安抚笑容。
随即,刘氏想到他刚刚说的话, “我们会成为刘家血脉的终止, 这是什么意思?”
她虽然没有了明珠, 但她还有两个儿子。
这句话是不是意味着程家的衰落并不因明珠的死而停止,他们还会继续衰落下去, 最终家破人亡吗?
道人颔首, 又再问道:“你还想要继续反抗天命吗?”
“要!”刘氏立刻道,她当然要!
如果女儿之死就将这一切画上句号, 那她或许会就这样停下,可是她还有两个儿子!
房中,刘氏放下了灵位,来到了梳妆镜前,看着里面映出的人,看着镜中的那双眼睛。
“回京城去,那人还会再出现。”
“从现在开始,你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
“我会用你的双眼看清是谁从中搅局,是谁杀了明珠。”
“我会不会去京城?还不是时候,我还不能去,但是很快了。”
刘氏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因为他们是血亲,所以这样的术能够在她身上起效,就像无视距离、以血缘为媒介生效的换命术一样。
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然后程三元家的走了进来。
她端着一碗燕窝,绕过屏风,走到刘氏身后:“夫人。”
刘氏在镜中看了她一眼:“放下吧。”
“夫人趁热吃。”程三元家的道。
那一日之后,夫人的病就一下子好了起来,仿佛从来没有病倒过。
甚至被县衙召去,当堂宣布了明珠小姐的死讯还有明珠小姐犯下的罪责,在她都差点倒下的时候,夫人尽管摇摇欲坠,却依然站住了,还能反驳县令的质询。
虽然程明珠是她的女儿,但她是从哪里学了蛊术,她一点也不知道。
她曾经找胡三婆,想用她的邪术来治病,那也是听了她的话。
如今明珠小姐已经死了,那么这些罪责也就全都落在了她自己身上。
错了就是错了,她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刘氏不会上诉,只请求他们看完她的罪之后,把她的尸骨还给自己。
拿回程明珠的尸骨之后,刘氏就先找了块地方将她下葬了,然后回来。
这一路上,她都没有再提起这个女儿。
今日,她坐在梳妆镜前,忽然道:“明珠还未出嫁,未嫁女死了不能入祖坟。”
“是……”程三元家的低低地应道。
刘氏静了片刻,才说道:“明日去相国寺,为小姐点一盏长明灯。”
程三元家的先应下来。
看刘氏端起燕窝,准备进食,她又忍不住道:“夫人不是一向更信道吗?”
要点长明灯,应该去道观才是。
刘氏道:“从前是,现在不是了。”
她要求的仙已经找到了,仙人指路,要她去相国寺,她自然要去。
……
厉王府。
常衡带着今晚的详尽消息跟陈松意列出的那两页证据回来,交给了殿下。
跟弟弟一样,他同样没有想到一回来会在这里见到陛下。
景帝看过了那两页纸上的东西。
虽然一开始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发过一次怒,但是现在再看到这些罪状,帝王的握着椅子扶手的手背上还是青筋暴起。
“军师没跟你一起回来?”厉王任由他在旁平复心情,消化这怒火,决定接下来该怎样做,自己则向常衡问起了陈松意。
常衡回道:“军师让属下先回来向殿下复命,她还有其他事情要提前布置。”
“其他事情?”萧应离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景帝在旁,已经重新控制好了情绪。
听见他们的对话,他先想到了弟弟的军师裴植。
人人都知道厉王统军之能,却不知道他能在朝中支持不够的情况下还打出这样的战绩,是因为他身边有着一个厉害的军师。
说起来,裴植还是因为觉得朝中黑暗,不能施展抱负,才拒官去了边关,做了厉王的军师。
景帝知道他厉害,却没想到弟弟这次带回京中的新任军师也很强。
坐拥天下却处处受到掣肘的帝王都有些嫉妒了。
他开口道:“你这位陈军师又是从哪里招揽来的?等他回来,朕一定要见见他。”
“嗯?”萧应离的沉思被打断,他看向兄长,然后心念一动,想到她或许就是算到了皇兄在这里,想先不见他,在暗处更好行动,于是没有一起回来。
此念一生,他便向着景帝道:“我这位军师的来历先保密,等事了我再引她来见皇兄。”
大齐没有国教,也没有国师。
厉王想道,她的手段都如此通天,能教出这样的弟子,她的师父定然可以担当国师之位。
他老人家若是来,以国师相待会很合适。
而作为他的弟子,她要领一个官职,也没人能因她的性别而有意见。
想有意见,那怕是要先过两位国公、一位次辅这一关。
听他这样说,景帝才按耐住了心中的好奇,同他商讨起了计划。
皇陵的封闭是在五日后,他们还有五日时间可以安排布置。
等这些人把上任王氏族长的尸骸运进皇陵、正式动手的时候,他就可以带人按着纸上所写找到所有的罪证,将牵涉到的世家官员一网打尽。
朝堂上的发难则由陆云发起指证,由皇兄配合,再由忠勇侯带禁军镇守宫廷,宫外由卫国公坐镇,不给他们任何掀起浪花的机会。
还有草原人,他们若是发现世家的谋划失败,或许会狗急跳墙,提前动手,而照陈松意的计算,天狗食日是在五日后,地震则是在第七日。
只要守住了这几个关键时间节点,京师的这场劫难就能消弭。
京城的百姓伤亡也能降到最低。
……
在当今天下最尊贵的兄弟二人在厉王府确定计划的时候,马元清的密室中,他也吩咐下去,让自己的义子这几日看好陆云。
作为主持修建皇陵的负责人,陆云这最后一关也被打通,后面就没有他们什么事了。
只要这两日看好他,不要让他左右摇摆、生出二心惹事就行。
鸿胪寺。
招待使团的行馆中,狐鹿也在对着天上明月,掐指算着东郊皇陵的进展。
掐算完一番之后,他的小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没有问题,先毁皇陵,再炸京师,最后再加上地动,中原大势绝对能破。
“可笑那些世家还觉得胜券在握,觉得自己很强,可以在大齐皇帝的眼皮底下窃夺国运,却不知道他们这是在为人做嫁衣。”
今夜,蝉、螳螂跟黄雀三方都在布置着狩猎的局。
却不知蝉已经觉醒成了一头狮子,正在磨着爪子,准备将螳螂跟黄雀一起击杀。
……
江南会馆。
经过小师叔的一番治疗,陈松意的脸恢复了血色,恢复的速度比她自己一个人疗伤要快了十几倍。
游天也从她口中知道了边关的怪疾。
作为在江南游历,会被怪疾所吸引、愿意不收分文去救治的神医,游天理所当然的也被这种“病”给吸引了注意力。
“你觉得这是中毒?”他盘坐在床榻上,看着面前的少女。
“嗯。”陈松意一边吃着他烤好的红薯,一边点头。
她今晚还没有吃晚饭。
在知道这一点以后,因为饿了所以起来到院子里去烤红薯的游天二话不说,让出了自己的食物给她吃。
“这种毒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毒素……我认为其中还有阵法增幅。”
因为嘴里有食物,所以陈松意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不过游天的眼睛还是亮了起来。
他一开始不想让她去的。
可是现在听她这么一说,他自己都想去了。
因为陈松意跟他说了在路上和厉王的渊源,所以游天知道厉王提前离开大部队,是为了送一个中毒的人回京。
他向前倾着身子,问她:“厉王带回来的那个病人呢?还在不在,我想先去看看。”
陈松意拿着手上吃到一半的红薯,回想了一下自己当时起出的卦象。
然后,她摇了摇头:“人应该已经不行了。”
闻言,游天很是失望。
尤其看她吃烤红薯吃得这么香,他更饿了。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转移注意力。
看到柜子,他顿时想起容镜要给她的书,于是从榻上下来,走过去打开了柜子,从包袱里把书拿了出来。
“给你。”
当他把那本书拿过来,放到她面前的时候,陈松意看到书的封面上还沾了一点饼屑。
她把最后的红薯送进了嘴里,拍了拍手,然后拿起了这本书。
不等她翻开看,游天就先警告道:“不要滥用。”
她今晚搞成这样,就是推演术用过了头。
这跟裴植那样日积月累的过度消耗心力不一样,她是瞬间消耗。
但是二者的结果是一样的,都是透支,容易死亡。
陈松意应着,手上已经翻开了书。
一看到上面的符纹,她的心神立刻就被吸引了进去。
游天看着她专注的样子,有些酸溜溜地道:“容镜对师兄果然纵容。”
——连带着对师兄的弟子,都这样爱屋及乌,在术法上对她毫不设限。
陈松意怕心神消耗,头又痛起来,于是强行令自己收回了视线,重新合上了书本。
她向小师叔道了谢,然后把书收进怀中,对把烤红薯让给了自己的人说道:“我吃了你的烤红薯,赔你一顿夜宵,走吧。”
嗯?还有这好事?
游天一听,顿时不由自主地放下手,跟着她往外走。
来到院子外,陈松意告诉他:“会馆里晚上也有人的,饿了想吃什么,跟他们说就好了。”
游天:“……怎么不早说?”
两人的身影在走廊上远去。
“小师叔,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这么怕容镜师兄,他权力很大?”
“大?他可是当代阁主啊!”
第 203 章
连续五日晴天, 气温有所回升。
上朝的时候,大臣们都穿得比往年轻薄。
“在这个时节还能看得到蓝色的天,真是不习惯。”
前往金銮殿的时候, 三位相公走在一起, 步履悠哉。
“昨日草原王庭的使团就到了, 陛下也晾着他们, 今日应该要召见了。”
林相在京多年,还是带着点南越的口音。
刘相赞同地点头,王相则没有说话, 只看着左前方京兆尹焦头烂额地走过,行色匆匆。
他大概知道京兆尹为什么这样。
昨天在一家酒居里, 一群来京城赶考的世家子弟跟勋贵子弟起了冲突, 打了起来。
其中一方王遮很熟悉,就是徐二那一帮人。
不过这一次还好,会发生冲突显然只是一个意外。
没有什么算计, 也没有人伤亡。
只是双方都打出了真火, 那个一开始跟徐二他们起冲突的世家子弟又找不见人。
所以在官差到来之后, 两方人马吵着吵着又打了起来。
他们不光把官差给打了, 还差点把那酒居给拆了,逼得京兆尹亲至, 左右各打了五十大板, 把所有人都抓了回去。
现在一大早在他的衙门门口就多的是来要人的人。
等上朝之后, 说不定还有很多家长会当着皇上的面来要人,换谁都要脑仁疼。
“幸好把那两个不肖子禁足了。”
王次辅庆幸地想道, 不然这次被抓的肯定有他们两个的份。
他想着, 跟身旁的两位同僚一起上了台阶,在金色的阳光下踏入金銮殿, 走到自己的位置,等待今天的早朝开始。
很快,文武百官都陆续到齐。
过去两天,他们都习惯了在武将勋贵那一排最前面的位置上看到厉王的身影。
现在一看那里空着,还觉得有些不对。
不过又想到草原人今天肯定也要被召见了,或许是给他们面子,所以陛下才没有让厉王来。
众人心中转着这样的念头,想着草原人被召到金銮殿上以后会说什么,那些议和派又会是什么做派,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看戏的期待。
不多时,身穿龙袍的景帝现身了。
在文武百官行礼之后,早朝正式开始。
今日早朝,景帝看着同往日一样,坐在上首等着他们上奏。
第一个走出行列上奏的是工部尚书:“启奏陛下,皇陵的修缮将在三日后完成。”
受景帝钦点负责主持修缮皇陵的陆云虽然是礼部侍郎,但皇陵的整体修缮工作还是由工部负责。
修缮完成之后要有一个封墓仪式,要由景帝亲自去皇陵主持。
而封起的皇陵下次开启,就是太后或者景帝不好的时候了。
工部尚书之后,礼部尚书出列,表示封墓仪式礼部已经准备好,也由钦天监选定了吉时。
“陆侍郎十分用心,一切妥当,陛下放心。”
景帝坐在上首点了点头,神色看不出喜怒。
工部尚书归列,礼部尚书则继续说起了春闱的安排。
春闱由礼部主持,考试的地点在礼部的贡院,主考官跟其他负责会试的人员安排则由吏部决定。
因此,在他之后,胡子已经白了的吏部崔尚书就接着将定下的名单呈上。
这都是先前就已经呈上给景帝看过的,眼下是最后的敲定。
景帝看过他呈上的名单,放在了桌上。
在昨夜之前,景帝觉得自己的朝堂虽然对自己处处掣肘,但内阁跟六部还好。
可是没有想到,除了兵部跟户部,另外四部都已经在他眼皮底下反了。
无所谓,再等他们三日。
景帝没有看这个名单——左右三日之后都是要换的,便让二人归列,算是定了,然后进入了下一个章程。
在抵达京师一日后,从草原来的议和使团终于被召到了金銮殿上。
看着草原这一行人来到殿中,用了中原的礼节向景帝行礼。
看着为首的二王子跟四王子与中原人无异的外表跟无可挑剔的礼仪,景帝的目光没有温度。
这些王八蛋,以议和为名,趁着地动要炸了京师,毁去京城的阵势,就只有那些受世家操控、主张议和的蠢货,才会相信他们没有狼子野心。
等草原使团行完礼之后,景帝让他们平身,然后二王子便献上了求和书,说着他们愿意献上诚意,以后两国缔结邦交,互不侵犯。
景帝抬了抬手,钱忠便走过去,将求和书接了过来,奉到景帝面前。
狐鹿在下首看着景帝这张跟厉王有着几分相似的面孔。
他的目光在金銮殿中扫过,没有见到厉王的影子。
大概是知道厉王在这里会推翻跟他们的协议,拒绝他们的求和,所以大齐的皇帝才把他支开了。
狐鹿心中冷笑。
如果大齐的君主是厉王,那他们跟中原的这些世家一样,也会畏惧他。
可上面坐着的是景帝,这样已经失去雄心的君主不可能会拒绝他们。
果然,景帝看完求和书,放在了一旁,并没有说拒绝,只是说道:“贵团远道而来,在京师不妨多停留一段时间,议和的条约可以慢慢谈。”
场中的议和派一听,立刻面露喜色。
只要厉王不在,陛下就硬气不起来,谈的时间长短不要紧,只要能谈成就行。
二王子道:“恭敬不如从命,小王谢过大齐陛下的盛情。”
他说完放下了手,看着景帝,一脸向往地道,“中原有句话,叫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听到这话,文武百官侧目看他,二王子却不受影响。
“小王听闻陛下膝下有两位公主,都是天姿国色,小王向往中原,希望能求娶陛下的公主。大齐的厉王殿下也还没有成亲,我们草原上的女儿十分向往像大齐这位战神一样的英雄。
“小王一母同胞的妹妹是草原王庭的一颗明珠,云英未嫁,待字闺中。若是陛下同意,我们草原的公主可以嫁给厉王殿下,这样我们两国就成了姻亲,永结为好,情谊更加稳固。”
他的话音落下,金銮殿上就响起了两种不同的声音。
以鸿胪寺少卿为代表的议和派觉得这体现了草原王庭的诚意,立刻出列道:“臣觉得二王子说得不错。自古以来,两国邦交就有下嫁公主的传统,前朝与安西国也是一样……”
“放屁!”勋贵一列中立刻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骂道,“我们大齐没有这样的传统!像公主那样的金枝玉叶,怎么可以嫁到蛮夷之地去!”
说话的是二公主的亲舅舅,武安侯。
他朝着鸿胪寺少卿怒目而视,然后双方便吵了起来。
以刘相为首,三位相公不发一言,几位尚书也没有参与战火。
景帝任他们吵,目光看向提出这个请求的二王子。
显然他也知道,作为战败的一方,提出这个请求被同意的可能不大。
他提出来纯粹就是为了恶心人,若是景帝答应,那更好。
“好了,都少说两句。”
等他们吵得差不多了,景帝才开口道,吵架的双方不甘不愿地停下。
景帝向着草原一行道:“今日朕在宫中设宴,好好款待你们,这些事都押后再说。”
“是。”二王子朝他行了一礼,狐鹿跟使团里剩下的其他人也同样照做。
与此同时,钦天监。
厉王站在一座浑天仪面前,等待着钦天监监正到来。
钦天监的监正姓余,前日在陈松意跟他提过天狗食日的具体时间之后,萧应离便派了人来钦天监,告诉他自己在封地的时候,对日食、月食很感兴趣,从一位老师那里得到了一个计算公式。
在边关他没有资料记载,如今回到京城,他想让他们算一算,下一次的天狗食日是在什么时候。
钦天监存放着日食、月食的记载,大概也总结过一些规律,不过倒是没有想过可以计算。
当拿到厉王殿下给的计算公式之后,他们就认真地算了算,又对照过往的记载,算了两日之后,真的算出了下一次的天狗食日时间。
“王爷——”
钦天监的监正完成了最后的计算,拿着结果来到了站在浑天仪旁边的厉王面前。
“算出来了?”厉王问道。
“算出来了!”余监正一把年纪了,脸上难掩激动,“按照王爷给的公式计算,下一次的天狗食日就在四天之后!”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就是一次大发现!
天狗食日这种异象是有规律的,就像日升月落一样,只不过发生的时间间隔比较长,跟当时的王朝如何并没有什么关系。
余监正兴奋地道:“还请王爷在这里稍等,下官要立刻去宫中禀告陛下!”
这是大发现啊!
萧应离没有阻拦,而是点头道:“余大人去吧,本王自己在这里转转就可以。”他说完,暗示道,“那些草原人现在正在宫里,大人去了,正好可以让他们看看我们大齐的国力。”
余监正眼睛一亮,明白了殿下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把这个算法拿出来。
他点了点头,向厉王行礼之后,就立刻朝着皇宫去。
以钦天监跟皇宫的距离,余监正抵达皇宫的时候,景帝跟文武百官已经移步到了设宴的宫殿中。
听到钦天监求见,景帝点头,示意他们让人进来。
余监正一来便立刻跪地,激动地说起了证出日食、月食周期可计算的事,然后说道:“下一次天狗食日就在四天之后!很快就可以验证!”
“好!”景帝听得龙颜大悦,“朕等着。”
底下一些向来喜欢以天降异象来叫君王罪己反思的言官却皱起了眉。
景帝看向坐在下首的草原使团,笑道:“正好你们在京中,到时就可以一起看看朕的钦天监算得对不对。”
他说着,脸上的笑容忽然凝住,猛地抬手按住头,整个朝着旁边倒去。
“陛下!”
第 204 章
东郊皇陵。
陆云心中实在难以安定。
他放下了笔, 起身走向屋外,要去看即将封闭的皇陵。
他一动,就感到周围有数道目光投了过来, 还有两个人跟了上来。
从昨日接受了他们的收买, 去见过那几位尚书之后, 他的身边就多了这样的视线。
从出门到皇陵, 一直萦绕不去。
在他来到办公的地方之后,他曾经退回去的那些商铺、良田、地契又被悉数送了回来,再次提醒他已经跟他们上了同一条船。
陆云知道, 自己应该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去管, 眼不见为净。
但他忍不住。
来到皇陵, 门口守着的官吏立刻向他行礼。
不过见陆云看都不看他们就要往里面去,他们也没有拦他。
陆云进入了皇陵,一进来就见到了这一幕:
几根黑色的木桩正林立在先皇的棺椁前, 皇陵中央, 锤子砸在木桩的声音一下接一下地传过来。
其中一根已经被契入到地底去了, 他们现在开始砸的是第二根。
每砸一下, 陆云都感到整个皇陵在跟着颤动一下。
——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双拳紧握,在忍不住想要冲上前去夺过那锤子的时候, 他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陆大人, 在你冲动之前, 要多想想家人,想想后果。”
陆云一僵, 这个声音……跟昨天赶马车的那个声音一样。
他看着那一点一点被垒入地底的黑色木桩, 想到妻儿,想到老宋头, 再想到厉王殿下说的话,终究没有动作。
宫中。
帝王倒下的瞬间,钱忠就冲了上去接住了他。
见到景帝突然痛得脸色都变了,嘴唇也开始发青发紫,钱忠的声音有些发颤:“太医!召太医!”
殿中一片混乱。
景帝似乎胸口又开始发痛,整个人都痛得蜷缩起来,不住地颤抖,跟前一刻的意气风发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宴席怕是进行不下去了。
吏部尚书也起了身,却没有像刘相他们那样冲上前去。
看着太医院院正匆匆赶到,给帝王把脉,又让他含服保命的药丸。
钱忠拿定主意,去请太后跟厉王来把控局面,他们则先抬了景帝回寝宫。
崔尚书不动声色地跟身旁坐着的礼部尚书、工部尚书交换了眼神,然后隐蔽地笑了。
显然,皇陵的布阵已经开始了,否则景帝不会有这样的反应。
草原使团的席位上,二王子看着这几个老狐狸隐蔽的交流,也笑了。
在他身旁,狐鹿看着不省人事的景帝,心中愉悦。
与此同时,他又惋惜这个斗转星移大阵针对的只是九五之尊,对厉王的影响微乎其微。
要是能一口气把他们两个都拿下,那该多好。
江南会馆。
躺在床上的人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本来应该通过沉睡来恢复的陈松意,感到自己体内运转的真气一下子变得茁壮起来。
不过呼吸之间,就将起码需要一段时间来积累、以达到圆满的第四重修行完成,两道经脉打通,瞬息进入了第五层。
她猛地坐起了身,听见外面有说话的声音。
小师叔在跟赵山长说自己昨夜回来,受了点风寒:“……没事,我已经给她开了药了,今天好好休息一天,很快又是活蹦乱跳的。”
游天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了开门的声音,然后见到赵山长看着那个方向,有些欣喜地道:“哟,松意醒了——游道长果然是药到病除。”
游天回头,看到精神完足、脸色红润,跟昨夜判若两人的人。
游天:“???”
不是,她怎么恢复得这么快?
自己的医术在不知道的时候又进步了吗?
……
后宫。
六公主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宫人:“让开!我要去见父皇!我才不要嫁给草原人!”
“公主……公主息怒!”服侍她的宫人拼命拦着她。
今日早朝,草原王庭的二王子那番想要求娶公主、与大齐结秦晋之好的言论在早朝结束之后很快就传到后宫。
六公主是在她二姐那里听到的。
二公主的亲舅舅武安侯在朝堂上,当场就把草原人的要求驳了回去。
可他要保的只是自己的外甥女,勋贵一方不愿意让二公主嫁去草原,那不是还有六公主?
六公主在朝堂之上可没有一个这样又有战绩、又是勋贵的舅舅帮她说话。
因此,跟她之间存在竞争关系、两人同样意属谢长卿的二公主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自然立刻就来了她面前,恭喜她或许很快就要成为草原王庭的王子妃。
“说不定来日还能成为下任单于的阏氏呢。”
二公主说完,就以获胜者的姿势从她的宫殿中离开了,剩下六公主在这里气得浑身发抖。
然后,六公主就闹着要去见景帝。
可贤妃安排在她身边的宫人怎么敢让她这样去?
朝堂上刚刚发生的事这么快她就知道了,而且还要去闹,这必定会为景帝所恶。
“殿下!陛下根本没有答应,二公主就是要激你去闹这一回,你若是去了,才是真的中了她的计——”
跪在她面前死死拦着她的大宫女一边抱着她的腿,一边急声道。
可六公主却什么也听不进去,满心满眼的就只剩下自己要被嫁到草原去的悲惨跟惶恐。
直到贤妃的身影出现在女儿的寝宫外,气得眼泪横流的六公主见到她,这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张口就要叫:“母妃……”
然而贤妃来到她面前,却没有安慰自己女儿,而是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啪”的一声,这一巴掌把正满心委屈愤怒的六公主打懵了。
一直拦着她的那些宫人也连忙松开了手,低下头,额头抵在地上。
“母妃……”六公主捂着被打的脸,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你打我……”
不过她新一轮的委屈还没酝酿起来,就被贤妃的话砸晕了。
她的母妃厉声道:“你父皇刚刚在宴席上晕过去了,现在正由太医在诊治,你这个时候要是跑去哭闹,我看你有什么好下场!”
别说是想如愿以偿嫁给谢家子,这样一个又打听前朝事务、又在父皇倒下的时候还无理取闹的公主,不被削去食邑,不被送至和亲好祸害一下别人都算不错了!
“父皇……父皇病倒了?!”
六公主顿时分清了轻重,把那点委屈都抛到了脑后。
见她清醒了,贤妃才对跪在地上的大宫女吩咐道:“快去打水来给公主洗脸,用粉挡住她脸上的印记。”
她刚刚情急之下给她这一巴掌,没有收住力气,六公主的脸上浮现出了红痕。
六公主反应过来,也跟着催促道:“快!快!”
这个时候,她越发要快点跟母妃一起过去给父皇侍疾。
不然的话,想跟二姐争什么、想求什么,都不用再想了。
厉王殿下在宫外,派去找他的人去了钦天监,却被告知殿下已经离开。
现在在宫中坐镇的是太后。
经历过一次类似的场景,而小儿子如今也在京中,再加上给景帝诊断的太医也很快告知了她景帝没有生命危险,所以周太后虽然焦虑,但还算镇定。
命令一道接一道地发出去,很快就让后宫跟前朝都稳定下来。
草原使团也被先送回了鸿胪寺,等皇帝醒来再另行安排。
帝王的寝宫外,后宫中只要是有品级的妃嫔都来了,带着各自的皇子公主。
她们要来见景帝,确认他的安危,便是许久没有在后宫露面的桓贵妃也带着八皇子来了。
“皇帝无恙,有太医院的太医们看着,很快就会醒了。”周太后对她们说道,“这里有哀家,不用你们,都先回去吧。”
那些低位的嫔妃都听从了太后的话,先回去了。
剩下几个孕育有皇子皇女的高位嫔妃,她们本就有协理六宫的责任,只按照周太后的指令去善后各种事务。
带着六公主赶来的贤妃也在其中,跟她们一样,周太后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帝王的寝宫外渐渐安静下来。
太医院的几位老太医都来了,跟院正在外面低声商讨该如何来治帝王这突如其来的头疾。
内殿里就只有钱忠在景帝身边服侍,在他背对着床榻拧帕子的时候,景帝睁开了眼睛。
包括太后在内,众人都将秦太医的话当做是掩饰或安慰。
只有景帝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确实没有什么大碍。
方才在宴席上那番情状,只有开头那一下是真的。
不过疼痛袭来的一瞬,他的心口就有一股暖流释放出来,将头跟心口两处的疼痛冲淡了。
再然后,后面就不再有什么反应。
景帝抬起了手,按上心口,在那里放着一张弟弟给的护身灵符。
第一下的冲击就是被这灵符挡住的,而后面情况果然得到控制,应该就是弟弟准备的手段了。
景帝重新放下了手,没有立刻起身。
他听着从左侧传来的水声,目光朝着那个方向看去,见到了钱忠,于是开口唤他:“钱忠。”
背对着他的钱忠一边担忧着景帝的身体,一边又为昨晚义子递进宫里来的消息而心乱分神,搓洗着手中的帕子,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景帝已经醒来。
等听到景帝的声音,他才猛地抬头转身来。
见帝王睁开了眼睛,钱忠马上露出了惊喜之色:“陛下!”
他快步来到景帝身边,见景帝抬手要起来,连忙伸手去扶他,在他坐起之后,又在他背后放了一个枕头,这才道:“太后在外头,臣这就去——”
“慢来。”景帝道,他靠着床头,目光审视地看着钱忠,一点也不像个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人,“你心神不宁,可是有什么事隐瞒朕?”
钱忠一惊,觉得帝王今日格外不同。
他没有犹豫太久,直接在帝王面前跪了下来,坦白了自己义子的过失。
“臣知道臣的义子并没有什么才能,吏部是因为陛下看重臣,所以才将这样一件好差事安排给了他。
“钱勇无能,运往京中的煤炭事关民生,陛下重视,还特意遣了三皇子去督办,他却能出了丢失令牌这样的差错,还没有立刻上报,而是先来求臣……”
钱忠在帝王面前说着,感到说出来之后,忐忑了一晚上、思索着是谁要通过这个傻儿子来对付自己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
他想到钱勇这几日的心情大概也跟自己一般,只有在向着可以依靠的人说出实情之后才得到平静。
景帝静静地听他说完,没有打断,等他全部说完、请自己治罪的时候,才道:“此非钱勇之过,这是冲你来,更是冲着朕来的。”
钱忠听到这话,忍不住抬起了头,见到帝王那洞若观火的深邃双眸,只觉得心中一热,仿佛又看到了当初那个平定南疆,自己用生命去追随、去誓死保护的年轻明主。
景帝没有错过他脸上神色的变化,不由得轻叹一声。
虽然钱忠一直不说,但自己这些年的确是太荒唐了。
“起来。”他对自己真正的忠臣说道,“放心,若有人以此为把柄来找你,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朕自有计较。”
钱忠眼眶生出热意。
陛下不疑,也不怪罪自己,看来今日这次晕厥,也是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不必去忐忑那些人要怎么冲自己来,因为陛下给了他信任。
他压抑着激动,低声应道:“是!臣知道该怎么做。”
……
江南会馆。
陈松意昨晚回来的时候,大家并不知道。
甚至连会馆侍从都是因为她跟游天一起来了厨房,要他们做些吃的,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
今日她一起来,就被知道她替他们拜完了京城四个方向的寺庙道观,自己却感染了风寒的众人围住,向着她嘘寒问暖,让游天想要再把把她的脉确认一下情况都挤不进去。
“那前天晚上学妹你住在哪里?”有人忍不住问,“厉王殿下来找你做什么——嗷!”
问话的人猝不及防被踩了一脚,立刻反应过来,摆手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不能说就当我没问过!”
厉王来找她做什么,这种事情当然人人都好奇。
可是他们都没问,就是怕这里面有什么自己不该问。
“没关系。”陈松意道,“没什么不能说的。”
游天就听她熟练地拿着自己来当挡箭牌,解释道,“是厉王殿下身边的一位将军得了怪疾,先前他出现在济州城,就是为了寻医。”
在回春堂里见过厉王的赵山长跟樊教习都露出恍然之色,点了点头。
陈松意:“他会登门找我,是因为知道我在江南曾经为游神医筹备医馆,在江南水患的时候,又帮游神医打过下手救人,觉得通过我或许能来找到游神医。”
游天扒了一口饭。
这谎话编得这么顺,一看就没少说,也不知一路上拿自己做筏几回了。
可没办法,他也不能拆穿她。
师兄大概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她也不能向身边的人解释,她这一身本领是从哪里学来的,只能拿师叔我来当借口了。
游天回想起昨天晚上吃宵夜的时候,她提出的那些问题,再次感慨,她对本门的了解真的很少。
她不知道容镜是阁主,也不大清楚天阁运行的规则。
陈松意昨天问了很多问题,比如——
“天阁有多少弟子?收徒是按照什么标准?”
又比如——
“来山下收集书籍跟传承,一定要由阁主来做吗?收集回去了要怎么用?如果研究出了新的发展,会什么时候重新推还山下?”
还有——
“怎么确定哪些是不该流传的技跟术?怎样界定它们什么时候该解禁?如果有不该流传的东西传到了山下,天阁会怎么做?”
前面那些游天都一知半解,回答得不是很清晰。
毕竟他自己也不是通过正规途径被收入天阁的,他是被师兄捡回来,带回去的。
但最后一个他可以回答,他说道:“如果是本门弟子学习了禁技、禁术,就会像我一样被抓回去。不是本门的人,那就要看情况了。”
陈松意又问:“那如果有人跟本门无关,但他的术会危害天下,为祸苍生——”
游天警觉起来:“谁?你遇到的人吗?那肯定也会有人来处理的。”
天阁虽说主要职责是收集传承,发展延续,然后再在适当的时间把这些成果投放回世间,但是遇到这种情况,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有句话因为过于傲慢,所以游天没说,那就是不管学得禁术的人是不是天阁弟子,源头上肯定能追溯到天阁。
毕竟天阁存在这么多年,就算招收弟子标准再严格,也肯定会出一些有问题的。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像本门之中也有些危害极大的罪人,他们直接导致了‘术’的传承变得严格,很少人能学。”
所以当他发现师兄把“术”传给了这个私下收的弟子时,才会担心,怕容镜把她抓回去,关在天之极。
被关在那里的滋味可不好受。
游天道:“师兄就是这一代‘术’之一道的最高成就者,他的职责之一就是抓这样的人。”
见陈松意的表情意外,显然也不知道她师父的职责,游天于是描补道,“这些本来算是本门密辛,不应该告诉你的,但我也是偷听来的……所以你问这些到底做什么?”
陈松意这才道:“草原王庭背后有个高人,是他们的国师,在‘术’这一道上非常的厉害,我怀疑边关的怪疾跟阵法是他的手笔。
“乌斜单于的第四子是他的弟子,我在济州城外跟他交过手,杀过他一次。但他没死,伤害被转移到他身边的巫身上去了。
“还有,他手中也有火药弹,威力只是稍逊于小师叔你用过的。他们打算用来在京城制造爆炸,配合京师地动,破坏京城建立时融入的大阵,毁去中原的大势。这就是我今日在调查的事情。”
在听到边关怪疾的时候,游天就警惕起来。
听到草原王庭的国师的术能够替死,而且狐鹿手中还有火药术,游天眼底就生出了情绪波动。
“算我一个。”
他最终说道,“你要帮厉王对付草原人,算我一个。”
……
回想结束,游天听众人恍然地道:“原来如此。”
他们说着,目光就落在了游神医的身上,觉得厉王殿下看人果然很准,知道找松意就可以找到他。
不过就是运气不好,要是晚来一天,不就可以直接见到游神医本人了?
陈松意则道:“我跟游神医说好了,回头就去见厉王殿下。”
游天埋头在饭里,配合地“嗯”了一声。
因为在意陈松意恢复的速度远远超过了自己的预计,所以游天一放下碗,就要把在跟兄长说话的陈松意叫走:“来,我再给你把把脉。”
虽然觉得妹妹现在看上去大好了,陈寄羽还是点了点头。
陈松意就跟着小师叔走了。
看着两人离开,这让今天过来想趁陈松意在,跟游天攀攀交情,看能不能请动他给几个贵客看病的陆掌柜望洋兴叹。
“等见过厉王殿下,说不定整个京城都要知道游神医的存在了,我那几位客人哪还排得上请他看病?”
一回到院子里,游天就让她坐下,要给她把脉,询问她回房之后做了什么。
陈松意伸出手:“没做什么,就是像往常一样运转心法。”
“不可能。”游天道。
《八门真气》对术法造成的心神消耗没有什么显著的恢复帮助。
他想了想,探入了自己的真气,想确认一下她的真气有什么变化。
结果一探之下,双方的真气发生碰撞,游天就猛地抬头,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不可能!
昨天他才探过,确定她刚刚踏入第四重不久,怎么今天就第五重了?
游天不信邪,又再探了一次。
真气再次发生碰撞,得回来的反馈还是第五重。
他顿时失声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就算是他,当年从第四重进入第五重都用了快两个月,从修习《八门真气》开始到第五重,也用了快一年。
可是,半年前他刚见到她的时候,她才刚开始修习,刚过了第一重。
这完全违反了游天的认知。
在武技上一骑绝尘,被称为百年难遇的天才的小师叔觉得自信心被打击了。
他想不明白,更担心陈松意是因为什么禁术而透支换来了快速进境。
陈松意却有自己的见解。
她说道:“我大概知道是为什么。”
再有两日皇陵就要封闭,建在龙脉上的那四十九座高塔应该已经成了。
他们买通了陆大人,现在应当开始布内阵了。
他们一动手,流向沂州王氏的气运爆涨,也就意味着流向她的气运暴涨。
如果此刻她跟游天之间有任何一人懂得观气术,大概就会看到她头顶的金色气运冲霄,可能连书院石碑跟护国神木都要追不上了。
第 205 章
气运暴涨带来的结果, 就是境界突破,损耗恢复。
而这些都是小事,陈松意甚至有种感觉, 如果气运一直增加下去, 自己身上会发生某些变化。
她隐隐触摸到了某种门槛, 但很快就将注意力从这上面脱了回来, 转向了另一件事。
气运暴涨有好处,也有坏处。
她现在的身份是在明面上的,可以用来做很多事。
但她其他的身份是在暗处的, 包括震慑过狐鹿的神秘高人马甲,可以做更多的事。
如果旁人只是通过她的相貌来辨认她, 那她就可以用易容伪装来遮挡。
可如果是靠她身上的气运来认她, 那现在她不管再怎么伪装,都会暴露。
因为只要一看到她身上的煌然的气运,就能认出她来。
这样的后果, 就是她前面制造出来的多重身份会全部被识破。
除非她不再使用它们。
否则她不光会失去震慑, 也会失去迷惑敌人的能力。
所以, 必须想个办法将气运隐藏起来。
毕竟京城的能人异士这么多, 谁知道在哪里就会出现一个习了观气术的人?
她起了身,游天见状跟了上去。
就见陈松意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然后取出了几张符, 将其中一张用在了她自己身上。
游天看着那张封字符在她手中自燃, 化作灰烬。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只感到她身上的气机波动好像变得弱了许多,于是有些不解地问:“这是在做什么?”
陈松意:“在让我自己变得不那么显眼。”
不过用完“封”字符之后, 她皱了皱眉, 还是觉得可能不够,于是又去了床边。
游天看她在床底下一摸, 就摸出了昨天那本自己带给她的书。
看着她翻书的动作,联想到她方才气机的削弱,游天知道她大概是想要从其中找到类似遮掩天机、隐匿自身的办法,便说道:“就算容镜给你的这本书上有,也不是一下就能练成的。”
他说完,就见到在翻书的人抬起了头,对自己说道:“别人不行,我应该可以。”
似乎是为了向他证明这一点,陈松意走到他面前,随手翻到了一页。
游天看了一眼,上面描绘的符文是“定”字符。
顾名思义,这个符文可以将活物定住。
小师叔抱起了手臂:“你来。”
她不会符文,这他知道,否则当初见第一面交手的时候,她就会用这个来对付他了。
只见陈松意直接咬破了手指,然后以指为笔,在掌心画出了“定”字符。
随后,她就抬头看向了四周,寻找可以试验的活物。
正好这时,窗外飞进来一只鸟。
它落在窗台上,身上的绒毛蓬蓬的,显得很是警觉,准备一有动静就飞走。
陈松意道:“就它吧。”
然后将画有“定”字符的掌心朝向了它,轻声道,“定。”
屋里仿佛凭空起了一阵风。
落在窗台上的鸟雀绒毛被吹动了一下,就在这阵风中定格了。
它保持着歪头的动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陈松意放下了手,示意小师叔上去检验。
游天放下手臂,朝着窗台走去。
他本来是不相信她能一次成功的,可看到那只鸟停在窗台上,看着自己过来也一动不动。
游天心中生出了荒谬的感觉。
他伸手过去把它抓了起来。
这小鸟暖融融的,歪倒在他的掌心,两只爪子原样伸直着。
这时候,陈松意的声音再次响起:“解。”
游天就看到前一刻还在自己掌心定格的鸟一下子又活了过来。
它扑棱着翅膀,惊慌失措地从这个穿着道袍的少年人掌心里飞走了。
游天:“??!”
小师叔霍地转过身来,那羽毛的触感还停留在他的手掌中。
他不是没见过师兄跟容镜用过比这个更精妙的术,但她是现学的!
她拿到书就看了一眼,然后就学会了!
游天觉得事情再一次超出了自己的认知,他不信邪地对陈松意说道:“定我。”
再有资质的人,学“术”也不可能这么快。
她能那么快学会,说不定威力方面会有所欠缺。
“定”字符不算什么危险的攻击手段。
所以他一要求,陈松意就照做了。
她抬起手,用掌心对着游天,再次说道:“定。”
当她对准他念出那个音节的时候,房中再次生出了一阵风。
游天感到自己周身仿佛被风吹过,然后就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住了。
他指挥自己的身体,却发现不能动弹。
不过当他催动起体内的真气时,这种束缚在他身上的无形绳索就被崩断了。
他再次恢复了行动能力。
而他挣脱的那一瞬,陈松意掌心的“定”字符也就失去了效用。
以她的血画成的符文消失了。
游天活动了一下手臂,评估着刚才那个符文的力量。
他虽然不通术,但是对这种手段的判断能力还是很精准的。
这竟然不是残缺的速成品!
它有着完整的力量。
符文的上限取决于使用者的境界。
如果是跟她力量相近或弱于她的人,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中了这一招,是挣脱不了的。
而他们之间的境界差距太大,所以陈松意束缚不了他多久。
可是这也很厉害了!
游天看着她,觉得重新认识了这个师侄。
他甚至猜测着,师兄是不是就看中了她这方面的天赋,所以收下了她。
“再来!”少年说道,“看看你能学会几个。”
……
小师叔陪练,盛情难却。
于是在极短暂的时间里,陈松意又学了“疾”、“坚”、“锐”等几个可以辅助战斗的符文。
“疾”字符可以提升进攻的速度。
“坚”字符可以提升防御的强度。
将“锐”字符画于掌心,抹过长剑、刀枪或箭矢时,再面对那种身体刀枪不入的草原刺客,就能破了他们的防,用兵器杀死他们。
至于其他像净化、止血这种更加辅助类的符文,她更是到了不用试,只看一眼就会的程度。
不过遮掩气运这方面,她却没有找到什么有效的符。
用过午膳,众人都陆续回来。
游天也就没有待在她这里,先回了自己的房间。
陈松意一个人坐在桌前,把随书附来的信拆开了。
从其中飘落下来一张纸,上面是师兄容镜的字迹。
他的字跟他的人很像。
他在纸上所记的是他的术。
容镜曾经在水潭边上,用一杯水与水潭连接,掌控了水潭上空的元气。
他以水潭为中心,小范围地改变了上空的气象,同时改变了阵势。
他把这个术给她,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虽然不知他的用意,但陈松意还是先学了。
学会之后,她在院子里很快召来了一阵风。
这阵风吹得松叶摇动,仿佛有阳光从其中摇落。
这跟在漕帮总舵的时候不一样。
在漕帮总舵时,那场风暴是她算出来的,而不是她召来的。
但现在学了师兄的术,陈松意感到自己跟京城的阵势生出了感应。
她几乎怀疑,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借助阵势在京城召唤出同样的风暴来。
毕竟她身上的气运跟京城大阵的运系出同源,而且还暴涨了一轮。
想要勾连京城的大阵来改变天象,完全不是问题——
“等等。”
她坐直了身体,看着手中的纸,“勾连,借势……”
她能跟京城的大阵连接,可以借势,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同样可以散势?
将暴涨的气运散入京城的大阵中,这样就可以保持低调,不被观测到。
于是,晴日午后的京城,走在大街上的百姓就感到起了风。
这风不是冬日的狂风,而是阳光下那种和煦的、干爽的暖风。
不管是老人也好,孩子也好,被风一吹,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不管是行人也好,店家也好,都停住了动作,感受着这一阵风。
从钦天监离开以后,就来到了一座宅子的厉王站在院中。
风吹动了一树梅花,把花瓣吹了过来,落在了他抬起的手掌中。
看到花瓣,萧应离心情无端地愉悦了一瞬。
然后,他才放下了手,再次看向面前站着的一众天罡卫。
他们各自穿着不同的衣服,扮成不同的人,等待着命令。
秦骁在他们中间穿行,这一百个天罡卫被划成了不同的分组,每一组都得到了一个地点、一个任务。
等秦骁把所有的任务地点都发了下去,站在亭中的厉王才开口道:“你们每一组手中都有一个地点,这两日你们的任务就是盯紧这里的人,不让他们离开你们的视线。
“一旦里面的人转移,就要及时上报并追踪。等到第三日,再配合军队行动,把上面所写的人跟物证全都带回来,一个也不许错漏。”
天罡卫十分安静地接受了任务。
他们聚集在这里,完全不像是有一百个人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等到厉王说完之后,他们才整齐划一地单膝下跪行礼。
然后,从这个宅子里,由不同的方向、不同的时间依次离去。
萧应离看着他们像水滴一样融入京城,没有引起半点浪花。
这是他跟皇兄昨日商议好的,由天罡卫来负责常衡带回来的那张纸上所列的罪证搜寻。
至于江南,因为太远,如果突然从朝中派人过去,就会引起警觉。
所以,要派什么人过去,要怎么去,萧应离都打算等见过陈松意再决定。
京兆府。
风珉把这群打架把自己打进去的人捞出来的时候,走到门口也刚好遇上了这一阵风。
原本在里面关了一夜,满心怨气想着要找机会跟那群世家子一决雌雄的勋贵子弟被这么一吹,顿时感到怨气消散了几分,身上从牢狱里带出来的寒气也淡去了。
京城的冬天里,难得有这么好的风。
马上便有人提议:“天气这么好,珉哥又回来了,我们去跑马吧!”
这个提议一呼百应——
“好啊好啊!”
“好久没有去马上松松筋骨了。上回没去成,我可是憋了很久。”
风珉却道:“我就不去了。”
他今天本来是要去江南会馆的,结果一上午都耗在了京兆府,已经够给面子了。
这些家伙,自己稍微不在京城看着,就什么祸都闯得出来。
难道以后他去了边关,还能回来捞他们不成?
徐二跟在他身边,也道:“我也不去了。”
旁边的人道:“去嘛,说不定上次救你的陈姑娘也在呢。”
徐二赶他:“去去去,她上回只是去上香的,哪儿有可能天天往那儿跑?我还不如直接去江南会馆找人呢,我——”
他说着,声音忽然顿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风珉也抬头看去,见到站在那里的人,脸上的表情立刻有了变化。
第 206 章
皇宫。
守在外殿的太后与众人见到钱忠出来, 对着他们行了一礼,说道:“陛下醒了。”
周太后立刻由身边的宫人扶着往殿内走。
留在这里的几宫主位闻言,也连忙跟了上去。
寝宫内, 帝王已经坐起了身, 正由太医院院正在为他把脉。
见一群人进来, 看到为首的周太后, 景帝便要支撑着下床来:“母后……”
“别起来!”周太后忙上前来按住了他,对长子道,“你刚刚醒来, 不要起来。”
景帝于是靠回了背后的枕头上,喘了一口气, 才对周太后道:“让母后担心了。”
周太后看着他还精神不济的样子, 眼中浮现出了心疼。
她开口道:“你是一国之君,这样骤然倒下,为你担心的何止哀家一人。”
伴随着她的话, 以生养了二公主的淑妃、生养了三皇子跟六公主的贤妃为首的几宫主位也跟着擦起了眼泪。
淑妃红着眼眶道:“陛下没事就好, 先前可真是吓坏臣妾了。”
二公主更是不见之前在妹妹面前的张扬。
她跟在母妃身边, 向着景帝道:“国事繁忙, 父皇更要保重身体……父皇不止是大齐百姓的君父,更是儿臣的依靠……”
她一开口, 眼泪就落了下来, 很是后怕的样子。
六公主没有抢占到说话的机会, 只能跟着低头哭泣。
“好了,都别哭了, 朕没事。”
景帝对着自己的嫔妃跟两个公主挥了挥手, 说道,“都先回去吧。”
“是……”
景帝发了话, 她们再想留在这里也不能,都朝他跟太后行了一礼,就纷纷退场了。
很快,殿内就只剩下周太后跟几位太医。
周太后这才问秦太医:“陛下的身体如何?怎么好端端的会突然倒下?”
秦太医收回了给景帝把脉的手,对周太后说道:“陛下的身体现在没有什么大碍,臣等刚才也讨论了,实在找不出陛下突然头疼的原因。”
眼下最好的办法,还是先观察。
其实秦太医是觉得事情有些反常的,陛下的身体虽然亏空,但还没到最糟糕的时候。
而且自厉王殿下回来,陛下的心情就变好了,饮食跟睡眠也好了,还重拾了武技,一切应该向好发展才是。
周太后觉得怎么会找不到问题、看不出原因呢?
可她又知道秦太医的性情。
他既说如此,就是如此。
就像他刚刚说景帝没有什么大碍,很快就会醒来,他这便就醒了。
这时,景帝开口道:“厉王回来了?”
钱忠道:“回陛下,厉王殿下正在赶来的路上。”
景帝又问:“三位相公呢?还有忠勇侯。”
得到他们都在宫中没有离去、在等着自己醒来的回答,景帝才道,“宣他们过来,朕要见他们。还有卫国公,你亲自去一趟,请他入宫。”
“是。”钱忠领了命,立刻去了。
留在殿中的几位太医却是心中一惊。
在收回马元清的权柄、把他软禁在大将军府以后,执掌北军的军权就交到了卫国公手中。
他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在军中威望极高,由他跟忠勇侯一北一南,执掌两军,守卫京畿,令景帝放心。
不过卫国公年纪大了,而且身上又有旧伤,所以他平日里很少上朝。
陛下不过是倒下一次就这么大动作,既要见厉王殿下,又要见三位宰辅,还要将掌管禁军的忠勇侯跟卫国公都叫来……这实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当初的先帝。
当初先帝也是这么做的,在发现自己身体每况愈下时,便召集了能臣,立下遗诏,定今上继位。
今上膝下一共有五子三女,其中大皇子为皇后所出,夭折,立住的皇子有四位。
三皇子已经成年,四皇子跟五皇子还是少年,而桓贵妃所出的八皇子更是幼童。
如果没有江南的事,提到立储,所有人都默认三皇子跟八皇子最有竞争力。
三皇子的优势在于他已经长成,而八皇子则有一个非常强力的亲舅舅。
军功彪炳的同时,桓瑾也跟世家分割,是景帝最喜欢的能臣类型。
只可惜,现在桓贵妃所出的八皇子大概是没有机会了。
而四皇子跟五皇子的生母出身都不高,甚至都不是妃位。
景帝若是要立储,在人选上好像没有什么异议了。
贤妃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当一听到景帝要召见厉王、三位相公,还有忠勇侯跟卫国公,她便立刻派人去将这个消息传给了身在宫外的儿子。
“什么?”原本还算稳重的三皇子一听到,顿时像亲生妹妹一样失去了分寸。
他在西郊一刻都待不住了,只想着立刻要回来。
还是贤妃派来的人劝住了他:“殿下这个时候回去做什么?娘娘让卑职来告知殿下,是要让殿下有个心理准备,越到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不要急着回宫,要将差事办好。”
“说得对……说得对……”三皇子这才重新坐回了桌后,“母妃说得对,越到关键时刻,越要沉得住气。”
在另一条时间线上成为了大齐的下任帝王,也成为了亡国之君的三皇子,此刻有些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
他既因为父皇的身体好似要不好了,即将失去父皇的庇护而忧心、茫然,又因为自己离储君的位置前所未有的接近,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令他脸上一时茫然,一时笑。
这让前来通风报信的人觉得,贤妃娘娘果然有先见之明。
三皇子若是这样回去,让人见到他这么沉不住气的样子……
只怕同六公主一样,想争都难。
西郊煤矿上,钱勇看着一车车被挖出来推送出去的煤炭,来回地踱步。
昨天夫人回来,说去了相国寺占卜了一回,他丢失的令牌是找不到了,最好是立刻去跟义父说。
有义父在,他说得越早,就越能得到补救的机会,不至于最后酿成大错。
同时,夫人还一改之前让他去找那几家请求通融的说辞,再三叮嘱他千万不要去,说这是与虎谋皮。
“等义父安排就好,你现在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卦象上说了,这次我们会有贵人相帮,最后不会有什么大的罪责,顶多就是被罚俸。”
她说得这样信誓旦旦,钱勇相信了她,只不过消息递给义父,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音。
钱勇眼下就只是担心会不会突然又冷下来,开始下雪。
一下雪,一转冷,煤炭就会涨价,他们就要把额外增加的煤炭运进城里去,确保价格平稳。
而京城的冬天,下雪才是常态,像这样连续几日晴天实在难得。
“要是能一直不下雪,那……”
他正想着,就感到自己被人撞了一下。
等站稳之后,刚要去看究竟是谁撞他撞得那么狠,钱勇就感到自己手中多出了一团纸。
他立刻握紧了手指,尽量镇定地走到了无人处,打开纸条一看,看到是义父的字迹。
看完义父写了什么之后,他的眼中浮现出了错愕的神色。
等再三看了两遍,他才完全确定了。
抬手把这纸条塞进嘴里,咀嚼吞下以后,钱勇深吸一口气,朝着那几家煤矿的管事所在走去。
虽然不知道义父为什么会让自己主动上门,把把柄交到对方手中。
但既然这是义父说的,那他就会去做。
……
大将军府。
很快,马元清就同时收到了从两个方向传来的消息。
一个来自他的盟友,说鱼儿上钩了,而另一个则来自宫中。
景帝倒下后,醒来便召集了厉王跟几位大臣的动静传到了他耳朵里。
还是那间书房,还是端坐在书桌后的姿势,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大宦官肃然的脸上在这一瞬间浮现出了一丝惆怅。
他是景帝一手提拔的,从一文不值到权倾朝野,甚至史无前例地掌握了兵权,能够跟整个大齐的文官集团抗衡不落下风,就算是首辅见到他也要笑脸相迎。
他跟景帝有过君臣相知的时候。
当这位给予了他一切的主宰要死的时候,他会惆怅一下也是应该的。
“但是你死,永远好过我死,是不是?”
他再次看向手边的另一条消息。
很快,付鼎臣在江南挖到的那些东西,对他来说也都不是威胁了。
甚至付鼎臣本人,也将不足为惧。
……
京兆府外。
陈松意跟游天两人站在阳光下,看着去捞人出来的风珉。
在沟通了京城的阵势,把暴增的气运散入大阵中以后,她就去敲了小师叔的门,告诉他自己把问题解决了,然后叫他一起出来去见风珉。
本来她预计自己要一天才能够恢复。
现在提前复原,而且还有所突破,当然应该继续去做该做的事。
她因为跟大阵勾连,在散运的瞬间,感知变得前所未有的灵敏、广阔,所以借着风,哪怕不用算,她也知道厉王的动向,知道他回宫了。
而风珉则在京兆府。
于是,她跟小师叔就在这里等着他了。
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徐二很是兴奋。
那种一见到她的脸就心跳加速的感觉又来了。
她今天没有戴帽子。
还是很漂亮。
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徐二觉得纵观全场,跟她关联的人应该也就是自己了。
他认为这是缘分,心中虽然不会认为陈松意是专程来找自己的,但却想她来京兆府会不会是有什么麻烦?
那自己肯定义不容辞,一定会帮她忙。
他正激动着,要迈步走上前去,就看到站在前面的风珉先一步走了过去。
远远的,他就开始对陈姑娘说话,一副好友相见的样子。
徐二:“???”
第 207 章
其他被留在原地的勋贵子弟看着徐二的反应, 又再看陈松意。
他们是没见过她,但是听徐二描述过不知多少回他在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的时候被她救下,听他说那个姑娘长得有多好看, 气质有多特别, 所以一下就把陈松意跟他说的人对上了号。
“这就是徐二哥的救命恩人?”
“是挺好看的……不过怎么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们站在京兆府的台阶上, 跟徐二一起看着陈松意。
“为什么她跟珉哥也很熟的样子?”
徐二在他们嗡嗡的说话声中回过神来——
就算她跟大哥认识那又怎么样?
那不是更有缘了吗?
他们之间还多了共同朋友跟共同话题呢!
他生出了信心, 想要上前去跟她说话。
只不过刚一动,徐二就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昨晚跟人打了一架,又被关了一晚, 他这一身实在称不上整洁。
徐二犯了难,只觉得自己打扮精致的时候见不到她, 见到她的时候却又这么狼狈。
“算了, 反正我更狼狈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有见过。”
徐二嘀咕,这一下子就说服了自己,立刻离开了身后这群人, 朝着他们快步走去。
陈松意见了风珉, 第一件事就是问他武器打造得顺不顺利。
“顺利。”风珉说, 然后看了游天一眼, 对陈松意道,“有了新的武器, 回头我们练练?”
刚分开的时候, 她的《八门真气》才练到第三重。
而经过一个多月在船上的时间, 在游天的指点下,风珉也达到了第三重。
现在, 十几个人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很想在陈松意这里检验一下, 最好看到她不那么平静的表情。
“好。”陈松意很自然地答应了。
游天看着风珉这胜券在握的样子,想了想还是没打击他。
资质好比不上运气好。
你是一月一个样, 可她是一天一个样。
“陈姑娘。”徐二的声音插了进来,他一上来就跟陈松意打招呼,“你还记得我吗?”
陈松意看向他,见到他这副有些狼狈的样子,想到昨天晚上裴云升在酒居里闹的动静。
能引开马元清的义子这么久,让裴云升跟常衡这么顺利脱身,这其中显然要感谢他的参与。
她于是对他点了点头,客气地道:“小公爷安好。”
见她记得自己,徐二心花怒放,完全没有察觉到从身后投射过来的震惊视线。
无他,只是那几个觉得陈松意眼熟的勋贵子弟终于认出她来了。
虽然那时她的衣着跟气质跟现在完全不一样,但他们不会认错!
在京城各家的宴会上,在谢老夫人的身边,在无数贵女隐含嫉妒的目光里——
那个主角,就是她。
“她、她是谢长卿的前未婚妻啊!”
而风珉跟谢长卿是挚友,他当然会认识她了!
“完了完了,谁去把徐二哥叫回来?”
人家连谢长卿都可以不要,你拿什么去争啊?
十几步之外,两两相对的四人里。
风珉知道她刚回京城没多久就救了徐二,但游天不知道。
见徐二跑过来,心花怒放的跟陈松意说话,游天有些莫名地问风珉:“这人是谁?”
风珉:“我的一个小弟。”
徐二完全没有在意跟她一起来的这个年轻道士。
游天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道袍在他眼中完全不构成威胁。
他只听着眼前的心上人对自己说:“那日我救小公爷只是恰逢其时,当不得这么贵重的谢礼,我跟兄长想登门归还……”
徐二立刻道:“登门做客我很欢迎,但是那些谢礼就不必归还了,并不是多贵重的东西。”
毕竟整个颖国公府最贵重的就是他,她救了他,给她再多的谢礼也不为过。
他说完,又看向了风珉,埋怨道,“大哥你跟我的救命恩人认识,你怎么不早说啊!”
“行了行了,她救的人多了,不在乎你这点事。”风珉说着,做了个驱赶的动作,“我这还有点事,你们先回去吧。”
徐二很想说“你们要去做什么,也算我一个”,但风珉显然没有要带他的意思。
陈松意也对他点了点头,然后,他们三个就这么走了。
徐二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感到身后的同伴凑上前来,搭住自己的肩膀拍了拍,说道:“算了二哥,不要惦记了,输给谢长卿不丢人。”
“什么输给谢长卿?”徐二甩掉肩上的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这里有他什么事?”
“你不知道吗?”刚刚搭上他肩膀的人同情地道,“你心心念念的陈姑娘本来是程家的养女,那个程家在京城没什么名气,她的养父就是小官一个,但她很有名啊。”
“她跟谢长卿定过亲,是他的前未婚妻,不然你觉得珉哥为什么会跟她认识?”
“还有,你觉得珉哥对你跟对谢长卿的情分哪个重?他肯定是站他,不会站你啊。”
徐二呆在原地,然后炸了毛:“你们怎么不早说!”
……
回京以后,风珉就给自己的护卫放了假。
他也给那十几个小少年在侯府里安排了住的地方,仍旧让姚四他们先带着。
今日出门来捞人,他没有坐车,而是骑的踏雪。
知他过了午还没吃午饭,等他牵了马来,陈松意便邀请道:“走吧,请你吃饭。”
虽然她跟游天都是吃过午饭才出来的,但再吃一顿显然不是问题。
“好啊。”风珉握着缰绳,摸了摸自己的马,“去哪儿吃?”
陈松意报出了一家酒楼的名字。
这是一家开在东市的胡商酒楼,也是她第一天出城被拦下指路时,那四个西域商人要去的地方。
游天没有意见。
他是第一次来京城,哪里有好吃的,风珉跟陈松意更熟。
“走吧。”既然决定好了,陈松意便率先往前走,走了两步,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
两人看她停住了脚步,弯腰去捡起来,然后发现她捡的是他们都极其眼熟的三钱银子。
从认识她第一天开始,她只要出门,都差不多每天都会捡这么多钱。
少女直起身,抛了抛这三钱银子,确定自己身上的气运彻底恢复正常了。
“看。”她拿着碎银,对两人说道,“有钱吃饭了。”
“就这点钱哪够吃一顿的?”风珉摇了摇头,牵着踏雪走到了前面,“你自己留着吧,我请客。”
经过船上一个多月的相处,他对游天的饭量有了直观的认知。
就算去的是胡商开的酒楼,他们做的馕特别顶饱,把这三钱银子全买了馕,只怕也不够游天一个人吃。
胡商的酒楼价格实惠。
哪怕过了午饭的时间,里面依然有不少的人。
酒楼里的装璜很有风情。
风珉把马交给了酒楼门口的小二,让他带去喂草料,就跟陈松意和游天一起进了楼里。
进来以后,风珉本来打算直接上二楼雅间,陈松意却指着一楼角落的空位道:“就坐这儿吧。”
风珉看了那个方向一眼,收回了上楼的脚步。
三人一起过去入座。
小师叔一边走,一边吸了吸鼻子。
空气里飘着的烤馕香气跟带着孜然的羊肉香令他感到饥饿。
中午刚吃过的食物,现在好像就全都消化光了。
等一坐下来,风珉就毫不含糊的先要他们上二十个馕,再上一只烤全羊跟三份大碗的羊肉汤,接着抛出了一锭银子:“先上。”
“好嘞!”
胡商的酒楼里用的都是胡人,有些相貌跟中原人差别不大,有些则跟他们像是两个人种。
共同点在于,他们都会说汉话。
这家店里的客人也多是胡人。
坐在这里,满耳朵听见的都是胡语。
坐在矮桌前,风珉曲起了一条腿,说道:“虽然跟西域的商路开了,但是现在京城的胡人还是不多,他们都很团结。”
他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熟络得很。
向第一次来的游天解释完,他又看向陈松意,对她说,“你一回来就做了很多好事,我都听到了。”
“那都不算什么。”
陈松意摇了摇头,“我还做了一件好事,回头你就知道了。”
而她选择在这里谈事的好处,风珉很快就知道了。
周围的胡人说话的声音很大,他们交谈的声音几乎被完全盖过去。
中原人在这里很醒目。
如果有中原人进来,一下就辨认出来了。
等食物上来的间隙,陈松意就简明扼要的把自己进京以来调查出来的事都跟风珉提了提。
在风珉整个人一下子紧绷起来的时候,她又补充道:“这些事厉王殿下已经知道了,我今天找你是有另外的事。”
听到“厉王殿下”四个字,风珉本能地被吸引了注意,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这时,他们点的烤全羊整好端了上来,表皮还在滋滋地冒着油。
风珉往旁边让了让,眼睛还盯着她。
游天的眼睛则一下子掉在了肉上,陈松意道:“先吃,待会儿人来了你就知道了。”
把烤全羊端上来后,小二并没有离开。
他拿了一把匕首,直接开始熟练地切肉、分肉,仿佛不怕烫一样。
把羊肉分到每个人的盘子里,他说了声“慢用”,然后退开。
陈松意既然说还要等人,风珉也确实饿了,于是就没有拘束,直接抓起了还烫手的烤羊肉,开始大快朵颐。
一只烤全羊,大概够六到八个人吃。
可对游天来说,他一个人就能吃完一整只。
在陈松意要等的那几个好朋友来之前,他们这一桌已经解决了第二只烤全羊。
那二十个馕也一个都没剩。
几个西域商人一进门就听到了一片惊叹。
他们昨天在相国寺见过陈松意以后,听她的话把手里剩下的种子跟香料都脱手了,准备买了茶叶跟丝绸,就立刻动身回西域。
只不过买卖进行得并不很顺利。
因为他们当中最擅长讲中原话的那一个,也不擅长跟京城的奸商打交道。
他们去买茶叶跟丝绸的时候,对方总觉得他们人傻钱多,总想坑他们。
所以生意谈不成,东西买不到,几人都有点丧气。
中午回到这里来吃饭,原本想着下午再换个地方看一看,就见到陈松意竟然在这里。
她就坐在那个不断引发惊叹的位置,看到他们,便朝他们挥了挥手。
“是她!”
几个西域商人一见到她,立刻喜笑颜开,朝着这边走过来。
从来了京城以后,每次见到她,都能有好运。
等他们来到桌前,看到一个人就吃了一整只羊的游天,也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声。
第 208 章
两张矮桌合并成一张, 几个西域商人也入座了,让这一块空间瞬间变得拥挤起来。
陈松意他们这桌从第二只烤全羊开始,基本上就是游天一个人在吃。
周遭的客人看着那一整只羊在他手下变成骨架, 才会忍不住发出阵阵惊叹。
现在少年道士已经吃饱, 偃旗息鼓, 那些注意着这里的目光也就收了回去, 又专注回了自己的吃喝上。
几个西域商人同样要了馕跟烤羊肉,不过却没有风珉要得那么多。
京城居不易,他们的皮货、宝石跟香料虽然卖了钱, 但还是要省着买货物的。
他们一边等食物上来,一边跟陈松意说话。
风珉看着与她相谈的这几人, 猜到这就是她要在这里等的人了, 却不知道这几个西域商人有什么特殊之处。
风珉能听得懂胡语,也能说,游天却是完全听不懂。
他忍不住问风珉:“她在跟他们说什么?”
从来到京城之后, 小师叔觉得自己问这句话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她在问他们货物卖得怎么样了, 什么时候动身离开京城。”
风珉给他翻译, 然后听见陈松意说:“我有一件事, 正好要找你们帮忙。”
“有什么事用得上我们,只管说!”为首的西域大汉爽朗地道。
虽然他们现在还身陷困境中, 不过她的请托, 他们一定会应下。
陈松意没有拐弯抹角, 直接道:“我想让你们捎一个人。”
几个西域商人纷纷表示没问题。
不过是捎带一个人一起上路,多大的事, 就包在他们身上了。
得到他们的准话, 陈松意端起了面前的碗,朝他们敬了一杯酒。
几人也端起了碗, 高兴地回敬。
酒楼的酒是好酒,虽然不贵,但很有滋味。
这样一碗喝下肚,几个碰壁了一上午的大汉都感到郁气被洗去了大半。
然后,他们就听她说了一个更令他们高兴的消息。
她说:“我猜到你们卖货大概会不顺利,所以找了个朋友来帮你们。”
她说着,拍了拍身旁风珉的手臂。
几个西域商人一愣,顿时看向了他。
刚才他们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风珉了。
他坐在这个胡人开的酒楼里,虽然一身贵气,但却没有京城那些贵人与这种地方的格格不入。
为首的大胡子向着陈松意确认道:“真的?这位公子愿意帮我们?”
风珉也没有想到她叫自己来是为了这件事。
不过想一想又很合理。
毕竟他是勋贵子弟,既有身份,又有人脉,还吃喝玩乐皆通。
更难得的是,他跟他们交流还无阻碍。
他于是一点头,同样用了胡语对他们道:“包在我身上。”
几个西域商人大喜过望。
风珉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他身上穿的衣料带回西域,能够换到不知多少金子。
有他帮忙出面,那些茶商跟绸缎商人只怕谁也不敢占便宜。
不用一下午,他们说不定就能把货物全都买齐,明天就能动身离京。
游天:“……”
好了,现在他成了唯一一个什么都听不懂的人。
陈松意对着风珉道:“我跟他们做了一笔生意。他们西域有一种作物,名白叠,结出的果实可以抽出白絮,制作御寒的衣物。若能运到边关,再在中原推广……”
不必她说完,风珉就明白了。
他的眼睛缓缓地亮起来,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杀鸡用牛刀,要让自己来。
见他领悟,陈松意也就不再多说。
风珉也直接跟这几个西域商人交流,问起他们具体的货物需求。
“白叠……”游天从记忆中挖出这个东西,向着陈松意道,“这东西我在师兄的书里看到过。”
“我也是在师父的书里看到的。”她道,“这是很好的东西,有了它,很多人在冬日都不会冻死了。”
游天觉得,在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跟师兄一模一样。
他有所触动,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酒。
他习武、学医,都是因为有这样的资质,适合去学。
然而,他却没有一个确切的目标,要为什么而学。
他下山以后,会在路途中行医救人,是因为他对怪疾感兴趣。
他想要在医道上精益求精,却没有过要救治世人的宏愿。
在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他想要做的也就是报仇。
或许豁出此身,可以杀了那个把他从家中带走,发现他没用之后又把他抛弃的人。
这样既可以报仇,也可以帮师兄解决掉一个最大的目标。
解决这个天阁追索了这么久的叛徒、罪人。
但做完这件事情以后,如果活下来,他还能做什么?
或者说,做不成这件事,他又还可以做什么,游天从来没有想过。
他觉得这是师兄和松意跟自己不一样的地方。
他也应该想一想,该怎么像他们一样,在复仇以外还拥有别的目标。
风珉不愧是最懂京城的。
很快他就跟这几个西域商人谈好了,有了规划,今天要带他们去哪里置办。
几个西域汉子去了心头大石,高兴地敬了风珉几碗酒。
直到他说下午的事情重要、不宜再喝酒以后,才停了下来,等食物一上来就开始吃。
风珉看向陈松意,问她:“你要他们带什么人走?”
总不可能是他。
陈松意轻声道:“裴云升。”
尽管还没有见厉王,问他昨夜不动手的缘由,不过她在恢复之后就立刻推演了一番,知道了景帝的打算。
随即,她就想到了自己让常衡带回去的那些证据。
在京城内外的,要不触动世家的神经,必然是由天罡卫去盯梢,一到时间就拿下。
在江南的那部分,从朝堂内派人去定会引起世家的警觉,让计划出纰漏。
最好的办法,还是从朝堂之外派人去。
而陈松意想不到比裴云升更好的人选。
首先他参与了昨夜的事,以他的才智,只怕早已经将江南的那些地点跟证据同马元清联系到一起了。
其次,他出身江南,去到付大人面前必有助益。
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个身份,若要委托他离开京城去做什么,最是合情合理。
左右他平日也到处跑,三五不时就要出远门。
“裴云升……”
这个名字触动了风珉的记忆。
他立刻想起了在云山县她交给付公的锦囊里写着的那五个名字——
袁明、裴云升、陈寄羽、元吉、纪东流。
这是她的师父给付公算出的,他命定的五个弟子。
他知道分开一个多月她必定做了很多事,但没想到她会跟裴云升也结识了。
风珉心热了起来,有种正在见证宿命的感觉。
所有人都被逐渐聚集到了一起,甚至包括厉王殿下……
他不由地问道:“那纪东流跟元吉是不是也来了?”
“元吉倒是没有。”陈松意不防他还记得这些名字,看来师父的大旗是真的很好用,“但纪学兄现在人就在江南会馆,你改日有空去找我大哥,就能见到他。”
风珉习惯了她卖关子,刚才还说有件好事在等自己,等到时候就会知道。
他点了点头:“好,我会去的。”
陈松意找他跟西域商人接触是一件事,还有第二件,却是跟城外的流民有关。
他们在这里吃了肉,风珉跟西域商人约好下午过来带他们去采买,就先跟陈松意、游天一起先离开。
走之前,他又掏了银子买了些肉跟馕,租赁了一辆马车,把食物搬到马车上,这才骑上踏雪在前面领路,带着乘坐马车的师叔侄二人去城外。
马车里,陈松意看着从刚才就显得有些沉默的小师叔,问他:“小师叔怎么了?在想什么。”
“没什么。”游天立刻道,然后问她,“你让风珉带我们去城外做什么?”
陈松意道:“他在京城的时候,就时常会带人去给城外的流民送粮食跟肉,让那些老弱能稍微过得好一些——”后面的话,她改用了传音入密。
“等京城地动一生,就算厉王殿下跟陛下有所准备,能够提早疏散,也很难顾及城外这些流民。
因为他们本身就不属于京城百姓,而是因为各种原因北上逃到京城来的。
“他们住的地方都是棚户,很不结实,而且人群密集,一旦塌下,就会死很多人。
“如果风珉没有回来,我还要想别的办法,但是他回来了,就是最合适的。”
“别看刚刚那群勋贵子弟好像除了惹是生非,没其他能力。
“但他们身后的各家拧在一起,就十分可观的力量。”
“他们去给城外的流民送肉送粮是常有的事,在流民当中很有威严,也很有号召力。
“若他们在地动前,就到空旷的地方去派粮施粥,那就算到时朝廷顾不上,城外的流民也会被吸引出棚户。”
游天恍然:“明白了。”
这样一来,流民区的死伤就能大大减少,也不会引起想利用地动来行事的那些人警觉。
很快,马车来到城外。
这几日天气好,城外的流民都出来晒太阳。
风珉一来,就有很多流民认出了他。
小孩子也不怕他,立刻围上来,叫道:“公子!公子你回来了!”
风珉翻身下马,说道:“回来了。我不在的时候,跟我一起的那些家伙有来给你们送吃的吗?”
“有!”出生在棚户里,生来就是脏兮兮的孩子们吸着鼻涕,仰着头看他,还有人伸出小手想摸踏雪,“公子们来过!给我们送肉吃!”
“还给我们送了煤炭!”
“还有粮食!”
师叔侄二人从马车上下来,看到风珉一点也不在意的让他们摸着自己的爱驹,脸上露出笑容:“我也给你们带了吃的。好了,去叫你们家的大人来吧。”
第 209 章
孩子们轰然一下散开, 很快就叫了家中的大人来。
来的都是些老弱妇孺,风珉他们给东西,选择的向来是最需要的人。
而且, 一般都让他们拿到之后当场就吃完。
这样一来, 就不容易被身强力壮的人抢走。
如陈松意所料, 他在流民中的号召力很强。
这个令远在江南的官吏都害怕的天潢贵胄, 在最底层的百姓当中却很受敬爱。
哪怕他带来的东西不多,后面来的很多人都分不到。
但是他们还是很愿意过来见他,哪怕跟他说两句话也好。
在风珉身上, 游天再次看到了跟师兄、跟师侄很像的东西。
而一听到他打算过两天来施粥放粮,城外的流民都很开心, 也很感激。
显然, 由他结集城中的勋贵子弟来施粥放粮,减轻到时地动的伤亡跟朝堂的压力,是可行的。
于是, 分完马车上的肉跟烤馕以后, 三人对视一眼, 就准备分头行动。
风珉先折回去, 带那些西域商人去购买茶叶跟丝绸,陈松意则跟游天去找裴云升。
城东, 相国寺。
一盏长明灯亮起, 加入了灯海之中。
今日一早就出了城, 来到相国寺的刘氏跪在佛像前,为她念诵了二十一遍往生咒才起身。
日夜各二十一遍, 能消重罪。
她的珠儿这一生已经结束, 她只希望她的下一生能不再有那么多的磨难。
“夫人。”程三元家的扶起她。
“香油钱捐出去了没有?”
“捐出去了,再让他们悄悄地为小姐做一场法事, 让小姐能……”早登极乐这四个字,程三元家的没有说出来。
但刘氏已经听明白了。
她点了点头,说道:“走吧。”
她要在相国寺留三日。
虽然对她一回来就要到寺庙里住三天这种行为感到不满,但看到她回来一天就把府里上上下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复先前的乱象,程卓之也不能说什么。
这个家现在离不了妻子,左右赵氏已经被敲打过了,现在不敢再作妖,老老实实地待在母亲身边服侍她,那她要去相国寺住三天就住三天吧。
刘氏由自己的心腹扶着,从供奉长明灯的偏殿中出来,登上了佛塔。
一日前,正是在同一个位置,陈松意就在这里描绘了京城东面剩下的最后一角阵法。
刘氏站在高处,凭栏远望。
在这一瞬间,她的眼睛里泛起了光华,跟远在江南的另一人共享了视野。
她的眼就是他的眼。
他的眼就是她的眼。
从前在她眼中只是由普通的建筑和人构成的世界,现在变了一个模样。
刘氏眼中流露出震撼之色。
眼前的京城被笼罩在一个大阵中,阵法光芒隐隐闪烁。
而在这其中有三个气运冲天处,一个在皇宫,一个在北边,还有一个离得最近。
刘氏调转目光,看向护国神木所在的院子,见到那棵低处被挂着许多红绸的神木上青气流转,与大阵交融。
随后,她又看向了塔下的人,见到他们每一个人头顶都有着不同的气。
有的灰白,有的发红。
她收回目光,看向自己身边的心腹,见到她的头顶也是一片灰白,一丝微弱的红中带着丝丝缕缕的黑色。
刘氏福至心灵,这就是人的气运。
她想到胡三婆,她那只左眼能够看到的,应当就是这样的气吧。
她再看向京城,大多数人的气运都是淡泊灰白的,唯有在皇宫的方向看得到冲霄的紫气。
而在北边的那一道,应当就是书院的浩然正气了,那里出储相,经历几朝几代都不曾改。
或许是因为跟先祖共享了视野,也共享了心情,刘氏对这些气都不喜欢。
特别是书院跟护国神木,在她看来尤其碍眼。
她在这个高度将京城搜寻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金色气运,于是收回了目光。
在她闭眼的时候,这种特殊的视野也关闭了,加诸在她眼睛上的术法暂时停止了运转。
“走吧。”刘氏说道。
程三元家的顺从地扶住了她的手,同她一起下了佛塔,来到了护国神木所在的院子里。
今日来相国寺的人也很多,在这个院子里祭拜护国神木、抛掷红绸许愿的人也不少,多是女子,有老有少。
程三元家的原本去取了香点燃,要交到刘氏手里,但刘氏却拒绝了。
她来到了高大的神木前,抬手去触碰树干,这样的举动很常见,并没有引来其他人的注意。
刘氏是不能像拥有王朝气运的陈松意一样,让护国神木跟她产生共鸣的。
她将手放在上面,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不过很快她就收回了手,然后用一早拿在手里的金钗划破了掌心。
掌心里,她的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刘氏因为这痛楚皱了皱眉,随后重新抬起手,将手掌按在了树干上。
她的血流出来,诡异地渗透进了神木的树干里,没有往下流。
她划破的口子并不大,但是流出的血却源源不断,疯狂地朝着神木渗透。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了,但却没有把手从树干上收回来。
直到她因为失血而感到眩晕,摇晃了两下,被程三元家的扶住了,她的手掌才脱离了护国神木。
“夫人……”
程三元家的见到了她这堪称疯狂的举动,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人在看这里。
然后她才看向刘氏的手,却见到她掌心里原本应该留下伤口的地方却一片平整,仿佛先前割破掌心放血只是自己的错觉。
可刘氏那失去血色的面孔,却证明了刚刚的一切真实发生过。
程三元家的背上漫过一阵战栗。
刘氏自己站直了身体,看着吸了自己的血过后好似没有什么改变的护国神木,对自己的心腹说道:“好了,回禅房,我要回去躺一下。”
她依照先祖所言,已经用自己的血污染了神木,如果那个跟先祖有仇、杀死了她的珠儿的人在这里,就一定会来。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
……
京城,裴云升的宅子里。
神木一发生异变,将气运散入京城阵势中、跟大阵气机勾连的陈松意就感应到了。
“怎么?”
正在听她讲推演术总篇的裴云升见她忽然停下不讲了,于是问道。
陈松意神情凝肃:“等等。”
她抬手掐算,游天在旁坐直了身体,算是知道她到底有多滥用“术”。
在来的路上,她说要传授裴云升推演术,他也没有说什么。
他知道现在情况特殊,她有便宜行事的权力。
何况容镜的态度也表明了,师兄这一支就是不用遵循天阁的规则。
但她用推演术实在是太过频繁了。
还好,这一次她推演的事情没有消耗太多的算力,很快就得出了结果。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在相国寺对护国神木动手的不是旁人,而是先前还在江南昏迷不醒的刘氏。
她不但醒了,还回到了京城。
看来这也是道人的其中一项安排。
陈松意现在已经将气运散去,完全可以再次戴上椒图面具到刘氏面前去解决了她。
但她没有动,现在京城已经是她的主场,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从卦中看,比起她自己去,还有更适合的人。
比起现在就动手,还有更适合的时机。
“我刚刚讲到哪里了?”
见她放下了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裴云升才提了她刚刚讲的上一句。
陈松意点了点头,接着刚才的总篇继续往下,开始讲细则。
推演术入门并不难,只要半个时辰就可以教会一个人。
但推演的准确程度跟所能得到的信息,就要凭个人的灵性跟悟性。
游天也学过,不过他完全没有天赋。
所以现在听着她教裴云升,他也不感兴趣。
“客人,请用。”
裴云升的老仆端了茶点进来,请他用一些,小师叔这才找到了事做。
他道了谢,然后看了老仆一眼,接着招手让他过来,要给他把把脉。
见裴云升目光落在小师叔身上,陈松意解释了一声:“我师叔钻研医道,医术精湛。”
听她这样说,裴云生才收回目光。
陈松意对他说道,“推演术入门篇跟日常应用我已经讲完了,剩下的就是不断练习。回头我会默一些我算过的案例给你,还有一些诀窍,你可以对照着实践练习。”
裴云升忽然道:“要练多久,才能达到像你这样的水平?”
他听完这推演术入门,虽然神奇,但是想应用到她这个水平,几乎不可能。
陈松意也没有隐瞒,直接道:“看机缘,看契机。有可能这一辈子都达不到,也有可能某一天突然就到了。这是我师门的‘术’,我传你就是因为你跟我之间的缘法。但凡是‘术’都有代价,人力有时尽,不是事事都能算清,希望你能用它趋吉避凶,不要滥用反噬。”
游天给老仆把着脉,听到她的话,只觉得她劝告别人就会,到自己就不会。
等完成了对裴云升的承诺,陈松意才提起了自己今天的来意:“我来其实是有一件事想要委托你。”
裴云升一脸早已经猜到的表情:“想让我回一趟江南是吗?”
刚刚学习推演术时的专注散去,现在的他看起来又是那个厌倦的样子了。
陈松意道:“对,我想不到比你更适合的人选。你应当去一趟江南,你的机缘在江南。”
虽然代价是要他放弃参与,可能是大齐绵延四百多年最璀璨的一届科举,放弃跟这些名留青史的对手同台竞技的机会,但他只要去江南,就不会失望。
裴云升看了她片刻,收起了困倦的神色,说道:“我答应了。”顿了顿,又道,“我相信你的推演术这一次也是准的,要我什么时候走?”
第 210 章
夜幕降临, 忠勇侯府门口的两盏灯已经亮起。
听到马蹄声,见到公子爷骑着踏雪回来,门房连忙开了门:“公子爷回来啦!”
“嗯。”风珉出门一整天, 身上带着寒气。
他一下马, 就拍了拍踏雪的脖子, 然后把马交给了小厮。
他一边往府里走, 一边问来迎接的管家:“我爹回来了吗?今天我不在,有人来找我没有?”
管家道:“还没呢,今天也没有公子爷的客人。老夫人跟夫人都在等公子爷用晚膳, 公子爷……”
风珉脚下一顿,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今天又去了城外, 又在东市打转, 而且吃烤羊肉,身上说不定还有味道没散。
他于是说道:“跟我祖母和我娘说,我先换身衣服再过去。”
他回了自己的院子, 用铜盆里的冷水洗了脸又洗了手, 这才换了身衣服去见祖母跟母亲。
忠勇侯夫人一听到外面的声音, 就立刻对婆母说道:“回来了, 风珉回来了。”
“祖母,娘。”换了身衣服的人从门外跨进来。
丫鬟立刻把挡风的帘子放下。
忠勇侯夫人看着儿子, 嗔怪地道:“才刚一回来就不见了人, 快坐下吃饭。”
“呵呵呵乖孙, 快坐下吧。”
老侯夫人已经有些不认人了,有时候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记得, 却记得孙儿。
风珉坐在她身边, 拿起碗给祖母布菜,没有假手于人。
他头也不抬地问道:“爹呢, 这么晚还没回来,不等他吗?”
这里除了他们祖孙三人,剩下的都是忠勇侯夫人的贴身丫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忠勇侯夫人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你爹他还在宫里,陛下今日在宴席上突然倒下了,可能有些不好……”
风珉握着筷子的手紧了一下:“是今天上午的事?”
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他的手才松了下来,“没事,陛下正值壮年,而且就算……厉王殿下也回来了。”
如果陛下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像游天这样的神医,应该早被请进宫了。
还有松意,她也会先做其他的安排,而不是这样先顾及江南,再顾及城外流民。
“说的也对。”
他的话说服了忠勇侯夫人,令她放松下来,问起了儿子今日都去做了什么。
风珉把自己去了一趟京兆府捞人的事说了,略过了中间在酒楼的谈话,直接跳到城外流民:
“……这个冬天虽然没有怎么下雪,不过他们也不好过。我打算给徐二他们找点事做,消磨一些精力,少惹是生非。娘觉得我牵头开粥棚,让他们一起给流民施点肉粥跟煤炭怎么样?”
“是好事,而且能忙上好几天呢。”
忠勇侯夫人最喜欢的就是儿子这一点。
虽然整个京城的闺秀都因为他的纨绔名声不愿跟他相看,怕他性情跟人品都不好,但做母亲的知道他很好,会这般名声在外,只是跟他爹对着干而已。
风珉心下一动,问她:“娘你去不去?”
虽然在外面冷,但如果待在府里,哪很梁柱不结实,砸下来伤了她们就不好了,还是在空地上更安全。
忠勇侯夫人是有些意动的。
城外流民那么多,光凭儿子他们的私房钱,肯定发不出多少粮去。
她于是点头道:“等你两个姐姐回来,我也跟她们说说。”
等到他们吃得差不多了,外面才响起丫鬟的声音:“侯爷回来了。”
帘子掀开,忠勇侯带着一身寒意进来,神色也跟平时不大一样。
侯夫人立刻起了身,要去给他解斗篷,忠勇侯却说道:“不用了夫人,我要去南军。”
他回来是来看看母亲,然后跟自己的妻子说一声。
见到儿子在这里陪伴他祖母,忠勇侯神色稍缓。
当听夫人说儿子打算过几日去城外搭粥棚,给流民施粥的时候,忠勇侯看向了自己的儿子。
风珉迎上父亲的目光,忽然有种感觉——
他肯定知道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上一次他有这种感觉,仿佛跟自己向来意见相左的父亲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要并肩作战,还是在江南案被揭发的时候。
果然,父亲难得对他点了点头,沉声道:“好好做。”
……
带着厉王府标志的马车从宫门口驶出。
看到这辆马车,负责守卫宫门的禁军都向它投去了炽热的目光。
与此同时,他们心中也浮现出一个念头:“厉王殿下都从皇宫里出来了,陛下应该没事了吧?”
景帝在宴席上的突然倒下,因为太过突然,又有别国使臣在,所以这个消息并没有瞒住。
这一整天,禁军过得提心吊胆。
幸好,现在看到厉王殿下的马车,他们才算松了一口气。
马车上,车顶悬挂的灯在厉王的脸上投下光芒,令那张俊美的面孔更多了几分凌厉夺目。
秦骁留在了厉王府,给他赶车的是另一个亲卫,马车行驶得同样平稳。
尽管一开始就预料到陆云放开了限制,那些人会立刻动手,可皇陵的变动对皇兄的影响还是超出了预计。
幸好,给皇兄的那张灵符很可靠。
在济州城外遇到的、疑似少女师父的神秘高人的布置也可靠。
皇兄把三位宰辅跟忠勇侯与卫国公一起召进去,是为了掩人耳目。
真正的目的是要给执掌南北两军的一公一侯下令。
南军主要负责是宫门及陵寝的安全。
同时,还会在帝王出行的时候与北军一起,组成仪仗,守护御驾。
马元清作为曾经的北军统领,在被软禁之后,还能对京中的官员下手,威逼恐吓,制造灭门惨案,这说明北军里还有他的势力残留。
太医院诊断景帝现在已经没事了。
等再过两日,皇陵修缮完成,他会如期离宫,跟百官一起去闭陵,到时肯定要由禁军守卫。
怎样安排才能确保在动手擒下那几个尚书以后,北军里马元清留下的后手不会受人掌控,威胁到帝王,这是这两日忠勇侯要头疼的事。
但是……厉王想道,皇兄今日这样召集自己等人,似乎给外面释放出了一个错误信号,让他们觉得他是打算立储了。
萧应离想起那几个侄子看自己的紧张目光。
在他们眼中,自己好像也被划成了劲敌这一类的存在。
尤其是从西郊归来,身上还带着煤灰的三皇子,在他父皇的寝宫外,遇见最后离开的这个皇叔时,他给萧应离的这种感觉就越发的明显。
厉王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低声道:“皇兄说我这几个侄儿不行,竟不是谦辞……”
他真心希望自己的兄长能够好好坐在这个位置上,全力支持他打完草原王庭,彻底平定北边。
他们这一代将功毕于一役,下一代就做守成之君便足够了。
而他对皇位没有半点兴趣。
比起成为统治大齐的君王,他更希望实现开拓的梦想,以后就死在远征的路上……
“殿下,到了。”
在他半闭着眼睛,随着马车行进时的轻轻摇晃想着这些的时候,厉王府到了。
萧应离睁开眼睛,从车上下来,就见到秦骁在外面等着自己。
一见他,萧应离便眼睛一亮,笑着问他:“军师来了?”
“来了!”秦骁兴奋地点头,“而且还带来一位贵客!”
听到“贵客”二字,萧应离心中立刻生出了各种猜测,他问道:“人在哪里?”
秦骁一指正厅,萧应离加快脚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一边走,就一边听话唠的亲卫队长把来人的身份说了个清楚。
她的师叔来京城了。
他是治好了军师的绝世神医、绝顶高手,而且还精通火药术。
秦骁总结道:“……就是军师心心念念想要招揽回边关的那个师叔啊,殿下!”
在这样拉到了顶点的期待下,厉王走进了温暖如春的正厅,看到了陈松意跟她身边穿着道袍的少年人。
“殿下。”陈松意起了身,向着萧应离介绍道,“这是我的小师叔游天。”
游天也起了身,向这位初次见面的厉王殿下拱手,行了一礼:“见过厉王殿下。”
随后,他就审视起了这个让师侄、风珉甚至裴植那样的狐狸都死心塌地的年轻王者。
而陈松意也不说其他,一见厉王就直接进入了正题,再次提及了地动跟江南案。
萧应离也将目光从这位过于年轻的高人身上收回来,走向了她:“我正想等你来了再商议,去江南的人选你已经有了安排?”
“我已经安排了可靠的人,明日就出发。”陈松意道,“世间没有人比他更稳妥了,付大人一见他就会明白。”甚至都不用锦囊信物,只要裴云升报出他的名字,付大人就会见他。
随后,她提到了刘氏,“草原人的国师安排了人对护国神木下手——是我的养母,我不是最适合去对付她的人。有我在,神木暂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等皇陵之乱平定的时候,请殿下派人去将她一并拿下。”
这算是景帝的做法给她的启发,危害国祚,不必她去,刘氏也没有被轻饶的余地。
而刘氏本身的威胁甚至不及程明珠,由寻常的将士去也可以把人拿下。
“好,此事你不必为难。”萧应离望着她,目光变得柔和了,“辛苦了,军师。”
“我……”陈松意滞了片刻,最终在他的目光下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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