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很快郭昕就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侧蜷着。
雁来连忙上前给他拍了拍肩背。手一触到人,她的眉就忍不住皱了起来,隔着厚厚的衣物,也能感觉到那惊人的体温。
郭昕这一咳,倒是清醒了不少。
他喝了一口雁来端来的水,润了润喉,感觉舒服了一些,才抬头看向雁来。
“雁来。”他再次念出这个名字,心中陡然生出了几分明悟。
“是我眼拙了,竟不知是真珠当面。”他笑叹了一句,挣扎着起身,甚至还整了整衣裳,郑重道,“臣,大唐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观察使、武威郡王郭昕,拜见殿下。”
雁来抿了抿唇,“大都护好眼力。”
不错,她这具身体不仅是咸安公主的使者,也是这位传奇公主唯一的女儿。
“不过是推己及人罢了。”郭昕轻声道。
他没有见过咸安公主,但是同为离家去国数十载的大唐人,他既会因为咸安公主的死而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对她的心思自然也能猜到几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咸安公主在这种时候派遣雁来到安西传递消息,除了情况紧急、事关重大,须得用可信之人,想来也存了几分让郭昕庇护她的意思。
虽然现在的安西,其实也是岌岌可危、自身难保。
雁来沉默片刻,道,“往事已矣,现在我只是雁来,还望大都护为我遮掩。”
郭昕点头,咸安公主不会不知道龟兹城的困境,却还是把人送到这里来,回鹘的情况恐怕更加糟糕。这个回鹘公主的身份,想必十分麻烦,不如直接舍弃。
他想了想,问道,“大长公主殿下,咳咳……可还有别的吩咐?”
雁来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她希望大都护能提前安排人手撤退,但是大都护会这样做吗?”
郭昕闻言笑了起来,只是笑了没两声,又开始猛烈咳嗽,好半晌才慢慢平复下来。
“臣闻太公封齐,五世葬周,狐死首丘,代马依风。”郭昕转头望向窗外,低声道,“夫周齐同在中土千里之间,况于远处绝域,小臣能无依风首丘之思哉?”
雁来听他的语气,应该是在念一篇古文,奈何以她的文学储备,完全不知道他念的是哪一篇。不过“狐死首丘”的典故她知道,表达的是对故乡的眷恋之情。
他看的不是窗外,是东方,是大唐,是长安。
显然,郭昕听明白了咸安公主的意思。
公主和亲,古已有之。但是盛唐之前,和亲的说是公主,但往往是宗女或是宫女加封,很少有真正的皇女。可是安史之乱后,唐朝却连续有三四位真公主和亲回鹘。
咸安公主便是其中之一。
她也是所有和亲的真公主之中,唯一死在异域,未能回归汉土的。
按理说,在第一任丈夫去世之后,她就可以上书请归,但咸安公主却选择依照异族风俗嫁给了继任者,历事五位可汗。
皇女和亲,再怎么以“华夷一家”的说辞来粉饰,也难掩大唐国力衰弱的事实。咸安公主留在回鹘,便是为了借助自己的影响力,促使大唐与回鹘联姻交好,共抗吐蕃。
别的不说,郭昕能在西域坚持到现在,就离不开回鹘明里暗里的支持。
咸安公主为大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唯一的私心不过是想保存雁来这个血脉亲人,谁又忍心让她失望呢?
郭昕完全可以用护送她回国的理由,组织一批人手撤出西域——别看他现在病歪歪地躺着,但雁来相信,他绝对有能力带领一支队伍穿越吐蕃的封锁线,回归大唐。
到了长安,他也依旧是在安西坚守数十年、并迎回公主血脉的功臣,绝不会有人因为西域的陷落而苛责他。
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可是雁来知道,郭昕不会这样做。
果然,郭昕收回视线,又道,“苏武在匈奴十九年,班超在西域三十一年,皆得归中土,叶落归根。郭昕去国离乡四十二载,无日不思之,然而……我能撤走,守城的士兵能撤走,可是这一城的老弱妇孺,又当如何?”
大约是心绪激荡,他又用力咳嗽了好一阵,才道,“当年班定远上疏乞归,言‘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最终得偿所愿,诚为可喜。可是老夫却更爱戴叔伦那一句,‘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奇异的,郭昕这会儿的精神看起来竟比之前要好得多,面色红润、目光灼灼,看得雁来暗暗心惊。
但她还是顺着他的话道,“大都护豪言壮语,令人钦佩。”
“不过是嘴上功夫罢了。”郭昕似乎用尽了力气,重新倚靠在床头,神色淡淡道,“你既到了安西,该知道这里的局势也十分不妙。”
雁来说,“恐怕比您想的还要糟糕些。”
郭昕立刻转头看向她,目光锐利,“还有什么消息我不知道?”
“三月,回鹘滕里可汗卒。”雁来面色沉肃道,“且我来的路上,遇到了伪装成马匪的吐蕃斥候,一直追着我们到了烽燧附近。虽然人都被留下了,但想必也瞒不了太久。说不定,吐蕃此刻已经在集结大军了。”
——其实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
按照系统提示,七天后,吐蕃大军就会抵达龟兹城下。
郭昕的神色也变得肃然,低声自语道,“看来这就是最后一战了。”
想到此处,他反而打起了精神,“也罢,这一天总会来的。相较于客死异乡、故土难回,我更害怕的,反倒是像现在这般无力地死在病床上。大丈夫当马革裹尸,岂能老死床榻!以此观之,老天爷待郭昕着实不薄。”
雁来看着他,想到了辛弃疾的“白发空垂三千丈”,想到了陆游的“铁马冰河入梦来”。
有多少人满怀壮志,却蹉跎半生、郁郁难平,最终只能在诗酒自娱之际,慨叹一声,“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这样说来,郭昕的确是幸运的。
可他又是最不幸的。
他戎马一生、费尽心血,才建立起了这不亚于班超的功业,到了迟暮之年,却又要眼睁睁地看着局势日益糜烂,任由历史的潮水倾覆一切。
力挽狂澜。
雁来再次感受到了这四个字的分量。
幸好,她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雁来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一时没有说话。郭昕却误解了这种沉默,又道,“雁来姑娘不必担心,老臣会安排妥当的人选,将你平安送回大唐。”
雁来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摇头道,“你们都不回,我回去做什么?”
郭昕一怔。
雁来又说,“大唐、长安,那是你们的故乡,不是我的。”
郭昕无话可说。
的确,这些在异国他乡长大的孩子,没有见过大唐,纵然从长辈们的口中听说了一千次、一万次,他们也只会心生好奇与向往,很难理解长辈们心中所怀抱那种的刻骨之情。
“再说,我也有一句很喜欢的诗,”雁来见气氛有些沉重,便故意笑着说,“绝不逊色大都护喜欢的戴叔伦。”
郭昕看着她,雁来便抬了抬下巴,念道,“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好!”郭昕忍不住拍了一下床板,“的确比我喜欢的那一句更好,青春壮志,一洗暮气!”
赞完了他才反应过来不对,看向雁来的视线带上了几分迟疑。
他已经老了,拖着病体肯定走不远,何况他也不想走,情愿留下来与龟兹城共存亡。可是咸安公主既然将雁来托付给了他,郭昕又怎么忍心让这么年轻、又这么优秀的年轻人,也葬送在这里?
雁来猜到了他的想法,笑道,“大唐不是我的故乡,回鹘也不是。可是我知道,龟兹城里都是我的乡亲。大都护,就让我留在这里吧。”
话说到这份上,郭昕竟不知该怎么拒绝了。
又听雁来道,“再说,若我不留下来,大都护又要如何守住龟兹城?”
“守住龟兹?”郭昕重复着这四个字,不由苦笑,“若是再年轻十岁,我也敢说这句话,如今……”
龟兹城真正面对的危机,根本不是吐蕃、不是外敌,而是内部的消耗。被困在这一隅之地,切断了与大唐的联系,别的都还好,唯独人口——尤其是汉人——很难得到补充,只能越打越少,越打越老。
安西四镇原本有两万四千正兵,安史之乱时抽调了一万多人成立安西行营,入京平叛。剩下数千人,几十年来不断消耗,他虽然竭力补充,却还是只剩了不到三千。
不只是郭昕老了,如今守在龟兹城的这三千兵士,也都已经老了。
守住龟兹城,谈何容易?
“您还不知道吧?”雁来语气轻松地笑道,“追着我们的那支吐蕃斥候小队,总共五个人,有两个被护卫我的阎叔杀死,剩下三人都生擒了。”
“哦?”郭昕眼睛一亮,连忙问,“你们如何做到的?”
雁来脸色郑重了一些,“接下来我说的话可或许会很荒谬,但每一个字都是实话——当时我们的马儿都已力竭,虽然阎叔主动拦住敌人,让我逃走,却也无济于事,千钧一发之际,我突然获得了一种十分神奇的能力,可以召请天兵天将,前来助战。”
“天兵天将?”郭昕的神情也仿佛在听天书。
雁来点头,“不错,大都护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现场查看。”
郭昕当然是不信的,可是雁来如此言之凿凿,当不至于在这种要命的时候愚弄自己。所以他还是摇头道,“不必,我信你。是真是假,只需你再召请一次便知。”
如果是谎言,自然一戳就破。
“的确如此。”雁来赞同,然后终于说出了自己来见郭昕的真正目的,“不过,这召请天兵天将,自然不可随意施为,是有条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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