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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第五夜 01

    金色的夕阳越过横亘的山脉, 如泼墨铺满海面。粼粼深黑缓慢地染透蓝色,随邻近的长夜直到望不见的尽头。

    汪洋杳无边际。

    闻奚靠着舷窗,懒洋洋地躺在飞行器的角落中。他百无聊赖地翻动写满算数的笔记本, 困倦的脑袋猛地一耷拉, 却被舷窗外的一声巨响惊醒。

    一道惊雷划破云层, 砸入海平面的尽头。

    他凑近玻璃,鼻尖几乎贴上去, 企图看清黑漆漆的汪洋。

    “前方有风暴。”驾驶室的方向传来紧急提醒。

    这次出任务的是黎明一队、五队和九队。出发后沿着海岸线行驶一天后,三支队伍驶向了不同方向。

    五队在临行之前分到了一架全新的大型飞行器,靠近尾端的部分吸附着数个小型飞行器。在闻奚的理解中,这玩意儿和一个吸盘没有区别。

    现在他望着窗外的吸盘零件, 飞行器的螺旋桨正在飞速转动, 好像下一秒就会脱离母体。

    “吃点东西吗?”萧南枝抱着三盒压缩食物,一盒给闻奚, 剩下两盒给李昂和科斯卡。

    闻奚接过食物,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会在这里看见他们仨。尤其是三人的胸牌都是白色的“后勤”标志。

    李昂瞧着闻奚自然流畅地进食, 顺嘴咬了一口硬邦邦的食物,脸色惊恐:“……来人, 有刺客!这什么东西怎么敢谋害我的嘴巴!”

    科斯卡大喊:“他爹的这是人造鼻涕粑粑吗!”

    “有得吃就不错了, 别挑。”萧南枝不客气地回敬。

    李昂环顾一周,五队的队员们都在津津有味地吃饭,遂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你们不觉得这次的调查方向太远了吗?我都来回睡好几天了,一睁眼居然还在海上……哇噻这什么声音?!”

    脚下突然猛烈颠簸, 暴雨砸在机身, 被发动机的嗡鸣嚼碎。好在有惊无险, 很快恢复平静。

    然而,众人的笑声尚未平息, 下一波颠簸再次抵达。

    闻奚头顶的警报灯变成红色。

    舱内广播响起:“前方遭遇大型风暴,三级警报!三级警报!”

    舷窗外的已然是灰黑一片,残余的夕阳被狂躁的飓风吞噬,只剩下轰鸣。

    “快!所有人系上安全带!”

    语音响起的同时,机舱内的人和物体因为突如其来的震荡飞往四处,乱作一团。

    闻奚低头看了眼自己小腿的安全带,又抬头看向试图飘走的笔记本——他被安全带拴着,整个人都倒立起来。

    “飞行器减重程序启动,请各队员注意。”虞归的指令重复了三遍。

    闻奚就这么在角落倒立了一会儿之后,顺手捉住一名队员朝他砸来的鞋子,对方惊恐地回过头:“……你愣着干什么,快去开小型飞行器!”

    通往机舱尾部的通道十分狭窄,此时被摇摆的推车堵住。闻奚跟着前面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扇小型飞行器的入口。

    这些小型飞行器更为灵巧敏捷,特殊的流体设计能够减轻被海上飓风撕碎的危险,能够为大部队提前探明道路。

    闻奚合上头顶的入口,准确地跳入驾驶位。他攥住笔记本,开启触控板。然而机身启动后却始终无法前进。

    “那个,”李昂灰头土脸地从另一张椅子底下钻出来,努力整理头发,“脱离器没放手刹。”

    闻奚在控制面板三个手刹中陷入沉思。

    萧南枝和科斯卡打开了储备室的门,顺理成章地在后排坐下:“最右侧那个。”

    话音刚落,这一艘小型飞行器就和断线的风筝似的,迅速被卷入飓风。

    李昂好不容易在翻滚的过程中给倒过来的自己拉上安全带,扭头一看,发现闻奚还在翻那本笔记。

    “有笔吗?”闻奚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李昂从裤兜里摸了一支给他,忽觉不对:“哎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闻奚没理会他的嘀咕,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了几个数值。

    后排的科斯卡眼睛尖:“你抄坐标干什么?”

    闻奚瞟了他一眼,伸手按向头顶的开关。机身瞬间翻转一百八十度,带得李昂差点吐出来。

    “前面有人!”萧南枝惊呼一声。

    他们的飞行器几乎是擦着边经过了另外一架。闻奚的手压在控制台上,很快调转方向。

    但照明灯在厚重的雾风中始终无法找到大型飞行器的影子。同时,雷鸣阵阵,雨势更重。

    “十一点钟方向。”萧南枝脸色苍白,眉头紧锁。

    白色的电光落下,露出一闪而过的巨大黑影。应该就是那台大型飞行器。

    闻奚调整着方向,尽量与它保持安全距离。

    时间推移,能看见其他小型飞行器也在不同位置保持着队形。形成相对稳定统一的状态后,机舱内的颠簸感明显减少。

    “还有三十秒穿过飓风。”闻奚估算道。

    照明灯穿过无尽的黑色,也无法描摹暴风的形状。而突如其来的剧烈抖动让闻奚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科斯卡还在傻乐:“太刺激了,你们说污染时代前那种游乐园过山车是不是也这感受啊?真的好想去坐一次喔!”

    四人头顶的指示灯骤然熄灭。

    科斯卡的话又急又密,但已经没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了。

    因为他们的飞行器动力也赶着消失了。

    整块控制台陷入死寂,连强制重启都没有反应。这是一种十分让人诟病的保护程序。

    飓风裹挟着这架飞行器,如同携带一枚小石子儿,让它无限地翻滚到远方。

    而他们什么都坐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大部队越来越遥远。

    “我们怎么没有往前了?”科斯卡天真愚蠢地问道,“我怎么感觉咱们这个小家伙被吹泡——啊啊啊啊!”

    一阵更猛烈的旋风连续掀翻飞行器,好像玩弄着一只脆弱的气球,不断地拍打它。

    持续数秒后,轰鸣声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细密雨滴拍在机身。

    他们已经被飓风抛开了。

    控制台重新亮起灯,驾驶自动进入平稳状态。

    闻奚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听见科斯卡叨叨:“怎么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了?我们是不是走错方向了?现在怎么办啊,怎么联络他们?还是飞上去找找?”

    “闭——嘴——吧——”李昂大口呼吸,企图压下呕吐的欲.望。

    闻奚侧过头,发现李昂和萧南枝都看着自己。

    “不用指望我,”闻奚声音懒散,“我可不知道要往哪儿走。”

    萧南枝指了指他的笔记本,翻开的那一页写着一个刚算出来的坐标:“去这里啊。”

    闻奚说:“这和调查方向完全相反。”

    “我知道。”萧南枝点点头。

    李昂凑上来,顺便整理一下自己的白毛发型:“这不都是算出来的嘛,你确定队长会在这一片位置?”

    出发之前,闻奚通过整理之前两次任务的坐标推算出了部分多重坐标体系的随机密码。而这一路上,他根据飞行器的坐标记录进行了补充。

    陆见深的脚程会比常人更快一些,但没有飞行器的情况下,也不会超出人类的极限。闻奚猜想,他大概会往沙舟基地的方向去。因为那里至少暂时安全,塔莎也会接纳他。

    “不一定,都是瞎猜的,”闻奚望着茫茫夜色,坦诚地开口,“但是离开这里,或许会被当成叛逃——”

    科斯卡倒吸一口冷气。

    萧南枝抢先一步正色道:“我们是不小心迷路了,被飓风吹到了很远的地方。飞行器失灵,联系不上,只能被迫返航。”

    “嗯,我能证明是真的。”李昂笃定地点头。

    “什么意思,”科斯卡茫然地抬起头,“我们现在有新的任务了?”

    闻奚耸耸肩,轻笑一声:“算是吧。”

    科斯卡双手一击,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太好了!那我们算是一支新的黎明小队吗?我们还是叫七队,还是什么?谁当队长?”

    萧南枝十分配合,望着后视镜中的闻奚:“我们还有第二个人选吗?”

    李昂:“那如果以后陆队回来了……”

    闻奚打了个响指:“诶嘿,对了。到时候让他降职当副队长。”

    插科打诨的话很快让刚才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

    然而闻奚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因为雨声越来越大。不,不对。不止有雨声,还有海浪声——

    他们此时应该离海面至少数百米才对,怎么会有近在咫尺的海浪声?

    照明灯的最前方仿佛停留着一堵蔚为壮观的黑色高墙,骤然截断了更远的路。

    那是……海啸!

    闻奚的眼神一变。

    只见黑色如高山倾塌,瞬时淹没了渺小的飞行器。

    耳畔机身爆鸣,几秒后归于死寂。

    ……

    剧烈的头疼袭来,仿佛有千斤巨石压着四肢,无法动弹。

    火光从噼里啪啦的燃烧中迸发。

    闻奚连眼皮都无法睁开。

    他感觉自己的左眼似乎受了伤,有液体从眼眶流出,黑漆漆的。四肢的骨头也跟被碾碎了一样,拼合不出半分可靠的力量。

    比上回坠机严重多了。

    他仅凭着直觉,用力解开了安全带,让自己坠落在泥泞的地面。遍是伤口的双手一寸一寸地将自己的身体往前拉。

    闻奚吃力地回过头,试图从飞行器的废墟中找到其他人的影子。但火势愈发大了,令他无法看清。

    急促的脚步踏着泥土从前方传来。

    几个人类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起来。

    闻奚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干哑疼痛的喉咙也无法让他吐出半个字音。

    直到他被架着经过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

    那个女人裹着灰色长袍,正弯腰低声和一头红发的小女孩说着话。仿佛察觉到什么,她抬起身时,风迎面吹落了兜帽。

    她有一副温柔美丽的眉目,仿佛天生就有亲和力。但此时,那些温软的宽慰却被突如其来的震惊取代。

    “小奚!”

    闻奚呆呆地看着她,干裂的嘴唇微张,腥红滴入唇齿。

    “……妈妈?”

    第052章 第五夜 02

    文/漱欢

    冷风从砖墙缝隙钻入, 吹进闻奚单薄的衣衫。他靠坐在狭窄的行军床上,脑袋和手脚都缠满了绷带。

    伤口仍在隐隐作痛。

    他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了很久。以至于现在都头脑昏沉, 神志不清。

    若不是出现幻觉, 这里怎么会和他小时候的房间一模一样?

    简陋却温馨的屋子, 燃烧的壁炉,兽皮制成的地毯, 挂在墙上的那幅向日葵花海,一个小熊玩偶。

    它们存在于眼前,就像他的伤口和灌入屋子的冷风一样,每一个细节都真实得令人颤栗。

    闻奚盯着自己的右手。皮肤的温度和触感仍然正常。那串颜色柔和的小水晶蒙着一些灰尘, 但提醒着他, 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

    是,真的吗?

    他回到了家, 回到了……什么时候?

    窸窣的冷风在木门推开时闯入,又被很快挡在门外。端着药汤的女人眉目温柔, 语气担忧:“小奚,感觉好些了吗?”

    她连忙走到床边, 伸手要探闻奚的额头, 却被闻奚下意识地挡住了。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瞬的错愕和受伤,但很快变成心疼:“小奚,你还在发烧,先把药喝了。”

    那只装着药汁的杯子是绿色的, 上面还有只打瞌睡的老虎。虽然长得七扭八歪, 也不失几分神气。闻奚记得, 这是十三岁那年,全家人和他一起烧制的陶杯。

    如果这是在梦境中, 连细节也会如此逼真吗?

    杯子递到闻奚唇边,温热的水汽窜上他皲裂的嘴唇。

    “啪”地一声,墨绿色的老虎杯跌得粉碎,汤药撒了一地。

    闻奚站在墙边,反手持着一枚陶杯的碎片,抵进女人的颈部。只差一点,就会戳破大动脉。

    “你……到底是谁?”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小奚,你怎么了?”女人的眼眸噙出泪水,困惑不已,“还是不舒服吗?小奚,我的好孩子,你是从哪里回来的,怎么受了这么多伤?”

    这是一个梦。

    闻奚不断提醒着自己。

    他盯着她,想要从那张悲伤的脸上看出一丁点儿破绽——只要一点,他就能毫不犹豫地下手。

    但他看见的,只有许多年前汹涌的回忆。

    其实他的母亲并不是旁人所以为的那样温柔脆弱。恰恰相反,她的双手满是张开弓箭的茧。她是那个幸存部落中最好的猎手。

    他感觉到那只抓着手臂的手上,覆有经年累月的茧。

    眼前的这张脸和回忆中逐渐重叠,熟悉的气息恍如隔世。

    握紧碎片的手忍不住发颤,连划破掌心也毫无知觉。

    不对。

    如果是梦,他不会有这样清晰的实感。

    就连母亲眼中涌现的心疼都是那样真切。仿佛一切只是昨天。

    闻奚的声音艰难而苦涩:“这是……什么时候?”

    “我也正想问你呢,”黎湘轻轻地触碰他的脸,“你不是出去狩猎了吗?怎么忽然回来了,还长大了这么多?要不是这双眼睛没变,我差点认不出你来。”

    闻奚怔在原地。

    狩猎……?

    他想起来了。他十岁那年就开始跟随部落中的大人们出去猎杀污染物,一直到十三岁生日后不久——在他最后一次狩猎结束后,父亲已经出门执行任务了。

    等父亲再回来时,迎接的只有那场无可挽回的悲剧。

    等一等,这是……

    黎湘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如果人类的文明还能继续存在,今天是2484年6月20日。你才离开家三天,和你一起去狩猎的人都没有回来。”

    正是他十三岁那年的生日之后。

    可是他明明已经回到了2198年——他在那里见到了陆见深,还和他们一起度过了新年后的好几个月。现在应该是2199年4月才对……

    闻奚再次攥紧碎片,一缕殷红顺着掌心流下:“和我一起的三个人在哪里?”

    黎湘注视着他,不躲不避,担忧的神情最终化为叹息:“你跟我来吧。”

    屋外是寂静的长夜。繁华的人类据点在此刻归于无声的灯火。

    偶尔有流浪的猫狗走街串巷,彼此追逐。月色拉长了它们欢愉的身影。不远处孩童的啼哭会惊醒巡逻的机器人,但它们有足够的智慧分辨人类和潜藏的危险。

    这里和雨泽基地截然不同,但与闻奚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都一致。

    黎湘带领他进入了医疗站。

    环形楼梯左边第三个房间,几名医生正从房门出来。为首的那个看见黎湘,将一份报告递给她。

    屋内有三张病床。更准确地说,是三只密封的透明舱。人体浸泡在流动的蓝色液体中,白色管道接入口鼻用以呼吸。

    闻奚的视线缓缓经过那三张苍白得毫无生息的脸庞,仿佛他们上一秒还在和他说话。裸露的身体均被绷带缠绕,烧伤、切断伤……均令人不忍细看。

    那么吵闹的家伙们,此刻安安静静的躺在眼前。蚂蚁爬遍全身似的,令他非常不习惯。

    “从物理意义上来说,他们还活着,”黎湘有些不忍心,“只不过……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隔着透明罩,闻奚安静地看着他们。

    死亡对他而言并不稀奇。那是每天都在发生的事——虽然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但他应该早就习惯了才对。

    “他们是你的朋友吗?”黎湘问道。

    闻奚嘴唇微动:“算是吧。”

    黎湘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只要你相信它们存在。就像你相信他们还活着,他们也会听见的。”

    透明舱边寂静无声。

    闻奚看见每个舱边缘都有一个标签,写着患者编号和时间。

    2484年……

    他真的回到了他的时代吗?

    不。

    如果他25岁时是第一条时间线,回到2198年则是第二条时间线。

    2484年,他十三岁这一年,是第三条时间线。

    两次飞行器坠毁的经历,将他带到了两个不同的时空……这是可能发生的吗?难道就因为飞行器经过了那场海上飓风?

    “飞行器……”闻奚喃喃自语,恍惚间抓住了线索,“那架摧毁的飞行器在哪儿?”

    他死死地抓住黎湘,却被一声惊呼打断。

    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儿从黎湘身后钻出来。她有一双圆滚滚的眼睛,头发像火焰一般,此刻又惊又怯地拽拽黎湘的衣袖。

    “妈妈,哥哥受伤了。”小女孩指着闻奚的手。掌心的伤口不知何时再次撕裂,冒出汩汩殷红。

    黎湘柔声道:“藻藻乖,你去给哥哥拿药好不好?”

    小女孩盯着闻奚,点了点头。

    很快,她拎着药箱回来了。趁黎湘拆开绷带的时候,她偷偷地打量闻奚。

    她今年应该五岁了。闻奚看着那张陌生的脸孔。他几乎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

    “哥哥为什么一下子长高了?”她怯生生地问,“他好像变成爸爸那样了。”

    黎湘用消毒巾捂住闻奚的掌心,笑着说:“因为哥哥是个男子汉了呀。”

    闻藻仰起头,直勾勾地看着闻奚:“那哥哥还要去狩猎吗?”

    “哥哥会在家休息几天。”黎湘回答道。

    “那我可以去狩猎吗?”闻藻眼睛一眨,“哥哥去狩猎就变成了男子汉。那我去参加狩猎的话,也可以快快长大啦。”

    黎湘揉了揉她的脑袋:“要这么快长大干什么?”

    “因为……”闻藻晃晃脚尖,忽然道,“哥哥,我忘记告诉你了,爸爸在找你呢。”

    爸爸?

    闻奚的心脏一紧。

    对啊,在这个时候,父亲还没有去参加那个调查任务。

    难道说,他来到这里是因为改变那场悲剧的?……一切还能有转机?

    闻奚站起身,回头看了一眼那三只安静的透明舱,随后被闻藻牵着手往回家的方向带。

    天快亮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栅栏门口。黎明的光线映得他五官英俊深邃,充满肌肉的手臂上有一些狰狞伤疤,都是英勇的象征。

    “老爸……”闻奚下意识地出声,却见对方讶异地挑眉。

    闻骁烽受宠若惊:“怎么长大了反而这么有礼貌?”

    闻奚一愣:“……老闻?”

    闻骁烽这才眉眼舒展地笑起来,张开怀抱搂住他。

    好像多年前,闻奚真的感受过的那样。

    闻藻拽着他的手指,黎湘摸了摸他的头。

    陌生而熟悉温暖情绪涌上心头,好像外部那个危险残酷的世界在此时此刻再也不重要了。

    第一缕朝阳经过他的眼眸,落在平原尽头。

    闻奚想,他回家了。

    这天晚上,黎湘做了五样闻奚爱吃的东西——其中四个是罐头食品,还有一个是闻骁烽分到的一条鱼。

    “哥哥,吃烤鱼。”闻藻天真活泼的声音跟着筷子来到他碗边。

    闻奚垂下眸,与那双不染尘埃的眼睛对视数秒。

    “谢谢藻藻。”他说话时,嘴角微微扬起。

    闻藻“咯咯”地笑出声,攀住他的手臂要爬到他膝盖上坐。

    饭吃到一半时,闻骁烽主动提起:“阿黎说你想去看那架飞行器?机械组的人说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明天早上我带你去看看。”

    闻奚点了点头,想起那件更重要的事:“老闻,月底那个调查任务……你可以不去吗?”

    闻骁烽的神情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有调查任务?”

    “猜的。”

    闻骁烽骤然笑出声:“你小子……真是吓死我了,还以为情报组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能不去吗?”闻奚重复道。

    “你搞这么严肃干什么?”闻骁烽狐疑地看着他,“有什么问题吗?”

    闻奚想了想,说:“我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

    闻骁烽表情古怪:“你以前不信这些吧。”

    “现在信了。”

    “喔。那好吧,”闻骁烽挠挠头,糊弄道,“我跟调查组商量一下。”

    “我明天要知道结果。”闻奚放下筷子。

    闻骁烽在他身后嘀咕:“这孩子怎么奇奇怪怪的,是不是在外面受什么苦了?”

    “你少说两句。”黎湘拦住他。

    这天晚上睡觉前,闻藻拿着童话书来敲门。

    等把她哄睡着送回去了,闻奚才躺在黑暗中开始整理思绪。

    但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在叫嚣,刺痛感在夜里更为恼人,不断拉扯着他麻木的神经。

    这里是2484年。

    那……陆见深呢?他在什么地方,还活着吗,还是早就死了?

    闻奚的心跳一顿。

    他好像忽然想不起来陆见深长什么样子了。

    他的眼睛是什么样,鼻子挺不挺,嘴唇是不是很薄……陆见深,怎么变得这么模糊?

    哪怕就算用尽全力搜遍了每个神经细胞,也无法拼凑出他的模样。

    然而强烈的困意在此时上涌,让闻奚必须沉入睡眠。

    也罢,说不定陆见深这家伙就是想要进入他的梦境。

    如果现在真的是个梦,明天一早就会醒过来了。

    入睡之际,他毫无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右耳。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第053章 第五夜 03

    闻奚是被金属弹片的声音吵醒的。

    温柔的日光从窗户缝落入他的掌心, 像一场久违的旧梦。

    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身上的伤痛好了许多,但远远没有恢复。

    昨天发生的那些,原来真的不是梦么?

    透过窗户, 他看见院子里那个红头发的身影。闻藻蹦蹦跳跳地绕圈子, 不停拍打着吊成一串的金属圆片, 像奏响音乐。

    她每跳一下,影子也跟着她旋转。天真明亮的快乐随着清晨的微风起舞。让闻奚的恍惚也随之减轻。

    好像世界本该如此美好。

    他推开卧室门, 客厅的餐桌上摆好了食物。虽然都是极其简单的东西,但餐具的摆放讲究,充满温馨。

    刚出炉的面包是脆香的,表皮撒了一些细碎的松子儿。黎湘很喜欢这个口味, 所以总是做很多。一次可以烤全家人一周的主食。

    但实际上闻奚以前一点都不喜欢。

    今天他慢慢地啃着, 竟然还吃出了一点焦香。

    “面包等……”黎湘撩开厨房的帘子,一眼看见闻奚, “那个烤焦了,你换一个好的吃。”

    闻奚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 因为太满而不得不鼓着脸。

    黎湘被他逗笑了,端了一碗绿豆汤过去。她盯着闻奚看了一会儿, 忽然说:“在外面很辛苦吧?”

    闻奚嚼咽的动作一停。

    “没事的, 回家了就好了。”黎湘抓住他的手,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

    面包搅成一团卡在嗓子眼里,很难才咽下去。

    “你不问我是从哪儿来的?”闻奚蜷起手指,却没有用力。

    黎湘似乎思考了一下, 微笑着摇头:“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我们无法理解的事。这些都不重要。无论从哪儿来, 你都是我的儿子。”

    闻奚看着她, 温柔的眉眼成熟豁达,自带一股宽慰的力量。好像穿过了时间的长河, 也依然能触碰到他的心底。

    “我上一次见到你……”闻奚停顿了几秒。

    他想说上一次见到黎湘,也是在这个时候。但话说了半截,他忽然觉得没必要了。

    黎湘摸了摸他的头发:“下回可以讲讲你在外面的经历,藻藻肯定很感兴趣。现在先出门吧,你父亲在外面等你。”

    阳光照亮院落,闻骁烽抱着闻藻在荡秋千,好半天才注意到站在门边发呆的闻奚。

    闻藻跑过去抱着闻奚的腿不肯动,像个口香糖怎么都扒不开。闻骁烽很无奈,只能带着他们两个一起去那天闻奚坠机的地点。

    飞行器残骸被绳子围了起来,损毁得不成样。在那些烧焦的残片中,足以想见这场事故多么惨烈,根本找不到任何线索。

    尤其是耳机……

    他的耳机应该也变成了其中一点未知的灰烬。

    “应该是坠落时启动了自动防护程序,”闻骁烽指着相对完整的驾驶位,“这种科技水平倒是值得学习。科技小组想要拖走研究一下,我让他们先放在这儿了,还不知道有没有定位猎杀的风险。”

    闻奚的手指经过残缺的操纵台,视线范围内搜索不到一点近似暗红色圆片的东西。他低声说:“没有的。”

    那样笃定的语气让闻骁烽一愣。他听见闻奚问:“这附近有海吗?”

    闻骁烽指了一个方向:“地图你都忘啦?过了那片山,就有一大片海。很久很久之前,我们的祖先在那片山峦中拥有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

    云疏天阔,远山巍峨。

    “什么是城市啊?哥哥你见过吗?”闻藻拖着闻奚的衣袖晃来晃去。

    闻奚想了想,说:“有很多人,很多很高的房子,还有博物馆。他们会分给你一串数字代表你的身份,去哪儿都要刷身份卡。像你这么小的小孩,是要去上学的。”

    “什么是上学?”

    “就是和另外十几个小孩坐在一个房间里,有人在上面讲授知识,你坐在下面可以吃东西或者睡觉,但不能和别人说话。”

    “那我不要去,我会很难过的,”闻藻仔细思考一番,下了决心,“我要赶快长大,变成大人。”

    “嗯,然后再去天问学院学习怎么战斗。”闻奚脱口而出,自己都愣住了。

    闻藻蹦跶着往外跑:“那我在家就可以学,马上就能学会——”

    闻奚回过头,发现闻骁烽仍然在观察飞行器残骸。

    “要是我们的东西也能飞这么远就好了,”闻骁烽叹了口气,抬头时,眺望的眉目间顿生担忧,“雨季快要来了,那些头疼的东西又要出现了。”

    还有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闻奚想。

    这个时间上,那个十三岁的“他”,也会在雨季来临时回家。

    一个小跑过来的人叫住闻骁烽,递给他一封信。闻骁烽拆开来读,脸色却在逐渐变化。

    “你昨天答应过我的,”闻奚停在他面前,“你说你不会接手这个任务。”

    闻骁烽被一眼看穿,尴尬地笑起来:“……这是我的职责,怎么能说放就放。不过我确实也答应你了……嗯真为难,我还是再商量一下。你又是怎么回事,忽然提出这种请求。”

    闻奚看着他的眼睛:“因为我很久没见过你和老妈了,我想你们可以多陪我一阵子。”

    闻骁烽一怔,眼中骤然充满笑意:“你小子,倒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行,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找个人替我去。”

    “如果找不到的话,我可以替你去。”

    闻骁烽还没琢磨透这话是什么意思,闻奚已经被闻藻叫住:“哥哥!这是什么?”

    小女孩从废墟中钻出来,脸黑手黑,唯独一双大眼睛明亮闪烁。她捏着一个小圆片,对着太阳光努力旋转,然后邀赏似的献给闻奚。

    面前的人慢慢蹲下身,凝视着那枚圆片。

    红色的漆已经掉光了,变成了一枚平平无奇的铁片。连黑灰都抹不掉。但这是已经跟随他许多年的,早已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怎么可能认不出。

    “哥哥?”闻藻轻柔地碰碰他的脸,“你怎么不说话了?”

    乌黑的眼睫衬出闻奚苍白的脸色,他忽然露出灿烂的笑容:“谢……”

    “爸爸,哥哥哭了——呜呜呜呜你打不到我!”闻藻立刻告状-

    档案室在中央建筑的南侧地下,要经过数不清的旋转楼梯才能抵达。

    闻奚年少时经常独自在这里度过,连转弯处的柱子上有几道裂缝都清清楚楚。

    他嗅到一股熟悉的发霉气味,浓烈得呛人。

    “这是几个世纪前的防空洞改造而来的,”登记台的中年人拿起放大镜辨认记录名册,“就算以后咱们这个地方没有了,后来人也能从铁皮箱子里挖出点存在过的痕迹。”

    最近十余年的平安虽然诞生了一批危机意识薄弱的孩童,但并没有让这个无名部落的成年人们放松警惕。

    因为与污染物搏杀的漫长历史证明,数十年的安全时期也不过只是上帝一时的瞌睡。

    那些祖先们留下的铁皮箱子里,所有卷册都记录着相似的故事。逃亡,定居,繁荣,突如其来的灾祸……像漫长无尽的循环。

    闻奚按照箱子上标注的时间很快找到了那个属于22世纪的箱子。他迫切地想确认一件事。

    但那个箱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登记台的中年管理员打着手电筒过来放书,见他怔愣在原地,好意提醒:“那些太早了,没找到什么相关的。”

    “但是我读过关于那个时候的事。”闻奚回忆道。

    “生还者口口相传,都是后来的人写的了,”管理员从书架上抽出两册书丢给他,“但是2199年那件事……没人知道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闻奚翻开其中一本,最显眼的标题写着四个大字——“末日审判”。

    闻奚记得这一段。他也曾读过无数次。

    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灭绝危机,在此时只留下了短短的几行字。没人知道那些城池如何覆灭,海浪如何吞噬陆地,先进科技又是如何被湮灭的。

    “……少数存活者,终其一生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同类。”

    那段历史,是以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结束的。是悲叹,也是谶言。

    但在那之后呢?

    陆见深,是那些少数存活者之一吗?

    陆……

    迷惘的思绪不断拉扯着闻奚。好像一股沉重的力量想要将他从一闪而过的清明中拖拽下去。

    他摩挲着手腕上的那串水晶。它们温润透明,或许和三个世纪前仍然一样。

    但那些事情真的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为什么对他来说,还和昨天一样?

    “还借书吗?”管理员催促道。

    闻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沉默地离开了档案室。

    闻藻在上面等他,蹲在地上认真地数蚂蚁。听到闻奚的脚步声,她立刻抬起头,红色的发尾一荡一晃。

    午后的阳光清澈温柔,从茂密的枝叶间投掷出树影。清柔的风来自不远处的山峦,很快吹走了闻奚脑海中残存的迷茫。

    接下来的几天,黎湘给闻奚找了一份在巡逻小组的工作。不用外出,主要负责登记人员。

    外部的危险尚未逼近,日子开始变得稀松平常。吃喝玩乐,睡觉看书,没什么时候比这更加懒散惬意了。

    过去的伤痛也如同河底泥沙,慢慢被冲刷干净。

    仿佛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样-

    雨水席卷潮湿的长夜。

    一根成年人小腿高的银色金属棒在泥泞中快速翻滚,在越过沼泽时忽然张开四肢,顺利地扑到岸边。

    小机器人的脑袋转过一百八十度,却被如影随形的人类吓得一大跳,连四肢都扭曲成麻花。

    它“嚓嚓”地叫了两声,在被捉住前钻入了遮挡物。

    那是一架坠毁的飞行器。不知道已经呆在那儿多久了。半截入土,剩下半截正在被缓慢腐蚀。

    陆见深的视线从胆怯的小机器人上挪开,停留在涂于机翼的编号。红色的油漆尚未被雨水洗净,改善过的机翼形状证明是来自雨泽基地的新机型。

    “喂,哑巴瓜子,你追了我半个月了!你不能伤害我!我可是朝闻城九章路128号工厂的典藏限量款!”小机器人被斗篷下忽然伸出的手气得动弹不得,下一秒又卑微不已,“我会变成足球,要不给你变一个?”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越过它,从驾驶位残片中拾起一枚微型红色金属圆片。

    “r-box12?”小机器人一眼认出。

    陆见深捏着耳机,缓缓抬起视线。

    不知何时,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住夜空。窸窣诡异的声音将飞行器废墟围成一个毫无退路的圆点。

    小机器人自动开灯,照亮了头顶垂落的无数透明触手。

    黏液从不见底的方向分泌,顺着触手滴答落地,溶蚀了机翼残块。

    “啊哦,没电了。”小机器人难听的嗓音挤出一个音节,果断倒地装死。灯束顺势打在了旁边人类的脸上,吸引那些触手的注意。

    陆见深攥紧耳机,眼神逐渐变得冷峻。

    第054章 第五夜 04

    “我出门了!”

    闻奚像往常一样和黎湘、闻藻打了招呼, 拎着饭盒往外走。

    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在每一片树叶上跳动闪烁。顺着坡道往下望去,一片绿色的“海面”浮光跃金。

    正在清扫垃圾的年轻人朝他打招呼。闻奚回以招手,他记得他的工牌, c105号。

    105是入职顺序, 这个看上去不足十八岁的小孩应该才拿到这份工作不久。

    这一路上, 闻奚依次和面包房的咖啡师、餐馆老板、调查小组的同事打招呼。偶尔会有人好奇地打量他,但也没什么恶意。

    过去一个多月以来, 他的一天基本都是这样开始的。然后会经过一顿草坪上的午餐,最终以一杯下午茶结束。

    宁静的日子和日光一样和煦,簌簌风声将那些遥远的危险带到世界的尽头。一切原本就应该这么平静美好。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闻奚会去档案室呆上一会儿。随便抽一本过去的卷轴, 他就能看上一两个钟头。虽然保留下来的历史文献原本就不多, 但一些精密的机械制造图却很吸引他的注意。

    从档案室出来时,已经是日暮了。顺着旋转楼梯冒出地面的一瞬间, 金色的光线泼长了影子。

    “哥哥!”闻藻抱着毛绒玩偶,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其实应该是闻奚去接闻藻的。但最近闻藻都在这附近玩耍, 每天都会来等他,看上去倒置了二人的位置。

    “哥哥, ”红头发的小女孩摇晃着脑袋, 尖声道,“你的手怎么了?”

    闻奚顺着她的视线才注意到自己手臂上的一道伤口。很细很长,已经结痂了。但稍微一碰,还是会产生强烈的刺痛。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的。反正也经常无意之中碰出些伤疤, 到现在手臂上也还有很多印迹。

    闻奚没怎么在意, 反而安慰闻藻:“一点小伤而已。”

    闻藻低头嘀咕了一串字符, 闻奚没听清:“你说什么?”

    “爸爸说伤疤是光荣的象征,”闻藻仰起鼓鼓的小脸, “我要快快长大,我也要拥有这个。”

    闻奚牵着她柔软的小手,忍不住因为这样天真的话笑出声。

    然而笑意在胸腔中翻涌的一瞬间,脑海中的一根线“叮”地一闪而过。又细又痒,仿佛牵连出许多回忆。

    ……那是什么?

    迎面的轻风忽然如雷暴骤响,将他钉在原地,双耳暂聋。

    但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有。

    闻藻摇拽他的手:“哥哥,我们回家吧。”

    家中的光线温暖,简单的餐食也在在一家人和睦融洽的氛围中也依然可口。

    饭后,黎湘注意到闻奚手臂的伤口,拿来医药箱专门帮他清创。

    “会有点疼,”黎湘轻声道,“你要小心保护自己。”

    闻奚和闻骁烽异口同声:“一点小伤至于吗!”

    黎湘挑眉一睨:“这种事倒是有默契了,也不知道是谁上次从外面回来还哭鼻子,非得抱抱哄哄。”

    闻骁烽:“那是我装的,能当真吗?”

    闻奚默默把闻藻拎走,留他们俩算旧账。

    等闻藻睡着了,闻奚才回到房间,坐在床上发呆。枕头下压着一个笔记本,是他最近每天都会记录下的日程。

    他握着笔,慢慢写完今天的。再往回看时,今天和昨天也没有什么分别。噢对了,昨天早上碰见的是工牌f097。

    [7月20日(今天)

    7点:起床。

    8点:出门碰见c105,他在整理垃圾。

    12点:午餐。草坪有点湿。

    16点:下班,去档案室。

    18点:档案室有一股霉味儿,还是早点回家吧。

    21点:和老闻下棋后,他确实是个臭棋篓子。决定早点睡觉。]

    [7月19日

    7点:起床。

    8点:出门碰见f097。今天的易拉罐有点多,她的麻袋装不下。

    12点:午餐。今天草坪很干净,还有露水。

    16点:晚了半小时下班,去 档案室。

    18点:档案室太暗了,字都看不清楚。

    21点:和老闻下棋又输了。藻藻不喜欢童话故事,她说王子会变成吃人的怪物。]

    [7月18日

    7点:起床。妈妈的围裙右下方有一大片咖啡印子。

    8点:出门碰见d019。满地烟头很难打扫。

    12点:午餐。昨晚似乎下过一场大雨。

    16点:提前半小时下班,去

    18点:想找 档案室。

    21点:藻藻说,她想快点长大。她是真的不知道现在有多好。]

    ……

    翻动日记的手忽然停住。

    闻奚盯着7月18日和7月19日,视线在两页间徘徊。

    为什么会出现空格?这不是他的书写习惯。

    还有明显未完成的句子。

    前天,提前半小时下班,然后他去了哪里?档案室?可是15:30的时候,档案室的管理员一般都在外面喝咖啡。

    还有,c105, f097, d019这几个编号——

    字母序号代表工作种类,但为什么三个不同的字母序号都在做清洁工作?

    不对。

    一股强烈的意识刺激着大脑神经,让这三天的回忆如走马灯般穿过。但也只有三天。

    三天之前发生过什么,只有看见日记的内容才能回想起一些。

    ……哪里不对劲?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等等,今天傍晚的时候,闻藻说了一句什么?她说伤疤是光荣的象征,她要快快长大——

    剧烈的神经疼痛引起了不适,困倦很快袭来,将他浸入窒息的汪洋。但他还想挣扎着从水面冒出头,却被一层巨浪当头拍晕-

    一觉醒来后,悸动的心脏慢慢平复。

    闻奚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可半点想不起梦中的景象。

    笔记本被压在他的手臂下。伤口比昨天好了那么一丁点,而日记内容中的空格仍然如此。

    提醒着他。

    ……幸好。他还记得。

    他牢牢地抓住了大脑中那种不适的感觉,像捉住了冒出土壤的一根细苗。他必须时刻都绷紧,才能不让这一缕意识逃脱。

    早餐仍然是烤面包。黎湘在给闻藻梳头发,每天都是雷打不动的双马尾。

    闻奚注意到她的围裙有一片咖啡污渍。右下方,和7月18日的日记对上了。

    黎湘感觉到他的视线,笑道:“今天早上有些急了,谁知道把咖啡打翻了。都怪你爸突然吓我。”

    “怎么又怪我了?”闻骁烽冤枉极了。

    这段对话莫名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闻奚总觉得在哪儿听过。

    早餐后,他照常出门。

    阳光一如既往铺满枝头,细细碎碎地落了一地。

    闻奚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直到被坡道边缘的人影叫住:“早上好啊。”

    那是一个穿着清洁工作服的老头,头发花白。这里很难得会见到上了年纪的人。

    闻奚驻足与他寒暄,看见对方工作服的前胸左兜有一块工牌,m289。

    “我搞忘了,”闻奚露出温和无害的笑容,“请问哪个字母序列代表后勤服务类啊?我今天需要去登记,还以为是c开头的。”

    对方咧开洁白的牙齿:“噢,就是m。c是制造类。”

    闻奚道谢后慢慢走到了工作场地。他照常打卡,然后坐在工位上思考。

    桌角有一只台历,七月的日期方格下是一张蓝色的海洋图片。页码处写着“Don't forget. It's time to wake up.”。

    闻奚盯了一会儿,将台历往后翻了一页,呼吸骤停。

    时间仍然停留在七月,图片一样,连那行英文末尾印刷模糊的标点符号都一致。

    整整十二页,每一页竟然都一模一样。

    闻奚感受到心脏在砰砰跃动,像石头砸穿了薄网,在无限坠落。那一丝不对劲终于变成更加不安的诡异。

    他捉住了不对的地方。

    “你还好吗?”经过的同事被忽然横扫在地的文件夹吓了一跳。

    闻奚撑着空空如也的桌面,扭头盯着路过的人。他们只是略显奇怪地看了自己一眼,而后毫不理会地离去,像之前每一天一样。

    他忽然咧开嘴,笑出了声。

    瘆人的低笑却从始至终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仿佛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午休时,闻奚拎着饭盒,照常去到了他吃饭的草坪。茂密的绿色在阳光下更显青翠。

    一股潮湿的气味从地下钻出,来自湿润的土壤。

    昨晚下雨了吗?

    应该没有。

    闻奚背靠着大树,摇曳的树影遮住他的影子。

    风自远方的山峦而来,不疾不徐地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断了绷紧的神经。

    究竟是从哪里开始不对劲的呢?

    他想不起来。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这是他的家。

    他是怎么来的?

    ——这是他的家。

    可这一切原本不该是这样……那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慢慢垂下眸,注视着手臂上那道尚未愈合的伤口。

    如果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那么他自己也不是真的吗?他还算是个拥有生命的血肉之躯吗?

    一股强烈想要扯开伤口的欲.望驱使着闻奚。

    很快,一片殷红从被撕开的创口冒出,顺着手臂落在草坪上。

    ……好像也不是很疼。

    那如果再多一些呢?

    “……喂,这里有人受伤了!快送到医疗站去!”有路人大喊道。很快,不少人聚了过来。

    闻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让他眼前的景象变得暗沉。他推不开拥上来的人们,被为首的几个架去了医疗站。

    ……等等,医疗站?

    不染尘埃的白色空间如同某种警示,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来过这里。

    那么他来这里做什么的?难道说,他之前也受过伤吗?

    不对,好像是……是什么?!

    他坐在塑料椅子上,一寸一寸地环视着周遭。他想他知道这个地方的一切,在那个环形的楼梯外是许多的房间。

    左转第三个房间里应该有什么?圆形,对……透明的。

    透明舱!

    一个似曾相识的词语从他的脑海中冒出,被准确地捕捉了。

    闻奚喃喃地重复着“透明舱”三个字,推开来输液的护士,径直冲向那个房间。

    有人在他身后喊什么,但他完全听不见。

    门没有锁。

    三枚“透明舱”静静地摆放在房间内,像三只安静的棺材。医用消毒剂浓烈的气味刺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但他看见了透明舱内的三个人。三张模糊的、因为浸泡而浮肿的脸庞。

    三个似曾相识的名字随着他的视线涌上心头。

    ……萧南枝,李昂,科斯卡。

    闻奚张开嘴,出声地重复着他们的名字。

    伴随着机械般的重复,一些记忆艰难地从平静的水面挤了出来。

    ——他们好像是一起来到这里的。

    那在这之前呢?

    他们一起驾驶着飞行器。

    为什么?

    因为他要去找一个人。

    ……谁?

    lu……

    谁?!

    苍白的唇角轻动,却无法吐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闻奚意识到自己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堵墙。它横亘在天地之间,死死地抵御住海浪的侵袭,造出了一个美丽平和的世界。

    但这堵墙也让他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真的吗?

    这个人真的存在吗?

    还是,他疯了?

    “哥哥你在做什么?”闻藻惊恐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几乎要吓哭了。

    因为眼前的人跪在地上,单手握着玻璃碎片,在自己的手掌深深地划了一道。刺眼的红色弄脏了他白色的衣服,地面的血泊不断外扩。

    而他本人丝毫不觉得痛,那双轶丽的眼睛因为茫然而被揉搓成一团皱巴巴的花瓣。

    闻藻扑过去拉住他的手,不住抽泣:“哥哥,你又不好了吗?”

    她攀着闻奚的肩膀,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他的掌心:“哥哥,我要是能快点长大就好了……”

    “别再重复这些话了,滚开!”闻奚一把甩开了她。

    闻藻跌坐在地上,呆愣的小脸因为惊吓变得苍白。她那么幼小的身躯一抽一抽地颤动,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世界变得无比安静。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走到她身旁,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抚去了她眼角的泪珠。

    “对不起。”闻奚低声道。刚才那个凶狠的模样不复存在。

    闻藻盯着他的掌心,那里还在不住流血:“还疼吗?”

    “不疼了,”闻奚说谎了,他想摸摸她的头,哪只手却都不太合适,“我们回家吧。”

    等在医疗站重新包扎好伤口,闻奚才带着闻藻回家。

    黎湘和闻骁烽问起时,他只说是不小心碰到的。好在闻藻是站在他这边的,一个字也没有说。

    “要是有人欺负你的话,你得和老爹说,”闻骁烽郑重地警告他,“这里的人可都不是好惹的。”

    “我知道。”闻奚答道。

    黎湘的目光让闻奚有些心虚,但她也没有戳穿,只说:“小奚,我们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闻奚点点头。

    回到房间后,闻奚望着窗外,烦躁的气息裹挟着他。

    今夜无星无月,乌云密布。像是要下一场大雨。

    他重新翻起自己的日记本,来来回回,没有漏掉每一个细节。

    在第三遍的时候,他终于感受到一些端倪。

    首先,空缺的地方的确是“医疗站”三个字。

    而且它不止空了一次。

    在长达一个月的日记中,它出现了整整七次。

    其次,每过四天,就会下一场大雨。下雨之后,第二天的日记总是看起来最正常的。

    也就是说,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存在规律,那么每四天即是一个循环。

    第三,他应该经历过不止一次今天的场景。

    今天闻藻说“你又不好了吗”。

    他的手臂上还有别的疤痕。而且,这道伤为什么总是好不了?会不会是因为,他不止一次地将快要痊愈的伤口撕开。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要提醒他自己吗?他究竟要提醒自己什么?

    “小奚,”黎湘在门外温柔地提醒,“豆奶放在门口了,你记得喝。”

    闻奚应声的音节刚落,窗外雷声轰鸣,大雨倾盆。

    他盯着日记本,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这里的确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可是这里说不定原本就是这样,他生活的世界就是这样的。

    如果继续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对。

    可是掌心的疼痛是那么真实,此刻泛起的钝痛让他冷汗淋漓。他想找一点止痛药,应该是放在左边的抽屉。

    拉开抽屉,白色的止痛药盒上躺着一枚生了铁锈的小圆片。

    这是一枚耳机。闻奚冒出一个古怪的直觉。

    它是从哪儿来的?

    缺失感在此时紧紧地勾住闻奚,让他想要再回忆得多一些。

    可是日记本粗糙的纸面带来的温暖触感比空洞的记忆更为真实。他依赖于温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内心平静。

    ……也没什么不好。

    闻奚将耳机放回抽屉,关上,然后合上日记本。

    他关上窗,躺在床上听着雨声,却半天无法入睡。那道缺失感明明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口子,却在不断地蚕食着剩下的墙面。

    他很确信,这和那个很重要的人有关。

    ——倘若那个人真的存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翻身起来,重新拿出那枚耳机。

    他将它塞入右耳,习惯性地敲击了两下。但除了冰凉的触感,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过也没关系。他迟早会知道的。

    他现在太累了,需要睡一觉。

    等明天,或许一切就会好起来了。

    这个念头随着翻涌的困意逐渐落下,却被突然响起的叩门声惊扰。

    雷鸣倾覆于无边的大雨,却在间歇时出现了明显不一样的声音。

    咚,咚咚——

    闻奚打开门时,倾斜的雨水飘向他缠满绷带的手。

    闪电在远方坠落,照亮了眼前的陌生人。

    陌生人揭下黑色的斗篷兜帽,露出一张冷淡苍白的脸庞。那双沉默的眼睛极为平静,好像早有预料,却又如惊雷般照彻灵魂。

    那一瞬间,闻奚非常确定,这就是那个很重要的人。

    于是他懒散地挑眉,噙出笑意:“你怎么才来啊。我等你很久了。”

    第055章 第五夜 05

    屋门将雷鸣暴雨拦在无边夜色里, 室内光线温暖明亮。

    闻奚盯着面前的人,雨水顺着对方线条锋利的下颌没入衣领。

    “闻奚。”比夜雨更冷的声音倏忽搅动寒潭,在万籁俱寂的那一刻拨出涟漪。

    闻奚食指轻触唇边, 提醒那个人不要说话。直到进入房间后, 他将潮湿的脚印关在门外。

    雨水从黑色斗篷的边缘落进地面。

    闻奚感觉对方一直在看着自己。那种感觉很奇怪, 盯得他心里发毛。

    于是他扔了一条抹布过去,盖住那双冷淡的眼睛:“你长得是不错, 但我喜欢委婉一点的。”

    他往后一坐,床垫承住了他。然后朝抹布下露出的一只眼睛抬抬下巴,示意对方坐下说话。

    “现在可以说了吧,你是谁?”

    那人抓下破烂的抹布, 仍然一刻不动地凝视着他。半晌, 才开口:“陆见深。”

    闻奚“噢”了一声,疑惑的眼珠子转动一下, 有些恍然大悟:“是你啊。”

    “闻奚。”那人叫他名字的时候好像在担忧什么。

    闻奚顺着他的视线才注意到自己手臂的绷带,不知道什么时候伤口又扯开了。深色氤出一小片。

    “陆见深, ”闻奚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审视着那人的目光, “你是来找我的吗?”

    陆见深捏住那团抹布, 水滴经过骨节分明的手指。

    “是。”

    闻奚忽然嘴角一扬,心情变得很好:“知道了。路上过来很远吧?”

    陆见深却不答:“你说,你在等我。”

    “对,我好像是在等一个人, ”闻奚语气散漫, “应该就是你了。我们之前认识?”

    “认识。”

    “很熟吗?我怎么没印象。”

    陆见深的眉心微蹙, 又听闻奚说:“噢对,我知道了。我本来应该和他们一起去找你的。但是他们出了事。”

    闻奚说出了今天在医疗站看见的那三个名字。果然, 陆见深的眼神变了。

    “他们在哪儿?”

    “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吧。反正你都回来了,不急这一时。”闻奚打了个哈欠,从衣柜中翻出一卷草席扔给陆见深。自己反身熄灯,往狭窄的行军床上一倒。

    他在黑暗中半眯着眼睛,听见那人铺开草席的动作利落,还顺便关紧了窗。但对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沉默的目光压得闻奚眼皮都重了。

    等闻奚终于不耐烦的时候,陆见深才挪开视线。

    这一晚,闻奚睡得很沉。

    次日一早,闻奚是被外面的声响吵醒的。

    条件反射的警觉让他立刻打开屋门。只见昨夜的不速之客站在客厅中央,面对着忽然大哭的小女孩显得手足无措。

    黎湘抱着一篮面包,笑容中带着惊讶:“小奚,这是……?”

    “我一个朋友,”闻奚揉了一把闻藻的脑袋,“他才从外面回来。”

    闻藻不再哭了,抓着闻奚的裤腿,泪眼朦胧地打量起陌生人,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他是不是不会说话?”

    闻奚朝她使了个眼神。闻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向陆见深的目光越发同情。

    闻骁烽对陆见深倒是很好奇,一起吃早餐时问了许多问题。但这个远道而来的年轻人却只是简略的回答“是”或“否”。

    闻骁烽不太满意,却一想这都是年轻人的朋友,有些古怪是很正常的。

    “吃你的开心果可颂,”黎湘瞪他一眼,“这是小奚的朋友。”

    黎湘说话时侧过头,目光经过尚未关紧的房门,一截被子搭在床边,于是“朋友”二字被压得重了些。

    早饭后,闻奚才想起来今天不用自己值班,是个休息日。于是他决定带陆见深去医疗站看看。

    阳光照样洒满街巷。闻奚回过头时,正看见拂动的树影遮住陆见深的半张脸,仿佛让凝固的冷淡也变得舒展。

    闻奚的心情不错,哼着歌儿和路遇的同事打招呼。

    医疗站今天忽然有些拥挤,好在存在透明舱的地方是在不起眼的位置。

    “就是这儿了,”闻奚站在透明舱前。

    再次看见这三个泡在化学液.体里的人时,他却没有昨天那么大的反应了。可能有些许茸毛刮过鼻腔,痒得眼睛发胀,只想打喷嚏。

    闻奚将这些归结于陆见深的到来。

    “我们是要去找你的,”闻奚言简意赅,“但遇到意外,飞行器坠毁了。”

    陆见深注视着透明舱,眼神包裹着更为深邃的情绪,但他看上去仍然很平静:“飞行器在哪里?”

    根据闻骁烽的说法,那架飞行器已经被科学小组带走了。闻骁烽给他们找了个批条,却得知飞行器残骸被拖到了据点外的秘密实验场地。看样子很难再拿回来了。

    闻奚满不在乎:“一堆破铜烂铁而已,又不重要。不如我带你去找点好玩的?”

    闻奚说话的时候,金色的阳光经过他的眼睫,盈出一汪纯然无辜的笑意。

    他领着陆见深去了北面的山谷。那里有一条蜿蜒的小溪,浅蓝色的的溪水在落差处激起白浪,像一团团绽放的花簇。

    闻奚脱掉鞋子,挽起裤脚,动作轻盈地跳到石头上,从这一处到另一处。

    “我小时候常来这儿,”闻奚停在前方的一块大石头上,“因为这里可以看见远处的山脉,我想知道山的另一边是什么,外面真的有他们说的那么危险么。”

    峡谷尽头,远山之上,浮云慢悠悠地经过一小片蓝净的天空。

    陆见深望着他在溪水中的影子,低声重复:“……危险?”

    “你不是从外面回来的么,那些污染物还在进化吗?它们是不是越来越近了?”

    陆见深却仍然没有回答,而是问:“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我生下来就在这儿啊。”

    陆见深盯着闻奚的眼睛,轻声问:“你今年几岁?”

    闻奚一怔。

    这是一个问题吗?

    但他好像确实不知道。

    他只模模糊糊地有一个答案。

    陆见深看见他的苦恼,在等待着答复。

    然而闻奚只是三两步跳回到他的面前,意味深长地戳了戳他的肩膀:“问这么隐私的问题做什么,不如先说说你贵庚?”

    陆见深抿着唇:“……隐私。”

    闻奚的齿间隙出不屑的笑音,脚下却一个打滑。幸亏被陆见深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手腕。

    陆见深的手又冷又硬,硌得疼。

    “你还记得这是哪儿来的吗?”陆见深看见他右手的那根手串。白色和蓝色的水晶合成一枚小多面体,还有一只孤零零的浅粉色水晶在旁边摇晃。

    闻奚抽回手,懒得理他:“与你无关的事情,别多打听。”

    陆见深跟在他身后,慢慢往溪谷深处走。这里一切平和,流淌的溪水、葱茏的树木……都是生机勃勃的声音。

    夜幕降临后,二人坐在溪边烤鱼吃。

    闻奚对烤鱼颇有心得,手法熟练,还不忘提醒陆见深趁热吃:“不知道为什么水生生物不容易保存污染素,所以偶尔吃一下也没事。”

    陆见深看着长了十几只眼睛、充满腥臭味的鱼,陷入持久的沉默。但闻奚吃得很香,三两下就只剩了鱼骨。

    夜风经过二人身后的树丛,带来温柔的夏夜气息。蓝色的光点从树洞钻出,像一团迸发的烟火,散作细碎的颗粒,随风漂浮。

    在途经溪边时,被一个小纱袋网住了数只。那些蓝色的萤火虫凑回成一团,像一盏明亮的灯。

    闻奚系好绳子,抛给陆见深:“送你的。”

    陆见深迟疑片刻:“……谢谢。”

    “你这么正经干什么?”闻奚的视线一亮,“快看!”

    只见无数的蓝色的萤火虫从森林钻出,循着狭长的溪谷往远方游动,像一条蔚蓝的银河,与流水共起伏。那些更微小的飞虫如同遥远的星光点缀其中,装饰着虚无缥缈的美丽。

    天地间唯有此时此刻。

    闻奚深长地呼吸着,心中忽然冒出一股空荡荡的茫然。余光瞥去时,陆见深的视线紧随着那条银河,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看见他的时候,闻奚就觉得不再那么茫然了。

    “警戒线在前面,不能再往前走了。得回家啦。”闻奚朝他挥手。

    回到家时,爸妈和妹妹都已经休息了。屋子里静悄悄的,闻奚只能蹑手蹑脚地进去。

    陆见深的手脚倒是很轻,听不见半点声响。

    房间里的灯光一亮,照出了两张拼在一起的单人床,将本就狭窄的屋子撑得不留一丝余地。黎湘甚至还贴心地收走了草席。

    闻奚转头看向陆见深,后者将那只装满萤火虫的纱袋放到窗边,才回应他的目光。

    “时间不多了。”陆见深说。

    闻奚眉心一跳:“什么意思?”

    陆见深盯着他,欲言又止:“你……”

    “我知道了。”闻奚若有所思地走近陆见深,干脆将他推坐到椅子上,然后自己懒散而自然地坐在他的腿上。

    闻奚领口的扣子不知何时松了几颗,露出线条漂亮的锁骨。

    他双手往陆见深肩上一搭,在捕捉到转瞬即逝的呆愣之际,索性戳破:“你今天一直在没话找话,是故意的吧。”

    因为过于靠近的呼吸,陆见深挺直的背往后一僵。他看着闻奚,平静的眸色微动,像是某种隐秘的期许。

    闻奚吸了吸鼻子,唇角笑意狡黠,终于得出结论:“你喜欢我啊。”

    陆见深一怔。

    下一秒,闻奚凑得更近了,几乎紧贴着他的胸腔。陆见深的喉结一动,手绕到闻奚的后颈,正要下手时,却见闻奚忽然露出狐疑的目光。

    “奇怪,那你为什么没反应?”

    陆见深:“?”

    闻奚的视线一顿,得意道:“你耳朵红了。”

    第056章 第五夜 06

    三天前。

    暴雨充斥着长夜。

    诡异瘆人的“嘶嘶”声穿行在遮天蔽日的丛林深处。小机器人趁着一声闷响纵身一跃, 扑入遮挡的灌木丛。

    经过好几天的搏杀,那个倒霉的人类应该已经死了吧?

    它的左手断了半截,露出几根颜色不一的线。也能勉强活动一下。

    小机器人垂下头, 忽然发现脚下的不再是泥泞, 而是沙砾。许多许多的沙砾, 是柔软细腻的,还会反光的白色。

    那这么说来, 倒不一定是雨声,也可能是——

    “海浪!”

    它惊叫出声,却被自己的愚蠢绊了一跤。但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灌木的根茎缠住了它,让它动弹不得。阴暗潮湿的气息随着喑哑的“嘶”声骤然逼近, 将它笼罩在黑暗里。

    无数的触须从上方垂落。

    它几乎都能感觉到那种东西在腐蚀它完美无缺的正方形脸。

    看来它这个小机器人是躲不过了。

    它心一横, 管他爹的,是死是活,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哎哎哎等等,它怎么飞起来了?

    令人厌恶的人类气息近在身旁。

    怎么又是他??这家伙受了这么多伤, 怎么没被吃掉?

    还看?看什么看?看了就以为它不敢说话了吗?

    ……确实不敢说话了。

    这个时候,小机器人才在这个漫长湿冷的夜晚看清楚一直在追逐他们的东西——那玩意儿是从一棵参天大树伸展出来的一条触须, 比十几根巨蟒绑在一起还要更粗。顶端坚硬, 像是这种植物的脑袋,但一张开就会露出无数布满孔洞的触手。

    要是被那种东西吞掉,会马上被融化吧?

    它吓得不敢动弹,但是他们离张开的触手却越来越近了!

    搞什么啊!这个人类是在送死吗?!!

    小机器人一扭头, 被那个人类冷漠的眼神吓得一个激灵, 连斩断的动作都忘了。

    几乎是在同时, 它感觉自己一轻,竟然被那个人类直接扔进了触须里头!!

    ……可恶!

    等一等, 不是,那个人类怎么也自己跳进来了?

    难不成最安全的地方才真的是最危险的……?

    但很快,黑暗被白绿色的荧光蚕食。小机器人在往下方梭去时看见了那些在厚重的皮肤内壁摇晃的触须……和花粉?

    这是一颗污染变异的植物。或者说,一朵变异的食人梦貘花。

    随着“啪”的一声,它直直地撞入了底部黏腻的一摊。小机器人的脑袋旋转三百六十度,被眼前惊骇的一幕震在原地。

    这里是梦貘树的底部,四面八方都是“墙壁”——那些从“墙壁”缝隙钻出来的细长枝叶结成花团,荧光照见了无限蔓延、却也崩塌的“墙壁”。

    不,准确地说,那是无数白骨堆砌而成的墙,它们与巨树的内部生长在了一起。

    小机器人抬起正方形的脑袋,手指碰触到一根最近的白骨——从骷髅的嘴里吐出来的。绿色的黏液令它毛骨悚然(倘若它有的话)。

    但它很快发现了异样。

    那些巨大的荧光花团明暗不一。在他们身边的大部分都垂下暗沉的脑袋,枝叶之间只剩下残缺的衣料。而远处还有更为明亮的光团。

    小机器人往后一退,发现那个和自己一起跳下来的可恶人类也发现了这一点。

    他看上去仍然毫无惧色,没有丝毫犹豫地往更亮的地方走去。

    小机器人立刻追上:“喂,你等等我!真是没人性的恐怖家伙,都快比上我同时代的主脑了。”

    但越往前走时,那个可恶的哑巴人类却忽然变了脸色。

    随着花团变得明亮,那些生出触手的藤蔓和它们包裹的肢体也更为清晰。尚未被蚕食干净的部分被牢牢锁成一团。

    而最为明亮的那些,明显是新捕捉到的猎物。

    那个哑巴瓜子停在了一个新猎物跟前。

    一团硕大坚硬的花瓣紧密地簇拥着一个人类,只露出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双目紧闭。细长的花蕊钻入他的身躯,将他牢牢锁定在那儿。

    那个人还没有死。

    准确地说,还没死全。

    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和那些头骨一样。

    小机器人幸灾乐祸地想着,却冷不丁一抖。它感觉旁边的人类哑巴连今晚被污染物追着的时候都没这么吓人。

    “闻奚!”

    他抽出短刀,上前照着裹紧的花瓣就是一砍——

    “等等!哑巴瓜子,他会死的!”小机器人扯住他的裤脚,看不起他的愚蠢,“看在你救我的份儿上,我得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一声。这可是梦貘花,花蕊现在已经进入他的神经了,强行斩断的话,他会立刻死亡!”

    那人的动作一顿,盯着它。

    小机器人顿时压力很大:“别看我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他现在说不定正在做一场无与伦比的美梦,就这么死去也挺好的啊。”

    好半天,那个人类的声音低哑:“怎么救他?”

    小机器人哼哼道:“你求我也没办法,得他自己愿意醒过来。但你们人类谁不喜欢做美梦呢?”

    然而过了两秒,小机器人吓得魂飞魄散。

    那个哑巴瓜子走到坚硬的花瓣旁边,用刀尖划开自己的手掌,然后握住了其中一根花蕊似的触手根部。

    慢慢地,那根透明触手从被裹紧的人身上脱落,顺着他的手掌浸泡着血流。然后被引到了他自己的耳边。

    周围的荧光慢慢变暗。

    小机器人瑟缩成一团:“你是在发疯吗?!你不能强行进入他的梦……如果被这个东西察觉,你就死定了!你的意识会被直接抹杀!”

    它的眼睛往上一转,仿佛漆黑的上空有什么在无声地看着他们。

    但那个愚蠢至极的人类却毫不在意,只是安静地坐下来,接受那根花蕊慢慢从左耳进入他的大脑。

    “你绝对不能说出真相,他必须自己找到出口!否则你们两个都醒不过来了!”这是小机器人最后的忠告-

    房间里的灯光被闻奚挡去了大半,还有些许落入陆见深的眼中,照见了那不易捕捉的惊愕。陆见深捉住他的手腕,神情莫测。

    闻奚挣扎了两下,发现这人力气怪大的,索性放弃了。

    “这么害羞啊。行,来日方长。”闻奚大度地拍拍他的肩膀,打着哈欠回去睡觉。

    过了一会儿,闻奚在黑暗中感觉到有人在他身旁躺下了。

    陆见深的呼吸极轻,但闻奚还是能听见一点。这样的听见会产生一些细小的情绪,像棉絮一样填满空洞的心脏,让一切变得饱满而柔软。

    次日一早,闻骁烽收到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他需要立刻加入一个紧急调查任务。

    “不行,”闻奚强烈反对,“你身体还没有恢复,不适合参加那么危险的任务。”

    闻骁烽“噢”了一声,很是为难:“我答应过你的。”

    闻奚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这不重要。闻奚就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闻骁烽不应该离开这里。

    “但这是命令,这是我的职责。被忘了,我可是最厉害的狩猎者。”闻骁烽一脸骄傲,试图让闻奚放心。

    “我代替你去,”闻奚忽然说,“刚好让我试试手脚。”

    闻骁烽正要拒绝,却听黎湘说:“让小奚去吧。他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可以加入调查小组了。”

    桌上沉默不语的人也开口:“我和他一起去。”

    闻奚瞥他一眼,弯起眼睛。

    闻骁烽的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徘徊,最终点了头。

    这趟任务距离南面警戒线一百多公里。那是一个位于山谷的靶场实验点,每隔五天会定期派人回来传递消息。但这一次已经逾期两天了。

    前往调查地点的吉普车上,调查小组的组长往后座扔了两把枪:“等会儿你们往后站。对了,我叫麦吉祥,他们都叫我麦子。”

    闻奚把玩着枪,发现是个老型号,c901,经典款。他注意到陆见深似乎并不感兴趣,反而不知道从哪里薅了一把短刀。

    车辆停在山下,他们一行十一人必须徒步穿过密林,才能抵达实验点所在的山洞。

    那条羊肠小道顺着山腰往更深处盘旋,越发密集的树木让漏下的阳光也变得寒冷。

    闻奚走在倒数第二个,回过头时,陆见深正停下脚步望向高处。

    “有什么发现?”闻奚双手插兜,臂弯懒洋洋地兜着枪。

    陆见深收回视线,只说:“尽快离开这里。”

    这话被前面的队友听见了,忍不住回头讥笑:“果然是新人,这点风吹草动就害怕了?一会儿有的你们受的。”

    闻奚正要说话,被陆见深按住了肩膀。

    一群飞鸟在队伍前方惊起。与此同时,前面出现了慌乱。

    那是一滩深色的泥泞,只能通过破损的衣物辨别出人类的气息。麦吉祥蹲下身,找到了一枚金属铭牌。

    正是属于实验室的人。

    但很快,他意识到不对劲:“……那个东西,应该还在周围。”

    闻奚吸了吸鼻子,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顺着潮湿的空气在鼻腔内扩散。余光尽头,一道黑影在不远处闪过,震散了枝头叶片。

    麦吉祥咬紧牙关:“都听我说,山洞就在前面!我们的任务是去解救幸存者——”

    “砰!”不知是谁先开的第一枪。

    乌云在上空遮蔽了日光,天色骤暗。某种幽暗的声音顺着雾气从密林深处袭来,慢慢地围剿众人。

    麦吉祥无声地做了手势,众人戴上防护面具,很快整理出作战队形。

    很快,迷雾中出现了三个两米高的黑影。乍一看,像极了人类。

    这一点并没有迷惑住调查小组。

    密集的枪声骤响。

    那三个身影以非人的速度穿梭在密林间,却逐渐朝人群靠近。在越发浓密的雾气中,只能看见那些东西钢铁化的尾巴,和利刃似的爪。

    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前,闻奚已经开枪了。他击中了其中一只的眼睛。

    被激怒的生物猛然朝他发起进攻,很快攥住了闻奚的脚腕,将他拖拽到坚硬的地面。

    但下一秒,那东西倒在了他的身旁。是近似于黑熊的污染物,但尖嘴猴腮的,只有一只硕大的白色眼睛。分泌物从那东西被捅穿的脑袋里汩汩冒出。

    陆见深握着刀,朝闻奚伸出手。

    “这里交给你们。”陆见深朝麦吉祥说。

    “什么?”

    “他的意思是这只是三头幼崽,”闻奚望着高处,眼神逐渐深暗,“大的交给我们。”

    麦吉祥望着二人迅速消失的背影,抹了一把嘴角,很快投入战斗。

    密林高处是山洞实验点的入口。那里留有一些被踩碎的杂物,铁栏杆碎成几块。

    闻奚捡起一只手电筒,冷静地朝里走去。

    他有一种预感,那个更大的家伙就在山洞深处。他甚至听见了它的声音,那是一种窸窸窣窣的,来自深渊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但一股更强烈的情绪骤然压倒了惧怕——

    闻奚想,他一定要杀掉那个东西,无论它是什么。

    他什么也听不见,脑子里只有那一个念头。

    杀了它。

    杀了它。

    杀了它!

    “闻奚!”陆见深的声音一瞬间将他从情绪中拽了出来。

    那双黑潭般平静的眼睛此时充满担忧。

    闻奚朝他勾起嘴角,唇形传递无声的信息:“我听见它了。”

    空洞的隧道尽头,阴风骤起。窸窣的啃噬声被回音无限放大。那是啮齿类生物的声音。

    与其说那个直立在吊灯下的幽暗身影是熊类污染物,不如说是熊和鼠类的结合物。恶臭随着它的动作蔓延开来。在它臃肿的身体下,一只脆弱的井盖出现裂缝。就在即将碎裂时,一道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一只被压瘪的空易拉罐凭空出现。

    这头巨大的生物被吸引了目光。它浑身坚硬的鳞片竖起,露出数只绿色的眼睛。

    就是现在!

    数声枪响接连不断,有三枚击中了绿色的圆点,剩下的都被钢铁似的鳞片遮挡住了。

    那家伙勃然大怒,朝枪声来处飞扑而去。一只烟雾弹从它眼前经过,砰然炸裂。

    随着一声闷响,污染生物倒在了地上。

    闻奚这才从岩石后的藏身处走出来,还不忘朝陆见深得意:“看见了吧?危险机械C型,尾巴和身体都是金属全覆盖,也不知道是怎么进化出来的。”

    枪.口压着那东西的尾巴,锯齿状的东西卷成一团。不过,防止夜长梦多,还是先解决了吧——

    意识闪现的一瞬间,那节蜷曲的尾巴突然变直,反方向猛地攻向闻奚。

    枪还来不及开已经被撞飞,而瘫倒在地上的生物张开了满是细碎利齿的血盆大口。

    一道黑影将闻奚扑了出去,在地上翻滚出数米远。

    “陆见深!”

    只见陆见深持着刀爬了起来,他背上赫然出现了一道被锯齿划开的血痕。

    下一秒,他再次毫不犹豫地朝那头污染物冲去。

    他的速度极快,是闻奚见过的极限。但在短刃捅入一只眼睛时,突然变长的锯齿尾将陆见深整个人卷了起来,吊在半空中。

    短刀滚落在地。

    闻奚清醒地意识到,普通的攻击并不会对这家伙产生效果——陆见深也并非在瞎打,那一只他找到的鳞片下的眼睛是不一样的,颜色更浅更亮,也更脆弱。

    锯齿尾越收越紧,仿佛下一秒就要捏爆脆弱的人类。

    但它突然松开了。

    因为一阵拂过的风。

    更准确地来说,是极其温柔清浅的夜风,只需要0.01秒,就能悄无声息地绕到污染生物的后脑,掀开它坚硬的鳞片,雷鸣电闪般直入。

    一把短刀已经没入它的大脑。

    被骤然拔出。

    再插入。

    拔出,再插。

    如是重复数次,直到血肉模糊成一团也没有停下。仿佛宣泄着无尽的愤恨。

    闻奚的视线逐渐失去焦点,只是重复性地动作。绿色的黏液飞溅,沾上脸庞也毫无察觉。

    “闻奚……咳、咳咳,够了。”陆见深抓住他的手腕,轻轻将他拉入怀中。

    过了好一会儿,闻奚才松开短刀,泄力般瘫软下来。

    陆见深的手指停留在他的后颈,缓缓摩挲。

    闻奚埋在他的肩上,慢慢调整回呼吸,浮出一丝笑意:“我什么时候会用刀了?这招还挺酷的是不是,不如起个名字。”

    “破夜,”陆见深的声音经过他的耳蜗,“它有名字。”

    闻奚重复了一遍那一个招式的名字,毫无感情地评价:“还不错。”

    陆见深适时松开他,摊开手心,那里有一枚生锈的小圆片:“这是你的耳机,别再弄丢了。”

    闻奚捏着那枚圆片,下意识地放入右耳,却后知后觉:“你刚才是为了捡这个才慢了?”

    陆见深说:“它不能丢。”

    “丢就丢了呗,”闻奚抹掉脸上的黏液,露出轻松的笑容,“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陆见深一顿,似乎有些惊讶。

    闻奚按着他的肩膀站起身,眼睛瞥向尽头处碎裂的井盖:“那里有动静,先去看看。”

    第057章 第五夜 07

    井盖下原来是一个封闭的地窖。实验点幸存的二十一人都躲在下面, 听到外面的人声后才敢爬出来。

    “幸好你们来了!刚才真的太惊险了,”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年轻研究员竭力平缓住自己的呼吸,但很快警惕地反应过来, “你们不是调查小组的人?”

    闻奚亮出一枚铭牌:“是新人。”

    那位文弱的研究员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 只有你们俩来了吗?”

    他们正说着, 洞口传来动静。麦吉祥带着其余人仍在进行鏖战。

    在闻奚和陆见深加入后,很快结束了战场。

    麦吉祥心有余悸, 却也不吝夸赞:“你们两个身手不错,回去记得在调查小组登记。”

    “我们再考虑一下。”闻奚微微一笑。

    靶场实验点总共牺牲了三名研究员,是在下山的路途上突然遭到攻击。这里损毁较为严重,麦吉祥决定将所有重要的设备全部转移到据点再做处理。

    “那些东西离得越来越近了, 攻击也越来越密集。”那名戴眼镜的年轻研究员挤上闻奚他们的车, 一脸担忧地望着窗外。

    麦吉祥笑道:“你们这些研究员就是胆子小,几个危险机械c型就吓成这样了。”

    “你、你们不害怕吗?”研究员小心打量着他们的脸色, 却除了麦吉祥额头的汗,看不出一丁点儿恐惧。

    麦吉祥说:“要是这都害怕, 等那些东西聚集过来,你不得尿裤子。”

    此言一出, 换来驾驶员和他一起疯狂大笑。

    陆见深此时开口:“它们会越来越近?”

    闻奚望着窗外的夕阳, 不甚在意:“是啊。那些幸存者的笔记说,每次安全个十几年,就会发生一次大型狩猎。”

    “咱们这地方安全二十三年了,已经很久了, ”麦吉祥点燃一支香烟, 咧开嘴笑, “创造历史,或者直入深渊, 总要二选一。”

    在夜深之前,返回据点的车辆抵达了位于警戒线的监测站。所有人都需要在布满监测仪器的建筑物内呆满二十四小时。

    公共区域有一个大书架,其余地方铺满单人垫,每张垫子都配有枕头和洗漱物品。

    闻奚随便取下一本书,找了个角落的位置。陆见深在旁边坐下,挺直腰背,闭目养神。

    刚刚经历了鏖战,大多数人都还处于亢奋的状态,无法入睡。因此很多人陆续离开了公共空间。

    很快,场地空出一大半。

    闻奚又翻了两页书。那是一本信息技术有关的书,代码铺满页面。没多久就让他昏昏欲睡。

    他索性站起身,喊上陆见深一起去洗漱。

    那条狭长的走廊充斥着各种声音和气味,左右间插着几个大房间。有音乐亢奋的拳击台,桌球台旁接吻的人影,还有干脆赤手空拳在过招的。

    陆见深微微皱眉,发现闻奚暧昧地眨眼,语气不屑:“经历了生死的场面,人是很难冷静下来的,总要找地方发泄。不是这里,就是别的——”

    下一扇门则被分成了数个小隔间,毛巾和衣物杂乱地堆在门口,企图掩盖更为不堪的声音。

    但实际上这里没有人会遮遮掩掩,生理欲.望只不过是人的本能。

    陆见深侧身避开抛来媚眼的陌生人,跟着闻奚一路走到尽头处无人的洗漱区。

    “闻奚,”陆见深从镜子里看着他,不合时宜地开口,“你想出去吗?”

    “什么?”闻奚朝脸上泼冷水,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说,离开这个地方,这座城市。”

    闻奚莫名其妙:“为什么?”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嘈杂的音乐让幽暗的氛围更为隐秘。

    闻奚走到墙边,正取下一枚干净的毛巾,天花板的淋浴头在感应到人时自动洒水。没几秒,将人浇得衣衫半湿。

    原本合身的衣料紧贴在身上,若有若无地透出线条。闻奚擦干净脸,一步迈到陆见深面前。

    陆见深后退半步,靠在墙上。这里的花洒似乎漏水,一滴一滴从天而降,沾湿额发。

    闻奚丢掉毛巾,用指腹抹去了他的鼻梁上的水珠。闻奚沉默不语,越发靠近,却被攥住手腕。

    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如一汪深潭,映着闻奚的脸庞。只有闻奚。于是他往陆见深耳边呼吸,低声问了一句话。

    深潭因为震撼而裂出碎痕,伴随着因升温而微红的耳垂。

    闻奚低笑一声,却听陆见深的声音仍如洌雪:“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啊,”闻奚弯着眼睛,无辜地点头,“我也只是个普通人类,想要宣泄一下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压力。有什么不对吗?噢,我忘了,你可能看不起这么低俗的欲.望。”

    “闻奚。”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见深的眼神暗了几分。

    “闻奚,”陆见深再次唤他的名字,“如果这一切都是——”

    闻奚打断了他:“我说了,如果我知道又怎么样?总有一天,一切都会结束的。”

    陆见深微怔,似乎不能理解。

    “你还记得今天那家伙长什么样吗?我时常会梦见它,它在深渊里嘲笑我,一切都是无用的,”闻奚靠在陆见深身上,呼吸贴近他的唇角,“我今天很高兴,因为我终于有机会亲手杀了它。”

    “麦吉祥说得没错,这是人类坚持最久的一段时间了。在终点到来之前,我只想珍惜每一天,每一个活着的瞬间。尤其是你来这里之后,我好像没有什么遗憾了。”

    闻奚勾起松散的笑意,眼中却认真起来:“所以我想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就算是一个梦,也很满足。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他好像真的充满期待,让人无法轻易拂去那样的天真。

    陆见深低声道:“只要污染生物还存在,我别无选择。”

    话音刚落,他身上的重量忽然消失了。

    闻奚松开陆见深,干涸的嘴唇微动,嗤笑出声。他叹了口气,替陆见深整理好衣领,眼神意味深长地一扫:“行吧,那你自己解决。”

    闻奚掀开帘子出去,恰好有个人经过,迎面朝他打招呼。是那个戴眼镜的研究员。他看起来比其他人更为冷静,甚至笑眯眯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闻奚不太喜欢这个人。

    “……你叫,什么来着?”闻奚忽然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了。

    那个研究员露出爽朗的笑容:“周四,我叫周四。”

    闻奚敷衍地点头离开。

    下一个黑夜降临时,监测站的人都可以出去了。

    闻奚懒洋洋地走在夜风中,夏夜的清爽很快吹净了不悦。他知道陆见深就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保持着一小段距离。

    闻奚琢磨着怎么捉弄他,刚一推开家门,黑暗的空间瞬间亮了起来。

    “祝你生日快乐——”

    奶声奶气的歌声传来。

    闻藻捧着一只奶油蛋糕,在黎湘和闻骁烽陪唱的歌声下慢慢朝他走去。她脸上涂了颜料,跟只小花猫似的,调子也在乱跑。

    歌词唱到最后一句,闻藻忍不住咧开嘴,嘿嘿一笑:“哥哥,生日快乐!”

    闻奚正要俯下身,只见闻藻端起蛋糕,稳稳地拍在了他脸上。

    爽朗的笑声顿时充斥着温馨亮堂的空间。

    闻奚扬起满是奶油的脸,也笑了起来:“哈密瓜味,还挺甜的。”

    黎湘拿来毛巾,动作温柔地替他擦去奶油:“没有弄进眼睛里吧?别担心,我们还做了另一个蛋糕,等你吹蜡烛呢。小陆,你别在门外站着,快进来。”

    桌上的另一枚蛋糕中央插着一根细长的蜡烛,火光点燃时,闻骁烽关上了灯。

    再次响起的生日歌在手打节拍中慢慢摇晃。闻奚抬起眼眸,陆见深坐在他对面,也轻声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他听见了。

    “快许愿,许愿!”闻藻坐在闻奚腿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蛋糕,连忙催促。

    “我希望……”闻奚的视线慢慢经过黎湘、闻骁烽、闻藻,和陆见深。然后他闭上眼睛,无声地说:“希望这一切能再久一点。”

    “好耶!”闻藻高声欢呼,“我希望我能快快长大!”

    黎湘被她逗笑了,却顺着她的话:“那我希望小奚可以长命百岁。”

    闻骁烽说:“那我祝你们全都健康、平安。”

    在一片温馨柔和的氛围中,一家子人一起分享了蛋糕,以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闻骁烽还拿出了珍藏多年的两百毫升朗姆酒,浅酌了一杯。

    洗完澡后,闻奚回到房间。陆见深正放下窗帘,听见他进来,说了声“抱歉”。

    “无缘无故地道什么歉?”闻奚对他不知好歹的气还没消。

    陆见深说:“你的家人,很爱你。”

    “那当然了,”闻奚莫名其妙,往床边一坐,抬抬下巴,“你要真觉得抱歉,倒也可以补偿我一下。”

    他双手撑着床,抬起一只脚。

    赤.裸的脚腕被冰冷的手掌包裹时颤动了一下,随后被放在膝盖上。陆见深单膝跪在地上,腰背笔挺。

    闻奚震惊不已。

    他也就是说说……完全没想过,陆见深会真的亲自给他按脚啊?!

    不是,等等,他哪儿学来的,怎么还有模有样。

    骨节分明的手指弯曲,指接抵着穴位。按对的地方连通经脉,慢慢舒缓这两日的疲惫。

    但皮肤接触的地方总是很痒,怎么也挠不到。

    闻奚有些不太适应,脸上烫得厉害,连忙抽回脚。

    陆见深却扣住了他的脚腕,低声问:“你今天开心吗?”

    “特别开心,”撑在身后的手微微蜷缩,倒是由衷之言,“这一切都很好。……你轻点。”

    陆见深垂着眸,手上力度放缓。

    “你那把刀倒是挺好看的。”闻奚看见他衣服兜里揣着的刀鞘。

    陆见深扔给了他。

    那只是一把普通的短刀,没什么不一样。闻奚来回把玩,考虑是否没收。

    陆见深忽然问:“你想选真实,还是虚幻?”

    沉默的空气中,闻奚却抽回脚,上半身往前,居高临下地凑近他的面前,轻声一笑:“哪个好我选哪个。”

    陆见深抬头看他,平静的眼眸欲言又止,映出一贯慵懒的笑意。

    但这一次,那笑容真挚,真实,好像触手可得。

    灼热的呼吸碰在一起,闻奚的唇慢慢靠近他的。好像某种牵引力,慢慢勾出藏匿已久的念头。

    就在即将碰到的那一刻,敲门声不期而至。

    “小陆,”黎湘敲了敲门,“外面有人找你。”

    闻奚瞪着起身的陆见深,警告他快去快回。

    陆见深刚一走,闻藻抱着一个盒子挤了进来。她蹦蹦跳跳地将礼物塞给闻奚:“这是我今天抽奖的奖品,你猜是什么?是一个耳罩!”

    闻奚拆开礼品盒:“那你都告诉我咯。”

    “是啊,你快试试嘛!以后你睡觉都听不到噪音啦。”

    那是一枚粉色的兔子耳罩,毛茸茸的,十分可爱。

    “那我先试试。你说什么呢,我完全听不见。”闻奚戴上耳罩,逗闻藻玩儿。这东西的隔音效果确实不错,这么近的距离他都只能看见闻藻的口型。

    在闻奚身后的庭院中,紧闭的门窗外,陆见深愣在原地。

    三米外,一个瘦弱的人影站在灯笼下,柔光覆了满身。少年不是很高,长发束起,露出瘦削漂亮的颈部和侧脸。

    他骤然回头,俊俏的眉眼已初具雏形,眼神坚定而灵动。

    那是和闻奚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只是更为年轻,十二三岁的模样。

    “你听我说,”少年模样的闻奚却有着不符合年纪的复杂神情,“陆见深,里面那个人是假的。他是来骗你的,我们得找到出去的办法。”

    陆见深盯着他,正要回头时却被扑来的少年紧紧抱住:“陆见深,你必须听我的!”

    那样霸道的语气似曾相识。

    然而就在他恍神的一瞬间,月光落满了夜风。

    一只短刃已然飞快划开了他的喉咙,鲜血骤涌。紧接着,是捅入心脏和腹部的第二刀,第三刀……

    那个少年的模样逐渐变得模糊,瘦弱的身影变得高大,然后成为了他自己的样貌。

    就算是陆见深自己,也分不出差别。

    他挣扎着想要发出声音,却很快倒在血泊中。

    第058章 第五夜 08

    静寂长夜, 梦貘花的淡淡光线铺满来路。

    “一万三千五百七十二,七十三,七十四……”

    小机器人抱着一根细长的白骨, 双脚并立, 无聊得丈量起长度。

    也不是它善良到非要在这儿等候, 是它的确没有搜索到可以从这棵梦貘树底部出去的办法。

    “等我的能量条耗尽,我就会变成一个长方体, 再过亿万年才能被下一批生物发现……这实在是太愚蠢了!”

    小机器人苦恼之际,却听见不远处的梦貘花传来动静。

    来自花蕊的触手从那个哑巴瓜子的脑袋边垂落,人类口中涌出大量的鲜血,随着胸腔剧烈起伏。

    “我就说你会死吧?”小机器人蹦蹦跳跳地来到他身旁, 与那双逐渐涣散的眼睛对视, “没用啦,你就安心去吧。我会给你物色个好地方的。”

    它很不喜欢那双眼睛, 太平静了,有时候让它心虚。

    于是小机器人伸出机械手指, 慢慢覆盖那个人类的眼睛,哼起一首很久远的歌谣, 好心送他最后一程-

    光线温暖的卧室内, 闻奚将已经睡着的闻藻连带着那只耳罩一起送回她自己的小房间。

    他倒了杯水,倚在门边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踏着月色回来了。

    “还以为你被什么人杀了,想着去哪儿给你收尸。”

    陆见深停在他面前:“抱歉, 调查小组那边有事需要核对。”

    “不用解释, ”闻奚微微抬头, 抹平了他衣领的褶皱,“这是你的选择。”

    面前的人“嗯”了一声, 随他回到室内。

    关灯后,闻奚的视线逐渐适应黑暗。他感觉陆见深坐在床边,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

    “怎么不睡?”闻奚困倦地扯扯他的衣角,手顺势搭在陆见深腿上。那人难得没有避开,只是保持沉默。

    闻奚被那双直勾勾的视线盯得有些无奈:“还在想今天的事?”

    “我想好了。”陆见深压低声音。

    他俯下身,试探性地触碰闻奚的脸颊。那双沉默的眼睛慢慢靠近,快要抵达亲吻的距离时,闻奚忽然皱眉。

    “你闻上去一股血腥味儿,真恶心。”闻奚捏着鼻子,翻了个身,背对着那人。

    停留在半空的手忽然失去了脸庞的温度,变得空落落的。

    “晚安。”陆见深说。

    这一晚,闻奚睡得不是很踏实。他感觉自己总在半梦半醒间,但好像有什么一直压制着他的四肢,让他无法动弹,也无法醒来。

    次日一早,闻奚抬起沉重的眼皮,却发现陆见深正在看他。对方坐在椅子上,腰背笔挺,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

    闻奚心里莫名发毛,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他该不会是在那儿坐了一整夜吧?

    “去吃早饭吧。”陆见深主动开口。

    今天的早餐和往常一样。唯一的意外是闻藻。她原本坐在闻奚和陆见深之间的位置,但今天偏要挨着闻奚坐,不顺着她的意就使劲哭闹。

    陆见深平静地吃粥,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闻藻抱着豆奶瓶从椅子跳下来,没走两步却摔在地上,奶洒了陆见深一裤子。她似乎被吓着了,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直到陆见深朝她说:“你还好吗?”

    闻藻点点头,爬起来躲在闻奚身后,像陌生人一样打量起来。

    陆见深去洗手间换裤子的时候,黎湘正和闻奚闲聊:“昨天有个人来找小陆,似乎对外面有什么新的发现。”

    “是什么人啊?”闻奚随口一问。

    “一个研究员。噢对了,我这里有一组新的武器设计图,你今天顺便去交给实验组吧。”

    闻奚点点头。

    早餐后,陆见深还要去一趟调查小组。闻奚便独自前往实验组。

    实验组的人很多,闻奚拿着那一叠设计图塞给了负责人。

    “你们这儿有多少人?”闻奚核对了一下名册。

    负责人说:“算上靶场回来的二十人,也就六十三人。”

    闻奚扫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样。他视线往负责人身后一瞥:“那是什么?”

    负责人说:“哦,粉尘爆.炸器的实验品,威力太猛了,不好保存,准备处理掉。”

    这一天工作结束后,陆见深在外面的草坪等他,还带了一块小蛋糕。

    “你还有积分买这个?”闻奚笑话他。

    陆见深将蛋糕递给他,只说:“剩的不多,但可以攒。”

    闻奚观察着那张脸,总觉得他今天有哪里不一样,但又说不出为什么。难不成是突然变得格外善解人意了还有点不习惯?

    ……自己总不能是个受.虐狂吧。

    闻奚正琢磨着,陆见深动作温柔地替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

    ……难不成是有什么事要求他?

    行,闻奚想着,那就等陆见深自己开口,求他。

    但陆见深一个字都没有提,直到这天半夜。

    闻奚是突然醒过来的。一种诡秘的直觉将他从浅眠中拉扯了出来。一睁眼,身旁的人靠在床头,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又是那种凝视的眼神。

    像在从外到内审视着什么。在那样的注视下,再大胆的人都会有一瞬毛骨悚然。

    陆见深却在这时主动开口:“抱歉,吓到你了吗?”

    闻奚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但闻奚感觉自己尚未从困倦的睡眠状态挣脱,全身都没什么力气。

    陆见深握住他的手,慢慢拉到自己的脸庞边。

    “我今天一直想和你说,”陆见深低声道,“我想好了,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

    闻奚望着他,眼中浮出惊喜,和不敢置信:“……真的?”

    “嗯。无论发生什么危险,我们都会一起面对,一起保护这里的一切。”低沉的嗓音在静谧的夜晚显得更加郑重。

    “你愿意吗?”陆见深问道。

    闻奚静静地看着他,视线描摹着冰雪消融的眉眼,一寸一寸地经过他的鼻梁、嘴唇、下巴。

    “你真的想好了吗?”闻奚动了动手指,恢复了几分知觉。

    那人答道:“当然。”

    “啪”地一声,陆见深的侧脸留下了五根指印。

    闻奚揉了揉手腕,在惊愕的注视下冷笑两声:“半夜不睡说这个?你还是清醒了再考虑吧,别说是我逼你的。”

    他翻过身,闭上眼睛。

    半晌,陆见深低声说:“我说的是真心的。我会陪你一起走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刻。”

    闻奚没有回答。或许是因为困意深重,又或许是因为鼻腔酸涩。

    他知道了。他想-

    漆黑的骨墙边,小机器人的歌声不断回荡。它望着自己的指缝,心想这个哑巴瓜子怎么还不闭眼睛。

    根据人类的说法,死不瞑目的事是常有的。

    既然如此,那就送佛送到西。

    小机器人感慨于自己竟然沾染了人类优柔寡断的巨大弱点,不由长吁短叹。它冰冷的手指按在那双眼睛上,努力把人类的眼皮往下拨。

    一只手攥住了它的小臂。

    那是一只人类的手,苍白得能看见蓝色的血管。正一寸一寸地将小机器人的手臂拉开。

    小机器人想,“魂飞魄散”这四个字大概就是自己此刻的写实。而“回光返照”则是指那个哑巴瓜子。

    人类躺在自己的血泊中,脸色苍白,视线却慢慢往上,似乎在察看那个被梦貘花锁住的人。

    “我已经帮你看过啦,”小机器人主动坦白,“他还活着。”

    那个哑巴瓜子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嘶哑的字音:“他……”

    小机器人尽量对他进行临终安慰:“你现在能有自我意识已经是奇迹了。至于他嘛……我告诉过你,梦貘花造出来的都是一个人最好的美梦。我不知道人类究竟都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欲.望,但总归都差不多。”

    小机器人惊恐地注视着眼前居然慢慢坐起身的人类,语速逐渐缓慢:

    “他非得自己愿意从好梦中醒来才行。”-

    新一天的工作结束后,闻奚去了一趟档案室。陆见深在那里等他。

    值班的人今天不在,老旧的书页气味从仓库一直往外冒。闻奚打了个喷嚏,看见烟尘在昏黄灯光中四散而逃。

    陆见深拿着一卷书,是上回闻奚翻过的那一册,翻到关于“末日审判”的章节。

    “你不觉得这里记录得太少了吗?”闻奚的手指经过书架上的一排排书卷。

    陆见深说:“长达三个多世纪的逃亡,很难保留下来。”

    “我一直都挺好奇,末日审判究竟是审判什么。”

    陆见深低声道:“……人类的罪名。”

    闻奚一顿,回身看向他。

    那个人站在灰尘中,缓慢地翻动着书页:“这是一场来自更高意志的审判,注定要让他们经历,才能洗去罪孽和弱点,进化成强大的物种。也只有这样,才能主宰未来。所以,这个世界听凭命运的号召,才发生这一切。”

    “……发生什么?”

    “只有胜利者才拥有进化的资格,”那双平静的眼睛此刻冷漠而高高在上,“循环的围猎既是筛选,也是奖励。可惜,没有人懂得上帝的旨意。”

    闻奚嗤笑道:“说得好像你是上帝一样。”

    “如果我是,”那个人慢慢走近闻奚,低头凝视着他,“你也可以是。”

    闻奚一怔。

    那个人从身后抱住他,将他箍在冰冷的怀抱中,鼻尖经过柔软的头发和颈窝,深吸了一口气:“你和我一起成为胜利者,我们会拥有一个完美的世界,成为命运的主宰。”

    闻奚站在原地,轻声说:“……当然。”

    “……真的?”那个嗓音惊喜极了。

    闻奚说:“你轻点。”

    用力的手臂顿时松开。闻奚转过身,看见那人脸上温柔笑意。

    “我有个礼物送给你,”闻奚看着他,“你先把眼睛闭上,倒数二十。”

    对方照做了。

    二十秒很快结束。

    闻奚站在通往地下档案室的门边,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椭圆。是从实验小组淘来的一枚粉尘爆.炸器。

    他数着最后三秒,把那东西往下一抛,听见它撞击到金属旋转楼梯的清脆响声。

    他关上门,刚走出几米远,脚下的地面突然震动。

    ……难怪实验组说效果太好。

    闻奚拍掉手上的灰,心情愉快地走过绿色的草坪,阳光铺出影子。

    然而,他抬起头时,嘴角的笑容却慢慢消失了。

    “陆见深”站在路口,全身是因为爆.炸产生的重度烧伤。但很快,那些伤口都肉眼可见地愈合了,再次形成一张俊美冷漠的脸庞。

    “闻奚,”他伸出手,沙哑的声音还有一丝委屈,“我在等你。”

    闻奚拔腿就跑。

    ……这该死的东西!

    第059章 第五夜 09

    闻奚躲在一条阴暗的巷子里。

    他捂住自己的手臂, 红色从指缝间渗出,淌在地上。他刚才经过一个路边杀鱼的小贩时,冷不丁被对方持刀攻击。

    那人像失去理智的丧尸, 跟了他一整条街才被他甩开。

    然而, 越来越多的人正在缓慢聚集在这条巷子周围。

    他能听见那些脚步声。

    一个叠一个, 没完没了,像一场无处可避的海啸。

    黑云在几分钟内遮盖住阳光, 阴冷的风掀起灰尘。

    “闻奚,别躲了。”那个平淡温冷的声音随风而至,徘徊在巷子尽头,令人恶心。

    他清楚地知道, 那不是陆见深。那只是一个不知名的鬼东西, 借着不属于自己的皮囊在装腔作势。

    ……那真正的陆见深去哪儿了?

    “闻奚,出来吧, 我一直都在等你。”

    闻奚无声唾骂,去你大爷的, 棺材板里等谁?

    “你再不说话,我就要找你了。”

    他背靠着湿冷的墙壁, 借助高大的垃圾箱挡住身形。但他能嗅到那个鬼东西的气味, 是一股冰冷的、毫无生机的味道,只会令人作呕。

    那个鬼东西开始倒数。

    “十,

    九,

    八——”

    闻奚听见许多人开始奔跑的脚步。

    他忽然感觉很冷。

    垃圾桶边缘不知什么时候结出一层冰。微末的白色冰晶飘落在他的头发和皮肤上, 伤口已经凝固。

    “最后一次机会, 闻奚。”森冷的声音命令道。

    “三,

    二,

    一。”

    ——冷风骤起的刹那, 闻奚踏着垃圾桶一跃而起,翻身上了平房顶部。

    雪花簌簌,却遮不住齐齐抬头的人群。

    那是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来自于这座人类据点的各个分工部门。有些是同事,有些是邻居,还有不算认识但也经常打招呼的人们。

    此时此刻,他们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只是齐刷刷地寻找着闻奚的身影。像猎人在搜索着猎物。

    “我给过你机会,”一个人影凭空出现在闻奚对面的屋顶,对他微微一笑,“闻奚,现在也不迟。”

    闻奚眼神厌恶,忍不住冷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用他的声音和我说话。”

    那个鬼东西的笑容稍稍消失,又变得十分宽容:“闻奚,我会等你,来求我。”

    雪风吹散了闻奚的头发,他听见脚下传来的震动声。

    那些黑压压的人群正在以一种诡异的姿态爬上屋顶。最前面的人直挺挺地撞上水泥墙,紧接着,后方的人也一层一层地往他们身上撞。直到那些肉饼堆在一起,成为一片斜坡,硬生生铺出一条路。

    那个冒充陆见深的家伙就站在原地,仿佛欣赏着一场有趣的表演。

    闻奚很快找到了一个豁口。他捏着一把短刀,或许是陆见深那天晚上留下的那一把,飞快从这片房顶跳到另一边。

    说实话,回头注意到那段距离时,他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跳过来的——总之,他好像本能地可以做到。

    但闻奚很快放弃了。

    那些人太多了,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

    来杀他。

    “喂,”闻奚瘫坐在地,对着空气虚弱地出声,“你刚说让我求你?”

    那个身影果然在下一秒出现,动作优雅地朝闻奚伸出手:“乐意之至——”

    一片刀光从侧面袭来。

    那个鬼东西避开了致命的位置。但脸色骤变,似乎因痛楚而惊愕。

    一只边缘齐整的断手摔落在二人之间。

    “你运气还挺好的。”闻奚将刀背往衣袖上抹。

    那个陆见深模样的家伙在下一秒退到了几十米外,目光呆滞,断手的地方仍在淌血,但又慢慢地长出新的血肉。

    此时,奔涌的人群也因为这一点意外停滞了。

    这几秒钟为闻奚争取到了逃离的时间。

    他一边朝人群的反方向狂奔,盘算着路线。他知道调查小组的吉普车就停在监测站的入口旁边。

    从这里到吉普车,只要十一分钟。

    但是,闻奚在交叉路口犹豫了一秒,往监测站的反方向跑去。

    今天闻骁烽没有值班,这个点应该和黎湘、闻藻都在家。他们有没有找到躲起来的地方?还是已经……?

    不,那些人都是冲自己来的。

    他只是想确认一下他们的安全。

    快了,马上,就到家了。

    一百米。

    五十米。

    三十。

    十五。

    五。

    “咚”地一声,闻奚撞开了门。

    三个熟悉的人影站在他面前,眼神迷茫无光,和外面那些人一模一样。黎湘握着一把水果刀朝一动不动的闻奚靠近。

    闻奚认得,那是用来切生日蛋糕的那一把。

    他苍白干涸的唇角扯动:“你们也是来杀我的吗?”

    无人应答。

    为什么。

    闻奚呆立在原地,头脑一片空白。

    在黎湘的手碰到他的肩膀时,他甚至都没有想避开。

    直到他听见血肉模糊的一声出现在他身后。

    黎湘将血淋淋的刀锋从尾随闻奚而来的一个家伙身上抽出来,然后迅速将闻奚拉进室内,重新关好门。

    寒冷的风雪也被拦在了屋外。

    水果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明亮的光线不知来自哪里,但让室内更像一个晴朗的白天。一个不起眼的,某年某个夏天的白昼。

    黎湘捧着他的脸,笑意温柔地呼唤:“小奚。”

    她的眼里微含泪光,语气哽咽却坚定:“是时候该醒了。”

    闻奚的目光经过她美丽年轻的脸庞,闻骁烽揽着她的肩,对闻奚咧开嘴。他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口大白牙,和闻藻一模一样。

    年幼的小女孩抱着兔子耳罩,从黎湘身后冒出脑袋。

    闻奚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不想。”

    “小奚,”黎湘温柔地注视着他,“这不是真实的世界,你还有很多要去做的事。你不能停留在这里。”

    “为什么不能?”闻奚执拗地问。他一路上都抓着那把冰冷的短刃,忍不住摩挲刀柄。

    黎湘说:“因为还有人在等你。”

    复杂的悲伤一点一点地充斥着酸胀的心脏,仿佛要将那一团跳动的血肉撑开。

    闻奚一直看着她。良久,才轻声说:“我上一次见到你,就是这个时候。”

    那是他第一次出城参加调查小组的任务,那一年他十三岁。离开家的那一天,黎湘和闻藻一起送他到警戒线,祝他有一趟愉快的旅途。

    那是一个很简单很安全的任务,收获颇丰。只是回程的时候吉普车半途抛锚,时间比预估的长了三天。

    等他再回到据点时,等待他的只有可怕的一幕。

    他甚至都不记得闻骁烽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了——老爸出任务的时间比他更早,回来得甚至比他晚两个钟头。

    但他因为年纪太小,在遭遇极端刺激后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因此被强行带到监测站,并没有和闻骁烽见上最后一面。

    此时,面前的男人拍拍他的肩膀,爽朗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要坚强一些。”

    “说得好像你很负责一样。”闻奚反驳道。

    “我不是个负责的父亲,小奚,”闻骁烽的声音渐低,无奈地自嘲,“我也有偶尔失去勇气的时候。”

    闻奚说:“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们说,在那之前,你亲手解决了那群污染物。”

    闻骁烽朝他眨了眨左眼:“总之,我们永远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你是这个梦境的主宰,至少在这里,你能做到所有的事,选择权只在你自己。”

    阳光仍然明亮,然而闻骁烽的颈部却慢慢出现了一道致命的伤口。红色顺着他的指尖蔓延到黎湘的衣衫。

    她的外表也渐渐变化,回到了那一晚,被鼠群啃噬后的模样。她柔声说:“小奚,你要好好活下去,长命百岁。”

    他们温柔地注视着闻奚,如同许多年前一样。

    “哥哥,”火焰马尾的小女孩拉住他的手摇晃,“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闻奚蹲下身,女孩柔软冰冷的手摸着他的脸庞,露出兴奋的笑容。她悄悄地在他耳边说:“我发现小陆哥哥不喜欢喝粥。”

    闻奚愣了一下。

    闻藻朝他使眼色:“那个,那个东西喜欢。”

    闻奚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小声说:“这可不能告诉别人。”

    小女孩扭扭身子,红色的马尾一晃一晃的。她正色道:“我还有一个秘密。”

    “我听着。”

    “我想快快长大,是因为我想保护你,保护爸爸妈妈。”

    闻奚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没关系的,”闻藻亲了他的脸颊一口,音色天真烂漫,像夏天的星光,“我不怪你,哥哥。”

    她渐渐也变成了那副模样,漂亮的脸蛋和小裙子模糊不堪,烈焰般的头发垂在颈边。

    闻奚轻柔而坚定地抱住了她。

    ……

    阳光铺满草地,小提琴悠扬的调子随着一个接近的脚步声而停下。

    “陆见深”放下琴,露出微笑:“你来了,闻奚。”

    他似乎等了很久,白色桌布上摆着一只已经空了的红酒瓶。此时,他颇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会受点伤。看来那些东西太没用了。”

    闻奚瞧他那一身黑白西装十分碍眼,嗤笑道:“你先搞清楚,这是在我的梦里。”

    那个鬼东西顿足片刻,宽容道:“是我小看你了。”

    “说说吧,”闻奚随意拉开一张椅子,双脚往桌台一搭,“你到底是什么人。”

    对方没有说话,反而慢悠悠地倒了一杯酒。

    闻奚说:“既然是我做梦,那么梦里的每一个人我都见过,每一个地点我都记得。可是我没有见过你,周四。”

    被揭穿的人抬眼,笑容惊喜:“你这么快就发现了?”

    闻奚好奇道:“为什么不用你真实的样子?”

    周四仍然保持着“陆见深”的外表,大言不惭:“我以为你喜欢这张脸。既然要一起生活,那当然要用你喜欢的方式。”

    闻奚说:“什么生活?”

    周四张开双臂,语气激动:“就在这里,我们可以一起度过愉快美好的时光,直到一切的尽头。你不是一直想要这样吗?”

    闻奚:“现在不想要了。”

    周四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在靠近的过程中,他变回了那个戴眼镜的羸弱研究员,然后朝闻奚伸出手。

    他的眼中是遮掩不住的狂热,声音有股诡异的厚重:“我们可以一起成为比一切都更高的存在,当这个世界的造物主。”

    “你也做梦了?”闻奚没忍住。

    但周四并没有理会他的讥讽,而是继续用那充满蛊惑的语气:“不止在这里,我是指,也可以在那个真实的世界。无论在哪,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白色的手套摊开手心,郑重地邀请闻奚。

    闻奚的手指越过他,捡起那把短刀,随意把玩。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醒吗?”

    周四疑惑地猜测:“因为比起夜晚,你更喜欢一个充满光亮的世界?”

    闻奚叹了口气:“倒也没说错。”

    周四神情一喜,笑容尚未跃上嘴角,忽然听见一声闷响。他迟疑地低下头,只见白色的衬衣上多出了一个血窟窿。

    露出的刀尖却不是闻奚的刀。闻奚正悠然自得地坐在他面前。

    那是……是原本被周四蛊惑的人群。他们突然出现在周四身旁,就像饿鬼找到的一块肥肉,如潮水般扑上前去。

    “但这不是原因。”闻奚手上的短刀转了一圈。

    停下的那一刻,周四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什么凭空贯穿。他瞪大眼睛,怒不可遏地看着闻奚,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你搞清楚,这是我的梦。所以理论上,这个梦中发生过一切我都知道。”闻奚懒散地坐在原地,眼神变暗。

    数道模糊的声音同时发生。

    “这里的空间、时间都由我操控。”

    周四的神情一滞。

    “所以,你捅了他几刀来着?”

    闻奚的身影忽然离周四很远。

    周四睁开眼,被失去神智的人群按住手脚。

    “是思维迷宫……原来你是利用这个,”周四无法挣扎,在血肉恢复的痛苦中艰难呼吸,却忽然诡异地大笑起来,“我明白了,闻奚,我知道他为什么选择你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暴雨忽至。

    闻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什么选择,他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周四惨白的嘴角浮起最后一个笑容:“……你想知道吗?闻奚,那就来找我吧。”

    “我在森流城等你。”-

    梦貘花周围的光变弱了一些,随着紧绷的藤蔓散开,一个人影从花苞中脱落,砸在了小机器人搭了三天的花瓣堆上。

    小机器人一转头,尖声大叫:“闹鬼啦!!!”

    “啪。”

    闻奚眼睛都没睁开,顺手把吵人的声音拍进土里。

    第060章 第五夜 10

    长夜幽深, 梦貘花的微光渐渐衰败。它曾盛放的枝叶会随一地花瓣腐为万千尘埃。

    直到一只小机器人从那些腐物中长出机械手,艰难地拨开灰烬。

    在极轻的脚步靠近时,小机器人努力竖起中指。

    陆见深揪住它的手指, 从废墟中拔了出来。小机器人惊恐地瞪着他:“你怎么才回来?!你这狡猾的人类, 都怪你——”

    “他呢?”陆见深的语气紧迫。

    小机器人后面的巨型梦貘花已然失去光泽, 那些粗壮藤蔓原本包裹的位置空无一人。

    它气得差点跳起来:“我就知道你们是一伙的!你看我又怎么样,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们就一起烂在这儿吧!”

    冰凉的机械音渐弱, 以无声的口型收尾。

    陆见深刚一起身,一道冷风划过。在他转身的同一瞬间,刀尖贴上颈动脉。只要再动分毫,银光便会直接没入他的皮肤。

    “……你还在骗我!”闻奚的脸色苍白, 喘息之际, 紧握匕首的手指因长时间脱力而轻微颤动。

    闻奚冷冷地注视着面前的人。剧烈的头疼让他的脑子一片混沌,完全是凭借着直觉出手——如果他还在梦中, 那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闻奚,”陆见深轻声道, “没事了,这不是梦。”

    他慢慢抬手, 在感觉到迟疑后才轻缓地抹去闻奚嘴角渗出的血迹。

    闻奚仍然保持着高度警惕。他轻轻嗅了嗅, 眸色湿润,嗓音沙哑:“……真的是你?”

    陆见深颔首时,摊开手掌。一枚冰凉的红色小圆片递到闻奚眼前。

    梦境中的一些片段倏忽回闪,与此时幽静诡谲的异世界形成鲜明对比。但闻奚悬着的心骤然落地, 绷紧的神经在瞬间溃散, 引得整个人松懈瘫软, 往前一倒。

    刀尖落地时,陆见深平稳地捞住他, 回答道:“是我。”

    闻奚没什么力气,在感觉到陆见深收紧的手臂时,才慢慢恢复一些实感。好像有高处石壁的露水坠落时经过他的眼睛。

    但那样用力的拥抱只维持了短暂的时间。闻奚右耳察觉到冰凉的触感,是陆见深将耳机放了进去。

    “我什么时候把它都丢了?”闻奚的自嘲几近气音。

    “在你们坠机的地方找到的,”陆见深扶着他依靠藤蔓坐下,递给他一个水壶,“慢点喝。”

    水经过干哑已久的喉咙时会产生烧灼般的疼痛,只能慢慢地适应。闻奚像从异常漫长的睡眠中醒来,需要一些时间再次感受自己身体的存在。

    “这什么水,怎么是咸的?”他忍不住嫌弃。

    “外面的露水。南面的藤蔓有一格间隙,但人出不去。”陆见深说。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他已经给闻奚喂过一些水和浆果液了。看他的状况,应该不会很难受。

    “已经天亮了?我到底睡了多久?”

    陆见深顿了顿,说:“快要日出了。”

    闻奚一愣。他们是在上一个长夜来临时遇到那场风暴的,也就是说——

    “一个半月了。”陆见深盯着他的眼睛。

    闻奚迷茫地注视着周遭,无数猜测涌上心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儿。”

    小机器人悄悄转过身,偷溜的步伐突然腾空,被闻奚一把薅到了面前。闻奚审视着它:“你说呢?”

    小机器人浑身一抖,欲哭无泪:“粗鲁的人类!我就是个家政机器人而已!”

    “现在很少有机器人了,”闻奚拍拍它的脸,“还是这么个……有自我意识的怪东西。”

    小机器人争辩道:“因为我是典藏限量款!”

    “行,方脑袋。”

    “我有名字,我叫蛋卷!”

    闻奚扭过头:“有点饿。”

    一个蓝色的小罐头被陆见深打开了。经过特殊处理的鱼肉在此时显得无比鲜香,旁边还配有两块真正的蛋卷。这也是从飞行器的废墟中找出来的。

    当着机器人眼巴巴的模样,闻奚大方地分了一块给陆见深。

    陆见深简明扼要地将情况告诉闻奚。

    离开雨泽之后,陆见深一直在荒野,他观察到一些正在聚集的污染生物。在跟随它们的路上,蛋卷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

    污染时代后,像这样仍在自主运作的机器人很少见。他决定搞清楚它的状况。他一路尾随蛋卷,直到经过这一带。

    “这是你单方面的说辞!什么尾随,你是在追杀我这个可怜的小东西。”蛋卷陷入崩溃。

    这是一座覆满怪异植被的岛屿,通过庞大的植物与陆地相连。梦貘树大致位于岛屿中央,繁茂的枝叶都在污染过程中慢慢变异。路过的人会被卷入为其量身营造的梦境,在沉溺中慢慢被梦貘花吞噬。

    蛋卷清了清嗓子:“总之,这棵梦貘树实在是太大了,也不知道是它靠吸食生命活下来的,还是它养活了一堆寄生虫。”

    方脑袋三百六十度旋转一圈,接着道:“反正都是最最好的美梦,满足一个人类这辈子最大的愿望。用你们的话来说,也是功德一件,不亏。对了,会说话的人类,你梦见什么了?你刚才醒来坐那里一动不动,恋恋不舍,我都以为你哭了。”

    空气瞬间岑寂,仿佛触碰了禁忌。

    闻奚忽然勾起唇角,用手肘碰碰陆见深:“既然是美梦,那你梦见了什么?有我吗?”

    陆见深一时沉默。

    小机器人选择果断揭穿他:“他才没有梦呢。他还非要去你的梦里找你,差点死掉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看,地上这一片,大蠢货哈哈哈哈哈哈!”

    干涸的血迹被残落的花瓣盖住,再被鞋尖拨开。

    蛋卷的笑声变得有些不合时宜:“不好笑吗?”

    忽然,闻奚慢慢地跟着它笑出声,嘴角几乎合不拢。因为太剧烈的起伏而引起咳嗽。

    “咳咳咳咳——等一下,”闻奚歪头凝视着陆见深,像听见一个笑话,“那个被捅了十几刀的家伙,还真的是你啊?”

    他还以为只是个幻觉。

    陆见深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等他们都笑够了,才说:“那天晚上,我见到你了。一个,以前的你。”

    十三岁的闻奚站在他面前,以假乱真。哪怕是一瞬间的晃神,也足够致命。

    闻奚微怔,回过神后的笑容却更加真情实意:“没关系,我帮你报仇了。”

    陆见深却忽然神色一凝:“什么?”

    闻奚细细描绘了一番自己在梦境结束时的优异表现,颇为骄傲地扬起头:“我也没想到,思维迷宫还可以这么调用。还好,在我自己的梦里,我简直是无敌的!就是不知道森流城是个什么地方,听着怪耳熟的。”

    陆见深说:“是一座古老的废墟。”

    闻奚没有在意,可能是在哪一本书中读到过。

    蛋卷捧着八卦的小方脸,好奇地打探:“所以,那个家伙变成哑巴瓜子的样子和你一起?那你是怎么识破的?”

    闻奚低笑一声:“因为他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说他愿意一直和我呆在那里。”

    蛋卷恍然大悟:“你才不要和一个哑巴瓜子一起过呢。”

    闻奚置若罔闻,静静地看着陆见深。那双淬过冰雪的眼眸映出一点微光,随着闻奚接下来的话而出现裂痕。

    “我做梦都期望你和我说那样的话,但你不会。因为你是个讨厌的家伙。”

    戏谑的语气落在陆见深的眼中,悄然无痕地蒸发。他安静地接住了闻奚的憎恶与几不可见的委屈。

    闻奚枕着坚硬的藤蔓,不再看他。那些真假掺半的笑意慢慢模糊,露出复杂深重的一角:“我曾经期望那样的生活。”

    “我知道。”陆见深说。

    “也就是说,”蛋卷认真分析道,“你早就知道那是个梦啰?那你为什么不早点醒来?”

    梦貘花的本意是造梦,并非强制吞噬生命。只要梦主有强烈的自我意愿,便会自然苏醒。

    闻奚的眼尾上挑,悠悠道:“知道这是个梦,和愿不愿意醒过来,是两件事。”

    蛋卷:“你可是真是个复杂的脑袋。”

    “不对,”陆见深的神情却变得冷肃,“你不会梦见你自己,更不会梦见你从未认识的人。”

    蛋卷被提醒了,连忙附和:“对喔,你梦里的大反派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这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闻奚摇头。

    他已经记不得那个家伙的长相了。但那种很讨人厌的阴森目光倒是历历在目。

    唯一奇怪的是,那个家伙看上去可以控制一切,却除了他的家人。

    蛋卷言之凿凿:“因为在你的梦中,他们也永远爱你啊。”

    那些被幻想出来的人,和他们确定的爱,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不会改变。

    “是么。”闻奚轻轻扯开嘴角,手指无意识地抓住藤蔓。带刺的根茎会划过他的掌心,细密的疼痛令他不再回忆梦中的一切。

    他下意识地触碰右耳,却被陆见深抓住手腕。

    “先休息。”陆见深放开他。

    闻奚依言点头,视线跟着陆见深走。他注意到陆见深黑色的衣服深了一片,大概也是血迹。

    他慢吞吞地吃干净罐头,中途喉咙腥甜,吐了一次。陆见深找来了另一壶露水,就呆在旁边盯着他喝。

    过了一会儿,闻奚再次累得眼皮打架。但他不敢睡。就算是偶尔睡着,也会不时惊醒。

    还好陆见深就在他身旁,寸步不离地待着。

    “睡吧,我会叫醒你。”陆见深察觉到他的担忧。

    闻奚滑至他肩膀,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他知道陆见深暂时不会离开。

    一阵漫长踏实的睡眠后,闻奚被陆见深叫醒。

    轻微的地震摇落了破败枝叶,露出轻微反光的亮色。

    小机器人蛋卷飞快地滚过去,却发现那并不是它的同类——那一截冰冷的机械联通着这周围梦貘花的根茎,如同一根细长柔软的管道,一直通往某个秘境深处。

    ——危险机械!

    闻奚眯起眼睛,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头森狼。

    植物类的污染变异很少会出现这样的异常……更何况是在这个时间点。

    他和陆见深对视一眼,立刻顺着那段机械根茎往前走。不同于其他地方坚硬如铁的骨墙和藤蔓,它引领着他们来到了一个狭窄的走道入口。

    陆见深割开掌心,将拦路的藤蔓引开。

    过道并不深,尽头处是往下的爬梯。五米之下,一扇重型防火门挡住去路。耗电的密码锁仍在运作。

    蛋卷一眼认出:“这也是九章路工厂的产物!通用密码,1111。”

    闻奚摁着它输入密码,大门向两侧撤开。

    护栏之下,白色的灯光从近到远依次亮起,如同森然冷气,照见了藤蔓盘旋成壮观整齐的模样。无数透明舱被包裹其间,像一颗一颗易碎的浆果,为藤蔓汲取生命的来源。

    远处,一枚“果核”似的晶体悬浮半空,静静地凝视着不被邀请的到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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