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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1章 第一夜 21

    文/漱欢

    墙角处的小夜灯由于接触不良微微闪烁。浅淡的白光顺着危险的刀尖淌入衣领, 仿佛在说“我真的会杀了你哦”。

    在明暗交替中,陆见深低声答道:“是我。”

    贴着皮肤的刀划出了一道极浅的血痕。

    陆见深的手指绕到闻奚脑后,陷入柔软的发丝, 平静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

    看起来像某种小动物, 或许是只湿漉漉又凶巴巴的豹猫。

    捕猎的人型豹猫吸了吸鼻子, 收回刀锋,却又忽然凑近, 轻轻抵着陆见深的鼻尖,呼吸略微湿润,冰冷的杀意在顺毛的动作中逐渐消失,被迷蒙的探寻取代。

    闻奚俯下身, 暖热的气息经过鼻尖和侧颊, 然后靠近颈边,仿佛被冒出的血滴吸引。

    他几乎贴靠着陆见深, 食指指腹小心地经过了那一道伤口。细微的红色沾在手指上。

    然后顺势抹在了陆见深的鼻尖。

    “你活该。”闻奚说。

    他大概醉了一半,任由理智被情绪牵引, 才不管什么应该不应该。

    他原本就是一个毫无拘束的人。

    陆见深只是微微皱眉,却没有制止他的动作。

    “你今天不高兴。”陆见深说。

    闻奚盯着他的眼睛, 那双清清冷冷的眸子像一场大雪, 有时候澄明得让人讨厌。

    他用掌心遮住陆见深的眼睛,下巴压着那人坚硬的胸膛,恶狠狠地问:“你让着我是因为你也这么对别人,还是因为我和你捡回基地的其他人不一样?”

    陆见深似是不解, 音色平静如浮动的影子:“什么?”

    “你从外面捡回来的那十几个人, 除了我, 谁住进过你家里?”

    陆见深说:“没有人。”

    “你还给谁系过绷带?”

    “……没有。”

    “喂过糖?”

    “没有。”

    闻奚挪开手,趴在他身上, 玩起他的衣领:“可是我也不想当你的侄子。”

    陆见深眉心一跳:“谁和你说……”

    “虞归啊,”闻奚捏了捏他的脸,“他说他就是这么照顾井与的。”

    陆见深说:“他们没有亲属关系。”

    闻奚满不在乎:“他还说你今年刚满二十三,比我小两岁,应该叫我哥哥。来,叫一声听听?”

    陆见深:“……”

    闻奚铿锵有力地发表意见:“但是,我不想当你侄子,更不需要当你哥哥,因为我要当你的情人。”

    陆见深陷入沉默。

    闻奚当他默认,心情一下子愉快了起来:“就这么定了。”

    他撑着陆见深的胸膛想要坐起身,却忘了腿上收力,衣裤缠在一起,一时半会儿没能顺利挣脱。

    失败几次后,闻奚的脑袋跟摇晃的酒瓶子一样晕乎乎的,索性趴在人身上,再不愿意动弹。

    他感觉被压着的人撑在沙发边缘,将自己也带了起来,于是伸手自然地勾住对方的脖子,双腿夹着腰。

    陆见深托着他的大腿,将他一路送回了卧室-

    次日下午,闻奚慢悠悠地去穹顶博物馆,走到门口却发现通道入口已经关闭。

    挂玻璃门上的牌子写着:“休馆半天,晚21:00开放。”

    闻奚后知后觉地翻出通讯器,才发现早就已经发过通知了。

    难怪路上那么热闹。

    在他的时代,只有安全时期的新年才会聚集这么多的人——往后的每一年,只会越发孤独。

    他早就习惯那样的生活了,现在走在人堆中反而不太适应。

    于是选了一条岔路,往下的楼梯没走几步,就正面撞上了熟人。

    萧南枝和迟迟正在等电梯,后面还跟着杨辰以及城防队的两个人。

    “闻奚!”迟迟在他转身之前喊出声,“你有空吗,一起来帮忙啊!”

    闻奚原本要说“没空”,不料杨辰先笑了:“就他那手不能提的模样,别帮倒忙就够了。”

    萧南枝朝闻奚招手:“你想去仓库看看吗?”

    闻奚大大方方地走到她旁边,接受了邀请:“可以啊。”

    被无视的杨辰扭过脸,没说什么。

    电梯运行将近十分钟,才到达了底层仓库。

    “这里是生活用区,一共七十间大型仓库,”萧南枝指着仓库门上的编号,“我们要去三十七号仓库领博物馆的咖啡豆。”

    在大门口登记后,他们才能继续往里走。

    仓库只在每天下午三点到八点之间开放给各个单位领取物资。因此这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时段,每个仓库都有许多人进出。一切紧锣密鼓地展开,秩序井然。

    闻奚好奇地观察着,偶尔会撞到搬箱子的人,顺便瞧一眼里头的东西。不出意外,都是衣物等各种生活必需品。偶尔也有些奢侈的,比如烟、酒、染发膏等特殊物品,在这些仓库会多出一些巡逻的警卫。

    杨辰说:“大概二十年前,这里总共只有四十间仓库。”

    “我知道,”迟迟骄傲地挺起胸脯,“得益于审判官制度和黎明组部的贡献,基地伤亡大量减少,人口一直在增长!”

    总之,相对安全的状态促进了人口的增长,也大幅增加了物资需求。

    “资源是有限的,”杨辰并不乐观,“照这样下去,基地并不能维持所有人口的生活水平。”

    迟迟失落地垂下头。

    杨辰语重心长:“所以说,小朋友,要从小节约资源才行哦。”

    迟迟点点头,脑袋被狠狠揉了一把。闻奚说:“有口吃得不就得了,高兴一天是一天,谁知道明天污染物会不会把你们仓库吞了。”

    杨辰气到牙齿打颤:“你简直……荒谬!”

    走在最前面的萧南枝停下脚步,望着仓库门上喷漆的数字“37”,再核对了一眼时间。

    “奇怪,都已经三点过五分了,怎么还没有人来。”

    紧闭的大门没有一点动静。

    “仓库员经常睡过头,查一下是谁。”杨辰提醒道。

    他今天休假,可不想等太久。

    闻奚索性懒懒地靠着仓库的铁门,差点又想打瞌睡了。但他一垂眸,忽然发现脚下踩到了什么。

    像是从缝隙中撒出的泥沙,铺着一层凝固的黑色。

    闻奚的鼻子动了动,俯身用手指蘸了一点。

    此时,萧南枝和杨辰去找大门口的登记员询问了,只剩下迟迟和城防队的两个人留在原地。

    “你怎么了?”迟迟见他眸色瞬间阴冷,吓了一跳。

    闻奚换上微笑,俯身在他耳边说:“你现在回去找陆见深,让他来这儿。明白吗?”

    他的声音明明带着笑意,却充满了压迫感。

    迟迟一哆嗦,视线顺势落在了他的手指上,那儿还停留着一点近乎黑色的泥泞。

    这是……是血?!

    迟迟瞪大了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闻奚掏出了博物馆的工作证,三两下把门撬开了。

    但他按着门框始终没打开,耳朵贴在上面听着声音。

    恰好取了钥匙赶回来的萧南枝和杨辰也看见了这一幕:“……”

    “杨队长,”闻奚笑眯眯地转过头,“你来活了。”

    杨辰心脏突突猛跳-

    “……仓库区域已关闭进出通道,请所有人原地待命!再重复一遍,请所有人原地待命,违规者将严重违纪!”

    警报被关在了铁门外,从仓库内部上好锁。红色的警示器在宽阔的仓库尽头闪烁。

    三十七号仓库的灯光全都大开,上百平米的空间明亮得几乎没有阴影。

    与这耀眼的白光映成反差的,则是距离铁门最近的一面墙——殷红混着未知的凝屑铺了整面,凹陷的划痕似是被五指硬生生抠出来的。

    通风口在上方搅动,吹散了浓重的腥气,反而被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压过。

    杨辰缓了缓,穿着防护服的脚步放轻,让两个手下的人继续往前,随后对身后的尾巴颇为不耐烦:“你们两个跟进来干什么?”

    萧南枝:“……你也没说不能进。”

    闻奚:“外面人多,我胆小。”

    杨辰:“……闭嘴!”

    闻奚对这身防护服颇为不耐烦,走起路来松松垮垮的,时不时还会绊到自己。尤其再看到门口那摊血腻子被拖了一路脚印,胃里一阵翻滚。

    前面探路的两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众人头顶的灯光闪烁了两秒。

    就在那短短的两秒之中,深寒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像一只冰冷的手,抚过无谓的颤栗。

    一道黑影经过白墙,转瞬消失。

    杨辰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全神贯注地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线索。就在他回头之际,肩上忽然一沉。

    一只苍白的手搭在那儿。

    杨辰瞳孔一滞,缓缓抬起头。

    始作俑者一脸无辜地指向前方的一块空地:“尸.体在那儿呢。”

    周围顿时一片松气的声音。

    “吓死我了,”一个城防队的人半收枪口,“还以为是污染物。”

    “现在是白天,不可能有扛过太阳辐射的东西。”杨辰冷冷一眼,快走两步上前查看情况。

    闻奚慢悠悠地停在几步外,还没细看就听到了一阵干呕声。

    场面相当惊悚。

    很难说水泥地上的那团软肉到底还能不能是个完整的人类,但总之堆成了相似的形状。唯一能识别清楚的大概是双手,十指苍白僵硬,指头都是烂的。

    闻奚蹲下身,视线从手部逐渐往上。

    “脖子上有刀伤,或许是致命伤。”萧南枝率先开口,看向闻奚。

    但闻奚的目光却没有多作停留,而是离开尸.体,朝最近的一处货架望去。

    标牌A-45,刚好挡住了一个黑影的头部。

    闻奚吹了声口哨:“还挺热闹。”

    杨辰的枪口立刻对准了那个方向,厉声喝道:“出来!”

    那个黑影动了。

    三把枪口随之瞄准。

    走到光线下的是一个毫无精神的瘦弱女人,眼神颓丧,头发毛躁,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和一个空空如也的油桶。

    “……夏濛濛?”萧南枝认出了她。

    夏濛濛似乎对自己的名字还有反应,缓缓抬头,语气充满茫然:“你们不应该进来的。”

    杨辰却没有收枪,神色严肃:“是你杀了人?”

    夏濛濛神情恍惚,良久才回答:“是我杀的。”

    “理由?”杨辰拿出通讯器,才发现这玩意儿在密闭的仓库中完全失效。

    夏濛濛咬着唇:“我……我不知道。”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松开那把剪刀,上面还挂着一些连皮带肉的残渣,殷红已经干涸了。

    “他们当时坐在车里……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想、杀了他——”夏濛濛的手臂动了动,勉强裂开嘴角,认真地说,“他还没有死,我得杀掉才行。”

    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混沌的状态与一身血污浑然一体。

    “真是个疯子。”杨辰从齿间挤出几个字。

    萧南枝轻声叹气:“精神状态不佳可能会引发幻觉,无限放大感知,基地的凶杀案基本都是因为这个。”

    闻奚嘴角浮出绕有意味的笑:“人关笼子里能不疯么,但她倒不一定是因为——”

    萧南枝神色诧异。

    此时,杨辰的声音坚硬低沉:“编号2981798,夏濛濛,博物馆区食堂员工兼任三十七号仓库管理员,涉嫌虐.杀基地公民,现以故意杀人罪嫌疑将你逮捕,具体罪名将有司法部定论。”

    他从裤兜掏出银色的手铐:“你自己来吧。”

    夏濛濛没动。

    杨辰的目光审视,渐冷渐沉。他握紧了枪,以示警告。

    另外两人准备上前时,闻奚懒洋洋地戳开了枪身:“杨队长,你就没有觉得不对劲吗?”

    杨辰眉心紧皱。

    闻奚说:“你看啊,她杀了来运送货物的人,本来可以开车逃走,但没有这么做。”

    杨辰冷笑:“胆子小,又是第一回杀人,很正常。”

    闻奚不紧不慢:“生产区明明应该早就得知车辆没有按时返回,却不曾发出任何异常信号。”

    “那帮人犯懒的时候常有,粗心大意也说不准。”

    “那这个呢?”闻奚抬抬下巴,“尸.体躺在你脚下,为什么血出现在大门口?她力气再大,也不能把一个成年男性迅速扔过来吧。”

    杨辰思忖片刻,视线紧盯着夏濛濛:“她以前在黎明组部的时候,是以力气大和直觉强出名的。而且,她已经承认了,人是她杀的。”

    夏濛濛语气恍惚:“……是我。”

    闻奚慢悠悠地看向夏濛濛:“你刚才说,你动手的时候,他们在车上。除了你之外,还有几个人?”

    夏濛濛似乎被提醒了,猛地抬起头:“一共两个,还有一个……怕光。”

    此言一出,杨辰等人绷直了背。从开始到现在,那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而且,畏光,是污染物的重要特性之一。

    闻奚又问:“你杀他,是因为他被感染了吗?”

    夏濛濛似乎很难从回忆中抓住线索:“我不知道……”

    “你分不清楚是因为你的直觉先动了,而且经历了一晚上,你的神经很疲倦,”闻奚说,“但是你可以仔细地想一想,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东西?”

    城防队的一个队员制止道:“你是在给她找借口!”

    闻奚瞥了一眼气压低沉的杨辰,语气轻快:“如果这间仓库中真的存在很难被发现的污染物,那么在我们杀掉那东西之前,谁都出不去。”

    他陈述的只不过是事实,却让杨辰的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你故意的——”

    故意让他们进入仓库,又特地关上了门,还让那个小胖子去找援兵。

    闻奚惊恐地摆手:“人命关天,杨队长,这可是你立大功的时候。”

    杨辰噎了一下,迅速反击:“灯关了,找出来杀掉。你们两个负责看住夏濛濛。”

    闻奚说:“别忙啊,这么大的地方,你们走了留我们三个等死?而且我身体不好,跑得慢。”

    杨辰怒目而视:“那你说怎么办?”

    闻奚问:“这个仓库有什么东西,还有,总共多少货架?”

    杨辰一无所知。

    “我知道,”萧南枝蜷起手指,渐渐找回理智:“三十七号仓库一共一百二十个货架,分为AB两区。A区是咖啡豆,B区是……卫生产品。”

    闻奚示意她继续说。

    “现场的血液主要分布于A区和中间空地,应该是被咖啡豆的香气所吸引。结合速度快、体型小等特点,很有可能是……蚊虫类污染物。”

    萧南枝略有迟疑:“生产区半月前曾经发生过一次变异蚊虫入侵。母虫极有可能是在咖啡豆周围产卵,导致消杀出现遗漏,最近才自然孵化。”

    “……夏濛濛关闭闸门是正确的选择。我们目前不清楚到底有多少蚊虫,但总之,要先找到被感染的那个人,再关灯捕杀剩下的。”她望向闻奚,似乎在征求意见。

    闻奚赞许地眨了一下眼:“只漏了一点。”

    “这一排电灯泡,好像马上就要坏了。”

    闻奚话音刚落,头顶的灯光仿佛感应了他的话,猛地开始闪烁。

    整间仓库陷入明暗交替之中,没有任何规律可言。

    一股诡异的阴冷气息从堆叠的货架下钻出,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在咀嚼什么。

    光线再亮起的那一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个骷髅般的身影正从高达十余米的货架往下爬,裂开的面部露出已经非人的口器,发出喑哑的嘶鸣。

    更为可怕的是,他每往下爬行一步,背部的骨骼便撕开一寸,坚硬的红褐色肢节从裂口处伸出。仿佛某种从背部出生的异种,通过反噬吞掉母体,从内向外,整个翻了一面。

    杨辰不动声色地举起枪,裤兜里的另一把枪被闻奚抽走递给了萧南枝。

    闻奚握住匕首,往侧面退了半步。余光中,夏濛濛忽然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原本枯槁的眼中燃起神采,毫不犹豫地将剪刀砸向了危险的污染物。

    这时闻奚才看清那把剪刀上套着一根细绳。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个诡异的生物从货架上朝众人扑跳而下,背部生出的肢节缠绕成一团,如坚硬的翅膀。

    而后血肉模糊的声音拉扯开窄小的骨架,钻出一团红色的肉球。前后四肢着地,踏起血雾。

    “砰、砰砰——”杨辰率先开了枪。他一回头,却发现闻奚他们都不见了。

    ……该死!

    “杨队长,多坚持——五分钟!”闻奚在明灭相交的光线中鼓励他。

    萧南枝一边观察杨辰的情况,一边避开身,眸光忽然一亮:“绳子!”

    夏濛濛的剪刀还没飞出去,细绳就被勾住了。

    她回过头,那个年轻人弯着眼睛,对她说:“借用一下。”

    簌簌的嘶鸣从无数阴暗的角落响起。

    杨辰总感觉在哪里听到过——或许是几年前见过的母虫孵化时的场景,那一场战斗,他损失了大半队友。

    此时再听见,无数过往的愤恨涌现心头,恨不得将这些东西全数杀干净!

    “砰——”枪声响起。

    同时,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汽油味。

    不,这股气味从他们进入仓库就已经开始了,只不过现在愈发浓烈,像是把货车的油箱砸了——

    通道尽头的闸门口,货车边,的确有一个慢悠悠的身影。

    杨辰看着就来气,立刻扭脸,全身心地陷入搏斗。

    被子弹和激光扫射的肢体会断裂,但也会迅速重生——

    随着体能的大量消耗,杨辰渐渐地有些力不从心。这家伙的移动速度太快了,始终无法击中致命部位。

    周围传来的动静却在提醒他,必须要赶紧结束这一场战斗。

    然而一个晃神,冰冷的触角就硬生生砸来,将他横扫出去,重重地撞上了钢铁货架。

    他当即呕了一口鲜血。

    摔倒在地面时,残存的理智提醒着他要保持清醒。余光中,坚韧的细线绕过了货架底部,咖啡豆的香气浅淡,再远一些的地方,夏濛濛正在拉动那根细线——

    等等,她力气怎么那么大。

    还有,那些货箱中正在发出模糊的嗡鸣声。

    杨辰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只见高大的货架瞬间倾倒,“咣”地一声朝自己砸了下来。

    与此同时,污染物也朝他扑咬而来。

    杨辰想,这大概就是结局了吗。

    ……说不定还能混个英勇勋章。

    最起先的感觉是自己的左脚被什么缠住了。然后硬生生地朝外一拖——

    腥臭味让杨辰从模糊中稍微挣回了一寸,视线逐渐下移,看见了套住自己左脚的……麻绳?

    闻奚走了几步,把绳子的另一端扔给城防队的俩人,自己拍了拍手上的灰。

    他三两下脱掉防护服,不顾杨辰的反抗把他的脑袋用防护服包了起来,然后示意城防队的人往铁门的方向拖。

    铁门外面正有人在砸门,但具体喊的什么实在是听不清楚。

    等所有人都退到铁门边缘时,闻奚朝萧南枝做了个手势,见她准备好随时开门后,才转身划开了一根火柴。

    微弱的火光亮起,头顶的灯瞬间全部熄灭。

    无声的诡异扑面而来。

    闻奚站在原地,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渐渐缠上他的裤腿。

    然后瞬间缠紧,将他往堆积的货架狠狠拖去。同时另一根触手掐紧他的手腕,匕首骤然落地。

    一股昏昏沉沉的力量拽着他的神智在往下沉。幽黑之中,盘绕的口器如张大的红色花朵,因猎物而垂涎。

    足以消融皮肉的涎水却并没有滴到他的脸上。

    而是被皮质手套挡住了。

    血肉模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快又消失。

    闻奚感觉自己变得轻盈,被轻松提溜起来。他跟八爪鱼一样缠住来人,下巴放心地压在肩膀上。

    “蠢东西。”闻奚朝货架下压着的污染物残肢做鬼脸,左手一动,点亮的火柴落在地上,瞬间引燃一片火海。

    烈焰熊熊,在他的眼中燃烧。

    陆见深将他带出三十七号仓库后,铁门被死死地关上。

    闻奚猜测,他们会等这一场火完全烧干净。

    但在这之前,所有人都要接受严格的检查。

    杨辰躺在货架上,眼睛有气无力地睁着,瞥向趴在某人肩头一脸惬意的闻奚。

    闻奚朝他笑:“杨队长,不客气,别感动得要哭了。”

    杨辰努力克制竖中指的冲动——当然他现在也做不到。

    等候期间,闻奚还在若无其事地哼歌:“~不要爱上哥,因为没结果~”

    杨辰耳朵疼,声音虚弱:“……你平常都听什么歌,怪不得乌鸦嘴。”

    陆见深侧眸一瞥,杨辰默默闭嘴。

    闻奚捏了捏陆见深的后颈,故意夹着声音说:“他们说你是瘟神,我是乌鸦嘴,那咱俩是不是负负得正啊?”

    “……嗯。”陆见深无情地将他从身上扒拉下来,送进了独立的扫描检测箱。

    【滴。】

    【检查结果:未发现污染异样】

    【污染数值:0】

    闻奚等得都快睡着了,出了检测箱就靠墙站着,等陆见深出来又想挂在他身上。

    但没能如愿。

    陆见深转身和别人说话去了。

    萧南枝刚好也完成检测出来了,试探性地朝闻奚说话:“那……我算考核过了吗?”

    闻奚想了想,才记起来她说的是什么。

    他微微点头:“继续努力啊。”

    女孩的眼中闪过剧烈的惊喜,但很快被克制住了。

    不远处,夏濛濛穿好衣服,面无表情地往这边看了一眼,转身走了。

    闻奚感觉陆见深回到了自己身旁,顺手抓住他的衣服时,视线忽然一顿。

    一枚老旧的吊坠躺在地上,泪珠状的画框里是一个小女孩的画像。

    闻奚俯身捡起,空出的手压在陆见深手上,转身把自己也当吊坠处理,直截了当地挂了上去-

    医务室很安静,闻奚已经基本适应了浓烈的消毒水气味。

    陆见深送他过来之后就离开了。听说生产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军部请求审判官协助。

    闻奚躺了一会儿,听见李昂的声音。

    “……也没多大点事嘛,也就杨辰受了点轻伤,用得着我上吗。”银色头发的男人跨进来一步,差点缩回去,“怎么又是你啊?”

    闻奚很不耐烦:“你怎么在K区医疗站?”

    “该我轮岗。”李昂认真严肃地表示。

    闻奚扭头才看到他身后还跟了两个医生,估摸年纪较大,其中一个五官深邃,身材挺拔,和李昂几乎一个模样刻出来的。

    胸牌上写着名字:沃夫冈·李。

    “现在?”李沃夫冈神情冷漠。

    李昂笑脸相迎:“闻先生,请把您的右手放在桌子上,接下来我会给您重新清创。”

    闻奚照做了。

    李昂背对着另外两个医生,深吸了一口气,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闻奚确实没有什么新伤——但右手被肢节死缠过,原本几乎结痂的位置变得惨不忍睹。一解开绷带,脓血就和决堤似的。

    “清创后需要麻醉,缝针。”李昂挺直了背,悄悄从白大褂摸出了一副眼镜。戴上镜片后,眼眸从绿色变成了蓝色。

    等他缝完针,李沃夫冈在本子上划了一笔:“不合格。”

    李昂声泪俱下地控诉:“你这个独.裁分子!”

    李沃夫冈冷漠极了:“看看你那副少爷样,就该把你扔到外面适应一下,熬过两个月再发证。”

    李昂当即表示:“那就不必了。我这么金贵的少爷,吃不了苦。”

    闻奚盯着自己手臂堪称完美的缝线,又看了看一脸隐忍的李昂,从病床跳下来。

    “谢啦,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闻奚离开后,李沃夫冈才发现自己的本子上多了一张白色的卡片。

    【黎明七队招募中,请电联3326666。重要:紧缺医生。】

    李昂乐呵呵地抬起头,看着一脸沉默的老爹,心底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晚上十一点,悲痛的演说通过扩音器传遍了基地的每一个角落。

    “……在过去的一年中,雨泽基地共有三百五十七人牺牲。请让我们记得他们的名字:基地N区厨师长陈说,黎明组部三队李知衍,幼师沙拉扬·瑞恩(络腮胡子),生产区管理员崔胜为……”

    夏濛濛的耳边掠过那些陌生或者熟悉的名字,顺手扶住了一个跌跌撞撞冲来的小女孩儿。

    小姑娘仰起一张纯净无瑕的脸蛋,和记忆中的眉眼逐渐重合,令她怔愣在原地。

    哭声猝不及防地响起。她抓着女孩的肩膀,想低声安慰她:“……别怕。”

    但她的手很快被扒掉了。赶来的成年人惊恐地抱走了哭泣的小孩,躲开她的视线范围。

    她一身血污,吓到人也很正常。

    走廊的灯光在她身后盏盏熄灭。

    夏濛濛看了一眼振动的通讯器。

    是黎明组部四队队长张传雨发来的回复邮件。

    张传雨拒绝她不止一次,这一回却表示不再需要她的精神证明许可了。如果她愿意的话,她可以在半个月后和四队一起出城。

    看来今天的事,很快已经传遍了雨泽基地。

    她竟然还是个有利用价值的人。

    但她毫无感觉,因为她早就不是一个活着的人了。

    为谁卖命不是卖呢?

    漫长的走廊中,每一户人家似乎都很热闹。这里是专门分给家庭的居所——她前两天收到了通知,要求她下个月底必须搬到个人区。

    她走到家门口时,忽然停住了。

    脖子上空空如也,原本应该摇晃的吊坠不见了。

    老旧的绳子总是很容易掉,但她一直小心保管,不愿意换。

    只是此刻意识到这一点,她浑身上下都变得冰冷无比。

    她迅速转过身,按照来时的路径寻找,没有放过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七七……”她低声呼唤着。

    或许是长时间绷紧的身体在此时被抽出了最后一根稻草,她左腿一软,跌倒在了地上。

    但她抬头时,一只修长漂亮的手出现在眼前。

    她面前站着一个长头发的年轻人,是在仓库中见过的那个。

    “这是你的吗?”细绳缠绕着修长的五指,一个镶有人像的小吊坠落于掌心之下。

    夏濛濛捏着失而复得的吊坠,惊魂未定。

    “……谢谢。”

    “不客气。”那个年轻人面露微笑,扶她起来。

    “还是活着比较好吧,”那个年轻人的声音让她一愣,那双幽深的眼眸仿佛能窥探到她的想法,“至少还有机会找到答案。”

    夏濛濛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在仓库的时候,她拿走了货车的备用柴油,原本也没有打算和任何人解释。

    夏濛濛没说话,对方只是拍了拍她的肩,然后步伐懒散地离开了。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到家门口时,习惯性地打开信箱。

    里面躺着一张长方形的白色卡纸-

    穹顶博物馆挤满了人。

    原本用来模拟海洋的拱形屏幕此时变成了漆黑长夜,金色的光点随着鼎沸的人声在头顶跳跃,组成壮观的数字倒计时。

    闻奚借着工作证穿过人群,想往可收缩楼梯的最高层走。楼梯贴靠着二楼长廊,他一回头就看见陆见深从长廊的另一头走过来。

    闻奚朝他招手。

    “快坐下!”周老头推着轮椅先到栏杆边,伸出拐杖戳了戳闻奚的手,“大指挥官要讲话了!”

    闻奚只好悻悻地转过身,背靠着不锈钢支架,手肘压着大理石栏杆。

    博物馆中央的大型屏幕开始实时直播A区宪法广场的盛况。

    一年中的最后一天是雨泽基地最盛大的日子,大多数人都会聚集在最为热闹的几个场地。其中,宪法广场的人数最多,也是基地大指挥官发布重要政令的地方。

    此时的屏幕中出现了一个站在台阶上的人影,身形高大,神情冷肃。年纪不过三十多,耳边却已有些许白发。

    “……2198年是人类进入污染时代后最荣耀的一年,也是我们赢得生存的第五十九年。我们在危险中捍卫生存的权利,从未向命运屈服——”

    闻奚百无聊赖地仰着头,忽然看见陆见深脖子上有一道极细极浅的红痕,似乎早已结痂。

    手指刚一碰到,就被捉住了手腕。

    “……还疼吗?”闻奚问。

    他并没有对自己的胡作非为感到不好意思。在得到否定的眼神后,甚至得寸进尺:“但是你弄疼我了。”

    陆见深正好掐着他受伤的那条胳膊,顺势松开了。

    “抱歉。”

    周老头的瞳孔震了一下,余光也一并挪向中央的屏幕。

    闻奚头往后,身子也跟着向后靠,刚好能倒着看见陆见深的脸。

    “不要做危险的事情。”陆见深的食指戳着闻奚的后脑勺,迫使他竖正脑袋。

    闻奚索性转过身和他面对面。

    “什么是危险的事啊?”他单手托着脸,语气茫然而真诚,“是碰到你的脖子,还是摔你身上?”

    陆见深顿了顿,说:“城防队的事情,你不应该参与。”

    闻奚煞有介事地点头:“没错,都是杨辰逼我进去的,我当时都要吓哭了。”

    与此同时,远在N区医疗站打满石膏躺病床上的杨辰:“……阿嚏!”

    栏杆边,闻奚那双天生湿润的眼睛一弯,上翘的眼尾微微发红。

    陆见深平静地看着他:“不是所有冷兵器都可以击杀变异污染物。”

    闻奚乖巧点头,老实交代:“所以你给的匕首又丢了。”

    陆见深:“……”

    陆见深说:“下次遇到这样的事,优先保护你自己。待在安全的地方,不需要用武器。”

    闻奚说:“那不行,我手贱。再说了,那污染物非要来欺负我怎么办?”

    陆见深看了他一眼,沉默几秒:“我会去后勤部帮你申请防身的武器。”

    闻奚眸色一亮。

    陆见深又说:“在你伤好之前,他们不会批准。”

    闻奚转身抱着手,头发丝气呼呼地一甩,蹭过陆见深的侧脸。

    周老头:“咳、咳咳。”

    闻奚:“?”

    周老头眼睛疼,岔开话题:“我今天在图书馆翻到了一则预言,和最近基地老神棍起的卦不谋而合。啧,但不是什么好事。”

    闻奚:“那你别说了。”

    周老头心态平稳,望向正在倒数一分钟的穹顶:“预言说,人类会在2199年的最后一天迎来末日审判,命运的主宰者将会给出终局答案。”

    “一条路通往死亡。而另一条则通往一个无所不能的先知,他会拯救人类,让希望降临。”

    闻奚嗤笑一声:“…… 先知?哈。你在开玩笑吗?”

    周老头的目光越过涌动的人群,逐渐变得坚定:“我相信会有那一天的。”

    倒数十秒的声音正在沸腾,人声如浪潮,盖过周遭的一切。

    闻奚侧眸望向陆见深,那个人的面容沉默如冰雪,漆黑的眼睛倒映着穹顶的虚拟烟花。

    闻奚勾出笑容,也抬头望着璀璨的碎片。

    在他身后,陆见深略微低眸,看见长发垂落在自己的手背,坚韧又柔软。

    “新年快乐。”陆见深听见他低声说-

    十二天后,内城门口。

    水泄不通的人群站在石筑过道的两侧,兴奋不已地望向道路中央。

    “……今天将要出城执行任务的队伍为:黎明四队,黎明七队,黎明十二队,以及两个临时编队——”有人拿着扩音喇叭,高声宣告。

    最前方的桥梁处,有军方的人拦住车辆,核验身份。

    “我们目前看到的是黎明四队,正在按照新规清点物资和人数——嗯?他们好像多了一个人?”

    前方五辆绿色越野车停下了,一辆并行的银色摩托也被拦截下来。

    “噢,各位,不好意思看错了,这是黎明七队,陆见深审判官,他的队友……呢?”

    喧闹的人群注视下,军部的士兵校验信息卡后,一位上校走上前来,压低声音:“审判官,这不符合规定。新规要求满六个人才能出城。”

    陆见深收回信息卡,但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头盔下的一双眼睛仍然沉默而平静。

    这位上校有些紧张:“我们没有收到任何特殊通知,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否则,请您返回城内。”

    此言一出,几个士兵顿时站直,警惕地望来。

    就连围观的群众都开始发出怀疑的声音:“什么情况?黎明七队到现在都没有队员?”-

    A区塔顶。

    阿琳娜推开门,一眼望见黑色玻璃前挺拔的军装背影。

    雨泽基地的大指挥官背对着她,声音低沉:“有新的发现吗?”

    “目前只停留在推测阶段,”阿琳娜慢慢走到他身旁,“希望陆见深这一趟能够成功带回样本。”

    军装身影说:“他的首要任务是找到羽蛇基地。”

    “总共三个可能的坐标点,也就是三分之一的概率,不怎么冲突嘛。”阿琳娜忽然想起了什么,扑哧一笑:“不过我说,商决,你既然分给他这么重要的任务,又让军部按规严查,你到底想不想让他去?”

    商决似是微愣。

    阿琳娜察觉到他的视线,倒吸一口凉气:“……你不会不知道他没有队友吧?”

    商决沉默了几秒:“忘了。”

    阿琳娜:“……”

    商决:“他应该有办法。”-

    此刻,1号出城口。

    黎明四队队长张传雨踩着刹车往外瞧:“这不是审判官吗?怎么自己一个人啊,是不是迷路啦?”

    几辆越野车传来哄笑。

    银色摩托上的人影并没有说话。

    张传雨说:“你开口的话,我给你找个顺风车回去?不然这出师未捷多没面子啊。”

    他声音故意变大,“面子”两个字咬得重了几分。

    陆见深始终没回头,而是拉下头盔视镜,引擎声骤大。

    前方拦截处有一个缺口,可以突破。

    就在摩托车暴冲之前,一个人影从围墙翻了下来。

    “我迟到了。”

    夏濛濛背着一个比她人还大的包,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张传雨笑了起来:“你还是想通了啊,赶紧上车吧。”

    副驾驶的人说:“队长,能不能让她单独一辆车啊?”

    张传雨没理会,朝夏濛濛招招手,嘴角的笑容却僵在了原地。

    只见夏濛濛头也没回地经过了张传雨的车前,站在银色摩托旁,从善如流地交出信息卡。

    负责检查的上校震惊地瞪大眼睛。

    “陆队。”夏濛濛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机械般地点了一下头。

    陆见深的眼底闪过一丝困惑。

    夏濛濛说:“我有录取通知。”

    她又翻出一张卡片,手写字迹歪歪扭扭。

    【通知:你已入选黎明七队。请于一月十二日晚七点准时在1号出城口集合。】

    陆见深眉心一跳。

    正在这时,一辆垃圾车改装成的越野从后方呼啦啦地驶来,凭借危险的车技一路东扭西拐地超车,飙到摩托车尾才踩急刹。

    陆见深连车带人被狠狠往前撞了一下。

    闻奚从副驾驶探出脑袋,笑眯眯地朝他挥手。

    科斯卡大声吆喝:“审判官!Surprise!我们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危险的!!!”

    后座的李昂用帽子兜住脸。萧南枝合上摊在膝盖的书,朝围观人群第一排的周老头招手。

    闻奚和陆见深沉默的视线相对,笑容灿烂:“陆队,你不要感动哭了噢。”

    围观人群第一排,虞归叹了口气:“我看他是要哭了,这草台队伍能完整回来一个就不错了,也别怪他是瘟神……哎哎哎别打我!”

    周老头的拐杖狠狠给了他几下:“闭上你的臭嘴!”

    “知道知道了,老师对不起!!!”虞归鞠躬认错。

    夏濛濛挤上后座,坐在闻奚旁边,行李塞到了后备箱。

    她还没坐稳,视线缓缓经过李昂时髦的降噪耳机,萧南枝那双毫无战斗痕迹的柔白的手,科斯卡鸟窝一样的头发,以及闻奚正在把玩的破烂匕首。

    “啪”一下,车门自动上锁。

    越野车跟着银色的摩托一路驶过落满夕阳的原野。

    在出城之前,车辆会停在外城守卫站。

    所有人必须在此时交出通讯器,然后前往武器室挑选装备。

    闻奚往衣兜里多塞了几枚匕首,回头看见科斯卡在陆见深的指挥下给每个人都登记了三把枪。

    李昂则痴痴地望着其他看上去装备优良、素质齐整的队伍,抱着医疗箱陷入叹息。

    周围四队的人则是一脸轻松,尤其张传雨的副手还忍不住笑出了声:“一个老弱病残小分队还要出任务,别太好笑了,到时候还得让我们来收尸。”

    闻奚顺手扔了个麻袋给张传雨,认真地表示:“那你们得准备好,人骨还挺沉的。”

    科斯卡则莫名其妙:“他们,老、弱、病……不是,我哪儿残啊?”

    张传雨戴上墨镜:“脑残啊。”

    科斯卡:“……”

    气氛一时间陷入不怀好意的哄笑。

    科斯卡:“你多拿一把枪吧你!”

    四队的另一个人笑出了声:“谁告诉你我们需要枪的?”

    话音刚落,沉重的声音震得地面一颤。

    所有人都看见了玻璃窗外出现的六架重装阿尔法——银黑的外表闪烁着微光,机械身躯充斥着令人震撼的力量感。

    与之对比的,是旁边三架摇摇欲坠的小型飞行器。

    “得了,”张传雨咧开傲慢的笑容,“看看是谁先找到羽蛇基地吧。”

    萧南枝硬着头皮岔开话题,试图活跃氛围:“忘记问了,你们都是什么时候通过七队考核的啊?”

    其他人:“什么考核?”

    萧南枝转向闻奚:“……?”

    闻奚置若罔闻,兀自笑盈盈地装满一兜短刀,还往陆见深裤子里塞了两把。

    装备检查完毕,所有安全检测已通过,三台飞行器准备启动。

    机械音从控制台发出最后一次连接:“黎明七队,一路平安。”

    飞行器从驾驶台缓缓升空,一路飞过了重装阿尔法的头顶。

    深红的夕阳从森林涌向荒原,直到更远的未知。

    诸天神魔,自今夜始。

    第022章 第二夜 01

    文/漱欢

    摇晃的火光被炭黑的岩石遮盖, 从缝隙中露出微弱的亮度。这一点漫漫长夜之中的光亮被环绕停放的三架飞行器及其遮挡篷圈得严严实实,固定在悬崖边缘。

    闻奚斜靠着中间那台飞行器的门,裹着毯子打呵欠, 顺便一脚踢飞了一颗小石子儿。

    石子儿跟一粒黑豆子似的, 从悬崖滚落, 迟迟听不到回音。

    石火堆边,科斯卡手持一把小木锤子敲敲自己酸痛的肩膀:“这都飞四天半了, 连半点羽蛇基地的影子都没有。……总共三个疑似坐标,说不定四队和十二队去的方向才是正确的!他们早该找到了。不对、不行,那个张传雨那么讨人厌,可不能让他把功劳抢了!同志们, 站起来, 我们还是得赶紧行动!”

    他气势磅礴地想站起来,酸痛的腿脚却不听使唤, 给他一屁.股带了回去。

    李昂不屑地一瞥,照着镜子摆弄头发:“行啦, 人张传雨是谁,重装阿尔法的第一位驾驶员!比在座各位还是强上一点点的。是不是啊, 濛濛姐?你以前也是四队的吧?”

    “真的假的?”科斯卡的眼中流露出无限崇拜, “濛濛姐,你也驾驶过重装阿尔法?是不是很酷?哪一台是你的?”

    夏濛濛正在擦枪,声音不带感情:“那玩意儿太笨,容易卡住。”

    科斯卡陷入纠结:“不会吧……我看着还挺灵光的啊。总比咱们这碰到污染物的存活率高吧。”

    “重装阿尔法更适合宽阔场地的作战, ”萧南枝轻声提醒, “我们的目标是搜索疑似人类基地, 而非和污染物战斗。”

    科斯卡认真点头:“那咱也没有那能力……三个疑似地点就咱们的任务点不在污染环附近,安全得很咧。”

    他回过头, 寻求闻奚的认可。

    闻奚没看他,微微侧身,视线望向远方。

    广袤的地表贫瘠干涸,在黑夜中如同一块结了薄冰的巨大岩石。逐渐融化的碎冰渗入地缝,或许会流至暗河。

    再收回视线时,只见李昂朝着夜幕举起一个黑色的小方块。

    “这是微型探测器吗?”萧南枝被那个比掌心还小的方块吸引了目光。

    李昂答道:“是啊,科学部的新款。但大家都知道,这玩意儿从来没派上过用场。”

    绿色的数字显示“8”,表示安全。

    “污染数值从雨泽到这里,一直没变过,”李昂的银色头发被火光染成了金色,“可能是哪位科学部的老师图吉利,指标最多也就到8。”

    他随手扔给科斯卡,后者大力甩了甩手臂,前后左右各探了一下。数字仍然纹丝不动。

    萧南枝猜测道:“为了避免信号辐射被探测到,只能用比较陈旧的设计方式。缺点就是不太灵敏。”

    她从背包中找出压缩食品,分给了所有人。

    闻奚一点一点地把饼干掰碎才吃。他慢慢咀嚼着,发现站在对面的人没动。陆见深像是仍在小憩,眼睛半闭着,一动不动地抱着手靠在飞行器的门边。

    闻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习惯性地碰碰自己的耳机。

    那枚小圆片稳稳地停在右耳中,金属因为体温而不显得冰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出城之前,阿琳娜特意和他叮嘱过,嵌入的微缩定位器在基地之外就会失效,因此不用担心定位猎杀,可以随身携带。

    “快下雨了。”夏濛濛突然开口。

    一身紧身作战服的女人仰头望着黑色的穹宇。一大团乌云正在向他们飘来。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咱能有啥办法,”科斯卡拧开灌了白酒的玻璃瓶,一脸无所谓地往后一坐,“根本找不到半点人类行踪……靠,这什么黏我一手!”

    他从石缝中抽出手指,泥泞覆了一圈。

    “……真恶心!”

    科斯卡一转头,被突然蹲在身旁的闻奚吓得一抖。

    闻奚也蘸了一点土,手指轻轻揉碎,是深红色的土屑。

    “根据过去的记载,羽蛇基地的气候较为湿热,植被旺盛,矿藏丰富,同时,岩层容易风化。换句话说,会出现酸性的褐红色土壤。”萧南枝判断道。

    闻奚走到悬崖边缘,俯身摸了一下崖壁。留在掌心的是同样的深色泥泞。

    阴冷的风从深渊中呼啸而过,像是一条蜿蜒的黑色长河劈开了干涸的地表。

    冷风吹散长发,雨滴沾湿了发梢。

    他站起身,恰好撞上陆见深平静又沉默的视线。

    闻奚微微勾起嘴角,仍然十分无辜:“看来已经到了啊。”-

    飞行器的体积无法从过窄的深渊中下降,因此只能停在原地。很快,众人带好物资,换上安全绳,准备速降。

    “喂,不是……就这么,下去了?”李昂左顾右盼,发现持有反对意见的只有自己。

    临到悬崖边缘,闻奚拉紧防风手套,一转头却见李昂迟迟不肯动,敷衍道:“昂,不然呢?”

    李昂沉默片刻:“我真的没有经过一点这种野蛮的训练……”

    “凡事都有第一次嘛,我也没有训练过啊,”闻奚善心发作,宽慰道,“大不了摔死。”

    李昂:“……你真会安慰人。”

    闻奚眨了眨眼:“那你留着守家?反正咱们这些七队临时成员都没有保险,被吃掉就当原地下葬了。”

    李昂看了一眼空旷冷寂的平原,风如呜咽,也不知道哪个方向会有怪物突然冲出来。

    而打头的夏濛濛和科斯卡已经下去了。

    陆见深告诉了萧南枝几个要点后,回头提醒闻奚:“看清楚动作。”

    基地的装备都有专门的说明手册和教学视频,这一路上,夏濛濛都在指导他们。

    闻奚偶尔睡过了要点,穿戴动作虽然不怎么熟稔,但也勉强能看。

    等他准备好了,发现陆见深还在边缘等他。

    陆见深的声音平静:“你怕高?”

    闻奚叼着最后一小块压缩饼干,疑惑的神情一秒变化,然后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他往陆见深的方向挪了半步,思考起一根绳子能不能挂两个人。

    “跟紧。”陆见深丢下两个字,转身抓着绳子消失在了视线中。

    ……真是无情。

    闻奚一边腹诽,抓紧绳子走到边上,然后转身背朝深渊,靠腿部力量轻轻一蹬。

    “右下。”陆见深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等闻奚到了指定位置,他才继续往下探路。

    过了一会儿,闻奚听到李昂窸窸窣窣的声音。

    萧南枝动作稍慢,很快就是离李昂最近的那个。她的手指紧紧抓住绳子,尽量平和地安慰他:“你不用害怕,下面都是黑的,完全看不清楚。”

    李昂:“……美人儿,你怎么比我还抖得厉害。”

    萧南枝不再理会他。

    顺着崖壁越往下,天光越暗。头灯所能探照的区域有限,全靠互相报点传达方位。

    “怎么还没到底啊,我手臂都酸了,”科斯卡抱怨的声音撞出回音,“这下面真的能有人吗!”

    李昂的声音毫无生气:“说不定我们就是到了一个无人区,是什么污染物误触造成的疑似坐标点。”

    闻奚朝下看向陆见深,好奇问:“这是抽签决定的?”

    陆见深平静地说:“指派的。”

    科斯卡咧嘴大笑:“诶嘿,大指挥官对咱们可真好,都不让我们正面作战。”

    李昂无语凝噎:“有没有可能是清楚我们这队比较菜。”

    “那反正怎么说都是运气好呗,等会儿我们就直接找到羽蛇基地,给他们祖宗都抄起来问话!”科斯卡拿出怀中的微型探测器,忽然拧眉嘀咕,“我就说这东西坏了吧,怎么一会儿800一会儿8的。”

    他手上沾了湿土,一时打滑没拿稳,小方块被风裹着,卷入了悬崖下。

    闻奚默数到“四”的时候,一声轻响传来。

    看来,他们离崖底已经不远了。

    闻奚漫不经心地往下滑,顺便吸了吸鼻子,潮湿的空气钻入鼻腔,痒得难受,顺势毫无控制地打了个喷嚏。

    这喷嚏惊天动地,带得他猛一弯腰,抓着绳子的手骤然滑开,整个人向下坠去。

    失重的感觉在上方的惊呼声中逐渐加深,然而没到两秒,鞋尖就踩上湿滑的碎石子儿,整个人向后一溜。

    然后赫然停止。

    余光里是一截黑色的裤腿。

    闻奚被拎着背包提了起来。他微微抬眸,与那双静如深潭的眼眸相视。

    “小心。”陆见深扶了他一下,很快移开视线。

    闻奚身后传来窸窣的响动。夏濛濛正在帮上面的人拉稳绳子,科斯卡则刚好摔了个趔趄,一抬头就见到视线范围内的二人站得很近,忍不住揶揄:“……审判官,你也拉我一把呗。”

    闻奚懒洋洋地回头:“也不是我要摔的,他非要拉我怎么办。”

    石壁上方传来李昂弱弱的声音:“别炫耀了,赶紧救救我——”

    悬崖底部并非狭窄的通道,浓重的迷雾遮挡着黑漆漆的四周。等李昂和萧南枝都下来时,陆见深的身影已经半隐在迷雾边缘。

    闻奚能清楚嗅到来自茂密树木的潮湿气味,和一股隐隐的诡谲。仿佛悬崖石缝之下、密林深处,有什么等待已久。

    “……确定是这个方向吗?”科斯卡有些迟疑。

    李昂早已精疲力尽,面对着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差点眼睛一闭撅过去。

    萧南枝也几乎要闭上眼睛,仍忍着难受开口:“坐标定位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科斯卡质问道:“什么叫应该?这都搞不清楚咱们往哪儿搜啊?”

    一个天生带笑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西南方向,五公里。”

    科斯卡抬起头,只见闻奚抱着手经过了自己身边。

    “你怎么知道?”李昂翻了个白眼。

    闻奚侧过头,粲然一笑:“直觉。”

    随后那笑容很快收拢,拖着声音补充:“爱信不信。”

    他朝着一个方位往前几步就消失在了迷雾中。

    李昂不屑的声音还卡在牙齿边,就发现陆见深已经跟了上去。夏濛濛和科斯卡紧随其后,就连萧南枝也不忘收紧背包绳往前去。

    “喂你们等等我啊——”

    回音在高耸的石壁和湿润的地面之间徘徊,随着脚步声归于静谧。

    唯有一声极其微弱的“滴”音,与寂静格格不入。

    在薄雾聚拢的边缘,黑色的方块型探测器卡在石缝中间。绿色的数字屏从右往左逐渐亮起,然后变成了红色。

    数值显示:998。

    逐渐密集的雨滴打湿了屏幕,数字变得闪烁,然后被一只粗砺坚硬的黑色兽爪瞬间踏碎-

    往森林深处靠近时,雨声和雾气逐渐减少,潮湿的气味反而愈发加重。

    陆见深和科斯卡走在前面,不时需要砍掉挡路的藤蔓。大概四五个小时后,跨过几个倒塌的树干后,脚下竟隐隐出现了一条泥泞小径。

    “……你这直觉也太准了吧哥,”科斯卡一脸震惊地回头,谄媚道,“也教我一下呗,是什么直觉?”

    闻奚的手插着裤兜,慢悠悠地走在队伍中间,吸了吸鼻子:“来之前看过地图啊。”

    萧南枝在他身后捂嘴笑出了声。

    科斯卡:“嘁,我还以为什么呢,有啥了不起的……等等,你们不会都看过了吧?”

    陆见深看了他一眼。

    萧南枝说:“羽蛇基地在一座古城遗址上建立起来的。最早,那座名为阿利雅的古城坐落于山谷,后来一场地震将它掩在了山体下。后来一名结构工程师利用地震废墟设计出了位于山体下一处与世隔绝的避难空间,图书馆教堂幼儿园等设施应有尽有,也沿用了阿利雅这个名字。从某种程度上说,那是一个桃花源,当时前来参观的游客数量每日可达数万人。”

    她叹了口气:“只不过污染时代来临之前,谁也想不到它竟然还会派上用场。”

    李昂说:“所以我们看到的其实是阿利雅的地图?”

    “正是。污染降临后,羽蛇基地才在这里生根。”萧南枝肯定了他的说法。

    闻奚玩着不足手掌大的微型照明设备,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这空气中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股隐约的臭味。这气味越往前走,就越强烈。

    但其他人神色如常,就和完全闻不到一样。

    闻奚捏住鼻子,刚要开口,就听见前方科斯卡兴奋的声音:“有个湖!”

    与其说是一个湖,更像是一个水塘。平静的黑色湖面长满了瘦长的树木,在照明器下如同飘忽的鬼影。

    但水塘边还有一个老式的石井,并且能观察到拐角处经过的水管。

    “那人呢?有水有树,总能活几个吧。”科斯卡作势要拉开嗓子大叫几声。

    他们这一路走来也很疲惫,李昂提出原地休息,陆见深也没有反对。

    闻奚看到陆见深往更深处走了几步,似乎神色凝重。

    “还要往前走吗,队长?”闻奚走到他身旁,“我都累了。”

    陆见深望着水边休息的四人,只说:“此地不宜久留。”

    闻奚说:“你也闻到了吧?”

    “什么?”陆见深不解。

    闻奚说:“几天没洗澡了?”

    下一秒,一阵猫嗅般的呼吸擦过陆见深的侧颈。他退开半步,看着闻奚。

    闻奚无辜地眨眼,顺手把头发束了起来:“放心,不是你身上的味儿,你不臭。”

    他三两下扎好头发,脚尖拦住陆见深的路,把掌心递了过去:“你闻,也不是我吧?”

    陆见深的眼睛漆黑,别过头去:“不是。”

    闻奚盯着他:“那你在担心什么?”

    话音刚落,他听见在湖边的方向传来一声惊呼:“快看!”

    萧南枝正拉住夏濛濛的衣袖,给他们指湖水深处的方向。细微的白色光点如粉尘正在慢慢朝岸边涌来,它们经过树枝和涟漪时,仿佛能发出柔和的声音。

    就算没有照明器,世界也在慢慢变亮。

    像一群璀璨的星辰漂浮在水面,飘向众人。

    “好美啊。”科斯卡不由感叹道。

    李昂却无心看这神奇的景色,蹲下身想在湖边洗干净手。

    想他堂堂一个医生,办公室每天都要消毒五次,现在居然手上粘了泥!简直不能忍,等这次回去他就要去美容部做一个手部护理。

    想到这里,搓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跃于湖面的白色光点逐渐朝靠近岸边的树干聚拢,却在经过时照亮了他手下的水域。

    李昂的手指一顿。

    一把漆黑的枪躺在水中,连带着半只抓着枪的手。那只手似乎已经泡得发胀发白了,叠在湖底的众多白骨表面。

    水滴的声音落在头顶。

    李昂缓缓地抬起眼睛,照明器向上开启。

    三个长尖嘴的鸟头正停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更为诡谲的是,那三个头属于同一个拥有十六足的身体。

    此时,那如同蜈蚣般的脚一般缩在一起,还有一半陷在半截挂在树上的尸.体中。粗壮的小腿上生满嶙峋的突触,挂着血淋淋的肠子。

    而他刚才听见的水滴,也不知道是未干的血,还是这东西的口水。

    第023章 第二夜 02

    文/漱欢

    潮湿的森林陷入一片死寂。

    直到科斯卡一巴掌拍上李昂的肩膀:“你蹲这儿不动发呆呢, 脚不酸呐?还以为你看到个美女~”

    这一下差点给李昂推水里,但他仍然没有挪开视线。

    他也忘了是从哪儿看到的了——

    遇到污染物时,如果不幸对视, 那千万要保持住, 不要动。

    实在不行……

    李昂颤声道:“嗨美人儿?”

    “还真有?”科斯卡来了兴致, 顺着他的视线一抬头。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 他胃酸上涌,直接干呕了几声。

    过了几秒,科斯卡又仰头“嘿嘿”一笑,哑着嗓音说:“这雕像可太逼真了嘿, 难怪你小子被这吓到。这玩意儿都不会动的, 不信你看。”

    长枪的枪口往上,戳了一下那只怪鸟其中一个脑袋的尖嘴。

    没有任何反应。

    李昂脑袋里吊着的弦骤然一松, 低低喘气:“原来是雕像啊。”

    科斯卡摆摆手:“你们这些医生就是没见识,胆子还小, 哪儿像老子这种还跟污染物正面对峙过,以后多学着点——诶这怎么还滴水?”

    李昂一瞥, 顿时双眼一黑:“你看清楚, 这是水吗?”

    科斯卡的手臂上残留着一滴深红。

    大块头顿时发出了惨烈的尖叫。

    李昂的手不由自主地朝后摸索,好像抓到了谁的衣服,致使他抬起头。

    “别乱动。”闻奚的脸出现在了视野中。

    但与此同时,李昂也看见了那个三头鸟。

    不, 不对啊。刚才, 那三个脑袋不是这个顺序。明明左边的两个脖子是缠在一起的啊。

    “它它它动了——”

    就在闻奚回头的那一瞬间, 三颗鸟头同时张开尖利的长嘴,喑哑刺耳的鸟鸣爆发在上空。

    干呕的声音在周围响起。

    闻奚忽然确定之前那种隐约的腥臭是什么了。

    是腐肉的味道。

    还残余在鸟嘴中。

    然而那东西的下一声尖鸣尚未发出就戛然而止。

    不知何时, 一把银刃从它的颈边经过。像一根细线,将三颗头齐齐斩断。

    一个黑色的身影沉默地站在树上。

    尖嘴的东西从天而降砸在李昂身上,吓得他双眼一闭。

    而那只怪鸟剩下的身躯也顺势落入水中。

    这回看清了的科斯卡干脆直接闭上眼,不愿再看。

    夏濛濛没说话,看了一眼旁边努力深呼吸的萧南枝,又看了一眼弯腰踩入水中的闻奚。

    “KL401,这是你们的枪吧?”闻奚在水中拨开断手,捡出了那把躺着的枪。

    李昂受不了了:“你怎么什么都捡!”

    科斯卡努力应声:“是呕——呕!”

    “沙拉扬。”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陆见深蹲在那具早已腐烂的尸.体边,刀尖勾出了一张带着名牌的银色吊坠。

    闻奚想起来了。

    是在他到雨泽基地的那天,那个说想回家的络腮胡子。他没能过得了入城前的安全检查。

    显然,萧南枝和科斯卡都记得这个人。

    “他……他怎么会在这儿?”萧南枝将视线集中在闻奚脸上,刻意忽视湖边散落的鸟头,“他当时已经流放,应该早就死亡了。”

    “没错啊,他是早就死了,”闻奚评价道,“运气还挺好的,起码是死了才被带过来的,也算两全其美。”

    科斯卡上下牙一打颤:“什……么意思?”

    “你们没觉得这里比外面暖和吗?”闻奚问。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才反应过来。

    闻奚耸耸肩:“这看起来是种会往温暖地区迁徙的鸟类。大胡子离开基地后的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一周,应该是这种三头鸟在迁徙过程中碰到了食物,顺便带回来存储。对大胡子来说没有被活生生吃掉,对你们来说,基地也没有被发现——怎么不算好事呢?”

    李昂的声音虚弱:“你这也太没人性……都是揣测。”

    闻奚抬起头,对上陆见深的视线。

    “十六节,”陆见深说,“被污染的食物对它们更有吸引力。”

    他轻手轻脚地从树上跳了下来。动作干净利落,好像对他来说是一件很轻松的事。

    闻奚说:“十六节?因为这玩意儿跟蜈蚣一样,有这么多节子?”

    李昂差点没站起来,但嘴巴已经在数了:“十三,十四……确实是掐头去尾十六节。”

    科斯卡一边捂眼睛,一边嘲笑他颤抖的腿:“瞧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呕——”

    李昂拿出本子速写了几笔,反唇相讥:“你真厉害,别把昨天早饭都吐出来了。”

    “我想起来了,”萧南枝忍着刚才那一幕的恐惧,回忆道,“传说中,古城阿利雅有一种三头神鸟,就叫十六节。在当地传闻里,它们会在每一年温暖的季节回来,是丰收的兆头。它们只存在于地方神话中,没想到……”

    闻奚忍不住笑:“丰收?收人头啊?”

    科斯卡求他:“哥你能不能当个好人别开玩笑了。”

    陆见深捡起地上的包,扔给闻奚:“成鸟还没回来,尽快离开。”

    “队长,你这话什么意思啊?”科斯卡抓抓脑袋,手脚倒是没停,麻溜地拿好东西就走。

    李昂的手指在自己的额头摸了一下:“队长的意思是说,咱们现在一个大巢穴里面,自求多福吧各位。”

    他一抬腿,鞋子碰到狰狞的鸟头。想起刚才那种陷入恐惧的静止状态,眼前又是一阵隐隐泛白。

    闻奚懒洋洋地跟在陆见深身后,脚才抬起来,余光忽然一沉。

    一股阴冷的风从湖面深处飘荡而来,吹得人一背鸡皮疙瘩。好像湿冷的气味并未被风吹散,而是愈发浓烈,从湖底深处聚集到脚后跟。

    那些白色的磷光就像是一颗一颗的小眼球,在黑暗中不断滚来,发出“嘎吱”的声音。

    恐惧这种东西很难让人精确把握到它的来处。往往都是当人发现时,它已经在原地生根,扯着尸骨的手脚往深渊里拽。

    “快跑!”夏濛濛在队伍末端喊了一声。

    话音未落,尖锐刺耳的鸟鸣在头上炸开,几只巨型鸟类的影子一闪而过。

    那种叫声凄厉瘆人,比先前那只幼鸟的声音更加具有穿透力,仿佛来自地狱深处。

    众人奋力朝小径深处跑去。

    风声掠过树梢,伴随着上空重压般的黑影。

    一路跑了十几分钟后,李昂双手叉腰、大口喘气:“不不不不行了,跑不动了。”

    他回过头,发现之前追逐的影子已经停在了后方一棵树上。远远望去化为一团黑影,如果不是那几颗丑陋的脑袋和尖嘴,根本分辨不清是什么。

    闻奚也稍微喘了口气。

    他揉了揉手腕。体力比前阵子恢复了一些,但确实还没有调整到好状态。

    “人说的也没错,咱这老弱病残……压根儿不适合这活动。”李昂试图搭一下闻奚的肩,被拍掉了手。

    闻奚说:“你现在回家还来得及。”

    李昂认真思索了三秒,望着回头路上的那一团鸟头,喉咙动了动:“人类的探险精神永存。”

    陆见深看了他们一眼,将前方的荆棘划开,继续往前探路。

    他几乎如履平地,后面的人相对跟不上。

    闻奚发现越往前走,视野就越受限制。就算是有照明器,也无法完全探清。

    “这儿咋还这么多窗帘呢?”科斯卡大剌剌地用枪身拍掉密密麻麻的树藤,抱怨道,“还臭烘烘的。”

    闻奚懒得理他,视线随着陆见深的身影往前,脚下的路面却已经不太一样了。

    李昂也发现了:“是石板路!”

    顺着石板路穿过前方的拐角后,上方的藤蔓减少了许多,露出了宽阔的空间。地面反射着照明器的光线,照出了周遭倒塌的建筑物。

    大量建筑毁坏的痕迹出现在众人眼前。还矗立着几根巨大的白色罗马柱,经过不知多少年月,早已变得斑驳。

    但文明存在过的痕迹仍然令人震颤。

    闻奚走到了最近的罗马柱旁边,仰头望见了繁复的装饰花纹。在中间的位置,雕刻成了一个三头鸟的形状。

    “太好了,我们找到羽蛇基地了!”萧南枝由衷地感叹。

    李昂惨白着一张脸,体力实在跟不上:“那我们是不是该往回走了?”

    闻奚说:“那要问咱们队长了。”

    李昂:“我看他不怎么想走的样子……”

    萧南枝看了眼懒散漫步的闻奚,摇了摇头:“这里很古怪。”

    “噢?”闻奚说,“说说看。”

    “那些鸟……十六节,并没有追进来,要么是这里有属于人类的高级杀伤性武.器,要么就是这里是另一种污染生物的领地。”萧南枝忧心忡忡地四下观察。

    科斯卡的心脏一跳,脚步也跟着放轻了。

    “她说得很对啊,”闻奚说,“不过你动静这么大,要是污染物的话早就发现了。所以你最好祈祷是这里的人类科技比你们落后,现在还藏在某个角落观察咱们。对了,这古城多大来着?”

    萧南枝答道:“十平方千米左右。”

    科斯卡不敢相信:“这也忒小了,才能住下多少人啊。”

    他的声音回荡在废墟中,闻奚却突然看向了前方。

    那根罗马柱断了半截,却仍然很高。他之前就注意到了。但现在,那里似乎多了一样东西。

    一只巨大的三头鸟如同雕像一般,安静地俯视着他们。

    “又来啊?”闻奚真是肺疼。

    不止如此,那周围的每一根罗马柱上都停留着一只一动不动的十六节。体型足足有罗马柱截面那么宽大,三颗丑陋的头颅挤在一团,豆大的眼睛紧盯着石板路上的人影。

    “靠,该死不死,在这空旷地爷可不怕你!”科斯卡枪口一抬,毫不犹豫地就是一圈扫射。

    李昂:“……”

    他说什么来着,他就不该来!

    只见十几只三头鸟同时张开翅膀,凄叫着朝下俯冲而来。

    科斯卡一鼓作气:“喊什么喊,就你爹的嗓门儿大——哎不是,你们怎么都跑啦?!!”

    闻奚头也没回:“这儿就交给你了啊!”

    萧南枝、李昂、和夏濛濛跟在他身后,跑了一阵后,萧南枝问:“我们这是往城内跑吗?”

    “不知道啊。”闻奚说。

    李昂:“……我就知道你不靠谱!!!”

    他实在跑不动了,回身被夏濛濛一拽,恰好避开了俯冲而来的一只巨鸟。那东西猛地撞在了一截水泥建筑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比起先前那次近距离观察,李昂这一回还拥有了大量的光照条件,这玩意儿的长相和几乎撞烂的脑袋直接怼到面前。

    这种巨鸟的血不是红色的,而是和大多数污染生物一样的绿色。

    “怎么,吓傻了?”闻奚疑惑地拍了他一下。

    李昂歪了一下头,认真地评价:“我刚才没发现,它这脑袋大小很适合用来做手术练习。不然带一个回去吧?”

    此时,夏濛濛在不远处喊他们:“这里有座城楼!可以暂时避一下!”

    借着科斯卡的火力掩护,四个人先行进入了城楼。

    “哎你干嘛去?”李昂看向门口的闻奚,和附近一只虎视眈眈的三头鸟。

    闻奚背对着外面,撑住门:“外边总得有人去收尸吧。”

    话音刚落,一滴口水落在了他的肩头,黑影遮住了脚下。

    他缓缓回过头,和那三颗头对上了视线。

    这玩意儿长得比幼鸟还恶心,巨大的粉色肉瘤分布在细长的脖子上,随着呼吸颤动。

    “砰砰砰”——三声枪响,按在闻奚脚边的爪子停住了。

    紧接着,巨大的身躯倒在了闻奚身后,每一颗脑袋上都有一个血窟窿。

    闻奚看向来人,陆见深把枪丢给了他。

    是属于大胡子的那把KL401。

    “……有吃的吗?”陆见深低声说。

    闻奚从裤兜摸了一袋压缩饼干给他。

    陆见深也没吃,而是放进了背包。他看着闻奚,语速较快:“里面是安全的,锁好门。”

    闻奚微一挑眉:“怎么,后悔让我们加入你了?”

    “你这问题多没意义,”李昂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他就算现在说是,我们也不能原地消失啊。”

    陆见深没有答话,摇了摇头,从包里拿了几颗汽水糖给闻奚。

    “三天后,如果我没回来,不用等我。你们原路返回。”

    闻奚看着他。

    陆见深说:“小心。”

    不等闻奚回应,他转身朝科斯卡的方向跑去。

    枪声和照明弹很快吸引了那群三头鸟的注意。

    而科斯卡也借机喘了口气,跑到了城楼内。

    闻奚望着远处的黑色身影,关上了门。

    这是一道很重的防火门,上锁后应该能撑一段时间。

    “……什么意思啊?队长拿命换我?”科斯卡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

    闻奚被他逗乐了:“你钥匙丢了?”

    科斯卡很委屈:“那我……怎么就不能配一下吗。”

    城楼内有灯,虽然年久失修,明明灭灭,但也勉强能用。

    五个人顺着楼梯往上走了一遍,发现这座圆柱形城楼的中央还有一道不知通往何方的铁栅栏门。

    栅栏旁贴着红色的“禁入”标志。后方似乎是一条无底的长廊。

    灯是声控的,能看清长廊两旁的白墙和上面的涂鸦。

    城楼在最高处还有一处巴掌大小的镂空铁窗。外面一片黑暗,已经听不见一点动静。

    “完了,我是不是把队长害死了……”科斯卡回到铁栅栏边的空地,欲哭无泪。

    闻奚往灰扑扑的躺椅上一坐,声调慵懒:“那要不你现在出去?”

    “不行,我害怕。”科斯卡诚恳地缩成滑稽的一大团。他想着想着,差点落泪:“什么十六节,见鬼去吧!要是我没出来就好了,还能在家喝上姥爷熬的热土豆汤,我再也不嫌弃难喝了。”

    李昂靠坐在墙边,表示强烈赞同:“虽然那只三头怪鸟还挺漂亮的,但我也不嫌我妈糖醋排骨倒半瓶醋了。”

    二人说着说着,不禁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科斯卡:“我小时候胆子就不大,根本不适合这一行。你说我好好在城防队开垃圾车不好吗?”

    李昂:“好好好,我回去就洗心革面当个合格的好医生!”

    闻奚耳边吵得不行:“你俩唱双簧呢?”

    李昂默默给嘴巴上了个拉链。

    科斯卡开始虔诚祈祷:“太上老君,耶稣,圣母玛利亚,女娲娘娘,请保佑我们平安完成任务回家……阿弥陀佛。”

    李昂:“一次只能拜一个,否则不灵的。”

    科斯卡:“你懂个屁!”

    闻奚:“……”

    夏濛濛似乎看出了大家的疲惫,提出由她先守夜,两个小时后再换下一个人。

    几个人各自墙边闭目养神。李昂却怎么也睡不着,唉声叹气了半天,扭头一看谁也搭理不上,还不如拿个本子来画美女。

    闻奚在躺椅上翻了个身,先睡着了。

    两个小时后,闻奚被一阵动静吵醒了。

    其他人还在睡,原本轮到李昂守夜,他也时不时耷拉着脑袋,不很清醒。手上抱着的画本是一只十六节的速写。

    闻奚含着一颗汽水糖,跨过他的腿,顺着楼梯往上面去了。

    湿冷的风从狭窄的小窗流入城楼,外面仍然是一片漆黑。

    只是隐约能听见鸟类的嘶鸣。或许是在和什么家伙缠斗。

    闻奚没有开照明器,只身站在黑暗中。

    忽然,视野范围的远处亮起了一点白光,露出了一个巨大的十字架轮廓。

    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钟,但还是能隐约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在十字架下方。

    闻奚胸腔一跳,却突然闭上呼吸。

    近在咫尺的铁窗外,有一颗鸟类的脑袋正望着他,尖利的嘴敲了敲铁窗,似乎在探测能否进入。

    闻奚盯着那鸟的方向,保持平稳的步伐缓步后退,撤出了它的视线范围。

    回到休息区时,其他人竟然都已经醒了。

    “出什么事了吗?”萧南枝问道。她总是一副担忧的模样,想来第一次碰上活生生的污染物,还没有从惊吓的状态中恢复。

    闻奚讲了上面的情况,然后说:“没什么。那群三头鸟还没走。”

    “它们能闻到我们的气味。”萧南枝说。

    地上几人的背包都被打开了。

    李昂盘点了一遍食物,然后扭头说:“水是不够的。这三天勉强能撑过,但如果原路返回,路上的消耗不行。”

    科斯卡提议道:“那就每人少喝两口呗。”

    李昂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这么大块头本来就比别人喝得多,压缩饼干都要多算你一份。”

    “你什么意思?”科斯卡再蠢,也立刻坐正了。

    李昂说:“没什么意思,实话而已。”

    闻奚瞥了他一眼:“所以,你的结论是什么?”

    “既然你问了,那我就实话说了,”李昂抬抬下巴,捋了一下头发,“趁着大家还有体力,我建议现在立刻往回走。”

    萧南枝说:“可是队长还没——”

    “谁知道他还回不回来?”李昂打断了她,“说不定是觉得咱们拖累他了,把咱们几个扔这儿当诱饵,然后自己跑了吧。好家伙,当初要不是我爸非……我爸求我来帮他,我能来淌这个浑水?”

    科斯卡指着他:“李昂,你这么说话就过分了啊。你自己出来之前不想清楚,现在遇到点事了把锅往人身上扣,你好意思吗?”

    李昂冷笑了一声,语气愈发激动:“……遇到点事?你们自己想想,就这草台班子还能去和污染物对着干?也就陆见深和夏濛濛两个人接受过正规训练,其中还有个完全不对队员负责的好队长,这能回去才有鬼了。咱们的下场最好也就是沙拉扬那样,先自己死掉再被吃了。”

    科斯卡说:“你咒你自己可以,别带上我——”

    李昂蹲下身,一边收拾背包一边念念有词:“我不管,我要走了,反正我要回家,我……”

    科斯卡正要再说话,被闻奚一个眼神拦住了。

    此时,李昂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收着收着,坐了下来,吸了吸鼻子:“抱歉,我不是想说这些的,我本来……可以在办公室躺着画画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些更深层的情绪。或许最明显的就是恐惧。

    闻奚开口道:“但你还是来了。”

    “是啊。”李昂回过头,要哭不哭的,连表情都很扭曲。

    萧南枝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手指蜷着勾住自己的衣袖,低头没有说话。

    闻奚百无聊赖地玩着一把短刀:“习惯了就好。”

    “……我为什么要习惯啊?我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儿!再说了,凭什么要听你的!你一个莫名其妙什么都不会的人,凭什么整天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李昂的情绪愈发激动。

    闻奚被吵得耳朵疼。

    此时,一直沉默的夏濛濛开口了:“其实我第一次出来的时候,比你还害怕。”

    李昂回头看着她。

    夏濛濛说:“但是我没有办法。等你也没有办法的时候,你就会接受了。”

    李昂绝望地大喊:“我不!我就算饿死,被咬死,被吃掉,也绝对不接受继续呆在这里的命运!!”

    闻奚捂住耳朵,等他吵够了才松开。

    萧南枝却忽然叫住了他:“闻奚,你受伤了?”

    她这么一问,闻奚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左边裤腿往上一提,能看见脚腕上有一道细长的血口子。

    那道伤口还在慢慢渗液。周围皮肤泛红,隐隐开始发疼发痒。

    科斯卡和李昂同时往旁边退了几步,露出了警惕的神情。

    这个时候受伤,的确不是个好兆头。

    “你、你该不会被感染了吧——”李昂吞了下口水。

    闻奚慢慢走到他面前,故意离他近一些,笑眯眯地说:“我们五个人里面,只有你是医生。”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戴上有色眼镜,开强光察看了一下他的伤口:“目前没有问题,但是……也不排除有污染的可能性,至少还要观察两天。”

    闻奚耸了耸肩,从地上抓走了一个背包。

    “你、你干嘛去?”李昂问。

    闻奚望着那道禁止入内的铁栅栏,轻松地说:“我出去看看,免得感染了控制不住,把你们都杀了。”

    “那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闻奚疑惑地转头:“出来的时候可没说过我还要对你们的生死负责啊。”

    他尽量维持着耐心,补充道:“现在想回去也可以走,不想走的就在原地呆着。生死有命,自求多福。”

    闻奚打开了铁门,通道内的灯光瞬间亮起,将墙面照得雪白。

    他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通道很冷。也不知道风是从哪里渗进来的,刺得人骨头疼。

    那些墙上的涂鸦逐渐变得狰狞,青面獠牙的人和鬼,看不出来是究竟是表达什么。但都透着一种深重的恐惧。好像多看一眼,就会被卷入其中。

    闻奚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拐过两次弯后,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风声从黑暗中传出,一直到他的身后。

    窸窸窣窣,似乎有什么东西跟了他一路。

    闻奚的视线朝下一瞥,闪身避入了黑暗中。

    他其实更习惯这样的黑暗。

    没有光线,没有生命。只有他独自一人。

    他背靠着冰凉的墙体,从裤兜抽出一把短刃。

    风声,窸窣的影子,突如其来的强光,下一秒——

    四颗毛茸茸的脑袋依次垒在墙边。

    萧南枝:“……那个,你走太快了。”

    夏濛濛:“。”

    科斯卡:“你别想丢下我们跑了!”

    李昂:“嗨嗨嗨!”

    闻奚:“?”

    真麻烦。

    第024章 第二夜 03

    李昂跟在闻奚身后, 慢悠悠地解释:“我就是想了一下,还是一起行动比较安全,不然麻袋都让你一个人装走了。”

    闻奚原本走得好好的, 突然停了下来。

    他手一抬, 周遭立刻安静了下来。

    “怎么了?”科斯卡警惕地拿着枪。

    闻奚双手插兜, 视线缓缓经过了他们四张紧张的脸,摇了摇头。

    科斯卡瞬间会意, 立刻点头,主动到前面开路:“哥,我们保证听话!”

    闻奚摆摆手,径自往前。

    城楼中的这条通道前方五十米后到达了尽头的木门。这一路上除了有几个无人的小房间外, 什么收获也没有。

    “都结蜘蛛网了, 总不会还有别的人来过吧?”李昂在靠近尽头的那个小房间门口探了探脑袋。

    那个房间虽然有一些积灰,但家具摆放简单工整, 和别的房间不太一样。

    唯一引起闻奚注意的,是贴在墙上的一张世界地图。

    上面有十余个标红的圈, 不仅写有文字注释,还分别用三种不同的符号进行了标识。

    科斯卡陷入沉思:“这个X是什么意思?还有这个V和问号?”

    李昂:“蠢货, 这是一个叉。还有不是V, 是勾。”

    科斯卡恍然大悟:“噢,竟然有比我脑子还简单的。”

    闻奚懒洋洋地往桌边一坐,顺势拉开了抽屉。

    地图前的三人正在热烈讨论。

    萧南枝说:“很简单,他们可能在尝试联系其他的幸存基地。叉代表联系不上, 勾代表已有联系, 问号可能是正在连接中。”

    “但这里是咱们雨泽啊, ”科斯卡指着地图中央那片海洋的西边,“快看, 这里是叉。不对啊,一切正常的话,应该早就联系上了吧。”

    李昂说:“你总算是说对了一句。”

    “哪一句?”科斯卡迷茫道。

    李昂抬抬下巴:“如果我们的推测是对的,那说明他们已经确认联系不上雨泽基地了。但是,我们是接收到羽蛇基地信号才来的,证明一直有人在尝试联系我们,为什么要费这个力气?信号是什么时候发送的?还有,这张图是什么时候画的?”

    “至少是十五年前了。”闻奚忽然开口。

    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是刚才从抽屉里翻出来的。还有一枚儿童用的弹弓,被他揣进了兜里。

    文件只有三页,标题为“紧急疏散计划”,内容则被红色颜料大量抹去,只有落款处较为清晰。

    时间是2183年7月15日,落款人名为“赵静”。

    这时,门外忽然传出动静。

    “濛濛姐?”科斯卡立刻往外走。

    夏濛濛背对着他们,正呆呆地看向走廊尽头。

    一个矮小的黑影站在半开的木门后,发出了轻柔的声音。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地听见了一声“妈妈”。柔软轻糯,像一个女童在说话。

    随后,那个黑影向外走去。

    夏濛濛似乎怔了两秒,然后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等一下,濛濛姐!”科斯卡一边喊,一边追。

    闻奚他们也立刻跟上了。

    木门后的世界,却和之前黑暗的区域完全不同。

    笔直的石头路穿过茂密的花园,灰尘在温柔的灯光下如同一层薄纱。

    岔路口立着的铁牌还清晰可见,路面通往废墟一般的建筑物。

    在他们的脚下,石头路两侧,以及隐藏在花园路面和墙面的各个角落,置入着一盏盏小夜灯。不算是明亮,但基本够用。

    萧南枝立刻反应过来:“发电机还在运行,说明这里还有人活着!”

    闻奚看见她眼中掠过的兴奋,低声说:“或许吧。”

    他们跟着夏濛濛的脚步,一路穿过花园,来到了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

    灯光愈发昏黄,却能照见四周壮观的彩色琉璃窗。蓝绿色的光点镶嵌成一朵繁复的花,从一扇扇高窗盛开到尽头,簇拥着一具高大的十字架。

    “原来是座教堂啊。”闻奚望着它,眼神搜索了一圈,却没能从周围寻找到一些有人来过的线索。

    李昂从杂草堆中抬起脚,却被绊了一下:“这都是些什么——”

    薄如纸张的东西轻轻勾住了他的脚,网状的纹路却令人一愣。

    于此同时,又是一声极轻的“妈妈”。

    闻奚循声望去,只见那道矮小的人影正在十字架下方。

    琉璃窗映出了一截人影,但在暗淡的光线下分辨不清。

    “你别怕,”夏濛濛朝着那个人影放轻了声音,“你等着,我过去。”

    她顺着石子铺成的小径往十字架的方向挪动,还时不时出声安慰对方:“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别动。”

    那个人影微微颤动,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真的站在原地没有再移动。

    直到夏濛濛靠近时,那个人影才往十字架后缩了缩。

    “别怕。”夏濛濛将枪挂在身上,朝对方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带武器。

    得到默许后,才再次缓慢地尝试靠近。

    十字架的位置比较高,需要爬上花岗岩的台阶。夏濛濛一脚踏上时,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没有回应,却小声重复着“mama”的字样。

    然而在两个音节中间却像掺着杂音,有一丝异样。

    就在夏濛濛看清了那个人影的同一瞬间,她也听清了那个杂音。

    是极其轻微的“嘶”声。

    是不属于人类的声音。

    意识到这一点后,夏濛濛的心跳一沉,反手去握枪。然而一条细长的红色信子却突然朝她袭来!

    “砰”的一声闷响,一颗小石子儿准确无误地划过了那条信子,将其瞬间切开。

    不远处,闻奚揉了揉手腕。

    “这弹弓果然是给小孩子玩的,没意思。”

    下一秒,众人都清晰地听见了一声重复:“没意思。”

    天真柔软的声音从十字架的方向传来。

    夏濛濛持着枪,紧紧地注视着那个方向,同时慢慢后撤。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个从阴影中走出来的怪物。

    一条巨蟒形态的异变生物。

    准确地说,丑陋的肉瘤和凸起的血管几乎撑开了它的前半截身躯,但好像有一张薄薄的人皮罩在它的身上,让它从影子上看起来像一个人类儿童。

    脊背上还有一纵黑色的羽毛,在深红的鳞片中央显得坚硬锋利。

    而那断掉的信子很快又跟肠子异样往外冒了一节,根部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白色圆点,像一层颤动的蠕虫。

    它的粗细与人类一般,长度大约是两到三倍。

    夏濛濛没有思考的时间,动作利落地朝它的方向连开三枪,而后翻身退开。

    然而下一秒,那东西却消失在了视野中。

    周围一片寂静。

    闻奚侧过眸,只见李昂一阵窸窸窣窣、欲哭无泪。他手里捧着地上的“杂草”,艳丽的纹路在表皮呈浅红色。

    而这整个地面全都铺满了厚厚一层同样的蛇蜕。

    李昂吞了下口水,指了指上面。

    闻奚还来不及抬头,耳边忽然出现了一道细微的风声。

    两道激光枪的声音同时迸发。

    紧接着几块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了蛇蜕堆中。是刚才那条巨蟒,被激光凌空切成了数块。

    科斯卡和夏濛濛警惕地抬着枪,慢慢退到三人周围。

    深红的表皮和绿色的血液混作一团,染深了周遭的蛇蜕。而众人也看清楚了,它身上笼罩的那层皮——是一张干枯的人皮。

    科斯卡当即再次反胃。

    李昂长呼了一口气,软酸的腿脚总算可以动一下了——但或许是大腿过于紧张,他脚腕一软,直接摔倒在了蛇蜕堆中。

    手下意识地撑在脚下,却摸到了别的东西。

    他们刚才一路朝十字架走过来,偏离石子路后,进入了这一片仿若方形的“杂草”堆,连脚踩上来都是嘎吱的声音。

    李昂的手从厚厚的蛇蜕堆中抽出来时,却连带出几根白色的骨头。

    科斯卡嘴角一抽,抢过来把玩:“嘿,这倒霉玩意儿,过几天还不是变成骨头,牛什么啊。”

    李昂毫无温度地看向他:“这是人骨。”

    科斯卡的手一顿,骨头落了下去。

    闻奚用脚尖拨开前面较薄的蛇蜕,刨了半天才终于看清了。

    这蛇蜕之下,密密麻麻的,全是白骨!

    “至少有三四米,全都压实了。”李昂粗略估计道。

    闻奚问:“能看出来死亡时间吗?”

    “我又不是死亡记录仪,”李昂抱怨了一句,扭头看了看,“这肯定十年起步啊。”

    科斯卡颤声问:“这鬼地方……真的还有活人吗?我、我们要不去找一下发电机?”

    他试探性地看向闻奚,后者却笑眯眯地说:“如果十几年都没吃到新鲜的,你猜这些东西饿不饿啊?”

    科斯卡:“……其实听说蛇肉还挺香的,不如咱们整几条烤一下?”

    众人想到那个画面,不由都产生了几分反胃。

    突然,一道黑影从闻奚的脚边钻出,“嗖”一下死死卷住了他的脚腕。

    闻奚整个人像被抓住的猎物拖拽在蛇蜕中。

    隐约间能看见一道暗红的背影。

    但却不是蛇皮,而是一件红色的大衣——

    那衣服罩在蛇身上,几乎要被撑破,显出诡异的肉瘤形状。

    闻奚想抽出一把短刀,整个人却被突然倒吊了起来。

    细长的蛇尾将他和十字架缠在了一起。冰冷锋利的鳞片贴着脚腕柔软的皮肤,很快划出了血痕。

    从衣服中冒出的蛇头也和之前那只一样笼罩着一层人皮,头顶还生有一簇鸡冠似的肉扇。此时正张开血盆大口,朝他吐出长信。

    “砰砰砰”——

    夏濛濛毫不犹豫地开枪了。

    闻奚心脏一紧:“……你看清楚一点。”

    夏濛濛说:“挺清楚的啊。”

    说完,她朝着黑漆漆的十字架方向又是砰砰几枪。

    许是哪一枪打中了,纠缠住闻奚的蛇尾骤然一松。

    闻奚顺势朝后一个翻身,正要摸刀时却发现兜里什么都没有。或许是刚才在拉扯中遗失了。

    巨蟒与他对视了一秒。

    “别动啊。”闻奚忽然开口。

    “嘶——”

    巨蟒发出了捕猎的信号。

    就在此时,一道银光从它的颈部一闪而过。

    头颅与身体分家,从十字架上骤然摔下。

    闻奚勾起嘴角:“都和你说别动了。”

    十字架前,陆见深安静地站在那儿,用衣袖抹去了刀背的血迹。

    他从花岗岩上跳下来,似乎有些惊讶:“你们怎么出来了?”

    闻奚还没开口,科斯卡大声道:“队长,我们实在是舍不得你啊。尤其是闻奚,他哭着喊着要来找你啊。”

    闻奚:“……?”

    陆见深沉默了几秒,忽然看见闻奚笑了。

    他的长发束起来之后,显得清楚利落。弯起眼睛时,却仍然是一副纯良的笑脸。

    “对啊,”闻奚轻轻吸了下鼻子,“但是我腿疼。”

    他提起左边的裤腿,本意是要露出那道细长的伤口。然而因为刚才被蛇尾缠住,此时比伤口更触目的则是几圈红色的勒痕。

    几个的小鼓包从勒痕周围蔓延开。

    “有微量蛇毒,”李昂凑过来看了一眼,“简单,打个血清,全都挑开把脓血放干净就行。”

    他从背包里拿出基本工具,然后准备戴上眼镜。

    陆见深朝他伸出手。

    李昂:“?”

    李昂思考了两秒,将刀消毒后递给了他。

    陆见深蹲下身,单膝压在地上,抬头看了闻奚一眼。

    “你们不应该出来的。”陆见深说。

    闻奚拖着声音:“对对对,我们拖你后腿了,就不该——疼疼疼!”

    陆见深左手拿刀,右手掐着闻奚的脚腕。

    他的手掌有些冷,动作却很快。

    等闻奚反应过来时,几个脓包已经被挑开了。

    但这还不够,陆见深拇指往下,按压住周围的皮肤,尽量将脓血清理干净。

    “没有绿色的感染液。”闻奚见他不动,不耐烦地提醒道。

    陆见深却没理会。

    他的力气很惊人,只是单纯地抓住脚腕,就已经让人无法动弹了。

    “忍一下。”陆见深低声说。

    一阵钻心的刺痛传来。

    闻奚忍着声,手指掐着陆见深的肩。他丝毫没有收力,但陆见深也没有反应。

    创口处理干净后,李昂递来绷带。

    陆见深的动作轻和仔细,在碰到小腿时,冰冷的触感让闻奚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没事的。”陆见深低声道,如同安抚。

    闻奚抓着他肩膀的手不由又重了几分。

    他缠绕绷带时,几缕柔软的发丝蹭过他的侧脸,落在了他的肩上和后背。

    闻奚俯身撑着他的肩膀,脸庞几乎要贴到他的鼻尖,却只是轻轻擦过。

    “这是什么?”闻奚双指从地上勾出了一团纸。

    不远处,巨蟒无头的尸.体和那片暗红的衣物安静地躺着。

    还有另外两团纸从衣物兜里落了出来。

    陆见深将闻奚挽起的裤腿松下,然后站起身正要走时,被闻奚抓住了。

    准确地说,闻奚自然而然地靠在他身上,像找到了一块可以倚靠的石头。

    陆见深退开了半步,手扶了他一下。

    闻奚打开纸团。

    那是一张已经干黄的纸,上面画着一片森林——

    不,不是森林,而是一片人形的东西,更像是风干的人皮。一簇簇,一丛丛地竖立在一起。

    而另外两团纸上,一张画着一只巨蟒,另一张则是一家三口的肖像画。一个可爱无辜的笑脸在年轻男女中间,洋溢着幸福。

    这三张纸的右下角和之前那份《紧急疏散计划》都有着一个相同的署名:赵静。

    “赵静……到底是谁啊?”科斯卡苦思冥想,“男的女的,死了还是活着?”

    萧南枝翻开那件外套,照明器细细扫了一遍,停留在袖口那个绣上去的“静”字,轻声道:“应该已经不在世了。”

    闻奚念了一遍“赵静”的名字,抽出了那张画着巨蟒的图,奇怪道:“这条蛇怎么和我们见到的不太一样。”

    画中的巨蟒没有彩色的鸡冠,却有艳丽的羽翼。同时头部像一颗巨瘤,腹部非常突出,还耷拉着一团肉。

    旁边标注着比例尺。

    如果没有算错的话,体积比他们遇到的巨蟒还大三倍。

    “我们不会碰到这个家伙吧?”科斯卡的眼中充满希冀。

    闻奚没有回答,转而问陆见深:“你那边有收获吗?”

    陆见深说:“没有幸存者。”

    他从背包里拿出了一盘录像带,指了指白条上的签名:“赵静。”

    “从哪儿发现的?”闻奚问。

    陆见深说:“图书馆。”

    李昂来了兴趣:“哟,这里还有图书馆呢?”

    陆见深说:“在教堂后面。”

    十字架后的那扇琉璃窗,就是两栋建筑的分隔。

    就在李昂还要开玩笑时,一阵窸窣的声音响起。

    四面八方,密密麻麻。

    像是沉睡已久的东西被意外唤醒,连带着整片蛇蜕堆都开始颤动。

    “都都都是蛇啊——”科斯卡做出了绝望的口型。

    夏濛濛顺势踹他一脚,让他立刻吸引了蛇群的注意。

    闻奚站在原地,没有动。

    一把枪塞进了他手里。

    陆见深握着一把短刃,加入了战斗。

    闻奚干脆带着李昂和萧南枝爬上了十字架,从高处往下观察着战场。

    但实际上,蛇群和人的动作都很快,缠斗的位置也一直在发生改变。

    “蛇越来越多了,这些家伙到底有多少?”李昂匪夷所思,“十几年不吃不喝都能一直繁衍吗?”

    闻奚不知想起了什么,低笑一声:“谁说不吃不喝了,外面那群三头鸟不算食物吗?”

    “卧槽,难怪那群三头鸟不进来,原来是怕了啊。”李昂恍然大悟。

    闻奚说:“那不如让它们也进来,算算账。”

    李昂:“怎么来?”

    “赌一把。”

    闻奚动作麻利地从背包中掏出了一个小型扩音器和一枚录音笔。

    然后打开录音笔,把十六节的叫声对准扩音器。

    一瞬间,尖利的声音充斥着教堂。

    李昂捂住耳朵:“就这么简单粗暴吗……”

    声音循环三遍后,闻奚关掉了,顺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站位,往后一点。

    “我靠,这群鬼东西怎么变得更亢奋了?”科斯卡用枪崩掉了几个蛇头,一路往旁边小跑。

    夏濛濛和陆见深的处境也不见得有多好。

    “快看!”萧南枝压低了声音。

    只听远处一声嘶哑的长鸣,一群张开双翅的黑影撞上了教堂玻璃。

    清脆的碎响接连不断。

    为首的那只十六节摇晃着三个鸟头,精准地叼起了离得最近的蛇蟒,然后一口吞下。

    但不过多时,一个血琳琳的脑袋从内部撕开了十六节的腹部。刚一钻出来,就被三张尖利的嘴再次抢食。

    随着十六节的飞入,场面愈发陷入混乱。

    闻奚从十字架上跳了下来,忍住干呕的冲动。

    他单身握着枪,想调整一下右耳的耳机位置。

    然而刚一拿出那枚红色的小圆片时,一道黑影如疾风从暗中钻出,硬生生撞开了他的手,吞下了耳机。

    在暗黄的光线下,异变生物浑黑的毛发显得尤为诡异。

    绿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是一头森狼!

    闻奚认出了它。

    是那头从雨泽基地边缘跑了的狼王!

    摆动的尾部闪烁着银色的光,进一步证实了闻奚的猜测。

    “跟了我们这么久啊。”闻奚嗤笑了一声,与那双墨绿的眼睛对视。

    然而那头森狼却仿佛没有进一步攻击的意图,而是转身朝琉璃窗外扑去。

    闻奚毫不犹豫地跟上了。

    他听见有人在叫他,但已经无暇顾及。

    琉璃窗的另一端是木质台阶,再往下是一个黑不见底的深坑。

    那头森狼跑到深坑边缘时停留了半秒,跳了下去。

    闻奚却被一只手截住了。

    陆见深不知何时跟上了他。

    “你放开!”闻奚用力推开他。

    陆见深的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别去。”

    闻奚仿佛忽然镇静了下来。他微微抬眸看向陆见深,像注视着一个陌生人。

    就在陆见深迟疑的瞬间,闻奚猛地推开他的手,朝深坑的方向纵身一跃。

    第025章 第二夜 04

    文/漱欢

    短暂的失重感之后, 闻奚落在了一片冰冷的水中。

    水深只到小腿,朝前走两步就能碰到台阶。

    但周围悄无声息,那头森狼已经没有了踪迹。

    泡在水中的伤口传来一阵刺痛。闻奚想俯身把绷带撕开, 却发现自己身上没有带任何武器。背包也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这时, 他身后射来一道照明器光线。

    闻奚看见来人, 有些意外:“你跟来干什么?”

    陆见深扶了他一下,微微皱眉:“单独行动很危险。”

    “担心你这队长失职?”闻奚顺着台阶走了几级, 转身坐下,“还以为你是担心我。毕竟我是真的疯了。”

    语气中淡淡的失落和弯成弧线的眼睛同时出现,辨不清真假。

    陆见深蹲在闻奚面前,用一把干净的匕首划开了绷带, 从背包中重新拿了一卷绷带和消毒酒精。

    他看上去仍然是那副平静冷淡的模样, 只在闻奚忍痛时动作稍微放轻了一些。

    “抱歉。”

    闻奚哼哼了两声,这才提了一句:“那头森狼把我的耳机抢走了。”

    陆见深的声音像这一潭寒水, 毫无感情:“那不重要。”

    闻奚的手指瞬间绷紧,指节泛白, 表面却笑出了声:“不重要?”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

    闻奚的笑容冷漠:“当然了,对你来说我本来就没有任何意义。反正你也不相信我说的话, 更理解不了那枚耳机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在你眼中, 只有外面那些怪物比较重要吧?”

    陆见深系好绷带,并没有被阴阳怪气的语调影响。

    嘴角的弧度从闻奚脸上骤然消失,只剩下毫无意义的自语:“起码他不会觉得我疯了。”

    这个“他”当然是指耳机里的那个“陆见深”。

    而此时,眼前那双寒潭般的眼眸映出闻奚的脸, 并没有与他争吵, 而是承诺:“我会帮你找回来的。”

    闻奚压抑的愤怒忽然变得轻飘飘的, 好像只要再戳一下就会烟消云散。他挪开视线,闷闷地回道:“做不到的事就不要说大话。”

    他能感觉到陆见深视线的停留, 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场漫长的沉默被一连几声“扑通”打破了。

    几个人影从天而降叠成一团,连带着一只挤进脑袋的三头鸟。

    陆见深跳下水迅速解决了它,然后用水洗净了匕首。

    “我说你们跑慢点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上赶着殉情呢。”李昂扶着腰站起来,给其他三人搭了把手。

    萧南枝走到闻奚跟前,把把背包递给他,还有一把落下的匕首。

    “现在外面不分上下,”萧南枝笑着说,“还是这儿安全。”

    她脸色苍白,额头上不知道是汗渍还是水滴,总之看上去不太好。

    闻奚揣好匕首,提着背包起身。

    “这里有发电机的声音。”他望着台阶上的水泥通道。

    众人的照明器集中在一起,才慢慢让这个地坑有了轮廓。

    水泥通道笔直宽阔,在台阶上甚至还有一个电灯开关。积水上方,也就是他们跳下来的地方还有几根断裂的铁杆,早先可能是个天井。

    而水泥通道的尽头正传来规律的机器运作声,回音在水泥墙壁间不断循环。

    顺着通道往前,能看见沿途的铁门和门边的牌子。

    科斯卡大剌剌地数着:“……保安室,值班室,会议室,备件贮藏间,控制及配电室,发电机房——在这儿!”

    铁门没有上锁。

    灯光一亮,几十台大型工业发电机出现在众人眼前。

    绝大部分已经停止运作,只剩下两台仍然闪烁着绿色的光点。

    闻奚走近其中一台,发现它和别的发电机一样,被厚重的灰尘覆盖。

    只有小屏幕上显示着已运行时间:18 Y - 3 M - 5 D - 21:09:54。

    “真奇怪,难道十几年了都没有人来过?”科斯卡看着自己满手的灰尘和墙角的一片蛛网,“那发电总要靠能源的吧,这东西不可能凭空产生啊?你看我干嘛?”

    李昂表示:“我真没想到你的脑子还是偶尔可以用的。”

    “这里没有储油间,”闻奚停在机房的东北角,吸了吸鼻子,抬起头,“但是有柴油管道和气味。”

    正在运作的管道会发出低鸣,很容易被发电机的声音遮盖。

    “那上面……”科斯卡指着层高过高的天花板,“就都是柴油咯?不会吧,别说设计了,这能源利用方式也太傻瓜了。”

    闻奚说:“也许正是因为傻瓜,才能运行这么久。”

    科斯卡抓抓脑袋,总觉得这地方呆着心烦气闷,索性回到通道中透透气。

    “我靠,李昂你耍流氓啊怎么脱衣服?!”

    李昂兴奋的声音传来:“看到没,澡!堂!快来试试,这热水怎么开的来着——”

    闻奚也去凑热闹。

    只见一间偌大的澡堂排满了水管,但地上也全都是灰尘和黑漆漆的污渍。

    李昂随便打开了一个水龙头,被从天而降的黑色污水吓退了好几米。

    然而过了两分钟后,水的颜色慢慢恢复了正常。

    李昂凑过去闻了一下,尝试性地洗了洗手,跟发现新大陆一般,差点跳起来:“真的可以用!我不管,这都脏了好几天了,我要洗澡!”

    科斯卡左右环顾了一下,也激动地加入了洗澡行列。

    闻奚靠在门口,背对着两个裸男,视线朝向通道更深处。

    “他们还真是不怕死。”夏濛濛毫无感情地评价。

    萧南枝走到闻奚身旁,脸色比刚才更差了。

    闻奚玩笑道:“害怕了?”

    萧南枝摇摇头,盯着闻奚的眼睛,轻声说:“这是不是说明,羽蛇基地已经没有幸存者了?”

    闻奚没有回答。

    “他们是怎么死的,”萧南枝的声音略微颤抖,“那么多人……都被外面那些东西吃了吗?他们总会留下一些什么痕迹……什么样的都行”

    闻奚望着陆见深的背影,低声道:“我们会找到答案的。”

    “……真的吗?”她喃喃自语,像是想要确认什么。

    闻奚拍了拍萧南枝的肩膀,岔开话题:“你也去洗个澡,放松一下吧。”

    几个人轮换着在外面守,顺便吃点东西,等他们都洗完了,闻奚才最后进去。

    缭绕的水汽有些呛人。加上通风不太好,让视野很受限。

    陆见深正在角落里穿衣服。

    闻奚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到一旁,毫不在意地褪去衣裤,打开了一个最近的淋浴头。

    热水仿佛真的能冲刷疲惫,缓解一些肌肉的酸痛。

    散开的长发很快湿透了,粘在背上。

    闻奚一动不动地站在热水下,仿佛在发呆。

    余光中,陆见深经过他时,才稍稍拉回了他的神志。

    陆见深在门口的脚步停留了片刻。他微微侧眸,看见了闻奚背上数道狰狞的伤疤,从脊骨一直贯穿到腰间。

    闻奚说过是旧伤。

    “你可以走近点看啊,”闻奚侧身对着他,在白色的水雾中发出轻笑,“我又不介意。”

    陆见深收回视线,又听闻奚说:“你就站那儿等我呗。”

    陆见深低声说:“在外面等你。”

    水声很快掩盖了离开的脚步。

    闻奚仰起头,视线穿过水雾,停留在水管的锈渍上。那些污秽只会随着时间增加,很难再回到最初的样子。

    或许是发呆的时间太长,一股眩晕将他拽了回来。

    眩晕感一直持续到他穿好衣物。

    再回头时,天花板那片整齐排列的水管正发出“咕咕”的声音,会让人错以为墙面和水管在一起震动。

    世界也在震动。

    ……不对。

    外面有人大喊了一声:“地震了!”

    灰尘簌簌落下,遮蔽视野。轰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如同巨型生物在脚下爬动。

    闻奚三两步从澡堂跑出来,看见科斯卡在通道前方朝他们招手,示意往回走。

    陆见深似乎在和自己说什么,但闻奚听不清楚。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余光中,从通道深处抖动的光线下一闪而过的黑影。

    闻奚来不及思考,立刻转身朝通道深处追去。

    世界仍在震颤,时不时有东西从头顶掉落。轰隆隆的声响中,隐约透着鸟兽的嘶鸣。

    腿上的伤口撕裂般疼痛。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追着森狼的身影,一路来到了通道尽头。

    拱门后是一片漆黑,偶有闪烁的诡异光点如波光涌动。

    不知何时,地震已经结束了。在停滞的空间中,那头森狼从黑暗的边缘探出利爪,涎水淌了一地。

    闻奚直视着那双幽绿的眼睛,隐约听见了森狼喉头的低吼。

    他握紧匕首,追进了那片黑暗。

    周遭仿佛很空旷,脚踩在地面的声音在不断回荡。而那些闪烁的光点仿佛在指引方向,带着他一路往前。

    森狼奔跑的速度比人类要快上数倍,很快就穿过黑暗抵达了对面有些许光线的位置。

    它似乎是故意放慢了脚步,从光线中回头望向闻奚。

    那双绿色的眼眸浮满狡诈森冷。

    下一刻,一道黑色的门在距离闻奚二十余米的位置缓缓合上,即将把那头变异森狼隔离在门后。

    “混蛋!”闻奚骂了一句。

    左腿突然传来的刺痛在拉扯着他的步伐。

    但他不能停下。

    他得把耳机拿回来。

    黑暗中,闻奚咬住牙,尽量无视伤口带来的疼痛。

    快了,马上,只要他能出去——

    一道黑影从斜上方跳下,落在了闻奚前方。黑色的作战服像一把冰冷的刀。

    他侧眸看了一眼身后的闻奚,然后在门彻底合上之前转身出去了。

    “陆见深!”闻奚吼道。

    但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厚重的自动门将陆见深和那头森狼与门内的世界隔绝,连半点声音都听不见。

    闻奚狠狠地砸了几下门。意料之中,没有任何反应。

    “闻奚!”科斯卡他们从另一侧追了过来。

    照明器的光线刚一进入,闻奚的脸色一变:“别动!”

    但科斯卡完全没听见,竖起耳朵,大喊道:“你说什么——”

    话音刚落,另一侧的自动门也在他们身后死死合上。

    严丝密合,没有一分空隙。

    他们五个人,被关在了这里。

    “我去,真打不开门啊。这到底什么地方,冷死人了。”科斯卡拿着照明器乱晃,突然眼睛一顿,发现了地上一个正在闪烁的红色小圆点。

    萧南枝一急:“你先别忙——”

    “啪”一声,科斯卡一脚踩了下去。

    头顶的灯光如汹涌的日色,瞬间照亮了这间屋子。

    眼前的景象霎时间令众人失语。

    只见这片宽阔的空间中,无数台超级计算机像一个个银黑的匣子,整齐排列成半弧形,一层一层,密密麻麻,都处于关闭状态。

    而在它们的中央,漂浮着一个果核形态的巨物。

    那枚“果核”安静地停留在半空中,通体是银蓝的金属。光线的反射让它看起来像一片湖泊。

    几十米高的头顶,是无数盘根错节的线路,每一个节点都闪烁着彩色的光,宛若银河。

    闻奚顺着台阶走上过道,从那个位置可以俯视整片区域。

    冰冷的金属颜色组成深浅相错的河流,哪怕已经死亡了数十年,也充满了掌控与秩序感。

    而最前方,那一颗震撼的“果核”如同河流尽头的眼睛,穿过时空与人的灵魂相视。

    闻奚直勾勾地望着它。

    仿佛脑海深处突然响起一阵絮语,隔着玻璃抓挠,必须要他走上前去一探究竟。

    闻奚顺从了这样的念头。

    随着他的靠近,那个巨物的全貌愈发清晰。它像一颗安静的眼球,或是陷入沉寂的心脏。银蓝光洁的表面实际上布满了细长的沟壑,但极为整齐通顺,是造物主完美的创造。

    而在距离它最近的一圈超级计算机旁,站着几个黑色的人影。

    科斯卡先一步冲了过去:“喂,你们干什么的?”

    闻奚还没来得及喝止,只见科斯卡激动地拍了一下其中一人的肩膀。

    那个穿着套头外套伫立着的身影瞬间如一片薄纸,揉碎成了一团,滚落在地上。

    灰白的骨头从袖口露出一节,缠满了蛛网。

    科斯卡开始牙齿打架:“啊这……兄弟,真不怪我。冤有头债有主,你找谁……”

    这动作像触发了多米诺骨牌,只见其余那些身影都纷纷下坠,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科斯卡一脸求救。

    李昂却饶有兴致地走上前去,简单察看一番后,得出了结论:“起码十四五年了,但尸骨状况良好,应该不是什么东西吃干净的。”

    “你说屁话呢,”科斯卡不满意了,“那他们总不能就一动不动站这儿死了啊。”

    李昂笑了笑:“说不定呢。”

    闻奚从其中一具尸骨的袖口捡出了一张工作牌。

    总共十九个人,每个人都有一张同样的牌子。

    牌子上的字是写上去的,已经辨认不清了。只能隐约看到“工号”、“深域部”等字样。

    “深域。”闻奚回过头,只见每一台黑色匣子的边缘都印着编号。

    深域T879,深域P015,深域I902……

    “深域主脑!”萧南枝惊呼了一声。

    闻奚听着这名字耳熟,但却想不起来是什么。

    萧南枝神色激动:“深域主脑,又称宙斯系统,是污染时代来临前人类科技的顶峰创造。可以说,它的存在超越了一切超级人工智能主脑,被誉为人类的福音,是堪比‘上帝’的创造者。”

    在宙斯系统的指导下,无数尖端科技应运而生,超乎想象的城市拔地而起。人类的生产力一度到达了顶峰。

    “简单来说,它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是那个时代的核心。”

    但在污染时代来临后,宙斯主脑系统因不明原因陷入故障,自此再未开启。

    闻奚好奇道:“是修不好了?”

    萧南枝低声说:“当时的档案中说,并没有查清故障原因。宙斯主脑本来就是万千巧合中被创造出来的,更加无法复刻。但是……等等!”

    “阿利雅……阿利雅城虽然是旅游古城,但一切都建立在高度自动化和科技化的系统上——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宙斯系统的备份就存储在阿利雅城,也就是,羽蛇基地!”

    就在他们眼前。

    李昂和科斯卡面面相觑,瞬间露出了兴奋的神情。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能在这儿找到那个该死的系统备份——”科斯卡的声音愈发飘忽,几乎热泪盈眶,“那咱们雨泽基地就能得到它的帮助了?!那、岂不是我们所有人都有救了?!!”

    萧南枝刚要点头,却看见闻奚嘴角的嗤笑。

    那一瞬间,她的心一沉。

    “如果这个备份真的有用,”闻奚慢条斯理地开口,“那羽蛇基地为什么没有幸存者?”

    科斯卡的笑容僵在眼底:“那可能是因为他们的程序部太差了,根本不知道怎么用。或者他们设备不足……”

    望着一屋子的超级计算机,科斯卡逐渐没了底。

    “咚、咚。”两声闷响从近处传来。

    在其中两具靠近的骸骨旁,夏濛濛敲了敲身旁的一台黑色匣子,朝闻奚示意。

    那台大型机器在她的触碰下竟然点起了指示灯。证明它只是在休眠,并未停止运行。

    只有这一台如此。

    信息界面停留在信号发射完成,正在等待自动进入下一轮发射期。应该是被人提前设置好了循环模式,才让雨泽基地在无意中接收到了一次。

    信息条上贴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负责人:赵静。”

    夏濛濛从机器下方的抽屉中翻出了一台读取器,和闻奚背包里的那部录像带完全吻合。

    “这……真能开机吗?”李昂疑惑道,顺手往读取器的屏幕戳了一下。

    下一刻,读取器亮了绿灯。

    浮空的“果核”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片巨大的虚拟屏。

    在杂乱的画面和声音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出现在了屏幕中。

    她脸色苍白,发型似乎也不够整洁,看起来有些慌张。但当她直视镜头时,却仿佛能够看见屏幕外观看的人。

    “你们好,我是赵静。”

    第026章 第二夜 05

    文/漱欢

    屏幕中的女人说完第一句话之后便开始调整镜头的方向, 目光时不时瞟来。

    “她她她能看到我们?”科斯卡大惊失色。

    闻奚双手往后一撑,坐在了平台边缘,抬头与屏幕中的人对视。

    赵静挽起衣袖, 再次开口:“……今天是2182年1月19日, 羽蛇基地还有幸存者七万三千五百二十九人。我是羽蛇基地科学部职员, 赵静。这是我用来记录的视频,它会通过摄像头实时存入在我准备好录像带中。我使用的是图书馆001号读写器。”

    “我不知道你们是谁, 但我想,应该不止一个。无论如何,只要‘你’存在,就证明我们还有希望。”

    突如其来的撞击声在赵静的身后响起。她脸上闪过短暂的惊慌, 随即镇定下来:“外面的污染生物还在持续攻击, 这段时间越来越密集了。我们注意到蛇群的动静。羽蛇一直都是这片土地的主宰者,它们要回到这里来。科学部正在研发一种基因合成生物, 天生就是蛇群的敌人。他们称为‘神圣计划’,马上就要成功了。但这太疯狂了, 我不同意……我没有别的选择。”

    “希望我们能活下去。”

    画面黑了五秒,随后又继续开始下一段。

    镜头像是被藏在什么地方, 随着拍摄者的位移产生摇晃。右下角的时间记录着2182年7月20日。

    一排培养舱出现在镜头中。

    每一个培养舱中都漂浮着人体大小的鸟类生物, 它有三颗头颅,细长的脖子布满了绒毛。

    这明显只是幼体,可以想象成体的大小应该远超于此。

    科斯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就是那该死的三头怪吗?!”

    视频中,一个研究员模样的人正激情地给其他人介绍:“十六节是古城阿利雅的神鸟, 因此我们利用对污染毒素的研究加以设计, 也将它同样命名为十六节。各位, 请过来观看我们最新的成果。”

    随着那个人按下控制器,一个玻璃器皿顺着轨道被自动送到了外部的丛林中。

    那里有一个小型蛇巢, 幼年期的羽蛇盘绕在树上。

    它们对迎面而来的玻璃器皿露出了极大的敌意,陌生的气息让它们开始成群结队地发动攻击。

    玻璃舱体外部的指示灯亮了一瞬,随后自动打开了。

    那只短毛的幼体十六节随着人造营养液流了出来。它原本闭着眼睛,两只爪子踩在地上也不太平稳。

    一条黑色的蛇从背后靠近了它,紧接着尾巴一甩,死死缠住了它。

    就在众人都以为这次实验失败时,十六节猛地睁开了眼。

    一团血雾遮住了摄像头。

    画面再次出现时,只见那只幼体十六节的其中一枚长喙像一根竹竿,从上而下而贯穿了黑蛇的头颅。而剩下两颗脑袋正在撕扯着活肉。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难以抑制的激情冲破云霄。

    屏幕外则时一片沉默。

    “真是疯了,”李昂露出难以理解的神情,“还真以为自己能控制住污染物。”

    闻奚轻轻叹了口气:“人在绝望的状态下,会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

    对于当时反击能力较弱的羽蛇基地而言,这或许是最冒险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在下一段视频中,赵静变得圆润了一些,头发也剪短了。

    “今天是2182年10月7日,羽蛇基地还有幸存者六万八千余人。食物的紧缺程度让内乱一触即发。好消息是,神圣计划的进展似乎比预想得还要顺利。十六节的出现的确改善了外部的生态结构,让蛇群有所忌惮,攻击频率下降。但或许是我太过悲观,十六节对人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亲近……两周前,一个养育员在实验室牺牲了,他是我孩子的父亲。”

    “我反对继续进行实验……也因此,我从科学部调到了深域部。说实话,我很难想象现在的情况下,还存在一个无所事事的部门。当然,我们的目标是重新开启深域系统。我们拥有宙斯主脑的备份。但几十年来,这项工作从未有过任何进展。任何读取备份的方式,都会被主脑自动拦截。”

    “我有时候会有一种感觉,宙斯主脑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它不愿意被我们开启,因为它不再帮助人类了。深域系统不可能被成功修复。这可能是我的错觉吧。”

    “除此之外,我还负责每天向所有人类幸存基地发送求救信号。按照过去的记录,从来没有人回应过。或许羽蛇基地是人类最后的希望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还在这里浪费生命……或许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希望ta能有好运。”

    ……

    “今天是2182年11月1日,羽蛇基地还有幸存者五万余人。放出的十六节已经开始了筑巢行为,它们的繁衍速度比科学部预估得要快很多……外出的调查员有九人成为了它们的食物。或许,十六节是更为危险的敌人。”

    “深域部已经放弃了对主脑的修复工作,多余人员被遣散,包括我在内只剩下二十人。”

    ……

    “今天是2182年12月16日,十六节已经全面失控……科学部又有了一个针对十六节的新计划。他们想要培养一条Alpha级别的蛇母,并且植入少量人类基因。他们想要采用我爱人的DNA,因此想要我的许可。他们是真的疯了。”

    ……

    “今天是2182年12月31日,我在库房值班。有人尾随我进入库房,想伤害我……但一条幼蛇咬伤了他。科学部的培养皿丢了一条Alpha试验品……该不会就是它吧?任凭我怎么拿东西砸,它都顽强地逃窜。真可笑,它逃命的样子,让我看到了我自己。我们所有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如此。”

    “不知道为什么,我决定放过它。它没有再做出攻击的举动。我们互相望着,直到科学部的人赶来。”

    ……

    “今天是2183年1月3日,它必须被污染……只有这样,科学部的实验才能起到效果。我们将它丢入了一个蛇巢,它进去之前看着我,像在求救。十二个小时后,它出来了。它受了很多伤,但它活着。”

    “它被成功感染了。但它仍然有自己的意识。它没有攻击我。”

    “它还给我带回了一枚儿童弹弓。很好玩,对吧?”

    ……

    下一帧画面中,赵静坐在椅子上,小腹隆起,而一条体型庞大而面目狰狞的蟒蛇亲昵地依偎在她的肚子上,下半截身子被一件红色的外套盖住。

    巨蟒的肉瘤随着她的呼吸鼓动,十分诡异。

    她看上去眼眶凹陷,脸色发白,但抚摸蛇的动作却异常温柔。

    “科学部告诉我,它的确拥有我爱人的少量基因片段。所以我才能靠近它,取得它的信任。我画了一张全家福……虽然我的爱人已经牺牲了,但如果能坚持到未来那一天的话,我们还是会再相见的。我也给它画了一张,它很漂亮,不是吗?”

    紧接着,画面一转,切到了少量蛇群和十六节的战斗中。一队渺小的人类奔跑在它们之间,就像几片薄纸,风一吹就碎了。

    闻奚听见周围此起彼伏的作呕声,鼻尖动了动。

    “哎不是,这……赵静到底经历了什么啊?”科斯卡差点被口水呛着,“她、她怎么想的?基因编辑蛇又是什么鬼东西?”

    李昂冷冷回答:“看起来是一条人造羽蛇。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一个没有发展目标的族群忽然出现一个处于统治地位的霸者,会发生什么?”

    科斯卡一头雾水,只见闻奚抬抬下巴,示意他们继续看。

    屏幕中,一条巨蟒突然出现在了混战边缘。它盘在树上,血红的眼睛注视着蛇群。

    随着低低的“嘶”声,蛇群如同接收到了某种指令,开始了分散作战。以一种有规划的战略反击发动攻击的三只十六节。

    很快,十六节竟然败下阵来。

    蛇群一拥而上,将它们分食干净。

    而最后,随着巨蟒的低吟,蛇群出现了惊人的一幕。它们渐渐退散至丛林边缘,却又纷纷开始自相残杀,近乎撕扯般咬断对方的喉颈。

    “你们看到了吧,它胜利了!”赵静欢欣若狂,“我们的计划成功了!它可以统治蛇群,而人类可以驯养它。看,它还会向我讨要奖励。”

    镜头中,她递给了巨蟒一块风干的肉,像哄婴儿一般,还伸手摩挲着它的嘴角。

    “这是我们解决污染的唯一途径。真希望还有别的幸存基地能看到我们的经历。曙光就在眼前了。”

    ……

    “今天是2183年2月26日,今天是羽蛇基地六十年来最重要的一天。我们终于安全地踏出了堡垒。我第一次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它充满了灰尘和潮湿的气味,也充满希望。蛇群离开了我们。它们大量死亡,彻底地走了。我们将它们的尸身烧干净了。”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米拉(Mira),这是我给它起的名字。”

    “米拉最近还会说话了。我教它说‘妈妈’。”

    画面中突然出现了一条蛇的影子,在若隐若现的光线中,它直立着上半身,如同一个人影。

    低哑的“嘶”声似乎在逐渐变成微弱的人声。

    “Mama。”

    它说。

    “这是我的家。”

    “我听见了,它说这是它的家。对,这是我们共同的家。所有人都很害怕米拉,除了我。其实它也只是个孩子。”

    ……

    “今天是2183年6月3日,一切希望似乎被再次磨平了。十六节在丛林中大肆繁衍。仍然存在的少量羽蛇在它们的扩张下再次进入我们的领地,再次开始了掠食行为。不知道为什么,米拉并不愿意发出指令。晚上,米拉照常想来我的房间睡觉。我拒绝了。它看上去很失望。”

    “我们在生产区发现了五具尸.体……不,其实只剩下五张人皮和骨架。它们的血肉都被吃干净了……他们认为是米拉做的,是他们误会它了,因为米拉告诉我不是它。生产区有一条暗道通往外部,一定有污染物从那里进来了。”

    ……

    “今天是2183年7月15日,最后一道防线被十六节攻破。它们在寻找食物,蛇群不能满足它们。科学部要将米拉驱逐出去,让它和十六节战斗,为我们争取时间。我反对。明明是他们让米拉被感染,为什么现在却不肯正视它的存在。它和我们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一样的。”

    “但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作为副指挥官,我签署了《紧急疏散计划》。基地官方将不再干涉个人的行为,想要留下或者离开都尊重个人意愿。我真切地希望有幸存者能够走出那片丛林。只要他们能抵达丛林尽头,他们就会看见那台电梯,有机会回到陆地上。无论外面是什么样的,总比这里安全——”

    “我希望再去和米拉谈一谈。”

    接下来,画面随着赵静的步伐来到了一处花园。

    那条巨蟒的大小已经比半年前大出数倍,体积远超于普通的羽蛇。

    赵静在尝试与它沟通:“米拉,我不愿意看到他们驱逐你……你明明可以不用经历这一切。你可以再试着控制蛇群吗,让它们去丛林中,拖延十六节的时间。这是我们的家,米拉,现在一切都很危急。”

    巨蟒在慢慢地靠近她,如往常一样低下头颅,接受她的抚摸。

    “Mama。”巨蟒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赵静的身体却因为喜悦而微微发抖。

    她听见巨蟒的气音凝成了一句完整的话:“这是……我的家。”

    紧接着,冰凉的触感碰到了她的皮肤。

    她几乎来不及反应,钢针般的牙齿瞬间穿透了她的后颅。

    黑色的污染素像流淌的液体,通过牙齿注入她的身体。

    与此同时,她看见了不远处两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血糊……她忽然意识到,之前造成生产区死亡的凶手到底是谁。

    赵静的眼神渐渐变得绝望,呆呆地注视着巨蟒。

    就这样维持了几分钟后,巨蟒抽出了牙齿,离开了落在地上的镜头视野。

    而赵静则强撑着找回自己的意识,跌跌撞撞地捡起袖珍摄像机往回跑。

    她避开了人群,来到了科学部的实验室,从那里偷偷带走了一枚试剂和一支注射器。

    然后通过位于地下通道的深域部返回外面的花园。

    她没想到的是,深域部的同事们竟然还在。他们看见了她,其中一个非常激动:“我们发出去的信号有回复了!是沙舟基地,他们还活着!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幸存者!”

    “是……吗?”赵静喃喃道,惊喜的情绪在眸中闪烁。

    “他们的坐标是39.807.198,离我们虽然有点远,但也有机会——赵指挥,你怎么了,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面对他们的关切,赵静却退后了几步,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我授权你们发送求救坐标,等待救援。如果……真的到了没有办法的那一天,请把深域系统备份传输给沙舟基地,希望他们能用上。”

    “赵指挥,你……”

    赵静低声说:“祝你们好运,也祝人类好运。”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外套,握紧了试剂,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深域部。

    沉重的大门在她身后缓缓降下。

    不久后,滚落在地上的镜头传出了赵静震颤的声音:“你……你怀孕了?不,不……那些羽蛇并不是你的同类,你只想拥有你自己的同类,难怪……是我一直以来的误解。你只是在模仿我的行为……你根本,从未拥有人的感情!”

    “是我的错误,我不会让你再继续伤害任何人了,”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我会陪你一起的,米拉,我们一起下地狱。”

    接下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和不属于人类的嘶鸣同时响起。赵静用尽最后的力气推翻了油桶,将引燃器丢了进去。

    “这是我的……家。”赵静最后的声音,如是说道。

    污染素在赵静体内蔓延,爆开了一朵血花。

    蛇类的嘶鸣在燃烧的火焰中幽幽传来:“……Mama。”

    四周再次陷入死寂。

    虚拟屏在播放结束后自动关闭。

    但最后的惨叫声仿佛仍然回荡在耳边,令人心惊肉跳。

    “所以……”科斯卡深呼吸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她成功了吗?那个家伙,到底死了吗?”

    闻奚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语气散漫:“我们碰见的羽蛇和视频中的已经不一样了。比起视频早期的蛇群,那些东西和那条巨蟒更相似,会模仿人说话,会故意装成人。”

    科斯卡费力地吞了一下喉咙:“那就是说,那个恐.怖的大家伙繁育了新的族群?它……它总不能还活到现在吧……”

    “说不准,”李昂回忆着视频中的画面,“赵静想用来杀死巨蟒的试剂应该是某种生物毒素。但那条巨蟒已经不是普通的生物了……对污染生物而言,变异和适应的时间都很短暂。”

    闻奚微微颔首:“十五年了,蛇群如此壮大,想必那条蛇母功不可没。”

    想到这里,众人默契地陷入沉默。

    “那赵静牺牲之后发生了什么?”科斯卡刚一出口,便有了不好的猜想。

    闻奚说:“赵静临走之前让他们到万不得已时把深域备份传输给另一个基地,外面大量的蛇蜕和这里死亡的十九个人,都指向了同一种可能。”

    是最差的那种可能。

    他们没有等来沙舟基地的救援。

    蛇母在短时间内孕育了大量蛇群,将十六节驱赶到了边缘地带,然后以这里的幸存者作为繁衍依赖的食物。

    而深域部门的十九个人,则是活活在原地熬死的。

    残忍的真相被这样剥开,让本就一路处于恐惧的几个人逐渐失色。

    剧烈的悲伤和同情纠缠在身躯中,难以抑制。

    此时设身处地,十五年前的绝望如冷风将人浇头。

    没有希望,更没有自救的办法。

    原来作为猎物的命运,从未终止。

    “也就是说,那条蛇母还在外面的某个地方?”萧南枝焦急道,“那怎么办,陆队还没进来呢!”

    “与其担心他,”李昂的声音苍白,“还不如担心一下咱们怎么出去。”

    萧南枝看向闻奚。

    闻奚却显得颇为冷静:“还记得赵静提到了电梯吗?”

    众人摇头。

    “阿利雅古城是在污染时代前是一座相当受欢迎的旅游城市。但是地形不方便停靠任何交通设备,所以应该有一样东西进行人员传输。赵静说,只要抵达那片丛林的尽头,就可以看见电梯。那台电梯,应该能让你们直接出去。按照方位来说,不会离飞行器太远。”

    李昂没有轻易被说服:“但这些都是你猜的。”

    闻奚继续说:“我们来时经过的丛林没有任何电梯的迹象,而且树木年龄较新。赵静所说的,应该是深域部另一侧出去的那片林子。”

    李昂:“你该不会是为了去找陆见深现编的吧。”

    他还要继续说什么,却见夏濛濛一脚跳上了平台。

    “看这里。”她说。

    灰白的墙面高耸,却在灯光下隐隐透出了一些凹凸不平的线条,宛如一幅巨大的地图。只是或许年岁过于久远,墙皮已经剥落许多。

    萧南枝忽然被提醒了:“那盘录像带!赵静在深域部的那一段,她拍到了墙面,的确是有一幅地图!”

    夏濛濛将录像带往前回了一段。萧南枝赶紧掏出纸笔记摹了下来。

    与他们经过的路段一一比对完善后,得到了一张羽蛇基地的全貌。

    “闻奚说得没错,电梯就在这儿,”萧南枝指着深域部外面丛林三公里左右的一个圆点,“我们可以从这儿出去。”

    李昂反对道:“都十几年了,谁知道这个所谓电梯还在不在运营啊,你们别太想当然了。”

    闻奚望着那枚漂浮在半空的“果核”,懒散地说:“试一试,或者原路返回,你们可以自己选。”

    萧南枝一愣:“……那你呢?”

    闻奚站在前方,双手插兜,嚼着一颗汽水糖。他微微侧过身,侧脸的线条更显昳丽,语气戏谑又轻松:

    “谁让我是陆见深的旧情人呢?是生是死,我得找到他。”

    第027章 第二夜 06

    文/漱欢

    李昂望着闻奚的背影, 叹了口气:“都这个时候了还在卖人设,没必要吧?”

    “你懂什么!人家情比金坚。”科斯卡信誓旦旦。

    李昂眼露怀疑:“真要这样他刚才怎么不跟某个人一起出去?好话都让他一个人说尽了,半点事没干过, 连担心都没有。而且你没发现吗, 咱们几个好歹还绝望悲伤难受一下, 他也太冷漠了吧?看他那开心的样子,他还是人吗?”

    萧南枝刚要反驳, 隐约听见闻奚在哼歌,曲调欢快。她默默忍了忍,对李昂说:“现在不是互相指责的时候,先找到出去的办法。”

    不远处, 闻奚望着浮空的巨物“果核”, 慢慢走近了一些。

    只有当他完全站在果核下方时,才能看见这东西并不是真实地违背物理规律。

    无数条透明细线组成了一张网, 将这枚“果核”完全吊在了半空中。那些线极细极密,如果不在特定的角度, 根本无法注意。

    闻奚用两根手指捏住了一根最近的线。触感坚韧,不知道是什么材质。

    那一根线的一端接入墙内, 另一端则缠绕在“果核”表面如蜂巢般的小孔上。

    这一幕似曾相识, 但他一点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好奇心驱使着他抬手触碰。

    就在掌心碰触到“果核”粗糙的表面时,那股絮语的声音再次向他袭来。如浪潮般引诱他再靠近一些。

    与此同时,闻奚感觉到了它的“心跳”。

    一鼓一息。

    仿佛有一盏灯被这巨物包裹着,金色的光点从裂缝中析出, 连成一条线。每当膨胀的节点来临时, 光点都会愈发明烈, 宛如跳动的心脏。

    “这是……活物?”萧南枝走到他身旁,仰起头。

    闻奚仍然用手抚摸着它的表面, 低声说:“不,这是机械。”

    机械运作的声音从在业已老化的表壳中传出,造成一种它活着的错觉。

    萧南枝震撼不已:“……这就是工业文明的顶峰吗?那颗属于宙斯系统的大脑?”

    闻奚的声音近乎叹息:“可惜了。”

    它已经死去多年了。

    久到没有人能想象它在污染时代之前拥有怎样的辉煌。

    更何况在他们眼前的,只是一个备份。

    “要是它还能重新开启就好了,”萧南枝挤出一丝笑容,“那我们就有救了。”

    闻奚说:“没用的。”

    “什么?”萧南枝以为自己听错了。

    闻奚微微仰头,褪去笑意的眸色格外冷淡:“如果一切都已经注定了,那么无论走多远,都一定会回到原点,回到那个结局。”

    “不是的,”萧南枝认真地反驳道,“我们还远远没有到结局。”

    “……不是吗?”闻奚自言自语道。

    那一刻,萧南枝忽然感觉,眼前的人站在明亮的光线下,却也处于阴影中。他的影子有时会和那片潮湿危险的丛林重合,神秘而孤独。

    她扬起嘴角,鼓励道:“别这么悲观,我们还会有别的方法。”

    闻奚懒散地叹了口气,余光却骤然一滞。

    科斯卡不知蹿到哪台超算机旁边,又纯粹出于好奇胡乱按下了一些按钮,然后闷头闷脑地走到大门边,狠狠拍了几下。

    只听“滴”的一声,门上出现了巴掌大小的一圈光点,是隐藏的按钮。

    李昂目瞪口呆:“你这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牛哇。”

    科斯卡疑惑地摸摸脑瓜子,反应过来后“嘿嘿”一笑,完全听不见萧南枝的阻拦声,直接一巴掌拍上了按钮。

    光点按顺时针方向亮了三圈。

    闻奚头顶的那枚“果核”也忽然发出了持续的低鸣声,从沟壑溢出的光束逐渐增强。

    只听轰隆巨响从近处的墙壁传来——

    “果核”身后连着通往陌生丛林方向的那一整面墙都消失了!

    一条弯曲的石板路和高大的树林出现在众人眼前。

    室内耀眼的光线将前路照得异常分明。

    科斯卡兴奋极了,见大门没反应,索性从旁边绕出去。然而只听“咣当”一声,他捂住了额头。

    “*他爹的,是玻璃!”

    一扇高达二十余米、长逾五十米的巨大玻璃取代了灰白的墙面,仍然将他们困在原地。

    闻奚站在台子上,借着光线看见了石板路间停留的黑色影子,金属质地的尾巴折射着冰冷的光泽。

    那头森狼停在道路边缘,悄然回首,仿佛与闻奚对视。

    然而不到三秒,它似乎听见了什么,耳朵一动,抬腿便跑。但它似乎受了很重的伤,明显不如先前那样迅捷。

    紧接着,一个黑色的人影从一棵树跳到了另一颗树上。他的动作敏捷而轻松,观察时警惕地看了过来。

    “陆见深!”

    “陆队!”

    几道声音齐刷刷响起。

    闻奚朝他挥手示意。

    然而,陆见深的视线只是短暂停留了几秒,随后便离开了那棵树,追着森狼的踪迹而去。

    李昂:“……他故意演的吧?”

    科斯卡绝望地跌坐在地上:“完了呀,他根本看不见我们。”

    夏濛濛借着手中的长枪狠狠地敲打着玻璃——然而除了声音,没有造成任何损伤。

    “那个赵静怎么没提过这破机房还有这作用?”科斯卡想不明白。

    “深域部是机密部门,”萧南枝努力搜寻着线索进行推测,“这里的一切都是完全隔开的,要保证最高级别的安全……来应对特殊情况。这也是他们十九个人没有死于蛇口的原因。我们可能在无意中触发了这个安全系统,通常只能等它自己解除危险。”

    闻奚弯起眼睛:“在这儿干等十几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李昂冷着一张脸,呼气时,额头的几缕银发飘了起来。头发还没落下来,他惊呼出声:“卧槽,那是什么东西?!”

    科斯卡声音颤抖:“你他爹的怎么好像很兴奋啊?”

    李昂生怕看不清楚似的,五官都要贴在玻璃上了:“你懂什么,蛇母!这辈子见一次也值了!”

    闻奚望向窗外,诡秘的气息一再浓烈。

    如深潭般庞大的黑影从丛林中慢慢涌出。

    首先露出的是一截尾巴,遍布凹凸不平的肉瘤,仿佛藏匿着无数胚胎的温床。深绿色的黏液从坚硬的黑色鳞片间渗出,在所经之处留下痕迹。

    闻奚的眉心一跳,好在密不透风的玻璃阻挡了腥臭气息的蔓延。

    那东西的全貌却始终隐匿在阴影中,将自己悄无声息地藏好了——只有从室内的角度能窥见几分。

    然而有人正浑然不觉地潜行在丛林中。

    “陆队!小心后面!”科斯卡大喊道。

    陆见深却完全没有反应。

    他瞄准了行踪迟缓的森狼,从横斜的树枝一跃而下。银色的刀光藏在左手,随着侧翻的动作反手一闪而过。

    科斯卡捏紧了拳头:“YES,陆队招牌的反侧左手刀——”

    ……招牌?

    闻奚饶有兴致地观察。

    这只头狼也并非是好对付的。它几乎没有在意身上的伤口,而是奋力一扑——疾行间拖拽着陆见深。

    但没有人看清下一秒,刀光是如何忽然出现在了他的右手中。

    锋利的刀尖顺着森狼的肚皮一把插进,然后借着惯性往后,瞬间划开了一道惨烈的口子。

    在狰狞的呜咽声中,森狼跌出数米远。

    留在原地的人影单膝着地,刀尖撑住地面。刀背映着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

    然而这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一颗诡异而庞大的头颅从树丛中钻出,数根细长的蛇信窸窣,瞬间卷走了地上的森狼。

    血肉模糊的吞咽声短暂而漫长,只剩下石板路尽头的一滩血迹触目惊心。

    无数幽绿的眼睛遍布于肉瘤堆积的蛇颅,此刻贪婪地直视前方的人影。

    细密的“嘶”声传递着潮湿诡谲的震慑,在一人一蛇的对峙中压倒般涌现。

    “啊啊啊啊啊啊——”科斯卡突然大喊了起来,“快快看看看看看看!”

    随着他的怪叫,众人才注意到玻璃墙外忽然出现的蛇群。

    它们是从上往下爬行的——减少了被察觉的时间。但由于数量过多,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宛若一片黑色的潮水,很快遮挡了视线。

    李昂捂住眼睛:“不行了,救——”

    萧南枝关心道:“没有血,不用晕。”

    李昂声音虚弱:“可是我还有密集恐惧啊!”

    不断涌来的蛇群凝成团状,仿佛没有痛觉般不断猛烈地撞击玻璃墙。接连不断的撞击声让墙面开始颤动。

    科斯卡不解道:“这不是单向玻璃吗?它们难道有透视?”

    “不是视觉,”闻奚慢悠悠地说,“是温度。”

    经他一提醒,众人方才感受到,室内的温度好像的确在缓慢上升……

    而热源则来自那枚精密的“果核”。

    受到温暖吸引的蛇群愈发聚集,只争先恐后想要穿过玻璃朝热源聚拢。哪怕砸成了碎泥也不罢休。

    李昂默默地戴上了变色眼镜,拿出侧写本迅速描了几笔。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画画?”科斯卡干呕了几声,实在是没有可以吐的存货了。

    萧南枝心惊肉跳地听着外面的撞击声,看向仍旧一脸散漫的闻奚。

    “那现在怎么办?”她问。

    闻奚蹲在台子边,单手托着脸,一副无辜模样:“你是战术指挥啊。”

    萧南枝声若蚊蝇:“……这一题没学过。”

    “那我给你几个提示,”闻奚说,“这面玻璃最多再坚持十分钟,等他们进来,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萧南枝看着他:“就这么简单?”

    闻奚忽然一顿:“差点忘了,这里还存有柴油。”

    “所以……”萧南枝尽力压制着恐惧整理思路,“如果我们能把电机室的燃油引到这里来,就可以直接点火。但是怎么做到呢?”

    闻奚刚要再给点提示时,只听“咚”的一声巨响从身后传来,震得他一抖。

    他慢慢回头,只见一个人影利用绳索顺着实墙爬上了高处,手里握着一个小锤子,正贴着耳朵听墙内的声音。

    夏濛濛淡淡地往下瞥了一眼,手起锤落,在墙面留下了蛛网似的裂缝。

    李昂睁开了一只眼:“我怎么觉得濛濛姐在骂我们一群废物。”

    科斯卡佝着虎背点点头:“我也觉得。”

    他当即决定加入帮忙,绳子还没套稳,几块水泥砖从天而降,砸在了他的脚边。

    高处已经有了一个半人大小的窟窿。

    夏濛濛躬身钻了进去。不到两分钟,她拖着一根直径近乎臂长的管子出来了。管口架在墙上,深色的燃油裹满杂质,如洪水一般泻出。

    底下的几人立刻跳上台子,接应了夏濛濛。

    科斯卡的眼神充满崇拜:“濛濛姐,你怎么做到的,教教我?”

    夏濛濛平静地说:“小事。”

    四人转而一起望向闻奚:“那现在呢?”

    闻奚:“?”

    闻奚嘴角一勾,朝外面的蛇群扬扬下巴:“等着呗。”

    他们来到了玻璃墙边,站在较为隐蔽的位置,持续观察着蛇群的动向。

    按照闻奚的分配,等一下由夏濛濛和科斯卡开路,趁乱先冲出去。

    萧南枝握着地图,深吸了一口气。

    透过蛇群缝隙,能看见笔直的石板路空空如也。陆见深和蛇母都消失了。

    “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不到三公里就能找到电梯。”

    萧南枝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闻奚的语气似乎严肃了几分。

    “如果电梯出了问题,那么就想办法回到城楼。信号弹只能用一次,会引来十六节。但如果电梯可以用,你们直接出去,返回基地,不要等。”

    李昂诧异地扭过头,不太明白闻奚的意思:“你……”

    但萧南枝迟疑着点头:“记住了,我会想办法的。你……你们要小心。”

    她话音一落,只听一道压抑的裂纹声响起,紧接着是无数碰撞中产生的清脆。

    那一道黑色的浪碾碎了整面壮观的玻璃,涌入了室内,转瞬间淹没了大片的超算机。

    夏濛濛和科斯卡贴着墙角利用激光枪开出了一条路。

    奇怪的是,蛇群并没有冲着他们来——比起他们,蛇群似乎对热源充满了奇异的热忱。

    “等、等一下——”萧南枝喊了一声。

    或许是羽蛇的鳞片过于坚硬,她手臂处的外套很快透出了血迹。血腥的气息开始吸引着周围的蛇。

    “嘶——”一条黑色的羽蛇回过头,朝她游来。

    萧南枝背脊一僵,几乎握不住枪。

    一片刀光贴着她的眼前闪过,隔断了蛇头。

    闻奚反手收回短刃,将她推给了李昂。

    李昂扶着萧南枝,扭头看见双手捂住耳朵的闻奚:“你干嘛?”

    闻奚跟看傻子一样看他:“打火机是定时的,嘭——”

    随着他的声音,爆炸的巨响从他们身后的深域部传来。

    火光瞬间蹿到了顶部的十字架上,像一片盛大的红色海洋。黑压压的蛇群还在源源不断地游入其中。

    漫长的哀鸣纠缠着汹涌的火焰,无穷无尽地吞噬着一切。

    而那枚“果核”形状的主脑安静地停留在火海中,隔着时明时暗的光线与闻奚对视。

    “它好像还在保护着人类。”夏濛濛低声说。

    闻奚收回视线,朝他们微微颔首,随即与他们分开,转身朝丛林西侧的方向去了。

    这片丛林和他们来时经过的很不一样。尽管都弥漫着潮湿的水汽,这里的树木更加高大,生长得尤为茂密阴森。而半掩在泥土中的白骨也随处可见。

    没有浓密的雾气,错杂的枝叶却也极为遮挡视线。

    闻奚吸了吸鼻子,顺着浓烈的气味在丛林间穿行了一段路。

    这附近的蛇巢在逐渐增多。

    大部分都是幼蛇,甚至还有近乎透明态的蛇胎。它们缠绕在一起,相互啃噬。绿色的黏液时而从枝头滴落。

    闻奚放轻了脚步。

    一阵阴冷的风经过了他的身后。

    他握紧了那把KL401,眯起眼睛。

    就在风声停滞的同时,闻奚侧身收回半步,枪口朝着身后一抬。

    消音的闷响传来。

    一条长有红色肉冠的蛇正俯视着他。

    它的颈部渗出了黏液,无数细小的肉线如触手钻了出来。

    闻奚拔腿就跑。

    ……该死,忘了腿上还有伤!

    闻奚在心中叹了口气。

    时运不济啊,枪法还不准——

    那条蛇一直穷追不舍,让他也没办法停下。好在前方有个豁口,看起来是片空地。

    他奋力往前一跃,单手抓住树枝,竭力一荡。

    “看这儿!”

    一枚汽水糖如抛物线般划出一道弧度。

    然而那条黑蛇却并没有上当。

    ……真是太浪费了!

    闻奚愤恨不已,双腿一蜷,顺势往前一滚。

    眼睛刚眨了一下,一个血盆大口出现在眼前。浓重的腥气伴随着摇动的数条蛇信,仿佛正在欢迎他。

    一道黑影从侧面撞来,带着他滚出数米。

    而那条追来的黑蛇则正好没入了蛇母口中,传出“嘎吱”的诡异声音。

    闻奚躺在地上,闷声道:“敢情我是给它送外卖了。”

    他侧过头,看着半压着自己的陆见深。

    “喂。”闻奚喊他,却蓦然一愣。

    陆见深的视线一顿,只听闻奚忍不住笑起来:“你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说实话,他还是第一次见陆见深这么狼狈。

    浑身都是泥泞、黏液和血迹。脸上稍微干净一些,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什么?”陆见深似乎不理解。

    闻奚抬手抹掉了他侧脸的一点泥巴,弯起眼睛:“没什么,夸你好看。”

    陆见深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侧身起来,拉了一把闻奚。

    森冷阴暗的气息在逐渐逼近。

    “不要乱走。”他说完,右手掌心的刀稍一转向,迎着蛇母而去。

    银色的刀光和黑影缠绕在一起,低鸣的风声偶尔传出血糊糊的声音。但分辨不清究竟受伤的是谁。人类的优势在于体型小、动作敏捷,但蛇母拥有惊人的学习能力,能够迅速抓准预判的时机。

    数道刀光闪过,落叶簌簌而下。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藤蔓裹缠着蛇尾摔出数米,滚落至空地处。

    那个黑色的人影摇摇欲坠地站在树枝上,跳下时翻滚了两圈。那张苍白的脸旁多了几道血迹。

    “喂!陆队你没事吧!”一个声音从陆见深附近的灌木丛中钻了出来。

    不远处的闻奚疑惑地看向两个冒头的人影。

    ……是李昂和夏濛濛。不是都让他们走了吗,来这儿干什么?

    真是该死的自作聪明。

    李昂朝他喊道:“科斯卡受伤了!我和濛濛姐来支援你们!”

    闻奚的手放在耳朵上,完全听不见。

    他只知道,李昂这一喊,必然激怒蛇母。

    “嘶——”

    阴冷的嘶鸣藏着愠怒。

    蛇母朝着陆见深他们的方向俯冲而去,扫射的激光枪却似乎对坚硬的鳞片不起作用。

    夏濛濛瞬间跳开,吸引蛇母的注意。

    但明显她并不熟悉这里的地形。

    很快,蛇尾猛地一扫,将她和李昂分别拍出去数米。二人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

    蛇母缓缓朝他们游动,靠近了离得最近的李昂。

    “法克,”李昂用两秒的时间想好了遗言,“这要是在医学院,我高低要给你开颅三次。”

    他闭上眼睛,等待着冰冷的蛇信。

    然而预想中的触感只是短短一瞬,一声清脆砸在了蛇母的颅顶。

    蛇母定在原地,细密的眼睛在鳞片间张开。

    李昂努力撑起脖子,看见不远处的闻奚晃了晃手中的儿童弹弓,挑衅似的朝蛇母勾勾手:“来啊。”

    蛇母似乎在思考。

    但下一刻,它作出了决定——瞬间调转方向朝闻奚游去。

    黑色的阴影笼罩着他的脚步,森森的潮湿从鼻腔进入肺腑,令人忍不住剧烈咳嗽。

    最终被狠狠踩在地上时,闻奚完全没有意外。

    只是被坚硬的鳞片压住的伤口令他微微皱眉。

    “怎么,看到这个很熟悉啊?”他嗤笑一声,伸开的右手摇了一下那支儿童弹弓。

    蛇母头颅中央的那只幽绿眼睛停止了转动。

    似乎那东西真的能让它想起些什么。

    “你不会真把自己当人了吧?”闻奚笑得呛住了,直视着那些恶心的眼珠子,“畜生只能当畜生,这里也不是你的家。”

    一根从蛇口蔓延出的蛇信缠住了闻奚的右手腕,瞬间勒紧,疼得失力。

    闻奚的胸腔起伏,感觉五脏六腑几乎被重物碾碎,右手也已经失去知觉。

    眼前浮起一片黑色的阴影。

    他强撑着意识,看见另一根蛇信卷起了那枚弹弓。

    但同时,一股绿色的污染素通过蛇信慢慢靠近了他的手腕。它会注入他的身体,然后将赵静的结局复刻在他身上。

    闻奚感觉有一股腥甜从自己的喉咙漫出。

    “你知道……咳咳,赵静是怎么死的吗?”他勉强支撑着声音,笑意仍然散漫。

    缠绕的蛇信却忽然停滞了。

    “赵静……你对这个名字确实有反应啊,”闻奚猛烈地咳了两声,“你确实还记得她。”

    一根生满吸盘的蛇信缓缓经过了他的脸颊。仿佛一把刮骨刀拂过,几乎生生地扯下皮肉。

    闻奚却面不改色地接着说:“因为你不是她的同类啊。你是她的敌人,从一开始就是。她只是短暂地……咳咳咳咳,产生了误解。她应该很后悔吧,竟然对你这种东西产生了恻隐之心。”

    幽绿的眼睛瞬间竖成了一条线,几根蛇信缓缓缠绕上他的身体。

    闻奚咧开嘴:“你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剧烈的疼痛从四肢传来。在隐痛之中,好像有一股细密的线通过耳膜和鼻腔进入了他的大脑。

    与他的神经相连。

    近乎麻木的痛楚中,一些遥远的画面不断涌现在他的眼前。

    那些似乎是属于蛇母的记忆。

    通过那双幽暗的眼睛,无数片段堆叠在一起,在灵魂末梢颤动。

    他看见了蛇母的出生、成长……

    它从培养皿中睁开眼,起初只是接受驯化。惩罚或者奖励,这一切都令它厌倦。它不理解为什么,它和那些穿白大褂的他们,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它咬死了其他所有培养皿中的蛇。那些蠢东西和它不一样。

    从实验室逃出的它碰到了一个女人。

    它那天被注射了安眠剂,但那个女人没有杀死它,而是将它从仓库角落抱走。女人的气息与它基因中的一部分产生了共鸣。

    它好像觉得很熟悉。

    她叫赵静。

    赵静告诉它,“家”是一个充满了同类的地方。

    那么这里是它的家吗?

    没过多久,它被无情地扔入了污染堆。它从厮杀中获得了污染基因,意识却没有完全消弭。

    它还是一条幼蛇,以为浑身伤痕地取得胜利就可以获得赞许。

    它愿意在赵静面前扮演一个乖孩子,好像赵静看见它捡回来的弹弓时,也会露出惊喜的笑容。

    但有时它也会被猎杀的本能左右。

    不知道为什么,它不想让赵静知道这件事。

    它想,或许它能够通过模仿赵静,也孕育自己的同类呢?

    又或者,它可以把赵静变成同类。

    但是它不明白,为什么赵静会用那种眼神看着它?她在质问它,为什么要杀死仓库的人类。

    它没有杀死人类。

    它循着气味找到了一只丑陋的三头鸟,那东西会扒干净皮再吃肉。

    它杀死了这只三头鸟,和它的同伴。

    赵静似乎看到了这一幕,对一地的血污感到了恶心。她好像不太适应。

    于是它也下定了决心,它要把赵静变成它的同类。这样她就会适应了。

    将污染素通过蛇信注入对方的体内。对,它就是这样变得不一样的。

    但它似乎用错了方法。

    ——赵静太弱小了。

    她既脆弱,又反抗。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们不能变成同类?

    于是它遵从了自然本能,吞噬了她。从此以后,她就是它身体的一部分。

    她是它杀死的第一个人类,也成为了它的家。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它身体中出生的小羽蛇和它不一样。那些愚蠢的东西,只会遵从捕食与嗜杀的本能。

    无论出生多少,都与它自己存在差异。

    反而是那些人类……那些蜷缩在堡垒中的人类竟然反抗到了最后一刻。

    他们明明那么弱小,就像赵静一样,一捏就会碎。那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做无用的反抗?

    它起初为此感到愤怒,而后却迷恋上了玩弄这种反抗的滋味。好像在这样的抗衡中,它才找到了,同类。

    ……

    没入神经的触感突然松懈,将闻奚的意识从昏沉的回忆中拉了出来。

    闻奚撑开双眼,看见了蹲在蛇母头顶的人影。

    陆见深的双臂绕过蛇母的颈部,刀身完全没入颈下的肉瘤,渗液不断涌出。

    地上是打空的短.枪。

    趁着他争取到的时间,闻奚往旁边一翻,几乎支撑不稳身体。手摸到了草丛里的一把短刃。

    但蛇母已经处于暴怒的状态,它直直地盯着闻奚,根本不顾身上的攻击,蛇尾猛地朝他攻来。

    短短一瞬间,蛇尾卷起了他无力的右臂,将他整个人吊在了半空中。随即撑开口齿,准备活活吞掉他!

    就在猎物的脚尖碰到黑色的鳞片时,原本软如薄纸的人类却猛地一侧身,一道银光从右手消失,出现在左手掌心,插入了蛇颅中央那只幽暗的眼睛。

    “谁告诉你我是用右手的?”闻奚的笑意虚弱。

    与此同时,陆见深的刀完全划开了肉瘤,然后收手借力,斩断了吊住闻奚手腕的蛇信。

    “活着很痛苦吧?”闻奚跌坐在地上,望着几乎发狂的的变异生物露出笑容,“那你就别挣扎了呀。”

    陆见深猛地拽了他一把。

    “咚”地一声,重力枪从后方击碎了蛇母的头颅。

    瞬间的爆破压力几乎将闻奚弹了出去,但有人拉住了他,冰凉的掌心遮住了他的眼睛。

    随着一声巨响,蛇母摔在了地上,烂成一滩泥泞。

    “咳咳咳咳……那么多人命……便宜这东西了,”闻奚撑着陆见深的肩膀,感觉肺都要咳出来了,不满地抱怨,“不过好歹……打准一点。”

    “没用过这个,坐标点在变。”二十余米外,夏濛濛收回枪,枪口朝地面支撑着虚弱的身体。

    李昂拿着望远镜瘫坐在原地,长舒了一口气。

    闻奚抹了一把嘴角,手背全是血污。他的额头靠着陆见深的手臂,也不知过了多久,咳嗽才缓缓停止。

    他感觉陆见深的另一只手一直捏着自己的肩膀,似乎生怕他倒下去。

    这种感觉很陌生——因为在过去每一个危险的时刻,他都只能依赖自己。从来没有一只手像现在这样,努力支撑着他。

    等心脏逐渐恢复平稳,闻奚仰起满脸的血污,朝陆见深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我想,”闻奚嘴角的笑意清浅,“要是我们一起死在这儿,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陆见深看着他,漆黑的眸色仿佛更为复杂。

    “不会的。”他说。

    闻奚有点失望:“你不愿意啊?”

    陆见深盯着他:“我们不会死在这里。”

    闻奚的脚尖一动,踹飞了石子儿:“说得跟真的一样。”

    “蛇母的长触含有大量神经元,在接触到你的神经细胞时会与你产生共感,”陆见深仍然注视着他,“你真的没事?”

    闻奚照实说:“除了头疼也没别的。哦,好像还有点饿。你不担心我被污染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连调笑也显得飘忽。

    陆见深从背包中拿出了一个蓝色的小鱼罐头,打开盒子递给他:“你还活着,说明没事。你看见什么了?”

    闻奚迅速塞了一大口,简明扼要地复述自己的见闻,最后总结道:“反正这货就是很生气,它可能忘了,自己原本就不该存在。”

    “以后尽量避开。”陆见深的睫毛轻动。

    “为什么?”闻奚反问道,“你也经历过这样的共感?”

    陆见深轻轻一瞥:“没有。但我见过,共感的人死在我面前。你最好忘记这段经历。”

    然后他松开手,转身走到了蛇母的尸.体边。利刃顺着鳞片边缘没入,一寸一寸切开。

    过了一会儿,陆见深回到他身旁,在他眼前摊开掌心。

    一枚红色的薄片躺在那里。血污已经被擦干净了,看上去完好无损。

    闻奚凝视着他,随后露出灿烂的笑容:“谢谢。”

    闻奚朝他伸出手,借着交握的力量站了起来。

    他一瘸一拐地跟在陆见深旁边,往蛇母的肚子里瞅了一眼。

    那头森狼还没被消化,被挤压在一团羽毛和肉泥之间。

    陆见深切下了森狼的尾巴,这才让他看清楚。

    那并非完全的金属质地,而是细长的尾部末端。一根一根的钢针形成了天然的保护。

    这头森狼,和他们见过的任何一种污染物都不一样。

    闻奚半靠着他,轻轻挑眉:“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陆见深低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见过啊。”闻奚理所当然地眨眼。

    陆见深看着他:“碳钢尾的鳄鱼,金属翅膀的马蜂——”

    “马蜂是我编的。”闻奚诚实交代,顺便将耳机塞入右耳。

    他盯着陆见深手里那截尾巴,忽然喃喃自语:“……但是竟然出现得这么早,是我记错了吗。不会吧。”

    陆见深仍然注视着他:“你在哪里见过?”

    闻奚干笑了一声:“我又不记路,怎么会记得。”

    “它们在进化。”陆见深压低了声音,眼眸中渐渐浮出了一种闻奚看不太懂的情绪。

    大概是悲伤。

    浓烈的悲哀和迷茫融合在一起,将那双静如深潭的眼眸掀起波澜。

    让人忍不住想碰一碰。

    闻奚张开的手指又蜷了回来,强行咳嗽了几声。忽然,他瞥见一样嵌在蛇母肚子里的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但亮晶晶的。

    “真好看。”他哑着嗓子说。

    陆见深蹲下用刀剜了出来。

    那是一枚玫瑰花瓣形状的小水晶,薄薄一片。虽然不够透明,材质一般,但像是盈着一汪蓝色的水,是非常漂亮的工业产物。

    陆见深却像是见到了什么稀有物,蹲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

    “原来你喜欢这种东西啊,”闻奚恍然大悟,“倒是比狼牙稀奇。”

    陆见深背对着他,轻轻抹去了那枚水晶表面的污渍,然后从背包中拿出了一根银蓝的短线。

    穿过本来就有的微小孔洞,像一根精致的手链。

    闻奚蹲在他旁边,主动伸出左手,眨了眨眼:“谢谢啊。”

    陆见深盯着他的手腕看了两秒,说:“右手。”

    闻奚乖巧地换了一只手给他。

    线似乎还是有点长,需要多绕一圈才完全适合细瘦的手腕。

    闻奚不动声色地将衣袖往下拉了一些,遮住了右手臂的伤口。

    等系好了,他晃了晃手腕,左右看了一眼,满意地点头。

    “其实我也不是要谢这个,”闻奚将手伸直,欣赏了一下新饰品,然后想了想,“是想谢谢你遵守承诺,为我冒这个险。”

    陆见深却说:“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是吗?”闻奚不甚在意,注意力仍然在手链上。

    陆见深的声音压得很轻:“不用谢。”

    闻奚一愣,身旁的人却忽然走掉了。他转过头,望着陆见深匆匆的背影,懒洋洋地勾出笑意。

    他随手往后扔了一枚打火机,黑色的鳞片骤然淹没在剧烈的火焰中。

    第028章 第二夜 07

    文/漱欢

    一行四人互相搀扶着, 跌跌撞撞地往丛林深处而去。

    “就在这边了——”李昂指了一下路。

    燃烧的烟雾在他们身后涌动,想必是深域部的火势仍在扩散。巨鸟的黑影在高处盘旋,嘶鸣声尤为尖锐。

    不远处的石壁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缝, 朝两侧推开, 露出了隐蔽的电梯。

    “这里!”萧南枝朝他们招手。

    早年用于旅游的电梯修建得极为宽阔, 只是多年的灰尘堆积,气味非常难忍。

    科斯卡受了不少伤, 腹部是一片血污。好在李昂已经做过了处理。

    他勉强撑着神志,看见闻奚他们之后才沉沉睡去。

    “好在电梯使用的是备用电,而且有存量,”萧南枝按照刚才研究过的操作手册, 扶了一下摇杆, “那边油箱爆炸应该不影响……”

    爆鸣声从近处的丛林中传来,俯冲的翅膀拍落了枝叶。

    萧南枝绷紧的神经一震, 几乎不知所措。

    但她余光瞥见跌坐在地上的几人,毅然冲向了门边, 狠狠拍下了红色的关门按钮。

    只听“咚”地一声,两只十六节接连撞上了紧闭的电梯门。

    电梯缓缓上升, 将一切留在了火海中。过往历史中存在的痕迹或许将彻底磨灭, 只有记忆会停留在人的脑海。

    火光摇曳,倒映在众人的眼眸中。

    劫后余生并没有带来喜悦,反而只剩下无尽的沉默。

    “要是……能早一点破解信号就好了。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萧南枝红了眼眶,深重的悲伤从心头涌来, 难以抑制。

    小声的抽泣让密闭空间内的氛围更加低沉。

    闻奚靠坐在角落, 全身上下说不好哪里不痛, 但主要是头疼。他望着玻璃外剧烈碰撞的火光,过了一会儿发现对面的人在看他。

    “那个, ”李昂蹲在地上翻医疗包,挪开了视线,清了清嗓子,“之前对不起,是我说话太大声了。”

    闻奚迷茫地抬眼:“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李昂拿来酒精纱布,捏在掌心:“我说,对不起!”

    闻奚扭头问陆见深:“你听见有人说话了吗——啊!”

    李昂一把将纱布按在了他的腿上,眼神警告:“你别得寸进尺,喊谁都没用。这里只有我是医生。”

    闻奚生无可恋:“那你还是让我自己处理吧。”

    李昂将酒精包发给其他人,然后转而拿来消毒后的镊子。他盯着闻奚伤口看了一会儿,不知想起了什么,只说:“谢谢你。”

    冰冷的镊子尖却毫不犹豫地挑开了伤口。

    闻奚拽紧了身旁人的手臂,五官扭曲,痛得难以置信:“你就这么报答我?”

    李昂的视线停留在闻奚拽紧的袖子上,搬出自己的道理:“怎么说我们现在都扯平了。要不是你非要去救陆队,我和濛濛姐也不能冒这个险。”

    闻奚莫名其妙:“我让你们帮忙了吗?”

    这话让电梯中的氛围一时凝滞,但李昂却撩了一下头发,露出笑容:“同伴之间互相帮助的是应该的。”

    “……同伴?”闻奚狐疑地重复道。

    “你伸出手,”李昂提醒道,“握拳。”

    闻奚以为他是要接着处理伤口,因此懒懒地照做。不料下一秒,李昂也握紧拳头,和他的手撞了一下。

    “这才对嘛。”李昂收回镊子,扭头去察看科斯卡的情况。

    半空中的手尚未收回,夏濛濛也面无表情地过来碰了一下。紧接着,萧南枝抹掉眼泪,也学着那动作捏拳,既哭又笑:“还好大家都活着。”

    闻奚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扭头看向陆见深,将拳头往前伸了伸。

    等待片刻之后,身旁的人捏紧手指,轻轻撞上了他的。陆见深的手还是很冷,但却有种郑重的意味。

    像达成了某种契约仪式。

    闻奚想了想,上半身往前,拳头向下,碰了碰昏迷中的科斯卡的手指。

    ……

    很快,电梯到达了最高处。

    出去后,众人顺着爬满藤蔓的楼梯再走了一小段,打开头顶的金属盖门。冰冷的空气瞬间灌入,眼前仍然是那片干涸的荒原。

    夜色如墨,星光照影。

    闻奚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外面的空气都是甜的。

    不远处,沟壑升起的浓烈黑烟熏烤着悬崖峭壁。外侧的那台飞行器表面也逐渐变了色。

    走回到飞行器旁边后,状态稍好的李昂和萧南枝负责再次检查其余人的身体状况。好在没有人被感染。

    在启程返回之前,得进行一定的伤口处理。

    陆见深基本无碍,主要是体力耗费。夏濛濛有一些简单的外伤,也很容易料理。相对来说,伤势最重的是科斯卡。他在撤退到电梯的途中为了引开蛇群,被一条蛇尾贯穿了腹部,还没从昏迷中醒来。

    至于闻奚,除了左腿,主要是看不见的内伤。衣服上全是血印子,一眼看去尤为惨烈。但他本人正翘腿哼歌,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他唯一的感受是头疼。

    可能是当时蛇母的触手伸入了脑子里,那股恶心又刺痛的余韵还在隐隐发作。与这个相比,身体上的伤都算不了什么。

    大不了再多休息一阵吧。

    “我看他是最好躺上三个月了。”李昂探过头,发现萧南枝在重新给闻奚缠绷带。

    萧南枝犹豫片刻,直言不讳:“以后还是别逞能了。”

    闻奚刚要反驳,又听李昂说:“就是,还真以为自己和队长的刀法一样好了啊。枪都不带,当自己是什么冷兵器天才吗?”

    方才在电梯中的友好荡然无存,闻奚只觉得耳朵吵,因此怂恿萧南枝:“他这么啰嗦又自恋,你下次安排他去当博物馆解说算了。”

    李昂当即反驳:“那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的吗?况且我哪里说错了?”

    闻奚脑袋一歪,表情毫无温度:“我刚才想起来,不是让你们直接去搭电梯不要等吗,一个二个是嫌活得太久了?”

    李昂保持着风度翩翩的笑容:“你又不是队长,凭什么听你的。”

    萧南枝终于忍无可忍:“你们能不能少说两句!”

    她冷着一张苍白的脸,系绷带的手有些颤抖,似乎为了刚才那一句大声的吼叫而心生愧疚。

    “……抱歉。”她小声说,然后转身离开了那里。

    李昂正要叫住他,被闻奚拦住了:“让她一个人冷静一会儿吧。”

    李昂嘀咕道:“还不如和我多说会儿话,坚持到回家就能去看心理医生了,多完美。”

    闻奚听着他一个劲儿地叨叨,也懒得再说什么了。

    他们第一次直面污染生物,精神状况有起伏是很正常的。

    等外伤基本处理完毕,闻奚沿着飞行器外侧走到了悬崖边。他盘腿坐在风向上方,盯着浓厚的黑烟发呆。

    乌云逐渐飘来,开始下小雨了。

    他坐了一会儿,感觉腰背酸痛,正伸懒腰时却忽然停下了动作。

    陆见深正蹲在飞行器的另一侧,低头望着底端和地面的一寸缝隙。

    在一米远的位置,有个黑影缩成一团,贴在滑轮边。

    “你这么看着它就能出来?”闻奚蹲在他身旁,感觉这一幕十分新鲜。

    开玩笑,陆见深竟然也有看起来十分疑惑的时候。

    闻奚从兜里摸出了半块饼干,揉碎了摊在手心,从飞行器底下递了进去。

    陆见深似乎想拦他,但思索了几秒,放弃了。

    过了一会儿,一阵窸窣的轻响传来。

    闻奚感觉到手心的饼干屑正在被舔舐,痒得发笑。

    一只毛发肮脏的小型生物从底下钻了出来,顺着闻奚的手吭哧吭哧地吃着饼干。

    李昂吓了一跳:“喂,这什么新变异品种——”

    “没污染,”闻奚澄清道,“正经狗勾。”

    他弯着眼睛,看着眼前瘦弱的的生物。它的右侧后腿只有一半,难怪走路时左右摇晃。

    但就算如此,它也挣扎着,拼命要在这个世界活下来。

    “有点东西啊,”李昂赶紧拿过速写本,“很多小型动物都灭绝了,要不就是变异成了祖宗都不认识的样子。它竟然能在这样的环境中活下来!”

    等饼干吃完了,小狗抬起头,才忽然露出了警惕。它发出几声低吼,慢慢退后了几步。

    李昂大剌剌地表示:“遇到了就是缘分,要不绑架回去吧。”

    他蹲下身,那只小狗猛地朝他冲来,差点一口咬上他的手。

    “哎哎哎,让你走还不行吗?”李昂无语凝噎。

    闻奚让开了路,扔了一袋完整的压缩饼干在地上。

    那狗似乎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叼起饼干回头看了闻奚一眼,然后一瘸一拐地跑入了无边无际的黑夜。

    陆见深侧过身,只见闻奚半靠着飞行器的门,仍然注视着那个几乎消失的影子。闻奚的眼尾天生微微上翘,此时收敛神情,变成截然不同的冷漠,甚至还有三分茫然。

    闻奚的声音在雨中变得忽近忽远:“你说赵静第一次遇到那条蛇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感受?”

    陆见深平静地回答:“我们和污染生物不一样。”

    良久,回应他的,是一声很轻的“嗯”。

    陆见深却迟迟没有走开,而是低声说:“谢谢。”

    闻奚奇怪地看着他,陆见深说:“在树林的时候,你专门来找我。”

    他还要再说什么,闻奚却主动打断:“停,李昂不是说了么,同伴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他刚说完,眉心微皱,忍了一下身上伤口传来的痛楚。他吸了吸鼻子,看向陆见深:“不客气,我走不动了。”

    陆见深朝他走近了一步。

    于是闻奚张开双手抱住了他。对方些许僵硬的反应并不能阻止闻奚,反而让他更为放肆。他将头埋在陆见深颈边,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手腕上的小水晶随着动作晃荡。

    陆见深托住他的大腿,将他抱回了飞行器。

    等三架飞行器全部启动后,高度逐渐上升。此时,俯瞰的角度才让众人注意到地面震撼的景象——

    干涸的陆地被黑压压的污染物遮盖,仿佛巨大的虫子在爬行蠕动。借着暗淡的夜色,黑色的地缝贯穿南北,切割开陆地。但那些变异污染物视悬崖为无物,接二连三地、争前恐后地坠落。

    仿佛深渊中有什么吸引着它们,让它们不远万里,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

    四天后,黎明七队安全抵达雨泽基地。

    城防队通过对讲机知悉了情况,为他们在检查程序完成后安排了一队医护人员。

    闻奚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地望着水泥穹顶。

    戴口罩的小护士被染红的白T恤吓了一跳:“你这人怎么……受了这么多伤呀!”

    “这是荣誉的象征。”闻奚炫耀地抬起手臂。

    “少臭屁了,”小护士嘀咕道,“这么好一张脸,要是留疤多可惜。”

    闻奚单手撑着脑袋:“你是新来的吧?”

    他直勾勾地看着人,习惯性地弯起眼睛,直到小护士口罩外露出的脸都红了一圈:“关你什么事,躺好。”

    “看来没怎么伤嘛,还有心情调戏人家小姑娘?”脚步声从病床后传来。

    闻奚侧眸一瞥,露出惊讶:“杨队长?你都能下床了?”

    “开玩笑,我也就是住院……七八天而已。”今天刚好复职的杨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套。

    他把通讯器丢还给闻奚,望着护士去换药的背影,冷笑道:“你还真是朝三暮四,陆见深怎么就看上你了。”

    闻奚平躺着翘起二郎腿,奇怪道:“他都没意见,你在乎?你是暗恋人护士美女,还是喜欢陆见深?”

    杨辰没憋住半句话:“你……难怪是过去式了。”

    闻奚:“?”

    杨辰找回了场子:“我说得不对吗?旧情人,突出一个旧字。人都还得往前看,这年头谁吃回头草啊。”

    闻奚还等着杨辰再多说几句,没想到杨辰不吭声了。

    熟悉的冷峭气味来到了病床边。

    “换过药了?”清冷的声音问道。

    闻奚点点头,手指拉了拉陆见深的袖口。

    “这里太吵了。”闻奚说。

    陆见深低声说:“忍耐一下。”

    杨辰简直目瞪口呆,匪夷所思。

    十来天没见,这是陆见深?!他、他刚刚是在安慰人吧?!!

    过了一会儿,杨辰往外走的路上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味儿来了:“……他刚是不是内涵我?”

    随后,医疗队给闻奚做了全身扫描,开了些恢复的药,叮嘱他主要靠养,让他七天后再去医疗站做一个检查。

    闻奚看看自己打上石膏的脚,郁闷地问:“真还有这个必要吗?”

    几辆越野车将七队的人送回了基地内城。

    欢天喜地的欢迎庆祝一时间让闻奚不太适应。

    红色横幅、彩色灯牌、还有各式各样的花枝从道路两侧一直堆积到人山人海的尽头。欢呼声传入车内也跟大喇叭似的。

    科斯卡躺在前面那辆车上,强撑起上半身,露出一嘴大白牙,恨不得半个身子都钻出去跟人挥手。

    司机把车窗打开,好让闻奚能听见外面的讨论。

    “他们这是哪个队来着?除了陆见深,别的人是谁啊?”

    “我也不认识,跟着喊就对了。”

    ……

    司机默默把闻奚那一侧的窗户又往上升了一半。

    陆见深坐在副驾驶睡觉,完全听不见外面。

    “闻奚!”有人喊他。

    闻奚循声望去,只见几个陌生人在朝自己挥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见过。他轻轻晃了一下脑袋,换来了一阵奇怪的尖叫。

    人群中一个女孩跑过去给闻奚塞了一束花,是白色的桔梗。

    “这个给你,谢谢你出城这一趟,祝你早日康复!”

    闻奚好奇地捧着花,回以笑容:“谢谢。”

    李昂在后面那辆车忿忿不平地招手:“美人儿,你怎么厚此薄彼啊!”

    萧南枝坐在他身旁,陷入异常的安静。

    车队在前方停下时,萧南枝打开车门,不由分说朝人群边缘跑了过去。

    早早帮周老头推着轮椅,一手拉着迟迟,站在那儿等她。

    她先是照常和他们拥抱,忽然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别哭啦,”早早嚼着口香糖,“老头子天天担心你,非要早点来,我们都在这儿站几个钟头了。”

    周老头拐杖一拄:“简直胡说!我们南枝这么聪明的丫头,用得着担心吗。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跟外公说说,我找他算账去——”

    “没有,”萧南枝悄悄抹眼睛,“我就是太高兴了。”

    早早踮脚眺望了一圈,急切地问:“审判官呢?”

    迟迟指给她看:“喏,闻奚在那儿呢。”

    早早顺势望去,正好看见陆见深站在车门外,将手递给闻奚。

    “……我就知道,狗皮膏药,长头发的狐狸精!”早早鼓着脸,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闻奚正抓着陆见深的手,努力搭上他的肩膀。

    “我说有的人怎么好好的,连路都不会走,不会是装——”早早话一出声,忽然愣住了,“你……怎么受这么重的伤?”

    陆见深把闻奚放到了轮椅上,然后转身去拿东西。留下早早瞪圆了眼睛。

    闻奚大言不惭,还扯扯衣领:“英勇负伤啊。”

    早早不屑地哼了一声:“谁让你没本事还非要出去的,活、该。”

    闻奚懒得和她计较,一副“我就这样你拿我怎么办”的态度。

    早早看着他身上的白色绷带,忍了忍,把一个纸包塞给他:“这是给审判官的。”

    闻奚吸了吸气,闻到了一股肉桂香味。他打开纸袋,里面竟然是烤好的甜甜圈。

    早早警告他:“又不是给你的,你不准偷吃。……最多,只能吃一半。”

    闻奚望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说了声“谢啦”。

    毕竟连他都知道,陆见深不吃甜食。

    不远处,李昂正在和母亲抱头痛哭,他父亲李沃夫冈冷着一张脸,有些手足无措。

    科斯卡被家中老人裹上了几层毯子,听着熟悉的唠叨。

    夏濛濛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闻奚抱着那束白桔梗,在沸腾的人群中昏昏睡去-

    没多久,机器的嗡鸣将闻奚从睡眠中唤醒。头顶移动的圆环很快停下了。

    他听见阿琳娜熟悉的声音:“身体内部确实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受损神经的恢复速度也相当快。这小子要不是天赋异禀,就是运气真好。”

    闻奚无精打采地应和:“也可以两个都是啊。”

    背部的床面自动上抬,让他调整成靠坐的姿势。陆见深将一个抱枕塞在他背后。

    阿琳娜将屏幕旋转了一个角度,回过头:“不过,蛇母的触手碰到了你的神经细胞,你确定除了头疼没有别的异常了吗?”

    闻奚:“你是说那个共……”

    “神经共鸣,”陆见深打断了他,语速平缓,“一般是头疼的反应。”

    闻奚把话吞回去了。

    “那还真是少见。”阿琳娜做了记录,她的语气转而变得严肃:“你还需要解释一下。这条森狼的机械尾,你又是怎么预知的?”

    “我可不是什么预言家,”闻奚倦怠地抬抬手,“只不过是碰巧见过而已。”

    阿琳娜追问道:“什么时候,在哪里?”

    闻奚看看陆见深:“你们怎么都问一样的问题?”

    陆见深解释道:“需要记录它的行迹。”

    闻奚想了想:“大概是一两个月之前吧。但我看见的也不是这一头森狼,它肯定不是唯一。”

    “我知道,”阿琳娜简单记了一笔,抬起头,“在外面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这件事,都需要严格保密,这是黎明组部的规章吧?别忘了再提醒一下你们的队友。”-

    回到宿舍后,闻奚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又睡了一阵子,柔软的毯子遮住了手脚。但他没有睡很久。和这几天在飞行器上一样,脑海深处的疼痛总会时不时叫醒他。

    中途闻奚掀开毯子,一瘸一拐地拉开门。

    陆见深不在,一盏落地灯还亮着。

    闻奚的视线落在了桌上堆成小山的汽水糖上。

    等陆见深从A区汇报回来后,一眼就看见闻奚衣衫凌乱、毫无姿态地缩在沙发上。长发如墨,缠绕着脚踝。那一束桔梗花落了一身。

    满地都是糖纸,起码吃了三分之一。

    听见关门的声音,闻奚才从发呆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他等着陆见深靠近自己,然后伸出手,像一块橡皮糖般粘了上去。

    陆见深把他带回了房间,放在床边。

    他的房间中没开灯,只有客厅的光慢慢涌入。

    闻奚感觉到他身体左侧绷紧,于是歪着头问:“你的伤还没好吗?”

    陆见深似乎不在意:“一点擦伤。”

    闻奚“噢”了一声,想到今天在科学部的场景:“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共感的事?”

    “上一个共感后还活着的人被怀疑携带未知感染因子,他们记录过他的共感数据,然后驱逐了他。”陆见深说。

    “这么说的话,你不怀疑我吗?”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闻奚奇怪道:“那他们为什么不相信你的判断?”

    陆见深的眼神冷淡:“人总是会对未知产生恐惧。”

    “那这就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咯?”

    闻奚的小指勾住陆见深的手。他晃了晃,等着陆见深反抗,却发现他迟迟没有动作。

    “你有话要和我说啊。”闻奚弯起眼睛。

    但期待却在陆见深的沉默中逐渐消散。

    那个如冰似雪的声音带着不解和怀疑:“你,为什么会左手刀?”

    第029章 第二夜 08

    文/漱欢

    寂静的室内, 闻奚茫然地望着他:“什么左手刀?”

    他看起来全然无辜,不像是撒谎。

    陆见深说:“杀死蛇母时,你用的动作。”

    当时闻奚被倒吊起来, 即将被活吞时, 他的身体忽然发生了奇异的扭曲, 原本在右手的刀瞬间出现在了左手。

    虽然有很多错漏,完全谈不上标准, 但是本质的招式是一样的。

    闻奚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噢~是说你那个招牌动作,反侧左手刀?”

    陆见深平静的眉心微动:“这是我的老师,教给我的。”

    闻奚苦思冥想,惊喜地抬头:“……那你的老师也教过我?”

    陆见深静静地看着他:“他已经故去很多年了。”

    闻奚苦恼了半天, 收敛了神色:“开玩笑的, 我就是看过一眼你的动作。王婆卖瓜,献了点丑, 你别介意啊。”

    他顺势想拍拍陆见深,却被掐住了手腕。

    陆见深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眼神平静。

    “哎疼——你力气怎么这么大!”闻奚不满地试图挣脱。

    那颗浅蓝色的水晶在手腕边晃着,细绳勒出了一道浅浅的红痕。水晶边缘划过了陆见深的手, 冷冰冰的。

    制住手腕的力道忽然放开了。

    陆见深垂下眸:“抱歉。”

    他离开时, 关上了房门。

    闻奚坐在原地,黑暗笼罩着他的身体。

    他索性往后一倒,手指捏住的红色圆片轻轻一抛,又安然落回掌心。

    这一晚, 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过去漫长的年月, 和无数寒夜中的一晚。

    年少的他站在城池废墟上, 右耳深处传来霜雪似的男人的声音。

    “……动作要领不仅在于视觉欺骗。速度,才是超越欺骗的实力。左手刀, 不是一个单独的招式,而是一套完整的刀法。”

    他听见自己说:“我练多久能会?七天,一个月?”

    “……十年。”那个回答道。

    “那么久?!那我不学了,我都不一定能活过十年呢。再说冷兵器怎么杀污染物,人还没靠近就没了,有这时间我不去搞两把枪!”

    “不学,你活不下去。”

    少年满地打滚,耍起无赖:“不学不学就不学!”

    耳机中回应的只有沉默。

    过了一会儿,少年说:“……喂,你是不是生气啦,干嘛不理我?实在不行,我就吃点亏,勉强学一点呗。”

    “喂!你说话啊,我都委屈自己了,学还不行吗?你到底教不教?”

    少年等得都没耐心了,耳机那头才传来声音。

    “嗯。我教你。”

    ……-

    闻奚在宿舍养了七天伤,然后托陆见深的福,搭上公务车去医疗站拆绷带。

    陆见深把他送到后,就去A区了,临走之前告诉闻奚:“有事联系。”

    “知道啦。”闻奚摆摆手。

    医疗站一群小护士捧着脸,笑容暧昧地围观。

    几分钟后,闻奚在检查室外排队。一份六天前的《雨泽晨报》被压在玻璃橱窗内。

    头条是黎明七队回城的消息,配图则是一张大横幅。画面中央,闻奚在轮椅上抱着桔梗花睡着了。站在轮椅后的人则任凭闻奚枕着推扶轮椅的手。柔软的发丝缠着指缝,露出一截有黎明组部标志的黑色手套。

    他们周围都是雀跃的人群,欢呼声簇拥着七队众人。

    等候区的病患们也注意到了,七嘴八舌地展开讨论。

    “这张拍得真好看,动静结合,人顶顶好看,景也很对嘛。”

    “才怪吧,那天你去了没?他们这几个人看着简直没有黎明组部那气魄。尤其这个闻奚,满口胡话,这边和陆见深调情,扭头就朝人小姑娘笑得哟。”

    “难怪他们回来得这么狼狈,也不知道谁拖累谁。”

    “就是,陆见深可真倒霉。”

    “你还别说呢,陆见深只顾着谈情说爱,这回狼狈不?”

    “还是很帅啊……你们怕不是嫉妒人家。”

    “得了吧,心思都没放在正事上。我看他是被干扰了不少。现在外面都传开了,说他们都是为了救这个闻奚才搞成这样子的。不然早就该回来了。”

    “那他比陆见深还瘟?”

    “倒也没有吧,据说黎明七队这次立大功,带回了不少消息,就是上面还没准备公布。”

    “……就他们?吹牛的吧!还不是因为任务简单。”

    ……

    闻奚左边的大叔扭头说:“你知道吧?外面都传遍了,他们七队抽到了最安全的地点,这多简单,这根本不能说明问题!就一个草台班子,连个天问学院毕业的都凑不出来,还真当自己是黎明组部的人啦?”

    “有三个。”闻奚伸出三根手指。

    大叔顿了一秒:“那六个人,也才一半受过专业训练。”

    闻奚点头:“你说得对,确实是草台班子。”

    陌生大叔得到了肯定,接着发表自己的高见:“而且你看他们这几个人,一个二个趾高气扬的,多了不起似的。就应该让他们看看,等四队、十二队回来的时候,那欢迎的阵仗必定隆重得多。”

    闻奚:“哇。”

    闻奚右边的年轻人应和道:“瞧他们嬉皮笑脸的精神状态就知道有多简单了,我去我也行。”

    闻奚:“那……下次你去?”

    年轻人压低声音:“我听说,是陆见深去找了大指挥官,专门分配的安全地点,你们懂的……自从他那个旧情人来了,我对他的滤镜全碎了,光顾着谈恋爱,一点道德底线都没有!”

    闻奚:“难道不是因为菜吗?恋爱的部分可以详细说说?”

    “你不知道吗?”左边的大叔讶异道,“就是那个闻奚啊,简直不要脸极了!也不知道哪里好,论长相顶多……也就和你差不多吧。”

    闻奚碰了碰自己侧脸的纱布。

    大叔:“对了,你是哪个部门的,看着挺眼生。”

    前方,一个小护士探出头喊名字:“闻奚——来了吗?”

    闻奚懒洋洋地起身,在左右两人噤若寒蝉的眼神中,一瘸一拐地经过了玻璃窗中的照片。

    乌黑的长发越过肩头,搭在胸前,和照片中如出一辙。

    小护士在闻奚身后关上门,口罩后的一双眼睛写满羞涩:“你别听他们瞎讲,你穿塑料袋都好看。那张照片拍得好不啦?”

    闻奚想了想:“可以印一份给我吗?”

    他一副笑眯眯的乖巧模样,真诚得无与伦比。

    “当然啦。”没一会儿,小护士拿着一张照片回来了。

    只有掌心大小,是精致的彩印版。

    闻奚道了谢,把照片揣好。

    石膏板拆卸后,检查的结果当场就出来了。

    “你这……竟然恢复得这么快,”轮值的医生扶了下眼镜,再次确认了一遍,“没什么大问题,继续休息一段时间,不要操劳就行了。反正下一回也不该你们队出城,慢慢养着吧。”

    临走前,走廊尽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李沃夫冈似乎正在巡房,身边跟着一队毕恭毕敬的医生。

    趁着他扭头之际,闻奚拐到了洗手间。

    隔着一面墙,走廊上的人们还在持续讨论黎明七队。有好有坏,坏的居多,火力主要集中在闻奚身上。

    有人说他是陆见深藏了私心才带进城的,也有人说他是专门来拖后腿的,还有人说他是污染物变异来潜伏的。

    闻奚主要是不同意最后一个观点。

    细长的手指在水龙头下反复揉搓,然后放入静音烘干机。

    身后的门动了,一个眼熟的男人映入镜子。

    闻奚认得他脸上那道疤,虞归。

    “……情绪挺稳定的嘛,”虞归轻松地调笑,顺便洗了个手,从镜子中观察闻奚,“看来没有被外面那些东西吓出毛病。”

    闻奚懒得搭理他。

    虞归也不在意:“过几天心理小组就会联系你们了。”

    闻奚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正要离开之际,虞归却盛情邀请:“走,去不去喝酒?”-

    酒吧里哄闹一团,有支五彩斑斓的乐队正在现场演出。震动的蝴蝶架子鼓后是一整面虚拟现实的造景,随着歌曲变化为一簇燃烧的火焰。

    闻奚坐在吧台,好奇地盯着那团摇摇欲坠的火光。等到调子到了最后一个音节时,火焰绽放如雨滴,飘洒至闻奚的指尖。

    他凝视着那一颗逐渐缩小的晶莹,直至完全消失。

    “厉害吧?”虞归推了一杯橙汁给他,“天问学院的酒吧,没想到今晚还有表演。”

    闻奚疑惑:“那为什么来这儿?”

    他记得上次虞归家就有不少好酒。

    虞归一提起就生气:“上回被那臭小子发现,三天没和我说话!……算了,不说这个了,主要是这里便宜,学生五折,不喝白不喝。”

    闻奚:“学生?”

    “长得像就行了,”虞归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再说我也是天问学院的毕业生啊,四舍五入也算半个学生吧。”

    吧台后,一个年轻帅气的男生朝闻奚眨眼:“帅哥,喝点什么?”

    闻奚把橙汁推开,指了指虞归面前的酒:“一样的。”

    虞归表情迟疑,试图阻拦:“先说好,我不请客啊。”

    “没事,我请,”年轻的调酒师笑了,“一杯玫瑰清晨。”

    虞归正要开口,调酒师一边拿杯子,一边问:“你是哪一级的,我好像没见过你,是新生吗?”

    闻奚看着桌面那个“五折”的价格表,手拖着腮:“我不常来。”

    旋转的蓝色顶灯经过他时,近乎偏爱地放慢了步伐,让那些细小的碎片般的光点在他的鼻梁、发梢和指尖多停留了一会儿。

    调酒师倒酒的动作停顿了几秒:“那以后多来啊,我每周二四晚都在。我叫程谨。”

    酒杯连同一枚通讯器放置在闻奚面前。

    闻奚拿了酒杯,把通讯器好端端地还给调酒师:“这个不能随便丢,崔同学。”

    调酒师耳朵一红,深吸了一口气:“我……”

    “哎拿好别掉了。”虞归意味深长地提醒。

    另一头有客人在喊,调酒师不得不先过去应付。等他走了,虞归才调侃闻奚:“赶小陆是差一点,但还是挺帅的。重点是年轻,怎么,不满意?”

    闻奚听得一头雾水,对虞归拼命憋笑的行为非常不解。

    “你还真……陆见深从哪儿捡到你这块宝的,”虞归拍了一下他的肩,“没什么,我是说,这样也挺好的。对我们这些随时会丢性命还充满误解的人来说,是一件好事。”

    金色的光线经过闻奚的眼眸,他疏懒地勾唇,举起酒杯:“对啊,对其他人来说,不认识我这种人,也是好事。”

    虞归心中一颤,饶是他自诩这么多年见多识广,也不能从眼前这人脸上分辨到底几分真假。他干脆也喝了口酒:“敬我们这种人啰。”

    随着一声爆裂,舞台的方向传来鼓声。

    闻奚转过头,恰好看见幽蓝的浪潮向自己涌来,跟真的一样。

    “想不到虚拟技术还浪费在这儿,基地也是挺纵容这帮小家伙的,”虞归往后一靠,“可惜啊,都是假的。快乐一刻是一刻吧,别的都不重要。”

    闻奚学着旁人的样子晃了晃酒杯:“那如果一个人的目标和真相完全背道而驰,不应该尽早告诉他吗?”

    “当然不,”虞归企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些复杂的情感纠葛,认真规劝,“千万不要讲,否则人家会恨你的。哥的人生经验,尊重他人命运,言尽于此。”

    闻奚若有所思地点头。

    过了一会儿,虞归的通讯器开始振动。他瞟了一眼来电人,低低骂了个脏字,然后出去接电话了。

    闻奚独自望着舞台上那片虚拟的大海场景。

    ……跟穹顶博物馆的比起来还是差一些。

    “你可以坐近一点看,那边有沙发。”那个年轻的调酒师回来了。

    闻奚端着杯子,微曛的眸子一抬:“这里也挺好的。”

    他挽起衣袖,露出了线条漂亮的小臂。领口的扣子多松开两颗,肤如珠玉。

    程谨感觉眼睛有点上火,默默收回视线,好奇道:“你是哪个专业的?狙击?还是近战?”

    闻奚眨了一下眼:“都不是。”

    程谨想了想:“那你和虞队是什么关系?他是你……朋友?”

    闻奚更奇怪了:“你认得虞归,不认得我?”

    程谨被他盯得紧张:“我……不知道。你是五队的新成员?”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情态青涩,很快引起了吧台另一头的口哨声。

    几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这一幕,见程谨发现了,更是毫不遮掩。其中吹口哨的那个更是嚣张极了:“哟,这不是七队的大英雄吗,最近可红了,怎么还跑天问学院的地盘儿勾搭学生来了。”

    “程谨,”另一个人叫住调酒师,“你小子可别被狐狸精骗了啊。”

    程谨吓了一跳,又扭头看向闻奚,只见他仍然悠哉悠哉地喝酒,像全然没听见那些刺耳的嘲讽一样。

    “他不是……”程谨辩解着,想再准备几杯酒堵住他们的嘴。

    等他端着酒过去时,才发现吧台角落里还有两个从头到尾没有发言的男人。他们的袖口有黎明一队专属的三翅鹰标志。

    “安队。”程谨将一杯伏特加端给坐在阴影中的男人。

    他忽然有了点印象。安图队长和他的副手每个月的这一天晚上都来,因此旁边那些学生也都掐着点来套近乎。

    这很正常——

    天问学院的学生们都想进最强的队伍,而黎明一队无疑是一份无与伦比的荣耀。

    如果能蹭上临时名额跟一队一起出去一趟,回来后再调去军部或者城防队,就在好不过了。这条路径也被学生们戏称为升职的黄金路径。

    但此时,那些针对闻奚的喋喋不休仍然没有停止,甚至越发过分。

    “……确实长得很漂亮,小白脸吃软饭的都这样,说不定也挺招污染物喜欢的。”

    “我就说嘛,多半是那位审判官不能满足他。”

    ……

    后面的内容颇有些编纂小黄文的嫌疑,粗鄙不堪,笑声连连。

    闻奚听得津津有味,正等着他们还能怎么发挥想象力时,一个娇小的人影出现在余光里。

    “说够了吗?吵死了,”火焰色双马尾的女孩儿冷眼一扫,“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石坤,还有你,卢一苇。”

    刚才吹口哨的石坤被当众这么一说,脸上顿时挂不住了:“臭丫头,你这就过分了吧?我说我的,关你什么事?”

    卢一苇阴测测地开口:“你忘啦,她可是那位审判官捡回来的,还是什么粉丝团团长,当然听不得一点不好的话。”

    早早抄起滑板:“你知道就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更何况还是只会嫉妒的狗。”

    “靠!小丫头片子,你真以为去年打个狙赢了就能横着走了?这学期审核可还没开始呢。”石坤故意压重了声音。

    他们几个块头大,影子都能完全遮住早早。

    但早早也丝毫不怵:“狙击你是赢不了我,没记错的话,去年近战你也是我的手下败将。输给一个小丫头片子,你不嫌臊啊?”

    石坤捏着酒杯往桌面狠狠一砸:“给你脸了是吧?”

    几个人摩拳擦掌,慢慢往早早的方向包过来。

    “我怕你们不成?你们几个都该给审判官道歉!”早早下意识地想退后半步,却被人戳着肩膀站稳了。

    不知何时,音乐已经停下了。周围一片安静,只有天花板的灯光仍在旋转。

    “想在这儿打架啊,”闻奚慢悠悠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左手轻轻搭上她的肩,“是外面的污染物不够各位发挥了?”

    这一句话让那几个学生面面相觑。

    他们还都是训练阶段,没有人真正出去过。

    石坤对着那张脸,底气不足:“你……你什么意思?”

    闻奚难得有耐心:“你今年多大了?”

    石坤:“二十。”

    闻奚故作惊讶:“都二十啦还没毕业?陆见深三年前和你一样的时候,已经当了几年审判官了吧?你却连城都没出过?”

    他叹了口气:“就你们这样,还能多活几年啊?”

    石坤像被踩中了尾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啊!瞧你这样子,这次没死在外面就该烧高香了——”

    卢一苇拉住了他,示意他别说了。

    石坤却没有停,反而挑衅道:“有本事,今天来打一架,看看谁才真正有资格进黎明组部。”

    闻奚听得头疼,早早却先他一步回答:“你在想什么,只有天问学院的学生才可以互相切磋。”

    一旁的程谨插话道:“私自斗殴违反校规第十二条及《基地治安条例》第三十七条。”

    卢一苇低声说:“以多打少也不光彩,算了吧。”

    “那他平白无故咒我们怎么算?!”石坤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早早甩开闻奚的手,硬着声音:“你们不也骂他了吗?”

    石坤顿时有些站不住脚,冷哼道:“……算了。他算个什么,连和我们对打的资格都没有。再说了,凭什么给他喝酒打五折。”

    卢一苇:“……”

    程谨:“没有,是我请的。”

    闻奚完全没和这帮小兔崽子一般见识,只不过听到“五折”那两个字,眼珠子一转:“那我去天问学院的话,也打五折咯?”

    卢一苇顿住脚步,连同周围几个人都回过了头。

    闻奚感觉衣袖被人狠狠扯了一下,早早扭过头对他做口型:“……你是疯了吗?你这身板,连入学考试都过不了。”

    闻奚却歪着脑袋,露出漫不经心的笑容:“在那之后,如果我打架赢了,你们,要给她和陆见深道歉。”

    只见卢一苇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般露出了心怀叵测的笑容。

    “行,我们在入学考试等着你。”

    等他们走了,早早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而且学院现在已经不培养战术规划了,你能考什么?入学可是要达到实战标准的,他们随便一个人就能把你锤飞。”

    闻奚犹豫了:“……呃,那我现在撤回?”

    早早:“?”

    果然她就不该对这么随便的人有期望!

    吧台黑暗的角落中,安图听见副手的嗤笑。

    “这几个丢人现眼的小子,近战狙击打不过那个小丫头也就算了,嘴皮子也不利索。队长,我们倒是缺个狙击手。”

    安图的余光注视着闻奚的背影。

    “把他们的名字划掉吧。”

    第030章 第二夜 09

    文/漱欢

    虞归接完电话, 在酒吧外的吸烟室蹲了一会儿。等他满身烟气地出来时,正好看到闻奚。

    他慵懒地靠着窗,冷漠的双眼在注意到来人时换上了毫无温度的笑意。

    “抽吗?”虞归自然地递上烟盒, “老款, 酸奶爆珠。”

    闻奚瞥了一眼花里胡哨的封面, 双手插兜:“戒了。”

    虞归遗憾地挑眉,揣回纸盒。

    “对了, ”闻奚的视线经过明亮的玻璃长廊,“天问学院什么时候有入学考试啊?”

    虞归翻出通讯器的信息:“十天后啊,怎么,你要去吗?”

    闻奚“嗯”了一声。

    “噢。”

    虞归猛地抬起头:“什么?你开玩笑的吧。”

    闻奚那模样似笑非笑, 仿佛的确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虞归没有在意, 只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你回去可别告诉陆见深,是我带你来的啊。”

    闻奚没应声。

    他侧身时, 目光落在了长廊尽头。

    外面前几天已经天亮了,光线穿过防辐射窗, 变得柔和,拉长了迎面走来的人的影子。那人扯掉手套, 露出的皮肤闪闪发光。

    “你太晚了。”闻奚抱怨了一句。

    陆见深走近后, 才回答:“在开会。”

    一旁的虞归默默拉下帽子遮住无缘无故的鸡皮疙瘩,然后装作闲逛的路人开溜。

    顺着玻璃长廊往外走时,闻奚随意提了几句在酒吧发生的事。他略过了那些人说的话——反正也不记得。

    “……总之,去了天问学院的话, 不止和你当校友, 打五折也很重要啊。”闻奚强调重点。

    陆见深的脚步一顿:“这么重要吗?”

    因为靠得很近, 他能嗅到闻奚身上淡淡的酒气。还是烈酒。

    闻奚张口就来:“对啊,节约资源是种美德。”

    陆见深轻轻一瞥, 继续往前走。

    闻奚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在长廊尽头右拐踏上大理石台阶。穿过一道拱门后,墙面上开始多了许多大幅肖像画。

    陌生的脸,陌生的眼睛……那些标注好的生卒年和在任日期是如此遥远。但都属于天问学院校史的一部分。

    最后一个画框是空着的,标签框中写着在任日期,却缺失了生卒年月。像是给什么人准备的。

    “这不是回宿舍的方向啊,”闻奚跨上最后一级台阶,追上了陆见深,“你带我来天问学院干什么?”

    陆见深继续往前走:“入学考试分为两科,污染物常识以及实战。”

    “怎么实战?”闻奚忽然起了兴致,难道还要出去抓个什么。

    陆见深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和一名高年级学生打架。”

    闻奚萎了:“真没劲,这不欺负人吗。”

    陆见深领着他穿过了正在近战演练的学生们,低声说:“用棍子代替武器,根据击杀点得分,点到即止。二十分钟内,五分以上,可以通过。”

    “我的意思是,”闻奚朝周围打量的目光回以微笑,“万一我一个不小心,下手重了怎么办。”

    穿过训练场后,是一整排左右对称的门。陆见深停在了其中一扇外。

    13号训练室。

    闻奚忍不住调侃:“什么意思啊,难不成审判官大人想亲自给我开小灶?”

    他望进陆见深认真的眼眸,心中一紧。

    陆见深神容平静:“明天下午四点,在这里见。”

    闻奚:“……”

    这是看不起他?

    不过——

    闻奚的嘴角扬成一个满意的弧度。

    这不比打五折还赚吗?-

    次日早上,闹钟叫个不停。

    闻奚忍着想砸烂的冲动,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

    餐桌上留着一杯牛奶,和一颗汽水糖。

    闻奚浆糊似的脑子突然就清醒了一大半。

    ……等等,他环顾四周,打开肉眼可见的各种门柜——

    不是,他的汽水糖呢?!他小山一样那么大一堆——的汽水糖呢?!!

    闻奚茫然地站在原地。

    一个画面从脑海中闪过——

    有一天晚上他蹲沙发上吃糖的时候,陆见深刚好开门进来。

    而陆见深是他唯一的室友。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闻奚转身去扒拉室友的房门。

    ……果然锁了。

    闻奚揣着手,气鼓鼓地往餐桌上一坐。

    牛奶杯压着一封信,收件人是他自己。

    闻奚慢慢喝完牛奶才拆开。

    内容来自PED,全称是黎明组部心理评估小组,要求他三天内前往B区进行一次精神状态评估-

    多日不见的穹顶博物馆仍然人员冷清,仿真海底隧道一个人都没有。

    闻奚干脆盘腿坐在地上,贴着玻璃面看。

    偶尔他也会将掌心覆在平面上,让那些电子小鱼游聚过来。

    海潮的声音在隧道深处响起,一阵一阵的水花从某一片真实存在的海域传递到此处。隔着千里万里,仍然不变。

    “让让。”自动拖布经过闻奚腿边,负责控制的清洁工明显有起床气。

    闻奚抬了抬腿,忽然问:“你见过大海吗?”

    清洁工的语速和动作一样利索:“没有,我是在基地出生的。”

    “那你想出去看一看吗?”闻奚望着那片深蓝的海域。

    清洁工操作摇杆的手指一顿:“我女儿也问我这样的问题,她说她在班上被其他人嘲笑了。”

    “那你觉得呢?”

    “我没有想过,因为没有意义。”

    周围经过的几个人听见,发出了嘲弄的笑声。探究的目光经过闻奚,他完全没有在意。

    “但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可以出去了,”清洁工思索道,“那我愿意去看看。……不过,也得有那一天才行。”

    闻奚一直在原地坐到了下午三点,在去做精神评估的路上碰到了萧南枝。

    她应该是刚结束评估,因此安慰闻奚:“放轻松一点就好了,都是一些正常的流程。黎明组部的标准很宽松,实在不合格的话,顶多就是下次不出城了。”

    闻奚调侃道:“我们现在算是黎明组部的人了?”

    “……还不算吧。”很明显,最近那些流言也传到了萧南枝的耳朵里。

    但她似乎很有信心:“这次的任务结果还在评估中,如果顺利完成两次任务,我就不算临时工了。但你和科斯卡……没有天问学院的经历,很难符合黎明组部的正式规章。”

    闻奚本来对这个不感兴趣,耸了耸肩。

    “原来你还想出去啊?”

    萧南枝愣了一下。

    闻奚拍了拍她的肩,先走了。

    “明天下午有个参观活动,你记得来凑人头啊!”萧南枝在他身后喊道-

    在B区做完精神评估后,闻奚才慢悠悠地往天问学院走。

    等他到的时候,13号训练室外的电子钟显示下午四点过十分。

    陆见深已经在里面等他了。

    闻奚径自去了训练室内的更衣间,一眼都没看坐在窗边的人。毕竟汽水糖的仇他可还记着。

    镜子中映出简单的白色工字背心,宽松的黑色训练裤。

    再出来时,闻奚已经束起了头发。

    陆见深和他穿得基本一样,手臂肌肉的线条在光线下极为好看。

    一根手臂长短的木棍迎面抛给闻奚:“先试试。”

    闻奚简单活动了一下肩颈和手脚,冷着一张脸,挑衅似的看向陆见深。

    他率先发动了攻击。

    不就是一根破棍子吗,敲就完事了——

    “咚”地一声,被轻松地挡住了。

    闻奚当即侧身,手肘用力往后一击。

    ……却落空了。

    他眯起眼睛,接下来的攻势明明加重了力度,却都被轻松化解。

    “左手刀,”陆见深的呼吸异常平稳,“试试。”

    闻奚与他四目相对之际,忽然笑了一下。

    棍子在他手中转了一圈,继而一个迅速的侧滚翻,左脚勾住陆见深的脚腕,将他瞬间放倒。

    闻奚抓住了机会,棍子横放,抵在了陆见深的颈边。他的姿势近乎坐在对方身上。

    “怎么样,队长?”

    陆见深似乎眼露疑惑:“你好像很生气。”

    闻奚冷声如审问犯人:“说,汽水糖藏哪儿去了?”

    陆见深微怔,却答非所问:“在城外的时候,快速的反应掩盖了你的攻击。你的动作很乱。”

    力量较弱,完全没有章法可言,而且容易伤害自己。

    闻奚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

    握住棍子的手背渐起青筋。

    陆见深却仍然是平静的。像一汪冰洞,丢什么进去都没有反应,只会让人从更加不爽到被迫接受。

    “所以呢?”

    闻奚盯着那张近乎完美的脸,忽然生出了一丝复杂的感觉。

    眼前的这个人,和耳机中那个声音在某种程度上不谋而合,却又相去甚远。

    让他生出无缘无故的烦躁。

    是陌生的,难以控制的心烦意乱。

    闻奚望进那双淡然的眼睛,自言自语时加重了压制的力度:“你到底是他吗。”

    陆见深闻声,微一皱眉,似是不解。

    一片风声掠过闻奚的耳廓。

    随即一股力量自地面而起,将他反推在了地上。

    攻守之势在瞬间颠倒。

    闻奚撑着棍子竭力挡住,却听见陆见深说:“左手刀,不是一个单独的招式,而是一套完整的刀法。”

    闻奚屏住呼吸,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才出现在他回忆的梦境中。明明遥远得近乎于想象,却在此时此刻,变成了掷地有声的风,将多年前耳机中的那个声音带到了他面前。

    胸腔中的跳动振聋发聩,和脑子里的嗡鸣形成回环。

    闻奚的手腕瞬间卸力,松开了棍子。

    陆见深也在此时撤开,起身拉了闻奚一把。

    他或许是认为闻奚没有听懂,重新解释:“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从哪里学的。但你需要掌握更加基本的招式,才能在不伤害自己的前提下,使用最终的左手刀。”

    他回过身,只见闻奚仍然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然而原本闷闷不乐的情绪却凭空消失了。

    “好啊。”闻奚咧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一天后,闻奚慢悠悠地出现在博物馆门口。

    “这里!”迟迟朝他招手,等他走近了,嘀咕道,“你有什么好事吗,这么开心?”

    闻奚心善地分享了一颗糖给他。

    萧南枝从一群稀稀拉拉的小黄帽中出来,把工作证发给他们。

    这是一场能源部和程序部联合安排的参观活动,主要面向的是幼童。作为教育阶段中的一环,穹顶博物馆也需要派人参加。

    “所以是去看能源制造?”闻奚兴趣寥寥,和迟迟一起跟在队伍最后去搭电梯。

    迟迟却表现得异常兴奋:“对!今天能看到雨泽基地最大的秘密——”

    闻奚说:“都让你看见了还算秘密啊。”

    迟迟反驳道:“这是周爷爷告诉我的!”

    “外公说得没错,”萧南枝摸了摸他的脑袋,“雨泽基地能够存在这么多年,就是依靠这个秘密。”

    迟迟迫不及待:“那到底是什么呀?”

    闻奚:“臭小鬼,你都不知道还卖关子。”

    迟迟朝他做鬼脸:“略略略。”

    通往能源部的方向异常繁琐。在搭乘一段约为半小时的全自动火车后,他们在室内下车。

    闻奚的方向感告诉他,他们似乎通过一条地下隧道去到了外城附近的一座山脉。

    紧接着,光是安检和证件核对都已经经历了五六次。每一道关卡都有军部的人严阵以待。

    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在第六道关卡后皱眉看时间,似乎等得不太耐烦。

    “怎么又是他——”迟迟忍不住抱怨。

    未脱稚气的声音似乎传到了西装男的耳朵里,他抬起头望向这边,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等小黄帽们走过了,唐行才收回礼貌的笑容。他朝萧南枝问了好,然后意味深长地看向闻奚:“听说你要去参加天问学院的入学考试?”

    闻奚有些茫然。

    “小报上都传开了,”唐行在前面领路,“所有人都知道。”

    闻奚无所谓地晃晃脑袋瓜子。

    “是因为那位审判官吗?我听说他也是天问学院的毕业生。”

    “对,”萧南枝看了一眼闻奚,飞快地答道,“陆队十三岁就从天问学院毕业了,那个时候还有毕业任务。他在外面和大部队走散了,七年前偶然碰上五队,才得以回到基地。”

    唐行推了一下眼镜:“我听说过,应该是在通讯器实名认证准则颁布之前吧?”

    闻奚感到有些新奇:“在外面走散了?你是说,他一个人呆了三年?”

    萧南枝点了点头。

    闻奚轻轻挑眉:“我还以为他和我一样,是在外面长大的。”

    “开什么玩笑,就算是他,也不是铜墙铁壁吧。”唐行扶着栏杆,缓缓下行。

    萧南枝温柔地笑笑,先于闻奚开口:“对了,你不是程序部的吗,为什么也在这儿?”

    这一问戳到了唐行的痛处,他揉了揉眉心:“还不是能源部缺人,这种联合活动还要抽调人员来帮忙。”

    萧南枝说:“我还以为你们程序部很忙。”

    她的声音温和、真诚,却在唐行听来更像嘲讽。

    他忍了忍:“……我之前不是那个意思。”

    萧南枝一脸真诚:“那你是什么意思?”

    唐行实在有些挂不住脸,西装下的手捏成了拳。

    此时,迟迟从一个展柜边转过身,仰起小脸:“快看,他们都说程序部的人只爱穿T恤短裤,你为什么穿西装啊?”

    唐行忍无可忍,下手捏住他的脸:“这是成见!!!”

    他们跟着队伍往前又走了一段,盘旋下行的走廊慢慢变得狭窄,周围军部的人也忽然多了起来。

    萧南枝认真地浏览着墙壁上的基地历史,以及能源部的发展经验。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唐行不屑地扫了一眼,“重点是,怎么才让这一切运转起来。”

    “那你倒是说说呀。”迟迟逮着机会挤兑他。

    闻奚走在最后,实在有些犯困。

    但经过下一个转弯口时,他却停在了原地。

    数块巨大的屏幕在巨大的圆形玻璃内拼凑成完整的图像,检测表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数字。那些数字也随着时间起伏。

    而在一块实时监控屏幕汇中,一个金色的巨型球体躺在数根管道的交叉点。

    这是——

    萧南枝的语气充满惊叹:“是人造太阳!”

    闻奚循着她的目光看向脚下。

    只见实地不知何时被透明材质取代。

    那颗镜头中的人造太阳,此时正安静地躺在地下。

    哪怕距离数十公里,也能被它的全貌所震撼。

    这颗雨泽基地赖以存在的基石就像一颗恒久跳动的心脏,超过亿摄氏度的等离子体在连续运行,足以生成巨大的等离子电流,源源不断地输送着能量。

    正如周老头所言,这是雨泽基地最大的秘密,也是公开的秘密。

    “别怕,”萧南枝拉住迟迟,“你看,周围的建筑都是防辐射的,是保护我们的。”

    但闻奚却觉得奇怪。

    这么大的一个地方,除了军部人员,基本看不见科学家和工程师。

    唐行似乎对他们土老帽一样的惊奇感到满意,于是也炫耀般地补充:“靠我们程序部搭建的系统,这家伙可以全自动独立运行。所以,监控室是在内城。”

    他的话肯定了闻奚之前的猜测,这个地点已经不在内城了。

    “……这些东西,你们不用保密吗?”闻奚说。

    他的话让唐行顿时笑出了声。

    “拜托,雨泽基地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唐行那张讨人厌的脸此时充满自豪,“我们是因为这样,才为了同一个目标活下去的。”

    他们在这里能停留的时间很短暂。

    闻奚走在队伍末端,被后面一个穿着防辐射服的人不耐烦地催促了几句。

    “抱歉啊,”萧南枝扭过头,露出一贯的温柔笑容,“我们马上就走。”

    闻奚最后看了一眼那颗“太阳”,眼神失落而茫然。他轻声自语:“如果那个目标根本无法实现呢?”

    身后的工作人员看了他一眼,匆匆关上了门-

    参观结束的地点在内城下部,接近通往外城的区域。

    从自动电梯出来后,大片的光线让视野重新明亮起来。周围城墙的轮廓很像是列队欢迎黎明组部回程的地方。

    隔着一层玻璃的阳光仍然有些刺眼,闻奚适应了一会儿,想起来四点还要去训练室。

    但他的视线忽然在人群中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陆见深仍然穿着一身黑色的制服,神情淡漠,却动作敏捷地从不远处的栏杆翻到了下一层,引起人群中的一片疾呼。

    但很快,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陆见深停在石墙拐弯的地方,一群医护人员抬着两个担架经过了他。

    跟在后面的是一个脚步沉重的男人,浑身分不清是干涸的血迹还是泥泞。他抬头望向人群,露出了大半张血肉模糊的脸。

    迟迟差点尖叫,被闻奚及时捂住了嘴。

    萧南枝的声音微颤:“……是十二队队长莫振营,出发那天我见过他。”

    一辆裹着黑布的车缓慢驶入,跟随在那三个生还者身后。

    闻奚忽然意识到,和他们同时出发的队伍中,四队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而天亮已经五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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