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还好不能生

    火势不小, 不止宫墙内,就连临近的街道宅院也遭到了波及,越是靠近皇城, 越是混乱一片。

    忽而一队穿甲佩剑满身肃杀寒气的人纵马过街,进了宫城。

    有士兵嘴中嚷着戒严将百姓往家中驱赶。

    这阵仗不像是普通的失火……

    岑丹溪看着纵马离去那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在凡人界这叫什么?是谋反吗?”

    “不清楚。”殷云度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趁乱混了进去,皇宫的火已经被扑灭了, 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焦味和血腥味。

    有宫人沉默着垂首用水冲洗台阶, 一盆盆清水浇下,污水蜿蜒而下流到殷云度脚边时,清水已经变成了血水。

    有两人自殿中走出,宫人停下动作伏地叩拜:“殿下, 国师。”

    黑色长裙逶在地上,殷楹嗯了声,开口道:“继续刷吧, 明日百官朝拜新主,务必要洗刷得干干净净, 半点腌臜味也不能有。”

    宫人齐声应是。

    按理说身边有位“殿下”,不待“殿下”开口便兀自发号施令这般行径算是僭越,可宫人却全然一副习以为常的态度,就连她身边那位殿下也没有开口质疑什么。

    与殷楹同时走出的那位殿下也是名女子, 二十几岁模样,锦衣玉带,气质冷清。手中宝剑残血尚温, 但待殷楹的态度却相当恭谨。

    像是觉察到什么, 殷楹不着痕迹的朝他们所在的方向看了眼,然后对身边的女子道:“殿下……不对, 现在该称陛下了。”

    殷楹微微一笑:“废帝余党之事不必过多忧心,陛下今晚只管回去好好休息,万事有臣在。”

    女子像是一下被解决了心头难题,躬身谢道:“那便有劳国师了。”

    “你我君臣一体,不必言谢。”

    短暂的交谈过后,两人各自朝不同方向走去。

    待她们走开,殿中才陆陆续续有穿着官服的人小心翼翼露个头出来四处张望。见她们两个都离开了这里,便一个个都逃命似的连滚带爬从殿中奔逃出来,官帽在推搡间被挤掉在地上也无暇去管,只一个劲往外跑。

    正出神,殷楹已经无声无息靠近了过来,微笑:“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

    殷云度收回视线:“我们在街上看到这里起了火,想着前辈可能在这里,便想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你们不用怕,不是什么大事,宫变而已。”殷楹说得很轻松,仿佛是什么司空见惯的事:“或成或败,在凡人界隔些年就要有一次。”

    “……原来如此。”虽然这么说,但殷云度还是觉得,怎么看这都不像是什么很寻常的事。

    “左右再过两日你们便要随我去寻龙脉,来都来了,不如索性便在这里待上两日。”殷楹说着,将一枚环佩交给他们:“你们想去哪儿自己随意走动便是。若有人问起,你们便出示此佩,说自己是国师府上的门人即可。”

    殷云度接下,道谢。

    ……

    无论在何处,权力都是被人所争夺的对象。

    次日,两人以国师府属官的身份立于殷楹左右,也旁观了新帝的登基大典。

    本朝传统原是先帝崩后一月内择良辰吉日新帝登基,但这位新帝显然没打算守这所谓的传统。

    一来拖久了夜长梦多,二来国师说哪日是吉日哪日便是吉日,不过是殷楹一句话的事,没必要去守死理。

    “据我所知,凡人界从前似乎没有女子登基为帝的先例。”殷云度道:“她是此间第一位吗?”

    “从前确实没有。我来了,便有了。”殷楹微微一笑:“这个位置本就该有才德者居之。”

    殷云度深以为然:“自当如此。”

    “废帝是个嫉贤妒能的性子,除却一个嫡长的身份,半分可取之处也没有。他父亲有废了他的太子位另择更有贤名的成王为太子的打算,他得知后毫不犹豫起兵篡位,这才做了几年的皇帝。”

    殷楹随口讲述道:“他登基后暴戾性情更甚以往。成王为其子取名为昆,他硬说昆字拆开便是比日,成王取此名意为其子与日比肩,暗藏谋逆之心,借故将成王夫妻下狱。又使人栽赃陷害坐实谋反之名,将成王府上下满门抄斩,存着侮辱之意留下了尚在襁褓中的成王世子,将其名改为赵诲。”

    殷云度与岑丹溪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了两分意外。

    没想到赵诲还有这样的过往,毕竟他帮上了大忙,既然听说了此事,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能劳烦前辈请新皇下一道旨意,将赵……”殷云度说到这个名字,停顿了下,改口道:“将成王世子的名字改回去,可以吗?”

    “你们也觉得这孩子可怜?”殷楹点头:“确实是个倒霉孩子,这也简单,我去同小皇帝说一声便是了。”

    殷云度从殷楹那里拿了圣旨,领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去成王府上宣旨。

    最后一个字念完,赵昆接旨谢恩后抱着殷云度小腿扑地上哇哇大哭。

    “狗皇帝终于死了……不管是不是你们做的都谢谢你们……恩人们长命百岁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儿孙绕膝……”

    他一边大哭一边胡言乱语乱说一气,殷云度有些头疼,要是只活百岁,对修真者而言可以说是相当歹毒的诅咒了。

    殷云度正打算把他扯开,岑丹溪就先一步走了过来,力气奇大的揪着他领子将他拽了起来拖到一边的椅子上。赵昆被领子卡得直咳嗽,看过来的眼神满是不可置信,似乎没想到岑丹溪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将人拎开后,岑丹溪看向殷云度被糊了眼泪湿乎乎的衣摆,气得团团转,神色看不出是嫌弃更多还是懊恼更多:“弄脏了……”

    殷云度心道坏了,试探道:“生气了?”

    岑丹溪目光幽幽:“嗯。”

    “咳……咳咳咳咳咳咳……”偏偏一边的赵昆半点不会看眼色,被勒得咳嗽完之后,又开始热情提议:“我这里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作为谢礼,这样,我做东请二位吃饭怎么样?”

    说着,他便推着两人朝外走:“论吃喝没人比我更在行了……”

    天色渐晚,几人到酒楼坐到雅间窗前时,窗外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岑丹溪扒着窗户往下看:“下面还是和昨天一样热闹,一点也看不出来今日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

    殷云度把脑袋挨到他旁边,和他一起往下看:“权力更迭这种事,对普通百姓来说还是太远了吧。”

    “莫说是普通百姓,就是对我这种皇室不受重视的旁支而言,也是远得很。”赵昆道:“我无所谓皇位上的是公主还是皇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能推翻废帝那个昏君,那就是好皇帝。”

    他这话颇有些“黑猫白猫,能捉耗子就是好猫”的味道。

    “不讲那些大道理,来尝尝这酒。”赵昆殷勤的给他们倒上:“绝对是这世间数一数二的好酒!”

    岑丹溪有些跃跃欲试,他还没尝过凡人界的酒,有些好奇味道。

    然而赵昆酒盏刚递过来,就被殷云度挡下一饮而尽。

    “我家郎君不擅饮酒。”殷云度一笑:“我代他喝了,不会介意吧?”

    “啊……怎会,怎会。”赵昆目光在两人间流转,想到初遇时自己干的好事,他也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如此甚好。”

    岑丹溪却不满意:“我没尝过,我想……”

    “不许。”殷云度跟他小声嘀咕:“想尝我们回家尝,你的酒量,在外面喝酒我不放心。”

    岑丹溪不死心:“凡人界的酒,应该不会有那么大的后劲吧……”

    “不管哪里的酒都是酒,你喝果酒都能醉倒,其他酒就更不要试了。”殷云度还是不松口:“不可以,我不放心。”

    “可是……你在这里啊。”岑丹溪把殷云度面前的酒盏悄悄往自己面前拉:“你在这里,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殷云度是怕岑丹溪喝多了做了糗事等醒了酒自己跟自己生闷气,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不让他尝一些似乎就是自己太不近人情了。

    “好吧……”殷云度叹了口气,妥协道:“一点点,不要多饮。”

    “好。”

    岑丹溪一口应下,尝第一口觉得辛辣,但尾韵却又醇香带着些甜。好奇之下,他又尝了几口。

    在岑丹溪尝第二口的时候,殷云度就知道事情不妙起来了。

    果不其然,几口之后,岑丹溪脸蛋红扑扑的开始往他怀里扎。

    光是讨抱还不够,岑丹溪在他怀里絮絮叨叨的嘟囔:“你就那么喜欢孩子吗……从外面领那么多孩子回家……”

    他似乎越说越委屈:“就因为我不能生吗……”

    赵昆看他的眼神微妙起来,一副“好哇看错你了,衣冠禽兽,居然是这样的混蛋”的表情。

    殷云度一个头两个大,似乎被误会成和外室生孩子又领回家给大老婆养的人渣了。

    殷云度捂住岑丹溪胡言乱语的嘴巴:“误会,误会,都是误会……我家郎君不胜酒力,不好意思失陪了。”

    但赵昆全然不像是相信的样子,这一捂嘴就更像是不让人说真话心虚了。

    殷云度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索性赶快抱着人往外走。岑丹溪在他怀里呜呜两声,发现已经能说话了,于是继续迷迷糊糊:“你怎么那么多徒弟哇……为什么要领他们回家……”

    殷云度问:“你不喜欢他们吗?”

    “不讨厌,但是,他们占了你的时间……”岑丹溪嘀咕:“还好你不能生,我也不能。就算能生,也不要……”

    殷云度笑:“为什么?”

    “你对徒弟都那么肯花心思。”岑丹溪还是对分走了殷云度时间的人耿耿于怀:“若是自己的孩子,那就更了不得了……”

    第72章 撒娇也没有用

    将人抱回房间, 岑丹溪睁大眼睛看他,眼神却不甚清明。

    殷云度捏他的脸:“以后不管你怎么说,都别想在外面喝酒了。”

    岑丹溪茫然听着, 像是一时反应不过来殷云度说的什么,一副任由施为的模样。呆坐了会儿,他向前靠了靠,将脸埋在殷云度颈间撒娇似的蹭。

    殷云度无情道:“撒娇也没有用。”

    岑丹溪蹭完就开始亲, 顺着脖颈向上。殷云度喉结滚动了下, 身体坐得笔直,面上一派凛然正气。

    终于,在岑丹溪慢慢啄吻他的唇角时,殷云度虎口卡着他下巴将人拉开了些距离。岑丹溪大概是因为喝醉了, 眼睛颜色都藏不住了,漂亮的眸子怔怔的,像一对翠色的琉璃珠子。

    殷云度拇指擦过他的下眼眶, 语气里带着些笑意:“眼睛真漂亮……”

    岑丹溪眼珠动了动,尝试了几下都因为晕晕乎乎的没能将眼睛颜色藏回去。他只能有些懊恼的抬手去挡自己的眼睛:“你别看……”

    “为什么?”殷云度低头亲了亲他的手腕:“从前明明会故意让我看你眼睛的。”

    “现在和以前, 不一样了……”从前不懂事,觉得只要得到了,就是自己的了。后来却发现事实仿佛并非如此。殷云度以真心待他,那他便不该将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用到殷云度身上:“我不想用这个, 控制你。”

    “好,那我不看。”殷云度摘他的发冠,又解他衣服, 随后将人塞到被子里, 轻轻拍:“睡吧。”

    岑丹溪被闷在被子里,他挣了挣:“只是睡觉吗?”

    殷云度太阳穴突突跳, 把人弄狠了他又害怕要躲着人,不弄他他又不乐意想着法子来招惹。

    “我们最近是不是太放纵了些……”殷云度点了下他的额头:“快睡吧,明日还有正事要做。”

    岑丹溪撑着眼皮不肯睡,推了推被子:“那也不要这样……”

    殷云度明白了他想干什么,掀开被子将人揽进怀里:“现在这样可以睡了吗?”

    “嗯。”岑丹溪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抱着他的腰睡着了。

    殷云度很高兴岑丹溪能这样依赖他,这样的关系也是殷云度自己所需要的。

    他们两个对对方的过分依赖在心理上如出一辙,但总会有一个表现得更明显。

    就像前世显然是他对岑丹溪的依赖表现出的更多一些,而今生就成了岑丹溪对他的依赖表现出的更多。

    是谁都一样,殊途同归罢了。

    ……

    翌日,两人随殷楹到了皇陵所在之地。

    “龙脉就在这下面。”

    殷楹领他们来到一处暗道,踏入之后,石壁上的烛火依次亮起,照亮了这一方幽暗空间。

    “前辈……”殷云度道:“您可有听说过,自凡人界飞升的人间帝王?”

    “自然听说过。”殷楹提着一盏小灯走在前面:“相传许多年前人间有一帝王以杀入道,其神魂顿悟飞升,肉身留在此地,化作了此处龙脉。”

    “前辈可有听说过,这位帝王飞升前曾留下一把匕首……”

    殷云度还没说完,殷楹忽然停下了脚步,似乎没料到他会问及此事:“是殷祝要你们来取此物的?”

    殷云度没想到殷楹没有丝毫停顿便将殷祝说了出来,微微一怔:“前辈是如何得知……”

    “果然是他。”殷楹眉头蹙起:“他是疯了吗?”

    殷云度道:“为何这么说?”

    “飞升的那位帝君是以杀入道,其兵刃虽是天下难得的神兵利器,可也满是凶煞戾气,普通修士难以驾驭。”殷楹道:“若要强取,轻则动摇心智神魂,堕魔失去神志化为行尸走肉。重则当即暴毙,再无回旋余地。”

    殷云度听完也是一惊,但他觉得事情应该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系统虽说看他不顺眼,但他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总不至于这样害他。

    “凶煞……戾气?”岑丹溪忽然开口:“是很严重的东西吗?没有能克制它的东西吗?”

    “它是至阴至凶之物。”殷楹道:“除非传说中与烛阴同属一脉但属性相克的魇龙能出世,不然这世间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能驾驭此物的人了。”

    岑丹溪温温吞吞:“原来如此,那就不成问题了……”

    “你是想要将魇龙找来?”殷楹摇头:“且不说他是否愿意帮忙,单是他的行踪一条就足够让人头疼了。我曾将此事告知照月,她又通秉了她师尊南雍宗主,准许她去百年前魇龙曾出现过的地方驻守。守了数年,半分线索也没寻得。”

    岑丹溪啊了声,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殷楹似乎还没说完,他又乖乖闭了嘴听殷楹继续讲。

    “人间动荡魇龙就会出世,古籍都说是魇龙降下了灾祸。”殷楹语气却满是不赞同:“可每一个清明盛世,也是在他现世十几年后出现的。世道一旦太平下来,他便又隐匿不见了。”

    “比起他降下灾祸,倒更像是他身负使命而来,涤荡邪秽,濯污扬清。”殷楹道:“使命既成,便要离去,故而踪迹难寻。”

    殷云度听完,下意识看向岑丹溪。

    岑丹溪道:“请前辈引路带我们过去,其他的我们自有办法。”

    殷楹继续向前走:“可以引你们过去看看,但是切记不要乱动。此物威力极大,若你们误碰了惹出什么祸事来没人能救,我言尽于此。”

    “多谢前辈。”

    幽暗小道走到尽头,是一扇丈余高的石门,左右两扇门各刻一条游龙,雕琢精细,栩栩如生。

    殷楹施咒开门,门后不像是陵墓,倒像是什么供奉神佛的宫庙殿宇。进门便能看到一排莲花宝座上神色各异的罗汉菩萨神像,第一眼似乎庄重严肃,可若仔细看去却能发现每个神像心口处都被插着一把剑。

    分明是在地底,不打灯却也明亮。殷云度抬头去看,穹顶距地面足有四五丈的距离,上嵌数颗夜明珠,光华闪烁,将殿中照得煌煌若白日。

    殷楹也仰头看向神像,解释道:“那位帝君平生最恨神佛,在陵寝中这些雕像胸口的剑,全都是他亲手贯入的。”

    殷云度被震撼了下,忍不住感叹道:“不愧是以杀入道的人……”

    继续向内走,最后一个雕像却并非神像。

    没有五官,似男而非男,似女又非女。一柄匕首没入雕像胸口,匕首柄处刻“七杀”二字。

    几乎是看到它的第一眼,殷云度就确定了,那位帝君留下的匕首就是它。

    果真如殷楹所说,满是肃杀戾气,不知有多少条人命折在了这上面。哪怕洗得干干净净,也挡不住被血泡透了的凶煞之气。

    殷云度目光转向雕像后的墙壁,墙壁上题了几行字:

    天生万物与人

    人无一物与天

    杀杀杀杀杀杀杀

    这杀气腾腾的诗似乎也揭示了主人的心境。

    最后七个杀字是由锐器刻在石壁上的,殷云度目光移回到雕像上插着的匕首上,怀疑这行字就是由它刻下的。

    岑丹溪凑过来吸了口气,歪歪头:“就是它了吧……”

    殷云度点头。

    岑丹溪跃跃欲试,刚伸出手要去取,但几乎在岑丹溪伸出的手的那一刻殷云度马上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看着他的眼睛再度跟他确认:“魇?”

    岑丹溪点头。

    殷云度还是没有松开手:“你拿它……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岑丹溪微微眯起眼,笑得很乖:“放心吧,它有事我都不会有事。它这点凶性在我这里还算不上什么。”

    第73章 疑是故人来

    殷楹还来不及阻止, 岑丹溪就已经将匕首自石像中拔了出来。

    匕首落入岑丹溪手中,灼眼的白光猛地亮起,待光芒散去, 站在那里的人也不见了踪影,而匕首柄上蜿蜒的凹槽中却多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银龙。

    匕首嗡鸣着,腾空而起,跃至殷云度眼前。

    血液似乎烧灼了起来, 殷云度头脑一片空白, 没由来的一阵心悸,心口翻涌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世间一切声音都远去了,殷楹似乎在说什么,但他半句都听不到, 他现在只能看到眼前的这把匕首。

    殷云度伸手,握住了眼前的匕首。

    罡风骤起,殷云度的衣摆被吹得猎猎作响, 不知多少年前的记忆一瞬间全部涌进脑海中,殷云度头痛欲裂, 蹲下身捂住头……

    江鹤遇生于江氏王朝的暮年,他的父亲和这王朝一样,垂垂老矣,行将就木。

    他出生时, 有鹤鸟衔花而来,而他额间一抹红又似那仙鹤朱冠,老皇帝认为是吉兆, 故赐名鹤遇。

    他出生后没几年老皇帝就殡天了, 皇室子嗣众多,本就风雨飘摇的王朝又陷入了九子夺嫡之乱, 胡人趁此时机发起战争,还在自相残杀的江朝人毫无抵抗之力,皇室迁都南下,守将也纷纷弃城而逃。

    江鹤遇的母亲是异族送来的公主,在江朝并无母族可以依靠。老皇帝一死,她们便彻底沦为了弃子。

    南逃的新帝只带了自己的亲眷宠妃,无可依靠的母子两人被舍弃在皇宫里,等待胡人的到来。

    江鹤遇的母亲眼里噙着泪将五六岁的他塞进了柜子中的暗格,又将一柄匕首塞到了他怀里。

    “这匕首……不是让你杀人的,你杀不了他们。”母亲的指尖寸寸抚过他的脸,目光从那张漂亮得不似男孩的面容上移开,泪水滚落,女人痛哭道:“你是天潢贵胄,死也要死得有骨气。如果被发现了……不要活着落到他们手里,知道吗?”

    这种世道,哪怕是男子,有张太漂亮的脸也不会是好事,更何况他还有这样特殊的出身。纵使活下来了,也脱不开被胡人侮辱圈养长大,然后沦为脔宠倌人的噩运。

    与其遭此羞辱,不若自行了断。

    孩子握紧了匕首,却从没想过将利刃对准自己。

    非他过错,为何要死的是他?

    胡人将皇宫洗劫一空,他因为太小又躲藏得隐蔽而逃过一劫。

    他的母亲不知去向,可能是被掳走了,又或者在将他藏起来后便投井自尽了,无人知晓。

    大难过后,江鹤遇悄无声息的被皇宫中的老侍从救走。

    新帝昏庸,残杀兄弟,割地卖国,搅得民怨沸腾割据势力纷纷兴兵讨伐。

    而长大后的江鹤遇自然也在这一列。

    彼时他已经不知杀了多少人,而母亲给他的那柄匕首他始终带在身侧,片刻不离。

    第一次听到匕首说话时,江鹤遇觉得挺正常的,应该是自己杀人杀的太多终于疯了。于是他面无表情继续做自己的事,没有理那道多出来的声音。

    可那匕首却仍锲而不舍的尝试和他说话,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后来,匕首中飘出一个模糊的虚影,蛇一样缠住了他。

    温热的触感贴在脸侧,轻声对他说:“我终于能碰到你了。”

    江鹤遇这才发现,居然不是自己疯了,而是匕首真的成精了。

    自此之后,每到无人的深夜,那个虚影就会飘出来,自他身后撒娇似的虚虚环抱着他,或者飘到他旁边,倦怠的靠着他。

    江鹤遇无聊时会和他说话。

    “听你的声音,是男子吗?”

    “男子?”虚影道:“大概吧,我只是在学你。”

    “你长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虚影问:“你喜欢什么样呢?你自己的容貌,你喜欢吗?”

    江鹤遇放下手中的公务文书:“并不。”

    虚影哦了声:“那如果有得选,你想长什么样子呢?”

    “大概……眼圆一点,看上去温和乖顺一点。”江鹤遇道:“不要像如今这般艳俗。”

    “为什么?”虚影道:“你很喜欢温驯的长相吗?”

    “倒也不是。”江鹤遇道:“只是更方便杀人罢了。如果脸长得乖的话,没那么容易被怀疑到,可以少吃很多苦头吧。”

    虚影似懂非懂。

    江鹤遇停顿了好一会儿,忽然若无其事的冷淡问道:“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我是你最锋锐的利刃。”虚影又飘过来,靠着他:“自然要跟着你。”

    江鹤遇的耳朵大概只选择性的听进去了“我是你的”,他点头:“那便跟着吧。”

    多年的生存经验告诉了江鹤遇一个与人相处的真谛——不听话的,都杀掉就老实了。

    无论是反叛的下属,还是他那在皇位上尸位素餐的哥哥,还是北边的胡人……通通杀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于是他身上的杀伐戾气越来越重,后来几乎到了鬼见了都要绕道而行的程度。

    而他手里那把匕首的煞气也越来越浓,虚影越来越实,他靠在江鹤遇膝头时,江鹤遇几乎都能看出他面部朦胧的轮廓了。

    不细看时,似乎很清晰了。但若细看,又像是始终隔着一层薄纱,让人看不真切,却又隐约能看出五官大致的样貌。

    江鹤遇有些出神,不由自主探出指尖想碰碰那人的脸。

    “你怎么了?”那人伸出食指,跟他探出的指尖对了一下。

    江鹤遇被烫到一样蜷起了手,不自在的收回目光,嘴硬道:“没事,魔怔了。”

    后来他杀完了所有反对他的人,代替他哥做了皇帝。

    如此还不够,他继续向北杀,誓要杀光北面的胡人。

    做完这些事,他突然想起来从前只要煞气浓一分,那人的样貌便清晰一分。于是到了夜晚虚影又飘出来时,他急迫的抓着人看,却发现仍旧看不清。

    江鹤遇有些气恼:“为什么还是看不清?”

    虚影飘来飘去不知道他在气什么:“我本就不该这世为人,自然不会有人能够看清我的面容。”

    江鹤遇问:“不该这世为人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才刚生出灵智,要等投胎转世入了轮回后,才能被人看清。”虚影道:“你很想我变成人吗?人都有名字,那你先给我取个名字吧?”

    江鹤遇隐约能看到他有双圆钝无害的眼,鬼使神猜道:“就叫阿圆吧……”

    后来大概是他人杀了太多又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上界有意要地府将他收走。可他身上凶煞之气太重,判官不敢审他,无常不敢羁他。又不能放任他不顾,于是一道接引天光照下来要引他上界教化他。

    先让他飞升,飞升后又以他身上业孽太重,七情只懂一恨为由遣他重新下界,将喜怒哀惧恶欲恨七情全都参透了,再重新归位。

    江鹤遇半点没犹豫下了界,路上负责接引的使者对他道:“好事多磨,仙君早去早回。”

    江鹤遇道:“这倒是正合我意,我从上来就在想该怎么下去了。我的匕首还在下面,那是我的东西,我得去取回来。”

    而他被接引天光带走后,他的那柄匕首也成了一把空壳,神魂入轮回转世。

    大概是因为这份过于浓烈的凶煞之气,天道留意到了这个初次轮回的神魂,说要与他做个交易。

    阿圆问,是什么交易。

    天道说,祂算到几百年后人间会有一场大劫,希望他能成为天道留在人间的一把利刃,守人间几百年安定,在这之后可以直接成神。他将不死不灭,不入轮回。乱世则出,替天道清扫邪秽。盛世则陷入沉睡,等待下一个乱世的到来。

    天道会给予他超出世间所有生灵认知的力量,但相对的,为了防止他滥用这份力量,他每次重新醒来都会失去以往的记忆。天道会不断提醒他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在完成使命的过程中渐渐记起从前的事,完成使命后不管他愿不愿意,都会再度陷入沉睡。

    阿圆听完,摇头:“这听起来对我并没有多少好处,我没有时间做你的任务。我要入轮回,然后修炼,飞升,去找他。”

    天道对他说:“但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已经再度入了轮回了。”

    阿圆微怔:“可是他已经飞升了呀……”

    “天道不会说谎。”祂继续道:“不出意料的话,那个人还要再轮回七次。若你答应我的交易,我可以让他的每次轮回都能遇见你。”

    阿圆犹豫。

    “再加一条,只要人间能度过此次劫难,你们可以一起飞升……”

    “成交。”

    二十年后,与友人结伴外出的小公子看到了路边缠在树枝上的小蛇。

    友人拉他:“你可别看了,快走吧,一条蛇有什么好看的……”

    友人话还没说完,那小公子一摸蛇是凉的,眼泪哗啦哗啦落了下来。

    “小蛇,你怎么是死的。”奚宴清满目伤怀:“你我相遇也算缘分,相识一场,我来把你葬了吧……”

    友人大怒:“你这傻子又犯什么蠢,蛇本来就是凉的!”

    奈何他根本不听,一边抹泪一边在路边挖坑,树枝上的蛇被他吵得受不了,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见蛇没死,奚宴清将蛇往手臂上一缠,高高兴兴带回了家。

    后来小蛇化成了人,站在林边窗下,拿手指拨弄他种的花。

    他呆呆的站在那里看,连心跳呼吸都要忘了,只觉得美人似曾相识。

    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第74章 是在索吻吗

    殷云度第一时间给北茫和变宗各递了一封信去, 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修真界,保险起见没有向东阙递信,而是亲自去找到了姜意绪。

    殷云度将应如许相关的事全部如数告知, 又将两块紧紧嵌合在一起的红玉交给他,又道:“我还有一事,想要拜托前辈……”

    “殷公子客气了,这本就是我该做的。”姜意绪听完他交代的事后将玉佩收好, 躬身一揖:“是我应当多谢你们……”

    “不必如此。”殷云度赶忙制止, 缓和气氛道:“今日不谈公只论私,应宗主与我父亲是故交,与阿圆父亲也是故交,四舍五入大家都是一家人。若真要论起来, 我和阿圆都该称前辈一句师兄才是。”

    听他这么说姜意绪神色放松了许多,留意到这次来东阙的只殷云度一个人,于是问道:“岑公子呢?往日见你们都是形影不离, 怎么今日不见他来?”

    “我正要去找他。”殷云度一笑:“他自去岁同我离开流云阁后还没回去过,有些想念。而且前些时日岑师伯受了些小伤, 在北茫修养,已经许久没有回去了。这样下去实在有些不合适,怎么说也是个不小的宗派,总要有人打理。他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

    姜意绪了然点头, 显然是听懂了弦外音,有些担忧道:“原是如此,只是岑公子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会打理宗门事务的性格……”

    “没关系, 他会不会打理事务其实影响不大。”殷云度摩挲扇子, 微笑:“只要他的剑够快,就有的是会打理事务的人为他做事。偌大一个宗门, 总不能全都是吃干饭的。”

    姜意绪也笑起来:“此言有理。”

    和姜意绪最后寒暄几句,殷云度动身去了邕州流云阁。

    不同于初来这里时的热闹,现在这里山门前静悄悄的,连个看守的弟子都没有。

    殷云度左右张望一番,径直抬脚跨入。他御剑找了一圈,怪不得其他地方没有人,原来是众人都被集中到了演武场上去了。

    而岑丹溪,正站在演武场正中央。

    殷云度随便找了棵树,在树干上坐下,饶有兴趣的看戏。

    岑丹溪脚边横七竖八躺了几个人,殷云度隐约认出了是那几个不做人事的长老。

    岑丹溪看起来因为无处下脚而有些困扰,血流过来,他有些嫌弃的躲到一边,顺手在那几人身上将剑擦了擦,然后抬眸扫过演武场边沿的其他人:“还有不服的吗?你们其实可以一起上,一个一个来很麻烦。”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然后齐齐后退一步,低头像鹌鹑一样一大片,全都缄默无声。

    “既然都没有意见了,那我来安排一下宗门内日后的一些职责调度……”岑丹溪看向某个方向,出言道:“崔师兄。”

    从一开始就一直在人群中默默无言的崔修平也没想到自己突然就被点中了,心情复杂的向前走了几步:“师弟。”

    岑丹溪依旧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从前这副模样落到旁人眼里只会觉得他呆滞迟钝,甚至软弱可欺。而现在,仍旧是这张脸,却再无人敢这么想了。

    “崔师兄是我父亲的亲传弟子,日后若是我和父亲都不在,那崔师兄便是流云阁的代理阁主。”岑丹溪道:“阁内大小事务全权交由崔师兄处理,我会不定时回来查验阁内情况。”

    说完这些,岑丹溪看向崔修平:“崔师兄,我虽不善此道,但是非对错还是分得清的。阁内灵石开销用度多一点亦或是少一点,只要总体数目相差不大,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是阁内出了黑白颠倒之事,无论是行事者还是包庇隐瞒者,我的剑下不会有分别。”

    事情显然无可转圜,崔修平只能答应:“我明白了。”

    果决,冷硬,毫不拖泥带水。

    系统初次告诉他,前世岑丹溪把四大宗门收拾了三个,连七大世家也被整治得服服帖帖的时候,殷云度还是抱有一点系统在夸大其词的想法。

    然而现在看来……系统似乎在这件事上没有说谎。

    岑丹溪安排完之后,众人散去。他将剑收起来,足尖点地三两下跃至树干上,坐到殷云度身侧,凑到他面前:“我做的怎么样?”

    殷云度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很想亲他。但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在岑丹溪看来可能有点莫名其妙,于是忍住了。

    殷云度微笑,由衷道:“很厉害。”

    说完,又问:“什么时候发现我在这儿的?”

    “你一来我就发现了。”岑丹溪说完,腿搭在树上,身子枕到他膝头:“你都想起来了吗?”

    “嗯。”殷云度护着他的腰:“小心别掉下去了。”

    “不会。”岑丹溪看着他的眼睛,拉着他的手滞在半空,又伸出一根食指,和他的指尖对上:“你当时,在想什么呢?我那时候不懂……”

    “那时候不懂。”殷云度看着他,哑声问道:“那现在呢?”

    “是和现在一样的眼神啊……你喜欢我。”岑丹溪抬手捧着他的脸,去摸他的眼眶:“眼睛里装不下,都要溢出来了。”

    殷云度把他的手抓到唇边亲了下,然后捂到自己眼睛上,闭上眼只是笑。

    “我一直在等,你怎么一动不动?”岑丹溪抬手环住他的脖颈,呼吸勾缠:“明明从刚刚就想亲我,为什么不亲?”

    殷云度眸光沉沉,却仍含着笑意,轻轻捏了下他的耳垂:“怕你觉得我莫名其妙。”

    岑丹溪靠的更近,只要殷云度一动,便能碰上:“你不理我那才是真的莫名其妙。”

    在殷云度面前,岑丹溪总是一副任凭欺负的模样,耳垂被揉捻得有些发红也不吭声。殷云度松开了他的耳垂,换成掌着他的后脑勺,故意似的朝后一仰,原本近在咫尺的距离被拉开了些。

    岑丹溪不太高兴的看着他,目光有些幽怨。

    殷云度顶着他幽怨的眼神,含着笑意问道:“是在索吻吗?”

    岑丹溪模模糊糊用鼻音嗯了声,再度凑上来,却因为殷云度一动亲到了脖子上。

    岑丹溪几乎大半个身子都贴在了殷云度身上,殷云度搂着他的腰防止他乱动掉下去,继续问道:“这么想亲……是在求爱吗?”

    岑丹溪为美色所误,被殷云度那张脸一恍,点头:“嗯。”

    殷云度奖励似的在他颊边亲了下:“求的谁的爱?”

    岑丹溪有些迷乱:“你的。”

    殷云度笑意愈深,揽着他的腰同他接吻。意乱情迷间,岑丹溪隐隐约约听到,殷云度似乎低声夸了一句好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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