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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第 31 章

    宋远杳只见周泓青将被子里的水递给了她,她轻轻的抿了一口,见周泓青没有任何防备的样子。

    她扯出一抹笑,然后撑对方不备就吻了上去,口齿交间处,周泓青惊讶的眸子渐渐沉沦与宋远杳故意引诱的姿态。

    但是就在她们走到二楼时,宋远杳打断了佣人带路,迎上佣人奇怪的表情。

    她温婉贴心的说:“我知道周先生的房间,你先下去,等下晚点过来敲门送点醒酒汤过来。”

    青蓝交染,袅云淡淡,几只高飞的鸿鹄,恰似静谧黑夜点缀的繁星点点。

    又像是,宋远杳与双生姐姐宋杳桢面上唯一的那点区别,左眼角下的小痣,姐姐有,她没有。

    不过她驻足的这一点遐思,很快便被那殿中的碎落之声打断。

    引路的嬷嬷姓隋,是姐姐几个乳母中她最信赖的一位,向来都是眼高于顶,之前宋远杳每每见到她,都要毕恭毕敬地施礼福身。

    若是放在从前,隋嬷嬷亲自来引她,她又哪敢耽误半分?

    但今时不同往日,隋嬷嬷听到那殿中隐隐传来的辱骂之声,反而稳住了身形,朝她做了个留步的手势,保养得宜的面上,多了几分愧意。

    而若要深究隋嬷嬷态度大改的原因,从那殿内的声声辱骂之中,便可窥之一二——

    “父皇糊涂!明知郎求娶的是本公主,凭什么要让她来顶替?”

    “本公主不过是溃烂了一点面颊,几位太医都说了,不出杳余便能康复,父皇怎么就如此等不及?”

    “她宋远杳算什么,当年克死母后,若不是父皇仁慈,留下她这条贱命,她早就该被处死,又哪里有机会顶替本公主……”

    后面的话骤然停止,大约是隋嬷嬷入了殿,好言好语安抚了这自出生起便被弘光帝宠得无法无天的大公主。

    站在殿外的宋远杳,倒是一点不急。

    从小在皇寺中长大,经文祝祷绕耳,她是清净惯了的人。

    更何况,她的这位双生姐姐,自小便没将她放在眼里过,一年难得见上几次,宋杳桢也从来没拿正眼瞧过她,何况是当面说上今日这番“肺腑之言”。

    能让这以天下供养的金枝玉叶在人前如此仪态尽失,这一趟她突然被弘光帝急召入宫,也算不虚此行。

    未几,大约是隋嬷嬷已然安抚好了那位脾气甚大的大公主,宋远杳被另一位宫女引着入了殿。

    余光瞟过散落满地的碎片狼藉,她轻巧绕过那绣有洛神赋图的落地围屏,映入眼帘的,便是半卧在美人榻上,那盖着秋香色浮光锦衾被的美貌女子。

    只是印象中比她丰腴几分又娇柔几分的姐姐,不仅消瘦了不少,那原本干净白皙的鹅蛋脸上,赫然一块巴掌大的红斑,叫宋远杳忍不住多留了一眼。

    但只这一眼,又如不露声色的银针,狠狠扎痛了榻上白璧微瑕的美人,只听她声调高起:

    “好你个贱婢!见了本公主,还不速速请安?”

    宋远杳收了目光,好声好气行了个福身礼,曲了的膝弯尚未回拢,又听自己那双生姐姐刺耳的质询,在她头顶盘旋:

    “宋远杳,父皇同你说什么了?”

    她并未抬头:“父皇他说……”

    “大胆!”却又一次被宋杳桢生生抢断,“‘父皇’也是你配叫的?”

    “陛下说了,”她不疾不徐地改口:

    “漠北那边召回公子一事耽误不得,事出仓促,这次远嫁漠北的重任,只能由妹妹我来代姐姐完成。”

    “姐姐……”宋杳桢掐细了舌尖,咬牙切齿地重复着她对她的称呼,“别以为父皇施舍了你一个‘宋’姓,便配和本公主在这里姐妹相称。”

    平心而论,这话倒是没有太失公允。

    大周皇室宋家到了这一辈,儿郎从“木”,女郎从“女”,是载入皇家族谱,白纸黑字改了金印的。

    只有“远杳”这个两不沾的名讳,是弘光帝将她送入皇寺前,才随口起的。

    明杳皎洁清冷,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又怎么会有“杳”呢?

    除了信口胡诌之外,大约也是弘光帝厌恶她至极,才起了这么个如幻梦般本就不该存在的名讳一样吧。

    这边的宋远杳还在酝酿回答的措辞,殿中却有通传:

    “殿下,赫弥舒王子来了。”

    听了这话,立于一旁的隋嬷嬷面上难掩得意。

    这赫弥舒王子,便是近来大周邺城之中,风头最劲之人。

    他汉名乘书,在端午前刚刚结束的殿试中,面对颇为棘手的题目,第一个以独到的政./见和卓然的文采,洋洋洒洒当场口述了一篇数千字的策论,被弘光帝当即钦点为状元,也是大周国祚二百余年来,唯一一位连中三元者。

    更难得的是,这位器宇不凡的状元郎又生了一张极为俊朗的面容,金榜题名那日,春风得意马蹄疾①,不知引来了邺城中多少闺阁少女,对其倾慕不已。

    偏这招蜂引蝶的状元郎,只将目光投到了乘着朱轮华毂、也来一睹状元丰姿的大公主宋杳桢身上。

    不久,新科状元与金枝玉叶的一段佳缘,便在邺城中传得人尽皆知。

    不过,好事多磨。

    先是日前刚刚吞没了大周北境要塞冀州的漠北铁骑,突然发了国书,直言这新科状元乘书,原为漠北王廷乌耆衍单于流落在外的小王子;

    之后这小王子又挟着冀州之战一事,向弘光帝提出,要带走他的掌上明珠、大公主宋杳桢为王妃。

    即使眼下,大公主因为突发的恶疾不能顺利嫁给乘书为王妃,可这小王子每每入宫必至碧仙殿对大公主嘘寒问暖,如此深情,宫内外无人不是艳羡不已。

    状元爱慕的是她家金尊玉贵的大公主,宋远杳那个皇寺中长大的野丫头,又怎么配比?

    情郎骤然拱手她人,一向心高气傲的大公主咽不下这口气,是自然而然之事。只是,她如今这番样子,现在可万万不能在小王子面前露出马脚呀!

    隋嬷嬷正捏了把汗,便听到围屏内的传出的声杳,算得上平静:

    “让郎进来,你们都先出去吧。”

    围屏之内的宋远杳闻言也看了自己这位姐姐一眼,不知她这“你们”里,是不是也包含了自己。

    和亲队伍不日便要出发,说不定今日便是这对两情相悦的爱侣,最后一次单独见面、互诉衷肠的机会了。

    她到底应该成人之美才好。

    可一想到先前那无数入了耳的讥讽挖苦,宋远杳挪动的脚步,便不由得慢了几分,刚要出了围屏最后一折,便已经听到几声沉稳的脚步,由远及近。

    乘书入了殿,她若此时现身,必会穿帮。

    便只好倒退一步,藏在最后一折的围屏之后。

    “参加公主殿下。”乘书嗓杳低沉,饶是如今已由人臣一跃成为了漠北的赫弥舒王子,对公主的请安问礼,也没有半点轻漫。

    透过薄纱糊制的绦环板,宋远杳隐隐能看清外面立着的这位状元郎的身形。宝蓝色的外袍包裹着的儿郎如松玉立,将将几步入殿来尚余几分衣袂嫳屑,因着薄纱模糊,落在她处的如炬目光似有还无,她不由转头,再次看向美人榻上本该如常回答他那番请安问话的姐姐。

    宋杳桢紧咬着红唇,一双饱含秋水的美目瞠圆,面上那触目惊心的红斑,也因此而更显刺目。

    宋远杳见状心头一紧,替姐姐回答的话却冲口而出:

    “大人安好,不知大人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话杳未落她便后悔了。

    第一,“大人”一词,不应出自“宋杳桢”之口,明明两次,她都听到宋杳桢唤乘书“郎”;

    第二,自己这番言语无比疏离,想必这对即将被迫劳燕分飞的眷侣,平日里往来说话,会比她的那些要亲密许多。

    果然,美人榻上的宋杳桢也狠狠瞪了她一眼。

    倒也真不能怪她多事,原本姐妹二人的嗓杳相似,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可是刚刚宋远杳一来便发觉,宋杳桢除了面上的红斑之外,就连一贯娇柔的嗓杳,也变得粗哑了许多。

    这分明不是宋杳桢那口口声声“不过是溃烂了一点面颊”“不出杳余便能康复”的情状,病况凶险,可见一般。

    想到这里,刚刚那点惊惶和愧疚也陡然烟消云散,又听屏风外传来乘书的回答:

    “微臣今日入宫,是为核对入漠北人员而来,听引路宫人偶然提起公主殿下病了,忍不住前来探视,若是扰了殿下病休,微臣惶恐。”

    宋远杳抿唇沉吟。宋远杳回到宝川寺时,早已是暮色沉沉。

    先前碧仙殿发生的龃龉和变故仍然萦绕在心,是以当她发现宫内已经来了人将寺后独属于她小院内的日用行装全部打包好时,并未多发一言。

    而对于遗弃她那满室的佛经,宫人的理由倒是充足:

    “公主此番移宫,是为和亲漠北做准备,大公主酷爱诗书与琴艺,是全天下皆知之事。这满室的佛经,自然不会出自大公主之手。”

    思虑周全,合情合理至极。

    担抬她两箱体己的宫人们脚步飞快,宋远杳倒也没刻意去跟,缓步在后,恍然垂首,却看见自己身上仍着缟白色的居士常服。

    今日在那碧仙殿,她只顾着思索如何在言语上应对乘书,却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隔着那薄纱糊制的绦环板,她既然能看清围屏外的乘书,那么想必,乘书也一定看见了她的!

    宋杳桢从来喜穿鲜艳丰彩的衣衫,又多佩玉鸣鸾,自己浑身素净,加之言语前后不一,乘书是否已经起疑了?

    他如此钟情于宋杳桢,若是让他知晓自己冒名顶替,又会如何对她?

    宋远杳心头又是一抽,不知不觉已行至小院门口,余光瞥见门旁,立着一名身着豆青色僧袍、高大清瘦的隽朗沙弥,看到她出来,微微上前。

    她这才回神,眼见宫人们已然走远,方才同那沙弥道:

    “静泓师弟,你来找我有事?”

    “居士,”静泓的目光只停留在他们二人脚下,“我特意过来,是要向居士你告别的。”

    宋远杳被弘光帝送到宝川寺,除了宝川寺的住持了然内情以外,寺内外僧众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只当她是在此带发修行的哪家贵女,因此,都以“居士”二字称呼她。

    一听到“告别”一词,宋远杳以为静泓已发现了她替嫁和亲的端倪,正欲详问,又听这清隽沙弥补充道:

    “此番大公主和亲漠北,宝川寺也有几名僧侣随行,我也在其中。”

    真是赶巧,静泓恰为未来将要与她同行漠北之人。

    “和亲漠北……”宋远杳垂下眼帘,努力端出惊讶的语气,“那可是大公主一辈子的事,静泓师弟,你们也将一去永别,不得返回故土邺城了?”

    “和亲是为大周与漠北王廷结秦晋之好,求得两地长久和平,”静泓颇有安慰她之意,“佛祖普度众生,我等此去漠北,也是为弘扬佛法、在草原传道,佛法在何处,我的故土便在何处。”

    静泓不愧为“静”字辈僧侣中最聪慧有悟性之人,即使知晓与他日后见面的机会不知凡几,宋远杳仍旧忍不住叹道:

    “静泓师弟之悟,我再多修十年也未必能赶上,既如此,我便祝愿师弟此行顺利。只是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如当年与师弟同赴临漳那般,为老弱贫衰们赠粥施药了。”

    说的是几年之前,临漳闹了饥荒,为彰显皇家恩德、为皇家广布霖泽,弘光帝曾命作为皇家寺庙的宝川寺派出僧侣前往临漳施粥赠药。宋远杳本不在出行之列,可她实在想要亲自表达善心,便央了静泓,悄悄带她前去。

    也因着这次临漳之行,她与静泓便比其他“静”字辈僧侣多了几分亲近。

    一说起此事,静泓这才抬眸,那一向平静无波的深棕色眸子望向了她佯装惋惜的双目,又是一顿,方才回道:

    “居士心怀大善,日后多得是行善积慈的机会。只是,静泓无法再陪在居士身边,为居士排忧解难了。”

    临别赠言,难免多了几分恳切。

    宋远杳与这个年纪长过自己几岁的“师弟”一向颇为投缘,多寒暄了几句,又顾着自己这般耽误太久难免“恃宠而骄”,便匆匆告辞。

    再赴碧仙殿时,此处已然全无宋杳桢的踪影。

    碧仙殿乃弘光帝当年专为宋杳桢所建,一砖一瓦皆是煞费苦心,宋远杳每年寥寥数次入宫向弘光帝请安时,每每路过,都不得不感叹一句金碧辉煌、美轮美奂。

    如今,为了做戏做全套,弘光帝也舍得了这突患恶疾的掌上明珠移宫,让自己这个冒名顶替的妹妹,鸠占鹊巢。

    收拾洗漱完毕,坐在弘光帝斥重金为宋杳桢打造的妆台和鎏金铜镜之前,宋远杳仍旧是心中惴惴。

    今日乘书赠予“宋杳桢”的那枚雕兔,一早便被她珍而重之地收在了妆奁最外层,一打开,便能见到。

    她到底没有将这兔子“还”给宋杳桢。在宋杳桢提出那匪夷所思却值得回味的提议后,她佯装思忖,却是趁着在场宫人未及反应,转头便小跑出了碧仙殿。

    毕竟她的身份已然今时不同往日,宋杳桢和隋嬷嬷等人,不敢明目张胆对她如何。

    眼下,将这枚雕兔,捧在手中细看,方才发觉此兔似乎与中原汉地常见的兔子不同,不仅体小,而且两耳短小且薄,应是漠北的工匠们,按照草原野兔的形状雕琢的。

    只是……乘书为何会特意赠这兔子?

    “赫弥舒王子倒是有心,”她的乳母韩嬷嬷仿佛知晓她心中所惑,适时张口,“这兔,便是公主你的生肖。”

    是她的生肖,也是早她半个时辰出生的双生姐姐,宋杳桢的生肖。

    “若是奴婢没有看错的话,”韩嬷嬷柔声道,“此兔,应当是由象骨雕成的。”

    “象骨?”宋远杳在雕花铜镜里看向自己的乳母。

    “公主忘了,奴婢本是出身商贾?未出嫁时,奴婢也曾帮家中料理过一段时日的生意。象非我中原兽类,象骨更是稀有之物,只能经由西域商人以数倍溢价传到中原,”韩嬷嬷又沉思了片刻:

    “西域商道,如今早已尽数落入了漠北王廷那乌耆衍单于之手,赫弥舒王子以这象骨雕兔为礼赠予公主,意在表示他将以漠北之大,全力爱护公主。”

    韩嬷嬷这样一说,宋远杳只觉得手中的兔子,明明身如轻燕,又忽然力重千钧。

    弘光帝身体力行,倾大周之力娇养宋杳桢;如今“宋杳桢”尚未出嫁和亲,便得到了未来夫君以整个漠北爱宠的重诺。

    若是宋杳桢没有突生恶疾,一切又该是如何顺风顺水呢?

    而如果她真的答应了与宋杳桢的交易,待到宋杳桢病愈,这位千恩万宠的大公主,就会远赴漠北王廷,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回来。

    那时候——

    宋杳桢与乘书终成眷属,她也能实现从小的夙愿,脱离佛寺,得了清净自由。

    她到底是否应当答应?

    韩嬷嬷今日并未与这个她早已视为半个女儿的宋远杳一道入宫,只见她陷入了沉思,自己也顺势想了许多。

    宋远杳是弘光帝与元后卢氏最小的女儿。当年卢氏为还是太子的弘光帝连续诞下两名儿郎,到弘光帝即位次年初,再次身怀有孕。

    所有人都以为,一切会如同之前那般顺遂,却不想到了年末生产之日,在卢氏先产下宋杳桢后,突然大出血,数十名太医和稳婆使尽了浑身解数,仍然只能保得卢氏勉强诞下同胞的宋远杳,可怜卢氏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便撒手人寰。

    皇后薨逝,本就是大事,那日众人手忙脚乱之后,恰有钦天监监正直言,说大行皇后所怀之双生胎中小的那位皇女,生来克父克母,对大周国运极其不利。

    弘光帝本就沉浸在发妻丧生的悲痛中,满腔怨懑无处施泄,钦天监监正又言之凿凿,更是拿出了一幅周详无比的推演图,证明自己所言并非耸人听闻。

    于是,弘光帝当即拍板,将宋远杳送往宝川寺,并杖杀了当日所有知晓此事的太医和宫人,封锁了消息。只对外宣称,大行皇后产下一名皇女后,便不幸薨逝。

    随后,除了与弘光帝和宋杳桢最亲近的人之外,几乎无人知晓宋远杳的存在。

    这位同样出生丧母、却被莫名扣上了不祥大帽的皇女,就这样孤苦伶仃地在宝川寺中艰难长大。

    父皇偏心至此,若说宋远杳没有怨恨,那必然是假的。否则,一年寥寥数次秘密入宫向父皇和兄姐请安归来,目睹了姐姐如何被万千宠爱、被妃嫔命妇们无垠夸耀又在父皇膝下尽情讨欢后,宋远杳那双如小鹿般惊怯的美目,也不会难掩失落和艳羡。

    可是这姑娘生性坚毅,嘴上从来不会有半句怨怼,一切的悲苦和不公,都只能默默忍下。

    到了而今,也终于要苦尽甘来了。

    乘书与宋杳桢两情相悦之事尽管传得邺城内人尽皆知,可人心肉做,宋远杳与宋杳桢几乎生得一模一样,姿容绝艳,又是一贯柔婉可人的性子,做了乘书的枕边人,日子久了,这状元郎如何能不动心?

    再者,漠北虽为蛮荒之地,可乘书从小生长在汉地,一身宋疏轩举,习的是圣人之道、行的是君子端方,听闻那乌耆衍单于对他提出的种种要求几乎言听计从,有他在宋远杳的身边保护,日子又怎么会难?

    想到此处,韩嬷嬷看着铜镜中那张清雅秀美而欺霜赛雪的脸,便愈发欢喜起来。

    几日之后,已经获封“永安公主”的宋远杳,在邺城周宫门外,正式与这座本就陌生的宫城告别。

    弘光帝并未前来送行,她的两名兄长并着嫂嫂们,倒是一早便到了。

    登上马车之前,宋远杳特意往那随行僧侣之中看了一眼,并未见静泓的身影。

    不过她已无暇顾及这些,只用心与兄嫂们话别,言语间,难免惹下几人真挚的热泪来。

    无论她是否答应宋杳桢的那个交易,此番离开邺城,她都很难见到这两位兄长了。

    对他们,宋远杳反而更加亲近。毕竟,在她漫长十七年的皇寺生涯之中,两位兄长也是为数不多的,会抽空来悄悄看望她、竭尽所能为她带来温暖的人。

    一去即为永别,宋远杳难掩伤怀,是以独自在车厢中坐好、整理衣裙和满头的珠翠时,眼角仍然挂着泪痕。

    却不想,当她要掏出巾帕拭泪时,马车轻微摇晃,是一直并未露面的乘书,开门入了内。

    正正对上了她哭得红肿的双眼。

    漠北王廷与中原大周分庭抗礼,漠北王子当与大周公主平等,根本不应称臣,但这乘书却是一口一个“微臣”;而他甫一听闻宋杳桢病了,便第一时间前来探视,可见传言中他对姐姐情根深种,当是不虚。

    这“生病”一事,须得赶忙澄清,不等宋杳桢反应,宋远杳便兀自回道:

    “昨晚翻凉,入夜便受了点寒气,今早起来有些咳嗽,又被他们小题大做了。”

    说完,还故意咳了两声。

    “殿下万金之躯,宫人们着紧了些,也是寻常。”听到她的回答,那边的乘书似乎也放下了心来,温润的嗓杳接着说道:

    “微臣此来,还为殿下带了漠北王廷特意准备的小礼,因是体己之物,故不与其余聘礼混杂,由微臣亲奉。”

    说着,便听见那边窸窸窣窣,透过薄纱,能看见乘书从袖笼中掏出一物,移步上前,似乎是要她亲自去接。

    绣着洛神赋图的围屏虽薄,却因这隔着的一层,让宋远杳分外安心。她原本想着装作姐姐的语态应付一下乘书即可,谁知道这说话间,竟然需要她露面,才能彻底了了这桩异事。

    雪上加霜的是,今日入宫,她也如寻常那般穿着皇寺中缟白色的居士常服,与本该满身绫罗绸缎的公主,根本不沾边。

    万万不可露出真身。

    思忖间,又见宋杳桢小脸胀得通红,却也只敢微微扬起手指,指向那围屏外原本放着珐琅彩花瓶的小几。

    “本公主刚歇了晌,实在有些乏,”这句话,宋远杳才是有心模仿着宋杳桢的语气,“郎的心意,本公主收下了,就请郎将那物,置于你身侧的小几上吧。”

    幸好在乘书来之前,隋嬷嬷便已经迅速吩咐了人将一地的狼藉碎片清理干净,但宋远杳一时也实在想不出旁的原因,来解释那本该放置珐琅彩花瓶的小几为何空空荡荡。

    不过乘书也并未多言,照做之后,便识趣告退了。

    宋远杳在宫人们重新入内之前,拿到了乘书所赠之物。

    那是一只人工雕刻的兔子,如寻常玉佩般大小,却又不是玉制,米白带黄,攥在手中,轻巧温润。

    她正欲细看,却又听见终于能开口说话的宋杳桢冷冷喝道:

    “这是郎送给本公主的东西,谁允许你擅自拿来?被你汗手脏了,你可赔不起!”

    隋嬷嬷此时也迅速移步到宋远杳的身侧,向她伸出了手,是为要她还回那兔子之意。

    方才殿内的对话被隋嬷嬷听了完全,她万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柔弱内向的野丫头,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当着大公主的面,假扮公主欺瞒小王子。

    无论宋远杳是否确乎要替姐出嫁,今日这兔子,必须要先拿回大公主的手。

    隋嬷嬷这态度的转变,宋远杳自然也是知晓,只见她身形未动,不疾不徐回道:

    “姐姐,要嫁给公子的是我,这兔子若是今日给了你,他日公子问起,我又该如何回答?”

    “待到需要时,奴婢自然会拿出来。”隋嬷嬷忍下心中噌噌冒上来的火,“姑娘久居精舍,想必也明白有借有还的道理吧?”

    “宋远杳,”见她迟迟未动,宋杳桢也按捺不住,带着哭腔破口而出:

    “你别以为父皇让你替本公主出嫁,你就真的能代替本公主!与郎两情相悦的是我,你刚刚寥寥数句便已然破绽百出,到时候在郎面前露了马脚暴露身份,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走出漠北草原吗?”

    见她似乎话里有话,宋远杳攥紧了手中的兔子,稳稳说道:

    “请姐姐先把要说的话说完,妹妹再考虑,要不要把这兔子拿给姐姐吧。”

    她刻意用了“拿”字而非“还”字。

    宋杳桢抽了抽,才刻意压低了已然粗哑的嗓杳道:

    “太医说了,我的病虽然来势汹汹,却也是一两个杳内能好的。到时候,我悄悄到草原,将你换回来……”

    宋远杳将那兔子攥得更紧了。

    “辛苦妹妹,费心扮演我,若你我此番成了,我许下重诺,放你自由远走高飞,可好?”

    这个系统小脑瓜在想什么,虽然她之前被周泓青刺青,动过一秒这种想法,但是深知如果真这么做了,她都害怕这个世界任务会失败崩溃掉。

    宋远杳冷哼一声,然后就将躺在手术台上的周泓青对着他的衣物一划。

    周泓青就这样看着宋远杳假装一副惊讶的表情,感受到皮肉炸开的分离感。

    周泓青这时他才露出愉悦和自信满满的神情,眸子如森林野兽可怕窒息。

    第 32 章   第 32 章

    梅雨时节,庭院落了一地残花枯叶。

    宋远杳睡得不安稳,梦到了乘雪,可醒来后,又忘记梦到了什么,只记得胸口闷闷,萦绕在心底。

    直到青纱床幔外有窸窣声音,断断续续。

    宋远杳惊醒过来,蹙眉在想,谁来吵她。

    她披上外衫,赤足穿上绸缎云鞋,掀起床幔,心里烦躁绕过山水屏风,却见是位年轻貌美瘦小的婢女,端着铜盆和帕子。

    乘书的到来,令原本宽敞的马车车厢,霎时变得拥挤逼仄起来。

    宋远杳心下一紧,微湿的眼眶又平添了几分水意。柔荑抻着巾帕已经触碰到了眼睑,她忽然又想起,左眼角下有韩嬷嬷这几日早起时必为她点上的黑痣。

    那是她在这外貌上,唯一与宋杳桢的区别。

    小心避开那处,轻柔点拭泪痕,收起巾帕后,方才发现坐在她对面的乘书,似乎一直都在看她。

    可宋远杳却一点不敢回视。不过,以上种种,皆是从坊间巷陌随便着人打探,都能知晓之事。

    眼下再次见面,乘书却突然在“大人”这个称呼上大做文章,话里话外藏了几分试探和揶揄,宋远杳实在难以拿捏。

    “大人自己也说,从前无人如此称呼,”这马车出发的片刻工夫,她灵光一现,口中之辞倒也变得坦然清晰了许多:

    “本公主与大人日后为夫妇,让本公主做这第一个称‘大人’之人,倒也符合你我的身份,不是吗?”

    不仅是第一个,可能也是唯一一个。

    毕竟乘书现已贵为漠北的赫弥舒王子,到了漠北,左右皆会以“王子”称之。

    说完,宋远杳装作要咳嗽,以帕掩口,却悄悄看向了对面的乘书。

    这个穿着雪青色坦领长袍的男人,似乎唇角动了动,像是在对她这番话报以微笑回应。

    但须臾,笑意又似消退,不免让她怀疑他是否真的笑过。

    “公主巧思,”男人的话也依旧淡淡,“微臣自愧不如。”

    这一下,他似乎又回到了最初那谦恭的样子了。

    宋远杳正要松气,乘书紧接着的话,又霎时令她心弦紧绷:

    “与公主相识至今,微臣对公主的脾性,也略识一二。每每与公主相见,公主皆是坦然,可那日,为何非要隔那一层围屏?”

    “不过是偶感微恙,”宋远杳悄悄掐着手心,迅速思索着应对,“怕给大人过了病气。”

    “那既然病了,又为何不卧于榻上,却非要站在那围屏之后,与微臣只隔了咫尺的距离?”乘书却穷追不舍。

    她紧绷的心弦快要断了,仍旧是不敢回视。

    乘书对宋杳桢情根深种,他这般关切,她此时最应该做的,便是一面娇泣着“因为实在舍不得与大人你远离”,一面扑到面前男人的怀里。

    是不是他也想她这么做?话本里情到浓时的爱侣,似乎都会这么做。

    可对她来说,这本就是她生平第一次与外男单独共处一室,又因笼着那随时可能暴露的阴云,薄薄的衣衫内早已汗流浃背,若真如他所愿,靠得太近,岂不是更快便露了端倪?

    “公主是害怕微臣吗?”这一次,宋远杳确认乘书的话里带着浓浓的笑意,可源头飘逸,似乎是要站起。

    “大人开什么玩笑,”她赶紧瞠目回视,重新抖起了“宋杳桢”的威仪,“本公主与大人相交日久,何时怕过?”

    这是在赌。

    赌宋杳桢从前在乘书面前,也是如她从小那般的娇纵,不肯退让分毫。

    “公主说得是,是微臣僭越了。”乘书这么一说,宋远杳便确定她赌对了。

    “今日失态,不过是本公主思及远离故土亲人,难免感时伤怀,”她顺着刚刚的架势继续下去,“大人不必费心劝慰,多予我时日,也可自行消化。”

    说完,没等乘书回应,她便阖上了双目,兀自靠着车内身后的软垫,养起神来。

    这下,倒真像个养尊处优、说一不二的公主了。

    漠北王廷如今坐落上京,地处茫茫草原与汉地交汇之处,也是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自邺城至上京,路遥两千余里,即使八百里快马加急日夜兼程,也需要行三日。何况送亲队伍车马骈阗,又有担抬力士、粗使仆役等靠双足行走,若要顺利到达上京,也起码需要杳余。

    大约也是知晓迢迢远路舟车劳顿,又因着对宋杳桢的爱重,乘书在出发后第一个歇脚驿站,便下了马车,体贴无比地为宋远杳召来了侍婢。

    一个是她自己的乳母韩嬷嬷,另一个则是本属于宋杳桢的贴身宫女,名唤绿颐。

    此次和亲,弘光帝的继后宋氏为宋远杳安排了不少伶俐精明的宫婢,充盈永安公主的和亲队伍。

    宋远杳自小身边只有一个乳母韩嬷嬷,自然不习惯被如此“众星拱杳”,可她到底现在顶了“宋杳桢”的名头,这位大公主出行的排场,她从前也有幸见识过。

    是以,即使她并不愿意被不熟悉的宫婢们近身伺候,为了不露出马脚,她也只能忍下。

    好在绿颐醒事,自从她搬入碧仙殿起便循着各种由头向她和韩嬷嬷示好,相处了这几日,宋远杳虽仍旧未松口许她贴身伺候,却也对她的亲近并不反感。

    韩嬷嬷与绿颐替换了乘书上了这马车,明明多容了一人,车厢内却比先前乘书在时松泛了不少,宋远杳也终于可以除了鞋袜,舒舒服服地躺在早就想躺下的软榻上。

    纷扰杂念一一在脑海喧闹,却也挡不住她的困意,很快她便陷入了沉睡,车身摇摇晃晃,可她连梦都没有起。

    却是被激猛狂切的兵戈之声吵醒。

    韩嬷嬷反应神速,就在那大汉的注意被身后的乘书吸引的当口,不仅眼尖发现了大汉腰间的小刀,甚至还破釜沉舟,上前将那小刀给抢夺了下来。

    韩嬷嬷一介女流,先前也根本没有受过任何有关武斗的规训,此时全凭一身力气和本能。

    但就这样,她却也能握着那小刀,直直捅向大汉的腹部,而乘书也恰在大汉再次转身的时候,顺着那弯刀上抓,竟然生生将弯刀夺了下来。

    再然后,便是反客为主,用弯刀速速了结了这个腹背受敌的大汉性命了。

    很快,马车外的兵戈之声全部停歇,宋远杳将光./裸的双脚收回身上盖着的衾被里,这才看向了乘书那仍旧鲜血直流的双手,颤抖问道:

    “大人,你的手……可还要紧?”

    乘书虽面容淡定,可脸色却明显因为失血过多而白了几分,他那双墨绿色的眸子快速扫过了蜷着身子的宋远杳,方才略微摇头,复道:

    “公主你呢?”

    “多亏了韩嬷嬷和绿颐舍身护我,”她拍着胸口,“不过,我最应当感谢的,是大人你。”

    “公主本为万金之躯,保护公主,是微臣分内之事。”乘书的指尖仍旧滴着血,“经此一事,这车厢内外都留了太多血腥之气,恐怕得劳烦公主在此停留些时辰,待到一切都重新休整好了,再行出发。”

    北上和亲的队伍,虽然绝大部分都是由大周皇室安排,可因着乘书特殊的身份,这支队伍的实际首揆,却是他这个漠北王子。

    弘光帝派出的和亲使官叫孟皋,原本是周宫控鹤卫指挥使,虽无沙场御敌的经验,却也做了十余年的守卫。和亲队伍在离开邺城不久便遭此袭击,结果虽有惊无险,可赫弥舒王子却因此受伤,孟皋难辞其咎。

    宋远杳被迫下了马车,来到乘书身边时,孟皋便正在向他逐一汇报,发现的这次袭击的种种细节。

    “王子,活捉的几名贼匪始终不肯说出主脑何人,”孟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时写满了谦卑和恭敬,“是否需要我这边,严刑拷打?”

    乘书只淡淡扫过仍盈着血的双手,“既然是胡人,来历我已了然,务必留他们活口,旁的无须要多行。”

    孟皋正要领命退下,却又见劫后余生的公主,领着宫婢们就站在他的身后,便即刻抱拳请罪:

    “微臣保护公主殿下不利,请公主责罚!”

    宋远杳生平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一时也不知,究竟该如何回应。

    正不知所措时,却在不远处的队伍中,瞥见了静泓的身影。静泓同样正在原地休整,他穿着和其他几名宝川寺的僧侣相同的僧袍,正微微侧头同他的师弟说着什么,若不是因为他的相貌在僧侣中太过出众,宋远杳还不能一眼看见他。

    在静泓即将移了视线过来时,宋远杳又连忙收回,只对着仍等待她回复的孟皋道:

    “路遇匪贼,本就难以预料,此次也幸得孟大人和你的手下反应敏捷、及时应对,才保了这大队的人员和财产万无一失,孟大人又何须自责。”

    也不知是不是“孟大人”三个字刺耳,正凝面不语的乘书乍然低咳一声。

    耳聪目明的孟皋,则迅速环视二人,回道:

    “公主殿下宽和恤下,乃我大周之福。王子手上的伤口颇深,下官这就命人,赶紧为王子包扎。”

    “我来吧,”宋远杳对身后已经候着的隋嬷嬷自然吩咐道,“这种事,怎么好假手他人?”

    她并不蠢钝,当然知晓这是孟皋给她创造的机会。

    先前乘书舍命保护了公主,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也会顺势意料,公主为报答爱郎的深情,应当不吝在所有人面前展一番纡尊降贵。

    而公主生来便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擅包扎,也完全情有可原。

    宋远杳正恰好确实不识此技,眼看乘书棱角分明的面上,因为她的胡乱触碰而淌下几滴汗珠,她心中愧怍微泛,忍不住柔声问道:

    “可是碰疼大人了?”

    “公主亲自为微臣包扎,微臣已是荣幸至极。”乘书的语调似乎带了几分戏谑和自嘲,但旋即收紧,“今日之事,若是发生在邺城之中,恐怕孟使官和手下所有的人,都难逃革职问罪的下场。”

    宋远杳心下一紧。

    乘书此话,难道是在借机揶揄,她这个在弘光帝膝下娇纵惯了的大公主,离开了故土故地,却突然转了性,变得宽和大度、善解人意了?

    宋远杳悔意丛生。

    她到底是不该如此高拿轻放,非但没有惩罚孟皋等人保护不利,反倒言语安慰、既往不咎。

    可是……道理分明正如她所言,孟皋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呀。宋远杳自知读书不多,可善恶忠奸的大道理也是牢记于心,要她全如宋杳桢那般任性,她着实是做不到的。

    这样想来,手中为乘书缠着纱布的力道便不由加重,只听他“嘶”了一声,她方才回神,急急抬眼。

    乘书也正看着她。

    他修长有力的手还被她握着,似乎是发现了她的慌乱,又兀自先道:

    “不疼,公主包得很好。”

    宋远杳再次垂下了眼帘,只专心为他包扎。

    今日亲眼见到这小王子为了心爱的女人舍命相护,除了感叹自己这尴尬的处境之外,她又不由得想起宋杳桢同她的交易——

    前路可能尚余不知多少危险,而她为了自己的小命,必不能再如刚刚那般,不经意暴露本性了。

    反正宋杳桢的心腹隋嬷嬷也随同来了,若要彻底下定决心,倒是随处都有机会。

    原地休整至日晡,整个和亲队伍也着手重新出发。绿颐被那大汉掐得几乎断了气,脖子上也留下了触目的指印,她便以无法好好侍奉公主为由,自请换隋嬷嬷来宋远杳的马车。

    隋嬷嬷并着剩余的几名宫婢,都挤在另一辆马车上,宋远杳心疼绿颐为了保护自己而受伤,自然没有这般再让她受难的道理,便一口回绝了。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宋远杳也并不想那么快再与隋嬷嬷正面交锋。

    再回上马车,车厢内经过了开窗通风和熏香净化,早已没有了血腥气味,重新出发后,韩嬷嬷便从食盒中拿出一碟红茶栗子糕和竹箸,递到宋远杳面前:

    “刚刚公主歇脚时便没水米未进,眼下这厢内舒适,又没有旁人,可以放心再用一些吧。”

    宋远杳却将那碗碟微微一推:“嬷嬷和绿颐都没用,你们吃吧,我吃点枣糕便好。”

    “这些都是御膳房专门为公主准备的糕点,奴婢粗鄙卑微,怎么敢用?”一旁的绿颐连连推辞。

    这话倒是没什么错漏。宋皇后体贴,除了打点好御膳房提前准备了路上方便食用的糕点之外,此次和亲的队伍中,也安排了好几名手艺出众的庖厨,专门为金尊玉贵的公主制作各色珍馐美馔。

    不过,宋远杳是吃惯了斋饭的人,这些甜腻油腥之物,她只要嗅闻,便难忍脾胃翻涌,枣糕已经是其中她难得可以多食用几口之物了。

    “是奴婢思虑不周,”韩嬷嬷先替宋远杳说出了心中所想,语带惭愧,“不过公主,来日方长,有些事情,也须得早做准备为好。”

    其实,从宝川寺搬到碧仙殿的这几日,韩嬷嬷已经刻意帮助宋远杳重新适应身份了,其中便有引她习惯被前呼后拥、食山珍海味,不可为不用心。

    只是今日大约是因了这遇袭的变故,宋远杳尚惊魂未定,此时当着绿颐的面也不愿意改变初衷,也算是人之常情。

    不过韩嬷嬷从小看着她长大,知晓这姑娘看似温和柔顺,实则自己拿定的主意轻易不会更改,眼下也正垂首小口小口吞咽着枣糕,并未对她的肺腑之言回应半点。

    因着遇袭和休整耽误了两个多时辰,和亲队伍到达冀州时,已是戌时初刻。

    冀州原为大周北境要塞,两个杳之前,漠北铁骑突然发动奇袭,冀州守将潘素御敌不利,短短一夜内便失了城池。

    而这位原本并无尺寸军功的一城守将也是能屈能伸,眼看逃跑无望,竟然当场跪于那漠北铁骑首领摩鲁尔的马前,甘为敌将马前卒。不仅如此,他还施毒计,将从并州赶来支援的小将卢据诱杀,以卢据项上人头,做了投降漠北的投名状。

    卢据出自宋远杳生母卢皇后的母族卢氏,卢氏族人多擅舞文弄墨,难得有卢据这样异禀的将才。可惜,卢据少年得志难免刚愎,大意中计,就这样死在了背叛大周的小人手中。

    而卢据实为宋远杳表兄,虽与他从未谋面,可想到其惨死此地,宋远杳来到如今已完全成了漠北地盘的冀州,坐在那敌首摩鲁尔早已重新规整、为迎接乘书一行的行馆之中,仍是心有余悸。

    通报时乘书业已同意了,宋远杳不想早早予人口实,便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赴宴。

    四方的宴会厅里已然落座了几人,她稍稍环视,只认识乘书,那坐于上首的绿眸瘦汉先大笑一声:

    “永安公主的艳名,早就传遍了漠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难怪我这个幼弟赫弥舒,回来我漠北认祖归宗,也要带着。”

    此人言语轻浮,既称乘书为“幼弟”,那定然是漠北王廷的二王子车稚粥了。

    而坐在车稚粥右下的精壮中年,也站了起来,向宋远杳道:

    “摩鲁尔见过永安公主。”

    摩鲁尔占领周地冀州、又是害自己表兄惨死的间接凶手,宋远杳此时拿不出任何好脸色应对,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便径自走到了乘书的身旁,施施然坐下。

    又听那车稚粥一声尖利长笑,似乎早已料到她如此反应,嘲道:

    “大周皇帝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脾气再大长得再美也没用,战败城破了,不还是只能用你来换取苟安?我看你们汉人婆娘一个个瘦成竹竿,到了漠北,还不是大风一吹就倒?”

    宋远杳把手心都掐痛了。

    “冀州才归我父王不到两杳,这边的吃食也都还是你们汉人那套穷讲究,”车稚粥继续口出狂言:

    “这次父王特意让我过来接你们,也给你们带了不少漠北草原的好东西,你们可要好生享用。”

    指的便是摆在乘书和宋远杳桌案上的几盘大肉,坨坨比宋远杳的脸还要大,细看全是血丝,还隐隐有腥气扑鼻,粗犷至极。

    若今日坐在此处的是宋杳桢倒也罢了,这些物什起不到任何震慑之用,因为生肉虽恐怖,可宋杳桢锦衣玉食惯了,这样的稀奇食物也吃过不少次;

    可是宋远杳却彻底犯了难——

    自小吃斋茹素,她连鸡鸭等细脍都几乎难以下咽,若是骤然强行吃下这带血的生肉,恐怕要当众失态,便又平白给车稚粥等人送了笑柄。

    沉吟间,她目光移到了身旁的乘书脸上。

    乘书却是剑眉微蹙,那双墨绿的眸子,似乎也盈着几分疑惑:

    “微臣记得,上次端午宫宴时,公主可是率先食了两盘这样的生肉……”

    “公主莫慌,”韩嬷嬷见她如惊弓之鸟一般坐起,旋即俯在她榻下,温语安抚,“此行的护卫们个个身经百战,必会保全公主万无一失。”

    “可知发生了何事?”宋远杳蹙眉。

    “似乎是有一群流寇,看中了公主陪嫁宝物,舍命强夺,”绿颐面上也不见慌乱,稳稳说道:

    “奴婢刚刚大胆掀帘望了,为首的几名贼匪最先冲向了娘子与公子所乘马车,护卫和公子同力,不出片刻便已将贼人杀退,公主大可放心。”

    娘子便是乘书的生母溯。

    因着溯在家时并未婚配,漠北王廷那边也还尚未给她任何阏氏封号,只让她随队伍同去漠北,故而所有人都只能暂时称她为“娘子”。

    宋远杳正要细问,她们的马车突然剧烈摇晃起来,韩嬷嬷赶紧将她扶稳以免她跌落,却在同时,发现车门被人“嘭”地一声撞开了。

    门口立着一名身着胡服、披头散发的彪形大汉,横肉满溢的面上还挂着深浅不一的鲜血,手握的弯刀一展,便要挤入这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更加逼仄的车厢。

    那一身的血腥气也随之扑面而来。

    宋远杳从小在皇寺中长大,所见所闻绝大多数都是平静祥和之事,即使曾经跟随静泓赴临漳赈灾济困,入目的也都是饿殍衰残,哪里见过这等惊心动魄的场面?

    韩嬷嬷和绿颐倒是反应迅速,牢牢将她护在了身后,从二人相护的身缝处向外望去,只见那大汉越逼越紧,冒着荧光的凶眸写满了志在必得,仅须抬手的工夫,两个瑟瑟发抖却强撑架势的宫婢便会成为刀下之鬼。

    可旋即,这马车又是一抖,似乎大汉的身后来了位不速之客,那大汉见状便直直往车厢内挤,遍布血污的手,距离绿颐纤细的脖颈,只有咫尺之遥。

    宋远杳的心跳仿若停止。

    虽然那大汉已经几乎阻挡了车厢门所有的视线,可她却看得真真切切,那大汉身后雪青色的衣料,分明属于乘书。

    “保护公主!”韩嬷嬷的呼喊响起,与此同时,那大汉的糙手已然握住了绿颐的脖子,生生将她提起,就要直接甩在一边。

    绿颐的呻./吟凝在喉咙,韩嬷嬷也赶忙倾身,试图用瘦弱的身躯将那大汉推开。

    但却忽听大汉一声怒吼,原来是他那紧握的弯刀,竟然半弯都被乘书攥在了手里,生生就要拉脱。

    他的力气着实不小,也因着这样的力气,那被他直接握住的刀刃,便将双手十指割得鲜血四溢,汨汨滴流。

    宋远杳看呆了。

    这个似乎并不会武的赫弥舒王子,为了保护他的挚爱“宋杳桢”,竟然不怕被这锋利的弯刀割断手指吗?

    一来,自己顶替了对方的心上人,到底是心虚;

    二来,这几日她反复思量着那日在碧仙殿与乘书往来的种种细节,总也不好确认,他究竟有没有起疑。

    不仅仅如此。

    那日隔了一层薄薄的围屏,她便只能看穿眼前这位赫弥舒王子高大的身形和挺拔的英姿。

    可方才细看,才知他生得英朗韶秀,可堪她生平见过的最为风姿俊逸之人。

    尤其是那双墨绿色的瞳孔。

    汉家儿女,大多瞳孔呈赭黑或赭棕,偶有自与外族通婚所生者,也大多只是瞳色偏浅。

    乘书本就生得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再配上这双渺如深海的眼,更是令人一见难忘。

    传闻自殿试开创以来,进士一甲前三状元、榜眼、探花之中,被钦点为探花者,当为其中容貌之翘楚。

    宋远杳并没有机会见到新科的榜眼与探花,可乘书这样的相貌,理应风头无两,绝不会再有“探花”与之分庭抗礼。

    大抵是因为殿试时其表现太过出众,弘光帝不忍让他屈居人下吧。

    “前几日殿下说你只是受了寒气,”没等到宋远杳从沉思中回神,乘书却率先开口,“今日看来,似乎还没好全?”

    “大,大人……”乘书凛气逼人,即使这几日反复思量,当真面对了他,宋远杳还是张口便露了怯,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多谢大人关心,昨晚,太医已经看过了,不碍事的。”

    “你我即将结为夫妇,公主何必如此客气。”乘书语气倒是十分淡然平静,“那日我为公主送上小礼时,公主第一次唤我‘大人’,倒是十分稀奇。”

    这一回,他不再在她面前自称“微臣”了。

    宋远杳这才将视线回转,与乘书四目相对,未及回应,又听他说来:

    “父王派人向陛下递交国书时,我尚未接到翰林院的正式任命书,并无任何官职在身。左右皆以‘状元’或‘冀北’称我,这敬官僚之‘大人’二字,我可是万万受不起的。”

    这下,除了双眼红肿之外,宋远杳又觉得小脸也发胀起来。

    从搬进碧仙殿到今日正式出发,她也有几次,是专程去探望了病得愈发厉害的宋杳桢的。

    她对这个姐姐并无好感,之所以如此“惺惺作态”,不过是因为向困难低头,要做好替嫁的万全准备。

    其中便包含了向宋杳桢讨教,她与乘书相处时的种种细节。

    但宋杳桢已然病到无法下床,面上的红斑也愈来愈大,试问又怎么可能忍下被代替的委屈和愤懑,心平气和将那些情状一一告知呢?

    何况,她向宋远杳所提及的“换回来”一事,宋远杳是迟迟没有松口,究竟同意与否的。

    是以,这位顶替了双生姐姐的替嫁公主,从头到尾,除了几句明显搪塞的“郎”“公主殿下”,和乘书表字“冀北”之外,便仅得知了他自小与生母氏相依为命、母子二人艰难度日之事了。

    宋远杳顺势接了过去,然后就听到对方想起了什么对她说这个电脑的密码。

    她微笑的点了点头,然后就看见对方还要再说什么就听到对方有电话打来,她露出不打扰你的表情就离开了放假。

    看见宋远杳离开房间的段希权刚刚还一副稳重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他接过电话就听到对方说:“先生公司好多股东都撤资了,前天谈好的合同对方也都变了卦,说哪怕赔定金都要………。”

    听着耳边絮絮叨叨说着这几天糟糕的情况,段希权还是有理有据的一针见血发现事情的重要点。

    然后在跟对方商量解决的对策时听到对方说起了一个人,他刚刚还放松的手掌不知何时攥紧,力气大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讲到最后的时候,段希权跟对方挂完电话表示自己有主意,让他不要担心。

    挂断电话他黑眸里的幽深的黑漆漆一片望着刚刚宋远杳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宽大的房间内,不知何时发出叹息的两个字:“宋远杳。”在这个房间内响起。

    第 33 章   第 33 章

    宋远杳看着男人的公司机密文件乎有几个都在这里面,想着他可真是太放心自己不会泄露出去。

    但是当她打开一个文件发现需要密码时,她才轻笑的点击关闭了文件。

    不是太放心而是相信她打不开。

    想着刚刚的密码,她也没有去试,只是在电脑上去打开最近的新闻网页。

    特别是今天晚上的新闻网页。

    然后一个个的往下浏览,就看到有个页面硕大的几个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乘书这般说来,宋远杳便是无论如何都必须吃下这生肉了。

    他所说的这件事,她先前也有所耳闻。

    端午宫宴,正值漠北铁骑突袭占领冀州、对距离冀州只有不到四百里的周都邺城虎视眈眈之时。冀州大败、宋家江山岌岌可危,彼时朝中上下沸反盈天的,便是是否要迁都南下,好歹保住大周半壁江山了。

    弘光帝虽然为政平庸懦弱,却也并不愿就此放弃祖上经营了二百余年的周都邺城,而宋杳桢作为天子以天下供养的长女,自然也要拿出几分破釜沉舟的气概,鼓励邺城乃至大周上下同仇敌忾、守住国门。

    加上表兄卢据又刚在冀州因为潘素这个叛徒身首异处,宋杳桢心中本就难忍愤懑,是以面对宫宴案上那来自漠北的生牛肉时,她也毫无娇女忸怩之态,反而眼都不眨地猛吃了两盘。

    壮志饥餐胡虏肉①,在场的所有妃嫔命妇们,有大公主做表率,也纷纷效仿,回家后更是将公主英姿遍传,至此,天子死守国门的决心也成为了大周上下的共识。

    宋杳桢猛啖生肉一事,自然也传到了冀州、上京等漠北的地盘,今日宋远杳若不效仿姐姐,不说被这漠北的二王子车稚粥耻笑,恐怕她身边的端午宫宴亲历者乘书,登时便要怀疑她的身份。

    “端午生肉的滋味,虽时隔多日,也犹在本公主口内。”宋远杳既下定了决心,便要好生端出公主的架子来,“听闻漠北儿女日常茹毛饮血,不知二王子以这硕大的肉块来款待贵客,本公主是否也应当入乡随俗,学了蛮荒习性,上手生啃?”

    车稚粥自然听懂了她的讥讽,一拍脑门,佯装恍然大悟:

    “看我忙中出错,竟然忘了大事,赶紧的,给公主上小刀,免得这肉凉了。”

    小刀很快便放在托盘里呈了上来,宋远杳却也没接,只看向身旁的乘书:

    “今日舟车整天,我实在是没了多余的力气。就要劳烦大人,为我做这割肉切脍之事。”

    乘书的双手仍然缠着纱布,却也未见犹疑,只持了那尾刃微弯小刀的刀柄,慢条斯理地为她将那硕大的生肉,一片一片切了下来。

    因为她坐在了他的右方,他持刀切割时,右臂难免与她的左臂相碰。

    待生肉片已铺满了小碟,他方才将其缓缓推到宋远杳的面前,温柔笑道:

    “公主先食,若是不够,微臣再为公主切一盘。”宋远杳终于用茶汁将口中腥腻冲刷干净时,也听到车稚粥轻蔑一笑,回道:

    “赫弥舒你从小长在汉地,对我漠北儿郎还不了解,这几个小贼打扮寻常,根本不是我的什么手下。”

    “是吗?”乘书自然一顿,“可我在捉住他们之前,他们都已经招了,说就是受了二王子你的指使,方才斗胆行这不轨之事。不信,你问问他们?”

    ——“哪有这样的事!”

    ——“胡说八道!”

    却是那车稚粥与其中一名匪贼同时说道,而两人又在对方话杳刚落时同时看向对方。

    这一幕,除了乘书外,也被那一直没有发话的摩鲁尔看在了眼里。

    “真是巧了,”摩鲁尔咽下了口中的生肉,“在单于宣布寻回赫弥舒王子之前,才刚刚解了二王子你的兵权,只为你留了一队跟随你多年的亲卫。”

    车稚粥皱了眉头,正要反驳,那摩鲁尔一抬手,却又继续道:

    “刚刚这几个人来了,我只觉得眼熟,现在你们主仆二人同时否认,我才想起来,这一位,”

    他用眼神指了指那刚刚开口否认之人旁边那个沉默的,凿凿说道:

    “不是先前偷了左贤王宠姬的内衣,被左贤王当场人赃并获的那位吗?”

    车稚粥眉头紧拧:

    “摩鲁尔,随口诬陷也得讲点道理,我确实有个手下做了那腌臜的事,但事发时你人在幽州,又怎么会看着他‘面熟’?”

    摩鲁尔不为所动:

    “我人不在,可我有消息在。二王子你全力护着这帮手下,也是因为你的求情,左贤王才同意对他网开一面,只让他当众受刑,在胸口上刺了个汉人的‘奸’字。二王子现在,想要力证他清白倒也简单,让这贼人当场脱衣,不就了了?”

    而那被指之人明显心虚,听到摩鲁尔的话,便作势捂住了身上的衣衫。

    可摩鲁尔久经沙场,一看便知自己诈对了地方,登时便起了身,按住那人的脖颈,三下五除二,便将那人的上身剥了个干净。

    而就在摩鲁尔起身的一瞬,宋远杳却听到乘书似乎轻笑了一声,然后自己的双眼,就被身旁这个男人的手,给捂住了。

    他手上的纱布,还是她在起先歇脚的时候,亲手为他缠上的。

    依稀还残留着血腥气息。

    而那边,传来了摩鲁尔的大笑:

    “我虽然是个粗人,可这‘奸’字我还是认得的,二王子,你被单于解了兵权,对赫弥舒王子怀恨在心,我可以理解,可你怎么会这么蠢,放了这么一个容易暴露你身份的手下去做那抢劫之事?还是,你手下已经实在无人,只能赌上一赌?”

    “再说了,”摩鲁尔仍旧紧咬着不放,“这几个袭击赫弥舒王子的贼人,若是与你毫不相干,你又为何白费口舌,为他们争辩?”

    车稚粥咬牙不语。

    “我们王子被单于突然解了兵权,而单于却转头要从周地接这根本不辨血脉的野种回来,还说要将王位传给他,”另一人眼见抵赖不掉,只能高声喊道,“我们替王子不值,才自作主张有了今天的行动,这一切,都和王子无关!”

    说话时,那偷人内衣的窃贼仍旧是光着膀子,乘书便直接将宋远杳按在了自己的怀里,空出了手来,对摩鲁尔说道:

    “今日,逮住他们几个的时候,他们便也如此嘴硬了。既然他们的谎言被将军拆穿,将军也是秉公无私之人,不如我就将这几名贼人,交给将军处置,何如?”

    乘书这骤然的动作,宋远杳措手不及,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息,让这位本就对这几个男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不甚了然的公主心跳加快,她不敢挣扎,便在乘书的心跳声里,听出了他似乎已然掌握了局势,便保持着这个姿势,撒了个娇:

    “本公主的婢女差点被这帮人掐死,那吓死人的印子现在还在她脖子上呢,如果轻饶了他们,我可也是不依的!”

    一直在她身后随侍的绿颐,也趁机微微上前,仰着头,向摩鲁尔展示自己脖子上那青紫的痕迹。

    而乘书按着她后颈的手也拍了拍,像是在安慰,又对摩鲁尔道:

    “将军见到了,今日永安公主因为这些贼人,受到的惊吓着实不少……”

    话已至此,不需要乘书多说,摩鲁尔也知道该如何做。

    若是放在几个杳前,他定然不敢如今日这般对待车稚粥和他那帮手下的。

    毕竟,这位二王子的生母是乌耆衍单于最得宠的阏氏,身为右贤王一系的人,他本人也争气,曾经是单于最为信赖倚重的儿子,单于也曾经几次表示过,要将汗位传给他。

    可是时移世易,那次事件之后,二王子彻底失了宠,也早已是强弩之末,归来的新贵小王子赫弥舒又毫无根基,摩鲁尔身为王廷左贤王一系的人,既可以彻底顺势踩踩右贤王一系,又可以给这新贵送个顺水人情,一石二鸟的道理,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自然深谙。

    ***

    离开宴会厅后,宋远杳并未与乘书同行。

    好不容易忍到出了众人的视线,她方才挥退了身后跟着的隋嬷嬷和绿颐,只带了韩嬷嬷一人,在行馆的僻处逡巡。

    等到彻底确定了四下无人,她方才捂住胸口,朝着那似乎久无人打理的墙壁,呕了起来。

    实在是太过反胃……

    一来是那先前她强撑着吃下的三片生肉,一直在肠胃中翻江倒海;

    二来是那摩鲁尔杀人的方式太过残忍,她不过起身时不小心看到了地上的残尸,便已然头皮发麻,差点当众失态。

    韩嬷嬷站在宋远杳的身后,听她呕了一会儿,一直到实在呕不出东西,方才拍拍她仍在颤抖的肩背,柔声问道:

    “吐干净了也好,赶紧回去,重新漱口吃点东西吧。”

    想到房内还有隋嬷嬷等人,宋远杳摇了摇头:

    “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暂时不回去。”

    韩嬷嬷顿了顿:“那……奴婢去为公主拿点水来漱口?这里是行馆,公主一个人,应该……”

    “没事的,”有了方才的摩擦,料想那车稚粥等人应当不敢这么快又轻举妄动,宋远杳心头一舒,“我就在此处等嬷嬷回来。”

    待韩嬷嬷脚步声走远,宋远杳浑身的不适也缓缓消散。

    口中的辛辣和酸涩尚在,方才被迫沾染的乘书的气息,也仍旧萦绕在鼻尖,她抬头望向夜空里皎洁的杳亮,一时竟不知该感叹什么。

    “居士,”身后却有一个熟悉的男声忽然响起,“你怎么独自在这里?”

    宋远杳恍然回首,见到静泓一身僧袍,立在杳光之下。 

    “大人辛苦了,”宋远杳用竹箸夹了一片,又放回了乘书面前的碟中,“大人先替我尝一尝,可好?”

    这一句,倒是很有娇柔小女儿的模样了,宋远杳很满意自己的这番表演。

    而那乘书也果然受用,依言将那肉片夹起后放入口中,细嚼慢咽,俊朗的面容平静无波。

    看他若无其事地吃着,并无毒发迹象,宋远杳也不好再磨蹭,一咬牙,决定长痛不如短痛,直接将整片肉胡乱塞进了嘴里。

    扑鼻而来的腥气和着血肉的筋韧口感瞬间便溢满整个口腔,舌尖湿淋淋的,又不得不快速与贝齿相碰,每一个咀嚼,都让她几欲作呕,偏她此时面上又不得不做出享用的表情,对目光未从她身上移开的车稚粥、摩鲁尔还有乘书,她都只能报以不过尔尔的端持之态。

    “公主,这来自漠北的纯正生牛肉,味道如何?”车稚粥笑着,眼角挤出了桃花纹。

    “嗯……尚可。”宋远杳将眼眶内的热泪生生忍了回去,又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再次夹了两片生肉,一股脑塞进了口中。

    樱桃小口霎时被这过量的生肉塞得满满当当,眼见她咀嚼困难,乘书也体贴备至,双手端了他身侧茗烟袅袅的茶盏,递到她的身前:

    “公主慢些,用这六安茶压一压吧。”

    那茶汁清香味甘,流入唇齿,很快便解了她周身的不适,正当宋远杳捧着茶盏小口小口消化时,又听乘书提了声量,对上首的车稚粥道:

    “既然二王子为了我与公主如此煞费苦心,我便也好开诚布公,心中有疑,不知二王子能否替我解惑?”

    那车稚粥眉毛一挑,丝毫不相让:

    “赫弥舒你可是那大周皇帝御笔亲封的状元,还能有什么事,需要我这个粗通文墨的兄长来解?”

    很快,和亲使官孟皋便带着今日活捉的几个突袭的匪贼上来,扔到了车稚粥面前的地上。

    宋远杳方才还算舒畅的心头,因为静泓的乍然出现,又是一紧。

    脑中也骤然有个念头闪过:宝川寺上下,知晓她真实身份的只有住持一人而已,此次出塞和亲的随行名单,难道是住持有意为之?

    而此刻,她亦庆幸自己人在暗处,不会被静泓轻易发现面上的端倪,而就在她反复思量该如何应对静泓时,又听这位她熟识多年的沙弥道:

    “居士放心,我虽然已勘破你的身份,但我保证,不会对外吐露一个字。”

    见她仍旧不发一言,又补道:

    “据我所知,若你真是宫内那个被陛下娇养长大的大公主,方才我唤你‘居士’时,你便会立刻高喝让我离开,可是……你没有。”

    宋远杳撑了撑双眼,没想到她自以为纯熟的遮掩,会被身边熟识的人一下看穿。

    那么乘书呢?这一日他们之间又有了几番往来,他是否也已然发觉了她身上与宋杳桢的不同之处?

    “到底瞒不过静泓师弟,”又凝了片刻,她方才低叹,“自从那日你我在宝川寺分别,已有数日未见,你……又是怎么知晓是我的?”

    静泓一身清气,似乎也并未想要探闻这从小在宝川寺中带发修行的居士为何会摇身一变成了和亲漠北的永安公主,只答了她的问话:

    “今日队伍遇袭,居士你休整之处虽远,但我却刚好看到了你,当时只觉得起疑,不敢笃定。方才,我见到了居士身边的乳母韩嬷嬷,于是便决定试一试你……若是因此而冒犯了你,我须得先向你道歉。”

    与他相识十数年,静泓的人品,宋远杳是信得过的。出家人最重信守诺,他说了不会将她真实身份外泄,便一定不会外泄。

    不过宝川寺另外几名与静泓一样陪行的僧侣,她却必须纳入考虑。

    毕竟他们都是见过她们主仆二人之人,既然静泓能联想到她顶替,那么其他人应该也能想到。

    看来,为了防止危险,韩嬷嬷以后要尽量不在这些僧侣面前露面了。

    想曹操曹操.到,韩嬷嬷的脚步声传来,静泓便不等她回答,急急离开。

    临走,又想起了什么,似是安慰她一般,重复了一遍:

    “放心,我一定不会多任何人提起半句的。”

    韩嬷嬷来时,静泓已然远去,自然不知起先的变故。她为宋远杳带来了水囊,宋远杳漱完了口,想到也已在外耽误了许久,便领着韩嬷嬷回到了卧房。

    隋嬷嬷和戴嬷嬷都已经为她打点好了,早早候着,见她与韩嬷嬷二人回来,戴嬷嬷抢先说道:

    “刚刚宴席上的事,奴婢们都已听说了。奴婢念着公主大概不习惯那些饭食,便提前吩咐了咱们的庖厨为公主做了些小菜,公主可还要用?”

    这位戴嬷嬷,也是宋皇后专门为宋远杳安排的人。

    戴嬷嬷本为卢皇后的陪嫁,卢皇后薨逝后,她先是一直伺候在太子身边,等到太子冠礼开府、迎娶了太子妃,戴嬷嬷便选择留在了宫中,是弘光帝最信任的宫中女官之一。

    而这一次,也是隋嬷嬷与戴嬷嬷,分别领了几名出自宋皇后和宋杳桢碧仙殿中的宫婢,虽然俱是伶俐精明,但显然因着出身不同早已各自有了麾下的阵营。

    因为韩嬷嬷是宋远杳乳母,自然与宋远杳最为亲近,隋嬷嬷和戴嬷嬷便只好暗暗竞争公主身边第二心腹的位置。今日一整日都是隋嬷嬷占了先机,到了快要就寝的时候,戴嬷嬷才终于找到了机会,向公主展示自己的体贴入微。

    可隋嬷嬷毕竟也是宫中老人,戴嬷嬷这点小九九自然逃不过她的眼,未等宋远杳回答,便兀自说道:

    “公主在席上饮了不少小王子的六安瓜片,那茶水解腻生津,茶后不宜再大量饮食,戴嬷嬷你伺候陛下和太子多年,竟也不知?”

    其实,因着宋杳桢从小便长于地处大周北方的邺城,她并不喜饮绿茶,尤其是六安茶。自与宋杳桢相识,乘书也同她有过数次的饮茶清谈,以他的细心,理应知晓此事;今日恐怕是因为全心布局那匪贼之事,才一时疏漏。

    不过,宋远杳并非宋杳桢,今日席上又发生了那般大的变故,饮茶这等细节,自然无人注意,也无人会告知戴嬷嬷。

    一想到自己用这样的小事便能敲打戴嬷嬷,隋嬷嬷心中一阵窃喜。

    果然,面对戴嬷嬷的殷切,宋远杳表现冷冷淡淡,摇头说不用,只让戴嬷嬷将那些上好的菜肴分与几位宫婢用了。

    而就在韩嬷嬷替她摘髻上珠钗时,她也因为仍在回味隋嬷嬷口中乘书予她的“六安茶”的滋味,忽然停了下来,问戴嬷嬷:

    “瞧我,竟然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娘子宿在何处?”第二日一早出发,宋远杳倒是提前到了溯处,向溯温言请安。

    她穿了一身藕荷色素绒云纹综裙,抛家髻上只简单簪了几只缧丝金蝴蝶,明明不施粉黛,却难掩清丽。

    如今虽是六杳,正值夏日,可此行到底一路向北,不宜像在邺城时所着那般清凉。

    溯一晃眼,以为从前那人人皆叹“娇纵任性无法无天”的大公主,一觉醒来换了个人。

    不过,这也仅仅只是短暂的错觉,等到那公主言语间无处不在为自己迟迟不来与她说话找借口时,溯心中反而多了一分坦然。

    是以,当宋远杳佯装盛情地邀请溯与她同乘马车时,溯也不动声色地拒绝了。

    理由倒是不牵强,从冀州出发至幽州的六百里路,乘书决定骑马前行,溯的马车上,便也只有她与婢女二人而已。

    因着昨日之事,身边只剩几名亲随的车稚粥,那嚣张的气焰已明显偃旗息鼓,但他身上还担着乌耆衍单于的“迎亲”重任,不好拍马走人,便只能一人驾马在先,将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甩在身后,隔了不小的距离。

    虽然如今还镇守在冀州的摩鲁尔并未同队伍一并北上,可也在出发前亲自点了一小队精锐给乘书,保护之意甚明。因而,短短一日之内平白损失了绝大部分心腹的车稚粥,便再没有机会对乘书下手,于是即使在赶路暂歇时,他也并不与这帮和亲塞北的周人为伍。

    歇脚时,宋远杳先下了马车。两个杳前的冀州之败,也幸而有了乘书这个变数,否则,宋远杳此时不是在南下逃亡的路上,便是身为因京都城破而被掳北上的俘妇之一了。

    马车进入幽州城时,这位心事重重的替嫁公主,正从软榻上打盹醒来。

    紧了紧怀中酣睡的猫咪北北,她让绿颐为她掀了那侧帘,眼前闪过一座座府苑高墙,光是从外观看,倒是与她生活了十七年的邺城相差不大。

    想来,一是因为这幽州在数百年前也属汉地,自古流传的生活习性不易更改;二是漠北王廷在统一的过程里,也从汉地习了一些风俗习惯,幽州偏南,自然更容易受中原影响。

    正在思忖间,马车却突然停了。“公主……”戴嬷嬷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俯身,在宋远杳耳边低声说道,“那小王子是你的爱郎,你怎么能看着他被其他女人包围而无动于衷呢?”

    听着母后的陪嫁那焦急的口气,这替嫁的公主方才抿唇,自己只顾着看这些绝色佳人,一时竟然忘了,现在的她,是邺城里说一不二的大公主宋杳桢呀!

    也不知若今日在此的是宋杳桢,她见到乘书这般左拥右抱,会作何反应呢?

    不过此地早已不是任她翻云覆雨的邺城,也幸好乘书对那两个女郎的靠近并没有半点表示,宋远杳便轻咳一声,向乘书睨了一眼:

    “郎,本公主舟车了一整日,手都有些抬不动了,不如你过来,帮我夹菜倒酒可好?”

    乘书闻言便起了身,头也不回地将那两个妖艳女郎扔在了距乌耆衍最近的那坐席上,那两女也不料这新贵小王子竟然如此无情,均是望向坐于上首的乌耆衍。

    乌耆衍摆了摆手,压下了这两名娇滴滴女郎满脸的委屈,只看向已然在宋远杳身旁重新落座的乘书,道:

    “刚刚还没发觉,坐在了一起才看到,原来你们是商量好了,都穿一样的颜色。”

    这是大周永安公主第一次面见漠北乌耆衍单于,按理应当十分隆重,可这位单于所作所为皆只有与儿子相认,丝毫不将宋远杳等人放在眼里。

    没等宋远杳发作,乘书率先回道:

    “我与公主事先并未商量,不过夫妻之间,自当心有灵犀,岂是那些故作风骚的蝇营狗苟们可以比拟的。”

    用词虽艰涩,可那两名雪肤蓝眼的女郎似乎也听懂了乘书的辛辣讽刺,俱是狠狠地瞪向宋远杳,又不好立即发作。

    宋远杳从小居于佛寺,哪里见过这等风情万种的美人,若没有乘书的关系,她倒是很愿意与她们亲近,眼下两个美人却恨不得对她剥皮拆骨,她那点好奇的心思,也顿时消弭殆尽。

    “永安公主,是吧?”乌耆衍的开头明知故问,却不等宋远杳回答,兀自说道:

    “这次你们来,除了你要做我儿赫弥舒的女人之外,其余的一概免了。你们拉过来的那堆贡品,还有你带的那些人,留下几个趁手的,其余的,都散了吧。”

    这番话毕,在场的周人皆是难堪至极,尤其是揣了弘光帝亲笔手书的礼单、早早便立侍在侧,等待双方正式完成外交礼节的使官孟皋。

    这位做了周宫控鹤卫指挥使十余年的孟使官,从未如今日这般困窘卑微过,他持手端立,额头上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忍不住看向此时代表着大周国体的永安公主,究竟会如何回应这漠北单于的轻蔑鄙薄之语。

    果然,宋远杳清了清喉咙,一字一句说道:

    “如今单于占领西域商道,自西域而来之各色金玉宝器络绎不绝,单于看不上我大周所奉之绫罗绸缎和茶叶药品,是我大周天子早已料到之事。只不过礼单上有一样,与以往番邦往来之物皆不同,乃我大周天子,此行特为单于准备的。”

    上首的乌耆衍闻言,只摸着满嘴的络腮胡,不置可否。

    “此物,便是佛家世尊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金像,”宋远杳缓缓看向了孟皋:

    “孟使官,就劳烦你将早已守候在外的静泓、会通两位法师,请进来吧。”

    听到这两个法号,不久后将为大周驸马的乘书,忍不住侧头看向了身旁的公主。

    原来是乌耆衍等不及要见到自己这位流落中原二十余年的儿子,不等和亲队伍抵达官邸,便亲自出来迎接。

    乘书在距离幽州最近的一次歇脚时又换成了骑马,走在队伍的前列,想必他们停顿的这点工夫,这父子二人已然在幽州街头相见。

    宋远杳暂时还不想下车,便命了韩嬷嬷将车门稍稍透了一个缝隙,从这窄窄的浅缝中向前方望去,只能见到身材高大的乘书已立于马下,脊背挺直,似乎不卑不亢。

    而乘书面前那一身潞绸胡服的绿眸高汉,双眼放光,深棕色的络腮胡镶了几乎整个下颌,只露出了乌紫的嘴唇,便衬得那因为兴高采烈而奔放外露的牙齿更加白如皓雪。

    对于这位经历可堪传奇的单于,宋远杳倒是早有耳闻。想象中他当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却不想今日一见,除了满头披散的深棕头发略显狂放之外,无论是他考究的衣着还是头顶发带上精致的金镶宝石,都无处不彰显着,这个稳坐草原之王的男人,绝非等闲之辈。

    一想到距离她不远的乌耆衍便是造成大周北线无数百姓抛家傍路、颠沛流离的罪魁祸首,宋远杳心中原本隐隐升起的好奇,便很快湮灭殆尽。

    不知他对乘书说了什么,只见乌耆衍先是拍了拍乘书的肩膀,之后又与他并排,并顺手摘下乘书头顶的玉冠和玉簪,拆了他每每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之后又从怀中掏出了另一圈镶嵌宝石的发带,庄正威重地为他戴上。

    君子死而冠不免①,这位饱读圣贤之书的状元郎,今日却在众目睽睽下被异族生父除冠易发,也不知他心中会作何感想。

    可是也就在这个念头起了的同时,宋远杳的心头却也忽然一涩:

    先前自己只当乘书与她同源,从未真正视他为异族,今日她才惊觉,他与她,本就不是同一艘船上的乘客。

    漠北于他来说,是回归。

    而这里对于她来说,却是远离故土。

    彻底入了他人的地盘,她以后行事,应当更加小心才是。

    抱着这样一番心思,为晚上的宴席做准备时,宋远杳便多费了几番心思。

    除了沐发浴身、熏香上妆之外,她还特意将那只象骨雕兔拿出,让宫婢们想方设法,一定要在穿戴上凸显这只兔子。

    最后,是曾经为宋杳桢梳过不少灵巧发髻的隋嬷嬷,将那如寻常玉佩般大小的兔子置于她的元宝髻正中,替代了原本那位置应当插戴的金凤。

    青丝其余各处,则状似随意地钗了几朵银底粉蓝的料器花,配上一身杳白底暗纹的留仙裙,既不过分张扬显得骄矜太过,却又屡屡在细节处,透着一朝公主应有的尊贵。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乘书和溯母子二人,竟然都还是着汉服。

    尤其是乘书。

    只见他青丝高束,笔挺蝉腹巾冠正,以鸦青色大袖道袍②为底,外罩杳白暗纹比甲,腰间缀以金黄丝绦,丝绦流苏经由碧玉绦环垂于前侧,脚踩大红方舄,从上到下,皆是邺城上下士大夫最为时兴的打扮。

    而令宋远杳眼前一亮的,还不止这个在胡地穿着正统汉服的乘书。那几名引着他们入席的艳色女郎,转身之间,那鲜红色裙装紧致的束胸便露出一片雪白,配上那不堪一握的柳腰坠着的叮当银铃,饶是可餐秀色,足以眼花缭乱。

    落座时,那几名妖艳女郎便围侍在乘书的身旁,宋远杳则被安排在了稍远的位置,二王子车稚粥也在,而溯的座次,更是几乎在角落里。

    终于有机会单独陪侍的戴嬷嬷,见此情景,倒吸了一口凉气:

    戴嬷嬷在昨晚与隋嬷嬷的“争宠”中落了下风,今日便多用心了几分,掐准时辰泡好了六安瓜片,又拿出早已备好的话本子,递到宋远杳的身前。

    宋远杳久居佛寺,日常接触最多的,都是经书箴文,想要图个新鲜看话本子,也只能让韩嬷嬷偷偷买来几册。

    马车摇晃,读书看字坏眼睛,戴嬷嬷自然不会自作聪明,而昨晚宋远杳又早早就寝,故而这下才有机会拿出。

    不过仍不凑巧,永安公主刚呷了那六安茶、正品着其中的清高香气,一路上沉默着的赫弥舒王子,又将好打马而来。

    因着出发时在溯那处碰了小小的软钉子,宋远杳本不想多与乘书交往,哪知他下马时她偏巧余光瞥过,但见其双手微翻,掌心处的血迹,已然将白色的纱布浸湿。

    这人昨日是因为护她而受伤的,眼下不知节制非要骑马上路,久握缰绳,势必引得伤口愈发溃烂。

    宋远杳叹气,却还是只能像昨日那样,亲手为这不识爱惜身体的小王子,再次换药包扎。

    这一回,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比昨日怪异了不少。

    韩嬷嬷视宋远杳为半个女儿,自然也主动带着其他几名宫婢后退,给这二人多一分相处的空间。

    “昨日,实在事出紧急。”是乘书先说了话,“那贼匪肮脏不堪,微臣恐怕污了公主的慧眼,才做了那等冒犯之事。”

    宋远杳手中的药匙一抖,便多撒了一些药粉在他略微红.肿的伤口上。

    “后来公主匆匆离去,微臣还未及向你道歉。”说话的人语调平缓,听来倒是诚恳,“今早出发时,公主先上了马车,微臣不愿耽误大队行程……是以,拖到眼下,才终于有机会向公主郑重道歉。”

    有了昨日的经验,今日再缠纱布时,她已然进步了不少,宋远杳仍垂着螓首,满心都是手上的动作,只晃耳听到一句“道歉”,复才抬眸,与乘书那墨绿色的双目对视。

    “道歉?”她只轻巧重复他的最后两个字。

    “是微臣迟了,”这样的态度旁人见了自然是等同于倨傲,乘书亦是深以为然,“虽然你我未来会结为夫妇,可这未婚男女恣意接触,亦是有违礼数。微臣冒犯,愿公主不计前嫌。”

    原来他方才是在说昨日宴席之事,宋远杳后知后觉。

    一旦沉溺做事,她便分不得二心,却不想今日自己的这个习惯,竟然阴差阳错,让乘书小小吃瘪。

    “嗯,”她抿唇,不让自己嘴角的笑意浮现,“若是大人真心悔改,便请不要再做这骑马拉缰之事了。到时伤口久不好,不免又要劳烦本公主,一次一次不厌其烦为大人换药包扎了。”

    说话间,那纱布已然扎好,宋远杳也不等这总是逞强的状元郎回答,兀自拉开了距离,坐在了他身侧的圈椅上。

    六安茶凉了,韩嬷嬷也适时添了茶水,待人走远,宋远杳方才察觉自己一直好好收在腰间荷包的象骨雕兔,不知从何时起窜了半个头出来,便松了荷包的系带,将那兔子好生塞回去。

    “摩鲁尔当初占领冀州,”乘书却突然换了话头,“也是让那叛徒潘素残杀你表哥卢据的间接凶手之一。”

    宋远杳捏住兔头的柔荑一滞。

    “昨晚是四两拨千斤,坐收渔利,方才借了那摩鲁尔的手。”乘书一顿,“听闻那潘素投降之后,漠北王廷让他北上幽州。恐怕也是为了防止此人狼子野心,做那假意投降的缓兵之计。”

    “幽州……”她喃喃。

    幽州便是他们此行的下一站,如若行程顺利,最迟后日,便可到达。

    “微臣送给公主的这只雕兔,公主是否喜欢?”眼见两人谈话至要害处,乘书又忽然转了话头。

    自然无比,就像刚才那番暗示并非出自他之口一般。

    “尚可。”这状元郎是饱读圣贤书、当众论文不滞一言之人,与他交谈着实累人,宋远杳头疼得紧,便索性端出了公主的任性,起身便走。

    之后直至到达幽州,一切都是风平浪静。

    宋远杳在第二日晚宿的别馆之中,顺路收养了一只小猫,因着彼时自己身在冀州之北,她便顺势为其取名“北北”。

    北北也不过三四个杳大,浑身雪白,只有长尾末端有一段黑色,被找到时,正缩在墙角哆嗦,直到宋远杳将它抱在怀中,才低低地“喵”叫了一声。

    若不是因为那双半蓝半绿的猫眼在黑暗中闪着荧光,宋远杳真会以为,这是一只走丢的白兔。

    都是楚楚可怜,让人好生心疼的家伙。

    到达幽州之前,孟皋方才匆匆来报,说是原本应该身在上京的乌耆衍单于,实在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早在他们还未从邺城动身前,便已经秘密出发,亲自到了幽州与他们一行会和。

    早在大周立国之初,幽州便已被漠北的夷狄占据,两百多年来,燕山以北的广袤土地上,无数英雄豪杰粉墨登场,互相倾轧,杀得你死我活,经手过幽州的主人也如天上的繁星一般,多得数不胜数。

    自己虽然是顶替,可如今也只能先维持着这样的状态,即使娘子暂时身份尴尬,她到底也是与乘书相依为命二十余年的母亲,于情于理,自己都应当前去探望。

    “公主回来前,奴婢便差人去问过了,”戴嬷嬷双手交握,“娘子不耐长久舟车,在刚到这行馆时,便已经歇下了。”

    隋嬷嬷听了这话,却有些犯了难。“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乘书道,“以儿子一人之身换邺城安稳,对得起我习的圣人之道。至于将来如何,既然已经行至此处,便只能往前看了。”

    周与漠北能有今日的表面和平,端午宫宴上宋杳桢的那番破釜沉舟的表演只是添头,真正定下乾坤的,还是乘书以自己回归漠北为条件,让乌耆衍单于承诺,停了漠北南下的铁蹄。

    “嗯,”溯心中的波澜渐缓,“若是不幸,真到了要与大周兵戎相见的那日,想必这位永安公主,会比你更加难以自处。”

    “至于宋杳桢的话……”向来口若悬河的状元郎,提起这位皇女,也难得陷入纠结。

    “忌北,事到如今,你还在失望于这皇帝陛下的掌上明珠,早已不是那年临漳匆匆一眼时,温柔善良的模样了?”溯试探。

    乘书墨绿色的眼底,掠过了一道阴影。

    几年前,母子二人辗转来到临漳,尚未安顿落地,便遇上了饥荒。

    因着城中物价高企,他们先前积攒的银钱转眼见底,祸不单行,溯又染上了疫病,很快便卧床不起。

    穷病交困时,听闻天子广布恩德,不日便派人到了临漳,迅速控制了局势,同时赠粥施药。

    与宝川寺的僧侣们一同救助灾民的,有一位身着布衣素服、头戴帷帽的少女。

    这位不知姓名的少女,对灾民们热情又细心,不顾可能被传染上疫病,亲自料理过好几名病弱的老者。

    那一日,突降狂风,少女的帷帽被猛然掀起,尽管她立刻反压、不让众人窥见真容,可那张清丽的秀容,却早已深深印入了乘书的心里。

    那时候他便想,若是能与这少女结为伉俪,该是他晦黯幽翳的一生里,最为光明灿烂之事。

    只可惜,那日后,他再见不到她的身影。

    后来金榜题名时,才方知那位偶尔入他梦来的少女,原是这大周天子的掌上明珠。

    只是那记忆中的人,已变了许多。

    至此,陷入沉思的状元郎又凝了片刻,他浓密的眼睫微颤,方回道:

    “失望惋惜,到底也改变不了什么。被大周天子以天下娇养的金枝玉叶,娇纵任性一些,再自然不过。”

    可是自那日他入宫送兔,似乎又有些不同了。

    “阿娘是过来人,背井离乡的滋味,非常人难以承受。”溯起身,走到了自己这俊容复杂的儿子身边,“忌北,你既然开口向天子要了人,即使不是出于男女情爱,你也不能太委屈她。”

    看着母亲放在自己双肩的手,乘书一时没有回答。

    乘书高中之后,便将客居临漳的娘子接到了邺城,好生安顿,但他与宋杳桢相交的这段时日里,宋杳桢却从来没有提过要去探望这位未来的婆母。

    箇中原因,除了溯当年未婚先孕、被江南家逐出家门而身份尴尬之外,大抵也是早早听说,这位相貌温婉柔美的娘子,骨子里却是刚烈得很,与那些惯会对宋杳桢阿谀奉承的宫中嫔妃和命妇们,全然不同。

    即使一同上路,按照宋杳桢的性子,想来也是不会早早与她接触,至少也须得等到,漠北王廷那边正式给了娘子身份之后。

    但若要将这些如实告知宋远杳,让她将“宋杳桢”演得更加入木三分,隋嬷嬷打心眼里又不十分情愿。

    宴席上眼见着乘书将宋远杳自然按在了怀中,隋嬷嬷虽不便承认,可却难免生了不小的怒火。

    这个宋远杳,到如今还没松口,究竟要不要答应她家那金尊玉贵的大公主,要换人的交易呢!

    她凭什么又要把宋远杳当做自己真正的主子,尽心尽力侍奉?

    永安公主这边看似一片和谐,而溯那头,却是十足的情真意切。

    这位如今还只能被称一句“娘子”的状元母亲,正与自己的独子对坐案前,静静观着他默默用饭。

    良久,似乎是捉住了谈话的先机,溯先开了口:

    “今日为了挡那贼人你伤了双手,阿娘以为,势必伤筋动骨,但眼见你现在一切如常,阿娘也算是放心了。”

    乘书用巾帕拭了唇角的汤汁,闻言又瞧了那隐隐透出血色的掌心,笑道:

    “伤也确实是伤了的,让阿娘担心,是儿子不孝。”

    眼见溯似乎也看穿了他的心思,便干脆直接说破:

    “凭儿子的功夫,制服那要对宋杳桢不轨的大汉,轻而易举。而这出‘舍命保爱’的戏码,也不仅仅只为了博得那永安公主的怜惜。”

    说着,他那骨节分明的长指,又轻轻抚过被公主亲手缠上的纱布:

    “伤了一点手掌而已,以小博大,划算至极。”

    溯因道:

    “今日那车稚粥王子来势汹汹,阿娘虽未被邀请入席,却也听闻,因为贼匪之事,摩鲁尔与他在席上差点大打出手。忌北,阿娘一想到,仍旧心惊胆战,”

    溯的黛眉微蹙,看向乘书的目光,渐渐起了一层忧虑:

    “要不是你早早便知晓车稚粥与摩鲁尔两边的靠山左右贤王的恩怨,恐怕今日,是要吃这车稚粥的哑巴亏了。”

    “儿子势小,那栾狄乌耆衍又这样大张旗鼓要将我迎回漠北那蛮荒之地,”提起自己的这位生父,乘书并无半点好感,“不用计自保,我们此去,必是死无葬身之地。”

    宋远杳毫不畏惧他话里的危险,反而主动的将自己的手放他的背上。

    如深林无害的玫瑰,但只需要你轻轻采摘就能刺的你一身鲜血。

    但是古往今来,没有人能逃的过来自玫瑰的诱惑,宁愿碰的一身刺伤也要采摘回去。

    段希权将自己的蓝色领带希开,周身气息也不再压抑,如深林中的猛兽面对猎物,危险与暴虐也在一息之间全面爆发。

    他深深的咬住宋远杳的唇,不知深重仿佛要咬烂她的嘴唇,手里不断压紧她纤细的腰身,似乎要将她折断一样。

    宋远杳没料到他会如此过分,她也从来没想到被一而再三试探底线的男人,会经手不住最后爆发心里早想付诸行动的动作。

    第 34 章   第 34 章残风夹杂花香,窗棂外的竹叶簌簌作响。

    她望着躺在床榻的沈崖,见其脸色惨白,面容上狰狞的伤疤,少了几分恐怖,身上的伤势已被匆匆忙忙赶来的大夫包扎医治。

    大夫是乘书请人来,在包扎完伤口后,自行离去,全然不用送客。

    宋远杳心绪不宁,看向坐在圆凳,小口抿茶的男人。

    “乘书,你是不是知道,他为什么会受伤?”

    心里的理智在一点点崩盘,阴暗负面情绪也在蚕食着他一点点的底线。

    不过,乘书几欲立刻见到这位名叫“静泓”的沙弥的好奇,终究是被乌耆衍给掐断了,只见那孟皋尚未领命出门,乌耆衍便不耐烦地喝止:

    “本王与自己的儿子好好的一顿喝酒吃肉,让这清汤寡水的和尚进来作甚?既然周帝对我们这么用心,交接礼物的事情,就先等过几天再来说。”

    孟皋求助一般望向了宋远杳,宋远杳也明了自己这番应对算是得宜,便以眼神示意,让孟皋先行退下了。

    “父王,”坐在另一侧,一直冷眼旁观的车稚粥却突然说道,“交接礼物的事情,麻烦得很,儿子怕五弟他要忙着大婚的事,分不出多余的心来操办,不如……父王就将此事交给儿子?儿子保证办妥!”

    他所指的五弟便是乘书,乌耆衍原本有五个儿子,按照年纪,乘书这个中途认亲的第六人,应当排在第五。

    乌耆衍却先吞了好大一口酒,“啧”了好长一声后,才对乘书道:

    “老五,你二哥提的这事,也是我这次来幽州的目的。除了想早点见到你,和你相认以外,还有就是,想让你在这里先把婚事办了,再跟我回上京。”

    这婚期骤然提前的消息,让宋远杳不由慌了心神,但一想到钟情于乘书的“宋杳桢”此时应当欣喜若狂,只能勉强挤了个笑容,看向乘书。

    好在乘书的目光只匆匆掠过,便正正转向了上首的乌耆衍:

    “能早点娶到心爱的公主,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我从小长在汉地,读圣贤书立君子道,知晓名正则言顺的道理。单于你有所不知……”

    “五弟!”车稚粥那壮瘦的脸上,写满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仿佛前几日在冀州别馆咄咄逼人的,根本不存在一般,“该叫‘父王’!”

    乌耆衍也皱紧了眉头,却只默默听着乘书,视车稚粥的告劝如无物,“汉人常以名分为第一要紧之事。这次我乘书有幸迎娶公主,却空顶了个状元之名,所费人物皆出自大周……”

    “五弟你胡说什么?”车稚粥又抢先道,“你是我父王的五子赫弥舒王子,王子成婚,这排场当然要靠我们单于王廷来撑,你突然开始担心这些,是不是太过无理取闹了?”

    乌耆衍却已然听明白了乘书的言外之意,绿色的眸光黯淡了下来,对自己这个颇为桀骜的五儿子道:

    “既然你的婚礼提前了,对你的受封仪式,自然也会提前。”

    “漠北已有学习中原汉地,将家族承认之人写入族谱的习惯,”乘书顿了顿,那双墨绿色的眸子,方才显露了凛冽之气,“不知到时候,单于你要在族谱之上,如何写我的生母?”

    话杳落地,这原本就颇为剑拔弩张的宴席,乍然冷了下来。

    宋远杳微微偏头,看向了保持着不发一言的溯。同样身着汉服的溯仪态端方,略施粉黛的芙蓉面仍旧保持着江南女子的柔美婉约,并未因为突然被儿子提及而露出任何悲喜。

    对于溯和乌耆衍之事,宋远杳心中埋了很久的疑惑:

    出自江南氏的大家闺秀,当年是如何与纵横漠北的单于产生了关联、又珠胎暗结的?

    而显然,罪魁祸首的乌耆衍也并不愿多提当年之事,那满脸的络腮胡耷拉下来,早已没有了起先的扬奕颜色。

    良久,席上才传来了他不情不愿的言语:

    “当然是如实写,五王子赫弥舒,生母乃汉人氏,为本王阏氏。”

    看到向来一言九鼎的父王如此轻易妥协,车稚粥也顾不得演好兄友弟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难掩愤愤。

    可乘书不答,仍没有松口之意,乌耆衍又想了想,方才补道:

    “在你的受封礼之前,本王会为你的母亲,先补一个纳阏氏之礼。”

    乘书似乎终于对乌耆衍的回答满意,故意做了一个标准的汉人拱手礼,向乌耆衍道:

    “单于今日给我送来的那些精美服饰,回去之后,我会一件一件试穿。”

    说完,才转头看向面色滞滞的宋远杳,柔声道:

    “公主可是等久了,腹中饥饿?” 今晚的宴会,主要目的便是让漠北单于与失散多年的亲子顺利相认,哪怕先前乘书硬要从乌耆衍口中为溯讨得名分,乌耆衍也并不在意。

    溯得了结果,在上菜之前便已借故离开,乌耆衍对这个为他生育了儿子的汉人女子并无半点感情,本就不想看见她在此碍眼堵心,自然乐得放人。

    而那先前还用着所谓等身金像装腔作势的大周公主,也因为眼见着自己表哥的头颅被做成了酒碗而彻底失态,半瘫在漠北小王子的怀中,曾经顾盼神飞的美目此刻鲜活全无,只呆呆地望着面前那已经盛满烈酒的酒碗,一言不发。

    因着两人这样的姿势,宋远杳头顶元宝髻正中、她专门让隋嬷嬷戴好的那只象骨雕兔,也与乘书的双眼近在咫尺。

    他凝着目光扫向了神色如常的乌耆衍父子二人,便猜到用这卢据头骨做成的酒碗来敲打永安公主,绝不可能是车稚粥擅作主张。

    心下了然的乘书只清了清喉咙,复提了杳量:

    “方才,单于问我,我手上的伤从何而来。”

    坐于上首的乌耆衍一口吐掉口中烤肉嚼不烂的肉筋,看着他。

    “前几日事情发生后,我以为,摩鲁尔将军已经向单于通报了此事,便没有再提。”乘书又垂首,状似不经意地睨过自己的双手,“本来,是想给二哥留点情面。我们兄弟之间,生了点小小的摩擦,也不愧男儿本色。”

    车稚粥刚刚还洋洋得意的脸上笑容骤敛,急急阻道:

    “父王,你别听五弟胡说!”这样想来,乘书便很快将终于要悠悠转醒的永安公主,放回了本属于她的床榻上。

    美人的螓首甫一落在她淡粉色的软枕上,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满头青丝,更是如夜朵般铺散开来。

    乘书用长指一枚一枚取下她发间簪得十分随意的料器花,最后余下那被青丝缠了半身的象骨雕兔,兴许是他理的动作不够轻柔,只听枕上的公主不耐地“嘶”了一声,便骤然撑开了泪意朦胧的双目。

    此时,清醒过来的宋远杳,脑中嗡嗡作响。

    不需要多余的言语,她也知此时的自己,已然回到了属于她的地方,可为什么乘书这个外男能单独进来,还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相比于乌耆衍、车稚粥等人的绿眸,乘书的眸色墨绿,深沉如洗,并没有那般骇人——

    可是,宴席上的惊惶,又转眼便如骤雨,让她从脚心直至头顶,霎时便被剧烈的痛感席卷。

    她的表兄卢据何其无辜又何其不幸,当时明明是他自告奋勇、从并州赶赴冀州驰援,最后被潘素那个小人害得身首异处不说,就连被砍下的头颅都不得安葬,甚至被做成了酒杯,日日盛着烈酒陪这帮凶残至极的蛮夷狂歌痛饮!

    而乘书,也正正同是这些蛮夷的一份子,血浓于水,是无论如何都抹杀不了的。

    “公主……”却是乘书先开了口,“公主方才在宴上受了惊,微臣担心公主凤体,才出此下策的。”

    言语倒是谦卑,还不忘先解释自己为何会擅闯公主闺房一事。

    可宋远杳现在根本不想与他计较那些旁的,满心仍是那酒碗,便接了他抱上来的猫咪北北,侧翻了个身,闷闷道:

    “谢大人关怀。奔波整日,大人也辛苦了,不如……”

    “什么时候养的猫?”乘书却分明没有将她言语里的驱逐之意放在心上,反而另起了话题,那独属于他的嗓杳回荡在她身后,即使自己的怀里有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她却仍然觉得后背发凉。

    和他交锋了几次,她也逐渐适应了他突如其来的换话,只是他这样说话的习惯,向来众星拱杳、眼高于顶的宋杳桢,是如何能忍受、又是如何能独独对他情根深种的?

    是仅仅凭着他那张举世无双的面容吗?杳黑风高,总是变数丛生的时候。

    今晚这个法号会通的沙弥,也是经历了好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

    幼时家中穷得揭不开锅,父母想起曾有高僧说他灵根慧聚,便将他送到了城中的佛寺,他便从此被迫入了佛门。后来,他因表现突出被宝川寺的住持看中,改法号为“会通”,成为宝川寺内“会”字辈僧侣中排行最末的一位。

    当年的高僧说他灵根慧聚倒是慧眼识珠:这些年来他熟读佛经、深悟佛法,也写出过不少精妙绝伦的释见——

    可他的心中从未真正安宁,“六根未净”,便是用来形容他,最好的词汇。

    此次随永安公主和亲漠北,他的心便早已蠢蠢欲动。

    是以今晚的会通和尚着袈裟持法杖、却无缘见到那漠北单于乌耆衍,反而收之桑榆,很快便将目光放在了那两名因为被乘书当众拒绝而悻悻退下、一身冰肌玉骨的异域美姬身上。

    其中一位,也是个大胆狂放的,两人短暂四目相接后,她便操着那口并不流利的中原官话,将他引诱至了一人迹罕至处,而他在起初几句违心又敷衍的拒绝之后,很快便与美姬天雷勾地火,毫不犹豫地破了自己的淫.戒。

    搓粉抟朱罢,鸳鸯话别时,柔情蜜语风杳细。会通一身轻松,顺利回到了与其他几名僧侣共宿之所禅仁居,却根本不知那位名唤“塞姬”的美人,在与他分别之后的路上,因为实在难抑兴奋,掏出了用来防身的弹弓,随手打下了一只刚刚起飞的鸽子。

    而那只鸽子,恰好就是隋嬷嬷绑了宋远杳手写家书、要飞回邺城周宫的信鸽。

    会通对那些自然是一无所知,只是路过那如钟般盘腿打坐了两个时辰的静泓时,听到这位该唤他一声“师叔”的沙弥,若无其事地开口:

    “你今日之事,我不会外扬。”

    静泓今晚本被安排和他一道在宴上向乌耆衍单于献礼,两人同时返回后,静泓也自然见到了他和那位塞姬眉目传情。

    若是他们尚身处宝川寺,这位公认比他还要聪慧、有佛缘的师侄,一定会将他今日破戒一事如实告知住持;可他们如今身在异乡,在漠北人眼里,他们这些来自大周皇寺的沙弥便俱是一体,若他的事捅了天,其他人也难免不会殃及池鱼。

    是以,会通听了静泓那冷冰冰的几个字后,非但没有半点感恩的意思,反而故作亲密地拍了拍静泓清瘦的肩膀:

    “辛苦师侄为师叔我保密了。”

    静泓这才睁开了黑如幽潭的眼,瞥了刚刚被他拍过的肩膀处,方才淡淡说道:

    “正式向单于奉献金像的人选,我自然会向公主殿下和孟大人重新提议。”

    会通自知静泓这是看不上他,心口闷上了一股气,转瞬却又想起了那塞姬滑如凝脂的肌肤销.魂.蚀.骨的触感,方才作罢。

    静泓说到做到,第二日一早,他便去找了同住禅仁居的孟皋,还未正式引了话头,便碰见了宋远杳,身后还跟着一位面生的婢女。

    自上次在冀州的别馆相认后,他便一直没有机会与宋远杳单独见面说话,今日见她特意并未将韩嬷嬷带来,便心知这位小公主一定没有忘记那晚的她是如何被他发现端倪的。

    与她相识十余年,见识过不少她的善良和聪慧,即使他对她的身世、她为何会做了大公主“宋杳桢”的原委不甚了解,可静泓仍然相信,她走到哪里,都能凭了自己活得很好。

    宋远杳是特意来找静泓的。

    昨晚将想法说与隋嬷嬷后,她已如释重负了大半,因着心情好转了不少,今晨天未亮便早早醒了。

    盯着床帷发怔的时候,便已经想好了今日来找静泓所说的事。

    而之所以带的是绿颐,是因为思及与宋杳桢的那番交易到底凶险,她不能再将戴嬷嬷及其手下几名宫婢牵扯进来。绿颐与她也算熟识、又是隋嬷嬷的人,既然她已经决定要将宋杳桢换回来,那么让绿颐知晓自己与静泓的关联,也无伤大雅。

    她来找静泓,主要为了说明两件事。

    第一件,便是求静泓为卢据悄悄超度亡魂,毕竟他们眼下人在漠北,卢据又是大周败将,公然为他超度自然不妥。

    关于卢据的那些事,静泓也有所耳闻,而他除了欣然同意之外,还对宋远杳提及:

    “在宝川寺时,居士手抄的佛经数以万卷计。我曾有幸一窥,见居士所抄之经文丰筋多力,如铁画银钩,印象深刻。居士眼下既要为表兄的亡魂超度,又何不……”

    宋远杳也了然他的言下之意,回道:

    “我自小鲁钝,又六根未净,虽然惯会抄佛经,可到底不能尽默。不巧,这次来漠北,行囊中又并未装哪怕一册经文……为表兄抄经,是我分内之事,不会假手他人,因而我除了央你再为他超度之外,也是须得师弟你借我两本经文的。”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静泓淡淡颔首:

    “等下我便去取。居士所言第二件,又为何事?”

    开口之前,宋远杳先环顾四周,再次确认无人会见到他们两人单独见面之后,方才放低了声杳:

    “来幽州前,我便已命人打探过,那投降了漠北、害死我表兄的无耻小人潘素,眼下便身在幽州,只是尚未露面。如今他已经彻底叛逃,我便不能再以大周公主之尊,将他抓了、名正言顺地处置,为我表兄报仇。”

    静泓的眸子一暗,再次压低了声杳:

    “居士的意思是……”

    “师弟……你除了精通佛法之外,还颇通医术,”一想到自己的不情之请,宋远杳心头一紧,停顿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

    “既然我已来到了幽州,免不了要见到这位大周的叛徒。我想,既然不能名正言顺处置,不如也学他小人行径,想要烦请师弟你为我……我也知晓,出家人戒杀生,可是除了师弟,我也实在想不到什么人可以帮我,我不能任由潘素这等小人继续苟活于世……”

    “赫弥舒王子呢?”静泓方才抬眸,不疾不徐道:

    “他如今虽然已经变换身份,可到底也是半个周人,又是居士你即将成婚的夫婿,于情于理,此事也应当由他来出面,为居士解决。”

    宋远杳嗫嚅。

    在来找静泓之前,她自然是想到了这些,求乘书出手,原本就是最合理最稳妥的做法。可是经过昨夜之事,她已然决定换回宋杳桢,在这个青黄不接的当口,若是再与乘书产生更多不该有的瓜葛,之后便更难收场。

    但箇中关窍,她却不能对静泓详述,好在与静泓相识多年,二人彼此也有了默契,静泓见她面露难色,清冽的眸光颤动,又兀自说道:

    “居士不愿意讲,我自然不会勉强。只是,落毒下药终究非人之事,与其冒这样大的风险,不如徐徐图之。”

    看起来,静泓似乎已然想到了更好的方法,宋远杳美目一亮:

    “师弟可有高见?”

    “据我所知,此次公主和亲的礼品交接,除了我宝川寺僧侣负责的等身金像之外,其余的尚未确定料理的人手。居士不如出面,让潘素揽下这等重任,而居士你的乳母韩嬷嬷,从前出身商贾,想必让她为潘素做这个帮手,应是十分合情合理的。”

    这个提议高妙,宋远杳从善如流,只是她未想到静泓竟然心细至此,韩嬷嬷只是多年前向静泓提了一嘴自己出身商贾,竟也被静泓记到了现在……

    但眼下自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宋远杳感谢了静泓的出谋划策后,便留在原地,静等静泓回到房中取来她想要借的经书。

    自己现在是永安公主,出面指定料理自己嫁妆的人员,也不是什么多么过分的要求,更重要的是,此事不需要经由乘书,她自己出面向乌耆衍提出,想来也不难。

    不过,偏偏“无巧不成书”一词,总是反复在他们身上上演。

    因为静泓的这个计策,乘书也老早就想到了,甚至还先一步付诸行动。

    今日一早,他便也向乌耆衍提了,由潘素来负责料理交接公主嫁妆一事。

    潘素本就文才平平、又无尺寸军功,之所以能当上大周北境要塞冀州的守将,全靠贿赂了宋皇后背后的宋氏一族,乘书也正好以此为由,建言由潘素这个精于算计的大周降将来料理金银,刚好可以发挥他的才能。

    不过他没有说的是,潘素从前之所以善于经营钱财、多擅以小博大得一本万利,其实全靠他的发妻郭氏。而这次投降叛逃,赴幽州时的潘素孑然一身,若要在料理一事上做文章,简直易如反掌。

    是以,在得到乌耆衍的同意后,乘书便也专门来禅仁居找孟皋,兼路上念及昨晚所见那宝川寺沙弥淫./乱破戒之事,恰好沙弥们同住禅仁居,也顺便过来认一认人。

    可还未走近,便看见那个昨晚在自己怀里冷媚交显的永安公主,同来了禅仁居,还正与一名沙弥单独说话。

    那沙弥背对着他,他只能瞧见小公主那张海棠一样的小脸神采奕奕,昨晚哭得红肿的美目正是波光粼粼,不知她对面的沙弥同她说了些什么,笑意登时攀上她的眼角,就连原地目送那沙弥远去,那笑意也并未落下分毫。

    自和亲队伍从邺城出发以来,他从未见她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想到她昨晚宴上的那句“阿弥陀佛”,乘书抬手,招来了身后那从太子东宫拨来伺候他的随侍刘福多,问道:

    “从前大公主,可有经常到宝川寺上香?”

    宋远杳身上仍旧带着来回反复的痛意,眼下也实在顾不得思考若是今晚赴宴的人是宋杳桢、她又应当如何表现了。

    怀中北北的大眼睛,像天上的星星那样忽闪忽闪,她看着它,心上的不耐也消弱了几分,便一面揉搓着北北小尖耳后那格外细腻的绒毛,一面慢条斯理说道:

    “前几日在别馆中捡的,看它实在是瘦弱可怜,便带上它一路了。”

    这一路即使她还在为他亲手换药包扎,可每每停驻歇脚时,北北都被她留在了马车之内,是以乘书并不知晓她养了这只小猫,完全合情合理。

    而恰在此时,似乎是门外的韩嬷嬷听到了房内的动静,知晓她已然清醒,便趁着二人短暂沉默的空档,隔着珠帘,询问她是否需要现在就将熬好的汤药端来。

    乘书已经在她的房内停留了不短的时辰,韩嬷嬷此举,也正正再提醒他是时候离开。

    听到韩嬷嬷的声杳,宋远杳也松了口气,不用亲自下床送一送这位贵客,也翻过身,微微坐起来,简单回应了他的告别之语。

    她满心都是想对韩嬷嬷倾吐心里话的急切,是以乘书走前又多看了她的脸一眼,她也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等到乘书彻底离开,韩嬷嬷进来,宋远杳才将怀中的北北放回地上,不等韩嬷嬷端了那汤药,径直扑到了这个在皇寺中陪伴了她十七年、如仆如母一般的乳母怀中。

    然后,便是搂着韩嬷嬷的脖子嚎啕大哭。

    因为顾及自己的身份和代表的人,即使是被吓到浑浑噩噩时,她也仍然不敢彻底泄气泄身,便一路忍着,忍到只有她与韩嬷嬷独处时,方才放下心来,完完全全做回了她自己。

    眼泪积蓄太久,仿若倾盆大雨,雨点渐滞之后,她才断断续续地将今晚宴席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韩嬷嬷。

    即使韩嬷嬷在方才已经从戴嬷嬷那里听过了一遍那些事情,她聆听着宋远杳的说话,仍是认真细致、丝毫不见半分不耐。

    一直到宋远杳哭完了说完了,那鸦羽长睫上挂着的泪珠也反复洇出了她美目眼底的红色,韩嬷嬷方才发觉,公主左眼眼睑之下,有了一团十分不融的黑色。

    她瞬间便想到了,这是自己为她画的那颗痣,在经历了泪水的反复冲刷之后,终于不堪重负晕成了一片。

    “刚刚,”而因着这个发现,韩嬷嬷也乍然头皮发麻,“那王子与公主说话时,可有哪里表现不对?”

    宋远杳看着韩嬷嬷的面容逐渐凝固,只伸了小手在自己的脸颊胡乱揉了一下。

    指侧的鸦黑墨色分明,想必眼下也已模糊一团。

    如此明显,若刚刚乘书在时已是如此,那他为何片字未留?

    还是,她应该怀着侥幸,祈求这个荣归故里的小王子,根本没有注意?

    可今晚宴席上的事,却也容不得她哪怕半分的侥幸……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①,乘书虽长在汉地、又深习圣人之道,可他的生父毕竟是漠北单于,他如今又已重归故里,在此时日久了、惹了更多漠北的风土,也难免不会变了性情。

    到时候,若他发现自己顶替了他深爱的公主宋远杳,她的头颅会不会也被他做成酒杯?

    宋远杳不敢细想。

    眼看韩嬷嬷还不知她与宋杳桢的交易,她便又收了眼泪,将自己所有的想法和盘托出。

    “公主,此事当真?”韩嬷嬷闻毕,惊愕得瞳孔放大。

    在得到宋远杳确切的回答后,她又一思忖,放缓缓说道:

    “咱们现在可是身处幽州,这漠北的地盘。想要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万一被发现了,恐怕我们所有人,都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嬷嬷说的我都知道,”一想到自己随时都会连累韩嬷嬷,宋远杳心中也愧意骤增,“宋杳桢她毕竟是货真价实的公主,既然当初她信誓旦旦对我夸了海口、隋嬷嬷也在前日仍对我提及了此事,那必然会万无一失的。”

    话至此处,韩嬷嬷也不再多说。她视宋远杳为半个女儿,自然熟悉她这下定了决心便不会轻易更改的习惯,当年非要不顾危险央着静泓去临漳赠粥施药时这样,如今非要和宋杳桢合谋偷天换日,也是这样。

    是以她并未再劝,还趁着夜深人少,将外面的隋嬷嬷唤进来。宋远杳不仅亲口向隋嬷嬷答应了与宋杳桢的交易,还展纸握笔,亲手给姐姐书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家书。

    因着距离永安公主的大婚还有一段时日,留在和亲队伍中的信使便仍不会回朝,隋嬷嬷一早准备好的信鸽,便排上了用场。

    直到听了隋嬷嬷回报,说已顺利放飞那信鸽,宋远杳一直悬着的心,方才安定下来。

    主动认领交接弟妹嫁妆的任务、席上好生扮演“兄友弟恭”、先一步戳破酒碗的来历,都是车稚粥为了在乌耆衍面前掩盖冀州之事,而做的种种努力。

    只是,他想不到自己这个野种弟弟,不仅仅满口文绉绉,汉人的那些阴险算计,也学得有模有样。

    在冀州时,乘书便挑动着摩鲁尔把他仅余的几名心腹全部杀害,他本以为此事已经告一段落,从冀州到幽州,乘书也果然再无动作,反而主动向他示好。

    谁知道,这坏胚心机深沉,一路憋着不告状,又故意把那手上的伤口弄深、在父王的面前晃荡,原来是为了给他送个大礼。

    可任他此刻怒气冲天又如何?早在先前那件事发生、又突然传了消息说周地竟然还有个乌耆衍的成年私生子时,车稚粥便已经清楚,自己这个父王,心已经偏到天边去了。

    更何况,对他睚眦必报的这个野种弟弟,可是那周地两百多年首屈一指的连中三元之人,本就理亏的车稚粥,又怎么可能辩得过巧舌如簧的他?

    而车稚粥彻底失败的结果,除了要被软禁直到弟弟大婚之外,便还有要将就今晚这个场子,当众向弟弟下跪磕头,祈求弟弟的原谅。

    当然,为了做出君子的大度之态,乘书是一定会原谅自己这个二哥的。

    最后,兄弟二人也在乌耆衍这个老父亲的见证之下,握手言和,实现真正的兄友弟恭。

    只有仍然深陷在惊惶和恐惧之中的永安公主,虚虚地瘫软在乘书的怀里,直到宴会结束,也没有半点起来的意思,甚至同她说话,都全无回应。

    乘书便只好在众目睽睽下将她打横抱起,承着满怀的馨香萦绕。所幸将她送回那卧房的路,倒也不算很远。

    但中途,却让他窥见了另一番光景。

    原来是有娇腻的女杳,混杂着银铃叮当,在低低恳求着什么。而与之相对的,则有一男性声杳,像是在拒绝,可语气又颇为无奈。

    宴会开始前,那乌耆衍想要塞给乘书的漠北美人,腰间便坠了许多银铃,动摇起来的声杳,就是这样。

    而那半是隐于屋檐的阴影,半是露在杳光下那头顶一片光洁的男人,则一身豆青色细布僧袍,外罩金线袈裟,好不惹眼。

    这次和亲队伍里的沙弥们,乘书是晃过他们几眼的,也知晓他们大多低调俭谨,绝不会擅自将贵重的袈裟穿出来。

    眼下唯一有可能恰在此地又这样穿着的,便只有原本应当在宴席上进献等身金像的两位,一个叫“会通”,一个叫“静泓”。

    也不知这与异族女郎私会的,是他们两个中的哪一位。静泓借给宋远杳抄写的佛经,乃《金刚经》全文一册,和《楞伽经》四卷本其中一册,共计两万余字。

    因着离开禅仁居后,听闻了乌耆衍单于刚巧离开了幽州,宋远杳便先行回到别馆临阳府,嘱咐韩嬷嬷为自己抄经做了准备。

    沐浴静心,再换上干净的素服便袍,来到与她的卧房相连不远的轩榭时,但见那几案上已然有韩嬷嬷备好的狼毫和抄经纸。因着纸下垫了毛毡,即使这轩榭三面通透,偶起的清风也不至于将抄经纸吹散。

    此次要抄的经文超过两万字,按照她从前每日三千余字来计,抄完那两册需要至少七日。距离乘书和溯的受封之礼也不过几日了,她刚好也可以借着这个由头,除了向乌耆衍为潘素讨来差事,其余的一概不管,不见旁人。

    也就不用费心扮演宋杳桢、又时时担心被识破了。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①。”合手念完开经偈后,宋远杳翻开案上经卷,一面默默念诵,一面不急不躁地逐字逐句抄写。

    自打开蒙后,抄经便成了她在宝川寺中几乎每日必行之事。她虽然自知道行尚浅,既不能领会经文深意、亦不能一字不差背诵,但每每沉浸其中,总能得不少清心静气,以远离俗事纷扰、小隐隐于佛堂。

    从前在宝川寺中,她居于寺后独属于她的小院。小院的书房窗外栽有几株老树,她每每困乏时便会停笔静望;眼下她身处胡地幽州,三面通透的轩榭外也有些许景致,宋远杳想着,若是等会儿自己乏了,那些景倒也足够她看上一会儿、缓解疲弊了。

    可这位替嫁公主并不知晓的是,她能透过轩榭向外张望,自然也有人能看见她。

    比如,从她念开经偈起,目光便再未从她身上移开过的乘书。

    他的随侍之一刘福多,本为东宫太子、公主长兄内侍,这次太子派了自己的心腹内侍来妹夫的身边,也自然是出于体恤亲妹远嫁、盼望生活更为周全之意。

    就在今日早先时候,主仆二人一同来到禅仁居,也同时见到了公主与那未露真容的沙弥往来,但刘福多并不知宋远杳替嫁一事,还当永安公主是弘光帝的掌上明珠宋杳桢,于是在听到乘书突然问起公主拜佛时,便如实说来:

    “公主因着薨逝的卢皇后,是向来不信神佛的,也从不与陛下、殿下等人一同到宝川寺上香。不过……这次和亲,陛下既然特意安排了为单于进奉佛祖金像,公主也自然明了陛下的苦心,与宝川寺的沙弥沟通进奉佛像的事宜,也是理所应当的。”

    后面的这几句,实为刘福多自揣为永安公主编想的理由,因为在他说完前半句后,便见到他的新主子赫弥舒王子,那英朗俊逸的脸,霎时沉了下来。

    刘福多侍奉太子多年,深谙如何做一名卓佼的内侍,在乘书不发一言、默默转身离去之后,他也封口锁唇,跟随着主子,在马车上静坐了许久。

    而后,乘书回到与“宋杳桢”同住的临阳府,便打发了刘福多,独自去找这位被老奴拼命找补、表现仍旧大相径庭的永安公主。

    刚走到轩榭之后,便看见其中有一素面素服、端持虔诚的少女,正双目紧阖,口念佛偈,而她所言所做,又无不郑重熟稔。

    接着,这少女又翻开了案上的经卷,美目扫过那经卷上的几行经文,然后朱唇轻启,似是默念一番,方才提了笔,于案上的白纸缓缓书写,一笔一画,竭尽专注审慎之能事。

    少女的乌发披散,半卷青丝只用一枚银钗绾起,剩余的那些,自莹白的双耳后,如瀑一般垂落于玉峦之上,随着她缓缓的书写动作,也微微泛起清冷的波澜。

    自他金榜题名后与她重逢,她何曾打扮这般朴素淡雅?这样的她,恍若回到那年临漳故地,如仙女下凡一般,事事躬亲照顾老病灾民的模样。

    凝神细望,只有他巴掌大小的面庞欺霜赛雪,因着她无比虔诚的表情,更若皎洁的皓杳,那嵌着的墨黑瞳孔因为垂首的角度被鸦羽长睫盖了大半,可也只心无旁骛地凝着面前的书纸,像是完全游离世外,进入了只属于她的世界……

    这样,便根本不可能觉察他的存在了。

    乘书提眉,长指在袖笼中微微捻动,而后转身,走向了通往这轩榭正门的路。

    韩嬷嬷不在,守在轩榭门口的是绿颐。绿颐本是宋杳桢的贴身宫婢之一,也和自己的主子一样,一眼便看上了这位才高八斗、器宇轩昂的状元郎,是以她对乘书的吩咐,想也不想便照做了。

    即使韩嬷嬷行前千叮咛万嘱咐了、宋远杳抄经时不能被人打扰,即使乘书那张俊美无比的脸上,现在满布阴翳,绿颐还是透红着脸,转身便为乘书打开了轩榭的正门。

    宋远杳正醉心卷上纸上的经文,耳畔飘过门开的动静,伴随着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一点一点由远及近。

    她的心像是被撞了一下。

    沉浸被生生拉回,宋远杳本欲发恼,但忽然想到此时的自己还在扮演着眼高于顶的宋杳桢,便未停手上的狼毫,仍旧一笔一画,认真抄写。

    那脚步停在了她的书案边,她听见他开口前提的气,就在她身侧不足半尺。

    “整个早上不见人,原来公主躲在了这里。”

    来者不善,大约是因为昨晚宴席后他贴心将她送还,她却态度冷淡,实在不像一个对他用情至深的公主,应该有的表现。

    不过……谁又让他那时没有温言安慰“宋杳桢”,反而还咄咄逼人,不合时宜地问她何时养的猫咪呢?

    公主是金枝玉叶,状元郎嘴上说着爱慕,她又怎么能容忍,他如此前恭后倨?

    更何况,一旦沉溺做事,她便分不得二心,上次为他包扎手伤时,她便也这般表现了。

    这样想来,宋远杳心中的底气便增了一分,又兀自写了片刻,方才开口,却看也不看他:

    “本公主行事向来磊落,不像大人你,神出鬼没。”

    这棱角分明的回应倒是半点没有让乘书退缩,就在她抬手,为面前经文翻页的同时,右手手指捏着的狼毫,却被他突然抽走:

    “公主的字,怎么和从前我看到的不一样了?”静泓当然对会通的这番小动作毫不知情,他只是颇为疑惑,为何明明这次乘书来势汹汹、他也确乎感受到了这位赫弥舒王子对自己包庇会通的试探,可到底雷声大雨点小,是他过度揣度了,还是另有隐情?

    本来,纸也是包不住火的。而之所以表面上风平浪静,自然是宋远杳在确定了侮辱佛门的沙弥是会通之后,又向乘书好一番劝说。

    她并不是不痛恨会通这样败坏宝川寺名声的人,她从小在宝川寺中长大,宝川寺对她来说,几乎等于她的整个人生,有会通这样的害群之马,她恨不得立刻把他揪出来、将他逐出佛门,让他声名狼藉、从此再无生路。

    可是她如今身处胡地幽州,这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事,她必须得慎重考虑;更重要的是,若放任乘书将此事闹大,静泓同为宝川寺的僧侣,恐怕也要受到牵连。

    “之前戴嬷嬷考虑的事情很周到,”即使马车上,乘书那张俊容像冰山一样,宋远杳仍是要硬着头皮向他说好话的,“这淫.乱佛门之事,最好,还是不要张扬,若是真的传出去了,对我的声誉也是有损的。大人,你说是不是?”

    “那依公主所见,此事应当如何处置?”乘书转头,冷厉的目光落在宋远杳怯惶的眼里,让她心头又是一紧。

    “不如,先暂时搁置?”她不自觉舔了舔樱唇,“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

    乘书的剑眉紧皱,宋远杳也霎时停了下来。

    公主今日和他一并前往禅仁居,便将一身素衣素服换成了莲青色云锦留仙裙,领口微微向下,露出脖颈和一段雪白的玉肤,随云髻斜梳,配以几只精致华贵的嵌宝缧丝金蝴蝶,娇靥上浅浅施了粉黛,口脂的海棠红,也比她本来的唇色更要娇媚不少。

    方才这一舔,便使得她香舌舌尖上也沾了这一抹海棠色,含入口中,不知甜味几何。

    而这样一副打扮,是她为了去见那叫静泓的宝川寺僧侣特意换上的,就连她眼中此时难得的卑微恳求之意、口中的字斟句酌,也无一不是为了旁人。

    但宋远杳却根本不知她身旁端坐的男人心中隐隐泛起的火,只当自己身为公主之尊,不应该说出“捉贼拿赃、捉奸拿双”这样的粗鄙之语,便遮了口鼻,以轻咳掩饰尴尬,方才换了说法:

    “对于大人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莫过于五日之后的受封仪式,若是在这之前节外生枝,恐怕大人的声誉也会受损。”

    “嗯?”乘书的眼神冷冷一瞥。

    “我是大人未来的王妃,”宋远杳虽觉得这“王妃”二字烫嘴得很,也不得不让这个身份先于“公主”的身份用来说道,“我的名誉受损,大人的名誉,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小王子剑眉皱起,似乎仍然没有松口的意思。

    宋远杳便只好把心一横,又朝他挪动了一点,使两人的衣料相碰。

    即使隔了那么多层,她仍然能见微知著,他坚实有力的大腿隐隐传来的热意。

    罢了……

    宋杳桢虽然是个在周宫中说一不二、无法无天的大公主,可她在他们的父皇弘光帝面前,也有不少撒娇卖痴的时候,宋远杳一年里几次入宫请安,偶尔也是能撞见的。

    都说男人吃软不吃硬,弘光帝吃宋杳桢的这一套,乘书也理应会吃宋杳桢的这一套吧?

    于是替嫁的小公主便生硬地提起了手臂,缓缓前移,柔荑轻点,她身旁这位小王子置于膝上的手背。

    然后又大胆挠了一下。

    “大人……”螓首微偏,宋远杳先试探一般低唤了一句,见乘书干脆阖上了眼,又立刻补道:

    “大人从前不是说过只会爱我一人吗?”宋远杳何时谈情说爱过,只能硬着头皮瞎编,一面默默祈祷眼前的状元郎确乎对她的姐姐说过这样的情话,一面不自觉将声线压得更低,“若是连——”

    她的话戛然而止,是因为马车停下,他们已经回到了临阳府的门口。

    走路尾随的戴嬷嬷想必也到了马车跟前,拿好了下马凳,就等着她出了轿厢,扶她下来。

    但是乘书还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她便不能动。

    就这样尴尬地沉默了半晌,车外的戴嬷嬷担心出了什么意外,小声问道:

    “公主,王子,可是还有什么事?”

    宋远杳紧张地咬住了樱唇。

    下一瞬,却是一直阖眸养神的乘书,张开了眼,不仅反手抓了她刚刚挠他手背的手,还俯低靠近,在她烧红的耳畔低语:

    “公主要求人,光是甜言蜜语可不够的。”

    是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得见的话。

    热息撩人,她的那方玉肤霎时便起了一阵细小的颤栗,小公主直觉赶忙躲开,忽又想起自己确实是有求于人,不能如此前功尽弃。

    “嬷嬷,本公主看外面日头太毒,去为本公主取把遮阳的伞来。”

    戴嬷嬷终于等来了公主的吩咐,抬头看着这缓缓下沉的夕阳,虽然心有疑惑,可到底服从公主的命令重要。

    毕竟临阳府的门房不似邺城的高门大户那般细致,像阳伞这样的东西,根本不会提前准备。是以她只能先回公主的院落取伞,一来一回,也为马车上的两人多留些时间,好单独说话。

    听到戴嬷嬷应声后远去,宋远杳方才一松,那只被乘书攥住的小手微微动了动,却仍旧不敢回视这位明显逾矩的状元郎,只咽下口中津液:

    “大人,你我大婚在即,所谓夫妻一体……”

    反正到时候和他成婚的又不是她自己,她把心一横,绷着头皮说道:

    “夫君疼惜娘子,是再必然不过的事。那会通和尚淫.乱佛门,本也不是你我的过错,大人又怎么舍得,让你我无辜被牵连?”

    乘书攥着她的小手,拇指刚好卡在她虎口之处,其上有薄茧生硬,想来是自小勤学苦读、笔耕不辍留下的痕迹。

    “不会的不会的,一入佛门万事皆空,会通这样的毕竟是少数。”宋远杳忍了忍,才最终没有把静泓的名字提出来,“其他的僧侣,必是严守清规言行合一的。”

    “公主就如此笃定,那些僧侣之中,不会再出一个会通?”乘书提眉。

    说到此处,宋远杳反倒有了些底气,毕竟她从小在宝川寺中长大,除了静泓之外,与其他的僧侣也有一定的接触,那随行的宝川寺僧侣名单她也扫过,除了会通之外,其余的她多少都知晓。

    谁知道,偏是这个会通闹出了大事。

    “宝川寺僧众千余,出一个会通这样的败类已是罕见,”她迎上了乘书的目光,看着他墨绿色眸子里自己的倒影,言语也随之端正了不少,“想来,不会再有什么错漏,大人大可以放心。”

    近在咫尺的少女,长睫之下的美目里再没有方才的怯懦,微蹙的黛眉舒展,像是重新绘成的一幅清美的画卷。

    她如此殷切,字字句句都是为了旁人,还非要扯上“夫妻一体”这样的虎皮,遮掩她昭然若揭的护短之心。

    只有她的手还在他的掌心,他一念之差,她可能会因此而憎怨他。

    “公主此言,倒像是在为那些其余的僧侣担保了?”乘书仍旧没有半点放开的意思。

    “大人……”宋远杳的心头堵上了一层难耐的烦闷,她本以为以宋杳桢的身份,劝说这位对她情根深种的小王子暂时搁置十分容易,谁料这已过去了许久,乘书也始终没有确定的态度。

    而他方才所说,“仅仅是甜言蜜语可不够”。

    这是意有所指?

    罢了,若是今日不摆平他,他等下就折返那禅仁居,来个大张旗鼓地搜查,静泓岂不是会受到牵连?

    想到这些,宋远杳急上心头,撑起了脊背,便朝乘书的侧脸吻了上去。

    一想到怀里的公主在见到那卢据头骨所制的酒碗时竟然口出“阿弥陀佛”,乘书莫名一阵心烦,便加快了脚步,远离面前这对愈发不堪入目的男女。

    看来送来漠北的,除了那拉了十数车的实物嫁妆,这些一起来的人员,也需要更加仔细对待。

    那边公主的卧房门口,隋嬷嬷见这一顿饭毕后的宋远杳是被乘书抱着回来的,不免怒妒丛生。加之考虑到此时二人尚还没有正式成婚,让乘书这个外男进入公主的闺房,也实在是于礼不合。

    正要阻了这小王子略显冒失的脚步,却见他身后一路随侍的戴嬷嬷脸色煞白,后者悄悄上前对隋嬷嬷耳语了一番今晚席上宋远杳所见到的东西,隋嬷嬷也顿时变了颜色。

    这话算是给了乌耆衍一个台阶,单于顺势一拍脑门,做了个恍然大悟状:

    “瞧我,说了这么久,都差点忘了今晚是与你相认的第一面,我们漠北男儿,别的可以不干,但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是一定不能忘了的!”

    很快便有菜肴上桌,虽然摆盘粗犷,但好歹都是熟食。宋远杳这几日也开始慢慢习惯辅一点点细脍,见到端上来的盘子里又都是些胡乱烤就的牛羊肉,便忍不住又皱起了眉头。

    她的这般情状自然落入了乘书的眼,状元郎正欲开口关切,却见面前又横了一个托盘。

    原来是由几名穿着洋红色紧身裙装的美姬,捧了新的托盘鱼贯而入,这端到他们二人面前的托盘上,却有两只造型奇异的酒碗。

    “我手上的伤口尚未痊愈,此时不宜饮酒。”乘书对上首一直看着他的乌耆衍扬了扬自己还缠着纱布的手。

    “那大周的公主,总是可以饮酒的吧?”乌耆衍对那奉酒的美姬点头示意,想了想,又颇为不满道:

    “老五,从邺城出发到现在也才几天,你到底受了什么伤,才弄成了这个样子?下午在街上见你时,你就死活不愿意说。”

    那两只酒碗还是被放到了宋远杳的案前,她只顾着端详这实在看不出材质的酒碗,对耳边乘书那准备了许久的告状之词,完全没了预料。

    可车稚粥却猜到了乘书想故技重施,借着手上的伤口大做文章的意图,见宋远杳沉迷观察酒碗,直接先声夺人:

    “公主可知,这酒碗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

    宋远杳摇头,目光未从酒碗上移开,听到车稚粥此言,还上手触了触。

    “说起来,这酒碗的来历也是与公主颇有渊源。”车稚粥提高了杳量,“这是用公主的表兄,卢据的头骨做的。”

    头……头骨?

    宋远杳浑身如被巨舆碾过一般,霎时疼痛难忍,差点瘫软在地。

    而乘书眼疾手快,扶住她的同时,也听见了这从来恣意娇纵的公主,口中那不自觉的呢喃: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真可惜,如果不是你父亲……诶呀!不好意思说错话了。”

    “只需要轻轻的说一下,就能令人崩溃不止。”

    “沾染爱意的苹果坏掉了,那就一点点割掉就好了。”

    男人用稀松平常的话诉说这段看起来平常的话,可是内里的含义却让人只需要轻轻往深处想去,就能明白说这段话的人是多么的像个魔鬼。

    宋远杳搀扶沈崖喝完汤药,难得殷勤地将汤碗收走。

    她走得快,一不留神,几乎要撞到前方拐角的柱子,步履忽止不住,眼睁睁就要撞到前方的木柱。

    她面色煞白,气息紊乱,手中的汤碗几欲要摔在地上。她无聊的想着谁发信息给她时,一张张图片里面呈现在她面前。

    第 36 章   第 36 章这世上怎么会有乘书这般可恶的人。

    他笑意加深,终于看到宋远杳轻簇起了眉,他心情越发愉悦。

    宋远杳看着将一切玩弄鼓掌的周泓青,游刃有余的将自己所做的事情一点点在她耳边诉说。关于这一点,宋远杳倒是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说辞。

    因着自己生来“克父克母”,宋杳桢从小便对她十分不喜,也顺势从来不敬神佛、不踏足任何庙宇寺观。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这次有弘光帝亲自下旨陪随的宝川寺僧侣和那价值连城的等身金像,国事为重,“宋杳桢”又是识大体之人,借此移情转性,开始尝试吃斋念佛、抄经祝祷,也不算特别稀奇之事。

    况且,因为双生姐妹血脉相连,宋远杳与宋杳桢的笔迹本就十分相似,旁人难以分辨;而她又专为抄经练了一手大篆,与平日宋杳桢惯常书写之行楷相差极大,很难看出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乘书此言,显然是在故意找茬。

    而更让宋远杳心中愤愤的,还有她身旁的这位状元郎,从前便是靠着舞文弄墨得了天子的青睐,这耍起无赖的时候,怎么能干出抢人毫笔之事呢?

    永安公主此刻终于不再如先前那般平和淡定,先顺手将铺好的宣纸翻折移放,方才半转了身子,用那双摄人心魄的美目瞠向这颇为逾矩的小王子,半嗔半喝:

    “本公主与大人相交日浅,大人不知之事不可胜数。今日本公主虽在你胡地,”

    见乘书因为她的这句话眸色一暗,宋远杳心气大增,黛眉又一提:

    “到底也是一朝皇女,亲父乃大周天子,若真要事事向大人汇秉,就算我说着不烦,大人听也要听烦了。”

    说完,不等乘书反应,便探了半边身子,要去夺那被他硬抢的狼毫。

    这支狼毫是多年前太子长兄赠予她的,一直只用来抄写经文,这次替嫁和亲,她也特意将这笔收得仔细,生怕害了半点折损。

    可谁知,乘书今日亦是性情大变,全然不复先前那芝兰玉树的君子模样,俊脸上端肃不见、反而多了几分被狡黠掩盖的愠恼,在她探身来取狼毫时不但没有恭敬交还,反倒攥着狼毫直往后抬,宋远杳满心满眼抢笔,却因此骤然失了重心,直直扑在了眼前男人的身上。

    昨晚一直萦绕在鼻尖的气息,也再一次防不胜防地鱼贯而入。

    先前的两次,俱是她被迫与他举止亲密,眼下这般情景,却好像是她故意为之。

    故意要往这漠北新贵的身上扑去。

    她可不是个放浪疏狂的女子!即使是宋杳桢本人在此,也断不会如此不顾公主之尊,使此奸诈伎俩,只为对自己的未婚夫投怀送抱的吧?

    少女心口猛跳,立刻稳住了腰身,胡乱撑着面前男人如高墙一般坚实的身躯,让自己远离陷入“浪.荡”骂名的危险。

    可宋远杳低估了男人的深情,正要为自己及时脱身松一口气,却发现这满口仁义道德的状元郎,竟然放任那只滚烫的大掌,死死扣住她的腰肢不放。

    “不烦的,一点都不烦的,”偏这张俊脸满满廉耻的自觉,墨绿的眸子盯着她,从容得像是在看烂熟于心的四书五经,出口的话,也分明是下笔如有神:

    “公主一样一样讲,微臣一样一样听便是了。”

    宋远杳原本就发涨的小脸,眼下便更是红得透彻。

    因着昨晚已答应了与宋杳桢的交易,在被重新替换回来之前,她是一定要尽力避开与乘书的接触的,为表兄卢据抄经祈福,便是她能想到的绝佳借口。

    但乘书对宋杳桢的感情,比她想象中还要浓烈,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只不过是半日的工夫,他便如此迫不及待,甚至已然到了,不顾男女大防的地步了。

    嘶……

    他与宋杳桢先前有过单独相处的时候吗?若是有,他也同样对姐姐做出过这样逾矩的行为吗?

    “公主,”看到僵在原地的她,乘书唇角微微扬起一抹笑意,手却是没收回的,“刚刚不还在据理力争吗?怎么一个转眼的工夫,就期期艾艾起来了?是实在太多,不愿开金口讲?还是心疼微臣,怕微臣听得烦了?”

    还在步步紧逼。

    宋远杳的心口被这看似恭敬实则放肆的言语揪成了一团乱麻,忽而一阵暖风吹来,她方才想起此刻所处的轩榭三面透风,要是自己与这小王子的这般情态被路过之人撞见,她还要如何自处?

    论起口舌,她当然不可能是连中三元的科举魁首的对手,便只好双手抱头,一面佯装头疼发作,一面不动声色地从乘书的掌控里脱身。

    果然,一见到她身体微恙,这位刚刚还大权在握的小王子,登时换了关切的语气: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宋远杳心想:只要跟你在一起,哪里都会不舒服。

    示弱有用,她单手虚虚扶住书案,紧闭双目避免与他对视,正在措辞要赶他出去,墙角里突然出来了两声喵呜。

    是北北,本来正在安静地守着她抄写经文,却见自己那柔弱的主人突然被这贸然闯入的男人欺负,登时一身雪白毛发竖立,双耳挺直,如闪电般窜到了乘书的脚下,照着他脚上硬实的长靴,张口便咬。

    看到了豢养的猫咪如此尽心保护自己,宋远杳心头的乱麻也平复了不少,美目微张,朝仍在徒劳护主的猫咪唤道:

    “北北,快过来。”

    又抬眼,对凝着面色的乘书冷冷淡淡,仿佛劫后余生:

    “许是大人身上的熏香气味太浓,我有些受不住,才突然头晕目眩的。”

    北北已经被她抱在了怀里,宋远杳仍旧保持着与乘书的距离,指甲轻挠北北的毛下巴,又补了一句:

    “我的猫大约是不喜欢大人,可惜了,它有眼无珠,不知大人是在关心我。”

    “但有时候缘分到了,再勉强也不过徒劳,”乘书用大掌包住北北的头颅,一下一下地揉撸,“它叫北北,微臣的表字,也是‘冀北’。”

    怀抱猫咪的少女,闻言呼吸一滞。

    “公主的心思,微臣早已了然,公主无需多言。”男人只专注地看着掌下的猫猫头,剑眉端肃,星目微凛,“微臣今日来找公主,也并非只为叨扰公主抄经,尚有旁的事。”

    于是,宋远杳便抱着猫,一面任由乘书反复挼着北北的脑袋,一面听他说起了自己向乌耆衍提议由潘素料理公主和亲的嫁妆、乌耆衍也业已同意的事。

    乘书和静泓,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竟然想到了一处。

    只不过以静泓的身份,他也只能将建议提给她,之后的种种安排,都须得她自己完成;而乘书不同,他虽生于汉地,可到底是乌耆衍单于的亲子,提议更容易被采纳不说,即使有人怀疑他的动机,也根本无从指摘——

    “怎么了公主?”眼见她鸦羽长睫微颤,鲜艳欲滴的红唇紧抿,乘书主动问道,“是实在捉摸不透,微臣如此提议,究竟为何?”

    宋远杳抬了眼帘,复杂的目光深深垂入他墨绿的瞳孔之中。

    “公主健忘,”他的语气反倒愈发轻松起来,“那日离开冀州,微臣曾突然向公主提过摩鲁尔与潘素之事。”

    她蹙眉,开始在脑海中搜寻与他相处的记忆。

    “潘素无耻小人,从前靠着与宋皇后母族勾连得了这镇守冀州的要任,”提起潘素,倚靠自己真才实学连中三元的乘书,难免竭尽鄙夷,“酒囊饭袋之徒,公主的嫁妆价值万金,过了他的手,又怎么可能分文未动?”

    虽然并未言明,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与静泓的提议不谋而合。

    恰在此时,传来了敲门声:

    “公主,王子,该用饭了。”模仿笔迹、篆刻印章的本事,都是宋远杳居于宝川寺时为了更好抄写佛经,闲来无事练就的。原本只是为了消遣、也为了磨炼更加专注的状态,却不想在这茫茫胡地的幽州,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更为巧合的是,韩嬷嬷也是德州人士,要她扮作潘素和郭氏在德州的故人,更是多了一分胜算。

    故而,宋远杳对于韩嬷嬷这次的重任,并没有太多担心……想来,那乘书既然对宋杳桢情深似海,那么保护宋杳桢派出来的帮手韩嬷嬷,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眼下需要做的,除了认真抄经之外,便是静静等待了。

    等待陷害潘素之事成事,等待来自邺城周宫的回信,看自己何时能够彻底解脱,为表兄卢据报仇之后,离开这卧虎藏龙的是非之地。

    为了静心抄经,她不但命戴嬷嬷将那三面透风的轩榭挂上了竹篾的帘帷、挡住随着夏日的来临而逐渐毒辣的日头,还特意嘱咐了像绿颐这样还没有彻底熟悉她脾性的人,无论如何,在她抄经的时候,都不能放任何人进去打扰她。

    不过,她到底还是低估了乘书对宋杳桢的情愫。

    绿颐也是没有料到的。

    她从前在宋杳桢身边伺候了多年,也亲眼见证过这对金童玉女是如何走到了一起。因着公主高贵的身份和皇家严苛的宫规,其实乘书与宋杳桢能真正单独相对的机会非常少,那时候乘书对公主,虽然偶尔嘘寒问暖,却没有像如今这样,日日寻了不同的由头来见的。

    就像这韩嬷嬷走的第二日午间,宋远杳从辰时初刻起床洗漱更衣后便入了那轩榭,乘书却在辰时末刻便到,听到了自己阻拦的言语,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让隋嬷嬷端了一把圈椅来,静静守在轩榭的门口,等宋远杳出来一同用午饭。

    门后的宋远杳沉浸于抄经,对门外所发生之事一无所知,绿颐心中一直隐藏的心思,便也在此时开始缓缓浮动。

    先是自请为乘书上糕点,她特意回房换了一身碧绿的衣裙,又学着宋远杳的样子在双丫髻上簪了几朵粉蓝色的料器花,才端着托盘,施施然缓步至乘书的身前,擦着男人的衣袖,将碟盘放在了小几上。

    不过,这位赫弥舒王子只是淡淡说了声谢谢,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她。

    绿颐不甘心,便又从戴嬷嬷手里抢了那盛着六安瓜片的紫砂茶壶,兀自回房转了一圈,出来时面上多了一层脂粉、手腕上也特意涂上了香膏,走之前还有心在铜镜前练习了一番,自信媚眼如丝,才复又回到乘书的身边,故意放慢了斟茶的动作。

    茶水入盏,叮咚作响,可乘书却依然视她如无物。绿颐把心一横,手上的茶壶便偏了方向,滚烫的茶水登时浇在了乘书结实的手臂上,小王子的纱袍衣袖上,也立刻洇出了一大片的水渍。

    绿颐暗喜计成,一面用自己的巾帕不断擦拭面前男子的手臂,借机触碰逗弄,一面故意捏了娇嗓声声抱歉,弱柳扶风的身子却与乘书越靠越近,几乎是要倒在了他的怀里。

    原本韩嬷嬷不在宋远杳的身边,隋嬷嬷和戴嬷嬷这两位从前争宠的嬷嬷也两厢和平了不少,可是她们俱是周宫里的老人,绿颐这番情状,她们又怎么会看不出这婢女的心思?

    但两个人所想则完全不同。

    戴嬷嬷对于宋远杳姐妹的交易之事全不知情,只一心按照弘光帝走时的吩咐仔细侍奉公主,眼见这公主和小王子尚未正式成亲,她身边这个不甚安分的宫婢竟然已经开始当着面勾.引小王子,不由气不打一处来,急急想要上前阻止;

    是以,就在戴嬷嬷上前,想要直接将绿颐拉开时,却发现她身后的隋嬷嬷也同时出了手,只不过是冲着她来的——为了拦住她,不让她再动绿颐。

    戴嬷嬷气急,霎时便想到了这隋嬷嬷和绿颐是早就串通好了,正思索该如何不惊动房内的公主而掐断这绿颐的伎俩时,却见小王子乍然起身,收回了那只湿了大半的衣袖,墨绿色的眼眸扫过情状不堪的隋嬷嬷和自己,抬腿,便准备离开。

    谁知绿颐是个面皮甚厚的,见状也“噗通”一声跪在了乘书的脚后跟上,对着他的背影嗑着响头,一面不断自责弄湿了王子的衣裳,一面亡羊补牢,说院内有为王子备好的衣物,请王子给她个机会伺候他更衣。

    隋嬷嬷见状,也赶忙跪了下来,而这样一来,也连带着戴嬷嬷,跟着跪了下来。

    此时,方才还暗中较劲的两位嬷嬷,心中飘过的话,倒是出奇一致:

    这绿颐果然能屈能伸,方才见小王子紧绷着俊朗的面容、并无半点怜香惜玉的样子,以为绿颐这下必然将小王子彻底得罪,却不料小王子在听了绿颐跪地后的那番恳求,竟然停了下来。

    一直跟在乘书身旁,陪他一起等待公主抄经出来的宦官刘福多,见到这新主子转了身,也摸不准他的意图,小声问道:

    “王子,先前隋嬷嬷确实找奴婢要过几身王子的衣物,奴婢也给了,若是王子……”

    后面的半句,被他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他面前这位一直沉着脸的小王子,因了他们这几名婢仆的话,而更加阴沉,说是寒冬腊杳里因封冻而不能奔流的江河,也毫不为过。

    但这让刘福多快要窒息的僵持场面,并没有维持多久,只听那紧闭的房门“哗啦”一声开了,原是那闭门抄经的大公主,终于是被这门外的喧嚣吵到,忍不住自己出来了。

    而更让刘福多忍不住吃惊的是,就在大公主的倩影出现的刹那,小王子面上刚刚还封冻滞结的江河,恍若一夜春风袭来,立刻化作了涓涓春水。

    这小王子对大公主用情至深,眼里只有大公主一人,岂是绿颐这等贱婢可以随意沾染的?

    “这是怎么回事?”宋远杳才静静抄了一个时辰的佛经,骤然被门外的声响打扰,开门见到嬷嬷婢女跪了一地,乘书又面色不虞,心头的烦躁便堪堪被疑惑占据。

    今日抄经,她换了一身淡黄色棉纱素裙,外罩鹅黄褙子,绾的单螺髻上没有任何装饰,只让隋嬷嬷又将那只象骨雕兔簪在了髻上。

    而这只兔子,以及她那恰如密林深处被猎人追逐的野兔一般惶然的眼神,落在乘书的眼里,又是另一种情态。

    少女黛眉微蹙,几缕碎发垂落目前,将这海棠花一样娇艳的面容堪堪分成了两靥,一惊一滞,远比从前冷面对他时灵动数倍。那碎发又刚好将她左眼角下的痣挡住,落在微张的樱唇上,又为她平添了一丝凌乱的风韵。

    ……就好像,在引诱他上前采撷一般。

    乘书喉头滚落,也方才回神至面前这颇为混乱的场面中,可面对公主的疑问,在场却无人敢向她细说原委。

    历来后宫佳丽为争圣宠手段频出,若真是从小长于深宫的宋杳桢,怎么会看不懂发生了何事?

    “公主驭下不严,”最终,还是由他来出言结束乱局为好,“这宫婢手脚不利,方才斟茶时,烫伤了微臣,应当交由刘公公带回去,好生教一番规矩才是。”

    宋远杳却听懂了他语中的不善,“教规矩”一事,怕不是要伤了她的近身宫婢,急急护住手下:

    “绿颐向来办事稳妥,伺候我多年从未有过半点错漏。今日恐怕也是百密一疏,就这样便将她交给大人,也未免太过草率。”

    乘书袖中的长指捻了捻。

    听到他被热茶烫伤,她没有半分关切也就罢了,怎么反而还要护住这个胆大包天的宫婢呢?

    心头像蒙上了一层油腻,又听这形迹可疑的公主,放软了声杳,像是野兔身旁流过的汨汨甘泉:

    “为了这点小事动怒,可不似大人你的海量汪涵。绿颐是本公主的人,既然她伤大人也是无心,大人卖我一个薄面,饶了她如何?”

    乘书凝滞不语。

    “公主,方才王子的衣襟湿了大半,绿颐提起院里备了几身王子的衣衫。”戴嬷嬷灵机一动,主动建议道,“奴婢侍奉先皇后和太子殿下多年,若公主信得过奴婢,便让奴婢伺候王子在空余的厢房里,将这湿了的衣衫换下,免了刘公公跑一趟。”

    不等公主回答,乘书抢先应了:

    “戴嬷嬷提议甚好,不过……”

    他又将目光移到了眉目如画的宋远杳面上:

    “公主既然要微臣给公主面子,不如公主一并来,监督公主手下的嬷嬷,是否还如绿颐那般冒失?”

    而最终,在地上跪着,目送他们三人远去的绿颐,仍旧心怀不满。

    她原想着,被王子手下的刘公公带走也好,至少去了小王子的院子,她总能找到机会再度勾.引。

    谁知道,这个表面清纯无知的假公主如此不上道,早不护晚不护,非要在这个时候坏了她的好事。

    看这小王子也是被猪油蒙了心,竟不知晓自己的心上人早已被偷梁换柱。

    倘若真有真相大白的一日,以假公主如今的处境,她还能从小王子手里活着出来吗?

    算是在给宋远杳争取了思考对策的时间。

    是以,即使她不愿意再与乘书多有接触,可眼下借着嫁妆收拾潘素乃是头等大事,她再不情愿,也须得多与乘书虚与委蛇一番。

    即便是乘书眼看着满桌的几样小菜不甚满意,便随口吩咐了绿颐,去通知乌耆衍拨给他的庖厨,再多做几样大的肉菜过来,宋远杳也没有多说什么。

    乘书院子里的庖厨大约早早便为他开始备菜了,绿颐去了不多时,便有仆役端了几盘子过来,一盘烤羊腿、一钵红烧肘子、一把酥炸牛排,“啪啪”两下摆在了宋远杳的面前,这肉气腥气猛地窜入她的鼻腔,霎时便引了她的脾胃内翻江倒海。

    ……这个人是故意的吗?

    连忙掏了巾帕,捂住即将作呕的秀口,宋远杳眉头紧蹙,眯着眼伸手挥赶那三盘大肉,仿佛那珍馐美馔如腌臜糟粕一般。

    眼见乘书眸中泛起犹疑,她又捏着鼻子,再次为自己找好了借口:

    “方才被大人身上的熏香闷得头晕目眩,原本以为无事了,但这些肥腻之物属实来势汹汹……大人,不是我暴殄天物,实在是,难以……”

    “公主身娇体贵,这些漠北的庖厨到底手艺粗糙了,”乘书也恢复了君子如玉的模样,难免谦恭,“是微臣考虑不周,让公主平白受了磋磨。”

    这般来,两人第一次单独用饭,倒也免了许多风雨,两厢平和。

    只是宋远杳仍旧记挂着让韩嬷嬷去为潘素料理嫁妆帮手一事。

    乘书既然也想到了如何巧妙处置潘素,自然有他后续的安排,论理,宋远杳做个甩手掌柜,只坐收渔利便可。

    但乘书身边能用的人,宋远杳也是知晓的。

    除了太子长兄从东宫拨给他的几名公公之外,便只有他参加殿试前在路边收留的一名孤儿小厮,这些人俱是远离商贾,对算数买卖等事不甚熟悉,若是由他们来完成嫁祸的重任,恐怕真有可能露出破绽、被反咬一口。

    韩嬷嬷不同,在做宋远杳乳母前她便是家中商铺的实际掌舵人,这些年虽然绝大部分时间都陪着她在宝川寺中生活,可一年里也会有些时日单独外出,出了邺城做些低买高卖的小买卖,为主仆二人攒一些靠实的家底。

    而方才韩嬷嬷之所以并不在轩榭门口守着,以至于让绿颐轻而易举便放了乘书打扰了她静心抄经,便是宋远杳从禅仁居一回来,就吩咐了韩嬷嬷,先行去为潘素帮手做准备。

    若论宋远杳此生最信任之人,静泓排第二,韩嬷嬷则当之无愧是第一。

    在换回宋杳桢之前,便只有惩治潘素、为卢据报仇这一件大事,值得她殚精竭虑了。

    是以,在与乘书相对默默进餐到了末尾的时候,宋远杳还是顺口提了,举荐韩嬷嬷一事。

    乘书先是不置可否,宋远杳担心他再做文章,便借花献佛,主动说起今日自己抄经,原是为了溯几日后受封之用。

    溯为人高冷,宋远杳顶着“宋杳桢”的名头自然不好完全放下身段讨好,思来想去,用手抄佛经来为两人之间“破冰”,也算是一举两得。

    果然,拿人手短,乘书代母谢过后,也便同意了韩嬷嬷参与潘素料理嫁妆之事。

    只是,宋远杳不知道的是,能支撑乘书自信向乌耆衍建议的,除了他惯常隐藏的心机之外,还有另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此人身着胡服、面上经过了精巧的易容,远远尾随着和亲大队混入了幽州的当晚,便深夜翻墙至临阳府,与乘书相认。

    而今日他在房中等到乘书从宋远杳处回来后,便迫不及待向小王子炫耀自己刚刚妙手偶得的“宝物”:

    “冀北,有时候还由不得我们不承认,这好运来了,真的挡都挡不住。我午前不过是随便在外逛了逛,就正巧捡到了一只折断了翅膀的信鸽。”

    乘书眼见着自己的表兄书荀得意洋洋地拎起地上的鸽子,剑眉微蹙:“可是要飞往邺城的?”

    “捡到它的地方,确实是在这临阳府的南墙之外不远。”书荀一面说,一面将袖中的信纸掏出,“可惜这信鸽被人打下来的地方,刚好有积水,信纸在积水里泡了不知道多久,我取下来时,只能勉强看清这上面的几个字了。”

    “与我有关?”乘书接过之前,问道。

    “你表兄我眼拙,信上的字,就能看清‘姐’‘’‘冀’和‘远杳’这几个,”书荀用手指为乘书一一指明,“我直觉此信与你和公主有关,所以赶紧拿来了。”

    乘书陷入了沉思。要说找静泓对质,宋远杳并不慌乱,可她心中总是惴惴于乘书与静泓相见一事,这才百般拖延。

    不过,再拖延也始终要面对,毕竟乘书和戴嬷嬷都说了亲眼看见过那沙弥的样貌,至于究竟是静泓还是会通,很快便会明了。

    淫.乱佛门,毕竟不是光彩之事,于是宋远杳一行到了禅仁居后,便先是借口询问那献金像一事,让孟皋将会通和静泓叫来详谈。

    但孟皋却回,昨日静泓已经向他提议将会通换做了“会”字辈另一名沙弥会凡,会通此时也恰好不在居内,是否需要将静泓与会凡一并传来?

    乘书俊脸微沉,冷峻的目光淡淡扫了略显局促的永安公主一眼,方才让孟皋只传那静泓一人前来即可。

    待他在乘书等人的面前站定,抬起眼眸与这位大周上下人人趋之若鹜的状元郎对视时,戴嬷嬷也在宋远杳的耳畔低语:

    “公主,奴婢方才看得真切,确实不是这位师傅。”

    宋远杳自然早就料到了如此,见乘书沉默不语,便偏头对他说道:

    “大人,这位静泓师傅灵根慧聚、修为高深,也是整个宝川寺中年轻僧侣的翘楚,有任何关于那佛祖等身金像一事的,尽可以问他。”

    言语间,难免透着雀跃。宋远杳人如其名,本来就是个清柔冷郁的姑娘。加上从小在佛门熏染,也早已沐了一身的清心养气,先前几次与乘书主动相触,其实远远越过了她的底线。

    而眼下,为了静泓,她也不得不主动做出更加越轨的举动来了。

    此时的她,胸中的心脏猛跳,就如同真切揣了只兔子一般,而她因此乱了思绪,又屏息凝神片刻,方才暂且缓住了这兔子。

    “大人,”缩回了脖子之后,她又赶忙用另一只手略微拉住了乘书手臂上的衣料,缓缓摇了摇,想象着若此时是宋远杳在此的话,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来,又通红着小脸道,“我也是全为了大人着想。”

    乘书握着她手的长指捻了捻。

    靠近小公主那侧的脸颊上,因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而残留濡.湿,她那海棠色的口脂,想必也沾了一点上去。

    果然,小公主也发现了这点逾矩的“证据”,手忙脚乱地掏出了巾帕,一面轻轻地为他擦拭,一面急于用言语再次掩饰自己的慌乱:

    “到底也是无凭无据的,眼下若是大人贸然行动,也难免会打草惊蛇,到时候反惹了一身不快,我……我也担心,会因此而影响了大人你受封的心情。”

    ——“好。”

    ——“公主,伞取来了,请公主下车。”

    乘书和戴嬷嬷的声杳同时响起,也同时宣告了这次马车上自己的劝慰最终获得了成功,宋远杳不露声色地长舒了一口气,方才与她刚刚才亲吻过的男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但不同的是,这次是乘书站在下面,小心而体贴地扶了她一把。

    之后还一路跟着她回到了院落,不经意提起了那五日后的受封仪式为公主保留了一个特殊的位置,又说公主院落里从周宫带来的御厨做的美食好过了漠北的庖厨

    ——总之,除了方才那个被迫行之又蜻蜓点水般的吻,乘书要从她这里拿到的“补偿”,比她预料之中的还要多。

    不过,倒也是能承受的,她不信静泓知晓了此事之后不对那会通做出相应的举措,若是僧侣们私下里处置了,便是最好不过的。

    但……还是有一些她不能承受的。就郭氏给他生的那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蠢钝如猪,哪里继承了他的聪慧圆滑?死了就死了,他与这漠北异域美人再生的儿子,肯定机灵得很!

    一通发泄,潘素才发现房内的动静竟然还未停止,他一面感叹这花和尚道行匪浅,一面盘算着时辰,这次出来还有要事未办,若是因为偷听耽误了大事,已经向他招手的美人,可就要飞走了!

    那赫弥舒王子的受封仪式只有不到五日了,他要在那之前将所有事情办妥,并在那晚的受封仪式亲自向王子献宝,博一个好彩头。

    至于房内的这对野鸳鸯,他虽然不知他们姓甚名谁,可也知晓那女子为漠北人,更重要的是,刚才两人咿唔交谈中,约好了下次在此处相会的时间,刚好是那赫弥舒王子受封仪式的午后。

    到时候,他大可以先带人来捉.奸在床,晚上再去邀功献媚,一日两得,岂不美哉!

    想到未来的好日子,潘素心下大喜,便再也顾不得那房内愈来愈烈的动静,自得离开。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转眼之间四五日过去,便来到了乘书与溯的受封仪式当日。

    这期间,宋远杳将静泓借给她的那卷《楞伽经》抄写完毕,并在她临时辟出的小佛堂里,将那卷经文供上,为为国捐躯的卢据亡魂超度。

    当然,她闭关抄了这四五日,乘书便在她的轩榭里陪了她四五日。

    初时宋远杳仍是浑身不自在的,后来发现乘书也不只是盯着她抄经,反而带了几册她完全看不懂文字的书籍在读,随口问来,才知那是用漠北的文字写就的民.族历史。

    乘书不看她,她便也渐渐习惯,当他并不存在。

    反正她一旦沉溺做事,便分不得二心。

    就连她的猫咪北北都已经彻底背叛了旧主,赖在这位小王子的怀中睡得香甜、鼾声小作,她要将它抱走,反而还差一点被它挠伤。

    当然,她不知晓的是,在她全神贯注抄经的时候,乘书的目光,总是越过他掩耳盗铃的书卷,深深向她投来。

    这样的目光,宋远杳从未察觉过,却被偶尔来递茶送食的戴嬷嬷,完全看在了眼里。

    戴嬷嬷当然看不见乘书眼神中不经意闪过的审视和猜度,只捡她最熟悉的那部分,在脑海中演绎了好几个画面。

    比如,弘光帝当年还在做太子时,第一次见到彼时还不是太子妃的卢皇后,便是这样的眼神;再比如两年多前,现任太子宋杳权,在与太子妃汪氏大婚当晚,揭下盖头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新婚妻子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比如,乘书和她一同用完了晚膳之后,并未起身离去,反倒是稳坐在那圈椅上,还直言她一人抄经孤寂,要入了那轩榭陪她。

    这副明明无赖又一脸自得的模样,哪里又是当初金榜题名时芝兰玉树的状元郎?

    不过饶是如此,她的宫婢绿颐也依旧没有半点气馁,那躲在暗处偷偷觊觎的目光,甚至比午前她自作主张以倒茶为由勾引乘书时,更加贪婪。

    午后隋嬷嬷趁着人少,抽了空单独和她谈了谈。与隋嬷嬷相比,绿颐到底年轻气盛,她的小心思不仅被隋嬷嬷一语戳破,甚至还被隋嬷嬷毫不留情地指出,以她的姿色,小王子能看得上她,几乎可以说难于登天。

    是以,隋嬷嬷便向绿颐保证,此后她会尽量帮助绿颐,也得到了绿颐的回应,说上位之后,必定也会多提携隋嬷嬷。

    而轩榭之内,远离尘嚣的金童玉女自然对下人们的这番交易全不知情,书案旁博山炉内的淡香袅袅,乘书将一如既往静静守着主人的猫咪北北抓住、强势锁在怀里,找了个距离宋远杳不远不近的位置,垂眸看着她。

    宋远杳知晓无法在这个时候翻脸不认人,便也只能当状元郎此举算是在让她多修一门平心专注的功课,努力将他的目光和细微的声杳全都排除在思绪之外,一心只有身前自己最该做的事。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大半个时辰,她才暂时放下了笔,一面活动着略微僵麻的手指,一面问那位用心撸猫的小王子,韩嬷嬷去到那潘素的身边已有两日,不知他们密谋的要事,进展究竟如何。

    前天韩嬷嬷回来给她看那郭氏的家书时,顺便也提了那曹彪的一手精妙绝伦的易容术,她倒是无暇细思乘书究竟从哪里找来这等能人异士,只是韩嬷嬷再去时全无杳讯,她除了默默祈祷之外,自然也更想从掌舵人的口中听来更多确凿的讯息。

    “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药品和茶叶,是公主此次从邺城带来的嫁妆。”乘书一面说,一面起身走向茶炉,怀里的北北仍是没有放下,但这猫咪显然已经习惯了他更为宽厚的怀抱,“一般来说,以金银珠宝最好做手脚,不仅仅器物小、易纳藏,而且单价更高。”

    “大人的意思是,潘素会着重在这批金银器上做文章?”宋远杳低问。

    那礼单子,先前还未到幽州时,孟皋便早已让她过目过。凭着她的记忆,那上面的金银器物,也确实写得有些粗糙,比如成色、大小、数量等等,大约是和亲的队伍出发时间较为仓促,又或许是周宫中负责安排这些的有司,原本就是这般行事做派。

    “是可以做,”乘书自己为自己倒了茶水,今日壶中备着的依然是六安瓜片,“以次充好、缺斤短两的手脚,再加上修改那上面的名册,公主的嫁妆本来就要被分成数份,对不上账的,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那……”宋远杳沉吟,“大人又准备,在什么样的时机、用什么样的手段,让潘素的这些伎俩公之于众呢?”

    乘书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疑问,只信步到她案前,用骨节分明的大掌抚平她手边刚刚才微微起皱的抄经纸,落点刚好与她的小手相碰:

    “这些事,公主无须操心,公主现在需要做的,只有静候佳杳。”

    巧合的是,觉得一切尽在掌握的,不止是乘书。

    潘素也这样认为。

    就在这日的日晡末刻,临阳府的两位主子乘着马车前往禅仁居的同时,潘素也恰巧因为忙着料理公主嫁妆之事,出了府衙一趟。

    此人虽才智平平,可偏生了一双金睛,当初也是凭着过人的目力,才能第一时间在城楼上看清从并州赶来的卢据及其手下,并快速部署好了毒计,成功诱杀卢据、献给了摩鲁尔做那投名状。

    而今日,因为一切进展顺利,他的睛光扫过街市时便多了一分自在,是以在一处隐蔽的宅院门前看到前后进入的一男一女时,他才立刻发觉了不对。

    虽是日晡,日头却仍旧毒辣,那和尚的光头锃亮,刚好刺得潘素心中一阵发痒。

    于是,他便尾随了二人,又在确认了不被发现之后,也溜进了那处荒废已久的宅院。

    这年头,野鸳鸯并不多么稀罕,稀罕的是这从周地皇寺中来的和尚,竟然也如此耐不住寂寞!

    更让潘素心海波涛汹涌的,是那和尚竟然还有两下子,只听房内传来吚吚呜呜的啼鸣泣咽,有女声操着并不流利的中原官话,哥哥爹爹的一通乱喊,其间又夹杂着那花和尚下.流熟稔的低斥,饶是潘素隔着这一道木门偷听而来,也可想见其中战况之激烈昂扬。

    早已经忘乎所以的潘素听着喉头一滚,一股邪.火冲向股.间,斜斜靠在身后的墙上,闭上眼,任由自己的淫.思乱飞。

    他今年四十出头,正是宝刀不老、再接再厉的时候。只是还未被调往冀州时,他与发妻郭氏日对夜对,早就腻了烦了,即使郭氏衣衫尽.褪站在他面前,他也提不起丝毫的兴趣。

    而乘书薄唇紧抿,墨绿色的眸子里掠过一道阴影,方才捻了捻自己的长指,对静泓说道:

    “原来宝川寺此行的僧侣中有静泓师傅这般天人之姿,先前我眼拙,竟然没发现师傅的存在。”

    他身后的戴嬷嬷,闻言却抖了一抖。

    她并不知晓面前的公主与静泓多年的交情,只当公主和王子此行是为肃清僧侣中的败类,可是如今听闻了王子对静泓所说的话,她为什么觉得,其中隐隐有一种莫大的敌意呢?

    又过了一会儿,在书荀的耐心耗尽、即将出口催促的时候,他又忽然听得自己这位状元表弟问道:

    “表兄可记得,当朝天子膝下公主中,是否有人名唤‘远杳’?”

    语气如神明冰冷,在制定他人死亡,还不忘补上一句,真可怜。

    宋远杳看着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似乎一点都不怕她将他的事情说出来,她不由得将刚刚的疑惑问出来。

    第 37 章   第 37 章“你们——”

    宋远杳眉头跳动,动作伶俐的将他的动作拦了下来。

    道渊仙君也就是白珹惊讶这个小小凡人竟然妄想阻拦他,眼神一冷,刚要甩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却对上了宋远杳那双美目,凄凉如月色朦胧但里面的冷意却让人一寒。

    难得这双眼生的如此特别。

    他这般想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可是他神色一凛,眸子如雪山的眸子此刻云淡风轻的将骤然出现的一道形如兽犬皮毛泛白的妖物斩于剑下。

    他冷哼一声,剑端轻轻一挑躺在底下装死的妖物,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脚上有什么东西缠上。漠北王廷为赫弥舒王子和永安公主安排的这处临时居所临阳府,规模宏大,占地甚巨,仅仅是其中公主所居的院落,便有三进三出,其中山石亭台错落,好不气派。

    戴嬷嬷将乘书和宋远杳带至了一间较远的厢房,里面已经有为乘书备好的衣衫。关上房门,房内只有主仆三人,宋远杳顾及着男女大防,便自动自发停在了落地屏风之后,留戴嬷嬷领着乘书进去,为他更换身上弄湿的衣衫。

    这处厢房虽然偏僻,可光线尚好,那夏日上午疏朗的日光透过直棂的轩窗射入,刚好将乘书侧身的影子投在宋远杳面前的屏风上,长身玉立,棱角分明,就连他高挺的鼻梁,也更加丰劲有力。

    房内只有衣料窸窸窣窣缓慢的声杳,恍惚间,宋远杳以为回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也是这样的屏风,将他们两人分隔开。

    那时候她并不知晓他的面目几何,而眼下,见识过他对宋杳桢的深情之后,她反而更加坦然了。

    “我之所以给北北起这个名字,”她将目光移开,语气柔缓,“因为捡到它时,身处在故土邺城以北。至于会与大人的表字相撞,是完全没有料到的。”

    屏风内,戴嬷嬷感觉到面前的小王子,高大挺拔的身体似乎僵了一僵。

    “若是我用大人的表字为猫命名实在侮辱,我改了便是。”那边宋远杳的话杳刚落,戴嬷嬷便听见头顶传来清朗男声,颇有几分急切:

    “不用,‘北北’就很好。”

    “为娘子抄写的《金刚经》全文,已经只剩下最后两百余字,”外面又响起了公主的声杳,“最迟午时末刻,一定能全部抄写完毕。到时候,烦请大人将经文带回给娘子。”

    “公主不亲自去送?”乘书敛眉。

    戴嬷嬷伺候了大周太子十余年,对于服侍青年男子更衣,早已习以为常。

    太子与其生母卢皇后一样,待人仁善谦逸,戴嬷嬷便也当这小王子同他们一样随和,却不料乘书仅仅吐了几个字,她却只觉得被阳光晒着的身上乍冷,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因为行差踏错而丢了性命一般。

    平心而论,宋杳桢和宋远杳都是卢皇后的女儿,在她眼中并没有优劣之分,乘书虽然先与宋杳桢定情,可世事无常,到了今日这个局面,她最好是顺手推舟,让替嫁一事彻底水到渠成。

    是以,她一心想要撮合这对隔着屏风说话的金童玉女,也根本不相信这两日来所传的乌耆衍单于要往小王子房中塞人之事,真会对他们有半点影响。

    小王子会只因“北北”这个俚名而动心,又怎么可能对公主移情别恋呢?

    “看这毓翘,做事也太粗枝大叶,”在宋远杳开口前,戴嬷嬷便先自说自话起来,顺便拉了手下另一名无辜的宫婢下水,“这备好的衣衫破了如此大一个口子,这让王子穿出去,还怎么见人?”

    说完,她便将那其实完好无缺的外衫捧在了怀里,言说着要去重新取来,绕过屏风,匆匆离开了。

    还顺手一并带走了乘书脱下来的外袍。

    宋远杳见状,原本是想跟着戴嬷嬷退出去的,可又思及将漠北小王子一人留在这偏僻的厢房中属实不太礼貌,而且“宋杳桢”应当也无惧这样的场面,便又生生将脚步忍下了。

    乘书虽然除了外袍,但到底隔着这扇屏风,自己随便搪塞一番,应当也能顺利挨到戴嬷嬷返回。

    听见了屏风那头的浊重呼吸,她方才想起刚刚他似乎问了自己问题,便重拾记忆,堪堪回道:

    “本来是该我亲自为娘子送去的,奈何宝川寺僧侣来报说,为表兄亡魂超度一事,有了点阻滞……”

    这个时候也只有搬出更为神圣的事,才能堵住乘书的嘴。

    谁料,屏风那侧的男声却突然提高:

    “为卢据超度,兹事体大,公主,你怎么能交给淫.乱佛门之人?”

    淫.乱?宋远杳脑中登时浮现了静泓那张清隽冷淡的面庞,这乘书怎么会如此无赖,竟然连静泓都能污蔑,还是这样恶毒的指控?

    她心头怒火丛生,竟也忘了乘书此时已脱了外袍,立刻移步绕过了屏风,便要同乘书当面对质。

    可等到那直棂窗外的阳光直射在她面上,她才看清了面前只着了中衣的乘书,半开的衣襟之下,那若隐若现的腹.肌。

    书荀的父亲溍,是乘书生母溯的庶兄。江南氏虽为百年望族,到了溯这一代仍旧是嫡庶分明。溍身为庶子,生来内向谦和,从不参与兄弟们争抢家业的勾当,是以对书荀这个独子的教育,也是让他低调稳重、自保为上。

    但书荀生性叛逆不羁,虽然表面上确实做到了父亲要求的“不争不抢”、无心功名,可打小他的心就飞到了族外,一心云游四海、常年与三教九流为伍。

    当年,他在临漳偶遇了早已被氏家族除名的姑母溯和其子乘书,便第一时间违反族规与他们相认。彼时的溯母子身处困顿、生活难以为继,书荀即刻雪中送炭不说,之后更是一直慷慨解囊,为他们提供了丰厚的生活。

    听到表弟再次夸赞自己引以为傲的易容绝活,书荀不无得意,先是拍了拍胸脯保证包在他身上,之后又忽然想起什么,低笑道:

    “还在邺城时,也有不少流言说冀北你与大公主之情.事,颇有攀龙附凤之嫌。我虽不齿这样的酸妒说法,但以我对你的了解,要让我完全相信你对大公主只出于男女情爱,凭良心讲,也是不大可能。”

    说到此处,书荀刻意轻咳了一声,方才继续:

    从前,书荀虽然偶尔揶揄他与公主,但从来点到即止,如今这个冒着巨大风险悄悄跟着他来漠北闯闯的表兄,说话倒是比过去更直接了。

    “表兄辛苦,表兄为冀北所做的种种,冀北都牢记于心。表兄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表兄的这双慧眼,”熟知自己的这位表兄最喜听人夸耀才能,乘书轻车熟路,“公主孤身一人跟着我远嫁到这漠北,当初也是我向陛下开口求娶的,护她周全本就应该。”

    至于情意,倒确实微妙得难以捉摸。

    因着机构简单、人员稀少,也少了许多中原汉地人们交往的弯弯绕绕,由大周降将潘素来料理处置和亲的永安公主带来的嫁妆一事,第二日便正式启动。

    除了那尊几乎是无价之宝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外,其余与公主同行千里来到幽州的数车财物,原本便应该分为三份:

    第一部分,留给公主自用;第二部分,充入乌耆衍单于的私库以随时征用;第三部分,分发给左右贤王、单于的几个阏氏和王子。

    至于每个部分分什么、怎么分,都由潘素决定,这其中可以做的文章,可是多得数不胜数。

    因着与宋杳桢的交易,宋远杳对自己这仅剩在漠北的时日十分宽心。与赫弥舒王子的大婚并非近在咫尺,若是一切顺利,在大婚之前,她便可以与宋杳桢换回来,不用再继续假扮这娇纵公主了。

    是以,她也根本就没有想过,会有见到乘书胴./体的这日。

    手脚冰凉,头皮发麻,久居佛寺的居士,生平第一次目睹这样的身子,一时根本不知如何反应,只能怔怔僵在原地。

    “公主这是怎么了,”被她盯着的乘书也一动不动,只是那双墨绿色的眸子,像是有烈火闪烁一般,“我不过说一句事实,公主便忍不住要来亲自兴师问罪了?”

    “你……”宋远杳眼看着乘书一面说,一面慢条斯理地将中衣的衣带系上,热意从双耳蔓延至脖颈,也不知是羞还是怒,赶忙移了目光,咬牙道:

    “你虽为漠北王子,可也曾是大周子民,宝川寺乃皇家寺庙,其中僧侣个个放眼佛门都可堪翘楚,你怎能如此含血喷人?”

    “哦?”乘书压低了嗓杳,使其变得更加浓厚低沉,不动声色地朝宋远杳移了一步,“微臣方才所言,乃微臣亲眼所见,并非信口雌黄。”

    对方如此言之凿凿,污蔑她知根知底的静泓师弟,宋远杳忍不住瞋目而视:

    “亲眼所见?那你说说看,何时何地、对方又是何人?”

    “公主,”话杳回转,像是打了一场无声的太极,乘书的眼眸里,有她颇为虚张声势的倒影,“从前与公主在邺城相处时,从不知公主竟对佛门僧侣如此上心。转眼才数日过去,怎么变了这许多?”

    说话间,他又一次紧逼,宋远杳害怕他高大的身躯,忍不住步步后退,却也竭力保持着冷静:

    “保住宝川寺随行僧侣的名声,也是保全我大周皇家的名声,我身为大周公主,难道不应该?”

    可嘴上不饶人,后背却已然抵住了墙壁。

    她没有再退的余地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乘书的长臂撑着墙面,将宋远杳娇小的身.躯半拢住,他身材高大,需要半弓着,才能让自己的鼻梁靠近她红透的耳廓,“就像今日公主见到了微臣的身体,微臣方才对公主所言,自然是微臣亲眼所见的。”

    他的气息迫近,使她越来越方寸大乱,樱唇里嗫嚅着的“何时何地何人”,也因为急促的呼吸而混乱不堪。

    “前晚,我们刚到幽州时,公主被那酒碗吓住,不省人事,”与她的情态相对,乘书倒是气定神闲,“微臣抱公主回来的路上,便撞见了那晚本来要向单于献佛像的沙弥,与人光天化日下行苟且之事。时辰、地点、人物,都齐全了,公主可还不相信?”

    “既……既是如此,”宋远杳被逼阖上了双目,“光天化日,可有其他人证?若只有大人一人所见,岂不是太过于巧合?”

    “公主恕罪,奴婢斗胆,”门外却突然传来了戴嬷嬷的声杳,“其实那晚,随公主从宴席上回来时,奴婢也瞧见了,王子所言句句属实。”

    戴嬷嬷其实早已回来,扒着门板听了片刻,发现他们竟然因为那件小事而剑拔弩张,便急急出来为乘书正名。

    她不是偏帮,那晚除了那卢据头骨做成的酒碗一事,在跟随宋远杳回来的路上,她也同样被那举止放浪的男女所震撼。

    而恰巧,她不仅看清了那男子的面容、记得那男子身着袈裟而且确定是宝川寺的僧侣之一,还恰好听见那女子腰间坠着的银铃响动,想必是当晚乌耆衍单于在开席前想要塞给乘书的漠北美人。

    “既然嬷嬷你早已目睹此事,又为何到了今日大人提起,方才出来说?”宋远杳咬牙问道。

    “那不轨的僧侣虽是个人选择堕落至此,却也代表着大周皇寺、大周的体面,”戴嬷嬷一直保持着伏地解释,“既然王子并未追究,奴婢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面对乘书和戴嬷嬷两人的言之凿凿,宋远杳自然不可能再放任不理。不过,她始终坚信做出那般出格之事的人不是静泓,与乘书周旋的结果,便是两人带着戴嬷嬷,立刻去到那禅仁居与静泓等僧侣对质,既是做下淫.乱之事,则必然会留下痕迹。

    不过,就在三人离开那僻静厢房时,刘福多却来报,说乌耆衍单于又送了一批漠北的美人来供乘书挑选,宋远杳一心拖着时辰,便借口回去为溯抄经,让戴嬷嬷陪乘书前去。

    这一次送来的美人,又清一色换成了和那晚宴席完全不同的汉家女子打扮,乘书只敷衍扫了一圈,便看见了那晚被他无情拒绝的美人之一。

    小王子回忆了一番那晚听到的苟且之人的对话,便让那位美人上前,说了几句吉祥话,而他身后的戴嬷嬷自然明白他的意图,闻罢便对他耳语一番,告知此女不是那晚的女子。

    是以,乘书又顺口问那名叫纱郁的领头妇人,当晚另一名美人为何没有同来,被告知那塞姬今日恰好身子不适不宜见人后,便让纱郁带着所有美人离开,一个不留。

    潘素自冀州兵败投降漠北之后,这两三个杳来既没有得到任何差派,同时也一直处在惊惶和忐忑之中。听闻乌耆衍单于新认了个由汉女生下的王子,那王子又将大周弘光帝的掌上明珠大公主带来了漠北,潘素便第一时间求见,想要亲自向公主说一说自己当初不得已的苦衷。

    奈何公主态度坚决,那王子也对他的拜帖视而不见,潘素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谁知柳暗花明,当那任命的通知传入他耳时,他便暗自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办好这个差事。

    不过,世人皆以为他擅长精打细算、才能以小博大攒了万贯家财为仕途开路,但其实只有他知晓,多年来替他张罗内外的,一直都是他的贤妻郭氏,如今他一个人来到漠北,面对这艰巨的任务,又该如何盘算呢?

    不过,幸运总是眷顾他,就在他拿着和亲使官孟皋送来的名册,暗暗抓耳挠腮之时,有两人的突然到访,正好解他的燃眉之急。若是不阻拦,他倒可以凭借着巧舌如簧把所有的锅都推到那和亲队伍和孟皋的头上、或者直接甩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周宫,但他既然开口阻拦了,便坐实了他知道这其中的猫腻。

    很快,硕伊便已经将所有有问题的财物揪了出来,正要将潘素五花大绑、送去见乌耆衍单于时,那边也正好来了人,说昨日潘素进给单于的药品,也出了问题。

    原来,那已经被乌耆衍关了禁闭的二王子车稚粥昨夜害了病,他虽然先前犯了大错,又不知悔改派人劫掠了和亲的队伍、害乘书受伤,但到底是乌耆衍的亲生骨肉,害了急病,乌耆衍很快便派了医生去看了,还特意从才入库的中原药材里拨了能治病的几位药材出来。

    谁知道,车稚粥喝了药不仅没有缓解,反而病情更加严重,乌耆衍起了疑,命人将那药渣翻检,方才发现原本燥湿化痰、降逆止呕的旱半夏,早已被替换成了被石灰浸泡、催呕致结的水半夏!

    水半夏与旱半夏虽然有部分药效重合,可这水半夏不仅价格是旱半夏的十分之一,也全无旱半夏那降逆止呕、消痞散结的功效,毒性也强了好几倍。

    能用水半夏充当旱半夏,可谓用心之歹毒!

    车稚粥是硕伊的独子,因为他资质甚高,她从小就百般溺爱这个儿子,今早她是看过了儿子,才过来亲自验收这批财物的,谁知道潘素这个狗东西不仅谋财,还要害命!

    于是,她也懒得再听这个汉人再砌词狡辩,先是亲手赏了他啪啪两个大耳刮子,把他打得两眼冒金星,又想到她那可怜的儿子身上的短处,命人取了把大剪子来,当着乌耆衍的人的面,扒下这狗东西那已经被吓尿的裤子,一剪刀便断了他的子孙根。

    当然,除了这些值钱的,还有另一样东西,将潘素的罪名彻底钉死,根本不得翻身。

    那便是他藏在衣柜身处,几封与大周太师宋兴策往来的书信。

    乌耆衍的手下有消息灵通者,对潘素从前在周地的过往也基本知晓。当年,潘素是靠着贿赂宋皇后的母族宋氏才得了这镇守冀州的要职,所以他与宋皇后的兄长宋兴策合谋、先假意投降后混入漠北做细作一事,再合理不过。

    而等到潘素再次被水泼醒时,面对如此种种的证据,他才终于醒悟,什么狗屁德州故人、狗屁家书,全他.妈是为了陷害他做的一场局!妄他如此信任那对奸男恶女,把许多见不得台面的事都交给他们去做,结果到头来,只有一个死字在等他!

    而在这幽州,有谁如此恨他入骨,要费尽心思来谋害他呢?

    ——永安公主,一定是那个永安公主宋杳桢!当初他可是对她的表兄卢据恩将仇报,把赶来救援冀州的卢据毒杀后砍下了人头献给漠北做了投名状,听闻这公主在弘光帝膝下被宠得无法无天,稍不顺她意便随打随骂,自己和她结了这么大的仇,她可不用尽了手段对付他吗!

    除了那个永安公主之外,他再想不出第二个人!

    反正是死路一条,不如黄泉路上多拉个垫背的,潘素想到此处,便把心一横,也不再费口舌为自己争辩喊冤,反倒是想起了前几日撞破的那对野鸳鸯的奸.情,那个花和尚是宝川寺的僧侣,这次来漠北,处处顶着的都是公主的声誉,若是出了这档子腌臜事,那千尊万贵的

    哪知道他人还没走到那私会的院落,便看见几个胡人大汉从那小门里鱼贯而出,心道不好,猜测应是与塞姬之事终于败露,却一时也不好回到禅仁居,便在街市胡乱徘徊了几番,正下定决心准备跑路,后脑一疼,便失了知觉。

    而乌耆衍那边派出的几人在那小院里等待了许久,最终扑了空,回去向乌耆衍复命后,又得到了新的命令,让他们悄悄将禅仁居封锁起来,先在里面搜索一番,看看那些僧侣们究竟是否有可疑之处。

    静泓等几名僧侣,正为了晚上王子和阏氏的受封仪式准备,待他沐浴更衣,穿好里袍之后,便去那专门放置袈裟的衣柜中,取那正式场合方才穿着的袈裟。

    谁知道,与那袈裟一并掉出来的,还有一件火红的女子内衣。

    而恰在此时,乌耆衍单于派来搜捕的人,也看见了那女子内衣。

    傍晚,宋远杳早早梳洗打扮,在戴嬷嬷的陪同下,来到了位于幽州郊外的仪式场地。

    漠北虽然在统一之后,也模仿着中原汉人改了不少的生活习惯,可这仪式祭祀等事,仍然保留着浓厚的原始色彩。

    乘书为她留了看台上一个特殊的位置,既没有靠近那乌耆衍单于和阏氏硕伊所处的高台中央,却能将仪式台上所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闲坐了许久,漠北那边观礼之人也续到齐,她悄悄极目四望,却不见静泓等宝川寺僧侣的身影。

    还有,按照先前与乘书的约定,今日也是那潘素奸计暴露、身死魂灭之时。

    此事甚为隐秘,她必须得当面听他说明,可惜那时乘书走得匆忙,许多事来不及交代。

    眼下也只能等仪式完成之后,再来细说了。

    日暮沉沉,仪式台上的篝火熊熊燃烧,待册封溯为阏氏的简单仪式完成之后,方才是今晚大戏的主角——

    那是乌耆衍单于用了大半个周地江山,才换回来的宝贝王子赫弥舒。

    否则的话,漠北铁骑雄踞冀州,占邺城、吞兖州青州、破汾州晋州,彻底将周室赶到黄河以南,简直易如反掌,不过弹指之间。

    等到身着胡服、满头脏辫的乘书出现,从宋远杳身前走过时,这个早已彻底与漠北融为一体的小王子,特意转头看了她一眼。

    四目相对时,她这才发现,他不仅披发易服,浑身野气,那笔挺的眉骨处,还横穿了一枚新鲜的刺青。

    是狼牙的形状。之后的仪式,宋远杳一路心不在焉。

    也不知是久坐烦闷、晚风粘人,还是围绕着那熊熊篝火的欢呼声和她听不懂的咒喊声,让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草原上远离羊群的羊羔,尽管竭力逃跑,可仍旧敌不过群追不舍的恶狼,终于被分食殆尽。

    又或者是,分明只有几个时辰未见,她却觉得乘书竟然变得如此陌生。

    陌生到,那个在上午还安静陪着她抄写经文的状元郎,如她幻梦之中的泡影一般,和先前那披发胡服的男子,没有半点重叠。

    恹恹枯坐了一会儿,她在周遭的欢呼声愈发震耳欲聋时兀自起身,带着戴嬷嬷离开了看台,坐上了回临阳府的马车。

    车轮辚辚,纷乱的思绪也逐渐回笼,宋远杳心底,也缓缓升起了一股庆幸:

    幸好这正牌的永安公主即将归位,笼罩在她头顶、越来越让她看不清未来的黑雾,已将她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如今,乘书已正式受封王子,彻底与他在大周的身份划清界限,若是将来真出了什么事、或者干脆他发现了她乃顶替,她可万万不能保证,他还会如从前一样站在自己这一边。

    心事重重回到了临阳府,但见一去几日的韩嬷嬷人已经回来了。

    主仆二人闭门细谈,韩嬷嬷先是报喜,说那潘素已然落网,但却不聊这次行动的细节,只向宋远杳说了一件更为紧迫之事——

    有人揭发静泓与女子私.通,虽未捉.奸在床,可静泓的贴身衣物之中发现了女子内衣,静泓百口莫辩,已经被囚禁了起来。

    原来,在今日上午,那潘素出发前去为左右贤王献礼之后,韩嬷嬷和曹彪心知时机成熟,便已悄悄离开。韩嬷嬷单独行动,先是卸下了易容的伪装、又躲在暗处观察,直到确认那一批由曹彪伪造的、潘素与宋兴策的往来书信被找到,她才彻底放下心来。

    于是她才赶紧回了临阳府,等到去参加受封仪式的宋远杳回来,便第一时间将此噩耗告知。

    宋远杳闻罢方寸大乱。且说这隋嬷嬷与绿颐,在下午送了宋远杳上了出城的马车之后,也颇为百无聊赖。

    闲谈时分,二人除了鄙薄宋远杳小家子做派、戴嬷嬷打蛇上棍之外,便是算计着邺城的回信,以及商量今晚趁热打铁,让绿颐彻底爬上乘书的床榻。

    等到夜幕降临,两人蹲守在王子的院落不远处静待时机,却没有等到乘书回来,反而等来了盛装打扮的塞姬和得意洋洋的领头人纱郁。

    眼看希望落空,绿颐气得牙痒痒,心道这到嘴的肥肉自己虽然吃不到,可也要搅合得这漠北美人也吃不到,于是便装了一副天塌地陷的惊慌模样,跑到刚回来不久的宋远杳面前,将那漠北美人一事添油加醋地好一番报告。

    眼看着宋远杳急急往那小王子的院落奔去,绿颐得意极了:

    就让这假公主大闹一场,闹得那漠北美人被原路退货,闹得那小王子因宋远杳的善妒对她生了厌烦,到时候自己便可以趁着这嫌隙的空档,好好为小王子做一朵知情识趣的解语花。

    可谁知,她刚得意洋洋地回房,拿出早已备好的轻薄衫裙、准备渔翁得利时,房门却突然被人撞开,一回头,发现是面色铁青的戴嬷嬷。

    而这边乘书的院落前,好戏已经提前上演了。

    原来是那今晚留守的公公刘福多,死活不让纱郁带着塞姬进门。刘福多虽然伺候乘书的日子不长,却也深知这位新主子对公主的感情有多深,如今夜色沉沉,又怎么可能让这来意明显的漠北美人得逞呢?若真是放了人,到时候对两个主子,他都没法交代!

    而纱郁却丝毫没有怀疑过那日小王子的言外之意,操着一口和塞姬一样的中原官话,将前几日的情形有枝添叶地朝着刘福多嚷嚷一番,两人为此争执不休,纱郁的汉话又时常词不达意,于是这半是鸡同鸭讲的滑稽吵闹,足足先让一直躲在暗处的隋嬷嬷大呼过瘾。

    紧接着,她便听到了从公主院落方向传来的急促脚步,心知是宋远杳杀了过来,便一面掩口,一面睁大了双眼,等着下一场好戏。

    可谁知,预想中的吵闹并未发生,也不知宋远杳低低同那刘福多说了些什么,灯火斜照中,那刘福多虽满眼不解,踌躇片刻之后,便让宋远杳带着塞姬,一并进了门。

    隋嬷嬷见状,狠狠拧了自己的大腿一下:

    说这个宋远杳上不得台面就是上不得台面,胡人都欺负到家门口了,她竟然想也不想就引狼入室?她倒是算盘打得劈啪作响,能就此博个贤淑容人的美名,到时候大公主来了,可又要多用几分力气,才能将这胡狼除去!

    正准备与塞姬密谈的宋远杳,可没有隋嬷嬷想得那么深远。

    这次戴嬷嬷无意中发现她正要找寻的塞姬竟然主动送上门,简直犹如瞌睡遇到了枕头,得来全不费功夫。

    只是事事自然不能尽如她意。她虽然可以拿私.通一事威胁塞姬,塞姬也不是个蠢人,虽也惊愕于事情暴露,却还迅速冷静细思,并从宋远杳的只言片语里,推测出此次落网的“奸夫”并非那正主会通,而是另一个对这位公主而言极为重要的人。于是,塞姬便反客为主,

    杳黑风高,总是变数丛生的时候。

    乘书身为今晚受封仪式的主角,在发现自己专为公主留好的位置已经彻底空了之后,心头便蒙上了一层黑雾。

    仪式正式结束,乌耆衍的高亢也到达了顶峰,于是便拉了这个已经正式改名易服的儿子,在野地搭好的大帐之中,与今日下午才双双到达的左右两位贤王,好好开怀畅饮一番。

    作陪的硕伊长袖善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动声色充作了这四个各怀心事男人交磋的柔水,谈笑间劝他们饮下了一盏又一盏酒,实则笑里藏刀,抢先赔了不是,给自己扣了一顶“不与人亲近”的帽子,直言来的这两日都忙着照顾还在病中的儿子车稚粥、实在无暇赴临阳

    除此之外,她还有余力盘算着那潘素所告发的私通一事,已经收到了最新线报的她,早早便命人悄悄将消息散播开,无论如何,都可以借着污染那永安公主的所谓“清誉”一事,挫一挫这位新贵的锐气。

    谁让她的儿子前脚出了事,乌耆衍这个管不住裤腰带的狗男人后脚就能找回一个更优秀的儿子呢?

    而乘书兴致缺缺,也知晓硕伊这是在乌耆衍面前给自己下眼药,暗讽他目无尊卑,没有主动拜访庶母。

    不过,在来之前,他便已经听说了硕伊收拾那潘素一事,既然她算是帮了自己一把,他也懒得在这些口舌之争上与她计较,便端起了酒盏,先以无礼的罪名自罚了三杯,之后又说了一堆漂亮话,好好敬了这位庶母的酒。

    等到好不容易散了,戌时已经过了半,回到临阳府时,原本想先去那位公主的院落坐坐、喝一碗她厨房里的醒酒茶,又忽然想到她大约不会如此贴心,既然不等仪式结束早走,想必此刻多半快要睡下了。

    走入自己的院落,却不见刘福多等人上来迎他,院内也是空荡荡一片沉寂。

    酒意昏沉,乘书也因为心中的闷气,失了长期保持的冷静和机敏。

    是以,在推开与主卧连着的耳房之门时,他才会被那突然扑到怀中的香软,惊得骤然理智全无。

    “大人……你可终于回来了,我已经等了你好久好久了。”

    是那永安公主的声杳。

    可与往日的清冷不同的是,这一回,娇得能挤出水来。

    明明她已与乘书和戴嬷嬷确认,那与漠北美人通.奸的佛门败类是会通,怎么最后这污名,会落到静泓的头上?

    因着要避嫌,与宝川寺僧侣相关之事都是戴嬷嬷在陪,韩嬷嬷并不知情。宋远杳忙问其是否还听闻到其他沙弥的法号,却被告知从头到尾只有“静泓”二字。

    韩嬷嬷也在宝川寺生活了十余年,那些随行的僧侣名单她也见过,对名单上的法号甚为熟悉,想必不会听错。

    宋远杳后悔莫及,她原本为了保全静泓的名声,执意让乘书压下此事,却不想弄巧成拙,反而害得静泓遭殃。

    愧急交替的她细一思索,发现如今唯一能为静泓争取一线生机的,便只有找到那名叫塞姬的漠北美人,并说服她出来证明静泓的清白。

    而正在她下定决心、与韩嬷嬷出房准备喊人时,戴嬷嬷又火急火燎地过来,与她耳语了一番。

    这两人一男一女,男的满脸络腮胡,嘴角有一颗黑色的肉痣,小眼睛滴溜溜转,无不透着精明;女的严肃干练,容貌平平、眼角嘴角细纹横生。

    两人俱是四十多岁的模样,都操着一口德州官话,自称是郭氏留在德州铺子的管事夫妻,因为曾受了郭氏的大恩,故而一听说潘家遭难,便火速赶往邺城,并且受郭氏之托,不远千里来投奔潘素。

    潘素与发妻郭氏俱是德州人士,离开德州后这些年里,郭氏所经营的生意他也很少过问,遑论认识郭氏手下所有的人。但圆滑狡诈的潘素自然不可能听信这两个不速之客的一面之词,直到他见到以郭氏私章为火漆封印的手书后,方才彻底相信了这二人。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郭氏确实曾在被捕前托人向潘素送了家书,只是那封家书被他面前乔装易容的书荀辗转获得、一直收着以备不时之需,而他现在看到的这封,其实是宋远杳模仿了郭氏的笔迹和口吻,重新写的。

    宋远杳自然不会蠢到擅自去动那封郭氏的家书,将把柄白白送给乘书。韩嬷嬷才刚与化名“曹彪”的书荀碰头、见到那封早已被拆开过的家书,便借口公主想看这郭氏放什么厥词,将家书带走。顺便,也将曹彪早已伪造好的另一封顺走了。

    韩嬷嬷看着宋远杳一点一点翘掉那曹彪伪造的家书上的火漆、将重新写好的书信放入,又默默刻了一方与郭氏私印一模一样的小章,再次火漆封印,方才接过被偷梁换柱的家书,小心叮嘱道:

    “公主,奴婢此去潘素身边,要乔装易容,这几日便再不能在公主身边伺候了。公主万事小心为上,必要时须得自保,不必考虑奴婢的安危。”

    宋远杳则将那封曹彪伪造的书信放在烛火上点燃,一字一句回道:

    “嬷嬷保重自己才是,这几日我都只蜗居房内抄经,只静等嬷嬷的好消息了。”

    她垂下眼帘,竟然发现就是那个幻境里面出现的妖物在欢快的玩自己的尾巴。

    她在心里冷笑,而玩的很开心的妖兽也不知道有股危险朝她而来。

    她轻轻的扯着对方的一块皮肉拉到她面前,发现自己被人拉着才知道自己被人发现了,不停的挣扎,而因为受伤导致那个妖兽轻而易举的就逃离了她手心。

    就在那个妖兽心里得意时,突然它咽了咽口水,它就那样被人提了起来捏在手心。

    赶过来的黎修竹不虞的看着在自己手里不自量力的挣扎,抬头看向宋远杳,见宋远杳裙间有滩血迹。

    他脸色微变 ,苍白俊美的脸上当即抿紧了唇角。

    “是谁,伤了你。”

    第 38 章   第 38 章

    宋远杳做了一夜的噩梦。

    梦中她浸泡在天青色水缸,水面漂浮荷叶,水光潋滟,鲤鱼从身边游荡,摇摆着尾巴。

    她迷惘探出手,鲤鱼四散逃离,荷叶荡起弧度。

    宋远杳猛然惊醒,睁开双眸,却见水缸都是血水,慌神中,四肢乱动,血水却拖拽她,血水淹没鼻间,她手舞足蹈,不断挣扎,直到。

    戌时,天已暗下。

    折冲府外,王佑牵着马匹,等了片刻,府门拉开,乘书一席紫衣,翻身而上,他与王佑叮嘱一番,策马而去。

    他觉出不远处似是有人在跟,他没有理会,直至长安城外以北的一处院子,才翻身下马,轻叩门栓。

    院子外点着两盏大红灯笼,将他俊美的面容映得添了分魅惑。

    开门的是一位女子,身材姣好,面容娇媚,正是宋远杳与乘书成婚第二日,去瑞和院时,崔宝英想送去清和院的那位,名为如意的婢女。

    “等等,有人盯梢。”

    原本如意开了门便想退开,可乘书低沉地道了一句,让她顿时明白过来,她上前一步,面带娇羞的朝他嗔怪道:“世子怎么这么晚才来啊……”

    乘书笑着温声哄道:“我的过,不该让你久等的。”

    说着,他轻轻撩开挡在如意额前的一缕青丝,又问:“可备了热水?”

    如意红着脸颊点了点头,二人终是合了院门,朝屋中走去。

    待走进屋,如意很快便将门窗合紧,推开书柜后的暗门,乘书走了进去,如意又将暗门合上,随后她一人分饰两角,一会儿是男子低笑的声音,一会儿又是女子娇柔的叫喊……  

    长安城外七十里地的一处驿站。

    郑盘抬脚踩在椅子上,胳膊搭在膝盖处,仰头喝了口酒,与那押送他的解差道:“那婊子染了花柳,你可知是谁给她治好的,便是那青山观里给人义诊的方士。”

    说罢,他捏起一粒花生扔入口中,“那方士你可知实则为谁?”

    解差忙给他又添一碗酒,“郎君快说说,到底何人这般能耐?”

    他口中的能耐,不光是指医术高绝,更是指何人如此胆大,竟敢亲自去治,也不怕被传了那病。

    郑盘嘿嘿一笑,压身俯到他耳旁念出一个名字。

    解差登时愣住。

    见他似是不信,郑盘冷笑,仰头又是一碗酒,“那贱人知道太子只是玩玩她,给不了她名分,在宫里遇见我以后,就死了命的勾我,眼看勾我不成,也不知耍了什么心机,这才封了个公主……”

    他打着酒嗝儿道:“你放心,我姑母太后怎么可能看我在岭南受苦,待翻过年后,我随意立个功绩,还是得回京在她老人家面前尽孝的!”

    说着,他晃晃悠悠拿出一块玉佩,按在解差手中,向他保证,“你我日后便是兄弟,待我回京,自是少不了你好处!还有你兄长叫什么来着?待我一到岭南,便书信一封给我阿翁……”

    夜阑将晚,狂风骤起,深秋的黑云沉沉压下。

    郑盘哼着小曲儿,被解差扶上了二楼客房,他歪在榻上,朝解差挥了挥手,解差点头哈腰地退了下去。

    郑盘方才酒后的那番允诺,并非狂言,而是早在他出城前,郑家就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他此番与其说是流放,不如说是游历,待到了岭南,没了长安的拘束,他郑盘只会更加自在快活,可到底还是咽不下那口气……

    明明那贱人按照他的指使,四处去传,待传言流出,他不信乘书心中不膈应,不信今上和张贵妃不觉得丢脸,不信太子还愿给宋远杳撑腰……

    到时,无人护她,她便只能来求他。

    可这死贱人非要与他作对,说什么也不肯去传,他只是气不过蹬她几脚,却没想她命中该死,竟从栏窗翻了过去,晦气不说,还害得他也跟着遭罪。 

    郑盘迷迷瞪瞪打了个冷颤,他出声咒骂,“哪个该死的没把窗子关好?”

    说罢,他沉沉抬眼,朝钻风的那处眯眼看去。

    夜色下,一个身影赫然出现在窗后,正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谁?”郑盘脑袋发胀,看不清楚,他半撑身子甩了甩头。

    待身影彻底停在榻边,他眯着眼盯了片刻,才猛然惊道:“、乘书?”

    乘书没有遮面,一身黑衣站在他面前。

    郑盘不知是因为深秋夜寒,还是因为他饮酒的缘故,那模样生得极好的乘书,为何此刻让他觉得十分可怖,仿若地府黑煞,让人心里生出一阵森冷寒意。

    郑盘心里一横,不就是个废人,有什么可怕,他抬手就朝乘书脸上指,“你怎么在这儿?”

    乘书没有说话,只袖中倏然落下一柄匕首。

    郑盘不知,强梗着脖子朝他开骂,“你个废……”

    一道寒光闪过,空气中顿时弥漫出血腥味,郑盘愣了一瞬,随即面露惊惧,双手捂在唇上,支支吾吾似在叫嚷,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见那鲜血从指缝溢出,面前的被褥上,落着半截舌头,似还在轻轻蠕动。

    “啰嗦。”乘书抽出帕子,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

    郑盘疼得倒在床榻上,浑身不住颤抖,到底也是郑家人,骨子里的血性还是有的,他忍着剧痛,竟强撑着爬起身来,他愤恨地扑向乘书,乘书却是一个闪身,躲避的同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抬脚便朝他腿骨处用力踩去,随着骨头断裂的两次声响,郑盘彻底如同废人一般,整个身子朝下跌去。

    乘书还未松手,将直接拖至窗边,让他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只要他此刻丢手,郑盘便会从这驿站的三楼窗口,直直砸向地面。

    可乘书却是将他死死拽着,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

    断腿与断舌的剧痛,再加上即将坠亡的惊惧,将郑盘早已吓到失禁,他此生从未如此害怕过,也从未如此狼狈过,这一刻,他当真是后悔了……可一切都晚了。

    半晌过后,郑盘似是晕过去了,乘书拿出匕首,在他后背处扎了一刀,一声闷哼,郑盘再次睁眼,迎着呼啸的寒风,他又开始痛哭地扭动着身躯,妄图挣脱。

    “她哭了两个时辰。”

    头顶上方,乘书冰冷的声音低低传来。  

    “你可莫要死了,待两个时辰后,我再送你上路。”

    狂风与雷电共同悲鸣,遮去了今晚一切声响。

    无人知晓,郑盘究竟何时坠楼而亡,也无人知晓,他生前究竟被折磨到何等地步,死状竟会如此惨烈。

    疾风骤雨倾盆而下,乘书没有勒马躲避,而是扬起马鞭,在雨中疾驰。

    他脸颊与手指在寒风中冻得几乎要失了知觉,他却依旧不停,机械般驾马奔腾。

    今晚雷雨交加,无人陪在她身侧,她定是又要缩成一团,哭到泣不成声。

    阿素别怕,是他错从前做错了,他不该那般苛待她的。

    他以为那些人予她亲人之名,便会真心待她,为她出头,护她周全,可如今他终于意识到,这些人根本不是真心护她,在利益与她之间,饶是那给了她五百封邑的太子,也无法选她。

    既是如此,他何必再去将她推开。

    他此生第一次任性,是为了护她。

    他此生第二次任性,也还是要为了她。

    在寒衣节那晚,他看见她失神落魄回到王府,蜷缩在贵妃榻上,哭到失声的那一刻起,他便下此决心,不再将她推开。

    他要将一切都告诉她。

    至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皆由他乘书来背负。

    七十里路,行至长安城外,晨光微露。

    他昨晚离开驿站前,换了衣衫,可一夜风雨让他衣衫尽湿,满身泥泞。

    回到府中,他先去净房洗漱,重新换了干净衣裳,梳好发冠,来到正房外,问采苓,“公主可醒了?”

    采苓垂着眼,语气颇有几分冷硬,“醒了。”

    乘书没有再说什么,只眉心微蹙了一下,推门而入。

    屋中右侧的屏风后,又身影坐在书案旁,乘书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许久未见,她更加清瘦,许是因为昨晚雷雨的缘故,她眼下泛着乌黑,显然一宿未曾睡好。

    她知道他进来了,但什么也没说,正在一张纸上认真写着东西。

    怕打扰到她,他没在上前,静静站在那里,目光半分不移地望着她。

    片刻后,她终于停笔,轻轻吹了吹墨迹,抬起眼看向乘书。

    他依旧穿着紫衣,虽与昨晚红灯笼下那件不同,样式却极为相似,他似乎自从去了折冲府之后,便时常身着紫衣,可是因为如意喜欢?

    宋远杳有一瞬的怔然,但很快便平静地收回目光。

    罢了,不重要了。

    她将面前纸张朝乘书面前推了过去,用那异常淡然的语气,开口道:“世子,我们和离吧。”

    白珹一怔,微簇眉,到也没想到如此境地她还能笑的出来。

    而他的隐蔽暗处的数到剑器,也在蠢蠢欲动等着自己主人发号施令,就能一起将那个女人杀于这里。

    宋远杳挑衅的离他进了几步,里面的恶意深深的让白珹知晓她看起来太过肆无忌惮。

    白珹手心一扬,亦或许不喜宋远杳如此一而再三的挑战自己。

    万剑齐发,就那样猛然出现在宋远杳面前,宋远杳扬笑,任由万剑向她而来,却在白珹以为对方会死在这里时。

    瞬息之间,刚刚还张扬笑意的宋远杳就消失在他的面前。

    第 39 章   第 39 章

    待到稳住她稳住后,她才打量这四周,发现这里居然是自己所住的居处。

    她眉梢轻佻,然后将手里的紧紧扒拉自己袖口的小白团子放在自己面前。

    然后小白团子不好意思转过圆溜溜的身体,害羞的不敢直视宋远杳。

    而刚刚由于察觉喝了自己心头血的宋远杳有危险,立马将对方转移别处。

    以为宋远杳会夸奖自己的聪慧,它不好意思的转过头在想,我这么厉害,就不需要你夸我了。

    “我瞧见了,这女子是被人推下来的!”  

    “啧啧啧,看着是没气了啊!”

    “天爷呐,那是不是郑家公子包下的厢房……”

    “快别说了,那姓郑的来头大着呢……”

    平康坊本就是长安城最热闹的坊市之一,今日又是授衣节,坊市内不仅有坊卫,还有巡逻的金吾卫。

    不到片刻,藏香阁外便被团团围住,郑盘被两名金吾卫架着从楼中拖了出来,也不知他喝了多少酒,整个人满面通红,脚步虚软,只嘴里还在叫嚷着自己身份。

    郑太后,郑光,今上……

    他们被他一一道出,人群中议论之人,似也被唬住一般,不敢再高声探讨,随着坊卫的疏散,很快,歌舞升平,欢笑不断。

    似是无人在意,血泊中的女子是何时没的气息,约摸是坠楼时就没了,也可能是吐着鲜血时没的,又或者是被一张草席卷走时没的……

    总之,骂她活该的也有,说她晦气的也有,怜她福薄的也有,为她落泪的……也有。

    “你认得她?”

    乘书的声音似是从极为遥远的地方,飘进了宋远杳耳中。

    她怔懵地抬起眼,她不知自己的眼泪是何时落下的,也不知为何方才人头攒动的藏香阁外,为何忽然变得空旷敞亮,而那片血泊,也不知是在何时被人用水冲散到几乎不在。

    这一切太快,快到她如梦初醒。

    “你认得她?”乘书又问一声。

    宋远杳没有回答,只望着那片空地,沙哑着声道:“我想回府……” 

    今夜好冷,冷到她钻在被褥中,还在不停发颤,她望着屋角的黑暗,不敢合眼,因一合眼,就看见那女子撩开帷帽,紧张地垂着眉眼,对她道:“方士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是医者,自然会尽全力救你。”

    她话音刚一落下,女子便倏然换了一身装束,趴在血泊中,朝她伸手,“方士……方士……我不想死……救救我吧……”

    鲜血染红了她的唇角,染红了她的衣裙,染红了她的手,也染红了她的帷帽,她的羞涩,她的紧张,她的难堪,她的庆幸,她的感激……

    还有她的沉默,她欲言又止,她的仓皇逃离……

    若那日她再次寻来时,她将她叫住,问问清楚到底出了何事,有没有一丝可能,会改变她今日的结局?

    宋远杳越是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她的身影便越是拼了命的往她脑海中钻。

    她咬着被褥失声痛哭,哭到最后失了全部力气,晕睡过去。

    寝屋帘后,待宋远杳呼吸声彻底沉缓下来,乘书才缓缓合眼,许久后,他猛然睁开,昏暗中那双黑眸,泛着幽冷的光亮。  

    京兆府内,郑盘酒醒。

    他一开始道,是烟罗醉酒失足,坠楼而亡。

    仵作却道,烟罗并未醉酒,身上酒气不足以失足。

    郑盘又道,是她染了花柳,不想活了,他在一旁好言相劝。

    仵作又说,烟罗没有染病,只身上几处有过出疹的疤痕。

    郑盘再次改口,说烟罗求他赎身,他不同意,烟罗便以死相逼,不慎跌落。

    审到第五日,京兆府终是下了结案。

    藏香阁女妓烟罗,酒后倚栏窗歌舞,不慎坠亡。

    屋中除郑盘,还有烟罗的婢女可以作证,当时二人均想去救,却苦于事发突然,没能拉住。

    此乃意外,绝非人祸。

    听着采苓的转述,宋远杳木然地喝着粥,什么也没说,只低低“嗯”了一声。

    白芨与采苓互看一眼,皆以为宋远杳只是目睹了一场血案,而惊吓过度,却不知当中详情,便只能讨了安神的汤药,端来给宋远杳喝。

    宋远杳倒也没有拒绝,喝完后就靠在贵妃椅上出神。

    当日下午,乘书便回了白渠。

    采苓忍不住同白芨叨念,“世子怎么回事,明知道公主受了惊吓,也不好生陪着,还未到上值的日子,就急哄哄走了!”

    白芨叹了一声,算着还有半月,便是太子的生辰日,到时东宫肯定要来下帖子,等到了那时,她定要将这两月府中之事,如实说予张贵妃。

    入夜,一辆马车离开城门,朝着南边飞奔而去。

    在一处僻静的山间,马车夫忽然勒马而下,车中女子连忙掀帘询问,却见马车夫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匕首,令她下车。

    女子抱着包袱,哭着求饶,眼看被逼至崖边,再退一步便要粉身碎骨。

    那马车夫忽然身影一僵,整个人重重砸在地上。

    林中走出一人,黑纱遮面,来到女子面前。

    女子慌忙跪地,痛哭求饶。

    “安州,应山县,刘建,王翠,刘知。”男子念道此处,女子哭声倏然顿住,遂又连连磕头,“不要,不要伤我家人,我保证不说出去,我什么都不说!”

    黑暗中,男子身影被拉得极长,他垂眸望着女子,道:“你若不说,你与你家中之人,皆会如今夜一般,命丧黄泉,你若说出,可为自己与家人博出一条生路。”

    深秋夜晚山间的寒风,让女子蓦地打了个激灵,她虽惧怕,思绪却已逐渐清明。

    不必来人再说,她也反应过来,所谓送她回乡,重金封口,皆是唬她之词,实则她根本活不过今晚,而面前之人,才能救她。

    女子又一叩首,颤着声道:“我、我说……我说……”

    翌日,天将微亮,阙门之外,重重三生登闻鼓,惊起一片鸟雀。

    此为今上登基以来,头一次听到登闻鼓声,此时文武百官上朝之时,皆看到一瘦弱女子,击鼓鸣冤。

    圣上自也闻得此事,直接喊来受状御史,将喊冤者带入殿中。

    女子伏地而跪,金色砖瓦让她心中惊颤,周围百官更是让她口舌打结。

    她颤颤巍巍举起诉状,被使者接走,拿到皇帝面前。

    众官员不知所谓何事,只屏气等待皇帝开口,却不料片刻后,今上神色未变,只将诉状压在手边,朝御史略一挥手,将女子带出大殿。

    仿若何事都未发生,只待散朝后,留了京兆尹与节度使郑光。

    “去将那名为烟罗的女子,坠亡一事的案宗,交于朕。”皇帝与二人道。

    郑光面上镇定,京兆尹却以冒出冷汗。

    翻看过卷宗,又看手中诉状,皇帝大掌一落,终是面露怒色,“你这是要动朕的江山啊!”

    郑光没想到皇帝一开口,便是如此大的罪行,他也是心中一震,慌忙跪地,“今上明察,此女以钱财要挟,胁迫不成,才敲那登闻鼓……”

    皇帝不待他说完,又是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念及你我舅甥一场,朕从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尔等非但不知收敛,还变本加厉,你可知你将手伸到了何处?”

    “那是京兆府!”皇帝愤然起身,桌上奏折推散一地,“要不要将这皇位也给你郑家?”

    殿外匆忙赶来的郑太后,登时顿住脚步。

    她原地怔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上前,扶着额角,险些晕倒,被身后嬷嬷赶忙扶住,回了寝殿。

    三日后,节度使郑光因为政浅薄,免去职务,留于京中任右羽林统军,实为散官,并无兵权。

    京兆尹亦是免去官职,由翰林院韦澳,任命京兆尹,彻查妓女坠亡一案。

    此案原本是秘审,不知从何处泄露,整座长安城皆知,那日敲响登闻鼓者,为烟罗婢女,见主子喊冤而死,状告权贵,为主子翻案,而罪魁祸首,竟是那郑太后的侄孙,郑盘。

    今上念于情面,说郑家无能,降了官职,实则为官官相护,暗中勾结,惹了圣怒。

    濬得知此事,对皇帝道:“若此事为真,还望阿耶能于天下百姓一个交代,扬我大中公允治国。”

    皇帝如何不愿,可郑太后抱恙在身,当初尚未登基时装傻保命,郑家也在暗中帮扶不少,当着要他撕开脸面,也着实为难。

    “阿耶曾教导我们,皇室之子与民不分贵贱,如今众目之下,若有违此理,后世如何书笔?”濬坚决道。

    皇帝合上眼,用力压着眉心,许久后,他长叹一声,“死罪可免,活罪难赦。”

    如此,藏香阁女子坠亡一事,彻底结案。

    郑盘饮酒过多,失手推至烟罗坠亡,即日起流放岭南。  

    今日风大,天色阴沉,估摸夜里又要落雨。

    采苓又添一盏灯,坐在宋远杳身边,此时屋中就他们二人,她也不在拘束,给自己倒了盏茶,呷了一口,骂道:“人贱自有天收,那郑盘往日里作威作福,这次终是让今上给收拾了,只是可惜那女子,平白丢了性命……”

    宋远杳自打寒衣节那日回府之后,便一直没有去青山观,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魂不守舍,直到前日那案子彻底了结,郑盘被押送出京,她气色才看着渐渐好转。

    可即便如此,她整个人都还是瘦了一圈。

    “只是流放……”宋远杳望着手中医书,低叹一声。

    采苓也跟着叹气,“一命抵一命自然是最好,可毕竟……”

    毕竟郑盘是皇亲国戚,而烟罗只是一个妓女,两人的命如何相抵。

    宋远杳彻底合上医书,轻轻顺着心口。

    知她觉得窒闷,采苓便提议道:“这会儿虽然有风,日头却正好,不如咱们去园子里逛逛?”

    看宋远杳似是有些不远出门,采苓又道:“你从前不是总说,要多去晒日光,这样才对身子有益吗?”

    的确,总拘在屋中,人的情绪只会更加郁郁。

    宋远杳长出一口气,点头应下,她与采苓来到西边园子。

    这个时节,长安之人多是赏菊,宋远杳还未仔细逛过西园,今日在西园四处闲逛,竟让她看到了一片映月萱草。

    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家丁正在翻土,见到宋远杳,他赶忙起身行礼。

    宋远杳唤他起身,纳罕道:“我记得萱草常见于南方,府中怎会有呢?”

    家丁笑着点头,“公主所言极是,这映月萱草原就是南方的花草,老奴也是安南人,今年年初才被世子调来长安,专门就是为了种着萱草的。”

    “年初?我记得府中大小事宜,不是皆为崔家娘子打理的吗?”采苓疑惑道。

    家丁朝她摆手,“其他事宜许是崔娘子在管,可独独这西园的花草,是世子自己安排下来的,原本是打算将这一处全部种成萱草的,可到底水土不同,那边的还是没能长成,不过公主放心。”

    家丁冲宋远杳拍了拍胸部,保证道:“老奴已经将长安水土摸透了,待明年这个时候,保准让公主能看到满园的映月萱草……”

    宋远杳神色微怔,许多年前的一个场景浮上心头。

    “你为何总盯着这花看?”年少的乘书蹲在她身侧,伸手就要将她面前的映月萱草折下。

    “阿书阿兄,不要折断它。”宋远杳赶忙将他拉住,“这是萱草,我阿翁说了,它不止长得好看,还能入药,不论内服,还是外用,都可以的,是不是很厉害?”

    望着她明亮的目光,乘书笑着问她,“你很喜欢啊?”

    宋远杳连连点头,“可喜欢了,这花的味道我也喜欢,有种淡淡的香味,一点也不浓烈。”

    乘书抬手在她头顶轻轻揉了两下,“你要是喜欢,那我以后就种一园子的萱草给你,好不好?”

    “好!”

    那时她一口应下,笑着朝他点头。

    从前的那些画面,恍若隔世,宋远杳有时自己也不记得了,若不是今日碰巧遇见这家丁,她怕是已经忘了,她与乘书曾还有过这样一场对话。

    那时她常看有关花草的医书,便对一切花草感兴趣,萱草只是其中之一,芍药与蒲公英她也曾喜欢过,只是乘书并不知晓。

    “宋远杳啊,你喜欢萱草吗?”家丁离开后,采苓终是忍不住好奇询问。

    宋远杳点了点头,“喜欢过。”

    采苓更觉惊讶,“哦,那是巧合,还是世子提前知道了啊,不然他怎么专门找人种了这么多萱草?”

    宋远杳没再回答,只坐在竹椅上,望着这片萱草出神。

    一时间园中静若无人。

    片刻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一旁的镂空石墙后。

    “我可当真是没想到,恩国公府居然下了帖子给我。”说话之人正是崔宝英,她语气中是安耐不住的惊喜。

    “这是夫人应得的,谁不知道,整个茂王府里里外外都是夫人劳心劳力在打理,人家要宴请,自得是将帖子递到夫人手中啊。”一旁附和的便是赵妈妈。

    崔宝英想起之前装病的委屈,如今在看眼前这片萱草,不免心里得意,“清和院那个毕竟是公主,阿书再是不喜欢她,也不敢做得太直白,只得委屈自己,日日躲在那白渠,连王府都不敢回。”

    “夫人莫要忧心,”赵妈妈宽慰道,“白渠那边虽然荒凉,但好在世子身旁有贴己之人,不会让他受苦的。”

    崔宝英拿帕子点着眼角,与赵妈妈继续朝廊道那边走去,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皆是乘书过得如何不顺,她心中如何心疼,仿佛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宋远杳。

    直到两人声音彻底不见,采苓才结结巴巴对宋远杳道:“她们方才那意思……是、是说世子养了……”

    外室那两个字,采苓实在难以道出,可言下之意也再明显不过。

    她此刻也终是明白过来,白芨那日为何会劝宋远杳去白渠寻乘书,许是她早就看出了端倪,却不好直说。

    “公主,我、我们要不要……”采苓都快急哭了,可宋远杳却没有露出半分急色,只盯着眼前这片萱草,平静到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听到。

    采苓不敢再开口,只静静地陪着她坐在此处。

    许久后,日头渐落,宋远杳紧了紧衣领,起身道:“回去吧。”

    从西园走到清和院,平日只需一盏茶的工夫,宋远杳却觉得今日她走了许久,都还没有走到。

    待终于踏进清和院时,她却又忽然顿住脚步,抬眼看向采苓,“我要去白渠。”

    “啊?”采苓愣住,下意识就想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去,可当她对上宋远杳的那双眼睛时,骤然间什么都懂了,“好,我这就叫人去备马车!”

    采苓跑着离开,宋远杳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抬眼看着夕阳渐落。

    “虽然此物生性噬人心魂,万人惧厌,但它已被我取了心头血喂你,它会居于心头血的份上不敢对你动手,甚至还能察觉你危险将你护下。”

    黎修竹说道最后,脸色一冷,轻生说道:“此等生物,一旦被取心头血就自身修为也被捆绑一起。”

    黎修竹很怕还是凡人的宋远杳会在他不注意期间被人欺负,一想到今日发现她受伤,他连去帮她报仇的能力都没有。

    他开始患得患失,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修炼,终有一日会为宋远杳报仇。

    宋远杳听他解释有关这个白团子一切,心下也有了几分了然,所以也开始有了今日所作为。

    她将白团子放在自己怀里,柔声温和:“看起来我可以试下,况且。”她想到资料后面有段介绍。

    里面貌似有白珹所需的东西,不如让她抢过来就好。

    第 40 章   第 40 章

    而白珹闻言,剑眉冷眸,淡道:“若她不是凡人,是害人的妖魔,那你还担心她受欺辱。”

    黎修竹抿唇,郑重其事的道:“阿紊不是杀人如命的妖魔。”

    白珹听到他一说,似在笑他天真。

    他冷声冷语,嗤笑道:“是吗?”

    但声音过于太小,而在下方的人根本不知说了什么,黎修竹还一如这副表情,见白珹冷漠的模样,他沉声道:“若师尊不让阿紊留下,那我宁可再与阿紊离开这里。”

    他话音刚落,就接受到白珹那充满威严的凝视。

    入夜,紫檀桌案上那对儿小臂粗的烫金喜烛,已燃了许久,橙色的光影随着夜里秋风渐起,愈发摇曳。

    采苓走到窗后,附耳听了一阵,见正堂那边的喧嚣声正浓,似乎根本没有想要停歇的意思,她气得蹙起眉头,转身快步走回床侧,朝那鲜红喜帐下的年轻女子摇了摇头。

    女子头戴凤冠,手持轻罗团扇,一身青色喜服,端坐在床边,便是等了近两个时辰,身影也未见半分倾斜,只偶尔将手中团扇微微下移,露出一双好看的眉眼,朝着正堂的方向看。

    只是一眼,便会垂眸,用那团扇再次遮住神情。

    “这都什么时辰了,哪儿有让新妇等这般久的道理?”采苓终于还是没忍住,嘀咕起来。

    团扇后那双眼睛又露出来,朝采苓看去,温婉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歉意,“你先去那边坐一会儿吧,待院里有了动静,再到我身侧来。”

    采苓叹气,“我哪里是替自己喊累,我是心疼你啊!”

    那凤冠看着有多华丽,戴着便有多沉重,今日女子大婚,折腾了一整日,连口水米都没有吃,怕弄花了口脂,好不容易盼到天黑,又独在这里坐了几个时辰,哪里还能受得住。

    女子却依旧不急,朝她淡淡一笑,“我无妨的……”

    两人同屋足有六年之久,采苓如何能不了解她,哪里是无妨,只是硬撑着罢了。

    “宋远杳,你……”话出口的瞬间,采苓愣了一下,随即赶忙改口,“公、公主,奴婢的意思是,要不要请外面的仆妇,去正堂看看?”

    叫错了称呼,陆宋远杳没有怪责的意思,只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温和,“不必。”

    婚房这边的仆妇,在正堂那边露面,哪怕什么都不说,也有催促之意,陆宋远杳不想那样,她不想让陆乘书为难,今日能来府中的宾客,非富即贵,得罪了哪个都不好。

    陆宋远杳越是如此,采苓越是心里发堵,憋了片刻,还是没能忍住,“你如今可是公主,是张贵妃亲自认下的义女,也是太子的义妹,礼部册子上唐阳公主那四个字,还是今上亲自提笔写的,如此大的荣耀,根本不必再如从前那般……”

    采苓没有说出口,但两人心知肚明,过去的那六年里,陆宋远杳在东宫过得是那般谨慎,那般忍气吞声,那般不争不抢。

    外界的流言蜚语,有时候听得采苓都忍不住想要与人争辩,她却只是淡笑着摇头,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到底还是苦尽甘来,如今的她贵为公主,今日与茂王世子大婚,从延喜门到永昌坊,这一路花团锦簇,灯火通明,整座长安城几乎已经无人不知,这位唐阳公主虽与天家没有血缘,却极得天家重视。

    “你坐在轿中,不知外面景象,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去年嫁出去的那两位公主,都没有你今日的排场大……”

    一提起今日大婚时的风光,采苓脸上的愁色终是慢慢散开,滔滔不绝说了起来,而团扇后的那双眼睛,却愈发恍惚。

    她本叫宋远杳,无父无母,被一位江湖游医从某个叫不出名的山头捡到。

    那时的她尚不到半岁,寒冬腊月里身上只裹着一件旧袄,嘴唇冻得毫无血色,被发现时,她不哭不闹,只静静躺在那里,朝那游医笑。

    阿翁说,他看见那小奶娃娃朝他笑时,整个人都暖和了。

    阿翁没有姓名,只有道号,便也没有给她姓氏,只取了宋远杳这两个字。

    “宋远杳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这是她名字的由来,阿翁每每与她说起这些,便会笑着在她头顶上轻拍两下,“翁翁是盼着咱们小宋远杳,能平静安然的度过一生。”

    如今,不管那公主的封号再为陌生,至少她有了姓氏,有了名义上的父母,有了兄弟姐妹,也有了夫君,有了一个真正的家。

    往后,她应当会如阿翁期盼的那样,平静安然。

    只是,这份安然中,却少了阿翁,那个传她医术,授她做人,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人。

    念起已故的阿翁,陆宋远杳鼻根发酸,她立即合眼,深匀了几个呼吸,许久后才缓缓睁开。

    耳旁采苓的絮叨还在继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话题说到了茂王世子。

    “从前只是在画像里看到,今日见到世子本人,那当真是貌若谪仙,怪不得太子挑挑拣拣那么久,独这茂王世子能让他点头。”

    陆宋远杳的婚事,虽是皇上亲自赐婚,择婿的过程他却没有参与,全程都是太子在负责。

    采苓以为,太子是看到陆乘书的画像,才应允的这门亲事,却不知实则那日,是陆宋远杳看到陆乘书的画像时,那向来平静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异样,而这丝异样,被太子看进了眼中。

    “可光模样长得好,不会疼人可不行。”采苓上前压声,提醒她,“我可听闻岭南那边的人性子蛮横,你若日后是还这般性子,是会受欺负的。”

    陆宋远杳没有说话,采苓又是叹口气,再往窗那边走去,发觉正堂的声音小了,她连忙跑回床边,“世子应当快过来了!”

    陆宋远杳手中团扇微微一颤,举得更高,将那巴掌大的小脸彻底遮住。

    采苓的手也跟着握紧,忍不住再次低声提醒,“能让公主等这般久,想来必是个不知疼人的,一会儿他若是过分,公主可定要拿出气势来……”

    “放心吧,他不会那样的。”团扇后的人忽然出声,这句话说得笃定,没有半分敷衍之意。

    因为,她见过他。

    准确的说,她与他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九年前,也就是陆宋远杳七岁那年,她随着阿翁游至岭南,被安南都护府的人请到军营,为茂王麾下的一位副将诊治。

    那副将不知从何处跌落,整条腿的腿骨都从皮肉中迸出,阿翁帮那副将接骨时,是陆宋远杳跪在一旁扶着那皮肉的。

    从营帐中出来后,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朝她递上帕子,那亮闪闪的双眸中满是钦佩,他说她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小女娘。

    这少年便是陆乘书。

    往后三年里,她与阿翁一直待在岭南,年少的陆乘书总会去寻她,他会带着她外出游玩,也会与她讲解岭南的风土人情,还会将自己的抱负说于她听……

    在阿翁被推荐入宫,要去长安为太子治病那日,陆乘书气喘吁吁跑到她面前,问她可不可以不要去。

    那怎么行呢,阿翁是她的家人,阿翁去哪里,她就会去哪里。

    陆乘书没有说话,让开了路。

    离开岭南那日,他也没有来送她。

    到底还是怨怪了她,她的心里也怪怪的,说不出那时是个什么感觉,只知道手中的馕饼没有往日吃起来香了,清泉水也不够甜了。

    黄昏时,他们彻底走出岭南道,眼看快至驿站,山路两旁忽然跳出十来个持刀歹人,这些人分外凶狠,与护送他们的兵士们开始厮杀。

    刀光剑影中,她已经记不得是怎样摔下马车的,只记得身侧的阿翁拼命朝她喊,要她往树林里跑。

    她不顾一切冲进树林,道上的厮杀声越来越远,身后歹人追逐的脚步声却愈发靠近,就在那刀光劈来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

    林中昏暗,她却一眼认出了他。

    他扯了衣摆遮面,却遮不掉他身上药囊的味道,那是她帮他调制的药草。

    歹人的身形一看便是成年男子,少年却丝毫不惧,持着一柄短剑迎了上去。

    最终,歹人死于他的剑下,而他的右手也中了一刀,却不等她上前询问,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赶来寻她的兵士问她,是何人将她救了。

    那时她便装着吓呆的模样,不住地哭着摇头,说自己什么也没看清。

    她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不得圣旨,世子擅离封地是何等重罪。

    这件事她虽然从未与人说过,但心里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到底还是会紧张的,陆宋远杳深深吸气。

    房门被推开,与陆乘书一同进屋的还有宫里派来的礼教侍女。

    透过那轻薄的团扇,陆宋远杳看见了就在不远处站着的那个高大的身影,随着面前传来的朗润声音,一首却扇诗缓缓道出。

    团扇落下,她手心已是生出一层细汗,慢慢抬起眼睫。

    橙黄色烛影中,男子一身红衣,笔直而立,那胜过画中谪仙一般的眉眼微垂,正也朝她看来。

    而没想到这件事就这样的黎修竹若有所思瞥向他的师尊。

    看不出任何端倪,可偏偏他心头萦绕一股不好的预感。

    而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也没有任何出手阻拦,白珹就一动不动坐在此处,不知过了多久。

    一声冷哼就在这处响起。

    随着一声冷哼响起,暗桌上的古书竟然此刻被火焰燃烧起来,而白珹却冷眼旁观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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