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裴彦苏说得一点都没错,确实是因为宋润升。
在她和萧月桢的生母、弘光帝的元后嫡妻卢氏,因为生她们姐妹而难产薨逝后,作为众妃之首之贵妃的宋氏,便被弘光帝扶上了皇后的宝座。
宋氏一族在大周朝野本就不容小觑,族中入仕的男子自此之后,几乎人人平步青云,其中宋皇后的兄长宋兴策更是身居太师高位;而金胜春兄妹两人的生母李王后,同样也在生产时不幸薨逝,新罗宋氏的壮大之路,也几乎与大周宋氏一模一样。
巧合的是,萧月音比金胜春小了半岁,新罗又是大周藩属国,新罗内政的变化,宋兴策等人应当了如指掌。
有没有一种可能:
那仅有的理智告诉他,必须要先和她把话说清楚,他要亲耳听到她再说一次那些话,他才能够继续与她的狎昵亲密。
但身体总是先于意志做出反应。
今日的她穿一身柳绿色的衣裙,素面朝天,不饰钗环,就像他初见她时,她美若神女临凡,让他一眼忘俗,停了呼吸。
偏偏这样的她,还要用那双凝着盈盈水色的杏眼看他,羞怯、惊惶、不安,却还隐隐藏着期盼。
他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她再这样看他一眼,他便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发疯一般想要亲吻她,把她生吞入腹,让她藏进他的身体里,从此只有他一人能够欣赏。
唇齿张狂肆意,她也被迫承着他侵略一样的吻,简单的随云髻早就因为他的霸道的掠夺而散做一团,她的乌发铺散了香枕的大半,有几缕滑落在她玉颈的领口,轻轻扫过他滋扰的长指,再缓缓垂落。
呼吸被交换,裴彦苏又轻轻吮舐她的唇瓣,看她海棠花一样的面容盛开,自己的匈堂也随着舛息上下起伏。
“大人……你,你知道我是谁吗?”终于被放开,萧月音鼓起勇气,问出这关键的问题。
不能再这样不清不楚下去。
鬓边的碎发垂落,裴彦苏用长指将其挑开,凝视她。
他的傻音音,怎么到了此时此刻,还在问他这种答案再明显不过的问题?
“你……你不知道我给你留了信?”她的心也随着试探的疑问,一个字一个字地沉了下去。
罢了,尽管此时的暧昧让她意乱情迷,但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她应当明晰,不能再拖泥带水下去。
“不知道,没看过……没事的,我亲口告诉你。”她一鼓作气说完,连眼角的盈盈粉泪里都透着绝不回头的坚毅:
贝芳心下一沉,尽力克制浑身的颤抖,屏住呼吸,想要再摸一摸这遭了飞来横祸的小姐妹翠颐。
指尖抚过她发丝时,却发现她随身带来的枕头下面,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是一封信。一直以来,裴彦荀都是旁观者清。自从公主突然失踪之后,自己这表弟的状态便不对,不似过去那般沉稳多谋,理智时常消匿,随时都有可能冲动行事。
明日一早便要返回上京,裴彦荀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趁着夜色朦胧,亲自去往上京探听有关乌耆衍单于的消息。
蹲守到后半夜,眼看乌耆衍安然醒来,他便又神不知鬼不觉摸了回来。
于是便遇到了那个才刚刚披星戴月、抵达营地大门口的胡人青年。
大半夜的,营地处的守卫自然更加谨慎,只让那青年在门口等着,到天亮时再考虑去通秉王子。就在青年无奈妥协时,裴彦荀便来了,一问缘由,再一见青年随信附上的霍司斐令牌,当下便明白了一切。
将霍司斐的短信读罢,裴彦荀也有了底。
信上把霍司斐独自离开后这几日的所见所闻都写得十分清楚。
说裴溯和萧月音先是因为暴雨、担心路途泥泞才在东陶滞留了几日,后来疫病袭来,裴溯病倒,萧月音与之后到来的神医秦娘子夫妇一并投入到了除疫的繁忙工作中,一直到他发信时东陶镇的封锁解除之后,他们都还在东陶镇上。
“冀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眼见裴彦苏读完信后那跃动不已的眸色,裴彦荀再一次出言劝慰,“既然咱们人已经到了上京,你若不去见单于,先前的努力又要白费。”
“是。”话音刚落,裴彦苏已将他拉入了自己的帐子中。
昨晚的变故和谋划交代完,裴彦荀立刻出了帐,找到了正在悄悄处理翠颐尸首的贝芳,如是这般吩咐。
此时正是卯时初刻,一个时辰之后,裴彦苏便换上了胡服,只带了几名随从,便驰马入了上京。
贝芳知道翠颐并不识字,这封信她也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提过,想来可能会有蹊跷。
又沉思了片刻,贝芳才站起来,走到大帐帘子处,将帘子轻轻掀起一角,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信封上的字。
“裴彦苏亲启”。
看来,上天不仅安排了翠颐替她挡下杀身之祸,还在同时,将可以扭转局势的契机,送到了她的手上。
她必须要带着这封信,立刻见到裴彦苏。
能力平平又心思不纯的人,遇到问题不能有效解决,便会开始动歪脑筋。趁着王子雷厉风行地处理冀州这堆烂摊子,克里奔蠢蠢欲动。
庶务处理不好,但那归还仪式是面子活,他还是上了些心。招待周廷来的康王夫妇,自然有几次宴饮,而宴饮少不得歌舞助兴,克里奔灵机一动,便命心腹提前将他精心挑选的那些舞姬叫了来。
此时正是暮色沉沉的时分,克里奔满心期待领着人,没见到赫弥舒王子不说,直接在其王妃永安公主处碰了壁。
“公主,这些舞姬是小的为之后的宴会歌舞精心挑选的,个个出挑,今日小的带来,也只是为了让王子提前掌掌眼,希望公主理解。”克里奔第一次见永安公主,只当这位容貌清绝的柔婉公主没什么脾气,说话看似谦恭,却半点没有将其放在眼里的意思。
“王子忙于公务,没有余暇掌这些不该掌的眼。”面对克里奔这样的小人,萧月音把自己公主的架子端得足足的,“还有你,怎么又是你?”
说的是跟着克里奔一并来的那名叫纱郁的妇人,萧月音的老熟人了。
当日在幽州,便也是这个纱郁,两次给裴彦苏送美人,之后还惹出了塞姬那样的麻烦。
那时候萧月音对裴彦苏并无情愫,如今却不同,再看到纱郁和她领着的那十几个一身鲜红色紧.致裙装的艳色女郎,小公主只觉得心头翻江倒海,越看越气。
但纱郁显然不够机敏,没听出公主言语里明显的醋意。
挑送美人本来就是她分内之事,克里奔又身为冀州代领,上峰命令如此,她哪有推辞的道理?
因为纱郁在第二次给裴彦苏送了塞姬之后便因故离开了幽州,对于塞姬惹出的麻烦只是后来听说,在她的印象里,永安公主还会与先前一样毫不犹豫替王子收下美人,所以回答时,半点敬畏都无:
“公主好记性,确实是奴婢。”
纱郁还是那口流利的中原官话,表达却比从前进步了许多,萧月音一见她这般态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朝立侍在身侧的戴嬷嬷使了个眼色,才故意拉长了语调,道:
“本公主的二哥和二嫂恩爱得很,二哥不需要这些歌舞,二嫂也不喜欢。”
这话说完,包括克里奔和纱郁在内的所有人俱是一愣。
都知道这些绝色舞姬是为赫弥舒王子准备的,这王妃怎么会口口声声提起周廷的康王和康王妃来?
戴嬷嬷不敢违令,只能在眼睁睁看着东宫的马车启程后,急急转向身后那位,似乎因为一瘸一拐,才姗姗来迟的王子。
戴嬷嬷活了四十多年,难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眼见王子与公主大闹一场,她恨不得拽着王子身上那件与他身份并不相符的仆从布衣的衣袖,追到那马车前面,拦下公主的脚步。
可她又见王子的神色,有点享受,又有点满足,好像暂时并没有要追公主的意思。
难道一向感情甚笃的夫妻两人,就要在异国他乡恩断义绝了?
疑问凝在嘴边,就要冲口而出:
王子,你的王妃要跟人跑了,你真的不去追吗?
62.
坐在金胜春前往东宫的马车上时,萧月音还沉浸在对裴彦苏的气头上。
从小修身养性,也是习惯清心寡欲、克己复礼的,从没有生过如此大的气。
而等到她彻底回过神来,马车已经将路程走了一大半,快要到达东宫门口了。
心急如焚的金胜春想不到那个男人居然在如此关键的时候横叉一杠子,当下再也装不下去,狠狠向崔赫宰吼道:
“他来干什么?孤的东宫不欢迎他,你就说永安公主已经同意留宿东宫了,让他赶紧滚回驿站。”
因为有癸水不能盆浴,萧月音在戴嬷嬷离开之后,便很快从浴桶中起了身。
韩嬷嬷依旧悉心服侍,先用小巾包住她尽湿的青丝,挽好,又取了宽大的棉巾来,裹住公主的身子,吸掉白嫩肌肤上滚落的水珠,见她似乎就要伸手去拿寝衣,阻道:
“公主一整晚奔波,沐风栉雨,肌肤受创,光是沐浴干净肯定不够,要敷上香露……”
萧月音正要答应,先扫了眼湢室,想起主仆二人眼下身在裴彦苏卧房内,那她们惯用的美人榻还未搬过来,摇了摇头:
“腹内实在不太舒服,今晚先不弄这些。”
恰好戴嬷嬷已返回,手中拿了月事带和另一套寝衣,见她们二人还未妥当,道:
“癸水来了头发不能一直湿着,正好卧房内也有软榻,公主赶紧出去,让奴婢伺候公主烘发吧,算起来,太医应该也快到了。”
萧月音看了眼那木架上差点被自己取下的寝衣,大半透红、款式暴.露,又对比戴嬷嬷手中那套樱草色素净的,因问:
“怎么请太医来了?”
戴嬷嬷便上前来,一面与韩嬷嬷一同麻利伺候,一面将方才卧房内裴彦苏的吩咐细细说了。
与萧月音闻言面无表情相反,韩嬷嬷倒是笑意盎然,一手将她小衣在腰间的系带松了松:
“王子有心了,奴婢与戴嬷嬷方才说的话,这么快便应验。”
忽而又感叹道:
“最近公主的小衣紧了一圈,是奴婢疏忽了,一直不得空为公主做新的。”
萧月音自己将寝衣拉好,满心都在担忧太医可能察觉她私自服药一事,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主仆三人回到卧房之后,裴彦苏并不在。
萧月音暗暗松了口气,被戴嬷嬷引着走向那窗边的软榻,坐下时,发现榻上有一本从中间倒扣的线装书,拿起来才发现,又是她看不懂的漠北文字。
其实因为从小在宝川寺长大,即使她并未正式皈依,却也为了抄写佛经方便,学习了不少梵语和闪米特语①,基本能读懂文字。
后来有几次宝川寺从海外请来了高僧大德,萧月音也壮起胆子,尝试用自学的语言与他们沟通交流。之后她颇觉有趣,也时常自言自语练习。
之前裴彦苏陪她抄佛经时,她便扫过几次他正在阅读的书籍,虽看不懂其中含义,却也发觉与她手中这本并非同一册。
以他特殊的身份和如今在漠北的处境,必须要用心努力融入,才更会抢占先机。
幸好他有着状元郎的学习天赋,从零学起这些完全不同的语言文字,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正望着她看不懂的文字发呆,耳边却传来熟悉的声音,一点一点走近:
“公主也会识漠北文字了?”
转头,却见长身玉立的裴彦苏松垮着外袍,目光落于她手中的书卷,她伸手递给他:
“论起读书,谁又比得过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身后的韩嬷嬷和隋嬷嬷还在为她烘干头发,发球中放了银丝炭和熏香,点点香气萦绕,她却看到裴彦苏抽了象牙书签在那卷书册内夹好,随手放于榻边的书架上,对两位沉默做事的嬷嬷道:
“让我来。”
一坐两站的三人俱是一惊,戴嬷嬷赔笑:
“服侍公主烘头发是奴婢的分内事,这等粗活,哪里需要王子亲自动手。”
但裴彦苏已经站在了萧月音的身后:
“公主是因为我才受了这一身的风霜,区区烘发,哪里是粗活了。”
眼见他态度坚决,两位嬷嬷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对视一眼,便将工具交到裴彦苏手上,退到了门边。
半拢青丝再次被握住,明明没有半点触觉,萧月音却只觉那只手的指尖与她耳后头皮相碰,胸脯起伏,强作淡定:
“昨晚之事,全是那硕伊母子的毒计,与大人毫无干系,何必揽下这罪责。”
耳后热意骤然喷袭,原是裴彦苏将发炭前推,更加浓重的幽香袭来,便盖住了他手上也是刚刚沐浴完后的淡淡清冽气息。
“可惜了,”热意突然退却,换做他的声音更近,“因为这场风波,生生耽误了与公主成礼。”
萧月音捏着寝衣衣摆的手指不由攥紧,刚想说他们分明在山顶已经行过了礼,又忽然想起,他所指的,应当是周公之礼。
“这就是公主千方百计要推迟婚期的原因?”他又补一句,比上一句还要近,薄唇却未触碰她耳际,只让热息蔓延。
她怔忡,喉咙收紧,思考着如何应对。
而她的反应,居高临下的裴彦苏,当然尽收眼底。
如她光滑细腻的后颈,流利动人的肩线,还有藏匿于寝衣衣摆之内,若隐若现的玉峦。
他当然是在试探。
方才在外面,听到隋嬷嬷和太医的对话,他也知晓她千方百计推迟婚期,并非为了撞上她癸水的日子,好趁势躲了与他圆.房。
因为,在那封他截下来的书信上,明明白白写着,她要与真正的大公主萧月桢,在他们大婚之前,重新换回来。
双生的姐妹两人,把他当做玩偶来戏耍。
他怎么可能放人?
“殿下,”崔赫宰为难时,萧月音却温声插话,“今晚说到底,根结也在我和他,叨扰殿下的人也是我。”
她向金胜春微微福身,越过崔赫宰,走到房门口,又转头道:
“他这个人一定要见到我,当面听我赶他走,他才会罢休的。还是由我与殿下一道去那门口,我自己与他做个了结吧。
金胜春只想了一息,顷刻便同意了。
63.
得了金胜春的同意,萧月音与他两人并排朝大门走去,同样,都是脚步飞快。
等到了东宫的门口,才看到不仅仅是裴彦苏候在此处,和他们几乎同时到的,还有那看起来便行色匆匆的朴秀玉。
朴秀玉午后与金胜敏结伴入宫面圣,偶遇宋润升,他带着一位跟永安公主一行来新罗的沙弥。他们说是来为国王请平安脉,其实,也不过是傍上宋润升的高枝、拉着大旗想要代替永安公主和驸马向国王陈述他们通商的妄想。
幸好,她与金胜敏难得同仇敌忾,不仅全程霸住国王身边、不给那沙弥单独与国王说话的机会,她们还将昨日暗中谋划之事,顺利达成了。
但朴秀玉兴高采烈出宫回了朴府,刚洗漱完毕准备歇一歇时,却听到了令她无比震怒的消息——那永安公主萧月桢实在是太过恬不知耻,一个有夫之妇,竟然在驿馆门口公然勾引别人的夫君、太子金胜春,还大大方方坐上马车,和金胜春单独回了东宫!
自周礼成起,合卺所用之器,皆为匏瓜。
匏瓜瓤苦,掏空内里后被一分为二,以红色长绳分系两半,待行合卺之礼的新婿新妇饮完所盛之甜酒后,先用长绳将重阖的两半缠绕归拢,再在所有礼成之后,将匏瓜的两半分一上一下,置于他们的床底。
同甘共苦,夫妻一体。
萧月音虽然还穿着那身被仿制而不得的华贵嫁衣,却因为那几番生死波折,早已经忘了今日原本是她与裴彦苏的大婚之仪。如今大周驸马兼漠北王子,在这清风朗月之下郑重其事,她在心头的短暂涩然之后,也只好顺着他的将就,全了这未竟之礼。
不过,野果制成的“合卺”虽没有红绳缠绕,却在他们各自用匕首割下一缕青丝、同绾成结后,被裴彦苏用结发将空荡的果腹填满,然后直直坠落山崖。
怔忡间,新婿已回转身前,月光再次被他高大的身躯挡住,耳侧下颌也被他再次捧起,萧月音与他对视,只见他目光落在她紧闭的樱唇上,正要嗫嚅发问,他俯身吻住。
一路走来,他言行克制,最多出格的举动,也不过握了她的五指。
她以为他不会像那日那样。
可是恍惚间转念一想,二人在清风朗月下成礼,夫君亲吻新婚的妻子,也是再自然不过之事,无可指摘。
她从前不知他是那样的人,今日亲眼见识他的本事,方知这位原本应当是大周驸马的状元郎,外表君子如玉,内里实则凶猛犷悍——
连与她亲吻,亦是本性毕露。
起初的几下,还只是舔./舐她沾了山泉“合卺酒”的唇瓣,轻吸慢碾,仿佛同品清冽山泉;没几下后又觉不够,用灵活的舌./尖撬开她早就不堪重负的齿关,然后寸寸探入,寸寸占有。
双目迷蒙间,她忽然想起那日戴嬷嬷教导她时,说的那句话。
“要那样进去……”
掌控一切的男人却敏锐地感知到她的分心,骤然抽./离,薄唇放过她被他湿润的唇瓣,并未触碰,一路移到她的耳畔,哑声道:
“乖,抱住你的夫君。”
这话仿佛被赋予了天然的神力,萧月音听完,竟然顺从地伸出了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裴彦苏勾唇轻笑,一面俯身继续方才未竟的深吻,一面顺着这裹住她纤细腰肢的嫁衣,将她再次打横抱起。
经历几番波折,山间的夜风也并未带走她颈间独有的淡淡香气,他深深嗅闻,方才放过她,目光轻扫她的面容,最后停住,满意欣赏怀中自己的新婚妻子。
今日明明是大婚之日,但她的妆容却比先前还要清淡,大半夜过去,几乎消失殆尽,只剩芙蓉出清水后天然去雕饰的尽态极妍,樱唇娇艳欲滴,多半是被他亲吻得有些红.肿。
过了今晚,无论她对他是否是虚情假意,她都是他的妻。
山间雾气渐起,惊心动魄的一夜前半程过去,后半程的荆棘,才刚刚开始。
萧月音被重新抱上了马背,她看他将被栓住的马解开,他翻身上马后,拉住缰绳,将马儿回转方向。
心口猛地一沉,继而深深刺痛。
这一次,她却没有去抓那前鞍桥,反倒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背:
“我,我可真是该死……出来之后忘了,孟皋孟大人……”
马蹄在山间林地中踩着落叶湿泥,发出哒哒之声,萧月音懊恼不已:
“我被车稚粥的人掳走之前,孟大人本来牵着我的马,却突然倒地不支……大人,你可知他身在何处,眼下是否安好?”
裴彦苏却只紧了紧手臂,只踏马加速下山,并未回答她的问题。
她心下愈沉。
这一次下山并非循着前路,月光迷离之下,她只能看眼前的密林影影绰绰。不知行了多久,似乎已经彻底下了山,裴彦苏勒马,又将她抱了下来。
左右环视,两人正处密林边缘,往外数步便是一道矮坡。
她仍旧挂着孟皋之事,却看裴彦苏垂头踏行数步,忽然停下,低低道:
“孟大人在这里。”
只错愕了一瞬,萧月音便明白他所言为何,胸口愈发收紧,只见他人影蹲下,将臂上长袖挽起,开始徒手挖掘脚下的土。
她见状,便也走了过去,在他身侧跪蹲下来,也和他一并挖掘。
今日的雨是直到黄昏送亲前不久才停的,密林中的泥土除了有腐败的枯枝落叶外,还混合了不少雨水,湿滑糜烂,随着她深入的双手钻进每一个可以容纳的罅隙,指缝甲缝,无所不在。
但她绝无可能去计较这些。
公主是大周皇室金枝玉叶的公主不假,可也绝不是高高睥睨视众生如草芥刍狗的冷漠无情之人。孟皋为了护她安危惨遭车稚粥毒手,叫她如何冷眼旁观、心安理得让他埋骨他乡荒野?
所以她没有半点惧怕,今晚的她,像是在从前柔弱的心口镀了一层盔甲。
也许是因为他在她的身边。
一心快点把孟皋从泥土中解救出来,与裴彦苏两厢沉默,只不断深挖,两人大红的衣裳都沾满了翻落的泥土碎屑,面上也溅起污垢尘埃,可谁都没有理会,专注于手下。
终于,萧月音碰到了绵软之物,不同于泥土的松散,分明是人的衣裳。
今日孟皋护送她,特意穿了一身紫檀色杭绸劲装,佩紫怀黄,即使光线昏暗,可甫一触碰,便知是他所着的衣料无疑。
等到将孟皋的遗体彻底挖出来,郑重摆好,萧月音眼见送亲时与她言笑晏晏的孟皋如今已全然没了半点生气,即使衣冠楚楚却一身冰凉僵硬,先前凝滞在眼眶中许久的泪水,才终于簌簌坠落。
两人在送亲闲谈时,孟皋随口提过,当日大队出发,他的发妻挺着大肚子、坚持要为他送行,这次送亲的任务圆满完成、他顺利返回邺城之后,除了仕途能再往上走,他夜刚好能迎来和发妻的又一个孩子。
只是,做了十几年周宫侍卫的孟皋,最终还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胡地。
那个与他青梅竹马一路互相扶持的发妻,也再不能看见孩儿们日夜期盼的父亲了。
“公主的表兄卢据因为叛徒潘素惨死,公主曾用尽手段为他复仇,终于大成。”见她眼泪汹涌,裴彦苏又靠近了她一些,两人身上都俱是泥土,他不能为她拂去面上泪水,“今日,孟使官又惨死他乡……”
萧月音抽了抽鼻子,十指的指甲因为不断挖土而有大半已然断裂,但掐入掌心,仍旧是疼的。
“大人想要我做什么?”说话时并没有看向他,但隐隐咬紧了牙关。
温驯善良的家兔,一旦放归丛林,也会慢慢释放野性。
她属兔,在和亲出发前,他曾赠了一只用象牙雕琢的草原野兔予她。
“晕厥是大事,到时候静泓师傅来,恐怕也免不了为你施针拔罐的。”裴彦苏又故意叹了口气。
眼见时机已到,他便一面顺手将银簪插在了自己的发髻上,一面起身,就准备往房外走去。
果然,衣袖被床上装晕的某人一下拉住了。
“别别别,千万别找静泓师傅来,”萧月音急急说着,向他撒娇一般,“我不要针灸拔罐,好痛好痛的。”
64.
萧月音天性使然,怕疼这件事,想改也改不了。
双生子的身体天生便比常人要弱,她又因为出生时便被抱走、从小长在佛寺之中,对她饮食起居的照顾相比起宫中的姐姐萧月桢,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小疾微病倒也罢了,宝川寺中有像静泓这样精通医术的僧侣,她依方吃几帖苦药,养养也就好了;可是偶尔犯了些稍大的病,光吃药便不怎么见效了,必须配合施针拔罐这样的治疗手段,她的病才能彻底被治好。
偏偏,萧月音又是个生来极为怕痛的姑娘,每次被施针,无论那银针扎在身上的哪一处穴位,都能引来难以抑制的痛苦,持续很久。
那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想起从前的痛,想起在那安墟小镇上迫于无奈忍受的穿耳之痛,当萧月音听见裴彦苏说要为她再请静泓来施针拔罐时,她才直接将装晕一事抛到九霄云外,一个车轱辘一般支起了身子,连忙抓住这位关心则乱的王子的衣袖。
形势瞬息变化,叫人措手不及。
因为方才并未将力气浪费在挣扎反抗上,萧月音反应奇快,趁着面前的男人们注意力都在突然出现的裴彦苏身上,立刻站起来,用尽了生平最大的力气,顺利跑到了大帐的门帘边。
所幸裴彦苏身材高大,将这门帘一挡,外面的那群早已被他打趴下的喽啰,便也冲不进来。
局势暂时平衡。
“你,你不是死了吗?”帐内的大汉强作镇定,先声夺人。
“二哥也以为,我已经被毒死了吧?”裴彦苏只看向车稚粥。
因为她已经在他身边,那颗悬着的心也坦然落地,方才她向他奔来的时候,眼中没有怯懦,却全是如同重见天日一般的晶亮的神采。
他因此而多生了无数的力气和勇气,对车稚粥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如同穿云破月的利箭,直直射向还没从地上将下巴捡起来的漠北二王子:
“从前我晃荡于周地、全无功名时,便听闻过几次二哥的事迹。我以为,二哥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想不到几次交手,却发现不过尔尔。”
显然,这话不仅激怒了车稚粥,也激怒了帐内剩余几名车稚粥的心腹,几人对视一眼后,便同时向门口的二人冲来。
只可惜,除了车稚粥外,剩下的几个男人以为万无一失,在先前进帐时为了快.活更加方便,都将身上的佩刀挂在了门边,如今赤手空拳,到底只能硬拼。
萧月音也早已发现他们的破绽,方才几人短暂对峙时,她便已经将其中的两把佩刀取下,除了刀鞘,交给裴彦苏一把,自己也拿了一把。
想起上回在冀州之外遇到车稚粥手下的劫掠,裴彦苏表现得几乎不堪一击,她也不知他们此番以二敌四,胜算有没有一成之多。
但眼下,她也只能相信他了。
“上次半路劫人,他只会空手接刃,”停留在原地的车稚粥也想到了同样的事,不耐烦喊道,“你们当真以为他是什么武神盖世吗?不过临时学了几招防身术,花拳绣腿而已!赶紧给我上!”
那几个大汉一听车稚粥这个“过来人”这样说,自然更不将这“文弱书生”的五王子放在眼里,本就是三打一人多势众,便更是热血上头,齐齐往前。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面前的男人早早便开始用以弱示人来麻痹敌人,先前几次不露身手,只是因为藏锋韬光,未到展翅凌云之时。
现在,他们不仅使了卑劣之计妄图毒杀他,还半路抢了他的王妃,此等奇耻大辱,正是他露出獠牙的时候——
就连他身旁的萧月音,都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招的,只知道电光火石的片刻后,三个男人一个被砍断双手、一个被割去了鼻子和双耳,另一个捂着不断喷血的裤.裆,痛苦倒地。
“公主,按大周律,犯奸./淫罪者,当如何处罚?”裴彦苏偏头看向呆若木鸡的公主,微微躬了脊背,在她耳边问道。
他的热息混合着极为浓重的血腥味,萧月音颤栗不已,只能将目光转向他。
他的面上沾了不知几人的鲜血,那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此时也被熏染了暴戾之气,像是随时可以喷薄而出、撕咬血肉一般。
偏偏那双直视她的眼,只有恭敬与淡漠,不得半分乖张。
而他的问题,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公主的健忘又犯了,”状元郎扯了扯嘴角,方才重新看向地上哀嚎不止的三人,“微臣来替公主回答。按大周律,凡犯奸./淫者,皆当处以宫刑。”
话音未落,地上三人又传来更为凄厉的哀嚎,原是这大周的驸马,用汉律惩治了胡地上作奸犯科的胡人。
而一直隐在后方的车稚粥,在听到和看到“宫刑”时,心头骤然刺痛。从前意气风发的二王子早已干瘦颓然,在这劣势尽显之下,他面色越来越沉,即使手握佩刀,也止不住不断发抖。
今日这场与母亲硕伊里应外合的大戏,他原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完全可以高枕无忧的。
可眼前的局面只在须臾便天崩地裂,他甚至能从赫弥舒和他同样绿色的眼眸中,看出滚滚杀意,铺天盖地奔袭而来。
到底是他们母子二人太过轻敌,以为那个弱质汉女裴溯和她所生的野种,都只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花架子。
“赫弥舒,你以为你今天杀了我,你就能全身而退吗?”在地上的三人哀嚎渐歇时,车稚粥终于再次开口,“父王即使再厌弃我,也绝不会允许你这个向亲兄弟下手的野种,留在他的身边!”
车稚粥的佩刀同样是乌耆衍从前亲手所赠,同样以玄铁铸造、同样削铁如泥,光是出鞘的刹那,萧月音紧握弯刀的双手便忍不住颤抖,她向裴彦苏又靠了拢去,且听他轻声说道:
“公主,你面前的这个人,两次都差点置你于死地。”
一次是他们刚从邺城出发时路上遇到的劫掠,一次是今日,她被掳到这里。
萧月音紧住了牙口。
“二哥方才那番话,用来形容你自己,倒是更恰切不过。”裴彦苏微微勾唇,“两次,你两次想向亲兄弟下手,若我身边没有公主,我也早就一命呜呼了,哪有今日与二哥互诉衷肠的机会?”
萧月音眼帘颤动,她很想问身边的人,关她什么事。
但现在剑拔弩张,显然保命要紧。
“二哥,若你现在当着公主的面自断一臂,或许见到父王时,我还能为二哥求个情。”车稚粥一步一步提着佩刀走来。
“公主,你想要他左臂还是右臂?”裴彦苏偏头,像是确乎在征求萧月音的意见。
可这样轻漫的态度,让车稚粥彻底失了理智,出招的瞬间,几乎是用尽了全力。
“抓紧一点。”萧月音却听到身边男人不合时宜的提醒。
而下一刻,“哐嘡”一声掷地,原来是裴彦苏用佩刀将车稚粥手中的佩刀生生打落,车稚粥彻底失了倚仗。
就像是他犯下大错、又眼睁睁看着从前对他倍加倚重的父王,将所有的注意都移到了流落在外的另一个儿子身上一样。
可是从小便被权力裹挟的单于亲子,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权柄他移?这几个月来时时萦绕的不甘心,也在此刻突然达到了顶峰——
然而,他对自己的拳脚功夫还是过于自信,想要抓公主来要挟亲弟的意图乍然被识破,便连同整个右臂,齐齐断了根。
萧月音双眼也跟着麻了起来。
“微臣自作主张,要了他的右臂,公主不会怪罪微臣吧?”裴彦苏回看向她,像是真的犯了大错,在争取她的宽恕一般。
像毕竟是像,他也不等她回答,收了佩刀,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对身后满眼不甘却无可奈何的车稚粥说:
“二哥不杀弟弟,弟弟礼尚往来,也不会要二哥的命。”
车稚粥被剧痛侵袭,满口呜咽,又哪里管的了这个“弟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带着美人扬长而去。
帐外的喽啰们,早在裴彦苏踏马而来时,便已经领教了这位小王子的威力。
是以即使他们人数众多,在他夺了一个喽啰手中的佩刀,飞掷将那从大帐中探头出来的汉子头颅切下之后,所有人为了保命,根本不敢和他硬碰。
即使他入了帐,他们也只敢在外面以乱吼虚张声势,不可能真的冲到这帐中来找死。
而眼见着他怀抱一身红衣的美貌公主,将公主抱上马背后与其共骑而去,他们也无人能够阻拦,只有几个胆子大的,听到马蹄声渐远,方才进了那大帐,入目满地狼藉。
房门再次被关上时,萧月音才终于回过神来,想起倪汴进来之前,裴彦苏对自己说的话——
“公主有没有想过,若我因为公主的误会而与公主置气,不赴东宫来强行将公主接走,公主这般羊入虎口,又该如何脱身?”
置气置气,她才是应该置气的那个人吧!
“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了,”她微微转过身,面向他,难得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夫君,“方才说什么‘海量汪涵’的话太早,有些人最喜欢口是心非,故意吓唬别人的时候,可是比谁都心狠呢!”
裴彦苏仍旧端立,微微歪了头,以轻松戏谑的目光仰视她,道:
65.
四周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
尽管此时与裴彦苏的相对位置尚算绝佳,但居高临下所带来的天然优势,并没有让萧月音完全放下心中的惴惴。
他的话……听起来漫不经心,却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现出原形?现出什么原形?
是他已经全然识穿了她的身份,知道她不是他钟爱的姐姐、真正的大公主萧月桢,在对她这个冒牌货进行敲打,等着她主动从实招来吗?
裴彦苏言出必行,在当日午间便将牧医请来了。
有了经验更为丰富的牧医的诊治,北北的伤势也在之后的两三日内好得很快。那牧医也言说,这猫咪虽然还小,可身子硬朗恢复迅速,只要之后按照他的医嘱换药照拂,不出两三个月,北北便会恢复如常。
这一下,萧月音也彻底放下了心,燃眉之急解决,便只剩下在大婚之前,正式完成与萧月桢的交换了。
此事艰难无比,萧月音心急如焚。
不仅仅因为两次往邺城去信都杳无音讯,难免会激起她形状各异的猜想,更重要的是,自那日被迫承了裴彦苏的热吻之后,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又如何消化那番被迫波澜起伏的心境。
好在,那状元郎在收放自如的本事上也是状元一般,在陪同牧医的时候,并未在旁人面前表现半点与她的亲密,反而十分克己守礼,浑然君子。
而更令人放心的是,就在送走牧医之后,赫弥舒王子便被被单于叫出了城,大约是眼看大婚将近,要他开始上手处理王廷事务,据说直到大婚,他都不会回来。
与此同时,那两名要和永安公主同一日嫁给裴彦苏的漠北少女,也并未放过裴溯。在同裴溯闲聊时,萧月音便看到了她宿处堆放的各色礼物,尚未做出反应,裴溯先随口说起这些礼物的来历,言语间和蔼亲密,话里话外,都只将公主视作了自己人。
除了并未对裴彦苏记仇的萨黛丽外,另一名少女乃是大阏氏帕洛姆大儿媳的妹妹,这两名少女一个出自单于正妻一个出自单于爱妾,来头都不算小。
想到日后的重重凶险,萧月音也只能表面应和,内心默默祈求了。
可这一次,祈求似乎并未奏效,眼看着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邺城方面却仍旧没有半点音讯,而这便意味着,不仅萧月音为了拖延时间被迫接受的条件打了水漂,她自己也必须穿上那身嫁衣,真真正正完成那场大婚。
可这分明也是十分危险之事,万一她没有将那分寸把握,岂不是会留下诸多祸端?
“嬷嬷你说,是不是我还是将这一切想得太过简单了?”浴房里水汽氤氲,萧月音泡在浴桶中,只觉得面前的水雾如同自己的前途那般迷蒙不清,抓不住要害。
说这话时,韩嬷嬷正耐心舀起蒸腾的牛乳,一点一点倒在她裸.出的香肩上,牛乳沿着她如凝脂一般的肌肤缓缓滑落,白嫩细滑得叫人移不开眼。
自从和亲之后,也许是变换了吃食的缘故,萧月音相比起从前在宝川寺修行时丰腴了许多,尤其是一双玉峦,即使隐了半扇在浴水之中,也仍是隐约可见的饱满。
“既然公主走到了这一步,”韩嬷嬷用心安抚,“是否能够回头,上天早已安排好,公主又何必平添苦恼?”
“可是……”萧月音咬唇。
讲道理简单,人人都会,但落在自己头上,谁又能保证一定会泰然处之?
“一开始公主答应陛下,不就没有想过还能有回去的机会吗?”韩嬷嬷又舀了一勺牛乳,“眼下的局面,也和最初料想的,没有什么区别,不是吗?”
沐浴完穿好睡袍,却发现戴嬷嬷早已等候在卧房中,手里捧着一卷书册。
萧月音以为又是戴嬷嬷为她寻来的话本子,只摆了摆手,表示这个时候实在无心读旁人的故事。
谁知道戴嬷嬷却是不动如山,反而笑着对韩嬷嬷耳语一番,韩嬷嬷便自觉出了房门,只留萧月音与戴嬷嬷两人。
“公主,陛下特意将奴婢派给公主,除了因为奴婢是从前卢皇后的陪嫁之外,更重要的是,奴婢也曾是太子妃和康王妃出嫁前的教引嬷嬷,经验丰富。”眼见萧月音面露疑惑,戴嬷嬷慈眉善目地说道。
太子妃和康王妃都是公主的皇嫂,戴嬷嬷如此说来,萧月音大约也猜到所为何事,只能讷讷接过她递来的册子,却只捏在手中,连目光都不敢多一丝停留。
“公主,你的两位皇嫂与皇兄成婚之前,都只是略略见过几面而已。公主这次嫁予王子虽然算是阴差阳错,但缘分天定,这段时日公主与王子的诸多接触,在奴婢看来,王子也必定疼惜公主,公主不必紧张。”萧月音浑身的紧绷都被戴嬷嬷看在眼里。
“我,我,”答应与萧月桢交换一事,戴嬷嬷至今被蒙在鼓里,萧月音也不好再开口从头说明,只能硬着头皮接话,“是我实在不懂……”
“公主为国祈福,从小长在佛寺,对男女之事不甚通晓、甚至略感迟钝,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戴嬷嬷早已为她找好了台阶,“公主放心,有奴婢在,公主一定不会为此吃苦的。”
“吃苦?”萧月音想不到会听到这个字眼,美目不自觉睁大。
“自古以来,新婚初./夜,第一次会疼是难免的。”戴嬷嬷毕竟是教导过太子妃和康王妃之人,循循善诱,“鱼水之欢,周公之礼,乃人之本性,又是繁衍子嗣的必由之路。”
说着,戴嬷嬷便款步上前,替萧月音翻开了她手中的这本册子。
手不释卷,勤敏好学的公主自然将视线垂落,映入眼帘的男女赤./身裸./体,以各种姿.势和角度交叠,其上面容如痴如醉,每一个动作,仿佛都在映证戴嬷嬷那“鱼水之欢乃人之本性”所言非虚。
萧月音却只觉面红耳赤,恨不得有一把被施了咒术的扫帚,将方才入眼的污秽画面全部扫除干净。她刚想要将手中这仿若烫手山芋一般的画册盖上,却先被戴嬷嬷发觉,生生按住:
“公主你虽然是金枝玉叶,博览群书殚见洽闻,但这一件事,公主要听奴婢的。”
眼见戴嬷嬷态度坚决,萧月音便只能垂头听讲,将手心掐得死紧。
宽衣解带云云、青紫痕迹云云便也罢了,反正似懂非懂,但当听到那行.房一事具体如何完成时,这不谙人事的公主,还是忍不住出口问道:
“怎,怎么能进得去……”
戴嬷嬷心道:若是此时将女子如何生产之事再细细告知,小公主恐怕是要被彻底吓到,死活不肯配合了。
是以,戴嬷嬷眼角带笑,再次宽慰道:
“到时候,公主若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了,尽管开口便是,王子必定会顾惜公主身子的。”
“可是,可是他连舌.头都那般霸道,”想到那日热吻的疾风骤雨,萧月音忍不住黛眉紧锁,“又……怎么会顾惜?”
谁知戴嬷嬷闻言双眼放光,只在刹那便想起了公主试穿嫁衣那日,他们这些婢仆们退下之后,公主与王子单独说了许久的话,后来王子离开去请牧医,独留的公主脸颊红成了熟透的苹果,却什么都没有多说。
“公主怎么会知王子如此秘辛?”虽然已猜到答案,戴嬷嬷仍是循循善诱。
萧月音既知戴嬷嬷耳聪目明,方才冲口而出的话也必然不能收回,于是又只能红着脸垂着头,把那日与裴彦苏的往来大致与戴嬷嬷讲了一番。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戴嬷嬷喜上眉梢,“原本,奴婢对此事还存有点点疑虑,可听公主此言,王子对公主的情意,当是确凿无疑了。”
“可他只把我当做姐姐,”萧月音摇头,“我如今所承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对姐姐用情至深,与我本人并无关系。”
戴嬷嬷却只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仍旧攥紧的双手:“公主不必多虑,只安心照奴婢所言去做。公主是有福之人,你与王子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你、你要亲自动手?”
这原本应该是韩嬷嬷和戴嬷嬷做的事情呀。
裴彦苏见她又红了半边脸颊,勾了勾唇,又故意靠近她的耳边,轻声说道:
“是我把你弄痛的,当然得由我来负责了。”
66.
之后发生的事情,对于萧月音来说,还是太过为难了些。
裴彦苏将她抱到了湢室之中,让她在湢室的高凳上坐好,然后出去,找值夜的韩嬷嬷准备热水。
在韩嬷嬷打好了热水送过来的时候,她仍一动不动地端坐,对韩嬷嬷意味深长却也满满欣慰的笑容,只能勉强回以浅笑,旁的说不出什么。
直到韩嬷嬷自觉离开、裴彦苏又重新进来时,萧月音仍还是手足无措。
北北是只有灵性的猫咪,像是听懂了两人的对话,在贝芳将信放在裴彦苏面前的同时,它也挣脱了自家男主人的大掌,跳上了桌案,白爪爪停在那沾了血污的信封旁边。
猫儿眼一蓝一绿,向后看着神色朗然的男人,嫩粉的鼻尖翕动,“喵呜~”
裴彦苏当然认出来那信封上的字,来自他的音音无误。
而厚厚的信翻过来,封口处火漆上“萧月音”的私印,也证实了这一点。
“裴彦苏亲启”——这是音音写给他的信。
“这是你从哪里得到的?”尽管此时心跳猛地加速,裴彦苏仍然扼住自己要立刻拆信来读的冲动,冷冷发问。
“若要回答,就是第四句了——”贝芳知道自己这是在反向拿捏眼前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稍不注意,便会玩火自焚,但她不得不这么做。
这封信是她唯一的筹码。
“王子还未同意,是否答应我的请求。”她的拳头在斗篷之下握紧,定定反问。
“不说,这封信我留下,你也只能死在这里。”裴彦苏敛眉,长指扣在信封封口的火漆上,俊朗的面上漫不经心,言语里却尽是生死大事。
身居高位者,谈笑间,无数人的结局便已被决定。
贝芳双眼胀涩,只觉得泪意涌动,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淡定:
“就在我来找王子之前,帕洛姆派来的杀手,摸到了我的帐子里。那时候我恰好不在,是公主的婢女翠颐替我挡下了这灭顶之灾。”
听到是婢女翠颐,裴彦苏想起前事,眼底掠过一道阴影。
“翠颐横死,我在她随身带着的枕头里发现了这封信,认出上面有王子与公主的名讳。”贝芳据实说来,“至于这封信究竟是不是公主写给王子的,我也只能赌一赌,赌王子你能信守承诺了。”
“我可以答应你,”裴彦苏长指合拢,将信收得离自己近一些,“但投诚之后,如何瞒过帕洛姆他们的眼睛,好成全你做双面人,我没有办法。”
“这个,我已经想好了。”贝芳蹙了蹙眉头,咽下了口中的津液,继续说道:
“今晚我之所以不在自己的帐子,是因为在与别的男人私会。”
“你要打我表兄的主意?”裴彦苏的眸色更加寒冷。
贝芳否认:“不,就守在王子帐外那个,叫——”
“倪汴!”裴彦苏却先唤了人,“进来!”
他当然明白贝芳的意思,但他作为倪汴的上峰,这种事情,必须要经过本人的同意,他不能强人所难。
外面的倪汴听到王子唤他,还以为是追究他私放贝芳进他大帐的罪责,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刚一进帐,却听到王子说来:
“我记得,你从前在邺城不曾婚配,也没有婚约,跟着我也这么久,可有心仪的姑娘?”
大半夜突然被问这样的问题,倪汴有些摸不着头脑,只下意识看了一眼,帐中那身披斗篷、面色苍郁的姑娘。
心仪……也许他是心仪的吧。
只是他霎那间想起另一件事。
有一晚他们几人都喝醉了,霍司斐曾经神神秘秘地问过他,那些觊觎有主之花的男人,大多什么下场。
他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据我所知,这种事古往今来不少见,只是没几个有好下场”“终归是强扭的瓜不甜”“我作为小弟,真心实意、掏心掏肺地劝你,千万不要动这样的心思”
——可谁知没过多久,就轮到了他的头上。
贝芳从名义上来讲,是裴彦苏的妾
——但他明知如此,还是对她动了心思。
不该有的、缥缈的心思。
“没,没有。”瞬息之间,倪汴的面色由白到红再到白,想清楚了之后,他也打定了主意,什么也不说。
“没有的话,”裴彦苏只当没看到他面上的变化,“那便听我安排,和贝芳姑娘演一出露水情缘给大家看。”
倪汴瞪大了眼,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
等到两人一同出去,走远之后,裴彦苏这才又拿出了那封作为“投名状”的信。
独自一人,尽管心潮澎湃难平,但总能更加理性思考。
音音离开时,翠颐曾手持格也曼通敌卖国的罪证,信誓旦旦说这是“公主给王子留的信”。也正是这封信,让他相信音音从头到尾都在扮演与他恩爱,内心袒护着静泓,还不想用真实身份面对他,宁愿一走了之。
那时他急火攻心,口吐鲜血,差一点就要冲到邺城去把她抓回来问清楚。
而现在,同样出自翠颐的另一封信,却在翠颐意外身死后浮出水面。
翠颐已死,他无法再去追究两封信分别的来历,反正格也曼的罪证早已经被他销毁,而他光是看到信封上“萧月音”三个字的印,便已经说服了自己,这才是音音真正留给他的东西——
他也愿意相信,音音肯用她真正的身份来面对他,便必不会对他无情。
这绝不可能是她写给他的绝情信。
绝不可能。
虽然不断给自己重复这样的话,裴彦苏的长指却仍旧止不住微微颤抖,他掏出防身的短刀,用刀刃轻轻将火漆刮起,不破坏“萧月音”三个字的完整。
信封被打开,其中厚厚一叠信纸被他拉出来,在大案上展平。
已经在角落里蹲了很久的北北也感应到了他的忐忑和激动,重新跳上了他的膝头,往他的手心中蹭。
“让我们一起来看看,音音给我写了什么……”裴彦苏回抚着猫头毛茸茸的狎昵,忽然觉得自己眼角传来湿意。
他屏住了呼吸,方才将视线落在那写了密密麻麻的信纸上。
说到此处,她又忍不住停了下来。
有点心虚。
也不知道面前的男人,听到她再次提起“抹黑他”“造谣我们夫妻感情不和”这些话时,会作何反应。
67.
萧月音这一回倒是真的多想了。
药已上好,裴彦苏先是极缓地再次用视线检查了一番,然后又松了手,让她重新并拢,却并不言语。
她向来是看不透他的,见他如此,大约是想听她一口气把话说完,便重新抬起眼眸,清晰说道:
“金胜春贼心不死,必然会卷土重来,到了明天,他若再来驿馆接我,要不我自己打自己的脸,承认自己在对他说谎,要不,我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跟他走……”
剩下的话,她觉得不需要多说了,因为无论是她的言语她的动作还是她的表情,都写满了“该怎么办”“救救我”这样示弱的意思。
以他的智慧和洞若观火,一定想得清楚明白。
自己这位表弟天纵英才,能文能武几乎所向披靡,他以为,裴冀北鳌里夺尊、必将不可一世,却不想“情”字当前,任他英雄盖世,也只能为卿折腰。
可叹!可叹!
“若不是什么?”萧月音被勾起好奇,不想霍司斐的话这样被裴彦荀打断,急急看向这个胡人汉子,细问:
“原来,之前大嵩义便向王子射过冷箭,可是……可是他为何从来没向我提过?”
“如此惊险之事,王子竟然只字未提?”霍司斐并未发觉裴彦荀向他递来的眼色,沉浸于自己的震惊之中,连连说道:
“当日大嵩义放暗箭时,只有我陪在王子身侧。大嵩义箭法精妙,一箭射中王子心脏处,王子不设防,甚至被一箭射落地上。”
“然、然后呢?”萧月音第一次听到此事,即使已经知晓事情的结果、知晓裴彦苏最后安然无恙,仍旧心弦紧绷,连呼吸都变得不太畅顺。
“当时大嵩义以为王子必死无疑,走的时候还放下了狠话,说、说……”霍司斐咽下了口中的津液,看着身侧裴彦苏俊朗沉静的面容,继续回忆道:
“说他箭上的毒见血封喉,等王子死后,他一定会、会将王妃你收下。”
“然而大嵩义千算万算,没想到冀北在胸口处,随身带着公主送给他的那只兔子,”裴彦荀知晓阻拦无果,干脆顺着霍司斐,把话说明白:
“那支冷箭刚好射中那象骨所制的兔子,是以最后,冀北他安然无恙。不过,那兔子也因此而变成了两半,再也无法复原。”
“我们、我们以为,王子早就把这些都告诉了王妃……”霍司斐还在补充。
但萧月音听不见了。
她虽然常常被裴彦苏调侃“健忘”尤甚,可她耳聪目明,向来观察力极强。
否则,她怎么会在如此颠簸的马背上,还能认出大嵩义的佛珠来。
但饶是如此,她现在却只觉得自己那敏锐的听觉和视觉俱是骤然尽失,剩下她空乏的躯壳,麻木地呆立,麻木地将裴彦荀和霍司斐两人送走。
唯一深有所感的,是曾经被裴彦苏深深触摸的心跳,每一下,都比从前要慢了半拍,甚至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过了好久好久,她渐渐回神的时候,她才恍然,叫刘福多将裴彦苏的随身之物拿来,拿到眼前。
好生翻找了一阵,她才终于在十分隐秘的地方,发现了那已经彻底碎成两半的象骨雕兔。
裂痕迂曲,即使将两半重新对上,也再不能严丝合缝,而毒液虽然早已被擦拭干净,罅隙中残留的淡淡绿色,也同象骨本色的米色并不相融,十分突兀。
这兔子曾经被她作为装饰簪在发髻上,此时握在手中,仍然是熟悉的温润触感。
随着她摩挲那不得回还的罅隙,眼前突然浮现,上次他出征前,她送别他时的场景。
他抱着她半嗔半赖,说那日是他的生辰,又恰逢他生平第一次出征,她作为他的妻子,却没有任何礼物相送。
那时她为了躲避他的追索,灵机一动,拿出了他作为定情信物送给萧月桢的兔子,重新转赠给他,还随口编了一个搪塞的话,说是就当这兔子是她,时时陪伴在他的身侧,和他一并出生入死。
世事难料,她一语成谶,原来这只兔子,真的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一命。
而现在,他又真真切切为了她,再次中了大嵩义的毒箭,昏迷不醒
——可是追根究底,这只兔子本来就不能是她、不该是她,那是他送给萧月桢,被她中途“抢”来的。
他身边的位置,原本也不是给她的。
裴彦苏聪明绝顶,却傻得可怜。
他真傻呀,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是假的,还以为她就是萧月桢,毫无保留地把她当做他的爱人,从头到脚疼惜;
而她也真该死呀,明明知道在骗他、在演着一出出言不由衷的戏,却还是放任自己沉迷,一点一点沦陷。
幽州大婚那晚,山顶上的清风朗月见证了他们别样的同牢合卺;
他为她送上生平未见的海上日出,带她看日月同辉、看潮起潮落;
在新罗、在渤海、在任何一个地方,遇困厄他竭尽全力保护她,哪怕她偶尔任性,哪怕她总是自私。
一句句甜言蜜语,一次次热切亲密,他为她倾尽所有、遮风挡雨。
不知不觉间,她的世界早就被他占满了。
是他的模样他的声音他的气味他的言语。
她怎么可能不动心?
她怎么可能不爱他?
萧月音早就爱上了裴彦苏。
他是她不可替代的唯一。
不能失去的唯一。
可是,可是,终究还是回到“可是”这个转折上来——
她萧月音,到底只是萧月桢在他身边的替身而已。
他对她所有的好,都只因为他不知她是“萧月音”。
而仅仅只是简单的“替身”二字,便似针锥似刀刺,让她痛彻心扉,痛到她快要昏死过去。
她自小丧母、又被生父抛弃,清冷性淡是她惯常的脾性,她以为她会一直这样下去,却在恍然大悟的今天,生生被心痛击败。
心脏每一下跳动都在狠狠抽痛,像是在嘲笑她的深情,又像是在提醒她需要保持这份清醒。
“公主,给王子的药熬好了。”眼泪溃然决堤,清醒当然无存,戴嬷嬷出现在她身后,手中的托盘上是一碗黑褐的汤药。
萧月音清醒不了一点。
她胡乱将面上的泪水拭去,转身,从那托盘里接过药碗。
然后,又小心将仍在沉睡的裴彦苏的头颈扶起,抿啖药汤。
药汤苦涩,她却不觉得难耐。
能让他醒来,让她继续做他的妻子,她已然欢欣雀跃。
“没错大将军,秀玉说得没错,”想起与朴秀玉的暗中谋划,金胜敏也连忙接过话头,“眼下,保住与永安公主和大周的关系要紧。至于永安公主驸马、那个祸水赫弥舒王子,咱们明面上不能将他如何,不如暗地里……”
而此时的驿馆内,被太德公主和新罗一众贵族统统视为“蓝颜祸水”的裴彦苏,在冷冷旁观完刘福多公公等人单独收拾好他的行装之后,便是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下楼、朝驿馆之外备好的马车走去。
“裴冀北!我、本公主不过是同太子殿下吃顿便饭,你这个小心眼的,竟然就敢丢下我一个人走?”楼上的萧月音光着脚追到一半,又似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不该做如此泼.妇之状,只好停了下来,倚着楼梯的扶手,继续向下高声嚷道:
“臭狗!你有本事丢下我走人,本公主就有本事直接回邺城,请父皇做主,让本公主与你和离,不,是休夫!”
眼见着自己的夫君听了她这般威胁,竟然还是半点不为所动,人也已经走到了驿馆门口,萧月音涨红了小脸,从鼻子里狠狠“哼”了一声,转身,噔噔噔上了楼。
留下全程目瞪口呆的宫婢毓翘,悄悄用眼神询问身边的老人戴嬷嬷:
王子和公主这是又闹哪一出,她蠢笨得很,根本看不懂啊!
68.
等到金胜春在朴府中将这如乱麻一般的事情处理妥当、带着金胜敏一并来到驿馆时,裴溯的几名婢女也刚刚将她的细软全部收拾妥当,连带着静泓一并,上了离开平壤的马车。
金胜春见到这样的场面,高兴得觉得自己长了一双翅膀、快要飞到天上去了。
为了稳妥起见,在朴府时他先是沉默不语,一直等到从另外那几人的只言片语里推测出那些他来之前都并不清楚的事情。有了把握后,他又听到朴秀玉与金胜敏主动要求留下永安公主、赶走赫弥舒王子,被完全正中下怀的他,也赶忙连连附和。
当然,为了在朴正运这个未来泰岳面前表一表自己的忠贞,他也完全赞同金胜敏所说的,要把永安公主请到她太德公主府上盛情款待,让她一直住到他们大婚盛典过后,方才算足够隆重。
见到她被“生辰礼物”四个字吓得顿时清醒过来,杏眼里满是慌张和错愕,裴彦苏心头又甜又堵。
他的音音有千百种模样,每一个模样他都喜欢。
眼前的公主娇靥沁着粉红,樱唇湿润,鸦羽长睫微颤,每一个呼吸都写着错愕。
作为这份错愕的始作俑者,他是理解她的。
出征日是他的生辰,这不是他故意为之。他故意为之的,是那日在裴溯面前亲手捏碎杯盏之后,让自己的母亲不要向公主提起任何关于他的生辰之事。
当时的裴溯皱着眉头听完,欲言又止,却最终同意了。
从裴溯那里离开之后,隋嬷嬷便来找了他。
向他复述了音音恳求嬷嬷提前带她离开的话,说起小公主因为听到嬷嬷的拒绝,眼泪吧嗒吧嗒掉的模样。
裴彦苏只觉得心头的火又要压不住,又捏碎了一方杯盏之后,才冷冷吩咐隋嬷嬷,一切都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
杯盏被捏成了齑粉,从他的掌心指缝中滑落,他恍然想象着她扑簌落泪的模样。
内心坚毅的小公主其实是很少落泪的,除非被他欺负得狠了。
可是他也没怎么欺负她,他疼她爱她还来不及。
若不是她早早和萧月桢串通欺骗他,若不是她无情到连他的生辰都没放在心上,他又怎么会布下这个局?
思绪回笼,裴彦苏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用温柔刀一刀一刀将他的心切片的女人,看她莹白的肌肤,看她绞尽脑汁对付着她以为他要做的事。
“生辰……生辰……”萧月音努力往被衾处靠去,想要逃离他的掌控。
虽说先前他也与她有过比亲吻更多的亲./密,但在他的注视之下袒白,这还是她的第一次。
目光明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又好似有着无穷无尽的魔力,他越是一动不动,她便越觉得害怕。
因为未知,所以害怕。
“大人、大人你总说我健忘,”在她张口掩饰的同时,他依然没有松懈,她慌乱地将目光移开,好像这样便能逃避被他审视,她深深地吸气,“你看,我连大人的生辰都忘了。”
其实他的生辰,上次在安墟时,裴溯提起他们合过八字便提过的,但是她一心念着拜托隋嬷嬷所行之事,又哪里放在心上过?
怪她,都怪她,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裴彦苏指尖微动,感受着荏弱。
“大人在生辰之日第一次出征,”话说了一句,萧月音方才觉得自己应当正面回视自己说话的对象,方才慢吞吞、用瑟缩的眼神看过来,“必定是旗开得胜的。”
“所以呢?”指腹的薄茧滑过顶端。
萧月音嫩生生的脚趾蜷了起来,差一点樱柠,又稳住呼吸,方才承认自己的错误:
“是,是我没有为大人准备生辰礼物……”
“叫哥哥。”再次滑过。
“哥哥、哥哥放开我好不好?”她几乎从不求人,这样的窘态使得她万分羞赧,连被他尝过的耳珠都因无地自容而透红,“明日,不、今日一早就要出征,哥哥养精蓄锐,早点歇了吧?”
“哥哥出征是为了谁,真儿不清楚吗?”裴彦苏似笑非笑,“出征和生辰撞在了同一日,真儿你也忍心,一点表示都没有?”
萧月音凝住樱唇。
“三日了,整整三日,你知道我就在府衙内,都没有来看过我一眼。”他仍深深地看着她,墨绿的眸子像一汪不见底的深潭,“不仅没有来看一眼,还没有给我送过一次东西,一次都没有。”
他的控诉字字珠玑,却全是道理。
“我……我……”她嗫嚅,樱唇微微翕动。
明明她也让刘福多公公给他多准备了几件衣衫,眼下却反驳不了一点。
“不说什么纳鞋、缝制香囊,这些寻常女子会做的事情,”深潭泛起波澜,一层一层,深入浅出,“战场上刀剑无眼,公主连平安符都舍不得为我求一个吗?”
萧月音怔住。
平安符?喔,好像是有这么个东西。
宝川寺虽然是大周皇室的佛寺,但平日里也会接待一些邺城中的达官贵人,他们的家眷除了上香之外,也偶尔会拿出几个来,请住持或其他高僧们为其开光。
生活在寺中的萧月音虽然从不见外人,却也曾经听其他沙弥说起过。
眼下,她的夫君也即将首次出征,她为他做不了什么旁的,用平安符来祈求神明庇佑,似乎也是应分之事。
但静真居士惯听惯习佛法,礼佛不为求佛,只是唯我唯他、渡人渡己罢了。
她从来求的,不过是净心思定。
然而认真再追索,原因也不仅仅在此。
她听说他时,他早已因为连中三元而声名鹊起;代替萧月桢嫁给他后,发现他虽然偶尔藏锋利用旁人的怜悯,他自身的强大却确如天神,几次化险为夷,似乎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她不求他平安,只是因为觉得,强大如他,即使是首次出征、面对渤海这个强大的敌人,也一定会得胜归来。
她从不相信他会失败,又何来求神庇佑一说呢?
可是,无论是这两个原因之中的哪一种,她此刻用来解释给他,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
他胆识过人,又怎会相信她临时找的蹩脚的理由?
“平安符、平安符嘛……”萧月音扯了扯嘴角,“本公主从来是不敬神佛的,不相信这东西。”
她差点就忘了,萧月桢是这样的人。
裴彦苏的眼神却燃动了起来。
音音,你忘了几日前你还在为梵国远道而来的慧真大师开坛筵讲做象寄译鞮,还亲自整理经案,做了厚厚一沓?
这样的你,是如何与“不敬神佛”四个字联系到一起的?
不准备东西给他就罢了,被他指出来,为了逃避敷衍的态度,竟然连这样的谎话都编的出来!
萧月音却并不知她拙劣的谎言每个字都能被他拆穿,她只知道,话音落了几息之后,他蓦地冷笑了一声。
显然,她的回答并不能令这位今日生辰的状元郎满意,他忽然锁住了她,继而躬下了脊背,彻底封住了她满口谎话的嘴唇。
许是他的满身戾气感染到了她,又许是她经过与他的这番交锋彻底竖起了防备之心,在他如山一般盖下来时,她还是第一时间紧闭了牙关。
“那里是我的卧房,若是公主不嫌弃,也随我去看看?”
萧月音却想起裴彦苏说过,前日金胜敏向他下了媚.药,她的婢女还将他千方百计引到了她的卧房里。
就是此处。
“卧房乃私.密之所,倒也不必参观了。”她心头有些堵,淡淡拒绝。
69.
直到顺利被引至公主府上专门为她辟的小院,萧月音方才觉得略微松泛。
不得不说,她还是大大低估了金胜春兄妹脸皮的厚度。
金胜春昨晚对自己那般无礼,今日见她时的所言所行,仿佛那些事根本不存在一般,若不是他那双黄豆大小的眼睛偶尔流露贪.欲,她真会怀疑是自己着实健忘,把“好好”的一场晚饭,记成了不堪的模样。
而金胜敏就更厉害了,依裴彦苏所言,金胜敏色.诱他失败反而被他言语羞辱,她能为了不知什么目的提议将裴彦苏赶走不说,将她请到公主府来好生招待,似乎还毫不避讳、要请她到自己的卧房参观。
她虽不知裴彦苏究竟同她说过什么,但仔细想来,唯一的可能便是,即使当时他对她确乎出言不逊,她也料定他回到驿馆面对自己这个妻子,不会将太德公主府上发生的一切如实告知,那媚.药所造的孽,也只有他们夫妻之间默默消化了。
眼下她一大早来讨个回复,合情合理。
穿过廊庑,往接待萨黛丽的花厅处走时,萧月音的余光中出现了一个身影。
停下脚步,发现那是萨黛丽的贴身婢女,手中的托盘上放着的几只竹筒里,是萨黛丽一早带来的、可以为裴彦苏医治伤口的药剂。
见公主面露疑色,那婢女又连忙解释,说她家小姐准备的药剂需要提前热上,掐算着时辰,为王子疗伤刚好。
药剂是出自草原,并非大周公主一行习惯的中原草药。
“不知为什么,今日突然有些心慌,那药剂看着着实陌生,我也总觉得不太妥帖……”待毓翘引那婢女到小厨房走远,萧月音才对韩嬷嬷耳语道:
“嬷嬷,反正眼下所有人都住在这大宅院中,你可否跑一趟,让静泓师弟帮忙,看上一看?”
“师弟”二字出口,萧月音怔忡了片刻。
上一次面对静泓,她还莫名其妙说了“静泓哥哥”这个更加不妥的称呼,不仅如此,被裴彦苏听去后,也不知他如何看待,反正一直到昨晚,他都仍然纠缠于“哥哥”两个字。
说起昨晚,她又一次耳根发热,幸好裴彦苏早上先行离去,否则让终于想明白所有的她面对他若无其事的态度,饶是她自信演技尚可,也难免不会露出破绽。
而再说静泓,自从在渤海国送别他之后,重逢几日,他的心思似乎都在照顾格也曼身上。
自静泓被住持带回宝川寺起,萧月音便与他相识相熟,她知晓他虽怀着佛子之慈悲,可对待具体的人,却似乎从没有如此上心过。
何况,那格也曼不仅仅与他萍水相逢,而且同为漠北王子的他,与差点害死静泓的车稚粥,既是堂兄弟也是表兄弟。
萨黛丽是格也曼的表妹,萧月音眼下对她有所怀疑,静泓会答应帮她吗?
韩嬷嬷倒是没有察觉她神色的异常,应下之后,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问她:
“其实王子他并未出府,就在书房内……若是,萨黛丽小姐带来的药剂并无问题,公主是否会同意让她为王子医治?”
萧月音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这些,只觉得心头莫名发堵,为了暂时逃避,只好胡乱摇了摇头,搪塞自己的乳母每每切中要害的询问,向花厅继续走去。
书房之内,正默默观察着沙盘的裴彦苏,深锁的眉头一直并未解开。
小厮胡坚的通报,则更为他添了一分乱:
“韩嬷嬷确实带着㧟出的一点点药剂,去到隔壁的院落中找静泓师傅看了。”
“静泓师傅又如何反应?”裴彦苏将视线从沙盘上收回,若有所思地捻动着袖笼中的指尖。
“他们说话声音太低,小的不敢靠近,听不清;小的只能远远看见,静泓师傅脸色很难看,和他这几日完全不一样。”胡坚如实回道,“容小的多嘴,若那药剂真如王子所料那般,静泓又因为与格也曼王子亲厚不将实情告知公主,公主会不会……”
“公主人在何处?”裴彦苏的嗓音又沉了几分。
“在花厅,与萨黛丽小姐说话,”胡坚不敢妄揣王子沉下的面色是不是因为他自作主张说的那几句猜想,便还是只能继续实话实说,“听刘福多公公说来,公主面色红润,与萨黛丽小姐说了好一会儿了,用公公的话来说,就是、就是……言笑晏晏——”
言笑晏晏……她果然还是没有心。
“罢了。”裴彦苏冷冷打断胡坚的回话,一面摆弄腰间的蹀躞带,一面起身,朝门口走去。
花厅之内,萧月音借着喝口茶的功夫,难得歇下来。
六安瓜片还是从前的味道,安定心神之效也发挥如常,一口一口滑过舌根和喉咙,倒也不是她故作姿态。
被佛法熏染的公主虽然生性清冷,却也很难怀疑别人,何况这个人态度恳切、形容良善,根本不像是会谋害那只大狼狗的样子。
萨黛丽喜欢还来不及。
但怀疑一旦滋生,便如春日的草木一般疯长,萧月音已派了韩嬷嬷去查证,在结果出来之前,她必然不能在当事人面前露出一点点端倪。
镇定和愉悦都是装出来的,她装得很累很累,又为了拖延时间,搜肠刮肚地没话找话,与萨黛丽虚虚打着太极,只等韩嬷嬷回了话来。
对付裴彦苏,所需要的心力也大抵如此吧。
幸好萨黛丽是个弱质女子,即使心有不满也拿她无可奈何。
不像某只大狼狗,明明言语上就已然占尽了先机,还要仗着自己身材高大力拔超雄,对她做尽了欺负之事。
不过,要是眼下已经在沈州城外等着交换的姐姐萧月桢,应当很享受被他欺负。
她萧月音可不行。
而就在茶盏之中的六安瓜片被她用生平最慢的速度一小口一小口喝下、终究还是喝得一滴不剩时,韩嬷嬷回来了。
萧月音与萨黛丽坐着的位置相隔一丈,是以韩嬷嬷对公主耳语时,并未让她离开坐席。
这样,也更不会引起萨黛丽的警惕。
因为,静泓在检查完韩嬷嬷带来的药剂之后,沉思了很久,方才同韩嬷嬷确认,这药剂的来历。
韩嬷嬷知晓他这般的言下之意,药剂有问题,而且应该是有大问题。
主仆二人相对沉默的两息,却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自花厅的一侧门由远及近。
韩嬷嬷稍稍退下。
“王子!”萨黛丽难掩喜色,立刻从坐席上站起,向裴彦苏行礼,嗓音也高兴得微微发颤:
“看王子的面色,身上的伤可是好些了?”
不等在场任何人回应,她又自顾自说起:
“正好,我为王子准备了药剂,都是我治疗外伤最拿手的。无论王子的伤口如何,只要用上了,不出两日,我保证,王子的身体能恢复从前那样康健!”
说着,萨黛丽正要唤自己的婢女将刚刚热好的药剂拿出来,才刚张了张口,耳边却传来公主急迫的声音:
“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我突然改主意了。”
僵硬地转头,看向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大周公主,公主的面容依旧和芙蓉一样美丽,脸颊却泛起红霞,似是心中有气。
没等萨黛丽问个究竟,公主一抬手,指向了花厅的另一侧门:
“你走吧,王子他不需要你医治。”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向来礼数周全又矜持大度的公主,竟然小碎步挪到了王子的面前,张开玉臂环住他的蜂腰,将俏生生的脸埋进他的衣襟,撒娇说道:
“冀北哥哥,治伤上药这种私.密之事,桢儿还是不放心交给外人去做的……”
萨黛丽几乎立刻自惭形秽,咬牙想了想,但根本找不到话来反驳。
水到没到,萧月音不知道,反正早上和她装作吵架负气离开的裴彦苏,在入夜之后,人倒是先到了。
彼时,萧月音已经基本适应了这个太德公主府的小院,也在毓翘的服侍下洗漱完毕,换上了寝衣,正一人在灯下,翻着戴嬷嬷在此行特意为她带来的话本子,准备酝酿睡意就寝。
裴彦苏的身手和他的城府一样深不可测,他用大掌从背后捂住萧月音的双眼之前,她根本就没有察觉半点他到来的痕迹。
“唔……你……”他的怀抱她早已熟悉,他的胸膛贴着她,她反应过来,便登时羞红了耳朵,“怎么这会儿还要来?”
裴彦苏在她颈间轻嗅,啜吻落下:
70.
方才更衣时,因为没有想过裴彦苏晚上还会来,萧月音眼见毓翘拿出了她从未穿过的寝衣,也并没有拒绝换上。
之所以从未穿过,当然是因为这些早已在大婚之前便为她备好的寝衣,款式十分暴.露,面料是软纱,薄透无比,穿在身上欲说还休,和没.穿区别不是很大。
等到了此刻,萧月音才后知后觉,有些恼恨设计这件寝衣样式的人,谁家好人,会在寝衣的月,匈口处特意挖一个大洞啊?
而刚好,毓翘为了配合这件寝衣,还专门准备了抹月,匈式的里衣,眼下裴彦苏从后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只需要将目光微微下落,便可见平日她刻意隐藏起来的,越来越汹涌的春瑟。
萧月音睁开眼时,只觉头痛欲裂,快要死过一般。
迅速回神想来,今日与裴彦苏大婚,自己原本是和孟皋双人一路往营地骑马而行,行至荒阔之所时,孟皋突然倒地不支,她也后脑一痛,彻底失了知觉。
自己应当是被掳了。
只是眼下身在何时何处,她全不知晓,而稍一动作,还发现手脚被死死困住,无法挣脱。口内被塞满,只能靠喉咙发出绝望的“呜呜”声,她想要发力探一探周围,却在只滚了一个圈后,直接落在了地上。
地上铺有毡毯,而她方才被放置之所,大约是个……矮榻?
但自己这番动静不小,似乎引来了外面的脚步,眼前的一片漆黑也骤然多了一角火光。
借着这点火光,萧月音方才看清,自己此时应当是被关在了一处帐子。
又一阵脚步声传来,那一角火光被再次拉大,只见背光站着两个男人的影子,却看不清面容。
“王子还没来吗?这妮子都醒了。”一人对另一人说道。
被问的人却没有回答,只朝对方使了个眼神,未几,又有另一男声,自其后高亢传来:
“怎么,等不及我来?”
话音未落,三人便一同入帐,之后又跟了两名男子,手持火把,将帐内的油灯一一点燃。
灯火透亮,萧月音的心却如同沉入无底深渊。
领头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车稚粥。
她人还躺在地面的毡毯上,只见车稚粥一人后退至帐内的木案,分腿而坐,其余几名高矮不一的男子却是朝她走来,她掐死了掌心,不敢动弹,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听说这位永安公主在那周地横行霸道惯了,今天落在我们几个爷们手上,怎么不摆谱了?”说话的是方才第一个掀了帘子的人,也是最快靠近她的人,说话间,已一手攥住她的下巴,一手将她口中的绒布扯掉。
“就凭她一个肩不能担手不能抬的妮子,能摆什么臭谱?”另一个男人也来到身前,捡起刚才被随手扔掉的绒布,狠狠闻了一口,“最多也不过被我们轮流操的时候,叫得大声一点罢了。”
说完,几个男人互相对了眼神,哄笑起来。
“王子,这女人生得也太漂亮了,”第一个男人仍是攥着公主的下巴,转头看向车稚粥,“第一次,我们哪敢霸占,当然还是王子来享用。”
握了绒布的男人却狠狠瞪了他一眼,便听车稚粥清了清喉咙,大手一挥道:“人是你们抓来的,我看着你们弄就行。今天她本来也是要嫁给我那个野种弟弟的,不过赫弥舒这会儿人应该也已经死了,你们来替他做这新郎,他也算是死而无憾了,是不是?”
几字入耳,萧月音只觉得心口震了一震,即使下巴被捏得再痛,也忽然没了知觉。
裴彦苏……死了?
美目骤然睁大,明明可以看清更多的周遭,她却只觉得眼前像起了雾气一般。
那日他们分别前,只是淡淡说了几句有关北北的伤势。若早知此后便是永别,她一定不会那般冷淡。
想来,裴彦苏这样的身份和地位,觊觎他、视他为眼中钉的人,比当初嫉妒他连中三元又能得大公主青睐的无耻之徒,只多不少。
被迫代替萧月桢随着他来到漠北,经历了不少变故,回回有惊无险,全是靠他运筹帷幄。
他其实没什么倚靠,却还要为了保护她和母亲裴溯殚精竭虑。
他和她不同,大周再羸弱,是她的母国,也是她得以倚靠的大树。
可是他身为胡汉混血,于漠北王廷的土著们来说,又只是个从天而降,来侵犯领地、抢夺资源的外人。
现在,这个外人终于在斗争中失败,先她一步赴了黄泉……
“哟呵,想不到这公主还挺痴情的,”耳边又响起男人的嘲弄,“刚刚我们说要操./你的时候你不哭,一听到你那书生丈夫死了,哭成这样?”
车稚粥一声冷哼:“痴情不痴情的都是狗屁,我只知道她唯一指望可以救她的人没了,草原上离了羊群的羊羔被狼追上,不也会流点眼泪吗?再说,她指望赫弥舒也没什么用,这野种即使不死,就凭他那弱鸡一般的身手,恐怕连你们的毛都摸不到,又怎么来救人?”
又是一阵哄笑。
“汉人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另一个男人咂了咂嘴,“我见犹怜……对对对,我见犹怜。”
反复感叹着自己的博学,他俯身将呼吸贴在萧月音的耳边,得意地笑:“美丽的姑娘,哭起来也这么好看,我真是喜欢的不得了呢……你放心,等会儿我尽量轻一点,你的水要留给下面,不然也是浪费……”
“妈.的臊./死老子了!一个个学什么汉人,假惺惺让来让去,没人上老子就先上了!”却有一人按耐不住,伸手便往萧月音的胸.口来,可是她身上的嫁衣不止绣工繁复,就连形制也是复杂至极,那人用油手找了一下,却根本寻不见解衣之处。
方才那个“怜香惜玉”的男人也没了耐性,顺手便将萧月音腕上腿上的束缚解开,对其他正在磨刀霍霍的几人道:
“这妮子反正也跑不了了,解了也好,咱们几个慢慢弄。”
前一个大汉已经被这嫁衣搅得心烦,准备直接用刀将衣服割开,一摸腰间发现进来时挂在了门口,便转身去拿。
可还没走到,外面却传来一阵勒马嘶鸣,紧接着便是骚乱鼎沸之声。
“妈.的怎么回事!”大汉被搅了好事,鬼火正旺,掀开大帐的门帘,伸脖出去,就往外狂吼,“二王子正快.活着呢,哪个不长眼的,在这里坏他好事——”
可尾音未断,这留在帐子里的身子,却因为惯力直直向前倒去。
正欲作乱的几人齐齐一看,只见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大汉,眨眼之间,竟然只剩下一副身子,项上人头不翼而飞!
与此同时,一个同样一身红火的男人掀开了门帘,如高山一般,堵住了所有人的生路。
萧月音眼前的水雾瞬间消散——
是裴彦苏!他,他竟然还活着!
“所以说,缘分这件事,可能在一早的时候,便已经注定了。”话语的空挡,金胜敏主动开口,一身凤冠霞帔的她将视线扫过主桌上的众人,方才笑着,对宋润升身旁的萧月音道:
“我父王隔了这么多年,都仍然记得当初与公主相见的种种细节。今日难得如此高兴,若公主不亲自为我父王斟一杯酒敬他,即使父王不说什么,就连我,也不会放过公主呢。”
恰在此时,有年长的内侍端了托盘,上置一樽清酒,两个小酒杯,走到了萧月音的身后。
萧月音一看那熟悉的鎏金酒壶,心下了然。
原来他们费尽心思把她留到今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71.
萧月音迟疑之时,金胜春见此情状,早已头皮发麻。
因为他们倚仗着朴氏的势力与宋氏一族缠斗,这场计划许久的同日嫁娶的大婚盛典,本就是一场巨大的阴谋。
国王自几年前身体便不大好了,时常称病不朝,宋氏一族的翘楚宋润升又早早当上了中书令,借机把持了许多朝政大事。而借着大婚盛典的机会,国王即使久病不愈,也定会出面,这个大宴群臣之时,也正是金胜春兄妹与朴正运下手的绝佳时机。
这东西不是旁的,正是当初与朴正运谋事时,他亲笔手书的谕旨!
东宫太子只能书手令,没有谕旨的权力,而这封大大逾制的谕旨,恰恰是朴正运防止他事成之后过河拆桥,逼他亲笔所写,内容全是他以国王的口吻,对朴氏一族的破格恩封。
金胜春眼看着布帛上的谕旨,豆大的冷汗如雨而下,瞬间将他身上华贵无比的大婚礼服彻底打湿。
陆子苏的拇指上戴了一枚玉扳指。
抚她嘴角的时候,玉扳指的边缘,微微触到了她柔嫩的下颌。
冰凉彻骨,坚实硬朗。
他的拇指皮肤粗粝,明明生了老茧,触感却是暖的。
萧月音在那一刻凝滞,长长的、卷翘而浅色的睫毛颤了颤。
除了梦里的那个禽兽裴彦苏,从没有哪个男人,这样亲密对过她。
嘴角留有余温,她不自觉伸了手,用细长的指尖覆住,像是要让它保留久一点而已。
可那始作俑者的眼神,分明比他的玉扳指还要冰凉。
他在犹疑在试探,故作亲密?
这样的环境下,她除了硬着头皮继续圆谎,又能怎么办?
她连哪怕一碟点心、一口茶的餐费,都负担不起。
“萧府大小姐……”她艰难回答着他刚刚的疑问,“她,她还教过我下棋。”
思来想去,下棋这件事最简单,应该不容易露出马脚。
“她真是个好老师。”
陆子苏偏了头,不再追问,他看起来似乎并不喜欢棋。
萧月音依旧心虚着,凌乱的目光乱扫,却不知为何觉得,四周有许多人,都在有意无意瞄她。
大堂在一楼,并不算很大,前前后后放了二十余桌小桌,他们所坐的位置,刚好就在正中间。坐在这个位置,看一会儿的表演,倒是绝佳。
那被人持续关注,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解释了。
自己现在还是男儿身,虽然明面上,依然只是跟着富贵公子陆子苏的小跟班,但到底也不是昨天穿着粗布短褐的、只能做做粗活的小厮了。
再说,如果继续畏畏缩缩,很容易被人看出端倪,自己又是生平第一次来这种风月场所,岂不是惹人笑话。
轻咳一声,萧月音不再关注身旁压迫感极强的陆子苏。挺胸抬头,打量起周围的人来,更加明目张胆。
花艳楼里的姑娘们,个个千娇百媚又清丽脱俗,长眉乌鬓皓齿雪肤,萧月音纵然从前对自己的容貌尚算自信,一下子见了这么多佳丽,也顿感相形见绌起来。
但,那些满脸满眼色眯眯的嫖./客们,却让她的赏花之心一下堵闷了不少。
要了姑娘,人还没有上楼上的包厢,脑满肠肥的色中饿鬼们,就已经伸出油腻腻的猪手,在那几个姑娘饱满浑圆上来来回回了。
萧月音只多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长袍之下那被裹得紧紧的胸脯,也像是被同样对待了一下。
刚刚狼吞虎咽下的可口点心,在肠胃间翻涌,差一点都吐了出来。
梦里的裴彦苏,似乎也很喜欢她这里。
她蠢蠢笨笨的脑子实在是想不明白,胸脯不过多了二两肉,臭男人怎么就那么爱不释手,非要揉扁捏圆?
还有腰,不过是纤细了一些,握在手里,掐那么痛,又能如何呢?
萧月音不再敢细想,为了平复心绪,转头对着陆子苏感慨起来:“这些姑娘一个个貌美如花,但——”
“怎么,你也想点一个?”却被陆子苏抢白。
这么说,他绝没有把她当做女子。
于是萧月音赶紧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消受不起:
“你是公子,要点也是你先点,我只能在旁边看着。”
陆子苏却在这个当口,突然调转话题:
“所以我说了,灰鹰未必不是真的想娶那妙荷姑娘。”
一副他早已了然的模样。
“那……我们什么上楼找灰鹰?”茶都凉了,糕点也被她吃得差不多了。
他们今天来,就是为了灰鹰找被招亲一事,可不能因为贪图玩乐给耽误了。
陆子苏声音冷淡,没有看她:
“静瑶姑娘的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
很好,她其实也很想看看表演,陆子苏表面淡定,其实也想一窥这静瑶姑娘的风貌。
既然借着陪她见世面的名义,她就不戳穿他吧。
又吃了两口瓷盘里剩下的那点杏仁酪皮卷和如意玉露霜,还没有咽到腹中去的时候,大堂里的灯却熄灭了。
一室黑暗,只有舞台上的灯光还亮着。
嘈杂的大堂更加人声鼎沸,萧月音期待的心,一点一点,被她提到了嗓子眼。
忍不住偏头看向陆子苏,却依然得到一张冰块一样的脸。
装什么?
是他刚刚提议要看完静瑶姑娘的表演,再去找灰鹰的。
那位起先在门口接待过他们两个的水玲珑,在嘈杂声中不疾不徐走上了舞台,大方一笑,正正说道:
“静瑶姑娘刚出道月余,胆子小,不喜人多。若大家再这般吵闹,静瑶姑娘今晚,恐怕要多等半个时辰,才会出来给大家弹琴了。”
声音不大,作用却极强,一时之间,大堂里的人迅速收拢了音量。
萧月音却听到陆子苏轻蔑地“嗤”了一声。
她实在不解,轻声问道:“你笑什么?”
他竟会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下笑。
“原来风月比利益,更容易让人盲目。”
陆子苏的声音缥缈,像在故弄玄虚,又像是无端感慨。
但萧月音并没有时间去仔细思考,陆子苏的话尾音未落,静瑶已经聘聘袅袅上了台,面上不见一丝笑意,只向台下微微福身,便婀婀娜娜坐下,开始了演奏。
静瑶穿着一身水绿色妆花缎长裙,对襟立领,琵琶袖莞尔,就连缓步间隐约露出的绣鞋,也是含蓄的海水江崖纹样。
她比萧月音刚刚见到的其他姑娘们,穿得都要严实,头上只以几支青玉发簪插髻,若是换个宴会的场合,与萧月音见过的大家闺秀无异。
那些姑娘们已经足够昳丽动人,在静瑶面前,却有些黯然失色了。
萧月音沉浸在静瑶的美色里不能自拔,良久,才想起转头,看看那一身风流情态的陆子苏,会是什么神情。
一定是如痴如醉。
但,她意外得到了一张闭目养神的冰块脸。
“静瑶姑娘这么好看,你为何不看?”萧月音压低了音量。
“看表演,自然是听曲的,用双耳足矣。”陆子苏漫不经心。
“你莫不是,怕看到美人动心?”激他一下试试。
陆子苏却连小指都没有多动一毫。
“你家夫人呢?是不是比她们,都要好看?”她得寸进尺。
这一次,陆子苏眉头微蹙,喉结动了动,狭长的双目睁开,黑瞳闪着点点舞台上清冷的反光。
他微微偏头,看她。
“我——”
却突然“嘭”的一声巨响,有个巨大的黑影掉落在他们两人面前的桌子上,生生将桌面上的瓷盘和建盏,拍得粉碎。
黄花梨木桌经不起如此大的冲击力,只一瞬,也碎成了好几块,木渣横飞。
萧月音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立刻如木鸡一般,呆立在原地。
只有裴彦苏眼疾手快,迅速伸长了手臂,将萧月音虚虚护在了身后,又稍稍后退了几步,远离危险。
刚刚还静到只有静瑶琴声的大堂内,顿时一片混乱,耳畔呕哑嘲哳,说什么的都有。
等到灯亮起时,他们才看清,从天而降砸到桌子上的,竟然是一个人。
再仔细分辨两边人的说辞,原来是二楼那天字号的雅间里,有两个纨绔子弟,为了争今晚静瑶表演之后的出台而开始互相攀比砸钱。
一方本来已经靠数量取胜了,开始让水玲珑通知下去准备,但输了的那一方面子上却过不去,于是手下的打手暗中出手,将那个赢了的纨绔直接从二楼的雅间窗口扔了下去,又正正好,砸在了裴彦苏与萧月音所坐的那一桌上。
那个被扔下楼的纨绔身上多处骨折,口吐鲜血,应该是重伤。
而惊魂未定的萧月音,只轻轻拍了拍胸口,心想:
这种场面,她从前也只在话本子上读到过,今天这一趟来花艳楼,也算是开了眼了。
眨了眨眼,旋即又想:
如果以后有机会,有男人也为了她而大打出手,到那时,她是会选择胜利的那一方,还是同情失败的那一方呢?
两边的骂战,从楼上蔓延到了楼下,似乎愈演愈烈。
而很多围观热闹的看客也挤挤挨挨,萧月音夹在他们中间,说不害怕是假的,只能一直轻轻抓着陆子苏的袖子。
虽然面前这个人不会武功又铁石心肠,但他还算身材高大,真出了什么事,好歹也能借他的身子挡一挡。
见陆子苏面无表情,萧月音试探一般问道:
“我们,我们直接去找灰鹰,好不好?”
陆子苏依旧不说话,却只朝花艳楼门口走去。
她无法,只能跟着他。
大堂内的场面实在是混乱,径直出门也根本无人阻拦。两人又回到了花艳楼门口,萧月音实在想不明白,问道:
“说好了要去找灰鹰的,现在我们人都出来了,还怎么找?”
陆子苏却只是抬头,看着花艳楼上,那许多扇颜色各异的窗户,依旧冷淡:
“没有说不去找灰鹰。”
萧月音错愕。
可陆子苏的话音未落,他却突然揽过了她纤细的腰肢,双脚蹬地,便带着她飞身上了楼。
陆子苏的怀抱是硬的,也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温度。
温良而漫长的夏夜,擦身而过的拥挤的人潮,杂乱无章的耳畔嗡嗡声,还有空气里混杂了更多酒气的香味。
这些都让萧月音来不及激动,来不及仔细体会,生平第一次双脚离地的感受。
陆子苏带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翻进了花艳楼顶楼的一间屋子内。
入屋,他把她稳稳放好,从头到尾,都没有多一个字的言语。
凝神屏息,回过神来的萧月音这才开始偷偷打量起来。
这间屋子比兴泰客栈的那间最好的上房还要大,陈设却是典雅古朴,和她根据读过的话本子里想象中的青楼,完全不是一样的。
而屋内的灰鹰,正坐在饭桌前沉思,突然看见自家主子带着未来的周王妃进来了,惊了一瞬,这才收起了情绪,问道:
“殿……公子,你们怎么会从窗户进来?”
他明明给裴彦苏写了信,他的主子也从来不是个会翻墙走马、做偷鸡摸狗之事的人。
谁知裴彦苏的回答更加令他意外:
“有人有眼不识泰山,说我不会武功。”
怎么会,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国王的手中?
因着与朴正运的利益牵扯,每一次谈及联姻和毒害之事,朴正运都会将他单独叫到书房,以此物来反复敲打他。而就在今日,不到一个时辰之前,他前往朴府迎亲的时候,朴正运还以眼色告知他,这封谕旨被保存良好,今日事成,他根本无从抵赖。
他不由看向朴正运。
朴正运同样汗如雨下。
无他,因为那封金胜春亲笔写下的一模一样的谕旨,此刻就在他的袖笼里,入宫之前,他在马车上还专门又检查了一遍。
72.
那一晚与裴彦苏争吵、被金胜春请到东宫,确实是萧月音冲动为之。
而她在饭桌上发现那阴阳酒壶继而推测金胜春的居心叵测之后,便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一次白走一趟。
所以才有了之后她故意勾.引金胜春,让金胜春放松警惕,把她带到书房之中的事。
她会模仿笔迹、伪造书函信帛的特殊能力,在与裴彦苏商议好之后的那场大戏时,便又一次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裴彦苏派出去的人当然不可能将那份证明金胜春兄妹与朴正运勾结的谕旨偷出来,从而打草惊蛇,但在朴府中找到那封谕旨并将其一字不落地默背下来,并不算什么难事。
奈何今晚不适合风月旖旎,他也心知她这般又全是为了旁人。
这个越界的舌.吻不应当发生,她的唇齿是否确乎那般香甜,现在也没那么重要了。
他知晓这房内不止他与她二人。
将公主抱在怀中,裴彦苏转身步入了卧房,站在与耳房的相连处,朝内冷冷说道: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里面。”
沉默片刻后,他的床榻上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被衾翻滚之声,之后便有一名浑身雪白、金发蓝眼的漠北美人,拢着他床榻上的被衾,作势要下了床榻来。
“你敢下床,我就敢即刻杀了你。”裴彦苏早已不复君子的儒雅,用狠话适时制止了这被衾里一.丝.不挂的塞姬,和她驾轻就熟、意欲趁此勾.引的图谋,“现在有两条路给你,要么帮我一个忙,要么现在被我掐死,我把你扔到街上去喂狗。”
塞姬看着这个刚刚受封的小王子,那冷峻如冰山的面容此刻又多了几分英朗的帅气,他怀中那对她也许下了优厚条件的周室公主,正被他如珠如宝一般抱在怀中,无辜得像个稚子一般。
“王子,你的女人,可一点也不在意把你让给旁人。”她不是蠢人,挑拨离间这一招,她必须要为自己的前途赌一赌。
“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裴彦苏眸中寒光凛冽,“不需要外人置喙。”
“是吗?”这一次,塞姬又换了一副颇为嘲讽的语气,“但她私下里与我交易有关王子你的事,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呢。”
从关押塞姬的地牢离开之后,裴彦苏终于空闲下来,回到宿处,将这两封书信放在一处,仔细对比。
与萧月桢虽然相处的时日不长,可这位大公主的那手行楷,裴彦苏也是见过几回的。
那封漏有“月音”二字的短信,和那颇费心思伪造的郭氏家书,与萧月桢从前的字迹都没有半点关联。
还有那丰筋多力、每一个字都用大篆一丝不苟抄写下来的佛经。
若他的猜想为真,这个可能是顶替了萧月桢的女人,在书画上的本事,远远超越他所以为的。
再细看那伪造的郭氏家书内容,与原版对比,不仅仅将那卖国求荣的无耻之辈骂得更加狗血淋头,在信的末尾处,虽然也同那郭氏一样仍然寥寥提了几句保重身体、莫要牵念之类的叮嘱之语,却话锋一转,提起了“在黄泉路上等着夫君”这样杀人诛心的话。
对潘素如此恨之入骨,即使不是像萧月桢一样的表亲,她也定是与那为国捐躯的卢据关系匪浅。
又看了数遍,裴彦苏方才将这两封信收好,重新装在了一处。
既然她如此痛恨潘素,眼下潘素囚而未刑,他自然是要让她亲眼目睹,仇家如何为曾经的卖国求荣付上代价的。
这也是他轻易便答应了乌耆衍提前婚事的要求的原因。
拇指摩挲着那重新被她刻了郭氏私章印上的火漆,高大俊朗的男人,眸色却渐渐暗了下来。
她抉择的答案斩钉截铁,却也同时敲响了他的另一声警钟。
自己心头为之起的层层波澜,大抵是对她这般肆无忌惮的欺骗的愤怒,而不可能是真的怨怼于一个清心寡欲的沙弥。
而她静心抄经的倩影时常在眼前浮现,也多少是因为,他也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而绝不是因为更多的旁的。
是以,在他履行了诺言、下令从轻处理静泓之后,这位从前靠着勤奋苦读而彻底改变了命运的状元郎,也同时对刘福多等人下了另一道令。
在大婚典礼之前的这些时日,除了去母亲裴溯那边之外,他会闭关休养,谁也不见。
刘福多不明就里,委婉询问旁人包含了谁,却被告知永安公主亦在此列。
这个早已习惯了太子萧月权宽和仁厚的老太监,在逐渐熟悉了新主子的脾气之后,也根本不敢再多嘴了。
即使他实在不明白,前几日几乎腻在公主那边、恨不得直接搬过去同住的小王子,怎么一夜之间态度乍冷,连公主都不见了?
难道是昨晚公主自作主张将那漠北美人留在王子的房中,彻底将王子惹恼了?
裴彦苏当然不会解答他的疑问,只翻出那未读完的漠北民.族史,一心沉溺书海。
在事情的真相彻底明晰之前,他不想再让自己失了掌控,不去看她,也就罢了。
再说萧月音这边,自从知晓了婚期提前一事,便再也静不下来。
话既然是小王子传的,自然再没有挽回的余地。幽州距离邺城近千里路,若是此刻萧月桢那边还未动身的话,恐怕是要赶不及在大婚前交换了。
若真要是那样,便只能想法子拖延这洞房一事,方才有转圜的机会。
而裴彦苏这几日的态度也骤然冷淡了许多,不仅人不出面,就连派人前来过问都免了。不过,萧月音心中反倒甚是豁然:
一来是在关押塞姬的地牢中时,她对裴彦苏说的那番话太过难听,裴彦苏就此恼了她也是正常;二来是既然要做好换人的最后准备,那么稳妥的做法,自然是要在大婚前与他尽量保持距离。
是以,不仅仅是裴彦苏在避着萧月音,萧月音同时也在避着裴彦苏——
就连偶尔去裴溯那处陪裴溯饮茶闲聊,她也掐算着时间,决不会与那状元郎碰上;而裴溯又向来清冷,似乎也根本没有察觉这两人之间暗生的嫌隙。
不过,如是的相安无事也只持续了几日,新的变化便已来临。原来,是乌耆衍的大阏氏帕洛姆,带着乌耆衍的两个居次,紧赶慢赶,也终于从上京到了幽州。
但对于萧月音来说,这次被迫与裴彦苏相见,并不是那乌耆衍单于想要她提前见一见帕洛姆这位“嫡母”,而是借着帕洛姆与裴溯、裴彦苏相见的契机,通知萧月音,关于此次大婚的新的安排。
第一件,便是大婚的仪程,草原上奉行自然的婚俗,没有穿红戴绿的讲究、自然也不需要十里红妆的铺排,单于大手一挥,破例允许公主以凤冠霞帔出嫁,只是其他一切,都以草原风俗为准。
第二件,便是这次要嫁给赫弥舒王子的女人,除了从大周来和亲的永安公主之外,还有另外两名年方二八的漠北少女。
“中原的公主果然气度不凡,即使出嫁当天便要与旁人共享夫君,仍然保持高贵端庄的仪态,连那步摇都没有晃动一下。”一直隔岸观火的硕伊,忍不住煽风点火,“一对比,我的小女儿就显得小家子气多了,哪里像是单于的居次?”
“公主,若你对此番安排不满,大可以提出来。”那坐在乌耆衍身边的帕洛姆慈眉善目,倒是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为赫弥舒安排的两名侧妃,也可以晚些入门的。”
自见面以来一句话未说的裴彦苏,审视的眼神扫过身旁正襟危坐的萧月音,开口道:
“以公主的脾性,若是有所不满……”方才她只顾着担心北北的伤势,根本无暇思考北北是如何受伤的,现在经毓翘一说,她也不由怀疑,其中可能另有玄机。
不过,她更想不到这裴彦苏竟然对北北如此上心,半护着她一路回到小院,又等来了和亲陪随的两名太医。太医看过之后,俱言北北应当是被钝物用力击伤,但两位虽然是杏林妙手,却只擅医人,除了能为北北包扎止血之外,并不能接上这断腿。
这就意味着,如若放任这样,要么天佑北北,让它从鬼门关前走一遭后折了条腿,好歹保住性命;要么便是猫生不幸,北北进了鬼门关后再也没法出来,就此魂断幽州。
听着北北越来越微弱的咿唔,萧月音心如刀绞,眼泪也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怎么擦都擦不完全。
兽医……兽医……
她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清了清嗓子,方才转身对戴嬷嬷说道:
“看来我得去一趟禅仁居。”
谁知这句话似乎刺到了冷如冰山的裴彦苏,只见他即刻向戴嬷嬷递了个眼神,示意先不动,方才俯低了脊背,在萧月音的耳畔低语道:
“禅仁居尽是外男,公主漏夜造访,不怕被人议论闲话?”
两人这样的姿态,一众婢仆和两名太医,连连退后,生怕听到了什么听不得的话。
萧月音听了这话,心中的急切和悲痛霎时大半化作了愤怒,睁着那还含了热泪的眼,狠狠瞪向身旁的男人:
“静泓师傅先前救治过野兽,他如今伤势还没好,若我不跑一趟禅仁居,还能怎么救北北?”
裴彦苏却也认真回视她:
“这里是漠北,草原民.族的牧医经验丰富,我去给北北请一个来。公主安心在这里等待便是,哪里都不需要再去。”
北北虽只是一只猫,可名字却与他的表字相同,自己不忍心它痛苦死去,再正常不过。
绝不可能是因为不想看到她为此痛彻心扉。
裴彦苏说完,正要迈步离去,却发现被公主轻轻拉住了衣角:
“我也和你同去,等待过程太煎熬,不如换作自己来面对。”
很快便到了大婚的这天,却是下了大半日的雨,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堪堪停住。
这一次的婚礼,与中原汉地的截然不同。
乌耆衍单于虽然允准萧月音穿汉式嫁衣,可却没有所谓迎亲的过程,取而代之的是新妇需自行骑马,由出嫁之地赶赴幽州城数里之外的营地,完成草原婚俗之中的祭天仪式。
不止如此,就连一名陪侍都不能跟随,若不是乌耆衍看在尚在闭关的裴彦苏的面子上,允许和亲使官孟皋为萧月音牵马送亲,这个连马都是第一次骑的替嫁公主,怕是根本不可能完成此次大婚。
因着骑马出嫁,那营地又与幽州城距离不短,隋嬷嬷为公主梳头时,便只好舍了那重达数斤的精美凤冠,只在她凌云髻中央簪上了试衣那日曾戴过的展翅金凤。
临行之前,萧月音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悄悄服下了那丸她私下里管隋嬷嬷讨来的药。此药是宫中妃嫔常备药之一,用以催下癸水,争取侍寝时机的。
而戴嬷嬷虽然也备了此药,必然不会给她,隋嬷嬷又一心促成交换一事,自然乐得见到萧月音主动躲避与裴彦苏圆.房。
待一切收拾妥当,吉时一到,萧月音便红纱覆面、只露双目,跨上那西域特产的汗血宝马,由和亲使官孟皋在前牵马开路,离开了临阳府。
还未出城门,便看见城门处围了不少人。原来萨黛丽和另外一名叫贝芳的新妇也是从幽州城内出发,两人同样穿着火红的嫁衣。对于两位草原少女来说,自行骑马送亲自己,简直易如反掌不在话下,她们单人单骑,只在城门口略作停留之后,便扬鞭而去,不见踪影。
等到孟皋带着萧月音来到城门处时,却被人拦下。原来漠北有送亲习俗,需要新妇饮下油茶方可通行,孟皋见萧月音为难,便代替公主在众人面前饮下。那城门处守着的汉子虽然觉得不妥,不过考虑汉人风俗不同,倒也没有多说,痛快放行。
而等到主仆二人行出了城门老远,确定无人跟随,孟皋方才将口中根本没有咽下的油茶尽数吐出,又从马背上掏出水囊,仔仔细细漱口。
孟皋在此行前,本是周宫控鹤卫指挥使,虽无沙场御敌的经验,但十余年的守卫生涯,让这位武艺高强的精壮汉子,一人便足以保护萧月音安全到达营地。
而孟皋此行的任务便是送公主和亲,今日礼毕,他便要带领麾下不少侍卫返回邺城。想到明日即将分别,他仍旧如此忠心警惕,萧月音不由动容:
“多亏了孟大人一路保护,此次才能有惊无险。待大人明日返程,回到邺城向父皇复命,请一定要将过去的种种波折尽数隐去,让父皇勿要担心。”
孟皋将水囊扎好放回,重新牵了缰靷,一面前行,一面回道:
因着从小长在宝川寺,萧月音几乎从未在夜间出过门。
黑夜总能将许多起伏和波澜隐去,只留下浅浅的印记,又因为深邃不可捉摸,比白日里更添许多未知的神秘。
而黑夜也更容易使人感时伤怀。
马车开动之后,萧月音又一次想起了从前宝川寺中的猫,想起了临别那日它绝望却不舍的眼神,想起了之后许多个日夜才渐渐习惯的空索,便又忍不住默默垂泪。
裴彦苏坐在对面,并未多一句言语,想来她这般不断哭泣,也应当是惹了他的厌烦。
连“萧月桢”都不好使了。
萧月音长叹一声,方才又用巾帕蘸了蘸泪水,马车摇摇晃晃,坐在对面的裴彦苏却稳如泰山,她不由心下一动,方问:
“大人,这是——”
话音出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因为哭泣而哑了许多,马车行驶的声响不低,这样他当是听不清她在问他什么。
清了清嗓子,自觉应当无碍,复又张口:“我说,大人——”
却仍旧低哑,就连她自己,都差点认不出自己的嗓音。
她的窘态也落在了裴彦苏的眼里,这位芝兰玉树的状元郎,此时虽然身着胡服,却仍旧端出了君子的体贴谦和,知她急切想要与他对话,便俯下了脊背,上身朝她靠拢,让自己听得清晰一些。
萧月音便也顺势朝前,再次认真清了清喉咙,准备将刚刚两次未竟的疑问,好生说出来。
可正当她做好了准备,“大人”两个字已经含在了口中时,马车却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刹住了。
而娇小的萧月音根本无法反应,就着方才的势头,生生贴上了面前男人的薄唇。
裴彦苏双目霎时睁大。
“此番单于与大阏氏为王子扩充后宅,我身为未来王妃,自是感激不尽。”萧月音却出人意表地在此处发挥了娇纵本色,当众抢白裴彦苏:
“只是婚期这般仓促,若因此委屈了两位妹妹,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不如,看在两位妹妹的面子上,单于与大阏氏容我放肆一次,将婚期再押后十日?”
萧月音这边,却是一团手忙脚乱。
眼下有太多棘手的问题,需要排队等她处理了。
就比如,昨晚上她一心一意都扑在了帮助静泓洗脱冤屈上,便也无暇思考和处置那被戴嬷嬷逮了个正着的绿颐。
又比如,裴彦苏方才不经意一句“婚期提前”,也足以激起她们的千层浪潮,上上下下各自打着算盘。
还有静泓的包庇之罪究竟会被如何处置,她虽然得了承诺,却也仍旧心中忐忑不已。
是以,回到临阳府后,萧月音本来该终于得了空闲,好好听听这不辱使命凯旋的韩嬷嬷讲讲这几日在潘素那处潜伏的种种惊心动魄,听她是如何取得潘素信任、如何与那曹彪默契配合、又是如何在那火眼金睛的潘素眼皮子底下给那批财帛做手脚的。
但眼下,她也只能被戴嬷嬷催促着,先处理那个自作主张、一心想要爬上小王子床榻的宫婢绿颐。
说来,处置绿颐,既是萧月音做了主子以来第一次做下这出质人的决定,也确乎是有几分微妙和尴尬在其中的。
会通从晕厥中醒来时,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恍恍惚惚回神的当下,这花和尚正努力思索着昏厥前所经的人事,双手却忽然摸到了身旁,有一片细腻柔滑的肌肤。
“好哥哥,你终于醒了?”与此同时,那肌肤的源头也发出一声诱.人的娇啼。
紧接着,便是温香软玉缠绕,会通嗅闻到无比熟悉的香气,即使看不见,也知自己的手边身.下,当是那塞姬无疑了。
邪.欲上头的会通,哪里还顾得上沉静思考,自己昏厥之前与塞姬的奸.情早已暴露一事?但凭着一身的熟悉,即使眼前是一片不寻常的黑暗,这位花和尚也放开了胆子,花样比那勾栏瓦舍的上上宾还多,恨不得腻死在这异域娇客的身上。
而今日的塞姬格外娇媚,几乎是有求必应,依旧操着那口并不流利的中原官话,和会通有一搭没一搭说这话,仿佛寻常夫妻一般。谈笑间,又问起男人是否记得前两次快.活的种种细节,还有禅仁居那边,是否真如他所说无人发觉他的出格行径。
会通色.欲熏心,满心都是那被翻红.浪之事,一听到塞姬问起这个,心头不自觉涌上得意,便将他用塞姬的内.衣诬陷静泓一事一五一十说了,本想着讨塞姬一通机灵,眼前却忽然亮光一片,把他刺得根本睁不开双目。
“父王,那叛徒潘素所告发的宝川寺僧侣淫.乱佛门一事,至此当时明了了。”还突然有低沉的男声。
会通这才发现,原来他正被关在一个三面无窗的房内,除了一张他刚刚才和塞姬翻云覆雨的床榻外,便是与另一个房间相连处,挂了一扇围帘,此外别无他物。
再一细看,他身.下不着.寸.缕的塞姬面色虽然潮红,却没有半点被人撞破奸.情的羞赧,碧蓝的眼珠里,反而尽是淡漠,生疏不已。
这下,他方才惊觉——
全怪自己凭本能办事,完全失了应有的警惕和机敏,可知这“色”字头上一把刀,他这是着了别人阴损的道了!
能在这幽州被称为“父王”的,除了那漠北单于和左右贤王以外,还能有谁?
想到此处,会通也顾不得自己周身的赤.裸,光着腚吊着龙,连滚带爬地从那床榻上下来,“噗通”一声滑跪在那围帘之前,也不用确认后面藏着的大人物究竟是谁,“咚咚咚”就开始磕头求饶: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
“全是这塞姬主动勾.引,是我把持不住,才犯了这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求求贵人,饶我一命吧!”
“我,我诬陷静泓也并非事出无因,静泓他明明早就知道我的事,却瞒住不报,若论起罪行,他……他也得被治个包庇之罪啊!”
围帘的这边,被小儿子半夜从梦中叫起来的乌耆衍身上的酒意还未完全散尽,此时面色铁青,不耐地挥了手,手下的人便立刻掀起围帘冲过去,将那对野鸳鸯分别带走。
“此事既然是你亲自揽下的,”乌耆衍看向他身旁玉立的裴彦苏,“赫弥舒,这两人……不对,这三人就交给你来处置了,不用来过问我。”
萧月音一行与一日后再从来时的南浦港启程返回。
宋润升和裴彦荀一并来送的他们,萧月音站在船舷上,一直等到实在看不清码头上并立的两个身影,才缓缓走到船头。
裴彦苏早已等在那里。
“真儿是想到终于可以回到直沽,所以才如此高兴的?”他向她伸出了手。
萧月音自然而然地搭了上去,却并没有接话。
她明明是因为想到大功告成,距离大周重新收复冀州又进一步而高兴的,但却在看见他俊容的一瞬,忽然想到此行回到直沽,也是她即将顺利与姐姐萧月桢交换的时候了。
她不应该感到落寞才对。
73.
不过,这样的落寞很快转瞬即逝。
转念一想,姐姐能来同自己交换,说明她那突如其来的怪病痊愈了;而且她答应过她,事成之后放她自由,与她她从小便心心念念的广袤天地相比,与裴彦苏这一个多月的相处算什么?
世上也许本就没有萧月音。
萧月桢和裴彦苏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船行至傍晚,湛蓝的海面已经将夕阳吞没得只剩下一小半的时候,忽然乌云压顶、电闪雷鸣,开始了狂风骤雨。
上次从直沽到南浦一行,后面的几日里,天公都并不作美,都只是淫.雨霏霏。而今日这样大的风浪,萧月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风浪乍起时,她便在戴嬷嬷的搀扶下回到了船舱中。
萧月音是在胯./下的汗血宝马疾驰穿过一片密林之后,方才渐渐回过神来的。
天色全黑,一路飞奔,身后的男人只稳稳将她护在怀中,并未言语半句,月光下他紧握缰靷的长臂结实有力,只有骨节分明的手背上偶露的点点血痕,诉说着他们起先共同经历的一场生死剧变。
她紧贴他的胸膛,明明有呼啸风声和哒哒马蹄声擦着耳畔掠过,她却仿若听见他有力的心跳,透过她在长夜漫漫中愈发单薄的嫁衣,传入她自己的心头。
一转眼,两人又入了一片密林。
头顶光线渐暗,大雨过后的草木泥土气息扑鼻而来,萧月音一直抓着前鞍桥的手指发麻,也终于在此刻,再也无法紧绷下去。
劲力渐松,眼看支点坠落,裴彦苏及时用大掌包裹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勒马停驻,一气呵成。
他的手掌宽阔,温暖而有力。
萧月音却屏住了呼吸。萧月音张了双眸,不知该作何回应。
她不是萧月桢,让她单独骑马找人,立刻便会暴露身份。
“可是……”她转头看他,同时也想到,他不会将她一个人留在此处。
“经过昨晚之事,短时间内,无人再敢对公主不利。”他与她对视,言语笃定。
萧月音闪躲,不知他这话是不是又在试探自己的身份。
可她不能明说,只能思考其余的办法,却在相对沉默的间隙,听到了矮坡之外,有马蹄声和呼喊声,越来越近。
心下一松,这下被人找到,她便不用单独骑马出去找人了。
很显然,由于乌耆衍对潘素和硕伊恨之入骨,也选择了更令他们痛苦的第二种方法。
潘素和硕伊早已被剃光了头发,身上只余遮蔽秘处的点点衣料,被粗.暴推入挖好的土坑中。两侧的壮汉不断往土坑中回填,潘素和硕伊仍不忘求饶喊冤,但是四方的观刑之人,却如被施了法咒一般,鸦雀无声。
谁都知道,此等刑罚残暴至极,见之毛骨悚然,乌耆衍此举有以儆效尤之意,谁敢开口置喙?
很快,土已填好,施行之人也蹲在潘素和硕伊身后,用小刀在两人的头顶划开小口后,便接了递来的窄口广瓶,自那小口,缓缓将水银倒入。
随着水银的倒入,表皮与肌肉被生生分离,两人痛苦不堪,不停扭动,却因为人被困在土中挣脱不得,只能不断哀嚎。
萧月音与裴彦苏挨坐,右臂贴着他的左臂,见此残忍画面,却不敢闭眼无视。
半边身子都已绷紧。
“公主想想被他们害死的人,”麻木的右耳忽地一热,是他俯低身体在同她说话,“卢据、孟皋,还有许多无辜者,他们此时也在天上看着,和公主一样,拍手称快。”
萧月音咬紧后牙,只觉背后冷汗涔涔。
始终没有转头与他对视,生生忍下。
这一忍,便忍到行刑结束,忍到潘素和硕伊的人.皮已全部剥离,两人一边痛苦哀嚎一边“光溜溜”地从那土坑里爬出来,忍到她与裴彦苏坐车回到临阳府,回到她与他共同生活的院落。
意想之中的恐惧、快意、惊愕统统都没有,她只觉恍惚,走回床榻边,合衣躺下。
随行回来的韩嬷嬷见状,也并未开口,默默退了出去,让她独自消化。
浑浑噩噩地怔忡了许久,萧月音的脑海仍是一片空白,睁着眼睛盯着床榻之前的屏风,睁得双眼痛了、眼皮疲了,才渐渐沉沉睡去。
可是闭上眼,却再不是一片空白。
有卢据的头骨做成的酒碗,有那晚在帐中滚落到她脚下的狰狞人头,有今日被埋于土坑下、不断挣扎哀嚎不断脱皮下坠的潘素和硕伊。
她已经闭上眼了,在梦里又如何闭眼?
恐怖之物源源不断扑面而来,她想要奔跑逃离,脚下却如同也被灌了铅,寸步难行。
突然,面前出现了一个身着翟冠翟衣的美妇人。
云鬓花颜,眉目如画,若惊鸿神女。
“音音,音音,”见她迟疑,妇人开口,温柔慈爱,“到阿娘这里来……”
从出生起,无人唤过她“音音”,不说弘光帝与萧月桢,就连两位皇兄萧月权与萧月桓,都只以“小妹”称呼她。
而她生来丧母,只在画像当中,见过卢皇后寥寥数面。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生母,也是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在亲切无比地唤她。
萧月音泪眼婆娑,甫一上扑,却双臂一空。
原来已经乍然惊醒了。
掀开眼帘时,黑暗里,有一个宽阔的身影,坐在她的床头。
是裴彦苏,稍稍俯低了身体,长臂结实有力,长指骨节分明,拇指上的薄茧,在拂去她嘴角泪珠时,给她带起了点点痛意。
“你……你怎么……”萧月音大口喘着气,嗓音哑了大半。
“公主梦魇了,”裴彦苏将拇指放入口中,浅尝辄止,“微臣来陪公主睡觉。”
萧月音从骤然被硕伊辱骂的惊愕中回过神,忖了半刻。
硕伊突然将枪口对准她,倒未必是为了泄私愤,反而是眼看着无法扭转大局,便下了决心抗下一切,好顺利让儿子车稚粥得以脱身。
这么想来,那些辱骂她的话,只不过是为了刺激她和裴彦苏,吸引众人的怒火,倒真算不得什么。
但仔细回想,她昨晚差点被车稚粥的手下凌.辱时,车稚粥口口声声,自然是知晓裴彦苏被毒害之事的,硕伊这样囫囵撇清,其实破绽百出。
只是,乌耆衍匆匆拍了板,他对裴彦苏说的话,看似是在询问,实际却已经将车稚粥完全摘出来了。
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才得以统一漠北的单于,到底是虎毒不食子。
若是自己再死咬不放,恐怕会再起波折。
“孟使官此番被连累丧命,儿臣于心难安。”萧月音松了裴彦苏的手,起身向乌耆衍郑重行礼,用的自称,也换做了和裴彦苏一样,“汉人讲究落叶归根,儿臣只求父王一件事,准许孟使官灵柩返回邺城,入土为安。”
显然,“儿臣”这个称呼也让乌耆衍颇感意外,不过他倒是不动声色,点头同意了她的要求。
又另起一句:
“我记得,那个潘素还在牢里关着,没有处置对不对?”
“单于,”裴彦苏未及回答,又沉默了许久的贝芳,虚弱说道,“萨黛丽应当对下毒一事毫不知情,而她先前曾四处行医,救过不少人,小女斗胆,请单于不要为难她……”
萨黛丽咬着嘴唇,看向贝芳。
这个姑娘差点中毒致死,却想为自己这个“情敌”求情,若论心地善良,那咄咄逼人的永安公主倒是落了下风。
她们以后同为王子妾室,还是应当互帮互助才是。
“汉人除了五马分尸、凌迟之外,似乎还有一种刑罚,叫剥皮实草。”乌耆衍摆手,并未回应贝芳,“硕伊身为阏氏,教唆王子屠戮兄弟,与那细作潘素,都用此刑。”
“还有一件事,儿臣想向父王奏明。”硕伊之死已是板上钉钉,裴彦苏调转话头,“此番因为同娶三女,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是儿臣之过。今日既然婚仪未成,儿臣希望父王收回成命,只留公主一人在儿臣身边。”
又转向面色未动的帕洛姆:
“烦请大阏氏,为萨黛丽与贝芳安排,另嫁他人。”
此话仿如晴天霹雳,刚刚还开始打着小算盘的萨黛丽霎时呆住,缓过来时看向贝芳,善良淳朴的贝芳也一样呆若木鸡。
“今晚大家在此,主要还是议罪,赫弥舒所提之事,稍后再说。”帕洛姆的回答不容置疑。
来人是乌耆衍单于的心腹之一,先前处理会通淫./乱佛门一事的,也同样是此人。
萧月音和裴彦苏被带回了幽州城,因为今晚之事牵连复杂,自然是需要他们两位当事之人参与审断,以正视听。
不过,乌耆衍单于也不是多么有耐心的人,就在他们被找到之前,萨黛丽、车稚粥等相关之人,早已经被带回幽州单于府,先行审问。
萧月音走到那正堂前,恰好听到里面,传来的辩驳之声。
“父王,萨黛丽生得娇媚可人,我那个心腹也是色胆包天,不想让她嫁给五弟,今天才自作主张抢婚的!”
“怪就怪三个新娘都穿的一样的汉式红裙,抢人的时候,那公主也只身骑马,又戴着面纱,谁知道会认错呢?”
“把人抢回来之后,我那个心腹也立刻发现弄错了,可是他知错能改啊!他正要把公主送回五弟那里,谁知道五弟自己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们都给砍了!”
“父王,这件事虽然是我们不地道,但是五弟无缘无故把我们伤成这样,他也有大错!必须要严惩!”
萧月音不由怒从中来:
车稚粥本人竟然如此厚颜无耻,竟然当着众人,堂而皇之地颠倒黑白,还要给及时赶来救人的裴彦苏倒扣一顶草菅人命的帽子!
若是他确乎如此无辜,那护送她的孟皋,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惨死?
车稚粥这番狡辩,自然也落入了裴彦苏的耳朵,萧月音侧头看向他时,发现他也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两人先前曾在林中说过:
“孟使官惨死他乡,用尽手段为他复仇。”
是时候兑现了。
“公主还在生微臣的气吗?”耳边是他的问话,虽不是贴近,却仍能感到热息。
被问到的人一怔。
“生气微臣方才不等公主做出选择,自作主张卸了那车稚粥右边的胳膊。”裴彦苏料到她的疑问,先一步解惑。
“我……”话到嘴边,她却只剩下嗫嚅。
因为想问他的问题太多,一时不知从何讲起。
“有什么话,到了山顶,公主再来详问?”他的声音再起,却是比方才温柔了许多。
“山顶?”她扬了尾音。
“树林遮云蔽日,公主要审问微臣,自然需要找明亮之所。”说话间,他一夹马腹,又驱赶着胯./下的汗血良驹,踢踢踏踏向上峰驰去。
萧月音挣脱了他的手掌,又自己握了前鞍桥,稳住身形。
耳边却又传来他的话语,轻柔得像是未曾开口:
“月色无音,却能清楚照亮人心。”
侍卫放行后,马车前行片刻便停,有穿戴朴素的宫婢将萧月音扶下了马车,又引她在略显破败的行宫内行了片刻,方才入了一间只比平壤城的驿馆大上一圈的屋所。
有一梳惊鸿髻、穿银红宫装的年青妇人高坐上首,先示意屋内宫婢尽数退下,待屋门关闭后,方才笑着对萧月音道:
“公主殿下风采卓然,今日一见,叹服不已,自愧不如。”
妇人在言语之间没有透露半分身份,萧月音静立回之。
“本宫乃渤海王后高氏,”高王后娴雅一笑,微微抬手,仪态大方,比之新罗金胜敏、朴秀玉之流远甚,“公主殿下一路奔波至此,当好生歇息,这里有公主爱食之物,是掐算好了时辰做的,公主尝尝可否满意?”
萧月音看向她所指之小案处,上有甜白釉盘所盛山珍刺龙芽、百味韵羹、五味杏酪鹅及翡翠流心酥,荤素搭配,咸淡合宜。这些日子以来,她也见识了许多从前萧月桢喜食之周宫佳肴,单从菜色上来看,确实是投“她”所好。
不过,餐盘之旁摆的那杯祁门红,倒是让她微微一怔。
萧月桢不是最爱六安瓜片吗?为何渤海王后在馔飨上如此费工夫,却在茶叶上疏忽至此?
74.
“公主放心,这些都是送来时便试过毒的,”高王后见她踌躇,端声说道,“若公主不信,本宫现在可唤人来,当场再为公主试毒。”
疑惑转瞬即逝,萧月音知晓渤海国人不会大费周章将她在此毒死,于是在食案前坐下,起筷开食。
“世人谁不知永安公主乃周帝的掌上明珠,是周廷破格超封的公主。公主既然漂洋过海来到西京,本宫便斗胆,请公主在此住下。”趁着她默默饮食的当口,高王后倒是没有兜圈子,直截了当说道:
“诚如公主所见所知,渤海与漠北一战已不可避免。此番渤海必胜,漠北也将退守至幽州或更北,渤海与周廷将重新接壤,届时,我们会把公主平安送回邺城,公主荣归故里,周廷也可以再报多年来被漠北欺压之仇。”
高王后说起话来轻言细语,十足一国之母的典范,只是口口声声“周帝”“周廷”,萧月音听着刺耳得很。回到自己的院落,只见上上下下都在为收拾行装忙碌。
裴彦苏正要穿过耳房,迎面走来神色淡然的公主,看见他,眼神也同样淡漠疏离,全无方才在禅仁居与那静泓相遇时偶现的惊喜神采。
“大人回来了。”一面说,一面退到了一旁,像是要避让他一般。
奥雷说话时,萧月音正在下马车,裴彦苏伸出手臂,让她稳稳扶住。听到他这样说得周全,裴彦苏只淡淡“嗯”了一声,又将视线转向了在萧月音之前先下了马车的裴溯。
“原来是沙船。”裴溯说话的片刻,天光又亮了几分,奥雷带着的几名小吏手上照明的火把,便愈发不那么显眼。
萧月音显然不懂“沙船”是什么,但见奥雷的面色,似乎凝了几分。
站稳之后,裴溯却已然带着曹彪和她的贴身婢女一同往码头停泊的沙船走去,萧月音正想要快步跟上,手臂却被裴彦苏突然握住。
转头,想要问他做什么,裴彦苏只微微摇头,示意她什么都不要动。而那直沽县尉奥雷,本就是乌列提门下的走狗,硕伊与车稚粥在乌耆衍处失了宠,右贤王一党恨裴溯裴彦苏母子入骨,为了彻底斩草除根,便在他们的船上做手脚,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左贤王呼图尔与乌耆衍并无血缘关系,之所以有今日的地位,全靠两人从前共同创业的情谊。至于那属于和他一党的泰亚吉,则刚好借裴彦苏之力,就如同上次硕伊母子毒计失败后的帕洛姆一般,做那在后的黄雀,坐收渔翁之利。
“说起车稚粥忽然失宠,”萧月音听到此处,将满口鲜香的蟹肉吞下,忍不住插嘴:
“我只知晓他从前几乎得到了单于所有的偏爱,单于也一直将他当做接班人培养,可是似乎一夜之间都变了,王廷上下也对此讳莫如深……所以,他究竟是因何而失宠的?”
裴溯起了筷箸,默默从铜锅中捞起一只鲜虾,并不回答。
而裴彦苏则刚剥好了一只,徒手将那虾肉举到萧月音的唇边,看她乖乖张口接住,细嚼慢咽,方才笑道:
“这事确实是丑闻……真儿想听,吃完回去了,我细细给你讲,好不好?”
明知他应当是不怀好意,萧月音却确乎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直到三人将这餐晚饭吃完,他和她一并回到做卧房的船舱时,他卖的关子,仍然没有解开的意思。
这船舱虽然不大,可也专配了湢室,两人回来之后,见裴彦苏不愿开口,萧月音便也按住那好奇,向随侍的韩嬷嬷使了眼色,朝湢室走去。
谁知,裴彦苏竟然也跟了上来。
湢室太挤,韩嬷嬷也一心成全,王子的脚步刚一挪,她便识趣地退了出去,直退到了船舱之外。
听到动静,萧月音便转身,狠狠朝这没皮没脸的男人瞪去。
“吃了我这么多虾蟹,这么快就要翻脸不认人了?”他高大的身躯倾上来,她被迫后退。
他现在揽住她纤腰的动作,已经愈发熟练了。
“是你说的……”她已经不想看他,长得再英朗挺拔又有何用,言而无信,就连那眉骨上的狼牙刺青都开始不顺眼起来!
“你说车稚粥,”裴彦苏又是一笑,仿若意有所指,“我这个二哥,徒有凶悍的外表,实则……不能人道。”
萧月音不由瞪大了眼,直直看着他。清晨的海面,格外潮湿温润。
等到始作俑者的裴彦苏终于吻得尽兴了,好不容易放过了她,萧月音才羞红着一张小脸,挪动着身躯,重新在他怀里坐好。
也不知是他给她披上的斗篷终究太薄,还是他并未给晨起的他自己多着一层衣料,在她渐渐回神时,却只觉得身.下似有更隐秘灼烈的热源,若有似无,隐隐发作。
“我抱你回去,再睡一会儿?”在她咽下口中津液的同时,裴彦苏也不知何时哑了嗓子,问她。
但萧月音并不想错失这般绝佳的观景机会,只抿着唇摇了摇头,微微向他的胸膛靠去,定好后,便重新将视线移向前方广袤无垠的海面。
裴彦苏领会她的意思,便再不说话,只用长指一点一点为她整理被海风吹乱的青丝,静静看着她。
怎么看都看不够。
一时又陷入相对的沉默。
他的怀抱熟悉,而又温暖克制,萧月音望着茫茫海面,沉思出神。
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时刻,脑中微光闪现,她便忽然联想到了,漠北的茫茫草原。
大海与草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分别于陆上和水上,却同样是广袤无垠,无边无际。
其实,她还从未踏足过草原,未见其风貌,也不知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民谣,是否属实。
不过,若是此行顺利,她重返直沽时与萧月桢交换,日后倒是应该没有机会,去验证一番了。
但此时此刻,他们的足下越是风平浪静,她越隐隐有预感,此次漂洋过海去到新罗,绝不会只是洽谈贸易如此简单。
应当是有别的事。
只是裴溯母子二人不全吐露,即使在她面前大谈漠北王廷的局势,也一直隐瞒着她。
先前,漠北王廷之内一直有左右两方势力:因为占据军功和乌耆衍单于正妻之位的左贤王呼图尔一系,以及占据乌耆衍的私生宠爱和下一任单于车稚粥的右贤王乌列提一系。这两方,在乌耆衍的纵横捭阖操作之下,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但其实想来,这维持了许久的平衡,却并非是因为裴彦苏的到来才打破的。
而是因为车稚粥的事情败露。
裴彦苏空有乌耆衍的爱重,在盘根错节的漠北王廷中,却毫无根基。乌耆衍有心让他建功立业,是以这次远赴新罗,他身上必然担负着十分重要的任务。
但是既然他与裴溯一直瞒着不说,她即使现在开口问了,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就在裴溯站在渡口,前后细看那艘沙船的时分,天色又亮了一些。
“奥雷大人方才说,这艘船是大人仔仔细细备下的,昨晚上,甚至还在宴席完毕后,专程来确认了一遍,是吗?”裴溯说话时依旧温温柔柔,海风拂过,将她身上的薄斗篷吹得半立,更显她身材娇小柔弱。
但她话音刚落,奥雷却是僵了一僵,方才正色回道:“那是自然,王子是单于亲子,远赴新罗如此重要之事,下官又怎么可能疏忽。”
“那便是了。”裴溯又和煦一笑,“此番王子往新罗,为单于拓展海上贸易。我们久居内陆,对直沽港口了解,自然远不如大人你,若是与新罗人商谈时少了大人,恐怕……”
“阏氏此言差矣,”奥雷轻咳了两下,“直沽虽小,下官也是这一方首揆。下官若上了船,一去月余,恐怕这县上大小事务,都要乱了套。”
“这你大可放心。你的副手,泰亚吉大人可以顶上。”裴溯面虽温和,言语却毫不相让,“单于选了直沽此地作为拓展海上贸易的首站,事成之后,直沽也将会设立市舶司。若大人在与新罗人谈下合作时占有首功,这市舶使一职,不是大人的囊中之物吗?”
“阏氏抬举,和谈首功,当然是王子的。”奥雷仍是推辞。
“听闻奥雷大人对这区区直沽县尉一职颇为不甘,如此建功立业的机会,难道要就此错过?”裴溯也仍是坚持,“又实则,奥雷大人心知肚明,我们此番登船远航,必会葬身大海?”
最后几个字,她刻意咬重了一些。 一行人略作停留,休整片刻之后,便就地重新雇好了车马,马不停蹄向距离南浦港约一百里的新罗首都平壤城赶去。
进城时虽然有些阻滞,但也还算顺畅。而平壤城之内,除了如萧月音想象的那般繁华富庶外,虽也车马骈阗,但街头巷陌,人人缟素、家家挂白,颇为古怪不说,还显得他们一行着实格格不入。
未及下榻客栈,他们的马车一路前行,直奔市舶司而去。
而此时的平壤城外,新罗太子金胜春与大公主金胜敏已经举行完对生母李王后的祭祀仪式,在缓缓返回平壤市内的路上了。
这兄妹二人是新罗国史上王家唯一一对龙凤胎,生得倒也算相似,都是单眼皮小眼睛,大脸盘上塌鼻梁,如同被平底锅拍过一般。
皇家的御辇行驶缓慢,两人祭祀完后要先回新罗王宫向国王与王后请安,公主金胜敏坐得百无聊赖,随手打帘望去,却被市舶司门口的一对男女,吸引了全部的注意。
新罗上下效仿华夏汉人几百年,新罗人日常所着也与汉人无异。只是她活了十八年,才第一次见到有男子能把汉制衣衫穿得这般好看。
那男子青丝高束,以青莲色大袖道袍为底,外罩樱草色暗纹比甲,腰间缀以玄青色丝绦,脚踩大红方舄,虽从头到脚皆为最时兴最正统的士大夫打扮,而他眉间横插的狼牙状刺青,却为他在英朗挺拔之余,多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野性。
金胜敏虽为新罗公主,却从未见过的英俊男子,此时正在微微俯身,朝着他面前那个装扮清丽的貌美女子柔声说着什么,那女子双眼通红,男子见状,还在大庭广众下,伸手为她拂去白皙面颊上的泪珠。
想到即将与自己成婚的病秧子驸马,金胜敏心头一阵酸涩,转头看向车内正在闭目养神的金胜春,忍不住阴阳怪气道:
“大哥你看,光天化日下,平壤城内也有这等风貌了。”
金胜春这才顺着金胜敏打帘的角度朝外望去,却只见那红着眼眶的秀美女子,一向眼高于顶的他,也仿佛被击中一般。
回过神时,却又在脑海中搜寻,似乎自己从前,与她有过交集。
奥雷霎时面色大变,再也绷不住,额上滚滚汗珠落下,口中却死咬:
“阏氏所言,下官实在听不明白。”
可是他偏有话要对她说,还是说了她一定会喜笑颜开的话。
“这一次父王的安排紧急,我也是今日一早去见父王才知晓的。”裴彦苏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她前进的方向。
“大人多的是繁务亲自操劳,我一个无关紧要之人,日夜闲着,跟着大人一并去直沽,恐怕也是要做大人的累赘。”萧月音面上虽挂着笑,一双美目却是没有半点温度。
裴彦苏心中一刺,自然听出来她这是拿着方才在禅仁居他面对静泓时的那番阴阳怪气反过来说他。
“公主是我的王妃,我的妻子,累赘二字从何说起?”他刻意多顿了一息,观察着面前对他虚情假意的女人,那眸色细微的变化,“这次去直沽,我已向父王秉明,让静泓师傅与我们一并同行。”
“此话当真?”果不其然,萧月音黑瞳闪过亮色,如浩夜中的繁星,“北北的伤还没有大好,有了静泓师傅同行,我倒是不用担心了……”
后面几句像是自言自语,一面说一面垂下了眼眸,忽然又想起什么,张着眼帘,认真看向他:
“大人不会是在骗我的吧?”
竟然还微微拉住了他的衣袖。其实,细究起来,裴彦苏并没有比萧月音年长有五岁那么多。
只是一个属狗,一个属兔,乍一粗算,有那么大的差距罢了。
至于狗肉究竟能不能食用,萧月音眼下并不想关心,要紧的是裴彦苏曾与萧月桢合过八字,她却连这点都忘了。
是以,在听完裴溯的话后,她便只能装作恍然大悟一般,一面走到裴溯身旁的位置坐下,一面同样笑道:
“阿娘,瞧我这记性,大约是今日起得太早,到现在也还未完全清醒,竟将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
果然,裴溯闻言又狠狠剜了裴彦苏一眼:
“忌北,下次定要听阿娘的,左右按照公主说的来。今日赶那么早起,委屈了公主,你得到什么好了?”
“是是是,阿娘教训的极是。”裴彦苏笑着应下,又从怀中掏出匕首,拔了刀鞘,一点一点为面前的两个女人熟练解了那只被烤得外焦里嫩的兔子,谦然道:
“自从登科后,儿子也是许久没有下过厨了。今日这只烤兔子,光从色香来看,应当不输往日,至于味……你们未尝,我也不好做这卖瓜的王婆。”
裴溯微微侧头,浅笑着看向萧月音,后者便支起筷箸夹了一小块裴彦苏割下的兔肉,徐徐放入口中,一面品尝着这入口香脆、鲜香四溢的肉块,一面又听裴溯在身旁笑道:
那衣袖中的长指捻了捻,裴彦苏回道:
“公主以为你的夫君是乱开玩笑的——”
“哎呀!”却被另一人打断,原来是两人说话时,毓翘从卧房中捧了个木匣子,急匆匆往外走,刚好踩到了萧月音的裙摆,往前一个趔趄。
那木匣子所装的东西,也随之坠落一地。
萧月音扫眼看去,只一瞬,便霎时从玉颈红到了耳朵根。
是先前戴嬷嬷为她做大婚教引时的那本册子,好巧不巧,落地之后,翻开到了最要紧的一页。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①。”尴尬间,却是裴彦苏弯腰,将那册子合上,重新递给了毓翘。
毓翘红着脸将册子胡乱塞回了木匣,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大人方才说什么?”萧月音回过神,脸上的红霞却已然退却。
“没什么,”裴彦苏恢复了端方君子的模样,“突然有感而发罢了。”
她果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渤海到底与新罗不同,他们明面上接受大周册封、是大周的藩属国,但自从大周国运多舛,他们便早已连称臣的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王后为我如此考虑周全,若是说出去,恐怕无人会相信,这仅仅是我与王后的第一次见面。”萧月音并未抬头,将口中食物咽下后才淡淡回道。
“朕便放你们走,下次再见时,你我便是刀枪无眼的敌人了。”大嵩义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看起来并没有半点一国之君的架子,向裴彦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同自己一道下城楼。
“朕的使臣已经出发快要一个月了,想来应当也快回朝,用不了王子你等待多久。”大嵩义自如得很。
“好事多磨,静候佳音。”裴彦苏在他后一个身位,不紧不慢跟着。
——“还有一人,不知娘娘可否告知我他的下落?”两人走到拐角处,却听另一头有女声传来。
是他的音音。
裴彦苏薄唇紧抿。
——“公主但说无妨。”
——“与我们一同来的那位沙弥,法号静泓的,他眼下人在何处?”
75.
与新罗不同,渤海国为远道而来的永安公主与赫弥舒王子准备的住所,并不是驿馆,而是西京一处不大不小的宅院。
萧月音和裴彦苏并着他们所带的几个婢仆,在简单用完饭后,一并被送到了宅院之中。
裴溯倒是早就被送来了,听到声响,也在院中迎他们。萧月音见到裴溯安然无恙,心中悬着的石头便落了一半,不顾身旁裴彦苏难得阴晴不定的神色,正要拉着裴溯入屋说些体己话,手臂却被男人攥住:
“公主自己都说,这一路提心吊胆,不让阿娘好生休息,非要折腾她做什么?”
裴溯见自己的儿子面色不愉,对公主的语气也难得这么重,赶紧打了圆场:
“阿娘好着呢,公主不必担心,赶紧和忌北休息去吧。”
萧月音朝裴溯微微一笑,转身,故意快步超过那个似乎还在生着闷气的状元郎,擦身时,用指尖刮过他的手背。
裴彦苏当然知道自己对她有误会。
方才在大嵩义与高王后一并的简餐上,他方才听高王后说起,音音是先向她询问了裴溯安置在何处,之后才提起的静泓。
静泓本就是她的青梅竹马,在他们陷入这困窘境地、生死难料的时候,她关心静泓,本就是人之常情。
他不该怪她。
即使他心底泛起难以言说的酸意。不出意外的是,之后的棋局,萧月音输得溃不成军。
她的棋艺本就拙劣至极,即使是她摈除杂念、摆定了心思、用尽了技巧与裴彦苏对弈,恐怕也吃不了他几子。
更何况他不断落在她耳珠上的吻,和他在棋上风格几乎相同——
以进替守,步步为营,半点不让她有回击的余地。
而最后的结局,也正如他先前那半是承诺半是狠话的那般,在这偌大的棋盘上,竟然没让萧月音占到半点机会,吃他哪怕一枚白子。
相反的是,裴彦苏在第一次亲吻之后,便连着提了她的许多黑子,又在她的耳边落了无数个吻。
他的花样实在太多了,她实在应接不暇。
彻底丢盔弃甲、投降认输的时候,萧月音恍惚间发觉,他大概、似乎,很喜欢她的耳。
随便想来……最初的时候并未察觉,这样的变化,应当是在他无意间提起她为何没有佩戴耳珰之后。
自从她趁着那日的空档让韩嬷嬷和戴嬷嬷悄悄为她穿了耳洞,他的目光,便开始时不时落在那里。
之后,不仅仅是他的目光,还有他的手指,他的唇舌,他的吻。
谁又知道呢,耳朵柔弱无骨、看似毫无存在的地方,竟然也会如此敏感。
她忍不住暗自庆幸,这次从新罗返回之后,就可以顺利与姐姐交换了。
到时候,虽然要将这些难以启齿之事如实告知……
可她还是宁愿换回来。悠悠转醒的时候,萧月音恍惚了好长一段时间,眼帘虽然缓缓撑开,但脑海里是一望无垠的远洋,什么也捞不到、想不出。
一动,才发现背上的触感与往日有些微不同。
有更温暖熨帖的热意。
再低头,看见自己只着了小衣和亵库,才一点一点想起,昨晚睡前发生的那些事。
“真儿醒了?”因着与他紧贴,他开口说话的微微震动,她也能触到。
她紧抿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回答,犹豫时,又发现膝弯上方,有黏腻之物,蔓延至整个股间的缝隙。
咂了咂嘴,正要质问,又听见他靠近她的耳廓,温柔着沉沉说道:
“是微臣昨晚唐突,伤了公主,已经为公主上好了药,那药膏,应当快要吸收了。公主先别动,好不好?”
嘶……四周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
尽管此时与裴彦苏的相对位置尚算绝佳,但居高临下所带来的天然优势,并没有让萧月音完全放下心中的惴惴。
他的话……听起来漫不经心,却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现出原形?现出什么原形?
是他已经全然识穿了她的身份,知道她不是他钟爱的姐姐、真正的大公主萧月桢,在对她这个冒牌货进行敲打,等着她主动从实招来吗?
萧月音心头一紧。
想不到,自己刚刚才好不容易提起的气势,又这样彻底偃旗息鼓下去了。
她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
不过好在,这份不甘心,也并未完全冲昏她的理智,在又是一呼一吸之间,她又忽然想到,自己方才装晕被识破,为了掩饰尴尬,随口便说了句谎——
“我不过只是在他那东宫同他单独吃了一顿饭,怎么就变成要在他的东宫住下了?”
而既然倪汴一直都躲在暗处,将她和金胜春的每一句对话都听得清清楚楚,那想必,她答应金胜春要在东宫住下的话,倪汴也一定告诉了裴彦苏。
原来,他振振有词所说的她的“撒谎”,指的是这个。
想清楚了这一点之后,萧月音又顺势想到了许多旁的,方才的窘迫和羞赧,也因此暂歇。
幸好她也不算完全蠢钝。
旋即,红晕再一次爬上了她白皙娇嫩的脸颊,她定定看着同样“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某人:
“我嘛,我也不过是说了几句无伤大雅的谎言而已,若真要细究起来,你——”
她抬手,用细嫩的指尖指住面前男人高挺的鼻梁,只差方寸的距离,却不触碰,高着音调继续自己的“审判”:
“裴冀北,你从一开始便派了倪汴暗中观察我、保护我,嘴上说着不在乎,又故意吓唬我,说谎的明明是你,你怎么还倒打一耙呢!呀!”
最后一声小小的尖叫,是因为来自草原的狼狗突然伸了双臂,大掌揽住她的后腰,把她往前带。
裴彦苏仍分开双月,退坐着,她被迫站在他中间,这样一来,她虽是在俯视他,人却几乎又完全落入了他的掌控。
“无伤大雅?那公主的小雅,又指的是什么?”他提眉,依旧云淡风轻的模样,语速慢条斯理。
论咬文嚼字、引经据典的功夫,萧月音自知根本不可能是这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的对手,也察觉他妄图强行转换话题的意思,不上当,鼓着小脸道:
伤了?但裴彦苏不同。
相比于萧月音的懵然无知,他早已将前晚金胜春喊着“桢儿”对朴秀玉施暴、昨晚金胜敏下药引诱自己失败与今日她二人的反常举动联系在一起,若他没有估错,她们多半已然站在了一起。
而且,一定是冲着他的音音来的。
只是他暂时还想不出来,这两人会用何种手段对付音音。
“那个公主和朴姑娘见过我们,我们现在也没法再明目张胆跟着宋大人去见国王了。大人,你身手好,不如带着我偷偷跟上?”见几人彻底走远,萧月音方才压低了声音,说完,却转头看见裴彦苏面色凝重。
“那封国书还在你的身上……”他不说话,她便继续劝着,“今日我们能寻到静泓这个理由,再想让宋大人出面带我们入宫,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裴彦苏仍旧不说话,但握着她手的力道,却重了几分。
萧月音莫名有些烦躁。
“裴彦苏,我跟你说话,你听不见是吗?”脾气上来了,一贯的清冷柔婉尽失,她拧了眉,狠狠盯着他:
“昨晚你从太德公主府回来之后,什么也没有交代,便默认了咱们与新罗太子兄妹交了恶,连面都不能见。裴彦苏,你与金胜敏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彦苏只将萧月音的手握得更紧了。
为了不让她担心,许多事他都没有告诉她,她似乎也并不关心。
但她突然这样问,似乎还有另一层意思。
是在吃金胜敏的醋? 但姜还是老的辣,在将宋润升这个不速之客打发走之后,朴正运便敏锐地觉察出了其中的不妥。
朴重熙虽然从小体弱,朴正运却十分看重他,当他抱着狐疑、不经通报直直闯入朴重熙的卧房时,朴重熙才刚因为服下的补药过烈,而喷了一盆子的鲜血。
昨晚上,朴正运回到朴府时,朴重熙自然严阵以待,为了让父亲放心,还特意说自己这段时间身体比先前要好了许多。
可是事实胜于雄辩,朴正运一看到朴重熙这副病入膏肓又极力隐瞒的模样,便猜到是那个任性妄为的太德公主金胜敏搞的鬼。
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勃然大怒,当下便将金胜春金胜敏和自己的女儿朴秀玉都叫到跟前来。金胜春兄妹二人虽不住在朴府,却对朴正运的威势从不敢忤逆半分,得到通传,便立刻放下手上所有的事情,火急火燎赶到朴府。
两人到的时候,朴秀玉正哭哭啼啼,朴重熙因为身子不好只能斜斜坐在圈椅上,脸上却也是被疾风骤雨批评过后的灰败。
金胜春对先前金胜敏府上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眼下正犹豫着该如何反应,却见身侧的金胜敏“噗通”一声,主动跪了下来,还膝行两步,来到朴正运这个未来的公公腿边,一边泪流满面,一边重重磕头:
“大将军!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被那漠北王子的男色.诱.惑、迷了心窍,做下了伤害驸马的事,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自作主张,和他们都没有关系……大将军,您要怪,就怪我一个人!”
见金胜敏如此上道,朴秀玉心知方才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起了作用,当下收了自己手上的巾帕,稍稍往朴正运身上靠了靠,道:
“阿爹,事情已经到了今日这样,再去追究过错,哥哥的身体也恢复不过来。依秀玉看,那永安公主是大周的公主,身份到底不同,咱们可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得罪了她。”
“没错大将军,秀玉说得没错,”想起与朴秀玉的暗中谋划,金胜敏也连忙接过话头,“眼下,保住与永安公主和大周的关系要紧。至于永安公主驸马、那个祸水赫弥舒王子,咱们明面上不能将他如何,不如暗地里……”
而此时的驿馆内,被太德公主和新罗一众贵族统统视为“蓝颜祸水”的裴彦苏,在冷冷旁观完刘福多公公等人单独收拾好他的行装之后,便是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下楼、朝驿馆之外备好的马车走去。
“裴冀北!我、本公主不过是同太子殿下吃顿便饭,你这个小心眼的,竟然就敢丢下我一个人走?”楼上的萧月音光着脚追到一半,又似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不该做如此泼.妇之状,只好停了下来,倚着楼梯的扶手,继续向下高声嚷道:
“臭狗!你有本事丢下我走人,本公主就有本事直接回邺城,请父皇做主,让本公主与你和离,不,是休夫!”
眼见着自己的夫君听了她这般威胁,竟然还是半点不为所动,人也已经走到了驿馆门口,萧月音涨红了小脸,从鼻子里狠狠“哼”了一声,转身,噔噔噔上了楼。
留下全程目瞪口呆的宫婢毓翘,悄悄用眼神询问身边的老人戴嬷嬷:
王子和公主这是又闹哪一出,她蠢笨得很,根本看不懂啊!
裴彦苏的嘴角快要压不住了。
如何伤的,伤势如何,这些本该她关心的问题,她却问不出口。
她只恨自己没有羞死过去。
“其实,公主怨恨微臣是应当的,”见她果然不再坚持,裴彦苏似乎松缓,方才用极慢的语速,继续说道:
“因为,漠北与新罗结盟这件事,不是一件简单的外事。”
听到他这才郑重提起她昨晚从裴溯那里听来的那些话,萧月音也认真起来,用指甲扣着锦缎的床单,并不说话。
即使她背对着裴彦苏,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和神态,可从他寥寥的只言片语里,她也知晓他与昨晚的他全然不同了。
是以,按照常理来说,他现在对她说的这番话,应当不是在诓骗她。
她一字一句地听。
此次漠北需要与新罗结盟的根源,其实来自于与漠北和新罗共同接壤的渤海国。
不然,又哪里受得住。
也正是这难以言说,让他在两人进入了房间、婢仆们都退下之后,才略显霸道地把音音抱入了怀里。
用他最喜欢的后面。
说出口的话覆水难收,萧月音追悔莫及。
眼下前是狼后是虎,幸好这新罗东宫的花园之中虽然灯盏众多,光线却不甚好,否则被旁人看见自己额间沁出的点点细汗,“做贼心虚”这四个大字,即使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全部的动作,事无巨细落在与她紧挨着坐的裴彦苏眼里,她的所思所想,他又怎么会猜不到?
几息之间,裴彦苏便已然想好了对策,在金胜敏脸上的不耐烦越来越浓时,主动向大家笑道:
“我家公主在出嫁之前,在大周上下,是出了名的刁蛮任性……”
虽然字字句句都是贬损之言,这位漠北小王子的面上却没有半点羞愧,反而如同在自豪炫耀,顿了顿方才继续道:
“若非如此,今日在客栈门口,她也不会这般。”
而他这样说话的时候,金胜敏的目光便从一开始就直直纠缠在他的身上,毫不掩饰,而她的那股不耐烦也早就因为他的话而消失殆尽。
“当年,我家公主少不更事,用棋盘和棋子砸伤了太子殿下,如今我已是她夫君,赔礼道歉一事,也应当由我来做,方才得体。”裴彦苏如君子一般不卑不亢,侃侃而谈:
“想必在座各位都是知晓的,我本人出身乡野,除了多读几本书和会点简单的拳脚功夫之外,旁的门类,俱都是门外汉。不如这局棋,由我来与太子殿下来下?”
此时的金胜敏却不依不饶,又说起自己的未婚夫朴重熙同样棋艺不精,不如先让他与裴彦苏切磋棋艺。
见到自己的夫君成功将祸水引到了他自己那里,萧月音倒是松了一口大气,余下的时间里,她便一言不发,做个观棋不语的“真君子”。
而果然,正如裴彦苏所说,他并不擅棋,与朴重熙对弈的一局,他不仅输了,还输得迅速、输得彻彻底底。
弈者无心,观者有意,这一盘天崩地裂的棋局,似乎也给了金胜春极大的鼓舞和信心。只见还在原处的他,两只小眼睛放着精光,换了好几种说辞,无论裴彦苏如何推辞,都非要与他下上三局,才肯罢休。
次日一早,裴彦苏向裴溯行完晨省,便单独入了行宫。
见他的只有大嵩义一人,简单寒暄之后,便邀他坐下,与之一同食用早饭。
“听闻昨日王子与公主大吵一架,还不欢而散?”默默食餐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大嵩义又主动提起,丝毫不避讳这是人家夫妻之间的私隐,更是大剌剌展示,他对这王子公主院中所发生之事了如指掌。
“公主出嫁之前乃周帝之掌上明珠,惯是娇纵、极为自私任性,”裴彦苏答得面不改色,“我早已习惯她的无理取闹了。”
大嵩义弯了半边嘴角,正准备再出言讥讽,却听有内侍通秉:
“陛下,永安公主在外求见,说有要事。”
裴彦苏起身:“既是公主求见,我在此未免尴尬,不如——”
“无妨,”大嵩义漫不经心地指了指他们身后的围屏,毫无保留地展示着自己的大度:
“料想公主之言,不会太久,就先委屈王子一下了。”
萧月音入内的时候,大嵩义正一人慢条斯理地食用着早饭。
“久闻国王陛下深崇佛法,为渤海国上下计,专程从东瀛请来梵国之慧真大师。”几句寒暄毕,她开门见山,“眼下慧真大师筵讲受阻,妾愿尽所能助陛下一臂之力,但求一事。”
“公主可是要求朕,先将王子放归漠北?”大嵩义似笑非笑。
“不,妾不为他求。”萧月音断然否认。
屏风内,裴彦苏敛了敛眉。
76.
似是有所感应一般,萧月音停顿的这一下里,她忍不住抬眸看了正襟危坐的大嵩义一眼。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
说起来很是巧合,认识这位野心勃勃的渤海国王,与认识她那藏于屏风之后的夫君裴彦苏,路径竟然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都是未见其人,却先从旁人的口中听过他们众多的事迹,或传奇、或曲折、或引人入胜、或绝无仅有,有时候寥寥数句话,也能引人生了无限遐思。
平心而论,如若没有事先从高王后那里听说太多大嵩义的诸多残忍暴虐之事,她对于眼前的这位一国之君,是有一层天然的敬佩和吸引在的。
他的气度风貌,与裴彦苏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听到今日大闹一场的公主在终于冷静之后仍然忍不住设身处地为已经走了的王子考虑,戴嬷嬷欣慰一笑,回道:
“若是王子知晓公主对他对漠北这般如数家珍,公主再不需要多说什么,王子一定会立刻回来,向公主赔礼道歉的。”
萧月音收了手里被自己搅得皱巴巴的巾帕,听到“回来”这两个字,心中陡然升起一点担忧,只沉下脸,又换回了先前那个口无遮拦的样子:
“我要他回来做什么?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说好了要休夫,我可是言出必行。反正新罗太子他们也都答应了我,等到他们的大婚盛典结束,便专门派船,把我们送回大周。”
见她如此执迷不悟,戴嬷嬷微微摇头:
“公主,夫妻相处之道是一门学问。当年,陛下与先皇后刚成婚时,也不大不小闹过几次,不过先皇后倒是没有说过公主这样的话……”
戴嬷嬷是卢皇后的陪嫁,自然对卢皇后与弘光帝之事十分了解,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除了从长兄萧月权和二兄萧月桓那里听来的那些只言片语,其实对早逝的生母没有太多了解,萧月音心头的担忧又化作了绵延的伤怀之绪,写在脸上,便成了淡淡愁态。
戴嬷嬷自然不知她的这般心潮起伏,只当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看了看仍在忙碌的韩嬷嬷,便又道:
“依奴婢看,王子对公主的情分深重,这一次冲动行事他必然后悔。等他再来接公主时,公主你只需要稍微给他一个台阶,后面的事,便会水到渠成了。”
水到渠成?如此以小博大的买卖,新罗国王又听了听宋润升的建议后,便欣然同意。
在重新将同样疲惫的永安公主与赫弥舒王子送回驿馆的路上,宋润升犹豫了许久,似乎是反复思量之后,才终于开口:
“此番我新罗与漠北结盟是好事,只不过眼下,新罗与漠北并无接壤,若之后的联络全靠海上或通信,也难免会有疏漏、导致贻误战机。”
这话听起来虽然有理有据,可宋润升真正的意图,裴彦苏却眨眼便懂。
宋润升再怎么信任他们夫妻二人,到底是新罗人,永远以新罗的利益为先,是以在先前与他共谋大局时,他都只说那封伪造的金胜春手书,是他的手下从朴府中偷来的。
宋润升是聪明人,若告诉他那手书是伪造,那么他很容易便会想到,今日他们拿出来的用以劝服国王的国书,也是伪造的。
“这件事,我已经有了部署。”裴彦苏说到此处,马车刚好停在了驿馆的门口。
此前他未对自己透露过有关于此事的话,萧月音也同样生了好奇,主动打帘,向外张望。
只见驿馆门前立着一位陌生男子,虽在身形外貌上比不上裴彦苏那般出众,却也算一表人才。那人听到马车声早早转过来,见到她,自然而然施了个礼:
“草民裴彦荀,见过公主殿下。”
裴彦荀……
萧月音心中正疑,身旁传来裴彦苏的声音:
“宋大人,这是我家中舅表兄,素来混迹江湖,最懂灵活变通。此番他主动请缨,留在平壤,为不久之后的大战做接应。”
“见过宋大人,”裴彦荀也适时再次向宋润升施礼,“宋大人若是不嫌弃我身无功名、只是个白丁,我也必当尽力为宋大人效劳。”
宋润升当然知晓裴彦苏的身世,也知他此时只能抬出像裴彦荀这样身份的人,才足以打消自己的疑虑、显示出合作的诚意。
即使不是出于对永安公主那点爱慕之心,平心而论,他生平也最喜欢和裴彦苏这样的人打交道,话不需要点得明白透彻,自然心领神会。
是以,他便欣然接受了裴彦荀这个人质。
***
萧月音一行与一日后再从来时的南浦港启程返回。
宋润升和裴彦荀一并来送的他们,萧月音站在船舷上,一直等到实在看不清码头上并立的两个身影,才缓缓走到船头。
裴彦苏早已等在那里。
“真儿是想到终于可以回到直沽,所以才如此高兴的?”他向她伸出了手。
萧月音自然而然地搭了上去,却并没有接话。
她明明是因为想到大功告成,距离大周重新收复冀州又进一步而高兴的,但却在看见他俊容的一瞬,忽然想到此行回到直沽,也是她即将顺利与姐姐萧月桢交换的时候了。
她不应该感到落寞才对。
公主府内早就张灯结彩,萧月音虽不是新妇,却也早早起身梳洗打扮。
为了表示隆重和对太德公主的感谢,她特意穿上那身前几日收到的衫裙,戴了那一整副东珠头面,画上得体的妆容,充作娘家人,围观了整场接亲仪式。
当然,这等热闹的场面,倪汴也早早在暗中保护,萧月音表面漫不经心,实际却在处处留心观察。
比如新婿朴重熙,看起来面色倒算红润,只不过偶尔一两下脚步虚浮,也证实了裴彦苏先前的情.报,没有半分虚假。
接亲流程走完,金胜敏便与朴重熙一并出了公主府、前往王宫,萧月音也带着韩嬷嬷,坐着金胜敏早早为她准备好的华贵轿辇,跟在了队伍的后面。
入了王宫她不需要下轿,一路被抬到了王宫勤政殿之前。册封仪式的高台和台下的百桌宴席早已就绪,王座上的新罗国王和王后同样盛装,萧月音上前行礼,还未寒暄两句,吉时便到了。
在宋润升主持着册封仪式时,萧月音望着满眼的红色和盛大精美的拍场,不由稍稍出神。
她想起了幽州的那场大婚,没有任何仪式和布置,就连最后的结局,都尽是杀戮和纷争。
那是永安公主的大婚,竟然到了如斯地步。
她虽然是冒名顶替,可婚事为重,又有眼前十里红妆做对比,怎么能让她不委屈心痛?
不过,她的心潮翻涌,很快便被眼前的要事打断。册封仪式顺利结束,宴席开始,来自大周的永安公主被引到宴席主桌,与新罗国王王后、两对新人同桌,就在宋润升的身旁。
到了这个时候,萧月音也终于有机会同新罗国王说上几句话。因着先前在金胜春兄妹面前演的那出戏,萧月音自然不能再向新罗国王提任何正事,只又略微寒暄,夸奖这场新罗王室史所罕见的大婚盛典,是多么隆重热闹。
而国王面容亲和,倒比金胜春兄妹的长相要端正了不少,终于见到大周公主,他也不免回忆起当初他带着今日大婚的太子金胜春亲自到邺城时的情景。
“所以说,缘分这件事,可能在一早的时候,便已经注定了。”话语的空挡,金胜敏主动开口,一身凤冠霞帔的她将视线扫过主桌上的众人,方才笑着,对宋润升身旁的萧月音道:
“我父王隔了这么多年,都仍然记得当初与公主相见的种种细节。今日难得如此高兴,若公主不亲自为我父王斟一杯酒敬他,即使父王不说什么,就连我,也不会放过公主呢。”
恰在此时,有年长的内侍端了托盘,上置一樽清酒,两个小酒杯,走到了萧月音的身后。
萧月音一看那熟悉的鎏金酒壶,心下了然。
原来他们费尽心思把她留到今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水到没到,萧月音不知道,反正早上和她装作吵架负气离开的裴彦苏,在入夜之后,人倒是先到了。
彼时,萧月音已经基本适应了这个太德公主府的小院,也在毓翘的服侍下洗漱完毕,换上了寝衣,正一人在灯下,翻着戴嬷嬷在此行特意为她带来的话本子,准备酝酿睡意就寝。
裴彦苏的身手和他的城府一样深不可测,他用大掌从背后捂住萧月音的双眼之前,她根本就没有察觉半点他到来的痕迹。
“唔……你……”他的怀抱她早已熟悉,他的胸膛贴着她,她反应过来,便登时羞红了耳朵,“怎么这会儿还要来?”
裴彦苏在她颈间轻嗅,啜吻落下:即使裴彦苏的话并未有任何过界逾矩之处,萧月音听来却也莫名慌乱,就连原本就被控住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荏弱了下去。
随着先前那从未见过或听过的触.感如排山倒海一般袭来,她尚存有一丝理智,但实在是忍不住,发出了一些自己听着都觉得奇怪的声音。
如呢似喃,非泣非诉。
这世上,有许多袅荏之物,像洁白无暇的瓷盘中被切得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像交罗绫锦的衾被、冬日里将凝脂玉肤紧紧包裹的熨帖,又像春日洇着清冽泉水的苔藓附着的山涧,只需要随便掐一下,都能得到汨汨的甘潺。
萧月音不想去追索这样的山涧。他要她唤他“哥哥”,她是决计不会的。
私下里时她就不会,何况当着这么多婢仆的面。
“公平,真儿什么时候对我公平过?”裴彦苏没有等到他想要的答案,自嘲一般笑了笑,将刚刚还收紧的萧月音松开。
没有半点犹疑,萧月音立刻退到了他够不到的位置。
伤好,还是不好?
这既是他给她出的难题,也是他给自己的。
情爱这场战役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他本是一往无前的大勇之人,却把此生所有的怯懦,都捧到了她的心门之外,在她踟躇未定中蓊郁生长。
她连为他提前验药这样再自然不过的事都不愿意对他如实相告,是不想展示半点对他的关心吗?
可是他不能再指责她了,再指责,他便会彻彻底底失去她。
花厅之内暗潮汹涌,两人的每一个动作情态,都牵动着在场所有婢仆的心绪。婢仆们虽然不敢出声,却好像也知晓刚才还春光灿烂的王子与公主,在几句不知内容为何的对话之后,霎时跌落数九的寒冬。
刘福多和毓翘咧开的嘴角,又堪堪收了回去。
“公主,小食备好了,”花厅之外走来一名宫婢,是隋嬷嬷手下的翠颐,“公主是要在花厅用,还是移步别处?”
“公主未用早食?”裴彦苏脸朝着翠颐,眼神却一直落在萧月音的面上。
“萨黛丽小姐来得太早,公主刚刚起身,”戴嬷嬷赶紧回话,“小食是本来为萨黛丽小姐准备的,眼下既然……”
“我陪公主用饭,”裴彦苏接了戴嬷嬷递来的话头,“就在这里摆。”
王子开口,翠颐自然领着身后奉食的小丫鬟们开始忙碌,萧月音沉默不语,只怀着惴惴,又重新坐了回去。
不看他时,不知他会不会在看自己。
只是,始作俑者,根本不会承认这是在对她的欺.凌,深渊似是无底无尽,只不断诱他深深探寻。
但裴彦苏到底还是停了下来,因为一层薄薄的禁阻。
他还稍稍有点耐心,并未焦渴到那个地步。
在沈州这样清冷幽寂的月光之下,萧月音的小脸因为种种而难得憋得通红,就算是秋日里熟透的红苹果也不过如此,但苹果却没有她这样一双摄人心魄的杏眼,在丰沛的雨水润泽里,愈发水光潋滟。
同样水光潋滟的,还有他那生了薄茧的长指,蹀躞带早已被摘下,其下位置的衣料都已被她打湿,萧月音艰难地想要往后挪动,至少能稍稍离开男人的掌控,但先前尚存的理智此刻也已荡然无存,意识混沌的她,怎么可能逃得掉?
“裴彦苏……裴冀北……”她只能不断地重复着他的名讳,嗓音缥缈,不得要领。
“嗯?”他的嗓音低得醇厚,尾音却有恣意的自得。
“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从前也偶尔咄咄逼人的公主只能勉强控诉,每个字都碎成了一片一片,“呜呜呜……你怎么可以这样……”
只是,高王后告诉她的,还不仅仅只是大嵩义的过去。
快至暮色四合时,焕然一新的裴彦苏,方登了平壤城内的太德公主府。
公主府内雕梁画栋、碧瓦飞甍,虽比不上金胜春的东宫,却也算奢靡无比。
金胜敏为他和准驸马朴重熙准备的棋局设在一处绿水环绕的凉亭之中,此时又正值黄昏,凉亭四周掌了不少落地烛灯,站在地势高处的凉亭,也算有几分文趣。
与昨晚相比,金胜春与朴重熙都未做隆重装扮。三人简单寒暄一番之后,朴重熙便邀了裴彦苏直奔主题,前往那早已摆好的棋桌。
昨晚,裴彦苏三局大败金胜春,无须多说,朴重熙也知他最初与自己的那局在故意藏锋,是以对于今晚的棋局,他也拿出了全力。
至于公主府的主人金胜敏,虽然见裴彦苏对她公主府的一饮一食分毫不动,但并不恼,只在一旁做安静观棋之人,多的一个字不说。
只有裴彦苏因为一旁的香炉内所燃的香料刺鼻而连打了几个喷嚏时,金胜敏才亲自动手,移走香炉之后,却也一去不回。
金胜敏走后不久,原本就身体孱弱的朴重熙脸色却是愈发苍白,乌色的嘴唇也发了白。朴重熙紧咬牙关,却在坚持落下棋子时,将直流的鼻血,滴到了棋盘上。
至此,这一局棋是再也无法继续了。——“宋大人?”裴彦苏却在此时打断了静泓,他当然也察觉了萧月音的异常,从上车起便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缓缓摩挲安抚,问静泓的这句,却带了几分不自觉的严厉。
静泓见他俊朗的面容难得闪过郁色,自己手中的佛珠也停下了拨动,沉声继续道:
“宋大人既是国舅又是中书令,这次新罗太子公主的大婚盛典,他将担当册封仪式的令官。”
“那太德公主与准太子妃的请求,他又是如何说的?”裴彦苏问。
“宋大人听国王的,国王允准了。”静泓如实说来,“除此之外,以现在新罗宫中如此复杂的局势,这一次宋大人冒险带公主与王子殿下入宫,却因为阴差阳错没有见到国王。贫僧愚见,在新罗太子公主的大婚盛典之前,恐怕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一直到回到驿馆,萧月音仍旧不发一言。
与裴溯裴彦苏此行新罗的目的是为漠北与新罗结盟共同夹击渤海国,那些关于新罗内政之事,她并不想多管。
“既然那太德公主与准太子妃向新罗国王说了我的好话,我们为何不再试试找他们,看看能否有机会面见国王?”与裴彦苏一前一后回到房内,萧月音还是那身仆从打扮,直接坐到了书室的圈椅上。
紧随他们的戴嬷嬷和刘福多公公,一见两人气氛不对,便识趣退了出去。
裴彦苏绕到了大案对面,站住,与她隔着大案对视。
他墨绿的眸子如一潭深不可测的泉,无波无澜。
“其实,金胜春兄妹两人也没有什么不好。”她直直望着他,继续说着自己的见解:
“如果我们将这伪造的国书拿出来,告诉他们不与漠北结盟就会唇亡齿寒,他们应当会明白其中的利害,再带我们去见国王的。”
“沉默了这么久,是为了跟我说这个?”裴彦苏提眉,身形却未动。
萧月音眼帘一颤,又听他说来:“可是,依娘娘的意思,既然国王陛下可以如此对待他的发妻和长子,”萧月音终于抢白,不再被高王后的话牵着鼻子走,“那么,即使娘娘您如今稳坐王后之位,也难保国王他不会这样对待娘娘您。”
被离间之人不能深思细想,只能重新用对方的软肋回击。
“前车之鉴,本宫确实早已想过各种可能。”高王后半点没有被激怒的样子,仍然不疾不徐说道:
“为了这个王后之位,本宫这些年争宠身子也已经坏了……不过这样也好,若是真有不得不离开的那日,本宫反而了无牵挂。”
心中的鼓声阵阵,萧月音不得不感慨起高王后如此的坦诚:
“我与娘娘第一次见面,娘娘便愿意对我如此推心置腹,我实在是受宠若惊。不过,娘娘就不怕,我将你这番话,再原封不动告诉国王?”
即使她还没有机会见到高王后口中这个与裴彦苏“相似”的大嵩义究竟是何样,她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高王后却只淡淡一笑,仿佛方才那个口吐锦绣山河的,根本不是她一般: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①……这,不是你们中原汉人最爱说的一句话吗?”
“入宫之前还好好的,为何突然变了态度,不再信任宋润升?”
指甲在圈椅的扶手上用了力,她以此掩盖自己的惊惶——
到底是裴彦苏,如此迅速,就将她转变态度的症结找到,还直截了当地问她。
狗鼻子狗眼睛这么敏锐吗?
目送朴重熙借病离开,棋局散了,即使想要托金胜敏所办的事还未寻到机会说,裴彦苏也准备直接告辞。
此时,夕阳已彻底被大地吞没,暮色四合,亭内只剩他一人,凉风习习,本应当最是天朗气清人景合一之时。
但起身时,他却觉得身下隐隐有躁动的欲.火。
尚未发作,那今日在街头代金胜敏邀请他入府对弈的婢女之一却又前来,说公主对今日的棋局并未尽兴十分抱歉,王子所托之事,只要当面交待,她一定竭尽所能,为王子办到。
态度倒是礼貌客气,不像太子金胜春,什么欲.望都直白写在脸上。
裴彦苏把玩着腰间的绦环上萧月音亲手挂上去的耳坠,微微颔首,便跟着那婢女离开了凉亭。
又穿过了公主府诸多亭台楼阁,那婢女才终于在一处屋门停下,上前轻轻推了推门后,方才回首示意他进入。
推开门向内,裴彦苏又单独行了数步,忽然闻得一股冷香。
却压不住他腰间那直向下冲的诡异的邪.火。
凝神细看,原来他竟步入内室,眼前的床榻连遮挡的屏风都没有,床帐隐隐约约,有女人的身影。
“王子有事相商,当面说,方才不算见外。”
若是他没记错,这是金胜敏故意掐尖了嗓子的声音。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萧月音一路沉默,毓翘便也再无言语,将她引至裴彦苏卧病的房门口。
此时夜已经深了,两盏笼灯的光线打在雕花木门上,却只显得苍白无力。
她的夫君受了重伤,就躺在房门之后。
萧月音心中却满满犹豫:
她到底要不要进去看望他?
77.
渤海国西京的位置比幽州和直沽都还要靠北,即使是夏夜,晚风也吹得人脊背发凉。
萧月音的视线落在毓翘想要为她开门、要伸不伸的手上,停留几息,最终向下,伴随着她并无半分热度的话语:
“罢了,看了也无用。”
然后一面回身,一面嫌弃地自言自语:
“本公主乃万金之躯,所见所碰之物都要精挑细选,驸马自己不中用受了伤,那血淋淋的场面,本公主还是别看了,免得晚上睡觉做噩梦。”
末了,又像是回忆起曾经的不堪一般,向那两名宫婢翻了个白眼,气鼓鼓说道:
尽管“一见钟情”是假的,可她扪心自问,不敢自欺欺人,她对他的信任却是真的。
毕竟,他一次次帮她化险为夷,护她周全、对她百般体贴。
尽管他对她的好,都是因为他把她当做了萧月桢。
在这件事上,她也算有一半的底气。她与韩嬷嬷亲厚,是以,她不想为了这件事,伤了她们主仆二人的感情。
还是悄悄走好了。
等韩嬷嬷回头发现,一定能明白她的用心良苦。
而正是因为不把韩嬷嬷牵扯进这件事中,她才决定要答应静泓的请求。
假公主走了,换回了真公主,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皆大欢喜的事。
所以静泓大可以再到幽州去,那里还有几名和他一同随行的宝川寺僧侣,世尊的等身金像还未正式献给乌耆衍单于。
而且让韩嬷嬷带北北的猫毛给静泓,并不会引起韩嬷嬷的猜疑,静泓收到之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一切都很顺利。
“是北北这个小家伙,不如刚把它捡回来的时候懂事了,非要在这个时候缠着我。”萧月音捏了捏北北的小三角耳朵,“既然抄不成经,不如做点别的。”
韩嬷嬷疑着看向她,她又道:“今日为王子送行时,头发没有梳好。”
“那奴婢再重新为公主梳一梳。”韩嬷嬷正要起身。
“我忽然想起,嬷嬷那时候从父皇那里接了我,把我带到宝川寺时,年纪和我现在一样大吧?”萧月音抬手制止了她。
“奴婢那时候已经二十三了,比公主现在大几岁。”韩嬷嬷笑着,“那年奴婢的老二出生便夭折,连丧两子,夫君的小妾却刚刚有孕,奴婢便一气之下与他合理,孤身一人到了邺城。”
裴彦苏屏住了呼吸。
仍旧不说话,是因为他已经忍耐到了极限,他的嗓音嘶.哑,再不字斟句酌,怕是更要吓着她。
残余的理智里,他生平第一次有点怪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阿娘裴溯。
他知晓裴溯是无辜的,可却又是不由自主地怨怼——
阿娘啊阿娘,为何你早不说晚不说,非要在我独自行动、不慎中了金胜敏的媚.药暗算的同时,将我刻意隐瞒的实情都说了出来?
裴彦苏头痛不已。摩鲁尔所带领的冀州大军驻扎在沈州城外,他作为乌耆衍钦定的主帅,却要往沈州城走,在沈州府衙内处理相关的公务。
人才刚刚到,却先后迎来了两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第一个是赫弥舒王子。
先前在冀州和幽州,摩鲁尔与赫弥舒王子打过几次交道,虽然知晓这个王子的身手了得,却在听闻单于要将此次出征渤海国的重任交给他时十分反对。
带兵打仗不同于单枪匹马的武.斗,赫弥舒毫无统兵经验,摩鲁尔怎么能安心将冀州他自己的五万心腹精锐尽数交给他?
带着审视的目的与赫弥舒交谈了几句,格也曼也来了。
摩鲁尔是呼图尔的心腹,对于格也曼这个右贤王乌列提的独子,原本也没什么好感。
但格也曼还没等他摆好态度,当着赫弥舒的面便发了难,直至这位单于的五王子不仅没有任何带兵打仗的经验,身上明明受了重伤,却隐而不报。
为了证明自己足够坦诚,格也曼还首先承认他先前几日在兴仁外作斥候勘测地形时从高处坠落一事,不过因为有赫弥舒一行那位叫静泓的沙弥悉心医治,他的身体恢复大半。
言下之意,便是赫弥舒不配做先锋,带兵击退渤海国的重任,应当交给他格也曼。
“不错,我从新罗回来的路上,确实出了些意外,受了点轻伤,但已然痊愈了。”裴彦苏同样坦然,“王子若是不信,不如你我在将军面前比试一场看看,证明我与王子一样,身体都并无大碍?”
格也曼应了,却在接下来的比试中,被同样赤手空拳的裴彦苏打得差点没有还手之力。
府衙的室内狭窄,难以施展,格也曼又提出将比试移至府衙后院的天井处,以趁机缓口气。
而就在这当口,永安公主却也急匆匆来了,她身后跟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为格也曼治伤的沙弥静泓。
格也曼的视线还沉浸在那天仙一般貌美的公主脸上,胸口却突然一痛——
原来是赫弥舒趁着他不注意先动了手,出手的力道,却比刚才要狠多了!
万幸的是,裴溯还尚未知晓音音的真实身份和这一切背后的曲折,否则,这对情同母女的婆媳,恐怕要背着他互诉衷肠了。
她对他全是虚情假意,在没有把握的时候,他根本不敢向她袒露实情。
这样想着,从来运筹帷幄的状元郎,忍不住用拇指微微摩挲着自己新婚妻子腕上的红.痕。
是他留下的红.痕。
但萧月音又怎么会知晓他心中翻涌的浪潮,此时的她,本就深陷悲愤和委屈的渊薮,又乍然受了这样的疼,哪里还忍得住?
她本就很害怕疼痛。金胜春那双黄豆大小的小眼睛里,闪过了复杂的颜色。
“不得不说,他确实是有一副绝好的皮囊,叫人见之忘俗。可福兮祸所依,我看上他这副皮囊,别的女人也能看上,我和他还没大婚呢,想要往他身上扑的女人前赴后继,赶苍蝇都赶不走!”
“他呢,现在倒是还算本分,没敢再提什么旁的女人,可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又怎么可能只要一个女人呢?等我为他生儿育女,色衰而爱弛,漠北壮大大周式微,我还能奈何他什么?”
“哦对了,别看他人前一副谦谦君子的端方模样,”萧月音顿了顿,又伸出手指,朝着金胜春勾了勾,示意他凑近一些,方才对其耳语:
“其实啊,他也就是个草原莽汉,根本不懂怜香惜玉,其实……其实每次,他都把我弄得很痛很伤……呀!”
最后一点压低了声音的尖叫,是因为金胜春彻底忍不住,直接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金胜春温香软玉在怀,头顶的火热都快要冲出来了,抱着他心动不已的桢儿,直直奔向了离这花园最近的屋所。
是他的一间小书房,这里也只是放了他平日里写的一些读书笔记之类的杂文。内里还有一个专供他小憩的卧房,床榻也够大,任他先快.活一回,完全足矣。
可谁知,在他急吼吼关上房门之后,衣衫被这一番变故弄得颇为凌乱的桢儿,却在他重新扑上来时,一面轻轻推阻,一面媚着嗓子埋怨道:
“殿下今日忙碌整日,一身汗气扑鼻,若是,若是殿下要这样行事,那殿下与那草原莽汉,又有什么区别呢?”
金胜春咬牙,却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十分在理。城楼上,两个正在交谈的男人,有了短暂的沉默不语。
日头毒辣,阳光射.在城楼之下正整齐操练的数千兵勇锋利锃亮的甲胄上,反于裴彦苏向来深邃墨绿的眼眸中,让他微微别开了眼。
威风猎猎,城头旌旗招展,不需要大嵩义多说什么,他也知晓自己被领到此处见这位渤海国王的目的。
渤海与漠北一战已箭在弦上,临到战时,他与音音却被挟持至此,大嵩义所打的如意算盘,无非就是想用他的命,换乌耆衍退兵。
不费一兵一卒取得胜利,确实是一笔极好的买卖。
“为了赢得此仗,国王陛下早已未雨绸缪、派了使节到周都邺城与我泰岳商讨结盟一事,胜券在握,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将我与王妃请到西京?”是笔好买卖没错,但裴彦苏本来就不是一个生意人,他只要赢,只要达到目的。
“王子才高八斗聪明绝顶,既然知道朕不会杀你,难道还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大嵩义的年纪与宋润升相仿,却全然不同于宋润升的温润谦逊,即使是阅兵这样风采卓然的时候,瞳孔之内也满是厉色。
城楼之下的演武场传来兵勇们整齐的高喝,刚好将裴彦苏此时不语的微微尴尬掩饰过去。
“所谓连中三元,不过是因为我生得一副好皮囊,虚名而已。”高喝声渐去,裴彦苏定定说道,“此行新罗本是绝密,却也能被国王陛下准确捕获,光是情.报这一点,漠北便不足以是渤海的对手。”
与新罗时不同,在渤海国,他需要尽力遮掩自己的锋芒。
大嵩义与他一样心机深重又精于谋划,甚至连他爱食酥糖这样的微末之事都知晓。
“以新罗力量之微,朕根本不在乎你们是否能够劝说他们背叛周廷与你们结盟。”大嵩义将双手放在城墙上,视线掠过城下正在收操的兵勇,“不过,你们也动身寻新罗人结盟,‘情.报’二字,并不比渤海差。”
裴彦苏微微垂眸。
“只是……朕派去的使臣一直未归,不知王子你的泰岳,会不会将王子你与他的宝贝千金永安公主,置于两面为难的境地呢?”大嵩义张扬地笑了,高.挺的鼻梁上那道横贯的疤痕愈加狰狞,“不如,朕与王子,打个赌何如?”
“愿闻其详。”裴彦苏淡淡回道。
“若周帝同意结盟,你与公主再回漠北处境尴尬,就留在我渤海,等仗打完了、渤海与周地再次接壤,朕派人护送你们回邺城即可。”大嵩义又一笑。
“若父皇他……不愿与陛下结盟呢?”裴彦苏微微躬身。
“朕便放你们走,下次再见时,你我便是刀枪无眼的敌人了。”大嵩义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看起来并没有半点一国之君的架子,向裴彦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同自己一道下城楼。
“朕的使臣已经出发快要一个月了,想来应当也快回朝,用不了王子你等待多久。”大嵩义自如得很。
“好事多磨,静候佳音。”裴彦苏在他后一个身位,不紧不慢跟着。
——“还有一人,不知娘娘可否告知我他的下落?”两人走到拐角处,却听另一头有女声传来。
是他的音音。“转眼十七年半过去,我看嬷嬷头上,也生了几根白发……”萧月音将北北放下,站了起来,“是我不够省心,让嬷嬷总为我操劳。”
说着,她便来到了韩嬷嬷身后,“从前都是嬷嬷为我梳头,今日让我为嬷嬷梳一次,好不好?”
韩嬷嬷本来想反驳萧月音“不省心”的话,在她眼里,公主不仅美貌聪慧,从小受着最不公的待遇却是极为坚毅善良,是最让弘光帝“省心”的。
但话到了嘴边,又听她主动提起为自己梳头,韩嬷嬷心中暖意满满,便也不想破坏与公主的亲厚静谧。
萧月音梳得极慢、又极为细致,放下木梳后,还特意找到那几根银白的华发,小心摘下来后,悄悄收到了自己的袖笼中:
“怕嬷嬷见到白发不高兴,我就替嬷嬷收拾它们了。”
用完晚饭,转眼便到了酉时后半,与隋嬷嬷约定好的时辰。
暮色已沉,萧月音看到隋嬷嬷递来的眼色,轻飘飘向韩嬷嬷和戴嬷嬷等人提起,今日送走王子她有些心烦意乱,想要出城去逛逛。
相比幽州,沈州守卫松散,在这个时辰出城一圈,也并不会花多少时间。
韩嬷嬷和毓翘都作势要跟,萧月音说只让隋嬷嬷相陪,其他人便也作罢。
顺利出府,来到马车前,有一名身着劲装的高大男子上前向她行礼。
马车开动,隋嬷嬷才提起:
“这位是先前从幽州返回邺城的随行侍卫之一,这次他也被钦点送大公主来沈州。”
萧月音点头。
夜色朦胧,萧月音虽然看不太清,但见那身衣衫确实和从前孟皋大人所领的侍卫们相同,容貌十分陌生,虽然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并未多想。
裴彦苏薄唇紧抿。
——“公主但说无妨。”
——“与我们一同来的那位沙弥,法号静泓的,他眼下人在何处?”
这可是他与她第一次亲密,他必须要表现得好一些,才能有下次和下下次!
是以,他还是恋恋不舍地嗅了嗅桢儿身上的香气,又留了一句“乖乖在这里等孤”之后,方才又急吼吼开门出去。
出门后,赶忙唤来了内侍,就近找了间湢室,洗了个生平最快的澡。
匆匆换上衣衫,刚回到那间小书房内,又听闻崔赫宰来报:
“殿下,赫弥舒王子现在在东宫门口,说永安公主在东宫待了许久,他来接她回去。”
心急如焚的金胜春想不到那个男人居然在如此关键的时候横叉一杠子,当下再也装不下去,狠狠向崔赫宰吼道:
“他来干什么?孤的东宫不欢迎他,你就说永安公主已经同意留宿东宫了,让他赶紧滚回驿站。”
“殿下,”崔赫宰为难时,萧月音却温声插话,“今晚说到底,根结也在我和他,叨扰殿下的人也是我。”
她向金胜春微微福身,越过崔赫宰,走到房门口,又转头道:
“他这个人一定要见到我,当面听我赶他走,他才会罢休的。还是由我与殿下一道去那门口,我自己与他做个了结吧。”
金胜春只想了一息,顷刻便同意了。
把心一狠,她不顾仪态地抬了脚,朝着面前这个始终不发一言、却只会欺负她的男人踢了过去。
但她被疼痛扭曲了记忆,忘记了她的夫君身手是何等了得,嘴上虽然不说话,但不代表手上会岿然不动。
脚踝被他握住,她人还坐在大案上,又因为这个姿.势,裙摆被撩起到了膝盖,挣一挣,那只鞋也“啪嗒”一下,砸到了地面上。
这骤然的变故,也将她的眼泪骤然止住了。似是有所感应一般,萧月音停顿的这一下里,她忍不住抬眸看了正襟危坐的大嵩义一眼。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萧月音接过包袱,郑重说道:“这一个月以来多亏嬷嬷上下奔走,今日才有此事大成。嬷嬷对我萧月音大恩,来日我结草衔环,定当报答!”
“公主大可不必,”隋嬷嬷按住了她,“说起来奴婢也是怜悯大公主境遇,幸好她的病痊愈很快,也幸好有沈州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为公主效劳,本也是奴婢该做的。”
马车很快出城,来到了与静泓约定的地方。
“奴婢只能将公主送到此处,”把萧月音送下车后,隋嬷嬷一面速速重新上马车,一面交代,“大公主在城外另一个方向,奴婢还要赶着去接她,公主请自便吧。”
“多谢嬷嬷。”萧月音再次向远去的马车盈盈施礼。
稳下心绪,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将隋嬷嬷给她的包袱背在了背上,转身,往前走去。
这个地方应当是提前探过,前方一棵巨大的榕树,树干六七人环抱恐怕都不能抱住。因为榕树树干遮挡,其后一人一马的影子闪闪缩缩,夜色之下,同样并不真切。
但与静泓认识十余年,即使光线极差,她也能认得出他。
榕树背后的清朗身影似乎也听见了她的脚步,从树干中走出,向她施了个礼:
“居士。”
这一次没唤她“师姐”了,倒也还是静泓的本色。
她的脚步快了些,已经走到榕树树荫之下了。
“真儿,你在这里做什么?”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裴彦苏。
萧月音心头猛地一震。
说起来很是巧合,认识这位野心勃勃的渤海国王,与认识她那藏于屏风之后的夫君裴彦苏,路径竟然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都是未见其人,却先从旁人的口中听过他们众多的事迹,或传奇、或曲折、或引人入胜、或绝无仅有,有时候寥寥数句话,也能引人生了无限遐思。
平心而论,如若没有事先从高王后那里听说太多大嵩义的诸多残忍暴虐之事,她对于眼前的这位一国之君,是有一层天然的敬佩和吸引在的。
他的气度风貌,与裴彦苏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只是,高王后告诉她的,还不仅仅只是大嵩义的过去。
因为裴彦苏不仅仅满足于握住她的脚踝,带着薄茧的手掌缓缓向上,摩挲着小.腿上光洁如玉的肌.肤。
他的双眸是墨绿色的,此时也比方才所见,还红了好几分。
“你……我,我问你话呢,”她的小月,退被他微微抬起,他凑近,半是闻嗅半是亲吻,他越不说话,她的愤怒和不甘,就越发变成了惊惧和恐愕,使得她的嗓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像是立刻要哭出来了一般:
“你现在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自己所有的卑劣行径!你,呜呜……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要听你解释!”
即使她言尽于此,裴彦苏仍旧没有开口。
反而,握住的劲力又重了几分。
与此同时,她另一只鞋也“啪嗒”一声,落在了地面上。
“对不起真儿,对不起……”又是相对沉默的几息之后,裴彦苏终于开口说了话,那嗓音低沉得,她快要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像是被大漠的风沙吹跑了:
“对不起,我很想好好、好好和你解释这件事……但,但是我现在饿了。”
“饿了?”萧月音愣住,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这样说,只下意识问道:
“你刚从那金胜敏的公主府上回来,不应当如此呀……是她没有招待好你?”
回答她的是他的动作。
裴彦苏忽然将她小月,退一拉,把她分开,让她环住他的月,要他托着她,将她带离她一直坐着的大案。
除了衣料的声音,还有纸张的响动不绝于耳,因为方才她抄好的所有经文,已经全部皱作了一团。
但连耳尖都红透的她,已经无暇细思这些了。
他托着她走向床榻,她只能勉强挂在他身上,不情不愿地攀住他的肩膀,故而,她的耳畔离他的唇很近很近。
在距离书案越来越远的时候,她听见他似乎忍住了喘.息,终于回答了她的疑问:
“我要吃的,只吃你。”
她没有动。
心跳多了几下,她忽然闻到血腥气靠近:
“哥哥……真儿该叫我什么哥哥?”
不等她回答,裴彦苏便欺上了她的唇。
78.
有多久没有见他了呢?
在裴彦苏毫无保留地入侵着她的唇齿时,萧月音恍惚地回想。
回忆清明,她不喜欢自己总是沉湎过去。
自从踏足了渤海国的土地,他们几乎就没说过几句话。
与新罗不同,渤海国为远道而来的永安公主与赫弥舒王子准备的住所,并不是驿馆,而是西京一处不大不小的宅院。
萧月音和裴彦苏并着他们所带的几个婢仆,在简单用完饭后,一并被送到了宅院之中。
裴溯倒是早就被送来了,听到声响,也在院中迎他们。萧月音见到裴溯安然无恙,心中悬着的石头便落了一半,不顾身旁裴彦苏难得阴晴不定的神色,正要拉着裴溯入屋说些体己话,手臂却被男人攥住:
“公主自己都说,这一路提心吊胆,不让阿娘好生休息,非要折腾她做什么?”
裴溯见自己的儿子面色不愉,对公主的语气也难得这么重,赶紧打了圆场:
“阿娘好着呢,公主不必担心,赶紧和忌北休息去吧。”
萧月音朝裴溯微微一笑,转身,故意快步超过那个似乎还在生着闷气的状元郎,擦身时,用指尖刮过他的手背。
裴彦苏当然知道自己对她有误会。
方才在大嵩义与高王后一并的简餐上,他方才听高王后说起,音音是先向她询问了裴溯安置在何处,之后才提起的静泓。
静泓本就是她的青梅竹马,在他们陷入这困窘境地、生死难料的时候,她关心静泓,本就是人之常情。
他不该怪她。一想到大嵩义面上的疤痕和他为那字据盖下私印时双手露出的疤痕,萧月音不寒而栗。
杯盏中的苦茶刚饮完,禅房门口却有人来找,是裴彦苏颇为信赖的小厮胡坚。
胡坚形色匆匆,虽满脸焦急却又刻意强压了下去。
在这个他们人人都受制于人的地方,学会见机行事太重要了。
见禅房里还有旁人,胡坚便使了眼色,让韩嬷嬷将萧月音带了出来,行至一处暗角,再三确认了四下无人,方才压低了声音说道:
“公主,王子受了重伤,如今昏迷不醒。”
萧月音攥紧了巾帕,心口也随之一抽。韩嬷嬷满腹疑惑,却什么都不敢问,见萧月音被裴彦苏放回床榻上后仍然未醒,不免又担忧起来,小声道:
“公主这样……”神医从天而降,果然不负众望,在庄令涵为萧月音诊治的当日晚上,萧月音便已经悠悠转醒,到了第二日晨起之后,不省人事了一个多月的公主,已经能虚虚半坐起来,与庄令涵说话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公主有两个嫡亲兄长,对不对?”只有两人闲谈的场合,庄令涵说话也自如了些,见萧月音的杏眸因为听了她的话而闪过疑虑,又兀自解惑道:
“为公主施针时,公主有了反应,眼皮未开,眼珠晃动,口中一直在含糊念叨‘哥哥’‘哥哥’……想必,公主是在念着你的两位兄长,对不对?”
萧月音却慌忙皱紧了眉头。
正如郎中们所说,她确实是因为想到隋嬷嬷之死、想到自己的处境,忧思过重方才病倒的。
而这一次漫长的昏迷里,她像进入了无边无尽的海,海水是墨黑色的,海里只有她一人,从头飘到尾。
但……她竟然会在混沌时喊“哥哥”,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公主的表情告诉我,公主念的不是两位尚在邺城的兄长,而是公主的夫君,此刻尚在与渤海国决战的赫弥舒王子?”庄令涵凤眸里闪着星星,又温柔笑道。
与陈定霁纠缠相恋,陈定霁与她同日出生、长她四岁,她也从未以“哥哥”称呼过他。但四海行医这么多年以来,她听了见了太多闺中情.事,知晓许多爱侣之间也会以“哥哥”“妹妹”作昵称。
“不、不是……”萧月音连忙摇头。
萧月权与萧月桓虽然确实是她同父同母的兄长,她自小却只以“殿下”称之,“哥哥”的叫法,她从来不会对他们;
她主动叫“哥哥”的,只有静泓一人。
也只有那么一次。
秦娘子和裴溯一样当她是萧月桢,自然以为她在混沌时念着裴彦苏。但其实,那些“冀北哥哥”“狗哥哥”之类的称呼,全是他迫着她喊的。
此时,让她说清她混沌时究竟在喊谁,自己她不知道。
“秦娘子你医术如此高明,可、可有为静泓师傅看过?”想到静泓,她才想起自己病倒前,从郎中那里听来的静泓的病况,顾不上旁的,急急转了话题。
“公主是说那位小沙弥?”庄令涵怔了怔,旋即婉婉而谈,“那沙弥被人残忍殴打,勉强保住了性命,阏氏见公主情况好转,便也让我为那沙弥诊治。”
“那……他眼下如何了?”萧月音不自觉靠近了一分。
“公主放心,他也无事了。他和公主一样昏迷一个多月,但他原本身体康健,已经自行恢复了不少,我这次为他诊治,主要是治内伤。”见萧月音长舒了口气,庄令涵笑着拍了拍她局促的小手:
“如果顺利的话,明日,明日公主就能见到他,和他说话了。”
萧月音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看来是我错估,”庄令涵见状,淡淡一笑:
“公主念着的那位‘哥哥’,原来,就是这静泓师傅?”
裴彦苏凛冽的目光扫来:
“公主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
韩嬷嬷吓得一个激灵。
其实她从未见过这君子端方的状元郎如杀神一般嗜血的模样,从前萧月音亲眼见过他残忍斩杀车稚粥几个心腹的场面,事后向她形容,她还觉得是公主太过夸张。
可眼下王子身披银甲,锃亮的甲片每一片都满是戾气,他扫过来的目光,霎时便让韩嬷嬷感受到了杀意。
从前大约是因为王子爱屋及乌,对公主温柔体贴,所以对她们几个奴婢也基本和颜悦色。
可眼下这样的场面,她只担心王子马上就会伸出手来,将她的脖子拧断。
韩嬷嬷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津液。室外风雨大作,室内裴彦苏的风雨,倒是很早便停了。
血气方刚的状元郎自然不是不行,上次他拆生辰礼物时一晚上不歇,第二日照常带兵行军、慷慨激昂。
小别胜新婚,他恨不得又要一整晚,可明明答应了小公主只要一次,若是再食言,只怕她闹了脾气,不会再像今日这般乖巧了。
何况音音确实大病初愈,真要是折腾她一整晚,恐怕她又要病倒。
不过,一次虽然只有一次,时间却是很久的。
原本从湢室里抱她出来,裴彦苏是想把她放回床榻上的,奈何她主动攀着他的姿态又娇又媚,小脸贴在他的肩窝,指甲陷入他肩上的肌理,随着他的撼荡或轻或重地抠,伴随她比北北还要撩人的咿唔,他根本舍不得放下。
上一次没和她这样过,让他的音音尝尝鲜也好。
萧月音却是累极,到最后只剩求饶的力气,从“大人”到“冀北哥哥”到“狗哥哥”再到“好哥哥”叫了个遍,裴彦苏才似乎终于餍足,仍然不放她落地,又在卧房中走了好一会儿。
等到他再次回到床榻前,掐着她的纤月,要把她小心置在床榻上时,一直勉强勾缠住他的玉月,退这才得了松快。可谁知,她双脚刚刚沾地,却有一道浊浆蜿蜒流下,霎时淌过她的脚背,钻进了脚趾缝中。
“唔……”这到底令人不舒服,萧月音没了力气,只剩浅浅的呜咽。
裴彦苏又一瞬不瞬地看了一会儿,才终于心满意足地转身去湢室拿了帨巾,为她仔仔细细擦拭干净。
被他拢进被衾的时候,她只觉得浑身都散了架似的,半眯着眼往外,却见男人已经重新穿戴整齐。
“乖,我还没去见阿娘。”裴彦苏吻了吻她发红的眼皮,这才起身离开。
脚步声渐消,萧月音昏昏陷入沉睡,却在眼帘彻底盖上的一瞬,突然想起他开始时说的那句话
——
“真儿给哥哥生个孩子吧。”
累得根本没有力气,萧月音咬着牙,慢慢起身,找到床头柜里放好的药瓶。
两瓶药都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她辨了颜色,将其中一瓶打开,倒了一颗小小的药丸在手心,端过床头备好的凉水,甫一入口,却又听见走远的脚步声回来了,伴着裴彦苏的问句:
“真儿在吃什么?”
她本来想着,虽然王子的行踪可能涉及重要机密她不得探听也不可能泄露,但公主的身子要紧,为公主请大夫来、或者让静泓来为公主看看,也是十分应当的事。
然而王子这么说,便是杜绝了她的念头。
等到裴彦苏带着满身的戾气离开,韩嬷嬷仍旧心有余悸。
但是她不敢跟戴嬷嬷交流,只能在心里面想。
就像今日公主坐在书案前发呆、玩猫,又提出要为她梳头、拔头上的白发一样,韩嬷嬷把萧月音从小带大,了解她的脾性,隐约觉得,她突然的反常可能是有事,瞒着不告诉自己。
奴婢妄自揣测主子本就不应该,何况再将这些揣测说与第二个人。
公主睡靥美貌依旧,眼角却凝着几滴泪珠。
她不是出城散心,还带着隋嬷嬷一路吗?
隋嬷嬷又去了哪里?
***摩鲁尔是左贤王呼图尔手下一员老将,身经百战立功无数,指挥的战法虽不甚雄奇,却胜在稳妥持重,是以整体来说赢多输少。
然这一回被乌耆衍单于派往沈州与渤海国作战,他却怀有私心。
漠北王廷的派系之争,即使草原枭雄如乌耆衍单于,也想不出有效的办法彻底解决。摩鲁尔虽忠于单于乌耆衍,但却对乌耆衍所有的儿子和侄子都没有多少好感。
他十分清楚,乌耆衍将此战主将交给他、还令他用上冀州五万心腹精锐,不过是主要想把这大败渤海国的军功顺理成章送给新认回的儿子赫弥舒,顺便,也让乌列提和格也曼父子在身后分一杯羹罢了。
到头来,牺牲的是他摩鲁尔,还有他背后的左贤王呼图尔。
权力斗争本也如此,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是以,在大军出征之前,他便在人员的安排上,多用了几分心思。
对于赫弥舒这个毫无领兵经验的文状元,摩鲁尔让他去做了打头阵的先锋,还为他配了两个曾经跟随过格也曼出生入死的领兵校尉做辅佐。
相比于暂时留守沈州做支援的乌列提旧部,这两名校尉对格也曼则完全忠心耿耿,因而面对赫弥舒这个初出茅庐又与格也曼冲突巨大的先锋将,他们也完全说东打西、指南往北,根本不把王子的命令放在眼里。
这次裴彦苏是秘密返回的沈州,为了不被人发觉,他连宅院正门都不走,回来时,是抱着萧月音翻墙入的小院。
再原路翻墙出去,来到城角一处破屋内。
倪卞在这里守了一会儿,见到他神色凝重地来,抱拳道:
“已经按照王子的吩咐,所有的人都已经带到了。”
说着,倪卞稍稍往身旁退了一退,让裴彦苏看清屋内的情况。
地上躺了好几个人,俱是人事不省。几次,之前几次?
萧月音不敢问,这个“几次”,是指第一夜全算一次呢,还是每来一次就算一次?
若是后者的话,昨夜已经有那么多次,她以后便再也无须承受这上药的羞赧了……
“不过,为公主身子着想,有些口服的药还是需要的。”韩嬷嬷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萧月音飘散在浴水中的青丝,又另起了话头:
“太医们虽然早已被单于驱赶,但他们走时,为公主留下了坐胎的方子。奴婢昨日就已经让小太监去按方抓药,公主等会儿用完饭,刚好把药服下。”
“坐胎?”天真如萧月音,这已经不知是她今日问的第几个问题了。
“公主与王子情投意合、恩爱缠绵,繁育子嗣也是自然而然的事,”韩嬷嬷依然认真耐心地回答着小公主的问题,“王子此番出征,恐怕没有两三个月不能回来,若是王子凯旋,公主又恰好有孕,那便是双喜临门之事了……”
有孕?萧月音听到这两个字,只觉得喉咙发紧。
她不是不通人事的静真居士,自然知晓韩嬷嬷言外之意。昨晚那么多次,万一刚好,事有巧合呢?
念及此,她不自觉轻抚平坦的小腹,心头也越来越乱:
圆房也就罢了,可是若真的就此有了她和裴彦苏的骨血,到时候她又该不该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份?
他会看在孩子的份上,不杀她吗?
这都是裴彦苏一手安排的局。
“是……是渤海国王要让王子与他们的将军比试,具体是什么内容,小的也不知……”胡坚语速飞快地说着,“小的跟随王子,被他们带到了一处山林之中,王子进去之后,小的也隐约听见了厮杀之声,再然后,王子、王子就被他们抬了出来。”
最后几个字,胡坚也难免嗫嚅.
兴仁外二十里,官道之旁,倪卞反复绕圈,在确认无人跟随自己之后,方才找到躲在隐秘之处的裴彦苏,郑重汇报道:
“王子果然料事如神,不仅猜到渤海国来的大将会用障眼法诱摩鲁尔深入,还猜到那格也曼听闻摩鲁尔中了渤海那边的埋伏,一有机会,就会想办法逃脱我们的看守,抢下营救摩鲁尔的功劳。”
此番大嵩义派出作战的大将,恰好是在鸭渌府与裴彦苏切磋过一番的少年将军张翼青。上次与他交手裴彦苏故意表现莽撞,但同时见微知著,推测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其实城府颇深又擅用诡计。
而裴彦苏所考虑的事情,远不止于此。
其实这一次,他半路折返回沈州,确实不完全为了将他的音音逮回来。
除了要隋嬷嬷这个漠北细作的身份扣实、顺便栽赃给格也曼另一顶“串通隋嬷嬷陷害永安公主”的帽子之外,便是查看格也曼所带领的断后的队伍有没有按照摩鲁尔走时的部署出发。
昨日一早他出门,第一时间潜伏进了军营,彼时的格也曼正在为那位失踪的心腹惴惴不安,一切也证明了,格也曼根本不会带人出来支援。
是以,萧月音原本计划离开沈州所背的包袱,变成了指正格也曼狼子野心的证据,即使倪卞按照他的吩咐将那几人的尸体烧得面目全非,裴彦苏带着他们,也顺利让格也曼百口莫辩。
把格也曼捆着带走的时候,裴彦苏忽然想:乌列提一家全是蠢货,怎么偏偏小儿子静泓,如此有慧根?
倘若静泓的身份曝光,一朝也做上了王子,会像他一样心狠手辣,彻底做下与佛戒完全相反的行径吗?
不,在他主动提出带音音远走高飞时,他便已然犯下色.戒,根本不配面佛。
“怎会如此?”萧月音虽然不语,她身后的韩嬷嬷却早已心急如焚,忍不住开口问询。
“王子浑身是血,据说、据说是被利刃刺穿了胸口,”胡坚皱紧眉头,“若是那利刃再偏半寸,便是天王老爷来都救不了了。”
“大夫怎么说?”韩嬷嬷依旧代萧月音开口。
“虽然暂时没有性命危险,可是小的来寻公主之前,他的血依然没有止住,人也是昏迷不醒……”说到此处,胡坚才终于忍不住将自己来的目的讲明:
“公主,王子对你情深似海,眼下他昏迷不醒,小的擅自揣测,若是公主能、能回去看看王子,也许他就能……”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萧月音淡淡回道。
他们一行虽然无法离开渤海国领土,但大嵩义与高王后并未完全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萧月音又回到禅房,确认了慧真大师情况好转不少之后,才领着高王后派给她的两名宫婢,坐上了回到那宅院的马车。
宅院之内,毓翘在听到马车动静后便飞速迎了出来,一见萧月音身后只有两名陌生的宫婢,原本想要冲口而出之“谢天谢地公主你总算回来了”的话,也瞬间打了个转,变成了旁的:
“公主照拂慧真大师已经极为操劳,王子既然并无性命之虞,公主实在没有必要专门跑这一趟。”
萧月音一路沉默,毓翘便也再无言语,将她引至裴彦苏卧病的房门口。
此时夜已经深了,两盏笼灯的光线打在雕花木门上,却只显得苍白无力。
她的夫君受了重伤,就躺在房门之后。
萧月音心中却满满犹豫:
她到底要不要进去看望他?
即使他心底泛起难以言说的酸意。
也正是这难以言说,让他在两人进入了房间、婢仆们都退下之后,才略显霸道地把音音抱入了怀里。
用他最喜欢的后面。
“一身风尘,还是先洗干净了才好。”萧月音闷着声音,莫名不想与他在此时突然如此亲密,微微挣了挣。
她当然不知道裴彦苏只听到他关心静泓的下落,又开始了他的呷醋成瘾。
她只是不敢去细想,高王后对她仿若推心置腹说的那番话。
“抱一会儿,就一会儿。”他多用了几分力,按住怀里的小妻子,然后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隔墙有耳,不能说实话。”
城门楼上与大嵩义短暂的交锋,裴彦苏几乎可以确定,是漠北王廷之中有人向大嵩义通风报信,泄露了他们的行踪。
而她的满眼雀跃,在裴彦苏提出即刻出发返回沈州时,更加张扬、不加掩饰。
只有早已在背后布下这一场大局的裴彦苏,在心头暗暗郁愤:
和他做了这么久夫妻、共同经历无数考验,一听到可以离开他,她连一丝一毫犹豫都不曾有。
萧月音,你就没有对我动过情吗?哪怕只有一点半点?
79.
079
萨黛丽和贝芳是谁,萧月音都快要把她们两人忘了。
喔,她慢慢地、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下,萨黛丽和贝芳,一个是乌耆衍的宠姬硕伊的远房外甥女,一个是乌耆衍的大阏氏帕洛姆儿媳的妹妹,她们两人都是与永安公主同日“嫁”给裴彦苏的女人。
借着裴溯从前评价她们的话来说,“都是天真纯良的姑娘”。
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萨黛丽做过牧医,曾经救治过被塞姬打伤的北北,但也正是因为她的私心、想在成亲那日穿上和公主一样的嫁衣,才被硕伊利用,又心甘情愿假装公主与裴彦苏拜堂;
和裴溯与静泓一行一样,萧月音与裴彦苏离开,是大嵩义亲自派人护送的。
在那日两人对话之后,这位原本凶残弑杀的国王倒是一改暴虐的本性,反而体贴入微,为王子与公主二人准备了宽敞舒适的马车,以方便原本身有重伤的王子好好养病、不至于一路颠簸。
甚至因为王子的伤,他们前行的速度也比平日里慢上了不少。
不过,毕竟身边尽是大嵩义的耳目,萧月音虑着隔墙有耳,仍旧未与裴彦苏亲近,从渤海国西京鸭渌府一路向西的五百多里路,她只顾埋头认真整理慧真大师筵讲的经案,连话都不与自己的夫君说,遑论关切。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他们出发后的第二日。
好巧不巧,他们在官道上,与先前送裴溯和静泓的渤海人相遇,听那几名侍卫说,原本大嵩义是命令他们将人送至沈州,但他们尚未行至兴仁,那名叫静泓的沙弥就在路上救下了一名从高处跌落的漠北人。
而那名漠北人,穿着显贵,伤势很重,静泓为了他的性命着想,决定在兴仁停留。
几名渤海人互相交代,裴彦苏却从他们的言语之间推测出,静泓所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右贤王乌列提的独子、与他年纪相仿的堂兄弟格也曼。
而渤海的侍卫之所以眼神闪烁,恰恰因为格也曼也是乌耆衍早早就定下的、要与渤海人在沈州附近开战的主将之一。
眼下格也曼和裴彦苏都受了重伤,如此重要的消息,渤海人必要赶紧回西京向大嵩义禀报。依着大嵩义的性子,如此良机,渤海本来早已兵强马壮、准备就绪,势必提前开拔,打漠北一个措手不及。
是以,裴彦苏便白着一张脸,虚弱无力地对一路护送他们来此、早已跃跃欲试的渤海侍卫道:
“此地距离兴仁也只有二三十里,几位壮士一路辛苦,不如就此与你们的同僚一并返回,向国王陛下复命即可。”
萧月音一时想不明白裴彦苏为何突然如此,不过只有二三十里路便可再见裴溯和静泓,她便也老老实实和裴彦苏换乘那稍小的马车,不发一言。
不过,即使再次与他挤在狭小的车厢内,他也并未多做什么。
大约是和她一样,心事重重吧。“是啊,幸好这次王子早有准备,”戴嬷嬷不知内情,想得也简单了许多,“才将公主身边这颗钉子顺利拔除,公主没有了后顾之忧,是大喜事。”
“后顾之忧……”萧月音琢磨着韩嬷嬷的这四个字,满脸愁容跟“大喜”两个字毫不沾边。
对于她来说,当前处境之下最大的“忧”,便是要不要彻底认下永安公主这个身份。
不认的话,身边现在只剩下从前跟着隋嬷嬷的宫婢翠颐一人,也不知她值不值得信赖,又能不能成功与邺城的萧月桢取得联系;
而认下的话,是要把从前演的戏再继续演下去,还是借着这个机会坦白,把决定她生死的权利和机会,再次全全交到裴彦苏的手上?
萧月音不知道,她心乱如麻。
恰在此时,有人敲门而入,是她方才想过的宫婢翠颐。
“公主,阏氏那边听说公主醒了,派人过来请公主过去。”翠颐温声道。
原本萧月音每日都会去裴溯处请安说话,昨日因着特殊原因断了,她也想着换好衣衫便过去的。
来到裴溯的小院,行至岔路口,只见静泓宿处方向,却有一名郎中打扮的人,匆匆行过。
韩嬷嬷一见萧月音的面色,主动上前,稍稍拦住那名郎中,问道:
“我家公主想问郎中,可是阏氏身子不适?”萧月音怔住。
人的际遇往往奇妙,若不是自己的姐姐萧月桢突发恶疾,她因此做了这个替嫁公主,被困于宝川寺中的静真居士,应当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认识裴彦苏这样的人。
这样文武双全、优秀到无可挑剔的人,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成了她的“夫君”。
他太聪明了,从没有人能用计谋伤害到他,以至于同他相处的这些时日,她偶尔会有那么一瞬间恍然觉得,她早已被他看穿。
但理智回笼,她又倏尔明白这是她的错觉,以裴彦苏这样不可一世的脾性,若是发现她顶替了他挚爱的萧月桢,她怎么可能全须全尾地活下来、又在这里安然同他说话呢?
不过总体而言,尽管他面对真爱会暂时失了智敏,她也总是没有办法跳出他给她框好的范式,就像眼下关于孩子的这个话题,她不知不觉,就顺着他的话来说了。
她根本就不会为他生孩子,又怎么能当真和他讨论起孩子的姓名来?
“论文采才学,我哪里比得过大人,”心中一急,萧月音便将蒙着的衾被拿下,露出头脸来,认真同眼前的男人说话:
“再说,姓名可是要跟随人一辈子的东西,万万不可轻漫。”
“这不叫轻漫,”裴彦苏墨绿的眸子闪了闪,连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都难得显露出几分真诚和谦恭来,“公主怀胎十月诞下孩儿,由公主这个母亲为孩子命名,又有哪里不合时宜呢?”
“就像,微臣的名字和表字都是阿娘起的,”她攥着衾被不说话,他又继续理正词直,“公主觉得,这些不好?”
话越说越糊涂,偏偏名字这件事,是萧月音心头挥之不去的一根刺。
她的兄长叫“月权”“月桓”,她的妹妹们叫“月妍”“月婵”,只有她的“月音”,什么都不沾。
她的名字是弘光帝随口起的,越说起起名这件事,那根刺带来的痛意便会愈发深刻。
“很好,都很好,”她杏眸里的光采黯淡了下来,鸦羽长睫微颤,带着眼帘垂了半边,她低低喃喃:
“但是这些八字尚无一撇的事情,我无心细思……大人,你、你真的很想要孩子吗?”
裴彦苏并不急于回答她的疑问,而是将药膏盖好,放回床头柜中先前的位置,然后才拉过衾被,将她的双腿双脚全部拢好,正色道:
“军功是我在漠北的立足之本,而不是我所谓王子的尊贵身份、或者单于随时可以收回的偏爱。为了你,我必须要争取,必须一刀一枪打下去。”
萧月音蹙眉,有些不明白他的话和生孩子有什么关系。
“战场上刀枪无眼,纵使英明一生,也可能防不过暗箭。”裴彦苏将她露在被衾之外白嫩细腻的玉臂拉了拉,又滑到她柔荑顶端,轻轻捏在食指第二节的指腹上摩挲,沉声继续说道:
“若是有一天我战死沙场,在这群狼环伺的漠北王廷之中,你和阿娘有孩子傍身,才更不会受到那些坏人的欺凌。”
“大人你不会战死的——”她不敢想象骁勇如他也会马革裹尸,连连摇头,手却又忽然被他握住,源源不断的热意传来,他的话语也随之而来:
“当然,微臣是公主的夫君,要一辈子保护公主,为了公主,微臣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萧月音觉得自己呼吸变得沉重了。裴彦苏是同乌耆衍两人用完了晚饭之后,又陪着自己的父亲略坐着说了一会儿话,才回到宿处的。
他的心中对这位草原枭雄没有任何好感。
一切肇始,当然是乌耆衍本人。就在今日的早些时候,萧月音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将那封格也曼亲笔写给大嵩义卖国求荣的信,由韩嬷嬷悄悄交到了静泓的手中。
静泓遭逢大难、险些命丧黄泉,毕竟是由她而起,她既然不能为他做决定出谋划策,把这封关系到格也曼生死的书信交给他这个弟弟,也许是她眼下唯一能做的事了。
她不知静泓会不会也通过倪汴的话猜到是裴彦苏打了他,她也不知静泓收到这封密信会如何处置。
一切由他,她不需要做主。
今晚的宴饮,乌列提父子的表现倒也如常,即使她看见格也曼的嘴脸只想作呕,面上却依然保持着大周永安公主应有的雅丽淑静。
同时,这也是她第一次见乌列提,稍稍仔细观察,她便可以确认,静泓同他四分形似,五分神似。
只是品行上千差万别。
萧月音原本以为今晚会平稳度过,谁知格也曼依然是个无风不起浪的顽劣之人,非但没有半点承认自己错误的意思,竟然还要借机置他们夫妻二人于死地。
乌耆衍虽然醉了,但听到格也曼的一一陈奏,疲惫的目光,霎时便回复了鹰隼一般的锐利。
仔仔细细看那张字条。
也就在此时,萧月音庆幸自己做了两手准备,虽然她把格也曼私.通大嵩义的密信原件给了静泓处置,但她为了保险起见,仍旧发挥了自己的长处,快速复制了一封一模一样的。
现在,那封信,就在她的身上,她只要想,便可以拿出来。
裴溯那时刚及笄不久,只有懵懂情爱,却惨遭奸人诓骗,昏迷着送到了难得南下汉地的乌耆衍床榻上。那时候乌耆衍在漠北已然姬妾成群,见到秀色可餐的裴溯,没有丝毫犹豫侵犯了她。
裴溯醒来时,早已清白尽失。遭逢奇耻大辱,她看清了淫.虐自己的男人有着不同于汉家男儿的高鼻深目,还有一双像狼一样绿色的眸子,猜想此人来自遥远的漠北草原。
也许是她眼神中的冷傲决绝刺痛了乌耆衍,乌耆衍胡乱穿好裤子后,反手便掐住了她纤细的喉咙,恶狠狠地吐了侮辱至极的话:
“能被我操,弄是你的福气,你们汉人不是最讲求什么女子贞洁吗?求我,求我我就把你带回去。”
裴溯差点被他掐死,捂着自己半青半紫的脖子,仍旧是一眼不发,只冷冷地看向这个自以为不可一世实际只会野蛮粗暴的草原男人。
在草原上横惯了的乌耆衍没有得到他预料之中的苦苦哀求,反而被这小姑娘看得心头一阵发毛,为了发泄自己的不满和烦躁,又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
“呸,什么烂货东西。”
扬长而去之前,又忍不住回头,抓起裴溯的小下巴,愤愤说道:
“像你这样的贱人,能用一次我这么好的男,根.龙.棍已经是你的福气了,以后也再没有这种的机会了。”
此后一个多月,裴溯发现自己有了身孕,雪上加霜的是,即使她将此事从头到尾向父母呈情,父母却认为她被胡人玷污不配再做裴家女,将她从族谱上除名、赶了出去。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秀一朝跌落谷底,只能靠自己艰难求生。
她为产下的男婴取表字“忌北”,便是不希望他此生再与漠北产生任何关联。
而又因着这样沉重的呼吸,她却觉得有十分好闻的松柏之气,伴随着他郑重其事的话,沉沉切切地传来:
韩嬷嬷当然知道萧月音是在关心静泓,但当着戴嬷嬷等人的面,不能表露,于是换了个说辞。
沈州最早其实是汉地,后来曾先后被漠北和渤海各自占领数年,这里生活的汉人不少,这名郎中便是其中之一。
这郎中被请到这里,自然知晓宅院真正说得上话的人是谁,见问话的妇女身旁立着的妙龄女子生得袅娜仙姿落落大方,想必“公主”这个身份定是没错,便如实答道:
“阏氏请小的来,并非是为阏氏,而是这院中所住的一位年青沙弥。”
“沙弥……他如何了?”韩嬷嬷又主动问道。
“他被人残忍殴打……”郎中深深叹气。
静泓被殴打?这一次,霍司斐也是在摩鲁尔带兵从冀州开拔之后,才被编入此次北上与渤海国作战的队伍中,摩鲁尔半路在营中见到他,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而巴勒里之所以让霍司斐也跟着格也曼他们去营救摩鲁尔,自然是看中了霍司斐的纯和直,其他人各怀心思,但霍司斐领了将摩鲁尔营救的命令,便一定会拼尽全力完成。
那些曾经做过霍司斐上峰的将军们,虽然不喜欢霍司斐的直,却又常常把他的直当做战场上无往不克的利刃。
当晚,两万人浩浩荡荡开拔,巴勒里继续留守军中,暗自期盼一切都如他所想的那般发展。
但可惜,事与愿违。
到了第五日傍晚,赫弥舒王子带着沈州城中被摩鲁尔留作支援的三万多人到了,与此同时,前线也有人回来。
巴勒里拿到的消息很沉重,张翼青诡计多端,战法诡谲,人也神出鬼没,漠北的两万人连张翼青所率主力都没见到,人就已经折了接近一半。
有一名协领两名都尉力战而亡,霍司斐则为了保护格也曼受伤昏迷,连同受了些轻伤的格也曼和那三名战死的军官,一并被送了回来。
巴勒里戎马一生,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危急存亡的时刻,满心焦急都在思考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见到先前“临阵脱逃”的赫弥舒王子竟然把三万援军带到,也没有心思讶异,只做敷衍。
毕竟这三万援军大部分从前都是右贤王乌列提的旧部,要指望他们豁出性命营救还困于张翼青之处的摩鲁尔心腹精锐,原本就是天方夜谭。
然而,赫弥舒王子却在抵达当日,主动找上了巴勒里。
“参领所虑,不过是该不该继续出兵支援、如何出兵支援。”几日不见,身披银甲的王子,气势又一次大增,“张翼青行事诡谲,参领为这剩下的两万五千将士之性命考虑,也是情有可原。”
“将军手下众人上下一心,说考虑不支援,王子何必挑拨?”赫弥舒虽气势逼人,但巴勒里身经百战,自信无须对这无尺寸之功的王子俯首帖耳,连尊称都不曾有,话语也十分直白,“辛苦王子带人来,我这里还有军国要事,便不招待王子了。”
“若我说,我保证能击退张翼青呢?”赫弥舒不动如山,丝毫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萧月音又惊又忧。“你……你……”裴彦苏字字诛心,饶是鼠心狼肺的格也曼,也颇觉得无地自容,根本说不出半点反驳的话来。
“当初巴勒里所率东路军几乎因为疫病全军覆没,王子你丢下他们回到上京,不思己过就罢了,竟然还想把脏水泼到公主的身上?”说起公主,裴彦苏刻意顿了顿,“倘若当初公主像你这样自私,只为我们夫妻二人,今日又哪有你们父子团圆、兄弟团圆的机会?”
萧月音心头的弦骤然松了,她闭上了眼。
“罢了!”乌耆衍将面前的食案一把掀翻,抖了抖手中的两张纸,锐利的目光扫过席上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停在了乌列提的脸上:
“过去你求我的时候,你总说你只剩下格也曼这一个儿子,让我对他犯下的种种罪孽网开一面。现在呢,你已经找回了你的小儿子,这大儿子也又多了一个罪行,你还能怎么说?”
乌列提的心境翻云覆雨,他知道兄长这样说,是不打算给格也曼任何活路了。
乌耆衍也并不想再做纠缠,大手一挥,吩咐立侍的心腹:
“格也曼废掉王子头衔,押下去,等候死刑。”
同时,已经确认王子身份的静泓也被请了下去,路过萧月音的面前时,眸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她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被谁殴打,裴彦苏吗?
到了兴仁,他们很快便与裴溯、静泓等人会和。
静泓救下的那个漠北人也刚好在此时苏醒,不出裴彦苏所料,果然是乌列提仅剩的儿子格也曼。格也曼醒来,自然是感谢静泓宅心仁厚,听说昨晚静泓整夜衣不解带照顾自己,更是感激涕零。
与车稚粥相比,这位同样也可称一句王子的漠北男人,要有人情味一些,也难怪一向清净的静泓会待他如此亲厚。
萧月音暂时还不知此人很可能就是差点害她死在渤海国的幕后黑手之一,只听了他说起的另一个话头,心思便飞到了天外——
原来,格也曼赶来沈州之前特意去了趟直沽,除了将早已候在那里的萨黛丽和贝芳一并接走之外,还把她留在直沽的隋嬷嬷和翠颐等人,都带到了沈州。
走时,隋嬷嬷刚告诉她,已经顺利再次放飞信鸽、将她的手书传回邺城。
距离那时已然过去了二十余日,如果不出她所料,不仅仅隋嬷嬷在沈州等她,早就和她说好要交换回来的萧月桢,也已在沈州等她。
提心吊胆了这么久,事情终于要有个了断了。
而她的满眼雀跃,在裴彦苏提出即刻出发返回沈州时,更加张扬、不加掩饰。
只有早已在背后布下这一场大局的裴彦苏,在心头暗暗郁愤:
和他做了这么久夫妻、共同经历无数考验,一听到可以离开他,她连一丝一毫犹豫都不曾有。
萧月音,你就没有对我动过情吗?哪怕只有一点半点?
早知右贤王乌列提幼子失散多年,那幼子又生来长有六趾,而先前静泓受会通与塞姬通./奸一事牵连,不就自己动手切掉了左脚多余的一根脚趾,派人送到了裴彦苏那处吗?
若是静泓便是那乌列提早年失散的幼子,他与格也曼这个亲生兄长天然亲近,倒完全合情合理。
只是……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诡异了。
她的儿子裴彦苏本就因为公主而对静泓诸多呷醋,若是让他知晓静泓竟是他的堂兄弟,他又会如何?
80.
沈州虽然不比幽州繁华富饶,可是供给王子阏氏等人居住的宅院,却并不比幽州的临阳府小套简陋。
这个宅院听说是从前渤海国占据时期,一名富可敌国的商人为自己精心营建的。后来沈州再被漠北占去,那个商人便只能丢下这堪比平壤东宫的宅院,携家带口地出逃。
而大嵩义上台之后,又清洗了不少从前的政敌、包括他的正妻贺氏一家,这个商人受到牵连,全家被屠。
漠北王廷所有的人都住在这所宅院之中,包括为格也曼看病诊治的静泓。
萧月音一心念着与萧月桢的约定,刚刚落脚,便赶忙叫来了隋嬷嬷。
隋嬷嬷是带着北北一起来见公主的。
一来一回,折腾了小一会儿,衣柜里的环境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改变。
潮湿,闷热,陆子苏在她身后,依旧喜怒无常,让她首鼠两端。
她曾以为他是君子。
毕竟她抓过他的腿、靠过他的腰、摸过他的耳垂,还撑开过他的眼皮。
他完全不为所动。
但眼下,外面春和景明,他们被迫挤在这窄小的空间里,他道貌岸然,竟然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这不是调./戏是什么?
而他刚刚似乎碰到了她,就在那时,难道他已经发现了她原来是女扮男装了?
原来她过去的担心,一直都是对的。陆子苏确实没有龙阳之癖,又确实只对女子感兴趣。
那一句“帮你揉揉”差点掀翻了她的天灵盖,等到萧月音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堪堪收了眼泪,决定反击。
抬脚,向后,拿捏着距离,狠狠踩了陆子苏一下。
“嘶……”陆子苏吃痛,话从舌尖里蹦出来,“卫郊,你这是做什么?”
萧月音的回击,则不自觉带了几分娇憨:
“你可不能趁人之危。”
裴彦苏对这莫名的攻击十分不悦,正欲回击,却不想他与萧月音在衣柜之内的动静,彻底惊动了外面榻上,正在纠缠的两人。
此时的妙荷,全身已经只剩下了鹅黄色的小衣和与长绔同样纯白的亵裤,那小衣的系带完全松掉了,整个人软成了一滩水,缩在了灰鹰的怀里。
而灰鹰也自然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那上半身的交领劲装,早就被妙荷打开。妙荷柔荑细长无骨,又涂了艳红的蔻丹,在灰鹰那宽厚紧实的胸膛游移,若有似无。
衣柜以内的异响传来,妙荷的手停住,只娇娇问了灰鹰一句:
“鹰哥哥,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灰鹰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迟早要有个了断,刚刚自己是被美色和谷欠望乱了心智,那几声异动,让他也恢复了不少清明。
灰鹰看着妙荷如秋水一般的眼睛,避开与她的四目相对,垂头,说道:
“妙荷,其实,其实有件事……我,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妙荷双眼无辜,娇嗓也透着难得的纯真:“鹰哥哥,这是怎么了?”
灰鹰却不答她,从那软榻上起身,弯腰,捡起了妙荷掉落在地上的纱衣。又回身,将她小衣的系带认真而仔细地系好,把她捂得严严实实。
然后才整理自己的上衣,拉好,走到了那被他亲手关上的,衣柜的门前。
灰鹰打开衣柜门,映入他眼帘的,却是背对着他、抱着裴彦苏的萧月音。
一头雾水的妙荷见状,尖叫一声:“鹰哥哥,他们,他们是谁?”
灰鹰自知羞愧,满面通红,嗫嚅了片刻,才对妙荷说:
“这是陆子苏陆公子,我的主人。”
妙荷的面色凝住。
灰鹰只能继续:
“我今日初见你时,已将身世托出。妙荷你知道的,我从小家破人亡,是陆公子不嫌弃我出身卑微,救了我,给了我机会。”
“与你的婚事,虽然是我自己做的主,但到底我不能目中无人,我也需要征求陆公子的同意。”
“中午的时候,我便写了封信,让陆公子过来花艳楼。却不想,他到的时候,你我刚刚在行酒令,我……我也实在不好扫你的兴,一时情急,出此下策,让陆公子先委屈了一下,躲在了衣柜里。”
说完,灰鹰稍稍松了口气。
当然,这只是他明面上,给裴彦苏、给妙荷的一个说法。
在裴彦苏和萧月音来之前、行酒令的时候,他只当妙荷有心玩玩情./趣,所以把他们两人塞到衣柜,也只想着另一件事。
早上的时候,就在看了那四个贼人的黄榜之后,萧月音对他说了那么几句话。
未来的周王妃对周王有很深的误会,也对周王似乎没有什么好感。
眼下情况紧急,他把这两个人塞到衣柜里,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让他们好好增进一下感情。
这样一来,周王还指不定在心里怎么感激他灰鹰呢。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妙荷行为大胆,举止暧昧,眼看着一个普普通通的行酒令,最后要演变成不堪入目的苟且……
而此时的妙荷,早已在灰鹰说话的时候,悄悄穿戴了整齐。
她走到了衣柜的面前,对着还抱着萧月音的裴彦苏,袅袅娜娜施礼,丝毫不露尴尬:
“陆公子安好,妙荷这厢有礼了。”
“妾早就听鹰哥哥讲起过陆公子,对陆公子一直都心生敬仰,如今一见,果然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但裴彦苏对这样的恭维显然并不领受,只面色铁青,半抱着萧月音,一个字都没有回应。
妙荷这才开始将注意力,放在面前器宇轩昂的公子,那怀里的人。
那人背对着她,一身男装,梳的也是一丝不苟的男子发髻,虽然身材娇小弱不禁风,却应该也是个男人。
原来这位陆公子,好男风?
妙荷心下一动,不解问道:“这位是……?”
灰鹰看到这一幕,更是觉得尴尬无比,不由看向了他的主子裴彦苏,裴彦苏的眼神里,写满了“把他吃掉”这四个大字。
灰鹰轻咳一声,只能硬着头皮介绍:“这,这位是我家公子的小厮,叫卫郊。”
听到这里的萧月音,才稍稍转过脸,依旧不肯正对着她身后、刚刚被自己窥视的两人,只勉强打了个招呼。
她其实,并不是真的被陆子苏抱在怀里的,只是她现在的这副样子,无论被谁看到了,都会产生极大的误会。
就在此片刻之前,在灰鹰走过来开门的脚步声里,萧月音慌了神,又急又恼。
她总不能一直双手捂胸、欲盖弥彰吧。
实在想不到办法了,她只能先转过身去,背对外面。
而转过身去的结果,就是面对陆子苏。
她与他隔了一点,并没有完全贴在他的身上。
而等到灰鹰走近,将那衣柜的门打开,室内明亮又暧昧的光线彻底照进来的时候,萧月音才悄悄看清。
原来陆子苏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难看到了极点。
身后的灰鹰自然不知这衣柜里的几番春秋,只瞄到萧月音那张半露的灰败小脸,关心问道:
“卫郊,你这是怎么了?”
萧月音自然不能说出实情,只支支吾吾:“没,没什么。”
妙荷见裴彦苏面色不睦,温温柔柔打了个圆场:
“困在这衣柜中这么久,真是委屈你们了,无论怎么样,先赶紧出来吧。”
萧月音只稍稍往边上挪了挪,轻声对裴彦苏说道:“你先走,把我挡住。”
裴彦苏一滞,叹了口气,还是率先迈了步子,走出了衣柜。
萧月音则紧紧贴在他的身后,也跟着出来了。
一旁暗中观察的妙荷,这才看清了这位小厮的容貌。
眉清目秀,鹿眼樱口,皮肤白皙,这小哥长得如此标致,看上去也十分纯情无辜,还被陆公子这样宠溺,可真是好福气。
想到自己早早便身不由己沦落风尘,妙荷依旧笑道:
“早先,妾听鹰哥哥说起陆公子。陆公子收养鹰哥哥、培养鹰哥哥成才,妾就知道,陆公子宅心仁厚,是个古道热肠的大好人。”
“如今,亲眼见到陆公子这样温柔对待自己的小厮,更加坚定了妾的想法,鹰哥哥有陆公子这样的主子,真是他的福气。”
灰鹰却在这时插嘴:
“我家公子可不是对所有人都温柔的,只是对卫郊那样而已。”
萧月音本来快放松下来了,突然头顶发麻。
妙荷想到陆子苏好男风,明知故问:“鹰哥哥,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却听陆子苏声音一沉,对妙荷正色道:“妙荷姑娘,我与灰鹰有事要谈,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虽是询问,但话语里满是不容拒绝。
妙荷阅人无数,当然知道陆子苏这气派绝非善类,欣然同意,对陆子苏施施然行了个礼,又冲着灰鹰嫣然一笑,这才拢了拢身上的衣衫,转身离开了房间。
等到妙荷关好门,灰鹰这才回过神,关切询问萧月音:
“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一面,灰鹰请裴彦苏再次坐下,而萧月音摇了摇头,依旧不肯露面,只是还躲在裴彦苏的身后,背对他。
灰鹰还想调侃,却听裴彦苏声音,前所未有的冷峻凌厉:
“还是我对你太过纵容,什么话都敢说。”
灰鹰表情暧昧,一心觉得自己得逞,小声嘀咕:“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裴彦苏眼刀横飞:“实话什么?”
灰鹰缩了缩脖子,变了副戏谑的表情,笑道:
“您是我的大恩人,我不该先斩后奏,应下这个从天而降的招亲。”
裴彦苏只用拇指摩挲着腰间的佩环,转头,却发现萧月音早已经背过身去,根本没有在看他们。
“早上吵着要关心灰鹰的人是你,现在漠不关心的人还是你。卫郊,你如果不想留在这里,不想听的话,自己先回客栈去。”
萧月音哪敢自己走,她现在这副样子,必须要陆子苏的帮忙,才好不被人发现。
陆子苏明显有怒气,她也知道自己行为反常,想了想,稍稍转过了身,走到陆子苏背后,小手微微搭在他双肩,半扑在侧,怯生生说道:
“你们说,我听着就好。相信有陆公子的英明果决,灰鹰这件事,一定能有个完满的收场。”
这话听着,越听越像是在挖苦和讽刺。
但裴彦苏大概猜到了她为什么会这样。
突然弓起的后背、隐约而无意的触碰、她那张红得透彻的小脸。
她有了变化,而那一处,也是他前世的迷恋所在。
她满脸无辜,没有帮到他什么忙,又是那样惹他心烦。
一股无名火起,裴彦苏冷冷质问:
“哪有小厮一直躲在主人身后的道理?”
萧月音委委屈屈:“对不起……可我,可我真的没有办法。”
陆子苏不依不饶:“你在萧府大小姐面前,也这样?”
他为什么总爱提“萧月音”,一次,两次,无数次?
这是在针对她卫郊,还是针对她萧月音?
萧月音胸口闷得很,不自觉提高了语调:
“对,就这样。她对我可好了,绝对不会忽冷忽热的。”
却听陆子苏似乎冷嗤一声:
“嘴硬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萧月音气鼓鼓:
“现在是在说灰鹰的事,我人在哪里,跟灰鹰的事没有关系吧。”
陆子苏:“有。”
萧月音:“有什么关系?”
陆子苏:“你总提萧府大小姐。”
啊?
还能这样?
这个人脸皮厚和倒打一耙的能力,着实让萧月音叹为观止。
她怒极反笑,咬着牙,终于忍无可忍:
“陆子苏,你可不要倒打一耙,明明一直在跟我提萧府大小姐的人是你。”
“我已经忍了两天了,现在我也不想管了,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总爱提她?”
“你说,你是不是喜欢她?”
“是不是因为你喜欢她,才嫉妒我和她关系亲密,老是这样为难我的?”
被这样的裴彦苏一瞬不瞬地看着,萧月音那仅存的理智和勇气都渐渐消散,人也如同着了魔一般,变得不再挣扎,而是一动不动了。
从来清婉冷淡的公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裴彦苏将她抱了起来,自己坐在了那贵妃榻上,把她放在自己的怀里。然后将她的双臂打开,用他做过几次的样子、让她环住他的脖颈,他用手掌向下,穿过夏日凉爽无比的衣料,微微将她的双月,退分开越过不是阻碍的阻碍,停留在她那早已一塌糊涂的所在。
眼泪不从眼中流出,自然还有别的去处。
即使她的心里没有他,他也还有别的方法让她说话。
“真儿,”裴彦苏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又得意又满足,“刚刚我回来的时候,一边想着你,一边仔仔细细地净过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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