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执念

    “……信息素……过高……”

    “短时间……很难……”

    像淹没在水底的浮藻一样, 李登殊浸没在意识的深海之中,难以听清楚水面上的声音。可不知为何,心底却始终有一个声音鼓动着他快点醒来, 恳切而急迫,满怀哀求。

    水面上的光亮似乎因此更亮了一些,而李登殊感觉到周围浮起更多泡沫,涌向水面之上。这次他益发清晰地听到了心底的那个声音。

    ——直到我死去那刻为止……我会一直想你的。

    那个瞬间的心如刀绞令他瞬间睁大了眼睛, 克服了眼中的酸涩努力挣开束缚, 朝着水面伸出了手。

    ——李登殊。

    那个声音在他耳畔喃喃。

    ——我要去地狱了。

    不,不要,艾尔!

    他发自内心呐喊出声,可是正如当时的他无所为一般, 此时此刻他也无法挣脱时间的囹圄。而水面上的浮沫也越来越多,随即他跟着上涌的气泡浮出了水面!

    *

    “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元帅大概会在10到12个小时后恢复清醒, 但这仅限于意识层面……他体内的信息素浓度刚降下去,大剂量的镇静剂药效代谢也需要时间……所以想要彻底行动自如大概还需要两天……”

    病床前还在和亲卫队讨论的医生刚推了下眼镜, 就看到一旁原本听得极为认真、频频点头应和的卫兵睁大了眼睛,见鬼也似的看向他的身后。紧跟着回头去的医生也跟着瞪圆了眼睛——在他的诊疗中至少还需要十几个小时才能从昏迷中醒来的联盟元帅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惨白着脸色坐直了起来。

    卫兵冲上前去,一声惊喜的“上将”还未出口, 李登殊的目光就已经着落在他腿侧缚带的匕首上。电光火石间卫兵只觉得眼前银光一跃,甚至没有让任何人来得及反应,李登殊就已经拔起匕首狠狠地扎向了自己掌心。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所有人见鬼似的看着他, 而李登殊终于在剧痛中夺回了自己对身体的支配权。联盟元帅冷汗涔涔看着他们, 哑声问道:“艾尔,在哪里?”

    *

    代尔僵坐在原地。

    临时搭建起的医疗区聚集了不少此次事件的伤者, 来自三方的志愿者和医生正在统配医疗资源。周围人来人往,人声细碎而略有嘈杂。他僵坐在一批运送过来的后备物资箱旁,还在默默消化刚从属下那边听到的消息。

    莫里安暗中调走了一队人手。在这个局势之下,不管这位前任元帅是打算去做什么,这个消息都足够令他坐立不安了。莫里安大概率是想浑水摸鱼冲赛德或者艾尔中的哪一方下手——当然后者的可能性才最大,一旦成功,其结果都是致命的。可偏偏李登殊正昏迷不醒。

    按理说这些事情轮不到他来插手,他只需要做一个俯首帖耳听命于人的将官就够了。可一想到此节的后果,他就会想起那时候上将的眼神。

    这令代尔觉得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尽管他势单力薄,但至少可以拖延一些时间!

    代尔打定主意,倏然起身。他迈开步伐朝着外面走去,全然没有注意到在自己的身后,原本有些嘈杂的人声现在已经全然静了下来。

    “代尔。”

    军靴在地上踩出咔哒轻响,代尔定步满脸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发现脸色极差的李登殊就站在不远处。他发丝微乱,脸上因高烧带来的不正常潮红还没有彻底消褪,甚至呼吸都显得格外沉重。手掌上匆匆急救处理的绷带显然是新伤,这让代尔一下就猜出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一旁错过眼就是接替了他的亲卫队卫兵站在李登殊身后半步左右,见他望过来,忙苦着脸冲他露出一个哀求的表情。

    代尔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而医疗区内所有人都侧目看着他们,在诧异为什么李登殊会抱着病体强行起来。

    可李登殊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在等一个回答。即便用自残的方式也要让自己站起来。代尔内心默默叹了口气,这已然成为了他无法违背的意愿。

    “莫里安大人调派走了东南军区一编二十人,出行快行舰数目并未入军部备案,但据观测至少有十五支。”

    代尔顿了下,压低了声音道:“可能是为了截杀。”

    最后这一句只有李登殊和身旁的亲卫队员听得真切,而其他人早已因为莫里安作为非在役军官却私自调派军队的事而蜚蜚私语。李登殊呼吸轻了一瞬,嗓子有些哑:“什么时候。”

    “半小时之前。”

    李登殊垂眼定了一瞬,而后抬眼当即道:“给我一艘快行舰。”

    “元帅?!”理解到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代尔和亲卫队众人都不约而同惊呼出声。这一串迭声里有诧异,有劝诫,有不忍,也有不解。

    而李登殊丝毫不为所动。

    “这是军令——”元帅自即位以来第一次用上如此冷峻的口气:“无论是谁,都不许跟上来。”

    ……

    帝国别馆的废墟上一片狼藉。

    随行的几个医官心照不宣,在转移了格林和李登殊后对缇娜的伤势简单地进行了处理,便没有再对上将留驻的要求提出半分异议。而她甫一出来就听到了帝国禁卫军们找到了皇太子的消息。这次昏迷的斐德罗也终于清醒过来,得知现状后不顾满脸尘灰,一力要求跟着帝国军去接应伤重昏死过去的皇太子。

    缇娜看着担架上半死不活赛德,只匆匆和斐德罗隔空致礼,便继续主持联盟军队搜寻余下的人。

    确切的说,是挟持皇太子的嫌犯,和因为缉凶而下落不明的中将弗兰。

    缇娜站在弗兰所跳落的巨大空洞旁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阴影中的废墟。过了会儿有一队联盟士兵靠近过来——那似乎是最早遣派下去搜寻的一队。他们几个人挤成一堆,到了缇娜身后还略微搡推了几下,才最后把汇报者决出来。被挤出来的士兵一脸难言,回看了看同伴后,又一脸踌躇地朝着她靠近了几分。

    缇娜瞥了他们一眼,没有理会那些本该被斥责的小动作。最终汇报者鼓起勇气开了口:“上将。”

    “说。”

    听懂了缇娜略重的语气,后面的话就顺畅了许多:“我们找到了弗兰中将的行踪,只是……只是他……”

    缇娜转过身去,抱臂问:“只是什么。”

    “他,”对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躲着我们。”

    ……

    弗兰抱着怀中的人一步步在废墟里走着。

    眼前的道路晦暗幽深,一看就无比危险。可弗兰带着他不敢朝有光的地方走,唯恐遇到了来搜寻的联盟或者帝国人,那样的话——他既然下定决心不会眼睁睁看着言泽去死,自己会怎么做就难说了。

    想通此节,弗兰没用多少功夫就说服了自己。他要把言泽送到安全的地方,随后哪怕自己再去领刑……可是安斯艾尔此时自身难保,对于言泽来说唯一剩下的安全安全的归处就只有潘西了。

    弗兰隐约腹诽那个看上去有些不靠谱的小雀斑能不能照顾好言泽,一边又满腹苦涩,或许他才是言泽面前最为不安定的因素。怀里的Omega浑身烫得厉害,弗兰不敢去看他身上有多少伤,只能寄希望于他的强悍小猫一定要撑到出去那一刻。

    他听到言泽有些不安稳的呓语,低头安抚地亲了亲他的额头。混进嘴唇里的味道苦咸而腥涩,说不出沾了言泽多少血和多少他的泪和汗。弗兰的左臂跳下来时候就已经摔断了,现在只能靠着右手把言泽抱在怀里。

    “宝贝儿,宝贝儿……别睡,先别睡。”一路上弗兰不厌其烦地和言泽说着话,尽管少年能给他唯一的反应就是把眼睛轻轻睁开一点,而后又没精打采地闭上。

    他伤得太重了。

    弗兰嘿嘿一笑,把一切归结于自身:“别啊宝贝儿,这么不想看见我吗。好的……好,那我不叫你宝贝儿,我叫你言泽。言泽,你知道吗,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你就坐在我面前,眼睛睁得大大的……那时候我就迷迷糊糊在想,这是哪里来的小猫啊,长得真漂亮。”

    弗兰咬牙把下滑的言泽往上抱了几分,感觉到言泽的身体在逐渐发软失力。忙到:“别睡,言泽。”

    他害怕他会像无数人那样一睡不醒。

    “陪陪我,再陪陪我,”弗兰哽咽道:“这里太黑了。”

    言泽的眼皮似乎微微动了动,可是他实在是睁不开眼睛了。弗兰不断啄吻着他的额头:“言泽,言泽。”

    “等我们出去了以后,我教你念我的名字吧。”

    “弗兰,弗兰。”弗兰一遍又一遍贴在他耳廓上轻咬着:“说起来,比起艾尔所说的直到你会说出的名字为止才——我那个时候才突然明白,如果能听你亲口叫一下我的名字,那该是多美妙的事情啊。”

    剧痛和肢体的困顿叠加在一起,令弗兰眼前也开始有些发昏。而就在此时,他感觉怀中的言泽不安稳地动了动。他忙屏息凑近过去,看到言泽的嘴唇微微开阖:“……”

    咫尺间只能听到那微弱的气流音,而弗兰毫不气馁,凑近了继续道:“宝贝,你想说什么?”

    言泽喉结微动,这次轻轻吐出了一个音节。

    fu——

    那一瞬间弗兰只觉得脑海中炸开了一朵烟花,任何鼓励都没有言泽口中吐露出的这个小小音节来得奏效。弗兰眼眶里满含热泪,重重地吻了下言泽的额头后又鼓足了干劲:“弗兰,弗兰——”

    “跟我说,”他一边抱着言泽往前,一遍不厌其烦道:“弗——”

    “弗兰·奥斯本。”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一瞬间弗兰如坠冰窟,即便是言泽滚烫的体温也没挽回他手脚发凉。弗兰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不敢置信地侧过头去。

    缇娜站在不远处,冷冷看着他。

    姐姐。

    弗兰张了张嘴巴,因为过于紧张甚至一开始失了声。片刻后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强自压抑住自己想逃的冲动:“姐姐……?”

    缇娜似乎笑了一声,带着点说不出的轻嘲。随着她向前一步,弗兰隐约向后退了几分。这令缇娜站在了原地。

    黑暗中姐弟两人远远相望,片刻后缇娜神色微动。

    “弗兰,”她的语气有些沉重:“你令我非常失望。”

    这句话往常或许会令弗兰格外痛苦,但此刻他却只感受到了恐惧:“姐姐,你想做什么?”

    他有些悚然地抱紧了怀里的言泽,转而意识到什么,又忙不迭把言泽往自己身后藏去。

    “可笑。”注意到他的动作,缇娜忍不住冷笑出声:“我要做什么的话,你以为你能阻止我么?”

    “你知道你想藏起来的是什么人么?他不仅与刺杀皇帝的安斯艾尔过从甚密,甚至就在刚刚、在你面前——在大庭广众之下险些成为杀了帝国皇太子的现行犯!”

    “对不起……对不起、姐姐。”

    “把他交出来,然后跟我走,弗兰。”缇娜道:“到此为止……我还能救得了你。”

    弗兰齿关发紧,浑身都开始打着冷颤。他轻轻半蹲下,让言泽滑落靠在一旁,而自己则尽可能挡住缇娜的视野。他断掉的左臂只能以一个扭曲的姿态回护着言泽,而仅剩的右手则摸向了身后。

    那瞬间缇娜勃然大怒:“把你背到身后的手给我放下!!”

    “你想做什么?!你这个混账,弗兰·奥斯本!”她眼前的一切让她既愤怒而不可置信:“你难道要为了他对我动手吗?!”

    被喝破的瞬间弗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不、对不起,对不起……姐姐!”

    弗兰大哭着跪倒在地,他哽咽不成声地看向缇娜,祈求道:“姐姐,对不起……可是,可是言泽,唯独他!姐姐!”

    “我求求你……唯独他,我没办法放手、没办法让开,我不能看着他去死!姐姐!”弗兰膝行着向前几步,泣不成声道:“姐姐,求求你……”

    “弗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缇娜向前几步,居高临下看着他道:“你要救他,可是你救了他,谁来放过你,谁来放过奥斯本家?!那不是什么别的人,那是帝国的皇太子——那是帝国未来的皇帝!!”

    “姐姐!”

    “弗兰·奥斯本!”缇娜上前掐住了他的下巴,疾言厉色道:“你弄清楚没有,你是联盟人!你究竟要为一个不相干的异族人做到什么地步,你要背叛你的家族、你的国家吗?!”

    那些话语的每一句都仿佛钻心蚀骨一般,扎进了弗兰的心底。他不住地摇着头,可却无力反驳,即便他本心并非如此,可保住言泽本身就意味着后续一系列的背叛。而缇娜看着自己的幼弟抱着头痛苦的模样,一时间内心也是五味陈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弗兰,”缇娜道:“有些事,就是会令人无能为力的……这只是个开始,你以后会遇到更多。”

    保护不了的人,做不到的事情。

    听着耳边撕心裂肺的哭声,缇娜松开了弗兰,垂眼看了他片刻后,抬手便要去抓言泽。

    而在她伸手的那瞬间,另一只汗涔涔的手抓住了她。

    弗兰还在哭,但是那张年轻的、迷茫而痛苦的脸庞上突然涌现出了某种决绝意味。

    “姐姐。”弗兰抓着缇娜的手道:“那你就先杀了我吧。”

    缇娜愣在了原地。

    她尚没有理解为什么弗兰的思路跳转到了这里,可是一种更难以言喻的怒其不争却先一步占据了她的心:“弗兰!”

    “听到你说出这句话,比你先前干脆对我开枪还不如。”

    “可我不想背叛联盟、也不想伤害姐姐!”弗兰睁大着双眼,毫不退缩地和缇娜对视:“可如果你要我眼睁睁看着言泽去死,我绝对做不到。”

    “所以、所以……”弗兰摸索着,拿出了身后的枪:“为了不让这一切发生……”

    “求你!求你在我向你开枪之前——”

    “先杀了我。”

    第182章 祝福

    向缇娜报信的那支派遣小队等在废墟的一处入口外。

    先前的跌入口和这里并不相连, 甚至相隔距离有些远。所以他们刚开始进入搜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真的会有什么收获,直到他们遇到了弗兰——事实上应该是隔着一道墙看到了弗兰才来的更准确。只是这位新晋中将颇为狼狈地抱着一个人在废墟中摸索着走,怎么看也不像抓人的样子。

    这支小队是隶属北部军区的一支。弗兰躺进Alpha腺体生理疗养科的那一次, 他们虽没有亲自去探望,事后却也有所耳闻。何况在那之后弗兰对和那名Omega之间的纠葛也并没有遮遮掩掩,甚至有时候还会主动去请教军区里几个已婚的Alpha一些感情问题。“奥斯本中将对某个露水姻缘的Omega情根深种”这件事在背地里也做了他们许久的谈资,在集会上时常就会调侃一二, 弗兰对此除了有些羞赧, 并没有什么其他的表现。

    ……可他们并不知道那个Omega是谁。

    直到今日为止,这一切似乎才阴差阳错地连成了线。

    这种事情,换做其他时候,他们少不了要起哄顽笑, 可到了现在就有些微妙了。不过他们只是感觉到了什么,并没有把一切想得过于明白——所以商讨过后,他们决定去找缇娜。他们结识两个奥斯本的时间都不算短, 那位凶名在外的极夜玫瑰虽然历来严苛,但对弗兰的关爱从不作伪。再加上那个Omega怎么也算得上是缇娜的弟妹……四舍五入就是他们奥斯卡的家事!

    而且之前弗兰在军中被缇娜教训也不是一回两回……左不过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

    本着如此的乐观猜测,再加上缇娜没有允许他们随同下去。这似乎更印证了他们的猜想。他们不由得在外面乐不可支地猜测着“弗兰这次总该发结婚请柬了吧”以及“弗兰会不会被缇娜拧着耳朵揪出来”云云。直到——

    沉默的地底突然传来了枪响。

    那声沉闷的响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波动,只是令明光中跌荡起更多浮灰。可原本守在外面挤眉弄眼、小声讨论着的派遣小队俱是一僵,轻松揶揄的表情变成一脸惊慌, 意识到什么后,惨白了脸色,不约而同向洞口张望着。

    正在他们向下张望着, 旁边又有人找了过来:“缇娜上将在哪?!”

    由于今天的袭击和流弹影响, 再加上日前佩格勒星爆炸受袭损失惨重,是以周围的基站炸毁后通讯基本陷入半瘫痪状态, 再加上出于封锁消息、减缓事态影响考量,许多消息传输都又回到了最基本的人力传输上。

    不过在入口处等着的这些人心不在焉,回头看了眼不过是个传令兵后更是不放在心上。他们焦心于地下发生了什么,全然没意识到传令兵也是一脸急色。

    几分钟后,缇娜走了出来。

    原本要开口询问的人登时把话噎了回去,只有那个传令兵终于突破了重围、喊着“上将”挤到了缇娜面前。不过等他看清楚缇娜神情恍惚、面上惨无人色的样子,也不由愣了一下。

    缇娜收起了枪。

    “什么事?”

    在派遣小队欲言又止的注视之中,她轻声问道。而那传令兵当即也正色道:“代尔中将让我来报告您,元帅醒了。”

    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下,受袭的元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清醒,无论如何对于当下都称得上是件好事。可缇娜的表情却反而因为这句话更沉了些,传令兵注意到这一点,微妙地顿了顿后继续道:“但在不久前莫里安大人调派了一支小队,元帅在得知这件事情后,当即调走了一支星舰,独自追了上去。”

    “……见鬼!”缇娜低咒了一声,当即向外迈步道:“带我去见代尔,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传令兵称是,但在缇娜迈出几步后,身后的派遣小队终于有人开了口:“等下,缇娜上将!”

    “弗兰、弗兰……”他们的语调有些急促,急于得知一个结果:“弗兰他……”

    听到那个名字,缇娜似乎摇晃了一下。而等她回过头的时候,神情已经无比平静。

    “他死了。”缇娜道。

    *

    缇娜在周围死一般的窒息感中登上了快行舰。

    腹部的伤口似乎又开始流血,以至于跟上来的传令兵开始频频侧目,直到她首肯对方传唤医官为她包扎为止才松了口气。而在快行舰行进的间隙,缇娜靠坐在椅背上,头一次因为快行舰外飞逝的风景感觉到几分晕眩。她的太阳穴开始突突直跳。

    最终缇娜平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舱内一时只剩下了医官小心为她清理伤口的细微声响。

    “奥卡姆传令兵。”缇娜突然开了口。被点到的人如惊弓之鸟般侧过头来,那年轻的面孔上浮露出一丝紧张。

    “在!”奥卡姆抿了抿干涩的唇,又补了句:“上将。”

    缇娜侧过头去,面前是张过于青稚的面庞,但眉眼间糅杂了很多并不属于那个年纪人应有的沧桑感。一瞬间缇娜脑海中闪现过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有关的、无关的,还在的、已经不在的……

    “你会为了什么付出生命么?”缇娜像是在透过他凝视着什么,顿了顿又补充道:“什么人?”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奥卡姆的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与此同时随行医官回收器具的手似乎抖了一下,努力把呼吸放得更轻。奥卡姆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问什么,但看清了缇娜的表情后他改变了想法。

    “……会的。”奥卡姆垂下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鼻尖。不知道为什么,他眼眶已然通红,似乎随时都要落下泪来。医官蹑手蹑脚离开,而缇娜看着他却猛然想起来一件事:奥卡姆·斯莱菲德,是在第三交换站那场袭击中,前任元帅亲卫队的唯一幸存者。

    二十七名亲卫队成员,除他以外全部阵亡。可随后因为维特被问罪,本应被致以崇高敬意的亲卫队成员们却陷入了一种极其尴尬的局面中,联盟高层普遍不愿再认可他们的牺牲,甚至怀疑这些人可能本来就是被维特策反的同谋者。他们的名字无法被镌刻在联盟的慰灵碑上,甚至连骨灰都失去资格被放入陵园。

    最后在李登殊的据理力争下,军部为他们举行了一场小型的追悼会。不过即便有继任元帅的一力支持,前来参加悼念的人也屈指可数——毕竟维特的身份和立场问题成了联盟目前最大的政治丑闻,旧有对他歌功颂德者转头便叱骂他是无心无德的叛国者,而原本和维特走得近的官员也各个急于把自身摘出来、对其避之唯恐不及。

    那天是个阴雨天。

    他们在赶在会谈的间隙折返默斯顿,所有人都行色匆匆。缇娜记得唯一幸存的孩子捧着亲卫队成员的遗物,在李登殊的陪伴下走进了陵园。称对方是个孩子全然不夸张,毕竟那个少年不管年纪还是心智都尚且没有长开,但却莫名让缇娜有种模糊的熟悉感。

    缇娜看着他亲手在泥土里挖出一个浅浅的坑洞,一个个念着那些牺牲者的名字,将怀里那些沾血的苍银白鹿勋陆续郑重放下。奥卡姆在李登殊的陪伴下把二十六位前辈沾血的苍银白鹿勋埋在了慰灵碑下——出于给李登殊面子,那些联盟高层对这件事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过于追究。

    而不知道念到第几个的时候,那少年的嗓子就彻底哑透了。他发红的眼眶看起来即可怜又满怀不甘,最后咬着牙把‘他们’一点点埋葬。

    封土后,他把额头靠在慰灵碑上,怒睁的眼睛最后还是满溢了泪水。他为他们鸣不平。想要嘶吼、想要发疯、想要撕碎这不公的一切。可奥卡姆没自己想象中那么勇敢,毕竟到最后他才是唯一被保护的人。

    奥卡姆最终放声大哭。

    他喊着希斯卡的名字,喊着那些他熟知、却再也回不来的人的名字。

    “为什么只留下了我!!”他哭喊着,怒张着赤红的双眼、以头抢地:“为什么偏偏只剩下最没用的我啊!!!”

    所有人静静看着他发泄,雨中李登殊亲自为他撑起了伞。而后等他把情绪宣泄了一个彻底,才抬手擦干他的眼泪。

    “就是因为只剩下了你,”李登殊把奥卡姆自己的苍银白鹿勋交还给他:“所以才要好好的活下去。”

    ……

    那场追悼会缇娜到了最后才走。

    她不太清楚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一直驻足,可某种模糊的情绪让她出于自我保护一般地不想细究这一切。而直到所有人散去,她等着李登殊一起走出陵园时,李登殊回头远眺了一眼慰灵碑,突然道:“你也觉得很像么?”

    “什么?”缇娜愣了一下,下意识反问道。

    李登殊抿了下唇。那点薄淡的情绪说不出是感伤还是缅怀:“……那时候的我们。”

    缇娜恍然大悟。

    那时候的他们,是啊,那时候的他们。

    刚从军校毕业的那年就投入了窃国之乱的战场,在短时间内死伤者过半的残酷战场上,缇娜数不清自己曾经带回多少同袍的尸体,她曾经也因为无法把好友的遗体完整带回而歇斯底里,而到了第二天还是只能冷静地投入战局,只为了更多的生者。

    那样的不甘、那样的愤怒、那样的难以言说,有时候缇娜甚至怀疑,正是始终怀揣着那种愤怒,她才走到了今时今日。

    而到了现在她看着奥卡姆的脸庞,却又清晰回忆起了当时的一切,回忆起了她当时究竟为什么而愤怒。

    “你会后悔吗?”缇娜问:“为自己?为他们?”

    “……”奥卡姆摇了摇头。

    缇娜沉默地点了点头,不愿再进行这个话题。飞驶的快行舰也开始下滑降落,当她再次看向窗外的时候,奥卡姆突然道:“上将。”

    “怎么?”缇娜回头。

    “希斯卡前辈曾经告诉过我,人的一生或许会为两种东西而奋斗,一种是有形之物,另一种是无形之物。有形之物可以是所想守护的人事物,而无形之物将作为毕生的信仰镌刻进灵魂里,不死不灭。”

    “这两种东西都难能可贵,是以不管遇到了哪一个,都将是毕生极其幸运的一件事情。而在我看来,我这辈子最为幸运的一件事,就是曾经作为元帅亲卫队的一员,遇到了诸位前辈们。”

    “……”缇娜看着他,露出了陷入沉思的表情。而奥卡姆则垂了下眼睛,片刻后仰头道:“我不后悔。”

    快行舰在着陆后很快停稳。缇娜微微颔首为这场对话做了个了结,而后起身朝着洞开的舱门走去。

    与此同时奥卡姆倏然起身,朝着她的背影道:

    “所以我想上将也不会后悔……!”

    这句话让缇娜驻足,偏头向他看了一眼。奥卡姆没错过这个眼神,他顿了顿,而后低声道:“弗兰中将,他也不会。”

    缇娜一愣,而后笑了:“我也希望。”

    ……他不会后悔。

    ……

    废墟的另一端,层叠的碎石瓦砾之下突然伸出了一只手——而随着那只手的出现,废墟逐渐显露出一个洞口。满脸灰尘的弗兰先是靠着自己的单臂撑了上来,在确认没有危险后又把坑洞中的人抱出。

    跪坐在地上的弗兰蹭了蹭他的额头。用药后言泽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此时正沉沉睡着。

    弗兰仰头看去,抬眼时脸颊上还有干涸的泪痕。

    空中远走的快行舰已经成为了一个小小的、遥远的黑点。可是弗兰还是凭着某种莫名的直觉,感知到姐姐正在那上面。

    缇娜抠响扳机的瞬间,他是真的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准备。可是硝烟过后他并没有感受到袭来的痛意,睁开眼只看到姐姐以某种极为复杂的表情垂下了手。

    而在他身后,原本阻拦他去路的某处障碍物已经消失了。

    “从今天开始,”缇娜看着他道:“为了联盟,为了奥斯本家族,弗兰·奥斯本已经死去了。”

    弗兰脸色一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缇娜俯身揉了揉他的头,像是有点不舍。

    “可是身为我的弟弟,弗兰,我希望这是你想追逐的人生的开始。”

    “走吧,别回头。”缇娜避开了他的眼睛,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后悔……”

    “祝你幸福。”

    弗兰没有再像刚转身和姐姐背道而驰的时候那样哭得一塌糊涂,他抱起言泽,转头向反方向走去。

    而就在他转身后不久———

    在快行舰消失的方向,一道摄目的明光冲天而起,转而迸发出一声震天裂地的巨响!

    第183章 救赎

    时间回到半小时前——

    被挟持的莫里安即便被艾尔如此胁迫, 也表现得格外游刃有余,没有丝毫慌乱。

    “你明明知道的,安斯艾尔。”莫里安盯着他的眼底:“你的存在只会让所有的一切继续更糟糕。你就像他人生命中的崩落γ, 不仅没有为他人带来一丝光亮,还会把别人也卷进深渊里。”

    “从来就是这样。”他低声道。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言语,艾尔眼前似乎闪过了很多人的影子。即便艾尔已经坚定了自己的内心绝不会再动摇分毫,但还是被刺痛了。

    身经百战的莫里安绝不会错过这样的破绽, 又或者说他一直在等候的就是这样的破绽。就在这瞬间, 莫里安突然勾了下手。他微微错身避开了艾尔的枪口,在脱离致死范围后马上大刀阔斧地冲艾尔肋下一击。而他错身缝隙间,磁暴枪的爆裂声瞬间炸响,艾尔只觉得刚刚屏蔽痛觉不久的身体似乎像被撕裂了一样, 而他咬牙在那瞬间把枪口下压,如出一辙地击中了莫里安肋下。

    尽管换旁人来看艾尔的反应已经绝对称得上是神速,但只有艾尔明白那转瞬的迟疑扩大了多少自己的劣势。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霍路德甚至没有看清楚其中的细节,就已经被谁径直压倒在地, 在一地碎石中摔得满脸是血。沃纳在后面哀叫了什么,而眼前只剩下滚滚浓烟,和接连迸发的火光。

    片刻后莫里安被人从浓烟中拖出来,被击中的前任元帅捂着流血的伤口, 瞳孔因耳鸣有些涣散,但片刻后他就清醒过来,发出的第一道指令就是:“快!找到他!杀了他!”

    卫兵们领命而去。而盘旋其上的快行舰们也开始低空飞行着开始搜寻。不过在浓烟散去后, 他们并没有找到安斯艾尔的踪影, 地上只余下稀稀落落的血迹。

    *

    艾尔靠着仅存的意志力趁着浓烟逃出来的时候,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如果他停在这里, 那就是真的一切都结束了。

    多亏代尔给他留下的针剂,他才能拖着堪称千疮百孔的身体撑到了现在。艾尔缩在一处废弃商店的门后,透过侧边斑驳的玻璃观察着外面人的动向。他腿上的伤口不断向外渗着血,好在看出血量并没有伤及动脉,只是再怎么被药剂的兴奋感统治,艾尔也开始失去这条腿的知觉。

    距离最后的期限还差一些时间,但是艾尔很难再站起来了。

    在认知到这一点的时候,原本隐约的泛滥开的绝望感却不知道为什么消减了下去。渗落的血液像是拥有了生命一样,像一条细微的河流一般顺着地面向前蜿蜒。艾尔顺着它向前看去,最后捕捉到了在对面碎裂的镜面之上,狼狈的自己和身后破碎的楼宇间那晦涩的天空。

    艾尔的眼神放空了很久。

    四周突然变得很安静,时间在这片寂静之中被拉长,让他似乎可以看到天边卷云流动变幻的方向。而在看似警惕实则已经开始芜杂丛生的思想里,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垂眼盯着手里的枪看了许久。

    艾尔盯着枪口一动不动,心底除了穷途末路的荒凉之外,也突然有了某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在今天他似乎听到了对自己人生最为准确的一个评价——没错,他就像是一个晕生在别人生命轨道的黑洞一样,所有向他靠近的人最后都会被卷落其中。

    无一幸免。无一例外。

    外面的人声隐约在靠近,而艾尔玩弄着手里的枪支,开始慢吞吞地、试探性地比向自己的下颌。直到这一刻他的思路也无比清晰,安斯艾尔没有自毁也没有绝望,他只是再冷静不过地思考着如何让生者的获益最大化——如果他注定要在此时退场的话。

    对于李登殊来说,比起死在莫里安等人的手里,倒不如他自我了结。虽然这两者的差别并没有多大,但是那居中毫厘的差异,说不定足以给李登殊微末的救赎。

    微热的枪膛抵上来的时候,艾尔眼眶发热之余有点想笑。换在之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一天之内在求生和求死之间摇摆这么多次。不过这也只有自己明白,比起先前那些种种冲动和愤怒,到了现在他是真正在审视自己的死所能带来的价值。虚空中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灵魂被倒提着,于一片黑暗中放上天平待价而沽。

    艾尔这次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但比起那种可怕的笑意,他首先感受到了一滴自己的眼泪,擦过尚且温热的脸颊。

    艾尔闭上了眼睛——

    背后的街道上传来喧嚣的人声。而脑海中滑过的是自己短暂又斑驳的人生。就像卷边的书页最终被风吹散,他的人生惶惶如许多年前,中盟军校里那片飞到半空的银杏叶,其后是树下少年仰头看来,专注而带着微末笑意的眉眼。

    他看着他,无声说。

    爬得好高啊,小王子。

    他们初见时的一瞬,一眼。

    “安斯艾尔!!!!!!”

    扣动扳机的瞬间,艾尔的双手被一股被可怕的力道裹挟了。撞碎的玻璃碎片落到了他身上,却像一场不痛不痒的雨。随即而来耳畔呼啸声带着急剧的蜂鸣,像是把他整个人一口气拖进了水底。在这个失聪的世界里,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李登殊跪撑在他面前。

    那个向来清贵自持、进退得宜的李登殊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他的双目赤红,惨无血色的脸上冷汗涔涔,黑发被汗水浸透,雾沉的眼瞳带着懵懂和不可置信,像漩涡一样,中间盛着他的倒影,并把那个恍然失神的自己吸了进去。

    枪膛很热,但有比它更热的液体顺着艾尔持枪的手蜿蜒而下,一点点滴落到地上。他死死盯着李登殊的瞳孔,看着他眼里流过许多情绪,后怕、慌张、愤怒、不舍、恐惧、疯狂以及……微末的恨意。

    艾尔怔忪于他探知到了什么,而下一秒李登殊像是再也忍受不了了一样,他还完好的那只手抓上了心口,垂下头时蜷缩着的指节用力到一片青白,转而崩溃地放声大哭。

    艾尔僵在原地,他从来没有见过李登殊如此失态的样子。

    但那种撕裂灵魂般的哀恸深深将他震撼了,艾尔浑身冰冷,恢复知觉后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抱住他,嘴里说不出其他的话:“登殊……我……”

    而李登殊一把抓住了他持枪的手,半是强迫地抬起艾尔的手臂,将枪口抵上自己的咽喉。

    他手上的伤口还在涌出粘腻而湿热的血液,艾尔只觉得自己眼前都被血色淹没了。

    “开枪。”李登殊道。

    艾尔脸上彻底没了血色,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拼命地摇头。而李登殊却毫没有犹豫,去抓他还浮在扳机上的手指。他像完全感觉不到痛一样,尽管掌心的血已经浸透了他的手臂,李登殊持枪的手依然极稳:“杀了我。开枪。”

    枪口抵在李登殊喉间,在这个至为脆弱的部分晕擦出血色。他呼吸急促,喉结随着心跳起伏细微滚动,而手上的力度分毫没有减少。

    而艾尔在他把枪口倒转向自己的瞬间,登时崩溃了。

    “不、不!不!!!”

    某种什么东西已然失控的恐惧彻底攫住了艾尔,他拼命掰开李登殊的手却无果,艾尔终于嘶喊出声。

    紧跟着他的崩溃的却是另一股无法压抑的情绪。

    “先杀了我!来啊!”李登殊赤红着眼睛道:“安斯艾尔!记得在你死之前,先要动手杀了我!!!”

    积蓄已久的眼泪在那瞬间终于决堤,艾尔惊惶地甩掉了手里的枪,扑上去死死抱住了他。名为恐惧的情绪现在终于占领了艾尔的灵魂,令他泣不成声:“对不起,登殊……”

    而他的Alpha浑身冰冷,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艾尔,”过了很久,李登殊推开了他,Alpha抬手梳理他的乱发,遍染血色的指尖抚过艾尔的脸颊,吐露出的声音嘶哑而破碎:“如果连你都要以爱为名抛弃我的话,为什么还要留下我呢?”

    “如果你觉得活下去是一种负累的话,”李登殊顿了顿道:“我不会阻止你。但是艾尔,在你动手前——”

    李登殊吻落他的泪痕:“记得一定先杀了我。”

    *

    在几步之遥外目睹了全程的代尔一言不发。尽管李登殊一力要求独自前行,但他们还是拂逆了元帅的意愿悄悄跟在了之后——

    代尔无法形容,在隔着破裂橱窗看到安斯艾尔那瞬间李登殊该是怎样的心情。他原本的狂喜在看清艾尔打算做什么前全部冷滞了下去。对方以一种无比冷静的状态把枪口摆在了绝对能一击毙命的位置,看上去没有丝毫的犹豫或不舍。

    那对李登殊无疑是一种凌迟。

    也是从那个瞬间开始,谁也无法介入他们了。元帅的手挡在了安斯艾尔自我了结的枪膛之上,看到这一幕后不仅是他,就连随之而来的莫里安等人也陷入了沉默。

    而在李登殊抱着安斯艾尔起身后,这甚至成了他们见某种心照不宣的讯号。犹豫许久后莫里安向前走了几步:“登殊……”

    “让开。”李登殊道。

    他抬起的眼睛里面蕴含的情绪极为可怕,李登殊道:“我不会再容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在我面前伤害他。”

    莫里安眼中的情绪远比一切来得复杂,而代尔也已经看到了从另一边靠近的人群,他无力地闭了下眼——这可真是再糟糕不过的时刻。

    “元帅。”

    另一个声音从李登殊斜后方响起,众人跟着望去,却看到帝国的那位理政大臣斐德罗被搀扶着走了出来。而在他身后,还有刚刚获救没多久的皇太子赛德。皇太子的情形远称不上比安斯艾尔好,他的头和腿上都缠满了绷带,近乎是被几个人抬了出来。斐德罗在得到赛德授意后上前,以似乎有些无奈的口吻道:“看来我们来得不太是时候……以至于我们都听见了。”

    斐德罗顿了顿。

    “……似乎不该听的话。”

    李登殊缄默不语,以自己受伤的那只手把艾尔圈抱的更紧了些。他那只手上被洞穿的血窟窿显得格外刺眼,这令赛德焦躁地抢断了斐德罗,咬牙切齿道:

    “元帅,容我重复——你怀中的那个人,安斯艾尔·卡尔纳特,正是他在今天早晨亲手杀了帝国的皇帝。”

    李登殊道:“一切犹未定论。”

    “那是我亲眼所见!”赛德怒声道。

    然而这时候,有人轻轻嗤笑了一下。靠在李登殊怀里的艾尔侧过头来,无比隐秘的看了赛德一眼,而后又无声地靠回李登殊肩上。赛德一瞬间背脊一凉,失措间却对上了斐德罗的眼神,尽管对方瞬间便已经收回,可这还是令他有种无处遁形的狼狈和难以言喻的恼怒。

    以至于李登殊后来的那句话令赛德如鲠在喉:“我说了,太子殿下,犹未定论。”

    这句话像是彻底划清了什么界限一样,令赛德近乎咬碎了牙关。他再无法追问到底是什么“犹未定论”——没准艾尔当时真的捏下了什么他动手的证据。赛德阴鸷的眼神只能转向莫里安,对方却完全没有接触他的意思,而是眉头微微抽动着看向李登殊。

    斐德罗眼神几转,像是已然揣摩了多方的心念,最后退了一步道:“那元帅认为,要如何才能算定论呢?”

    这次李登殊没有说话,艾尔的声音有点沙哑道:“把我送上星际审判庭,迎接一场公开审判呢,如何?”

    这一句话令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赛德和斐德罗不约而同联想到了哈珀手里的那份录像,而莫里安看向李登殊的瞬间,双方都已经了然横亘在中间的是什么——前任联盟元帅的审判尚且未曾有所决议。

    如果再加上这个不安分的安斯艾尔,那简直是在所有人头上都悬上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

    最终赛德冷声开了口,他似乎彻底下定了决心——

    “不可能。”

    这句话音落地的同时,赛德猛然抬手道:“帝国中央禁卫军听令!”

    “今天无论如何,不管付出任何代价——务必、绝对要在此处,将杀害皇帝陛下的凶手安斯艾尔·卡尔纳特,在此格杀!”

    最后的字眼吼出的瞬间,赛德身后一瞬间浮现出一张网:潜伏在其后的帝国快行舰近乎盘踞了每个攻击点位,借楼宇和地形的优势将面前的所有一切都纳入攻击范围之内。

    在场的所有人无处遁形。

    “保护元帅!!”

    近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代尔率先拔枪大吼出声,不过当他和随行的几个卫兵错身上前挡在李登殊面前后,却发现了一个令人胆寒的事实——余下的人一动未动,沉默地看向莫里安。而那位前任元帅站在原地缄默不语,最后甚至向后退开一步。

    他弃权了。

    代尔不可置信,他对军部内隐约的传言虽然从不在意,但也对现任元帅和这位前任间的关系有所耳闻。那瞬间不可遏制的怒火和质问就要吐露,代尔却听到李登殊在他身后道:“退下,代尔。”

    “元帅!!”仿佛一盆热炭被冷水浇熄,代尔扭头不可置信道。

    而李登殊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他无比冷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是军令,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元帅!!”这次发声的不再单单是代尔一人,周围的卫兵不约而同开了口。正中的代尔目眦欲裂:“您是我们的元帅啊!!”

    那瞬间李登殊眼中仿佛闪过了微末的笑意,不过他还是向前迈出了一步——

    “这是军令。”

    ……

    面前无数快行舰星罗棋布,中心的枪口都对准了他们。而李登殊抱着艾尔站定在原地,毫不退缩,毫无畏惧。

    艾尔靠在李登殊的肩头,看着他的侧脸低声道:“……已经没办法抵达那个坐标了。”

    尽管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李登殊显然知道艾尔在说些什么:“没关系。”

    “……果然是你。”艾尔怔忪了片刻,而后埋下了头,喃喃道:“果然是你。”

    就算他极力想将对方从中撇清,但李登殊在他的事情上从无退步。从霍路德告诉他那个接应坐标起始他就已有预感,而到了现在一切也都已经被坐实。

    艾尔怔怔地抬头看着他的侧脸,尽管以前他从这个角度无数次看过李登殊,但到了今时今日,有什么已经全然不一样了。

    而对面已然撤退到安全范围的赛德看着眼前的一切,隐忧之余更是恨得牙痒——

    “动手!”

    面前无数快行舰开始蓄力,凝结出一簇簇刺目的光束。与此同时李登殊轻声道:“艾尔,你相信我么?”

    艾尔毫无犹豫道:“我相信你。”

    “很好。”李登殊道:“闭上眼。”

    艾尔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无数快行舰凝结的光芒把面前渲染成一面耀眼的光幕,大量的热气喷薄甚至令此处的天气都开始变幻,隐隐有了风雷之声。而站在街巷中的李登殊只是抱着艾尔,无畏无惧地直面面前这扇大网。代尔几人早已折返快行舰上,拼命前去通联周围的联盟快行舰前来支援,可这样的动荡之下,他们无论怎样的应变都显得措手不及。

    属于联盟的孤舰最终冲过来挡在了前方,代尔指令卫兵用尽所有能量张开防护翼。尽管在如此密集的火力围攻之下,他们无异于螳臂当车。但唯有如此,他们至少能拖延一分、半分……哪怕一秒钟呢?!

    他们必要挡在元帅身前。

    大地的震颤之中,狂风卷起李登殊的披风,鼓荡地猎猎作响。而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而后仰头,把视线放在了天上。

    就在那瞬间,天空中爆闪过一道巨大的银光。支离破碎的光束蜿蜒满布在天上,仿佛雷暴一般。在惩戒的光柱抵达之前那些快行舰大概还以为那是援军,可之后发生的一切打破了他们的幻想——

    一座通体银黑的巨型机甲从天而降!

    那瞬间帝国列阵的半数以上的快行舰被径直踩压在地,从高空之中跳落的机甲落地掀飞了几乎所有的快行舰,径直将周围砸出一个深坑——爆发出崩天裂地的巨响!

    挡在前面快行舰上的所有人视死如归的表情变为惊诧和压抑,得益于防护翼的展开,他们并没有受到过大的冲击——或者说这座机甲的出现堪称精心设计,它完美的避开了他们,直冲向帝国阵营。

    瞬间狂鼓起来的冲击波也并未对李登殊和艾尔造成任何影响。元帅对眼前的一切似乎毫无意外,而艾尔在那瞬间睁大了眼睛,在近乎令人致盲的光芒中看清那座机甲,看着它无比敏捷地横踢,在帝国舰队尚未反应过来的间隙将它们横扫撕裂!

    “这是……什么?”他喃喃道。

    李登殊没有说话,而艾尔已经看清了在那机甲身上所附着的一切。

    尖利的犄角,饱经淬炼的翼翅,浴火的身影。

    ——我和潘西一起为你准备了一个礼物……

    他仿佛又听到了那晚温羽泽的声音。

    有几艘快行舰从空中俯冲朝那黑色的庞然大物袭来,它仰天时,中枢系统牵动机甲头部喉舌位置,整座机甲宛如活物一般吼叫着产生音爆声波,将所有靠近的快行舰瘫痪!

    看着天空那些快行舰如同暴风雨中翻卷坠落的残翼,艾尔内心已然有了答案——

    由他毕生的两位挚友,中盟军校3071级王牌专业机甲设计与制造第一名温羽泽,以及崩落星系商会现任会长潘西·瓦林携手为他送上的礼物。

    艾尔仰头,看向那在滚滚烟尘之中奋战厮杀的机甲。心口和眼角一片灼烫。

    ——那是他们的“尼德霍格”。

    第184章 人间

    急冲的快行舰如同盘飞的群鸟, 绕着中间那庞然大物追逐而上。倾泻的流弹仿佛一场流星,一时间白昼被浓黑的烟雾淹没,只剩下高空中迸落的火光和接连不断的爆炸声。

    见到这座机甲之时, 在场所有人的表情可谓差到了极点。但赛德仍旧不愿意放过艾尔,在皇太子的指令之下,原本合围攻击机甲的舰群中分出一支,朝着李登殊的所在之处俯冲直下。

    代尔正焦急指挥那些卫兵展开防御的时候, 李登殊的指令却传了过来:“代尔, 回撤!”

    不同于之前话语中的决绝,此次李登殊的声音格外坚定。电光石火间代尔选择弃用原有的指令程式,按照李登殊的命令回撤——而随着他们撤回展开的防护翼遁走,李登殊抱着艾尔彻底袒露在了帝国舰群的目标下。不过没给帝国舰群任何机会, 在代尔避开后的第一时间,李登殊后方斜刺里冲出来一艘快行舰——

    所有人甚至没有看清楚他们的动作,但就在快行舰略微减速悬停的毫厘之间, 李登殊回手抓住了快行舰上抛落的长索,快行舰甩出一道极为利落的抛物线后, 以极其迅猛的姿态朝着空中悬飞而上,李登殊就如此带着艾尔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在看清楚那艘快行舰动作的同时,赛德简直要把牙根咬碎——重叠的恼恨就这么夹在在心中,而旁边的传令官则无比震惊地冲赛德道:“殿下……!那似乎是——?!”

    没等他说出那个名字, 赛德已经一巴掌甩了过去。不过用力过猛的皇太子也开始眼前发黑,被人扶起的瞬间,仍是心有不甘地看着那艘快行舰。

    莫里安仰头看了片刻, 最后冲赛德慢步走了过来, 淡淡道:“殿下,看来这次的变数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来得多。”

    “那又怎么样?!”赛德半是吼叫地笑了一声, 抬眼时唇角带着恨意的笑容不减:

    “——总不可能都逃出去,不是么?!”

    *

    耳畔灌入猛烈的风声。

    艾尔几乎睁不开眼睛,但在那一瞬间失重感后不久,他能感受到李登殊温热的心跳把他重新带回人间。李登殊抱着他落入快行舰中,随着舱门闭合,外面呼啸的风声终于与他们隔绝。

    透过舰舱的窗户,艾尔看到这艘近乎垂直着盘旋直上,如同迅捷的剑鱼一般在云层中浮跃而上,将后续追上来的快行舰们玩弄于鼓掌之间。

    艾尔静静看了会儿,然后在身体传来的闷痛之中又闭上了眼睛。他根本不需要去问,便已经能从细枝末节之中判断出接应的人是谁。但既然对方躲到了现在终于自行露面,艾尔也不会急于一时。着陆后第一时间,李登殊就找出了舱内的医疗包,开始替艾尔处理身上的伤口。半晌后舱内的通讯系统传来那个人的声音:“联盟的快行舰也追上来了。”

    “嗯。”李登殊抬眼瞥了下舰内光幕上的辅助航行图,手上为艾尔处理伤口的动作不停,极为细致手稳。

    “不要和他们过多纠缠,及时会合。”给艾尔包扎完腿上的伤口后,李登殊抬头道。

    “……”

    那股欲言又止的沉默认同让艾尔心底忍不住失笑,换做原来诺里恐怕要被激起反骨,非要与两边的星舰一起一较高下,但此时却偃旗息鼓,格外顺从地执行了指令。

    无从细究中间有多少令人五味陈杂的往事作祟,在又一个极为惊险地侧旋后,它们终于甩脱了一众盘旋纠缠已久的快行舰,直冲进机甲轰炸时产生的滚滚烟尘之中。

    而与此同时,仿佛接收到了什么讯号一般,原本在以极其悍勇姿态与帝国舰群周旋的机甲突然变得滑不溜手起来,几番试探佯攻之后居然把余下的舰群耍得团团转,最后得以在浓烟的掩护之中神出鬼没地向着既定方位后撤。

    等到他们发现一机甲一舰从截然不同两个方位迫近至街区中心一座大厦时,莫里安发出了极其不悦的咋舌声。那一声对于帝国舰队的不满尽在不言,可在缇娜带领下随之而来的联盟舰队也并非完全在莫里安的掌控之中。

    两人无形中对视了一眼,最后相顾无言。

    *

    高楼上风声紧密,舱门打开后几乎令人站立不稳。而在那机甲降落的瞬间,李登殊仿佛完成什么使命一般,松了一口气。而逼退了所有快行舰,盘踞在大厦边上的机甲以极其迅速的手法剥开内舱,在那其中是几个无比熟悉的面庞。

    “艾尔!!!”

    潘西趴在边缘,红着眼睛朝他拼命伸出了手。一旁傅荣淮如法炮制,两只手牢牢抓住了艾尔。而透过他们的身影,可以看到驾驶位上艾略特全副武装,正全神贯注地戒备着两方势力的来袭。他们最终选择了崩落星系,却以舍弃一切为代价,继续做游走在长明星系间名为尼德霍格的悍匪,来营救他们最重要的引路人。

    艾尔感受到李登殊抱着自己的手松开了几分,把他往上推举了一些。

    在那瞬间一直回避的一个现实终于摆在了艾尔面前,他猛然回手抓住李登殊,极为急切道:“不要!”

    李登殊看着他,轻轻笑了一下。

    他上前俯身最后蹭了下艾尔的额头,亲昵的动作却是无言而又格外坚定的拒绝,轻轻掰开了艾尔的手,这让艾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那瞬间的心如刀绞让艾尔终于明白了,多年以来李登殊数次看着自己决绝离开是什么感受。

    “不要。”艾尔最后还是咬着牙根,嘴唇颤动地轻声道。他此生唯有一次任性,想能在这时候把李登殊带走,令他不必去独自面对那之后的一切。可是他做不到了。潘西和傅荣淮牢牢抓住了他,而艾尔则用指尖最后的力气留住李登殊的手。

    随着彼此间距离愈发扩大,艾尔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看着他流下了眼泪。最终在潘西和傅荣淮的齐心协力下,艾尔被拉进了机甲的驾驶舱中,两人交握的手也被挣脱开来。

    艾尔的手指在空中虚勾了几次。却是再也无能为力去抓住他了。

    “艾尔。”他看到李登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背后追击过来的快行舰如同星群一般拢聚又四散。

    “你不会去地狱的,”李登殊抬手,最后为艾尔抹去眼角的泪痕。时至此刻,他的眼神却依然格外清冽而坚定:“前面也不会是地狱。”

    那个夜晚无声的告别终于得到了回应。

    李登殊看着他,无比坚定道:“不管你去哪里,都有我做你的人间。”

    *

    最后的那句话成为了他们又一次的告别。

    只是这次他们的立场完全颠倒了——这次换李登殊把自己推向深渊,将艾尔托举上岸。被海潮席卷过的岸边徒留他一人狼狈的身影,所爱之人却被吞天灭地的浪潮席卷而去。

    而这浪潮并不会因他个人的意志而停止。在艾尔进入机甲内部的那一瞬间,原本无往不利的机甲成了全场最审慎避战的那个,不顾一切地开始朝着高空冲去。

    “该死……”在地面上的赛德目睹这一切,咬牙切齿道:“追上去!!”

    察觉到他们意图的舰群这次毫不犹豫地追了上来,就连先前还有些犹豫游离的后援联盟舰也加入了他们的队列。如果让安斯艾尔在这里逃走,那么今日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将可能是给他们引来灭顶之灾的源头。是以这次的追击前所未有地穷凶极恶——

    而那只翩飞的快行舰始终环绕在机甲身侧,这次任谁也知道快行舰的驾驶者换成了谁。

    六年前那个人驾驶着快行舰横越窃国之乱的战场,在那其中所向披靡,以一己之力挽回了某场战役中联盟三分之一的死伤。也正因如此,他成为了联盟唯一一个年仅十九岁就晋升为上将的传奇。

    而在六年后——他也成为了联盟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元帅。

    在他的手下,那艘如飞鸟般的快行舰成为了那座庞然大物的绝对守护者。快行舰的两翼张开,以绝对的保护者姿态迎上追击者的刚猛火力,它在枪林弹雨中穿梭如游鱼,飞翼鼓张间,一艘快行舰作为武器所能发挥的战斗效力已经被发挥到了极致。

    扑冲上来的帝国舰群被冲散而后击退,那艘快行舰的火力凶猛而悍勇,像一只要将自身焚尽的火凤。再也没有人能靠近机甲半分。即便赛德再怎么声嘶力竭地命令他们架起重火力武器也来不及了——

    天幕之上的机甲终于抵达高空中接应星舰所在的位置,在会合的瞬间两方完成了极其快速的复合。庞然大物消失于所有人的视野,安斯艾尔彻底逃离追击,而天空中只有联盟之刃盘旋着、盘旋着——

    最后像是耗尽了一切力气一样,朝着地面直坠而下。

    第185章 同行

    等艾尔再度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

    他的眼皮极沉, 身体像被埋进了泥土里一般难以动弹。可为了逃脱那个不安稳的梦境,艾尔还是挣扎着张开了眼睛。天顶上一道刺目的白光打下,又折出几层重影。

    他恍然而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最终看清自己躺在封闭的医疗舱中。而等他彻底清醒前,已经有人低语着什么靠近他,查看医疗舱上显示的身体数据后,打开了舱门。

    “能看清我么?”对方冲他招了招手, 抬着手试图做些引导:“看这里是不是——”

    “我睡了几天?”艾尔慢慢道:“现在舰群航行到哪里了?”

    医官语塞了一瞬, 嘟囔了一句“三天”。而后放下诊疗器具朝外面招呼道:“他没问题了,可以正常交流,你们进来吧。”

    看到外面的人一窝蜂地挤了进来,艾尔只觉得自己太阳穴似乎开始突突直跳。进来的人都还挂着满脸担心, 可看着他睁开眼睛,却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艾尔看着他们,最后淡淡抿出一个笑来。

    看到那个笑后, 一直瘪着嘴忍泪的潘西终于忍不住了,他嚎啕着扑倒到艾尔身前, 哭得痛心至极。而在这哭声之中,艾尔一动也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最后白蒙坚开了口:“我们已经跃迁至长明星系边境。”

    艾尔点了点头,白蒙坚继续道:“不过这里, 要离帝国边境更近一些。”

    “我知道了。”艾尔闭了下眼睛,片刻后睁开眼看着舱顶:“白将军,现在七诫蔷薇军麾下的舰队有多少?”

    这句话令所有人为之一震, 就连潘西也忘了哭, 抬头时挂着眼泪愣愣看向艾尔。只有白蒙坚似乎毫不意外:“四十万舰。但这只是七诫蔷薇军的数量……目前还断断续续有戍边军团的散编来投效向我们。”

    “如果一起算上的话,现在已经有六十多万舰了。”

    “……看来我昏迷这段时间, 发生了很多事情。”艾尔淡淡道。

    “没错。”艾略特道。

    一直靠在一旁的Alpha向前两步,让自己进入艾尔的视野中,垂眼看着他时道:“你要做什么?安斯艾尔。”

    “艾略特·伦纳德。”傅荣淮不客气地拉了他一把,语带警告道:“他才刚醒来。”

    “你还记得当时你和我说的话吗?”艾略特甩开了傅荣淮的手,眸色深沉地盯着艾尔;“复仇只会把人搞得面目全非……可是你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抱歉,我食言了。”艾尔毫无波澜地与他对视:“那时候的我太过浅薄,我并不理解人类痛苦和恨意的极限,所以我才能那样轻描淡写地说出那样的话。”

    艾略特一时哑然,显然也不是那么好受:“……我不是要说这些。”

    “别说了——”傅荣淮在后面道。

    “为什么不说了?!”艾略特扭头看了他一眼,再转向安斯艾尔:“即便我答应了为崩落星系而战,至少也让我知道我将会为了什么而死——你们知道以后会面临的是什么吗?”

    “再不是崩落星系那样的小打小闹,三天前的经历只是个开始,而且以后没有人会舍掉性命一样为你们保驾护航,你们要自己拼杀出那样的炼狱!”

    艾略特的话让傅荣淮先是一愣,片刻后对方显然怒气更胜:“炼狱?!你以为的炼狱是那么守规矩的地方吗?!老子早八百年就见过比那种东西更可怕的了!”

    “你根本没有见过当年窃国之乱的战场,你也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战场会是什么样子——!”

    眼见舱内的气氛愈发剑拔弩张,两个Alpha更是互不相让,白蒙坚叹了口气正欲开口,却听到另外一个声音喝斥道:

    “都给我闭嘴!”

    潘西红着眼眶站起来,像只炸毛的猫一样呼哧呼哧粗喘着看着他们。那两个Alpha终于停了下来,将争论暂且搁置。而潘西慢慢转过去,看向艾尔道:“艾尔。”

    “虽然……虽然艾略特说得很过分,但有一点我是认同的。”潘西道:“如果注定要为什么付出生命,至少要我们弄明白为什么而死——”

    “你接下来要做的是什么,”潘西一瞬不瞬看着艾尔:“是报复吗?是泄愤吗?还是……”

    “我要帝国。”艾尔道。

    这句话令所有人都怔住了,艾尔继续道:“我要一个我欠他们的未来——”

    “我要一个堂堂正正的明天。”

    他们是谁,明天又是怎么样的,已经不会再有人去追问了。一路走来,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的同行者,都为这个他们所期许的未来付出了太多太多。

    窃国之乱的前车之鉴尤殷,背负着那场血债的艾尔更是深知其中的痛苦,所以他才用自己的方法让崩落星系有了未来。时至今日他也并不觉得自己选的路错了,只是他再也不会忍让和妥协了。

    不管帝国过去曾是什么样子的,未来,他都会让它变成他、他们……所想的样子。

    一片寂静中,白蒙坚先一步开了口:“殿下。”

    “我的态度一如既往,”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白蒙坚单膝下跪,以手抚肩:“七诫蔷薇军效忠过您的父皇,为塔茨殿下踏平了帝国内外所有的坎坷和纷争——而这把刀以后将永远臣服于您、效忠于您。”

    这位饱经风霜与战火的将领这次终于垂下了他的头颅,与上次完全不同地展现出了臣服之态。片刻后他抬眼看向艾尔,臣子与自己誓死效忠的君王对视那一刻,白蒙坚一字一顿道:

    “为了那个堂堂正正的明天。”

    这个字眼今天出现了太多次,可只有白蒙坚能深刻明白其中的份量。多年前他的主将曾经为了他的外孙、为了帝国的未来君主舍弃自己的一切,只为给安斯艾尔一个堂堂正正的明天。

    为此他们在六年多的时光里饱受磨折,七诫蔷薇之上的污名秽浊,所有人失去自己的故土和家园,再也没有办法回到那个泪水氤氲的旧梦之中。而时至今日,他们终于要迎来自己的未来了——

    能将污名昭雪、所有真相公诸与众的未来。

    舱室内的气氛在那之后彻底改变了。在白蒙坚之后,艾略特浅叹了口气,但这次他却如释重负,带上了那固有的玩世不恭、半真半假的笑意,唯独眼神无比认真:

    “之前我只是很欣赏你,艾尔,但现在……”

    他垂眼,与白蒙坚如出一辙地单膝跪下:“我敬佩你。”

    “我觉得它值得为之付出生命,”艾略特道:“那个你所期许的,堂堂正正的明天。”

    傅荣淮和潘西对视了一眼,而后默然跟了上去。

    “你履行了你的誓言,”傅荣淮道:“现在由我们来帮你了,路泽。”

    “崩落星系将永远不会忘记你的付出,艾尔。”潘西道:“我会尽自己所能去帮你,为了下一个……堂堂正正的明天!”

    一室静默中,艾尔偏过了头。没人知道那时候他的表情和所思所想,直至片刻后众人上方传来一声低哑的“谢谢”。

    “再给我十天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佯攻阿丽斯关隘……查清楚之前的时空乱流到底是怎么回事。”艾尔道。

    以他现在身体的恢复状况,根本无法独立行动,更不用提长时间参战了。

    “十天后,集结所有兵力,由我主战——冲破南部卢赫要塞。”

    闻声白蒙坚猛然抬头,双眼无比雪亮,跃跃欲试地看向艾尔。紧接着他听到了如他所想的后续话语。

    “——我们的第一战,誓要攻克监狱塔,夺回七诫蔷薇军主帅郑杨!”

    *

    在那之后,医官以艾尔需要继续静养为名,把所有人请了出去。潘西默然缀在队尾,当医官关上舱里的灯时他忍不住回了头。艾尔面无表情地躺在那里,直直地看向舱顶——事实上他眼中大概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潘西终于忍不住了。他站定在原地,开口道:“艾尔!”

    “你还有、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潘西咬了下唇道:“你难道不想知道——”

    “很多。”艾尔没等他说出那个名字:“但我,不敢问。”

    他尾音上微微的颤抖让潘西跟着心痛了一瞬,而后又默然低下了头。两厢沉默中,艾尔还是低低道:“……告诉我吧。”

    那样近乎哀求的低语又带着某种觉悟,潘西回望了医官一眼,对方点了下头后便退了出去,为他们带上了门。潘西攥了下衣角,而后低声道:“那我就从那之后开始说起吧……”

    *

    他们在李登殊的驰援之下摆脱帝国舰队的追击后,接到讯报的白蒙坚在第一时间回撤援护,和他们会合,并抵御了来自帝国的围堵。

    尽管侥幸逃出生天,但其后始终有帝国舰队穷追不舍。如同当年一样,皇帝的死讯成了最好的助燃剂,帝国军战意汹涌,戍边军团的战力远非赛德依仗的中央禁卫军所能及,被这样一支可以说是穷凶极恶的哀兵缠上,即便白蒙坚也应对的有几分吃力。

    但即便吃力,白蒙坚也将本部的伤亡控制在最小,同时绞尽脑汁极力逃脱——就在这时,联盟方突然宣布加入了追剿。眼见窃国之乱那时候腹背受敌的状况似乎又要重演,白蒙坚自然不甘心重蹈覆辙,极力调整军队状态,避免陷入两线作战的疲态。

    不过到了战场上,他们立马就感觉到了异样。不同于当年,联盟军此次的加入仿佛是被迫不得已,表现得格外松散。

    他们几个商讨了之后,艾略特提出了他自己的猜测——从第三交换站开始联盟和帝国两方的联盟已现裂痕,更不用提后面李登殊援护安斯艾尔的如此彻底。某种程度上,双方彼此甚至可以算是打了个有来有回。

    而当下为了维护这摇摇欲坠的同盟关系,维护当年的《中盟协定》……甚至于说作为对当时自家元帅举动的弥补,联盟不得已参战。

    几番考量之下,似乎这点最符合他们的猜测——而随后发生的变动更是印证了他们的猜想。而在此同时又发生了一件事情,令帝国军内部发生了分歧。

    事情发生在赛德的加冕仪式上——没错,这位皇太子殿下在皇帝被刺杀后的第二日,就顶着一身的伤折返帝国王都举行了加冕仪式。而在加冕仪式之上,尽管中央禁卫军如何严防死守、加强戒严,那位被作为通缉犯追缉已久的帝国上将诺里·亚丁顿还是如同鬼魅一般出现了。

    花车游行上赛德为艾尔准备的一切如数奉还到了他自己身上。况且诺里远比当时奄奄一息的哈珀来得有攻击力,这位从地狱归来的恶鬼一般的上将在赛德惊惧的眼神之中揭露了一切——

    从帝国黄金蔷薇祭上所发生的一切、到那之后帝国对于王都所有与会贵族的大清洗……笼罩在帝国王都维斯瓦纳之上半年多来的阴云似乎终于被驱散了。

    诺里的话甚至不需要给出什么样的证据,只需要结合这段时间来王都的异象、和那些莫名其妙带走许多人性命的瘟疫就知道了,他的叙述与那些诡异不谋而合。

    真相令帝国的贵族和平民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以至于赛德声嘶力竭要人把诺里抓下去处死的时候,甚至近旁的卫兵没有人愿意去动手——最后是斐德罗出面挽救了这个局面,将受惊以至于精神开始有几分异常的君王劝抚下去,而后命人将诺里抓了起来。

    在那之后,哈珀躲在神塔祈祷间拍摄到的、莉莉安公主与前代皇帝有关塔茨死因和窃国之乱真相的对峙也被人匿名公诸与众。帝国上下因此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莉莉安公主可谓是历代卡尔纳特王室之中最受民众喜爱与支持的一位,这也是为什么伯温森即便在窃国之乱后也从未对莉莉安下手。

    她居高不下的人气一直到其逃婚才有所折损,而当民众意识到在那之后的真相,对于公主的敬佩和怜爱更甚往昔。一时间无数民众上街游行,要求彻查当时的事件,还民众一个真相。

    “这不仅是对公主决绝死志的回应,也是对先代伯温森陛下名誉的挽回。”抱持这样看法的民众也不在少数。

    可面对外面联合请命的贵族、以及激愤不已的民情,皇室沉默了。

    尽管有些时候沉默也不失为一种恰到好处的处理方式,只需要拖延到民众的注意力从这里转移就可以——但这次显然魔法失效了。

    皇室的沉默令民众进一步认定了那些猜想和解读的正确性,在惨烈的真相面前,如此的沉默显然是明晃晃的逃避和不作为。尽管各自的观点依然抱有分歧,可汹涌的民情之下有一点无比明确,那就是——民众对于王室的认可一落千丈。

    一时间原本被淹没的另一种论调异军突起。在那样的境况之下,能毅然决然放下所有、不顾一切为妹妹、父亲复仇的安斯艾尔成了充满悲剧色调的末路英雄。人们仿佛完全不知道艾尔逃出生天的消息一般,他们开始为其无比惋惜。

    惋惜这位惊才绝艳的皇太子在权力争夺之下被暗害成为Omega,彻底与皇位失之交臂。在那之后却又被卷入了窃国之乱,最终为了顾全大局惨遭流放。

    基于这种情绪之下,对于“如果当初继位的是安斯艾尔”的猜想开始层出不穷。过去对于这位皇子的负面认知随着他带领崩落星系重归、一力促成中盟联合自治体的壮举而消散。人们擘画构想了无数美好未来——如果安斯艾尔还在的话。

    “就是因为这样,再加上……大概姚柯在帝国戍边军团内的活动也功不可没。”潘西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继续道:“这些日子有不少帝国军团明里暗里投靠了我们,帝国现在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换做平时提及这种闹剧般的场面,大概潘西会说得想笑,可当他真切知道如今的认可和追崇是艾尔付出多少代价才获得的时候,潘西就笑不出来了。他只能继续挑拣着好消息说给艾尔听:“我们也找到了言泽的下落。”

    眼见艾尔晦暗的眼神一亮,潘西忙道:“是弗兰救了他。虽然中间的情况似乎有些复杂——毕竟不知道为什么弗兰现在也开始东躲西藏起来,总归他被好好照顾着,艾尔,你可以不用担心了。”

    “是么。”艾尔怔怔道,慢慢垂下了眼睛。

    最后的消息令潘西开始犹豫,而艾尔定定看向他,声音不高却极为坚定:“还有呢?”

    潘西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最后、也是艾尔最为记挂的那个人的消息。

    “李登殊被下狱了。”

    艾尔骤然攥紧了被面,一时用力到他指尖都开始发疼。

    “在我们离开后的第二天——联盟法政院向他提出了公开审判。”观察到他细微变化的潘西抿紧了唇,片刻后才道。

    “以克林托斯同谋者的身份,指控他参与谋杀了石正荣元帅。”

    第186章 丧钟

    “这根本不可能!”

    听完审判员宣读的文书后, 原本还能坐定在椅子上的缇娜大为光火——她猝然拍案而起的举动把书记员吓得一愣,而对面的莫里安仿佛早已料到此节,只以指尖轻点了几下桌面:“肃静, 缇娜。你忘了这是哪里了吗?”

    缇娜攥紧了拳头,没等她开口反驳,另一边一个更为深沉的声音提醒道:“缇娜。”

    缇娜偏过头去,身旁须发尽白、但依然精神矍铄的老者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罗吉·奥斯本作为由莫里安出面请来的列席旁听者, 他笔挺的军礼服上挂满了从戎以来获得的军部勋章, 足以展现他对此次出席可谓无比重视。

    缇娜在爷爷的注视之下,最终几番隐忍才沉着脸坐回席上。但是她还是坚持了自己的论调:“我重申我的立场,这根本不可能。”

    “我想奥斯本上将可能是被多年的同窗同袍情谊所蒙蔽,”代表法政院的官方公诉员推了下自己的单边眼镜, 瞥过来时的眼神掠过一丝精光:“但这并不怪他,我们的李登殊元帅和他的前任一样善于伪装。”

    “伪装?那他是为了什么呢?!”缇娜看着他冷冷道:“是为了他后来十年如一日对战争孤儿的慈善捐助?!还是为了后来那些哪天不小心就把命丢在战场上的从军生涯?”

    “慈善捐助可以说他是心怀愧疚,毕竟石正荣元帅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而后面的从军生涯, 或许元帅本人就是个潜在的战争狂也说不定——好了缇娜上将,如果您再这样闹下去, 我就不得不申请强制措施请您离场了!”

    公诉员的眼神无比锐利而冷静,看向缇娜的眼神带着几分警告。

    多年以来从未有人敢如此挑衅缇娜,上将怒极反笑,但却又无从下手, 最后只能迁怒道辩护人身上:“废物!你就不会反驳吗!”

    辩护人吓得瑟瑟发抖,手里的文书都几乎拿不住,苦着脸道:“我倒也想——可是上将, 你也看到了, 提交的证据链里也有您的亲笔签名啊!”

    缇娜一时语塞。

    她怎么会想到,半年多前维特在吉安尼生日会上的遇刺案, 由她交底的那部分内容会在此时此刻派上用场。

    那时候被法政院提审梳理行踪前后的时间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作为现行犯的德文·雅克也确实是在她辖下死亡,当时她提交的报表不计其数——没想到到了现在却成了他们给李登殊罗织罪名的利器。

    尽管联盟内部不对劲的苗头从维特自首开始就已然有了,但缇娜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串连琐反应最后竟能串到李登殊身上。现在想来,大概从李登殊最初脱离控制开始,他们就已经想办法对付他了。

    ……只是没想到这些准备派上用场的如此之快。

    缇娜环顾一周,看着这些尽数陌生的面孔,最后沉默着坐回原位。

    在李登殊协助艾尔逃脱之后,帝国那边火烧屁股,根本没空朝他们追逼责问——毕竟李登殊的部分行为可谓堂而皇之地打破了《中盟协定》。但缇娜已经打好了腹稿,再怎么说也有赛德第三交换站上不轨在前,他们对李登殊也照样仿效当时伯温森对赛德那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毕竟李登殊是他们的元帅,何况整个过程中都可以看作他的个人行为,并没把联盟军部牵涉在内——他坚守了自己的誓言,这一点令缇娜很愿意站在他那一边。

    大不了停职训诫几个月就好了——缇娜心想。帝国那边的情势未定,万一日后安斯艾尔真的踹走了赛德上位,那之前的一切还不是一笔勾销。李登殊当时的出手援助更会为两国交好打下再坚实不过的基石。

    可当坠舰后的李登殊被带走,他们一行人从中盟撤走,折回联盟后,缇娜猛然发现,自己的想法完全错了。

    莫里安代理元帅之名被投票恢复,但那场军部、法政院和监察会三方高层与会表决的仪式上,缇娜竟然没有看到一个过去所知的面孔。

    不知何时,法政院重组势力里有大半被替换成了胡里当斯在任时的熟手——美名其曰便于紧急状况下的事务推进。而军部更是被换血的彻底。

    莫里安在一日之内命令西南军区少将衔以上所有军官停职反省,管辖权交由东南军区同级别军官接手,而她自己手下的北部军区,除却由她亲手带出的将官们依然坚定立场,其他的都在老奥斯本出山后各个称病不出。联盟的高层像是改换新天了一样。

    从原本的一呼百应到而今的孤立无援,仿佛只用了一瞬间。这场针对李登殊的构陷来得无比疯狂,数不清的罪名开始肆无忌惮地往上叠加,贪污、渎职、滥用职权、徇私舞弊、谋杀、叛国……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字眼开始一个个拷在他身上。

    层出不穷的控告令人不由恍惚,当年那个光风霁月的军部少将仿佛只是假象。

    而一旁随同缇娜一起前来的卡罗翻看着桌上为每个与会者准备好的呈罪文书,厚厚的一摞诉状被越翻越快,到最后他撂下那一摞东西,极为愤慨地同缇娜小声道:“这根本是无稽之谈。”

    是,全部是无稽之谈。

    缇娜绷直脊背,冷冷看着那个精致利己的公诉员继续口若悬河控诉着李登殊的条条罪状,内心默默把埃利夫·科尔西这个名字大卸八块。

    明明那一切都是作伪,可偏偏都搀着半真半假的加减笔。这就是最可怕的部分。

    他没有通敌没有叛国,但他确实当时备受石正荣赏识,又曾在窃国之乱爆发前期去过郑杨部——不过那是为了把被迫分化后陷入昏迷的安斯艾尔带回去;他也确实和维特过从甚密,又在维特入狱后几次维护——因为他想要维特去揭露当年石正荣死亡的真相。

    一通下来,缇娜断定:李登殊这辈子一错在不该爱上安斯艾尔,二错在如此不平庸。前者成为了他的软肋和把柄,后者为他铺就了登天长阶,也成为了他人忌惮、构陷他的理由。

    滔滔不绝的埃利夫将手中的诉状翻到了下一页,似有挑衅地轻笑着瞥了眼怒火中烧的缇娜,而后一本正经道:“下面公诉方请求提带人证,前巡检处处长孟德南——当然据他所说,他的真名为尤萨里,真实身份是前崩落星系非法组织核心成员……请由他来对我方所提交军部上将缇娜·奥斯本证词进行再佐证。”

    担任主审的霍路德脸色也差到了极点,不得已道:“……准许。”

    尤萨里对自己被跨流程提审感到意外,可当他听清楚公诉人所提到的内容之时,多年来的敏锐已经让他意识到了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在众人的目光聚焦下,他顿了片刻后选择含糊其辞:“抱歉,我不记得了。”

    “……”埃利夫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尤萨里,或者该称呼您为孟德南处长更便于您回想起当时发生了什么,您在报告上明确说明了,你亲耳听到了德文·雅克在死前提及了李登殊的名字——言语间有倾向指控李登殊参与了针对石正荣元帅的谋杀。”

    尤萨里脑海中千头万绪,他略过缇娜和霍路德的脸,似乎在揣度自己应该如何去答才足够有利。

    最终尤萨里盯着埃利夫道:“我想你提及的这份报告呈送时间,恰好是我与贵国重犯胡里当斯达成秘密协约期间。”

    “我在之前提交的认罪书里面对这部分有所提及,所以我认为当时的报告会具有相当的主观性和诋毁倾向——因为当时胡里当斯急于找寻李登殊的把柄,所以……”

    “把柄?”没兴趣等他说完的埃利夫摇了摇手里的诉状,把它往桌上一放,气定神闲道:“这么说您也认为德文生前最后的遗言对李登殊不利咯?”

    “……”尤萨里看这个公诉人也相当不顺眼起来,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我没这么说。”

    他和缇娜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后又别开目光。时至今日,他们都心知肚明德文临死前控诉李登殊的原因所在,因为他身为石正荣元帅最看重的后辈,最后却成了害死石正荣那个凶手最倚重的上将。

    这在猜到真相的德文眼中无异于最严重的欺骗和背叛。

    尤萨里和缇娜不约而同盘算着如何为李登殊尽力开脱,没想到埃利夫却猛一拍手,仿佛尤萨里的话正中下怀。

    “看来尤萨里阁下对当时的事情记忆有些模糊。”埃利夫又摇了摇手里的诉状,志得意满间笑得无比灿烂,让另外两人都不由得有了一种落入圈套的紧张。

    埃利夫行云流水般地转向主审席,毕恭毕敬地同脸色青白不定的霍路德行了一礼,在这场荒诞审讯的尾声里图穷匕见:

    “按照联盟诉讼法第一百七十一条,公诉方在此申请对证人证言二度佐证。”埃利夫阖上手中的诉状,抬头时目光灼灼:

    “——基于此,我方申请传唤证人胡里当斯。”

    提及这个名字,审判庭上一时鸦雀无声。缇娜在那瞬间浑身一激灵,白着脸看向对面若无其事的莫里安,再到旁边面无表情的爷爷,终于明白了他们的目的所在。

    按照联盟法律,受传唤的证人如果是服刑犯人可以被提至监察会下收监,直至案件审理了结才会被重新移交监狱——而胡里当斯是牵涉到默斯顿爆炸案的国家罪人,是经历了公审定罪的叛国者。

    对于这样的人,眼下的情况是唯一一种能把他从终极监狱带离的办法。

    而后续的话……监察会的班房动起手脚来自然比军部看押下的终极监狱来得简单。

    台上的霍路德也明白过来,那瞬间目光如电直刺向埃利夫,而对方似乎毫无退缩的意思,直勾勾盯着霍路德的眼睛。

    “驳回。”霍路德道。

    “为什么?”埃利夫道:“公诉方的要求合情合理,这件案子事关国本,无论如何都应该查清楚真相再——”

    “胡里当斯是切实犯下叛国罪、被判终身监禁的罪人,是默斯顿爆炸惨案的元凶,”一提起当时的旧事,霍路德依然恨得咬牙切齿道:“他怎么有资格去作为什么证人,来佐证当今元帅‘有罪’?!”

    “……很遗憾,”埃利夫转向陪审席:“我想我们的主审官大人因为个人情绪影响了判断。对此,我申请陪审团决议,是否传唤胡里当斯作为本案证人。”

    “——!!”霍路德皱紧了眉头,可偏偏埃利夫的要求合情合理,无从反驳。而就在这句话之后,莫里安率先举起了手:“同意。”

    一票。

    “同意。”又有人举起了手。

    “同意”“同意”“……”

    在接续不断的表态当中,缇娜咬紧了牙关,死死盯向对面的莫里安——如果到了此时此刻她还不明白莫里安所作所为的根本目的,那过去的年岁她可以说是都白活了。

    当年的窃国之乱,那场对于石正荣谋杀的狂欢。

    原来你也参与其中——

    缇娜想通此节的瞬间,猛然又意识到了什么,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身旁的老人。早已白发苍苍的奥斯本挺直脊背,投出了陪审席上最后一票“同意”。

    他没有与缇娜对视,可老人刚直的背影却早已被什么扭曲了。

    那个瞬间缇娜如坠冰窟,周围的一切仿佛与她无关了。她再也无法听清楚那些蜚蜚私语。她和身旁的卡罗成为全场唯二没有投出“同意”的人。

    而公诉席上的埃利夫看着这完美的票型,最终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缇娜呆呆地垂下了头,之前无论多少次遇到困境,她都能毫无犹豫地选择联盟、舍生忘死为联盟而战,她曾以为她将追随自己的信仰直到进入坟墓,可到了此时此刻,她却茫然了。

    她像失去了着陆点一样。

    这种失重感远比之前得知维特对胡里当斯手下留情时来得更剧烈。那时候主导她情绪的是愤怒,而到现在她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留给她的只有一片空虚。

    一直以来——她所执着效忠的、倾力支撑的,甚至不惜带着杀死同袍和胞弟的觉悟也想誓死维护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看向审判庭上的苍银白鹿,原应熠熠生辉的徽章此时却在薄暮中显得格外惨淡。

    神啊,难道就是这早已被驻空腐蚀的一切吗?

    *

    在看到缇娜·奥斯本堪称失魂落魄的离开审判庭后,莫里安施施然举起一旁的瓷杯,借喝水的动作掩下自己唇角的浅笑。一旁与会的那些同僚们略带谄媚地和他告别,这让莫里安分外受用。

    唯有老奥斯本始终维持着那个笔直的坐姿定在席上,莫里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最终满意地看到这个老人起身朝他走来。他沉坠的军功章像是最后一层遮羞布一样,在莫里安看来分外可笑。

    “莫里安元帅,”老奥斯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履行了承诺。”

    “多谢,奥斯本老将军。”莫里安在那个“老”字上加重了语气,笑着低声道:“我也会履行我的诺言……有关弗兰中将潜逃和缇娜上将的包庇,从此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他手指在桌上轻点,而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老奥斯本垂下眼睛,而后沉默地点了点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转过身去的他仿佛瞬间苍老了下来,原本挺拔的脊背也开始显得佝偻,最后淹没在人群里,在摇摇欲坠的余晖中孤独离去。

    等人差不多散尽后,公诉席上一直靠整理诉状拖延的埃利夫终于结束了自己的磨洋工,他摘掉自己的单边眼镜,又抬手揉散了那头梳理的一丝不苟的头发,像是松了一口气般朝着莫里安走来。

    偌大的审判厅里,地板光可鉴人,照映出埃利夫的样子与先前庭上那个咄咄逼人、言辞犀利的公诉人截然不同。他收敛了神色又抿着唇的样子显得格外毕恭毕敬,在莫里安面前微垂下头,叫出了那个不敢示于人前的称呼:“父亲。”

    埃利夫轻声道。

    莫里安轻轻一笑,手指摩挲着杯沿道:“做得很棒,埃利夫,我和你的母亲都以你为荣。”

    “可惜了,你只是个Beta。”莫里安语气极为轻蔑道:“下个月格林的生日宴,我会给你一张邀请函。到时候法政院下任贡阁大臣候选人之一的威拉德也会来,你要抓住机会……”

    埃利夫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而后又倏然放开。他带着恭敬的笑道:“是,父亲。”

    “别这么叫了。”莫里安垂下眼,半真半假的警告道:“在外要叫我莫里安元帅。”

    埃利夫顿了顿:“是,莫里安元帅。”

    眼看着莫里安起身便要离开,埃利夫嘴唇动了又动,最终还是没忍住道:“您答应过我去看母——”

    最后一个字没能出口,他看到莫里安冷然的眼神时便咽了回去。

    “埃利夫,”莫里安睨他:“你逾矩了。”

    没再理会埃利夫的欲言又止和狼狈,莫里安迈步朝外走去。迈出法政院大楼,长阶下久候的卫兵见他过来,忙不迭为他拉开了陆行舰舱门:“元帅,夫人刚才传来消息,说格林少爷今日也滴水未进,他——”

    “不要理睬他。”莫里安淡淡道:“活该他长些记性。”

    卫兵一时语塞,最后只得行礼请元帅登舰。而莫里安登舰的同时似乎想起了什么,颇为玩味道:“倒是刚想起来……后天就是老奥斯本将军的生日了,你去告诉夫人,务必替我挑选一份厚礼送过去。”

    卫兵忙不迭垂头称“是”,而莫里安带着笑坐进陆行舰中。扬长而去的陆行舰模糊在默斯顿城都的余晖里。

    那时候莫里安如何也没想到,他所构画的一切会在不久后以那样的方式被打破。

    *

    罗吉回到奥斯本老宅的书房时,缇娜正仰头看着书房那面挂满历代奥斯本军功章的墙。看到孙女的背影,老奥斯本的步伐一滞,而后若无其事地摘下了帽子,将军礼服递交给跟过来的管家后,示意他退下。

    一时间书房里只剩下了祖孙二人,缇娜转过头来,罗吉开口道:“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挽起袖口,慢慢坐到一旁,缇娜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没有。”

    或许一开始存在了很多疑问和愤懑不解,但现在已经没有了。不管罗吉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走出了这一步,让他迈步的原因、造成的结果都已成定局。缇娜也不想在此之上加深他们间的裂痕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缇娜道:“等到这次审判结束,我都会申请调令,从此以后驻守环形战线。”

    这一句话令罗吉猝不及防,老人的眼睛抬起看向自己的孙女。而她的眼中毫无犹疑,显然这是在深思熟虑过后的决定,已然不可更改。

    老人小心掩去眼中的颓丧,压平了自己的声音道:“我知道了。”

    缇娜颌首,最后向老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而在她转身的同时,罗吉道:“缇娜。”

    “不要回头,不要迷惘。”罗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的选择,你的坚持,都是对的。错的并不是你。”

    “……我以你为荣。”

    罗吉最后的声音已有些沙哑,而缇娜定了定,侧头时看向祖父的眼神复杂至极,最后道:“我也是。”

    “……至少曾经是。”缇娜喃喃道。

    说完这句,上将再不做停留,迈步离去。而老奥斯本屏退了侍者,自己独坐一个人在书房里,一言不发地对着那满墙满壁的荣誉和勋章。直到暮色西沉、长夜寂寂……又至夜尽天明。

    在破晓时分,枯坐一夜的老人撑着早已僵硬的腿起身。

    他打开了书房了封存已久的旧木箱,里面放着的是几十年前他晋升上将时所用的那套军礼服。他对着书房的立镜,换上了自己最为珍重的那套军礼服,像当初那个初任上将激动到夜不能寐的自己一样,一丝不苟的把每一个褶皱抚平,再戴上帽子。

    最后他动作很慢地将衣服上悬挂的那些奖章一一摘下。做完这一切后,他站在那满墙属于奥斯本家族的荣誉前,行了一个郑重至极的军礼。

    而后拿起了枪。

    黎明时分那一声枪响惊起了静憩的群鸟,摇荡的树影中一片青黑。很远处有礼堂的钟声传来,一声、一声……

    不知为谁而鸣。

    第187章 臣服

    十日后, 帝国南部卢赫要塞。

    帝国南部星群密集,原本是帝国人最早的聚居星域之一。但千百年过去,在种种历史遗留因素的影响下, 这里的人口密度早已大幅下降,相比千百年前因富庶星群而知名,当下帝国南部能排得上名号的存在就只剩下了监狱塔。

    关押了无数重刑犯的监狱塔,早已成为了帝国最为阴沉黑暗的所在。这个似乎只存在于帝国人口耳相传的恐怖之地, 最近这一段时日又开始被频频提起, 只因为其中被判处终身监禁的一名囚犯——前帝国七诫蔷薇军主将郑杨。

    ……

    南部要塞新晋主指挥使,原属帝国中央禁卫军外城司部少将多恩·布雷迪刚刚从睡梦中醒来。而他迎接新一天的必备仪式就是在晨起淋浴后用一顿美味的早餐。

    这个环节将直接决定了他一天的办公状态——是以以往在外城司内,多恩的属下近卫往往会使劲浑身解数替自己的上官准备好丰盛的早餐。而当多恩被派遣至卢赫要塞的当下,华美的早餐不复存在了。近卫送到他休息舱内的只有几块干巴的行军压缩粮, 和一杯可怜的浓缩调和营养剂。

    在看到这一切的瞬间,多恩的早晨龟裂了。

    “这是什么鬼?!”暴怒的多恩指着桌上的东西,质问道。

    “抱歉少将, ”近卫深知自己上官的脾性,苦着脸道:“但现在阿丽斯关隘战事频仍, 通往南部的几条供给线都因为白部的攻击被切断了,所以我们……”

    “那我们自己带来的东西呢?!”多恩拍桌而起,极为恼怒道:“从王都过来时候明明带了那么多——”

    “恕我直言,指挥使大人。”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人声。

    来人进来时随手敲了敲门框全了礼节, 进门后略微冲着多恩颌首示意:“卢赫要塞现在不仅供给着戍边军团和中央禁卫军,还有因为西部阿丽斯关隘遇袭而逃难的灾民。无论是南部自给还是中央补贴,对我们来说都是杯水车薪。”

    多恩压低了嘴角。

    祝泓对他的不悦不以为意, 毕竟从军衔上来看两人根本是平级。但考虑到卢赫要塞的未来发展, 祝泓还是尽可能放缓了语气:“我希望你能及时下指令,让卢赫要塞上下进入整军战时状态。”

    他停在靠多恩几步远的地方, 而后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一块包装完好的行军粮,放到了多恩桌上。

    “你是在指责我吗?指责中央禁卫军?”多恩双手抱臂,表现出了对这位戍边军团长的十足敌意和抗拒:“那副指挥使大人,请你明白——为什么阿丽斯关隘会有如此大批量的灾民逃亡?!”

    “因为你们!因为你们戍边军团!因为你们不战而降!听信了谣言便背弃了帝国,投奔向叛军的怀抱!”

    祝泓盯着多恩,抿唇不语。

    这些话虽然刺痛,但确实都是真的。开战以来,尤其是新皇加冕仪式的骚乱后,有不少帝国军倒戈投向安斯艾尔。其中以戍边军团尤甚……阿丽斯关隘能如此快速被耗空失守也是如此原因——作为帝国坚壁的那部分戍边军团消失了。

    这令帝国上下都产生了不小的震荡,新皇更是下令拆分中央禁卫军外城司编队,让他们分批到各地戍边军团驻地,而原本外城司具有军衔的将官,均担任驻地所在区主指挥使。不得不说这样的举措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帝国当下左支右绌的状态。作为赛德直属嫡系的中央禁卫军在下派后,切实与戍边军团形成了互相牵制的效果。

    但与此同时,某个在戍边军团和中央禁卫军间潜藏已久的矛盾也被激发了。

    “我不否认那是现实,”祝泓语重心长道:“但现在并不是追究那些的时候,指挥使大人。这几天我一直惴惴不安,这里镇守帝国南部,是扼守群星咽喉的要塞,我想如果下来安斯艾尔会有什么动作,很可能会从卢赫要塞着手——”

    “这是帝国南部边境!”多恩下意识皱眉反驳道:“现在他们的活动轨迹一直都是在西……好吧,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多恩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最后有些不耐烦且不情愿地嘱咐近卫:“那就按照副指挥使大人所说的……”

    见他絮絮和近卫交代,祝泓不由得松了口气。虽然共事时间不长,但是祝泓也多少摸清了些对方的脾性。多恩虽然情绪多变易怒,但实际上不乏战略头脑,并非许多禁卫军出身的纯粹草包。

    他不欲久留,正要走的时候又想起一件事,驻足时皱眉道:“对了,多恩大人,除此之外,最近我还听到一则传言,禁卫军似乎……”

    多恩下意识“嗯?”了一声,却见回头时祝泓骤然色变,大吼了一声“趴下!”就朝他扑了过来。而休息室内大扇玻璃碎裂的同时,多恩已经连人带桌被祝泓一把撞翻,七荤八素间只听到一声爆响,随之而来巨大的冲击力简直要把他撕裂。

    随后多恩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多恩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捆得像个粽子一样扔在地上。顶上不远处有个Alpha的嗓音懒散而带着些无奈:“事情就是这样……等我们如约出发跃迁至卢赫要塞发动奇袭的时候,要塞内部已经因为内斗瘫痪了。”

    “……”听的人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反问了句:“看来你很遗憾?”

    发昏的视野终于找到了一个聚焦点,多恩看清地毯上的繁复花纹,认出来这是要塞内的第一议事大厅。不过现在坐在主座上的人显然并不是他们的友军。

    “还好。只不过第一场战役就让我平白领受如此大的功劳,令我受宠若惊了,我的殿下。”

    一开始开口的那个Alpha施施然行礼,要行吻手礼的时候对方无情地抽回了手:“别来这套,艾略特。”

    多恩脑袋一僵。

    艾略特……是他以为的那个艾略特吗?

    “是的,别来这套,艾略特上将。”一旁有另一个Alpha凉凉把话接了过去:“否则我不介意免费做一次联盟元帅的打手,好好揍你一揍。”

    艾略特冷然一笑:“就你?”

    真的是他!

    这破碎的对话片段令他不寒而栗,当即联想到了近日来盘旋在帝国上空的阴云噩梦。于是他努力觑眼看去,结果正对上了一双无比漂亮的异瞳。

    “噤声吧二位,”安斯艾尔坐在主座上托腮冷冷看着他:“我们的客人已经醒了。”

    看清对方的瞬间,绑成粽子的多恩突然“呜呜呜”地剧烈地挣扎了起来,结果不防踢到了什么人——对方闷哼一声,往前滚了点。多恩瞥了眼,发现是和他状况如出一辙的祝泓。

    不过他的伤势看起来远比自己严重的多。整张脸连同黑发都被血色濡湿了。军团长的脸上惨无血色,双眼紧闭着像是陷入了什么梦魇。多恩呆愣了一瞬,而后就被人一把提了起来。

    同为Alpha,可把他提起来的那位花臂大哥足比他高了一头有余。多恩被扔在艾略特随手拖来的一张椅子上,而后花臂大哥一把撕下了封口的胶条。

    多恩疼得一叫。

    但他一出声就意识到不妙,出了一身冷汗。无他,因为在他出声的同时,上位者突然冷嗤了一声。安斯艾尔坐在主位上看着他,尽管嘴角带笑,眼里却没有分毫笑意:“多恩·布雷迪。”

    “!!”多恩分外紧张地抬眼看向安斯艾尔。

    对方的语气平静:“你出身维斯瓦纳边城区,家族世代经商,直到你祖父那一代才通过贿赂皇都监察司从平民易籍至末流贵族……你知道家族渊源所以分外刻苦,考入了首都军校作战指挥系,毕业时经特批进入了中央禁卫军内城司。从此以后你的家族从‘镀金贵族’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名流。”

    “非常励志的经历,少将。”

    安斯艾尔看着他:“所以我给你一个回答的机会,今日卢赫要塞,为什么会失守呢?”

    尽管这位殿下看上去很好相处的样子,但多恩早过了天真的时候。

    于是在回答问题之前他首先进行了反问。

    “如果我答不出来,”多恩试探道:“会怎么样?”

    安斯艾尔一笑,旁边那个花臂Alpha出枪上膛的速度无比之快,然后对在了——

    多恩下意识一闭眼,结果发现太阳穴上并没有任何异样。他睁眼发觉对方的枪口并没有指向自己,而是指向了倒在地上的祝泓。那瞬间多恩被一种巨大的恐惧统治了,看着安斯艾尔道:“您怎么能这样!?!”

    不是说安斯艾尔很讲道理的吗?

    “回答我的问题。”安斯艾尔道。

    “我……呃……”多恩垂下了头,一时之间脑海中一片空白。说什么?怎么说?他小心瞥了眼祝泓,对方还是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躺在那里。

    我应该怎么办?多恩冷汗涔涔,他下意识抬眼看了一下,另一边那位联盟叛将似乎等得就是这一刻,见他看过来笑吟吟道:“一。”

    怎么还带计时的!

    多恩内心大为抓狂,可他刚瞪圆了眼睛想要辩驳什么,对方笑意更深地抬手,晃了晃手指:“二。”

    “……”多恩垂下了脑袋。

    冷静,布雷迪!就像之前那么多次考试一样……想想自己刚听到了什么,卢赫要塞的内斗……

    还有那时候祝泓所说的传言。好像军中是有什么传言,他手下几个不规矩的禁卫军和戍边军团起了冲突,最后他们这边的混球们把对方几个人蒙头打了一通……可明明自己知情以后已经教训过他们了,勒令不许再犯——

    但安斯艾尔要的是这样的答案吗?

    “三。”艾略特轻声道。

    傅荣淮朝前迈出一步,多恩心底警铃大作,福至心灵间仰头喊道:“是因为……唯血统论!贵族和平民之间的阶级差!!”

    他疯狂地把自己能想到所有跟核心擦边的词句堆砌上去,到最后耳鸣到甚至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过疯狂过后,多恩大口喘息着看向安斯艾尔,对方一副滴水不露的样子。

    多恩颓然,最后恳求道:“至少别杀他、别杀他……是我答错了,你杀了我吧!”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主位上那位殿下似乎笑了一下,而后道:“你赢了——”

    多恩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却听安斯艾尔道:“祝泓。”

    多恩瞬间如坠冰窟。

    背后传来一声微末的叹息,祝泓睁开眼睛从地上爬起,身上看上去捆缚的极紧的绳带被他轻易解开。在多恩惊异的注视之下,祝泓极为坦然地看向艾尔:“殿下……我说过,多恩·布雷迪并非一丘之貉。”

    “没错,”安斯艾尔淡淡道:“我验证了这一点,所以我答应你,我会留下他的性命。”

    “那就提前恭喜殿下,”祝泓道:“居然能够兵不血刃地拿下卢赫要塞。”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多恩瞪圆了眼睛,而后难以言喻的愤怒充斥了他的内心:“祝——泓——!”

    原本坐在椅子上的他暴起,一把将祝泓推到在地:“该死的你居然背叛我们!!!”

    他一拳打在了祝泓的脸上,对方显然被打蒙了,但随即也毫不手软地一拳打了回来,且正中红心——那一拳打得多恩眼前一黑,鼻头热流当即涌了下来。

    就恍神的功夫,多恩已经被推开又掀倒在地。他颇为狼狈地掩住自己止不住的鼻血,还有些震惊祝泓居然敢还手:“该死的……”

    “究竟是谁背叛了谁?”祝泓拎起他的领子,脸上的血迹还未干涸:“是谁明明知道禁卫军霸凌戍边军团的新晋士兵,却只略施惩戒就放了他们,全然不想后面那个新兵会遭到怎样的报复、让这最后发酵成两派内斗?”

    “又是谁在我们遇袭后苦苦支撑之时晕厥不醒?主指挥使!你也说了,卢赫要塞里不仅有士兵,还有大批量的难民啊!”

    “最可恨的就是你这种家伙!”祝泓又给了他肚子上一拳:“震爆弹炸在我旁边,大部分冲击波是我替你挡下了!!而你只是撞了下桌角就能昏迷到现在!!多恩·布雷迪,我为什么要出口求情救你这种废物!!”

    多恩被一通好骂,但也明白过来祝泓并非一早便做了内应,而是在要塞内乱后又遭遇敌袭,为了保全难民的性命才不得已选择了投降。

    “不过任凭你怎么说吧,”祝泓松开他,极罕见地爆了句粗口道:“赛德·卡尔纳特那种东西,老子早特么不想伺候了!”

    “祝泓……”被骂傻了的多恩叫他。

    “废物!!”祝泓吼道。

    多恩不再作声,只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在原地。片刻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睁圆了眼睛:“驻军!还有我带来的中央禁卫军和你的戍边军团——!”

    “醒醒吧,”祝泓冷嘲着看向他:“自己人火并的时候你的禁卫军可是嚣张得很,远处七诫蔷薇军的旗帜一闪就什么胆气都不剩了。”

    “说得没错,”一旁的艾略特抱臂看戏,不咸不淡道:“他们求饶的速度可比你快多了——”

    多恩涨红了脸,最后道:“我没有求饶!”

    “所以呢?”安斯艾尔问。

    多恩怔在原地,主座上的小王子走了下来,眼神似有嘲讽和异样的悲悯:“没有求饶……所以呢?”

    多恩一时语塞。

    失去了中央禁卫军、失去了卢赫要塞,他早已一文不名了。这样的情况下,即便他回去——不,甚至即便他战死在这里,赛德也不会放过他的父母亲族。

    见他不语,安斯艾尔拔出了配在腰侧的长刀。锋利的刀刃带着迫人的寒意逼近,令多恩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而刀锋停在了他的颈侧,安斯艾尔道:“我给你两个选择。”

    “臣服于我,”安斯艾尔道:“或者干脆就在这里失去一切。”

    这句话出口后,整个议事厅内倏然静了下来,一时间落针可闻。多恩看着颈侧近在咫尺的寒刃,心跳声咚咚作响到近乎要跳出他的胸膛。而或许是迫近的死亡给了他足够的勇气,多恩抬头看向安斯艾尔。

    “殿下,”多恩盯着他:“你,能为帝国带来什么呢?”

    这句话问得鬼使神差,可这也是一直以来困惑多恩已久的东西。因为他也是在不经意间突然发现,自己曾经试图追逐或守护的东西,仿佛已经有部分朽烂发臭了。

    可即便再无足轻重的坚持,也是因为他过往的一切铸成的。这个国家即便早已开始腐朽,但在朽烂的殿堂之下,还有他的父母、爱人、亲族……还有许许多多无知于这屏障的破溃,依然鲜活而美丽的心。

    为了保护那些人。

    他看着面前的这位皇子殿下,这个曾经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而当下对方看过来的眼神沉敛而悲悯,像一位孤独的神祇。

    “战争、杀戮、离乱……”安斯艾尔低声道。

    多恩像是被针扎一般抬起眼来,微动的嘴唇似乎就要将否认的话语说出口,可旋即他听到了最后的那个答案。

    “但是还有希望。”安斯艾尔说。

    那瞬间紧绷的脊背陡然松弛了下去。多恩掩着脸悲喜莫名,不知是哭是笑,过了会儿他朝着这位皇子低下了头。

    “我臣服于您,殿下。”

    第188章 钓饵

    监狱塔巍然沉默在帝国南部的星群之中。

    虽然得名为塔, 可是监狱塔的外形和塔全无相关。那是一座类似交换站一样的球形太空建筑,自诞生起便一直沿着既定的轨道缓慢飞行着。而每到一定周期就会着陆到南部的卢赫要塞处进行补给获取。

    一直以来,郑杨都被关押在监狱塔的最底层……也就是这座建筑的最中心。

    “监狱塔名字说起来像是一座监狱, 但在我看来……怎么说呢,”多恩在星图上搓开监狱塔的详尽影像:“它更像一个随时准备发射的炮台。”

    “很形象的比喻。”艾略特夸赞。

    “……”多恩咳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定了定神继续道:“这也就是说, 比起内部的看守, 其实监狱塔更多重视在外部的防御上。目前卢赫要塞失守的消息还没有传开,所以我建议等到两天后监狱塔抵达卢赫要塞进行补给时,我们趁其不备从这里——”

    “和这里——”

    多恩在监狱塔底部入口和顶部入口处进行了标记,而后道:“进行突入。”

    他说完自己的战略构画后有些忐忑地看向另外几人, 而艾略特含笑不语,将眼神递向了面无表情的安斯艾尔。至于傅荣淮……他仿佛已经完全神游到了其他地方,只有祝泓明确表示了反对:“我认为这样不行。”

    多恩有些着恼:“什么不行——”

    “我们的目的是救人, ”祝泓道:“即便监狱塔再专注外部戒备疏于内部防守,但终究是有守备力量在的。两头入侵固然可以加快侵入效率, 但是我们依然要穿越六道火线才能抵达最底层。”

    “六道火线,”祝泓道:“你觉得够守备向赛德通报多少次?我们那位皇帝陛下难道会心慈手软吗,他只会在第一时间——”

    选择玉石俱焚。

    余下的话祝泓没有说出口,但所有人都已经心知肚明。那位陛下只会不管不顾地以最直接的方式去中伤别人, 如果监狱塔失守已无可挽回,那么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直接杀了郑杨。

    多恩哑然,最后皱眉不语。祝泓看了眼安斯艾尔, 而后道:“最万无一失的方法, 是由我……或者多恩,由我们潜入监狱塔内部, 瘫痪监狱塔内部系统后,再救人。”

    “但这无疑需要极强的单兵作战能力,”祝泓的目光转向了那位联盟前任威名赫赫的上将:“所以我们希望到时候艾——”

    “我会亲自去。”一直沉默倾听的安斯艾尔道。

    听到这句话祝泓和多恩先是一愣,旋即在惊讶中当即表达了反对。而余下两人似乎对他的要求毫不意外,艾略特甚至还笑着附和了一句:“怎么不能他亲自去,在场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单兵作战能力能超过他。”

    “可是这不一样!”多恩抢白道:“这是战场,您的身份和担任主将的时候完全不同,主将可以更替,但是身为君主的您被俘或者被……那我们就彻底——”

    “那恐怕要你大跌眼镜了,”傅荣淮面无表情地掏了掏耳朵:“你面前这位君主,永远会冲在最前线。”

    “怎么能?!”多恩还想据理力争,傅荣淮摆了摆手,义正词严道:“建议你快点熟悉新的职场生态,否则会被霸凌的。”

    说完傅荣淮就开始老神在在双手抱臂。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句以后多恩下意识看了艾略特一眼,紧跟着祝泓也看了过去。

    艾略特:“……”

    看我做什么!

    他转头看了眼安斯艾尔。不同于他们还能在聊正事的间隙插科打诨,坐在那里的安斯艾尔始终目光沉沉看着他们背后那巨大的星图,无形的目光本无实体,但却能让从中感觉到一股迫人的压力。

    仿佛时刻准备要把什么撕碎一样。

    艾略特面上不显,心底还是叹了口气。自从那一天后,皇子殿下便沉默了很多。比起往常,他更习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拼命地观测星图,一遍又一遍阅读白蒙坚从前线传来的讯报。

    其他的时候,就是一个人站在舷窗前认真地眺望远方。浩瀚的星域之中似乎有什么令他极其着迷的所在,但艾略特却总能从那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中感受到浓浓的孤独感。

    潘西有时候会失落地说艾尔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但艾略特知道他并非变了一个人,他只是变回了安斯艾尔。

    “我不会输,”安斯艾尔似乎漫不经心地摩挲了下左手的戒指,眸光微垂后又重新抬起眼道:“我会亲手把那个地方撕碎。”

    他语音很轻,但没有一个人怀疑他是在逞强或是夸大其词。祝泓和多恩因为那话语中传达出来的威慑感而微微轻窒,对视一眼后便再也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语来。

    随后的计划敲定的更是无比简单粗暴,但又再直接有效不过——新来的两人看向安斯艾尔的眼神在敬佩之中多了点畏惧感在里面,而后被傅荣淮引带着离开。

    艾略特故意拖慢了步子留在最后,等他们离去后同安斯艾尔道:“不然还是由我……”

    看见对方抬眼看过来的眼神,艾略特没劲儿地自己断了话头,摆摆手道:“明白了。接应交给我,放心。”

    “不过……”艾略特考量了一下措辞道:“你就那么坚信,郑杨还在监狱塔内吗?”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其实他们几人私下里已经开始对郑杨是否还在人世秉持着怀疑态度。

    而安斯艾尔想也不想便答道:“还在。”

    这是莉莉安许给他的承诺。

    艾略特一时有些不忍。可转念想到当时明明已经在李登殊帮助之下逃出生天,却又转眼消失又去自投罗网的诺里,艾略特又开始觉得,艾尔的坚持似乎也有一定道理。

    “……我知道了。”艾略特道。

    再没什么留下的理由,艾略特转身离去。舱门闭合的瞬间艾略特忍不住回了下头,见艾尔又开始无意识般地摩挲他手上的戒圈,而舱内旋即切换到了夜行模式,氤氲的星云折出的斑驳荧光如撒银,沉沉缀在舱内人的身上、指尖、眼中。

    而他怔忪中垂头,试图捡拾起那些碎落的星光,像在触碰一场再遥不可及的梦。

    ——舱门阖上后,艾略特在门外沉默许久,深深叹了口气。

    *

    两日后,监狱塔如期抵达卢赫要塞。

    多恩·布雷迪带领手下几位在册的将官在停泊港上迎接了监狱塔的到来。按照帝国律例,为了防止长时间值守造成军队贿赂或腐败,帝国军团会定期在监狱塔换防。

    不过即便是换防,能够到监狱塔值守的也绝对是皇帝的心腹部队。而目前帝国战事局面紧张,赛德更是把监狱塔的换防重任全权交付给了中央禁卫军内城司。

    而此次轮值的换防部队将官恰好与多恩是旧识。

    监狱塔入港后,当值将官斯诺·高弗里中将率领一队近卫到港口上和多恩会面。简短的寒暄过后,斯诺像是无意间问起了前两天要塞内的骚动,却被多恩含糊其辞地带了过去。随即他的目光愈发犀利,几次落在了多恩压低的帽檐、和试图用粉底掩盖的嘴角淤青上。

    多恩显然并非对他探究的目光毫无所觉,一直试图转移话题吸引他的注意力。可就在这中间,多恩的眼神时不时就瞟一下那些物资集装箱。即便他在怎么小心粉饰,都无法掩盖自身对于集装箱的在意。

    那双锐利的眼睛在他身上定了定,而后落到了那些垒垛的物资上。随着运载机开始将一个个物资集装箱放上传送带,多恩的眼神便益发变得难以掩盖,而当其中一个集装箱被装上去后——

    多恩似乎终于松了口气。

    尽管他一直非常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动作和气息,但“松了口气”时那种神情上的松弛是难以掩盖的。观察已久的斯诺·高弗里自然不会放过这样明显的破绽,于是他决定收网。

    “等等。”他叫了停。

    斯诺冲着多恩一笑,而后踩着他脆弱而敏感的神经一步步朝那个物资集装箱走去。回头时斯诺非常满意地看到了多恩唯恐事情败露的惊惧,满意地为自己的明察秋毫题写一个完美的收尾。

    “打开它。”斯诺道。

    多恩瞪大了眼睛,他甚至找不出拖延的理由,斯诺的手下便已经依令打开了那个集装箱。斯诺上前拨开了堆在眼前的物资,而后终于找到了多恩隐藏的秘密。

    他愣住了,而后下令把整个集装箱拆开。堆积的物资散落,正中间堆积的却是十几具尸体……和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场上瞬息静了下来。因为那些人无一例外和他们穿着同样的制服……他们都是帝国军人。

    看着多恩青白不定的表情,斯诺一把抓起了那个汗湿淋淋、脸色惨白像从水底捞出来的人。斯诺撕开了对方嘴上的胶条,对方当即发出一串溺水后般的剧烈呛咳。

    “救我!”对方看着他哑声道:“我是——”

    不过剩下的话他根本没说出口,旋即晕了过去。斯诺又看了眼在一旁脸色苍白的多恩,一把扯开了对方的领口,确认了他吊坠上的铭牌。

    戍边军团第三集团军军团长,祝泓。

    斯诺的脸色极为精彩,他犹豫后下令近卫将祝泓带下去救治——同时对卢赫要塞两日前的骚动有了大致的猜想。

    一片死寂中,他几次深吸了口气,而后走到多恩面前,神情严峻道:“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多恩·布雷迪中将。”

    多恩满怀挫败感的、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事情败露的懊丧。脑海中却不自觉回想起了那日安斯艾尔的话。

    皇子面无表情地托腮看着星图,语调慢慢。

    ——斯诺·高弗里,你说他……敏锐、多疑且自负?

    那双异色的眼眸忽然抬起,像抓住猎物一样攫住了他的注意。

    ——那就用他最想要的答案,引他上钩吧。

    *

    虽然对方是戍边军团的平民将领,但毕竟是领中将衔的将官。再加上停泊港上所目睹那一切非同小可,令斯诺的副官同他的主将一样,嗅到了其中非比寻常的阴谋意味。

    不管是对帝国皇帝忠诚的考量,还是忌惮于现在帝国内戍边军团和中央禁卫军间一触即发的火药气息,眼前这个人的生死存亡都开始变得异常重要起来。是以副官不敢丝毫有任何怠慢,当即召集了随行医官为他诊治。

    手忙脚乱间有人突然问了他:“大人,那我们要把他送到哪里?”

    危机当头却问出这样的白痴问题,副官本来一怒之下想要喝斥他,刚一开口便醍醐灌顶,紧跟着倒吸了口冷气。

    这位中将尚且不知道能不能救活,在不确定事情斤两的情况下,他就应该沿用自己主将一直以来的审慎作风。

    于是副官福至心灵地令他们将这人送往监狱塔核心控制区进行秘密救治——这样不管祝泓最后是死是活,需要被清除的知情者都可以控制在最低范围内,同时也能避免消息走漏。

    想通此节,副官当即一声令下,把昏迷不醒的人往送进了电梯,朝着核心控制区奔去。

    而随着舰内电梯降落至最底层——

    ——他们也成功把炸弹放置在了监狱塔的心脏。

    第189章 潜入

    在斯诺副官的引带之下, 监狱塔内医术最为专精的医官来到了底层医疗室。

    尽管没有透露具体细节,但伤者的中将军衔就足以让医官明白了救治的重要性。两人一路沉默地穿过底层守备,而后来到了医疗室内。副官遣退了屋内的卫兵, 拉开帘幕让医官看到了那之后伤重昏迷的祝泓。

    “你知道这事情有多棘手……”副官见医官开始上手诊察,压低了声音道:“所以不管救不救得好,你都得给将军一个——”

    他话说到一半,医官却“咦”了一声。副官忙道:“怎么了?!”

    原本以为是祝泓的伤情棘手, 令医官犯难, 然而他脑海中的盘算还没展开,一旁的医官看过来的眼神却是说不出的古怪。

    “这位中将大人……”医官有些奇怪道:“怎么会是Ome——”

    他话至一半,病床上原本绞紧眉头昏睡的人倏然睁开了眼睛!

    不同于憔悴的外表,他的眼神无比雪亮。起身的瞬间就出手以绝对精准利落的关节技控制住了那位副官。

    制胜便在瞬息之间, 对方的动作快到根本没办法用目光捕捉清楚,医官只看到面前那位副官眼里浮露惊愕——那种情绪根本来不及具象化,便被绞杀殆尽。医官看到副官在对方手臂的压绞之下失去知觉软倒在地, 自己还没来得及逃窜或出口示警,就已经被对方把掐住压翻在病床上。

    自己手上掉落的辅助诊疗器在半空中被对方捞回手中, 对方垂眼看着他,压低了声音道:“敢出声的话,就杀了你。”

    医官下意识瞥了眼一旁生死不知、无声无息地跪趴倒在病床边的那位副官,忙不迭点头, 竭力表现自己的无害。对方似乎是在审视他如此表现的可信程度,片刻后把诊疗器放置在一边的桌上,空出来的手点了点他的手环:“唤醒。”

    帝国的监狱塔如同长明星系的几个大型交换站一样, 是在公域网络之外开辟了自身独立网域的存在。这也就导致了一件事——

    在监狱塔内如果不接入独立网域, 根本无法与外界产生任何沟通交流。

    医官颤颤巍巍抬起自己的手腕,唤醒了手环的智脑权限。而在顺利登入网域的同时, 对方就一个手刀敲了下来。

    医官眼前一黑软倒在病床前,无名的入侵者没让他滑落在地,就将他扶起来,和那个昏死的副官一同并排放在了病床之上。狭小的病床一时间显得无比逼仄,而入侵者抬手轻巧地卸下了医官的手环。

    登陆界面侧边显示出医官的证件照及相关信息,对方审视了片刻后,取出了藏在身上的芯片,将其插入手环之上。那个瞬间,监狱塔内独立网域的页面开始扭曲花屏——医疗室内的照明设备爆闪明灭了一瞬,而后恢复了正常。

    ……

    于此同时,卢赫要塞周围埋伏已久的艾略特收到了讯报。

    “潜入成功”四个字于艾略特而言是意料之中不过的答案,可对于跟着驻守的祝泓来说,却宛如一道赦命符。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着神情无比轻松的艾略特,心情无比复杂:“我还是保留原本的意见。”

    “我认为由殿下亲自来执行这个潜入计划,实在是太过冒险了。”祝泓严肃道。

    “嗯哼。”艾略特状似随意地活络了一下筋骨,快速无比地进入了备战状态。

    临出舱前他最后对着镜子给自己半长的红发扎了个半丸子头,回头时摊手道:“这些话,你可以等我们这位殿下回来以后,亲自对他说。”

    “好了,别拖延了,祝泓中将。”迈出舱门前,艾略特冲他飞了个手势:“轮到我们出场了。”

    *

    卢赫要塞内,一处小型休息室中。

    “所以,你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和他们在要塞内火并了起来?”

    斯诺对于多恩的叙述内容频频咋舌,一时间觉得不可理喻。

    “然后打算等安斯艾尔攻打卢赫要塞的时候,直接栽到他们头上?”

    多恩垂眼,脸色难看至极地应了声。斯诺难以评价同僚的做法,顿了片刻后忍不住道:“你就那么确定,安斯艾尔一定会攻打卢赫要塞?”

    “因为——!”多恩觉得无比难堪,有些气急败坏道:“有监狱塔在这里啊!”

    斯诺以一种极其难言的眼神看向多恩,对方显然因这种目光而益发焦躁起来:“监狱塔里还关着那位,安斯艾尔一旦用兵怎么会放过这里,所以我就想——”

    “可如果在那之前事情败露的话要怎么办?”斯诺道:“就像现在这样?”

    “……”多恩抿唇看向眼前这位同僚,破罐破摔道:“你要告发我吗?”

    斯诺一时无言。

    倒不是他和多恩的私交有多好,而是基于同属中央禁卫军的立场让他骑虎难下。而多恩继续道:“你清楚的,斯诺,只要给我一点时间……只要安斯艾尔朝着卢赫要塞动兵,这一切就可以被彻底粉饰。”

    “我不用担心殿下的责罚,你也不必忧心这消息会激化辖下戍边军团和禁卫军间的矛盾——!”

    多恩的眼神狂热,似乎极力想说服对方。可斯诺显然并不赞同他的说法,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

    他们脚下的地面突然剧烈地一个颤动!

    猝不及防的两人均是一个踉跄,没等他们站稳,休息室内的灯光突然爆闪了起来,紧接着警报声刺耳的锐鸣就响彻了整个卢赫要塞。两人甚至来不及交换一个惊诧的眼神,下一波冲击紧跟着传来。

    这一次地面的震荡远比先前来得更加猛烈,屋内的陈设叮叮咣咣掉了一地。而休息室内的灯光也彻底熄灭,一片漆黑中斯诺一个不慎摔倒在地。

    而在震荡消减、多恩手忙脚乱地把他拉起身的同时,门外的近卫突然推开了门,焦急地大喊道:“敌袭!中将!敌袭!!”

    他声嘶力竭道:“是七诫蔷薇军!”

    听到这个名字的同时,两边的最高将领甚至都没能缓过神来。

    他们在黑暗中捕捉到了彼此的神色,甚至来不及去思考什么战备部署,脑海中想到的都是“一语成谶”四个字——

    这真是最糟糕不过的时刻!

    监狱塔在停泊卢赫要塞时遇袭,可身为最高将领的斯诺此时并不在监狱塔中。而原本最该成为坚壁的卢赫要塞,却又因为两天前的内斗而战力空虚。

    多恩先前有多希冀安斯艾尔能攻打卢赫要塞为他掩盖罪名,此刻表现得就有多恐惧。而斯诺的紧张和懊悔更在他之上——

    为什么要来趟这潭浑水!他的任务明明只有驻守监狱塔!

    可在当下这个局面里,他根本来不及回防,监狱塔一旦失守——赛德陛下就会、就会……

    何况他还身负赛德交付给他最为隐秘的那个任务……那个赛德要求,一旦监狱塔有失守的征兆、就一定要去完成的任务。

    斯诺近乎魂不守舍。

    可一旦监狱塔失守,他成为俘虏的话,安斯艾尔知道是自己做下那件事,一定不会放过他!而如果他没有做下那件事,即便侥幸能从安斯艾尔手中逃脱,一旦赛德陛下得知他没有按照指令行事的话……!

    斯诺手脚发软,心底一片冰冷,只觉得他无论怎么做,似乎都难逃一死。除非——

    斯诺脑中灵光一闪。

    多恩似乎在他耳边焦急地说些什么,而斯诺根本无法顾及他说的话,脑海中只有自己急中生智所想到的那个、万无一失的办法。

    他抓住了多恩,冷汗涔涔的手抓住对方的手腕,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死死钳住了对方。

    “多恩,你不是担心陛下会惩罚你吗。”

    黑暗中斯诺看向他:“我有一个办法,让你戴罪立功,只要你做到了这件事,赛德陛下必然会对你既往不咎,甚至会在之后嘉奖你、封赏你。”

    “……”多恩定了定神:“什么?”

    斯诺看着他:

    “杀了郑杨——把他的尸体交给叛军。”

    *

    嘶嘶的电流声中传来了不太清晰的话语。

    在外面吵闹的叫喊声中,安斯艾尔偏了偏头,推着微型耳机听清楚了那句话。

    ——杀了郑杨。

    ——把他的尸体交给叛军。

    他的动作随即定在了那里,许久都一动不动。

    舱室外面已经乱成一团。而医疗室内却是一片死寂,顶上的灯光闪灭不定,他倚坐在一旁的推桌上,镜子里映照着他的脸。

    那张毫无血色、毫无表情的脸。

    艾略特如约发动外围袭击后,监狱塔内部就乱成了一团。斯诺的副官成为了监狱塔内部现存的最高将领,是以外面呼喊他的声潮越发的大。

    耳机内多恩方的通讯突然被切断了。旋即接入的艾略特嗓声有些故作轻松:“一切顺利进行,殿下。你那边还好吗?”

    “照计划推进。”安斯艾尔开口,嗓音有些沙哑。

    大概是他的嗓音中染上了什么异样的情绪,让艾略特一时陷入了沉默。而旋即祝泓抢白道:“殿下——”

    “您还记得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吗?招安为主——”祝泓的声音紧迫而急促,仿佛唯恐安斯艾尔因那句话而变得丧失理智:“帝国军很多人对那些根本不知情,他们只知道服从将官的命令,所以……”

    “我听到了。”安斯艾尔道:“等我的信号,计划继续。”

    语毕,他结束了通讯。外面的骚动越发明显,近卫也仿佛意识到里面有什么不对,开始试图强行破开舱门。

    而安斯艾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开始抬手慢慢摘除自己的一切伪装……露出卡尔纳特王室最为代表的那柔软的白金色头发和一双异瞳。

    临出门时他取下了副官身上的配枪,收手时袖口轻动,隐约可见腕上墨色的手环光华氤氲,隐有流光。

    很快,安斯艾尔站到了那扇砰砰作响的舱门前,而后摁下了侧边的开关。

    舱门打开的瞬间,原本嘈杂的舱室外陷入了一片死寂。监狱塔底层的帝国士兵们动作各异,迎向慢慢打开的舱门,满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眼神中说不上来是恐惧还是惊讶占比更多。

    而安斯艾尔对那层恐惧似乎浑然不觉,他抬起眼睛,那些还没有思考好自己该做些什么的士兵下意识地给他让开了路。

    他缓缓地、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去,而后有一个士兵挡在了他面前,颤抖地举起枪朝向他:“殿下……您不能、您不能……”

    指向他的枪口不断摇晃着,对方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完全。安斯艾尔的目光从对方不断打颤的嘴唇转移到他的枪口:“不开枪?”

    “开枪。”安斯艾尔道:“要不就别挡在我的面前。”

    他的眼神冷漠无比:“否则我会杀了你。”

    或许是他毫无波澜的话语、毫无波动的眼神,又或许是过去种种的一切铸就的复杂感情。那位挡在他面前的帝国士兵最终红了眼眶,而后颓然放下了枪。

    他退开后安斯艾尔继续向前走去,擦肩而过的那瞬,他又忍不住开口道:“殿下。”

    他犹豫了片刻,似乎在思量自己是否有资格开口,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沙哑着声音道:

    “我们几个……曾经是诺里上将的部下,在他被通缉后,我们也获罪,被贬斥至监狱塔。”

    感觉到对方驻足的那瞬,士兵深深躬下身去,哽咽道:“或许我们在之后不久会因为放下枪而被处死,但我绝对不会后悔此刻的选择。但是唯独只有一件事,殿下,请你务必——救救帝国吧!”

    “不要舍弃你的故土——去拯救它!就像拯救崩落星系那样!”

    “只要您答应,即便让我们立刻死去,我们也绝不后悔!”

    在他开口后,那几个士兵都默默仿照他的动作,朝着安斯艾尔躬身请求。

    “我知道了。不过我不会允诺你们什么——珍重你们的性命,士兵。”

    回看了他们一眼后,安斯艾尔继续向前。

    “然后亲眼去见证帝国的未来吧!”

    *

    安斯艾尔独自在深长幽邃的走廊中前行。

    外围对监狱塔和卢赫要塞同时展开的猛烈攻击让这两处的守备都措手不及,以至于换防和应对上都产生了极大的纰漏。一路走来,他除去解决一些无头苍蝇乱撞一般的士兵外,并没有遇到任何阻力——

    但他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

    监狱塔对外的重火力威慑是他们选择内部突破的最大原因,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在不久前已经被认证了——那就是安斯艾尔断定,一旦监狱塔有失守的征兆,赛德一定会选择杀了郑杨。

    一直以来郑杨都是安斯艾尔和莉莉安最大的软肋,他们因为这个人而投鼠忌器,不得已一次又一次地选择了妥协。可时至今日,当安斯艾尔开始决意撤掉脖子上的项圈,锁链的意义便并不止在他被威胁和牵引了——这意味着他也能顺着这条锁链,揪出那个一直以来藏在暗处、妄想威慑他的人,并予以制裁。

    定位器上多恩的位置已经抵达监狱塔核心层,看着那个代表多恩的小红点和同行者一起走出电梯轿厢,朝着深处走去,隔着一条回廊的安斯艾尔于黑暗中与他们遥遥相望,沉默着跟上了他们的步伐。

    而耳机中多恩和斯诺两人自从进入了核心层后也没有了任何交谈。舍弃了防卫统率职责、将外围的一切推交给别人后抵达此处的两位将领显然内心也无比沉重,一时间耳机里只剩下了粗重的呼吸声。

    随后他们停驻在一扇门前。

    看着面前这平平无奇的牢房,多恩一时有些疑惑不定:“就是这里吗?”

    斯诺没有作声,大概是沉默着点了点头。房门解锁的权限提示音后,多恩跟着斯诺的步伐迈了进去。

    而在进去的瞬间,他装作无意地抚上了一旁的封锁设备。一枚不知道从多久前就附着在他掌心的芯片就贴合了上去。随即牢门再度封锁,两人的身影消失,而耳机里传来尖锐的蜂鸣——

    这一切都和他们预料的一样,关押重刑犯的牢房势必有多一重的加密措施作为保障。随着多恩的断联,艾略特的声音切入了进来:“找到了吗?”

    “是的。”

    他的背景音里始终有接连不断的炮弹声传来,而艾略特尽管已经有些气喘,却又极力表现得游刃有余。

    “让我想想我该说什么……”艾略特轻笑了一声:“那就这个吧。”

    “放手去做吧,殿下。”艾略特道:“外面的一切都交给我们。”

    “——把这里搞个天翻地覆吧!”

    尽管艾略特话语间表现得格外轻松,实际联合卢赫要塞做这一场戏并非是什么轻松的事情,监狱塔的重火力众所周知,而为了尽可能的吸引火力,他们势必要以极为猛烈的攻势去迎接敌方的炮火。

    只有这样,对于监狱塔内部的单兵攻入作战计划才能更顺利的展开。

    在听完艾略特的话语后,安斯艾尔摘下了微型耳机。他抬眼看向面前的牢笼——多恩跟随斯诺进入已有几分钟的光景,安斯艾尔沉默了片刻,而后开启了权限核验。被侵入后的系统很快通过了他的验证,牢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安斯艾尔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暗,义无反顾地迈了进去。

    第190章 囚笼

    入口处有很长的旋转阶梯。

    牢门在安斯艾尔身后闭合, 过了几秒钟后,内部照明才次第亮起,顶上的光垂直打下, 把悬空的长梯照出无限坠落的阴影,让人有了种迈入深渊的错觉。

    前面没有一点声音,先他不久进去的多恩已不知去向何方。安斯艾尔没有犹豫,径直沿着长梯朝下行去。随着他的前进, 后面的灯光不断湮灭, 再回首时身后已成了一片漆黑。

    不知道在一片寂静中走了多久,长梯有了尽头,他遇上了第二扇门。这里的空间远比原先的单间牢房来得大,面前的门足有三米高, 但相比高度而言,它却显得相对狭窄。

    没有过多的犹豫,安斯艾尔扳下了一边的门闸。

    门开启的同时, 在墙壁的深处似乎有铰链声隐约作响。从开启的门扉缝隙里流落出一些风——

    带着刺鼻血腥味的风。

    闻到那股刺鼻的血腥味,安斯艾尔禁不住皱眉。可令他有些意外的是, 里面居然有花瓣被吹落了出来。安斯艾尔忍不住捡起一片,发觉那些是白蔷薇花瓣……只不过触手时有些粘腻,花瓣上竟然沾染着尚且温热的血液。

    这令安斯艾尔的目光一定。

    一些想法还没来得及在他脑海中成型,此时门已经开启到了他小腿的高度。

    而就在这时, 一只沾满血的手从里面探了出来,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

    墙壁内机关运作的响声愈发作响,安斯艾尔眸光一震, 当即反手抽出了腿侧绑带上的匕首, 而就在他打算先下手为强之时,一个嘶哑的嗓音从门中传来:“殿下……”

    听出那是多恩的声音, 安斯艾尔把匕首入鞘,弯身的同时顺力握住了他的手,在依从多恩的意愿把他从中拖了出来。获救的帝国中将显然惊魂未定,他面无血色,仍然保持着匍匐前行的姿势。

    “快逃——”多恩的手抓住了艾尔,惨白的脸上因剧痛而滚落豆大的汗珠。但他仍旧极力示警道:“这里是圈套!”

    安斯艾尔安抚似的拍了他两下。不过多恩的状态实在糟糕,安斯艾尔垂眼,看到他那两条腿被绞弄得血肉模糊,断裂口已经可以见到白骨——但这明显并非是人力所能造成的伤口。

    多恩因为剧痛不断地抽搐着,在最初的示警后就已经说不出话来。而某种预感令安斯艾尔警觉起来,他将多恩放平在身后,极为警惕地看着面前这扇不断打开的门扉。

    而随着门扉的不断拉开,眼前的一切终于在安斯艾尔眼中被勾勒出了一个全貌——

    他看到了一个诡丽华美的世界。

    很难说这是囚笼或者牢房,展现在安斯艾尔面前的是一个近百平米的圆盘黄金剧场。阶梯式的座椅看台金碧辉煌,下沉式的舞台更是打造的富丽堂皇,扬起的幕布飞扬,以至于空中似乎还飘洒着金粉。

    那个瞬间,安斯艾尔仿佛又回到了看台之上,看着帝国的名伶从飞行翼上跳落,在场的观众们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

    这座囚笼仿照了帝国王都最富盛名的黄金剧场搭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把足以容纳十万观众的黄金剧场等比例缩放。但即便如此,给人们带来的视觉冲击一点不比本体来得小。

    安斯艾尔屏住呼吸,他看着仰头看着花瓣在空中随风不断飞舞着。而剧场的正中,红白交叠的花瓣纷纷而落,堆满了整个华美的舞台。

    而在那之上——

    仿如游魂般的,他怔怔地向前迈了一步。

    在那黄金舞台之上,有一具水晶制的棺材。棺内的少女白金色长发柔软,如海藻在身侧铺开,她身着一袭华美的礼裙,双眸紧闭,双手合十放在胸口。就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

    难以言喻那瞬间安斯艾尔受到的冲击,他的腿有些发软,但更无法遏制的却是拔足狂奔的冲动。被压抑的一切情绪此刻又从海底翻涌上来,蒸腾上升,化作一场把他淋到遍体鳞伤的暴雨。

    安斯艾尔张了张嘴。

    莉莉安——

    他向前迈出一步,前方不远处却突然有人歇斯底里地吼道:“别过来——”

    和多恩一起消失的斯诺·高弗里重新出现在安斯艾尔面前,手里还拎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像是受了刺激神志不清一样。斯诺胀红着眼睛哭吼道:“敢过来我就杀了他——!”

    他挥舞着手里的刀,似乎在极力威慑着入侵者。可就在安斯艾尔看过来的瞬间,他仿佛受到了什么震慑一般,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

    然而这时候安斯艾尔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斯诺背后的墙壁似乎正逐步向他靠近。安斯艾尔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想把一切看得更真切,而斯诺更为惊惧,后撤道:“你别过来!”

    安斯艾尔甚至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对方就尖叫着扔下了手里的人质,自己转身逃命似地冲了出去。不过他并没跑出几步,安斯艾尔看到空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他就定在了原地。

    垂落的长钩对他正中眉心。

    难以言喻那一幕的诡异和恐怖,斯诺只来得及发出了一声惨叫,整个人就被提着拎上了半空中。他的腹部同样也穿破了一只长钩,倒转的长钩不断旋转着,最后把他绞进了墙壁内部——以至于他的血像落雨一般洒落了下来。

    把空中飘落四散的白色花瓣染成血红。

    而远处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向前匍匐了几步,似乎又要挣扎着起身。但最终却又跌倒在地。

    “殿下、殿下……”他嘶哑着嗓音朝安斯艾尔喊道:“停下、让这里停下!”

    听到对方声音那一刻,安斯艾尔仿佛终于从梦中醒来一般。他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正处于一个异常诡异的动线之中——

    剧场的墙壁以一种古怪的方式正朝着前面蠕动前行着,细看之后安斯艾尔才意识到那并非是弧线形的墙壁,而是一排排齐并在一切朝前滚动的刀轴。高耸的刑具在剧场装饰的掩护之下伪装成成了整个房间的墙壁,彼此咬合的同时默不作声地同时向整个房间的正中推进着。

    而正中,正是装着莉莉安的那具水晶棺椁。

    那一瞬间对于结局预见的惊惧几乎可以再度撕碎他的灵魂,安斯艾尔拔足向前冲去,尽管多恩已经试图拉住他阻止他冲进这个明显的圈套,但对方还是义无反顾。

    “没用的殿下、没用的!”多恩撑起身子歇斯底里地吼道:“棺椁被钉死那里根本动不了!殿下——莉莉安公主她——”

    但对方还是头也不回地朝着那里冲了过去。像是要弥补那错失的六年,又想要追逐上那迟到的几个月。这段时间来积压已久的懊悔和痛苦终于有了排泄口,化作此时此刻朝前狂奔的动力。

    “莉莉安!!”安斯艾尔撕心裂肺地喊道。

    多恩看着他的背影,最终哭了出来,哑声道:“她已经、她已经……”

    她已经不在了啊……

    在安斯艾尔冲进房间的瞬间,直立的滚轴转速益发变得快,飞转的刀片把飞舞的帘幕割碎,金箔混着血肉横飞。就连花瓣也被搅碎,而后随着强劲的刀风被掀飞再飘落。

    安斯艾尔冲到莉莉安的棺椁前,甚至狼狈地滑倒了一瞬。他看着棺椁中的妹妹,下意识道:“莉莉安,不要怕——哥哥来了。”

    哥哥来了——

    意识到从自己口中说出这句话,安斯艾尔咬牙忍下了喉中破碎的哽咽,赤红着双眼看向那朝他们步步逼近的刑具。而另一边,那个血肉模糊的人也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殿下!”

    “撬开棺材!”安斯艾尔冲他喊道。

    而诺里阻止了他。他压在安斯艾尔手背上的手割痕极深,斑驳的伤口上几乎每处都能看到其中的骨头。诺里的嗓音粗哑到仿佛刚吞下烧红的火炭一般,他声嘶力竭道:“没有办法、不能从这里!”

    早在安斯艾尔到来之前,他已经尝试过了无数种方法。正如一开始他被关进这个牢房里时,看到在正中棺椁里的莉莉安,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事实证明赛德永远不会对他们仁慈。忏悔者还没从恸哭和狂喜的梦境中迂回出来的时候,他发现了墙壁正朝着他们缓慢地、不断逼近。

    诺里怔怔然地发现,这个房间是个巨大的沙漏——等时间流尽的那一刻,房间内的囚徒会和他的公主一起被碾作肉泥。

    这不仅是赛德对安斯艾尔的报复,更是对他的变相凌迟。

    诺里用尽了各种方法,都无法令这房间内的刑具停下来。他或许可以想办法自己从那扇门逃脱,但赛德抓住了这个冷心冷面的囚徒唯一的软肋——即便是死,他也无法做到留下莉莉安一个人在这里。

    于是被关押的时间里他一次次进行着徒劳无功的尝试,最终换到的只有自己的伤痕累累不成人形。

    斯诺也并不知道埋在监狱塔内最深的秘密早已改变,他带着多恩来到这里时同样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而在那一刻起,这个房间仿佛被加速了一样,滚轴开始加速朝他们靠近。多恩试图救下莉莉安无果,最后尝试去停下滚轴——几番尝试后被断掉了双腿。

    他才终于明白了,整个房间根本是一个圈套,一场赛德针对安斯艾尔的报复。

    一个为他而设的圈套。

    而在安斯艾尔冲进这个房间那一刻开始,那些滚轴仿佛长出了自己的意识,开始疯狂地旋转着朝内碾进。斯诺早不知道被绞到了什么地方,而断掉双腿的多恩则在门外——那已经难以形容是门了,只能说是墙壁上一处仅剩的狭小裂隙。

    他从越发狭小的视野里看着他们一边又一遍的尝试。

    加速的沙漏成了每个人的催命符。

    在听到诺里的示警,再加上看到他的状态,安斯艾尔当即放弃了无谓的尝试,开始试图从棺椁本身入手。他使劲浑身解数去推动去破坏眼前的棺椁盖,最后拔出了自己的那把爱刀——

    锋利的唐刀斜切进棺椁的封死的缝隙中,安斯艾尔额头上青筋暴起,在他的怒吼声中,刀刃骤然崩裂,碎裂的刀片划过他的颊侧。而伴随着脸颊上滴落的血,棺椁终于有了一个缝隙。

    它偏离了一个细微的角度。

    尽管只是有了毫厘的希望,可诺里见状当即也发疯似地扑上前来,跟着安斯艾尔一起用力。

    “殿下……”失去双腿支撑的多恩在外面看着这一切,最终无力地向前爬动了两下,流下了眼泪:“殿下!”

    “放弃她吧——”多恩趴在地上哀哀哭到:“莉莉安公主她已经不在了啊……”

    安斯艾尔咬紧牙关使尽全身的力气去推动面前的棺椁,错眼时看到棺中的莉莉安,近乎要落下泪来——她就那么无知无觉地躺在那个冰冷的彼岸,无法再被他们靠近。而诺里的状态和他如出一辙。

    滚轴刀片掀飞的花瓣不断朝着他们飞落,简直成了一场落雨。

    而在那正中心的两人也额爆青筋、汗如雨下,最终在两人的拼死努力之下——棺椁盖被他们推开了一个斜角。

    安斯艾尔哑着嗓音叫了声:“莉莉安!”而后朝下面抓住了妹妹。小公主的身体冰冷而僵硬,皮肤肌理却因做过特殊处理仍保留着生时的柔软。安斯艾尔抓住妹妹,将她向外拉起的瞬间——

    那些滚轴登时像疯了一样朝中间席卷而来。

    诺里在那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扯开了安斯艾尔的手。莉莉安重新跌回到棺椁里的瞬间,那些飞速逼近的滚轴终于又恢复了原来的速度。

    两人惊魂未定看着彼此,同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这房间内的机关和这个棺椁息息相关,如果他们执意带着莉莉安离开,以刚才滚轴靠近的速度,没等他们走到门前,他们就会一起被合围剿杀在这里,被彻底碾成碎肉。

    安斯艾尔攥紧了拳,赤红着双眸发出了一声困兽般的怒吼。而诺里却突然抓住了他。

    “殿下。”诺里的手上沾满了血,此刻却没有一分人类身体的温暖,只有一片冰冷。

    如果注定要有人留在这里——

    他抬眼时眼底的疯狂说明了一切,而安斯艾尔明了的瞬间便要挣开他:“不可能!”

    “安斯艾尔!”但安斯艾尔并没能甩脱他的手,诺里反而用更重的力气抓住了他,而后软了语气,哀求道:“殿下……求你,殿下。”

    “带她离开,”诺里道:“别让她在这里,不能让她在这里。”

    “我替她,让我进去。”

    “我说了——不可能!”安斯艾尔喊道,而诺里瞬间也被点燃了:“殿下!这是唯一的方法了!”

    滚轴靠近时的呼呼风声似乎已在耳畔了,但安斯艾尔在这个瞬间却仿佛突然寻回了理智,镇定了下来。

    “这不是唯一的方法,诺里。”安斯艾尔死死盯着他:“我发过誓了,从那一天开始,我发过誓了——”

    他一字一顿道:“我回到帝国,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谁的死去!”

    语罢,安斯艾尔一把把他推进了莉莉安的棺椁,诺里甚至来不及挣扎,安斯艾尔就背推借力,咬牙间以难以言喻的巨大力量将那刀枪不入的棺椁移平。

    倒进去的诺里声音瞬间变得极小,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艾尔,捶打着水晶棺椁时在那上面留下斑驳的血迹。

    “殿下……”他含糊不清地叫着,红着双眼泪如雨下地控诉着:“你不能……殿下!”

    而安斯艾尔背靠着棺椁坐下,他仰头看满空飘飞的花雨,慢慢抬起了手。

    “殿下!!!”外面的多恩在闭合的门扉尽头目睹这一刻,目眦欲裂地朝前爬行了几步:“殿下!”

    但瞬息之后,一切都在他面前湮灭,房门轰然闭合——

    一切归于死寂。

    什么都没有了。

    帝国的明天,帝国的未来,所有的希望,就在那瞬间——

    消失不见了。

    在一片黑暗中,多恩怔怔地看着自己断裂的双腿,和沾满血迹的手,最后捂着脸,发出了有生以来最无力自责的哭声。

    而下一秒——

    闭合的门扉之后,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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