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开幕

    讯报和来自联盟的邀请函几乎是一同递到了安斯艾尔的案头。

    “……你是说, ”主位上的安斯艾尔抬眸时犹有犹疑:“莫里安就这么放手?……释放了登殊?”

    “是的。”阶下屈膝行礼的帝国的传令兵应声道。

    “联盟内部多日高压僵持不下,甚至一度演化至新旧两派的对立。但在北部军区上将缇娜·奥斯本突破厄斯多中枢纠集士兵折返默斯顿城都的路上,联盟的危机就以一种格外平和的方式……‘化解’了。”

    得知罗吉死讯后的李登殊亲自上门吊唁, 将被封锁多日的奥斯本宅邸解封,同时撤回了缇娜派驻环形战线的批复,令她尽快领兵折返联盟待命。这可谓是无形中化解了一切缇娜的冒险举动所要背负的风险。

    莫里安公开对自己在李登殊病重期间所有不当行为进行致歉,并表示会尽自己所能勉力弥补……两方似乎都完全遗忘了当时他们给李登殊冠上的罪状。胡里当斯的假释令被撤销, 罪犯被重新押入联盟监狱, 等待登上星际审判庭被审判。

    “一切都修复如初,”传令兵抬头看向未来的皇帝道:“联盟又恢复了如往日一般的平和。”

    安斯艾尔表情变幻了片刻,出口的化作一声极轻的讥嘲——

    “怎么可能?!”他咬牙时只觉可笑。

    以他对莫里安的认知——如果所猜不错,这位前元帅恐怕也难从石正荣之死里脱出关系。而且以李登殊的心智……身处漩涡正中的他不可能对这一切异常毫无察觉。

    台上的安斯艾尔微微颌首, 安抚了传令兵几句后让他退下了。

    “……”剩下的人各自若有所思,而一旁的潘西瞠了片刻,在传令兵退下后转向安斯艾尔:“可是……那李登殊为什么不行动呢?”

    “他在等。”沉吟片刻后, 安斯艾尔道。

    侧近的诺里抬眸和他对上了眼神,显然认同了安斯艾尔的说法。事实上换做安斯艾尔身处李登殊这样的状况下:自身已经因为不可抗力错失先机, 又不清楚敌方底牌的情况……

    他也会先选择按兵不动。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安斯艾尔此时有种难以言喻的不安。他展开那封邀请函,联盟的印鉴下李登殊的字体清隽有力,一时间那个名字似乎和遥远的某个记忆重合, 胸膛里突然跃起了睽违已久的、灼烫有力的跳动。

    盯着那个名字看了片刻后,安斯艾尔盖下了自己的印章。

    在潘西带着签署好的邀请函离去后,高台上的安斯艾尔突然起身, 他低声道:“诺里——”

    诺里俯首:“殿下。”

    安斯艾尔下行两步:“帮我去做一件事……但不要被任何人察觉。”

    尽管殿内已经空无一人, 安斯艾尔依然很是谨慎地压低了声音。诺里听到他指令的瞬间愕然了片刻,但思索后似乎明白了其中关窍, 当即毫不拖延地领命离去。

    看着诺里离去的背影,安斯艾尔的目光仿佛落入虚空,他微微狭起眼睛,最后轻叹了一口气:“希望我的担忧不要成真。”

    *

    中盟联合自治体成立短短月余,却数度成为整个长明星系的焦点。只是区别于上次被迫中止的盛大庆典后接踵而至的惨案,这次的备受瞩目似乎终于要为过去的纷争划上一个句号。

    “窃国之乱”、“石正荣案”。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只会让人联想起六年前长明星系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候。只是在那个时候,当下的两国元首一方崛起、一方陨落……时至今日,他们的处境似乎对调了一般。

    短短月余时间便实现了身份的绝地逆转,帝国的新君尽管还未举行正式的加冕仪式,但也无人再敢轻视他。雨雾天里视野中的色调无一例外略显昏沉,令从来华美著称的帝国星舰都显得有些肃然。而当舰舱打开,安斯艾尔缓缓迈下长阶——他未着皇帝华丽的冕服,而是选了帝国最为简约的一套正装,在胸口处别了一朵白蔷薇作为点缀。

    雨露初润后的白蔷薇静憩,仿佛少女沉睡的面容。

    那朵白蔷薇宛如某种无声的哀悼,而这样的装饰整个帝国使团无一例外——这令意识到什么的前排围观的记者都禁不住屏息。雨雾中尼斯博尔戈率先上前迎接安斯艾尔,与皇帝握手致意。记者们的静待仅在完成了双方的握手特写后,随着两方结束短暂的寒暄,朝着起降场外的通路走去时,仿佛得到了什么默许一般,随行的长枪短炮当即架了起来。

    迎接的人群瞬间变成了跃动扑食的鱼塘一般。记者们一起上涌,尽管被护卫们组成的人墙阻隔,却还是此起彼伏地冒出头来。

    “安斯艾尔陛下——请问您如何看待日前联盟元帅入狱事件?”最当头的一名记者挣扎着递出了自己的手麦,即便脑袋已经被护卫和同行们一起压了下去,还是执着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见安斯艾尔驻足回头,余下的所有记者们都精神大振,争先恐后地发问。

    “此次‘窃国之乱’重审由您一力促成,您是否是在当年就已经知道真相,为了重翻旧案才隐忍至今?!”

    “您胸口佩戴的白蔷薇花有什么寓意吗?请问是否是在祭奠您的妹妹莉莉安·卡尔纳特?”

    “赛德·卡尔纳特真的是自杀的吗?还是有人蓄意谋杀?”

    “陛下……!”“陛下——!”

    那些或逼人或刺耳的发问声一齐炸开在耳侧,聒噪到仿佛几百只鸭子从天而降砸进水塘。但即便如此,其中几个尖锐的问题依然落入周围人的耳中,令尼斯博尔戈听到都不由变色。

    好在安斯艾尔并非上任那位皇帝一样,他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局面,对于所有发问都以一成不变的笑意照单全收。

    “关于大家的问题,”只是他并没有正面回答任何问题,只是意味深长地轻笑道:“请拭目以待。”

    在他开口的瞬间记者们都不约而同地静默了下来,唯恐错过了什么重要信息。皇帝这样的回应可以说近似于无,却又好像带着难以言明的暗示。而在记者们揣摩他话中深意的当口,尼斯博尔戈就已经引带着安斯艾尔离去了。

    帝国的态度如此微妙,这样一来,后续的重点似乎都压在了联盟身上。不过即使不像帝国一般脱胎换骨,联盟最近的异变也是波谲云诡。从缇娜·奥斯本从环形战线上强势逼回却又不了了之,再到李登殊的释出——比起说这是联盟新势力和守旧派的和解的成果,更像是两方权衡下的一种妥协。以至于尽管此次星际审判庭的发起方是联盟,但其在那之后的态度模棱两可,令案件审理的前期准备都难以进行。

    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比起帝国方将涉案人员及相关供述的尽数交付,手握克林托斯、尤萨里、胡里当斯三个重要疑犯的联盟,甚至连疑犯的有关基础信息都没有交给星际审判庭。他们对疑犯信息的过度保护甚至令尼斯博尔戈都开始有些琢磨不定——好在最后李登殊亲签的文书给了最终结论,那就是届时这三名重犯会随舰押送,交付审判庭。

    而随着联盟舰只抵达时间一再推迟,直至晚于原定时间十个小时才抵达起降场时,关于联盟内部各种猜度更是甚嚣尘上——因为联盟的现任元帅李登殊甚至没有露面。随舰队抵达的联盟使团以莫里安为首,似乎全然是联盟守旧派势力。这令人不由得担心联盟内部是否又出了什么异变。

    但为首的莫里安似乎一切如常,并没有显露什么端倪。直到他随着尼斯博尔戈的步伐、冒着星霜踏进休息室的时候,却意外直面上早在十几个小时前就抵达的帝国使团。

    尽管第一时间脸上还是习惯性地挂上了笑容,但莫里安转向尼斯博尔戈时的眼神显然满怀疑问:为什么安斯艾尔会出现在这里。

    他本该早已入驻新修整的帝国别馆休息,静待次日——现在来说已经是当天——七个小时后的开庭。

    相比他脸上微露的异样,短暂的异色闪现过后,安斯艾尔先一步朝他们迈步走来。

    “久等了——”握上安斯艾尔递过来的手那瞬间,莫里安抢先开口,皮笑肉不笑道:“没想到陛下竟然会在这里,何其有幸。”

    “莫里安大人客气,”收回手时安斯艾尔淡淡道:“可于我而言就不怎么幸运了,毕竟没等到要等的人。”

    莫里安抿了抿唇,知道先前搪塞尼斯博尔戈时的话已经不奏效了,当即坦然道:“登殊他——”

    “元帅他——”安斯艾尔跟着他的语调着重重复了一遍,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某种善意的提醒一般:“如何呢?”

    莫里安一噎,脸上的笑容险些龟裂。可内心不管如何咬牙切齿,他还是把自己的情绪收敛了起来,好整以暇道:“元帅旧伤复发,已先行前往别馆休养。”

    “昏迷前元帅全权委托我配合开展此次公开审判所有公务,请放心。”莫里安道:“身负嘱托……”

    他语调拉长了一些,实际上在说到“旧伤复发”时安斯艾尔那一瞬间的动容就足以让他心情大好,此刻的话语更是忍不住语调上扬,隐含嘲弄:“无不尽心。陛下请放心,联盟一定致力于推进此次公开审判——尽善尽美。”

    “……好的。”安斯艾尔对上他的眼睛:“我牢记在心。”

    *

    结束了那场短暂的会面后,帝国使团在中盟方的接洽下前往别馆。诺里仍旧遵从安斯艾尔的嘱托执行秘密任务,傅荣淮则留在王都维斯瓦纳主持后续帝国重建工作,是以此次随行的只有白蒙坚、梅瑞迪斯和潘西三人——而艾略特早在之前就先行抵达了中盟等候接应。

    安斯艾尔和他们交代了几句,原本打算上车的几人更一应声,就听到了皇帝本人那句平淡无比的“那就审判庭上再见”。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就见安斯艾尔掉头离去,头也不回地坐上了对面前来接应的艾略特的车。

    他们后知后觉皇帝是还有自己的打算,但在这个关头单独行动……实在是有些过于匪夷所思。是以在安斯艾尔沉着脸落座后排、车门被护卫阖上的瞬间,有一只手挡了过来:“等等——”

    追过来的梅瑞迪斯有些气喘,但还是努力地保持笑容道:“陛下,虽然我能理解,但恕我僭越,这时候您应该坐镇别馆,等候今日的开庭。”

    前座的艾略特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而安斯艾尔点点头,面色不变道:“我知道了。”

    他说着知道了,却丝毫没有下车或改变行程的动作,撑在车门上的梅瑞迪斯面上没有灵魂的笑容更深了一些:“陛下——”

    “嗯。梅瑞迪斯卿。”安斯艾尔笑道:“原来还知道我是陛下。”

    前座的艾略特似乎短暂地失笑了一声,但梅瑞迪斯表情抽动,瞬间收回了挡住车门的手。他撤手之后,护卫边分毫不耽误地阖上了车门——随即车驾扬长而去。

    夜风里艾略特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还站在那里远望着这辆车的梅瑞迪斯,片刻后揶揄道:“或许帝国的皇帝不该深夜妄动登门拜访联盟元帅——但任谁也无法阻挡婚姻关系存续的情况下,安斯艾尔去看望他病中的爱人。”

    尽管艾略特这么开了口,但并不意味着他赞同安斯艾尔此刻的举动。而后座上的皇帝神情略微沉抑,片刻后他低声道:“他的伤势……怎么样?”

    “……”艾略特低声道:“不大好。”

    闻言,安斯艾尔眉眼抽痛,瞬间闭上了眼睛。

    而前面艾略特继续道:“我在接应上缇娜后,她当即率领北部军区几部反攻厄斯多中枢。虽然那里尽数是莫里安豢养的私兵,但我们在环形战线上蹉跎的时间并不久。”

    “这个不久一方面是因为在极短时间内就镇压厄斯多中枢,紧跟着缇娜就下令反扑回联盟本土,另一方面得益于我们折返至本土边境时,登殊的批文就已经下发了。”

    “你明白这中间的份量……毕竟最初缇娜是抱着即便武力解决也要把莫里安扳倒的信念,当时联盟领内的宣传可谓已经把北部军区打成叛军,如果不是因为他上来就力挽狂澜为缇娜验明真身,那现在联盟本土大概已经是一片火海。”艾略特低声道。

    “但即便如此,缇娜回来后身份也依然尴尬。而格林被莫里安软禁在家,霍路德病得反复,也帮不上太多的忙。”艾略特正视着前方,看着街道侧边光影飞掠:“莫里安几乎把军部所有的人手都替换了,即便他回来后再怎么召回——大部分时候还是要他自己亲历亲为。更何况许多人认为登殊的归位并不正常……”

    “这仿佛是莫里安特地将他放出笼子一般,令人觉得始终疑心不定,觉得莫里安还埋藏着什么一击制敌的后手。”艾略特瞥了一眼后座的安斯艾尔:“所以等联盟暂时平稳下来,所有人都开始觉得似乎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他病倒了。”

    据缇娜描述,李登殊病倒得可以说是毫无征兆——他无论什么时候都表现得滴水不露、分外完美,而这段日子里为了压住莫里安那些势力的异动,更要他在面上稳稳坐住阵。所以今早在舰上最后一次联席会议结束后,缇娜边和他说话边朝外走去,前面那句话没得到回应时还以为是李登殊跑神了。

    她下意识回头张望了一瞬,却发现李登殊迈步时眼睛里有一瞬的失焦。而后撑上了一旁的椅背,像是装作自己不小心绊到一般说了声“抱歉”。而后随着缇娜惊疑不定地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状似沉稳、实则已经开始有些虚浮的步伐,再加上他额上浮露的虚汗,才意识到他浑身上下滚烫。

    缇娜着实一惊,下意识想上手扶住他。可随即被李登殊推拒开,他的体温高得吓人,那双眼睛却似乎依然清明,回头时对她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而后缇娜便只能一直咬牙跟在他身后,直到他进到议事舱内,阻隔了莫里安派别那些人的视线后,才终于不再勉力维持自己——

    那时候不仅缇娜,在议事舱内的艾略特也是一惊,当即上来扶住软倒的李登殊,却发现对方体温高到近乎烫手。而李登殊最后签署了一封委任状。

    “将星际审判庭一应事务交由莫里安全权负责,对外宣布我因旧伤复发而无法参与联席。”李登殊额上落下涔涔冷汗,咬着下唇在卡罗闻讯递来的纸页角落签署上自己的名字:“但是——在我病中,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如此虚虚实实,让那些人摸不清到底他是真的病了,还是故意为之要试探莫里安的后续行动。

    “可艾尔呢?”艾略特皱着眉问:“你到底是怎么了?——你能挡住别人,但总挡不了他吧!”

    听到那个名字,李登殊失焦的目光定了定,脸上带了点无奈的笑来:“由他吧。”

    “就是希望他来的时候……我能清醒过来。”

    第202章 旧念

    可惜事不遂人愿, 艾尔抵达时李登殊仍处于深度昏迷状态。

    随行医官刚给李登殊的旧伤上完药,甫一回头就看到了一个不该在此处的人。医官瞬间瞪大了眼睛,一时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艾尔朝前走了两步, 他才意识到帝国的新君真的来到了眼前。

    他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该行怎样贵重的礼给帝国皇帝。可还没等他把打结的舌头捋顺,艾尔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慢步走到了元帅的床边。

    李登殊呼吸起伏还算平缓, 但即便是在昏迷时也略蹙着眉。艾尔怔怔盯着他看了许久, 最后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眉心,目光便落在了他身上那些斑驳而深浅不一的伤口上。

    他在那边定定看了许久,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片刻后抬起眼——一边屏息的医官如蒙大赦,正要出声, 却见艾尔起身招呼他到一旁。他亦步亦趋跟上去,才意识到对方是怕打扰到元帅。

    停步后艾尔似乎朝着那边望了一眼,而后才开口询问元帅的伤势。尽管外面有缇娜上将驻守看护, 但医官开口时还是思忖了一下,但等他回想起面前这位陛下轻抚元帅眉心时那样小心翼翼又渴慕爱怜的眼神, 一瞬将自己的顾虑抛在了脑后。

    他决定一切照实说出来。

    李登殊的伤情不浅,且从中盟回来开始就没有得到什么好的医治。到后面联盟态势动荡,刚被释出的他为了不露出端倪,对召请医官这件事更是小心。也正因为如此, 他的伤势一直没得到很好的疗愈,甚至有些旧伤没能随着时间的推移痊愈,反而更加恶化。

    以及还有信息素的缘故……不知道为什么元帅的信息素始终紊乱不定, 长久处于波动期又引而不发。这更令Alpha本该强大的自愈力打折, 以至于蹉跎至今,一病不起。

    他说话有些啰里啰唆, 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可不管他说什么,眼前这位陛下都听得无比认真,而且几乎针对他每句话都有所回应。直到后面他说得太久——才发现皇帝的目光尽管凝聚在一个点上,但垂落的目光和微微侧过的脸庞,似乎都在掩盖他的难过。

    “这段日子我会经常过来,”最后艾尔道:“你把看护时的注意要点都告诉我,有我在的时候你就可以稍事休息,不必贴身看护了。”

    医官应声,有些手足无措地朝他行了个礼,而后轻手轻脚地带门离去。

    而艾尔在他离去后,无声靠了回去。

    房间里没有留灯,他只能借窗帘的缝隙投下的稀落星光看清李登殊的眉眼。夜色像是徘徊的幽影,在他们之间跳荡。艾尔在床边看了许久,最后小心翼翼碰上李登殊的脸颊。

    也是直到碰上对方温热的皮肤,他才意识到自己指端一片冰凉——没等到李登殊皱眉露出任何不适的表情,艾尔一触便收回了手。于是他朝着自己冷透的指尖呵气,时不时地搓动双手令其回暖。

    最终艾尔小心翼翼扣上李登殊搭落在被褥外的手,蜷卧在他身侧,以目光轻轻吻过他的眉眼。

    这段时间,只要一闭上眼睛——艾尔似乎都会做噩梦,梦里不仅有焦焚的故土、逝去的亲人还有溃塌的崩落星系,他深埋心底所畏惧担忧的一切在梦境里都得到了具现化。放在平日里,任何一个不加掩饰地放在艾尔面前,都足够他崩溃——

    但是无数个被折磨的夜晚里,他并没有被噩梦所侵蚀,因为无论在怎样的烈焰尽头,都有一个人劈开虚空中的烈火和狂风,抓住那个遍体鳞伤的自己。他的指尖仿佛都有灼烫的心跳鼓动,而梦里李登殊从来没有错过他的目光。

    他一遍遍重复着那句话——

    “不管你去哪里,都有我做你的人间。”

    正因如此,艾尔还能作为一个人继续存在,他尚在人间。

    夜色中艾尔颊畔缓缓地掠过一道弧光,最后无声地沁润进柔软的床铺之中。他深陷于这方寸天地中的柔软无可自拔,贪婪地听着身旁人清浅的呼吸声。

    他轻轻偎在李登殊肩头——没有人知道,在那些个梦魇缠身的夜晚,他曾无数次产生过毁灭一切的欲望,想化身一片烈火把这个毁掉他所珍视的那些人的世界焚烧殆尽,如果不是有人在最后的时刻拉住了他的手,那或许他早已经在地狱里粉身碎骨了。

    这个世界没有在炼狱的岩浆中咕嘟咕嘟焚化为气泡……是因为还有人执著地握着他的手。而到了现在,当时那些疯狂的念头似乎已经被深埋在岩层之下难以触及、难以回想,艾尔心中只余下了眼前这一片小小的天地。

    他还能来到所爱之人身边,还能真切地触摸到他的体温,感受到他的呼吸,这是这个残酷世界对艾尔留下的无上恩赐。

    “登殊。”艾尔的嘴唇翕合,闭眼时把脸埋在他颈侧:“我回来了。”

    “我再也不会……”艾尔顿了顿,改口道:“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

    *

    时隔六年重新踏上星际审判庭,安斯艾尔的心境大不如前。

    曾经的他匍匐在槛外,彻底沦为阶下囚。而时至今日……

    门外的护卫在他踏上台阶那一刻起,就已经不约而同地弯身为他打开了面前的大门。而门后,审判庭的接引员毕恭毕敬地带领他迈过长长的通路,最后登上旁听席一侧首位:“请您落座在此,陛下。”

    安斯艾尔微微颌首,整理好衣袍后先行落座。他面无表情地托腮看着正对面被严密监控的受审位——那个空荡的台子孤零零地落在审判庭中心,全方位无死角地接受着审判庭成员的审视。

    随行而来的梅瑞迪斯和潘西以理政大臣的身份坐在了安斯艾尔左手侧,而军属的将官白蒙坚、艾略特都落在了他右手侧。皇帝的亲卫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将帝国的心脏保护在核心。

    相对于新生帝国所展现出的紧凑和凝结,联盟方的旁听人员成分就显得格外复杂。两派势力可以说分庭抗礼、泾渭分明。莫里安和沃纳分别落座后,军部势力以缇娜为首分坐在了另一侧,卡罗紧挨在缇娜身侧,其他出席的还有不少军部高级将官。而霍路德出场时头上的绷带还在——他的神情远比之前更来得憔悴,但目光不再涣散无光了。

    落座前他朝着安斯艾尔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而后一言不发地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

    安斯艾尔知道他那目光中写明的是什么,但现在远不是时候。很快他的注意力被后面的入场者吸引,不过最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一个人的出现。

    当吉安尼款款入场,提着裙摆冲着两方行礼而后落座联盟席时,安斯艾尔神情微动,一旁的艾略特更是诧异。而知道个中内情的潘西微微侧过身来,低声同他们解释了原因。

    吉安尼能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和霍路德如出一辙——她现在是联盟下一任法政院院长的有利竞争者。

    原先身负着叛国上将艾略特前任未婚妻的阴影,死去的父亲生前更是胡里当斯手下有名的鬣狗……以及自身身为女性Omega的现状,这几个不利要素合在一起,令她在初次宣布参与法政院院长竞选事宜之时备受诟病。迎面朝她扑来的非议数不胜数,不少人质疑她所谓的参与竞选根本是噱头,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博人眼球。

    对此吉安尼从没有任何回应,她对外界的舆论置若罔闻,按着自己的步调一次次做出努力,从发起城都内的慈善捐款,到联合弱势群体争取灾后重建补贴款额。那些琐碎的民情令她的身影淹没在城区的人潮之中,再没了当年高门千金的光环。也正因如此,她在下城区积累起了相当的口碑。

    但即便如此,吉安尼也一直身处弱势,不被看好。毕竟身为最有力竞争者的霍路德无论是出身、品貌还是过往的工作履历都无可挑剔,以至于一直以来大家似乎都默认了霍路德会顺理成章任法政院院长职务。

    直到他宣布随舰奔赴帝国参加窃国之乱重审事宜——虽然霍路德给出的理由无比中肯,但事实上这件事并不一定非要他去做。身为法政院主力候选人,在那种紧要关头放下元帅的继任礼前往帝国,本身就是一种缺憾。而质疑声没有发出多久,舰队在帝国阿丽斯关隘附近遭遇星际乱流的事故消息传回了联盟。

    事发在元帅继任前夕,遇难者又是下一任法政院院长,即便后面霍路德得幸归来,但这件事情引发了相当大的震动。而在之后中盟事发,霍路德却因为他状态欠佳,无法像之前一样完美地处理相关事务……这使他在民众心中的候选人形象大打折扣。

    而当李登殊入狱后,联盟上下的恐慌更是到了巅峰。可偏偏到了这个时候,原本不被看好的那个柔弱Omega展现了格外的镇定,吉安尼是唯一一个在初次庭审之后对审判结果发出质疑的非军部系。

    她在新旧两派的争斗中展现了极其明确的观点,比起立场和派系,她更重视事情本身的对错。这样的表现令她笼络了一批夹在新旧两派中间备受煎熬的少数派,随后尽管几次被威胁下狱,但这个女孩子却展现了格外的韧性。在民众最为迷茫的时刻,她站出来发出了他们心中的疑问和不安,以她单薄的身躯在那段混乱无光的时日铸成在他们面前的一面铁壁。

    “……”艾略特听完以后沉默了许久,再抬眼看向吉安尼时神情更是复杂:“我倒是不知道这些,不过当时缇娜确实有告诉我,默斯顿城都当时很大一部分事宜的处理都得益于吉安尼来回奔波,甚至当时弗兰能几次逃脱莫里安势力的追击不被抓获……也都……”

    他的话语到此戛然而止,因为对面的吉安尼也突然看了过来。那个瞬间似乎一切都静止了,而这个对视仿佛对艾略特产生了极大的冲击,令他的唇色都白了下来。

    不过旋即他愣住了,因为对面原本面无表情的吉安尼看着他,露出一笑。

    只有他自己能明白那个对视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艾略特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吉安尼她已经彻底释怀,从此朝前看。

    那之后她没有再过多关注艾略特的神情,而是神色如常地转身在和后座的缇娜说些什么。艾略特愣了片刻,早已拥堵在他心头许久的那股压抑感突然就纾解开了。

    许多释怀并不是靠他口头的轻易带过就能掩盖,当初窃国之乱时发声的一切,后来默斯顿爆炸时那个血色的黄昏、纷乱的烟火——许多事情即便不去提及,但无论是在拓图克星辗转难眠的日日夜夜,还是到经历了许多后,他奇迹般地归顺于崩落星系,又跟着安斯艾尔抵达帝国……他都没有忘记过。

    再多的转折都不曾磨灭生命中曾有的烙印。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

    可是艾略特以为几乎要伴随着他生命始终的,那些遗留的疮疤、无法愈合的瘢痕,似乎在那一瞬间如同被风拂过的沙丘般消解了。他想他明白了,当吉安尼直视了过往所有的一切,不再回避自己的痛苦和脆弱,接纳他们,正视他们,而后益发坚强地背着满身的伤痕,活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

    或许是为当时那一念之差的赎罪,也或许是对抗这个崎岖人生她的全部勇气。

    她选择向前——而在这一刻,在对岸的艾略特终于也卸下了脚上的锁链。

    耳畔潘西的声音仍在继续,语调里满是对同为Omega的吉安尼的作为的钦佩:“她几乎可以是全凭一己之力,成就了默斯顿民众对她的拥立,到而到最新一次法政院院内联席会议,她的得票率超过了三分之一,所以法政院内也正式将她拟定为下任院长的候选之一,与霍路德进行竞争……”

    听到艾略特笑声的瞬间,潘西猛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但还没等他找回僵直的舌头回避这个话题,艾略特眼底毫无阴鸷的笑意让他突然愣住了。

    安斯艾尔顺着潘西的目光看过去,微微愕然之后,唇角也了然地挂上了一丝笑意。

    “看我做什么——”艾略特失笑,他也意识到了,自己似乎很久没这么毫无阴霾地笑出来了。

    艾略特顿了顿,最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却又莫名显得有些落寞的语调道:

    “她可是……一直都这么厉害的。”

    第203章 余波

    早上九时, 钟声鸣响。

    一直有人声低语的审判庭上蓦然静了下来,无论是帝国联盟两方的使团,还是自发到现场来观摩的民众, 以及终端背后目睹这场直播的长明星系住民们,都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被举荐为本次星际审判庭审判长的老者出身中盟,自幼饱经战火荼毒,对于和平的年代无比渴切。也正因如此, 他对推进《中盟协定》、为长明星系带来很长一段时间稳定的塔茨皇帝和石正荣元帅有着发自内心的敬意。也正因如此, 星际审判的消息一经发出,尽管所有人视之为烫手山芋,他却第一时间选择了报名。

    钟声的末尾,须发花白的审判长起身面向主座上三方, 站上了台座之上。镜头迎着晨晖,无比清晰地拍到了空气中旋飞的尘粒,以及在那光芒之下印上石刻法典的他的手。

    那只枯皱的手掌沧桑却有力, 正如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我以我终身的名誉起誓——”

    “我将忠于法典、忠于民众、严守本心,还原案情, 将应有的清白还给清白者,将应有的罪责降于负罪者。”

    “将应有的公义和真理,归还所有生者!”

    “将六年前应得的昭雪和真相,”最后他扬声道:“归还那些逝者!”

    那些掷地有声的誓言落在每个人心间, 越过中间的人影,安斯艾尔捕捉到莫里安微沉下去的面色,尽管他极力掩盖——

    在莫里安察觉到什么, 回头看过来的瞬间, 安斯艾尔已经面色如常地转了回去。审判长宣誓完毕后,随庭的所有工作人员也都进行了宣誓。此次星际审判庭的准备费时费力, 两案并审,仅相关证人就在事前问询超过一千三百人,合并有效证言二十七卷、有效证物一千零八件。光到庭作证主要证人就有七十余人。

    而由于一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原因,帝国方嫌犯都已无法出庭,唯有相关人证出庭作证。而联盟方提至的三名嫌犯均已放弃辩护,随庭的也就剩下了几方提证的检察官。

    第一位入庭的是尤萨里。

    虽然将自主投罪的他也纳入到此次审判庭受审人之一,但尤萨里并非六年前窃国之乱始末的相关人。众人心知肚明,他的出现更多是为了后面的重量级人物——那位崩落星系出身、刺杀了自己前任的联盟元帅。

    尤萨里的陈罪显得格外平淡而直白,在审判长的问询下他甚至毫无情绪的波动,甚至在检察官和过堂证人疏漏某些关键证据时还进行了提醒。他交代了那些年他和维特元帅——原名克林托斯的罪犯的勾结始末,他在父亲托兰芬死后,如何费劲心思地改名换姓另谋生路,好不容易立足联盟官场之上,却意外发现时任联盟元帅的维特竟然是崩落星系人。

    而这些内容也均被崩落星系原住民证言。

    “最初的时候,”尤萨里道:“我对克林托斯心怀敌意,认为他是敌人之余、更是崩落星系的叛徒。”

    “在崩落星系的叛徒之前,首先是敌人的论调么?”审判长问:“为什么?”

    尤萨里愣了片刻,神情有几分不自然,而后垂眼时咬牙道:“因为他是——崩落商会现任会长,潘西·瓦林的生父。”

    崩落商会、尼德霍格以及革命所之前的恩怨纠葛尤萨里早已述明,所以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了帝国席上的潘西身上。有形的目光化成一张无形的网,把他点染成场上毫无疑问另类的存在。

    而下一秒,潘西身旁的皇帝蹙眉。

    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瞬间收回了一个干干净净,皇帝的不悦像是最令人胆怯的回敬,令他们小心起来。但即便如此,潘西却依然感觉到了一抹浸骨的冷意,他绷直了脊背,攥紧了握在膝上的手。

    “……之后恐怕会更难熬,”观察他已经有了一会的梅瑞迪斯善意道:“要不要我帮你向陛下申请——”

    “不要。”潘西回答的很利落。

    安斯艾尔听到了潘西的声音,像是给他也是给自己的一个回答:

    “我要亲眼,看到最后。”

    *

    开庭不到半小时,堂上尤萨里的陈述继续。

    最后尤萨里的叙述远比不上当时他煽动潘西时的言语来得精妙,只是那般的言语并没有令人觉得乏味枯燥。他像是以自我审视地口吻回顾自己过往的人生,因此也没有任何添油加醋或者矫饰。比如他在之后如何心怀怨恨、伙同胡里当斯和赛德对付克林托斯,直到后面崩落星系毁灭计划披露,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做下的错事。

    甚至他也并非主动意识到的——在私心和利益的夹缝中,他以为他可以独善其身,但到最后他却输得彻底。挫败之后的他陷入极力求生的怪圈里,而这时候他遇上了那条从他身旁驶过的大船。

    后续的事情不用再多说了,以路泽为名的安斯艾尔在之前是如何极力斡旋为崩落星系寻得一条求生之路,早已人所尽知。只是相比之前的无尽唏嘘,他们现在更是对这位人生如传奇般的帝王充满了仰慕和钦佩。

    ——有极智、有仁心,有赤子心性,亦有铁血手腕。

    ……帝国拥有一个极为了不起的新君。

    尤萨里的讲述止步于崩落星系的新生,而民众们显然意犹未尽。审判长宣布暂时休庭十五分钟,同相关工作人员进行有关尤萨里证供和案情的梳理,为下一个人的登堂做好准备。

    而就在这个短暂的间歇,原本好整以暇的莫里安却在敲钟的瞬间就选择了退场,而旋即另一旁肃穆以待的缇娜似乎被传递了什么消息,神情严峻地走了出去。

    临走时她朝安斯艾尔那里看了一眼,安斯艾尔默然看着她朝外走去,而后低声道:“艾略特。”

    “明白。”艾略特应声,而后挂上一脸慵懒的笑意,迈步朝外走去。而安斯艾尔在原位上托腮等待,他的指尖不动声色地在椅肘上敲击着,仿佛陷入了沉思。潘西和梅瑞迪斯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不同于梅瑞迪斯习惯性揣测上意,潘西选择直接开口去问个明白——就像他之前一直做的那样。

    “怎么了?”潘西低声问道。

    安斯艾尔沉默着,先是摇了摇头,而后轻声道:“诺里没能如期回来。”

    潘西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是一愣。尽管一直以来他自觉同安斯艾尔相处与以往不同,但事实上还是有些差异了。许多时候皇帝的心思已经不会那么直白地说出口去,就比如这次,带着机密任务离去的诺里到底去了哪,去做了什么,恐怕除了安斯艾尔和诺里外没人能知道。

    潘西本能的为安斯艾尔给出的这个答案感到不安,他隐隐能感觉到诺里去做的事情与什么有关,但那些并无法直言。而就在此时休庭中止的钟声响起,艾略特先于缇娜和莫里安一步回到位置上。

    只是这次他的笑容显得格外僵硬,不那么游刃有余了。

    果不其然,等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审判长身上的时候,艾略特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极差地转了过去——不过这次他面对的并非皇帝,而是一旁从开始就一言不发的白蒙坚。

    “白将军,我接下来的话可能会非常冒昧——”艾略特绷着脸道:“但我想问问你……”

    “不会到现在为止,你……”他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这里的东西都还没有摘下去吧?”

    ……

    偷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艾略特尽可能保证自己不被发现地控制了距离。那边似乎也因为缇娜的不配合出了什么差错,以至于两人站在廊道的尽头就开始了交谈。起初的内容艾略特并没有听得太清楚,只从缇娜抗拒的神情来判断他们的谈话内容。

    莫里安始终挂着一成不变的笑意,但艾略特心知肚明,那已经是这位前任元帅所能维持的极限。他似乎苦口婆心地劝说着缇娜什么。艾略特先前也简短地听缇娜提起过莫里安对阻止胡里当斯出庭作证的执著,要求以他所撰写的陈罪书内容为主,不再过度追究。

    所以他对他们二人所商议的内容也大概有了猜测。

    大概这位前任元帅留在胡里当斯手中的把柄实在是太多,所以才拼着口碑全面崩塌的威胁,在先前那样的关头不顾一切地把胡里当斯从牢中保释。而后续的出尔反尔显然没能令他赢得李登殊的认可,也失去了胡里当斯这个同盟的忍耐。

    如此一想,此次胡里当斯出庭,最为紧张的恐怕就是莫里安。

    如果说克林托斯出庭,矛头直指的将是胡里当斯和伯温森——毕竟当年和他正面接触的一直只有胡里当斯,莫里安始终藏在幕后。克林托斯即便出面证言,也很难撼动这位前任元帅的身份。

    可出庭的变成胡里当斯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利益联盟破裂后,胡里当斯究竟会如何利用自己手中所掌握的一切?一旦如实说明他是六年前推动石正荣之死的幕后推手之一,那他将在联盟之中身败名裂。那对于极其重视名誉的莫里安来说显然是无法忍受的。

    艾略特看着这位陷入陌路穷巷的前任元帅,内心不免开始对他有些嗤之以鼻。而就在此时,里面的缇娜显然也失去了所有与他沟通的耐性,冷着脸同他说了什么,而后转身欲走。

    看着缇娜朝这边走来,艾略特突然改了要避开的打算,他准备就这么不躲不藏地被他们发现——可就在缇娜转身的同时,阴影里的莫里安不知道说了什么。

    他的嘴唇翕合,似乎吐露了几个极重的音节。艾略特清晰捕捉到了缇娜遽然白下去的脸色,以及她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转过身的瞬间。莫里安脸上挂上了一种极为诡谲的笑意。

    他甚至朝艾略特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

    而后手指极慢地点向了自己的心口,嘴里做出一个极为饱满的爆炸拟声。

    无形中似乎哪里真的传来了切实的爆炸声,将他们卷入了震裂的余波中。即便听不到任何声音,但艾略特也如坠冰窟。他在极快的心跳下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莫里安所指的是什么——但是太可怕了。

    他们曾经想过如果把莫里安逼到了绝路上,他可能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所以李登殊在态度坚决逼近的同时又称病将主动权让渡给了莫里安,牵制他的同时也用以安抚。除此外军部也在联盟、在中盟设下重重保障应对他的所有举动,但他们显然失策了。

    他们低估了莫里安发疯的程度,他的鱼死网破将不止于联盟,而是整个长明星系——用还来得及消解的、崩落星系的痛疮。

    崩落γ!

    *

    所有人的呼吸都近乎停滞了下来。

    安斯艾尔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只觉得脑海内的血液都臃滞起来,他回顾了自那之后发生的一切,心里自然明白白蒙坚根本没有丝毫机会可以安下心来完成手术。他抓在椅肘上的手不由自主攥紧,乃至指尖都变得青白失色。

    而相比之下,白蒙坚的表情丝毫不变,他格外清晰道:“没有。”

    那个瞬间艾略特脸上浮露出的表情近乎绝望,一片灰败中梅瑞迪斯忍不住起身:“白将军,你难道不怕自己哪天猝死了,直接把我们所有人一起带走吗?”

    这话听起来相当不客气……但事实上这也是潘西心中想说的,可此时此刻他的舌头甚至僵直到不知道该如何摆放。白蒙坚转过头来,略略挑了下眉。

    这样一个表情显然不适用于当下的氛围,但相比其他人的更加气急,意识到什么的安斯艾尔的呼吸却放松了下来。

    白蒙坚终于开始浮露出眼中那有丝戏谑的笑意,气定神闲道:“我的心脏上没有任何东西,有什么摘或不摘?”

    这话令一旁急得团团转的几人都定了下来。在一片怔愣的眼神中,潘西呆呆道:“那你之前——”

    白蒙坚道:“之前什么,我不能骗人吗?”

    当然不——也不是不可以。

    兵不厌诈,白蒙坚在当初那个关头说出那样的话,与他和两方的宿怨及平素从严治军、说一不二的魄力搭配在一起,自然有着不同凡响的效果。对他那样的印象太过于深重,任谁都不会怀疑他话语中的份量,以至于根本不会有任何多余的揣测。

    当时惴惴压在心头的重石,如今却得到这样的答案,让所有人啼笑皆非的同时又都深深松了一口气。

    唯独安斯艾尔眉头依然沉默不语。他转头看向联盟使团的方向,莫里安早已归位,神情甚至比先前更为游刃有余。

    但安斯艾尔此刻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在抛出了某种对面难以承接的底牌后,他已经陷入了浮于表面的彻底疯狂。

    似乎察觉到了安斯艾尔的目光,莫里安跟着看过来。见对方如此不躲不避地对上了自己的眼神,莫里安似乎受到了挑衅一般。

    他冲着安斯艾尔一笑——那样的眼神仿佛在说着:

    来啊!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呢?

    第204章 伏罪

    短暂的休庭重整后, 审判继续。

    不过明眼人早感觉到整个星际法庭上的氛围不一样了,那种凝而不发的沉郁几乎无形中影响到了两侧旁听席上的所有人。审判长听着检方代理人念着下位证人相关的案情梳理,无声中和尼斯博尔戈对上了目光。在得到了尼斯博尔戈认可的目光后, 他继续将注意力收回到面前的案卷材料上。

    意识到莫里安的计划可能与崩落γ有关后,帝国使团无声中加强了护卫,尤其是对于白蒙坚的贴身防护。对此白蒙坚数度提出异议,认为即便没有援护他也能自行解决一切事宜, 但还是被皇帝一票否决了。

    即便白蒙坚当时的宣言是作假, 但是莫里安对此似乎深信不疑——他们将计就计,干脆以这样的方式引诱这位前任元帅上钩,届时如果捉了现行,无疑给了一个足够的理由向莫里安发难。

    而即便失败了——梅瑞迪斯带着一成不变的笑同皇帝道, 至少白蒙坚将军不能带着长明星系同归于尽。

    这句话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可只有梅瑞迪斯这么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白蒙坚对此倒是不以为意,但是安斯艾尔明显地感觉到了梅瑞迪斯在话语中潜藏着的某种敌意。闻言后皇帝一语不发, 片刻后狭起眼睛冲着梅瑞迪斯轻轻一笑——

    “意识”到自己失言的理政大臣忙不迭低下了头。而安斯艾尔再不置一言,已经朝自己的位置走去。梅瑞迪斯半俯下的身子却过了许久才直起, 而后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梅瑞迪斯看着高台上的安斯艾尔。

    这位皇帝并不像帝国前两位皇帝那样喜怒无常、暴戾残酷,但实际相处下来,梅瑞迪斯倒感觉这位陛下远比那两位来得更棘手,因为他能力过硬、心思缜密又极为敏锐, 往往能一针见血指出问题所在。但他又同样具有极高的包容度和革新意识,同时深谙制衡之道,能在极短时间内稳住帝国, 并把自己所带来的几方势力融合进去。

    这样一个聪慧过人又通晓人心的君主, 但他却再没有以往那样刀尖舔血、时时如履薄冰的体验了——帝国这一棵参天巨木被剜除朽烂根系后,又向地面伸出了更多脉络, 而最顶端也拔出了新芽。这样的变化润物无声,每天每时都在发生着。

    以至于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回想起旧日的阴云,只觉得恍如隔世。

    短短几日的相处下来,他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即便在被流放至崩落星系后,安斯艾尔依然能从绝境中走出一条谁也无法想象的道路。即便再黑暗的地方,那些栖居的物种都会忍不住为了一点微末的亮光前赴后继,拼命汲取最后一点光亮。

    可安斯艾尔非但没有让自己的光芒熄灭,反而将萤火之光变成燎原之火,成为了更多人的光芒。

    从崩落星系到帝国,他大多数时候都像是一个迎风执炬的独行者。但在不知不觉之中,他身后愿意跟随他的同行的人已经越来越多。

    梅瑞迪斯也是这样——他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成为了其中之一。

    *

    关于克林托斯的审理是本次星际审判庭开庭的重头戏。

    当时在交换站上那场会谈可谓精彩至极,时任联盟元帅的维特一开始就揭露了崩落星系的过往,剖白自身身份实际为崩落星系的原住民克林托斯——他的这一行为在当时引发了轩然大波,可谓所有的争论都集火在了他身上。

    从石正荣之死到默斯顿爆炸案,再到后来拓图克星危机,那时候的阴谋论扩展到了他任职生涯的每一刻,联盟民众对他的愤恨简直达到了顶峰。而时移事易,当经过了后来无数的风波后再回顾当初,他们的心情已经大不如前。那种对于维特的恨意开始变得无比微妙,甚至有人开始公开表达对于克林托斯行为的敬佩和同情。

    人们从被裹挟的愤怒中脱身,开始以自己的认识来审判克林托斯作为维特元帅的过去。他们发现这个人的两面实际上密不可分,他确实是来自崩落星系的遗民克林托斯,怀带着拯救故土的愿望踏上了联盟的领土。但他也同样曾为联盟付出过一切。

    当民众可以理性看待维特的所作所为,理解他作为一个人的多面性后,对于他的谅解和认同声就大了许多,甚至有些人开始声援克林托斯,认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类英雄。不管他的立场如何,他在崩落星系和联盟的两方夹缝之中,始终是为了最大多数人的利益而战。

    而就在这样的风潮之下,所有人开始怀着激动的心情重新期待着克林托斯的出现。不少人认为依照克林托斯的所作所为,中盟联合自治体应该认可他的功绩,联盟同样也无法否认他的付出——他将是两方共有的英雄。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石正荣案未曾暴露的当下。

    通往审判席的大门再度开合,引路的警卫排成两列,而在他们站定后——消失在公众面前许久的克林托斯出现在人们面前。现在看来他远比之前来得消瘦,但看起来精神却并不差。克林托斯束着电子手枷的双手在前,迈着平稳的步伐朝着审判席走去。而就在他走到中途时,旁观民众席上突然有几个人开始不约而同的为他欢呼。

    那样歌颂英雄的言语和狂热的表情让克林托斯一愣,随后人群就被警卫制止驱离了。但在镜头的近距离捕捉下,可以看到讶异过后克林托斯并没有露出自己的那些拥护者想象中的任何喜悦或是其他,反而他的表情更为沉重了。

    当克林托斯站定在审判席上,警卫摘下了他的电子手枷,开启了审判席上的防护识别判定系统。在无形的电流网中克林托斯肃然而立,听着一旁的检方工作人员开始念起他的有关信息,而后向他进行确认是否有误。

    “无误。”克林托斯即答道。

    他乍一开口声音有些哑,似乎很久都没有说过话了一样。而自从他上场以来,胶着在他身上的那些目光里就有几道格外炽烈。而克林托斯下意识地回避了与他们对视,在签过确认状后,他抬头突然提出申请:

    “我想要提交一份证物。”克林托斯道。

    他的语气稀疏平常,像是再说什么无关的话语。但一旁联盟席上莫里安的目光瞬间就变得阴鸷了起来——这个环节显然克林托斯没有与任何人进行商议,莫里安也不敢相信,被几度搜身清点了联盟所有财产的克林托斯,居然还给自己藏有这样的后手。

    主审席上的审判长怔愣了一瞬,随即意识到了这其中的不寻常,当即肃然应了“可以”,而后让随行的助理检察官去获取证物。而没等他靠近,克林托斯又道:“抱歉。”

    “我想要提交的这份证物并不在我自己身上,”克林托斯道:“我在之前交给了别人保管。”

    他脸上的歉意不似作伪,助理检察官显然没想到这位前元帅居然这么举止友好、平易近人,当即积极道:“没关系!请问您是交由谁来保管,我们将第一时间联系当事人进行沟通获取证物,确保获取时效——”

    “不必麻烦,”克林托斯道:“他就在审判庭上。”

    助理检察官抬头,不明就里的“啊?”了一声,而在他前方和后方的陪审席上,民众们都不约而同发出了倒吸一口气的轻窒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帝国的新帝缓缓起身,亲自迈下了高台,走到审判席前。

    警卫毕恭毕敬地为他清开一条通路,以至于等助理检察官转过身来时,安斯艾尔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不远处。助理检察官瞪大了眼睛,近乎是忘了呼吸一般从皇帝手中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证物。

    “多谢。”克林托斯在后面道。

    安斯艾尔没有回应,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而后没有过多的话语,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而经历了这个插曲后的审判庭隐约暗中沸腾了片刻,直到审判长从助理检察官手中接过了这本厚厚的笔记本。

    抚过上面岁月的痕迹,审判长戴上眼镜翻开了这本笔记的扉页,随即表情更为严肃。这样东西的存在显然不同小可,他转身看过尼斯博尔戈,在得到对方默许后,他终于开口。

    “新获得证物为嫌犯克林托斯的日记,”审判长道:“为确保证物的完整有效和审判的公正性,我们将当庭确认日记内容,由人员诵读并将公开文字全部上传至审判庭公开网页上,供所有民众知悉。”

    “——不必那么麻烦,”克林托斯突然道:“这份证物的提交只是因为时间久远,我害怕我会遗漏前后某些细节。”

    “今天在审判庭上,大家仅需将注意力集中在六年前中盟会谈开启的前后一个月左右的部分。当然为了让大家知悉重点,我会首先进行供述。”

    “六年前在帝国内战升级、中盟会谈二度开启的时候,我还是前任联盟元帅石正荣的亲卫队成员之一。在会谈前夕,我获知了当时仍在雏形中的‘崩落星系毁灭计划’。在对我的主将产生极大误解的情况下,我接受了联盟时任法政院院长的胡里当斯、帝国初任理政大臣的斐德罗·弗纳的煽动与建议。他们一方代表联盟守旧势力、另一方代表帝国皇帝伯温森,向我提出了合作的邀请。”

    “次日会谈上,伯温森派出麾下小队奇袭会谈所,并在事后嫁祸给郑杨一派——而在我则按照计划,在混乱中亲手杀了石正荣。”

    克林托斯说到这里的时候,整个审判庭上一片死寂,人们愕然不可置信的表情倒映着克林托斯那张分毫不为所动的面容。潘西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糊了满脸,但他还是无比认真地前倾着身体,听克林托斯讲出的每个字眼。一旁白蒙坚仰头淡淡看着天花板,似乎已经入定。

    全场唯独他的讲述还在流畅地继续。

    “在那之后,我逃离现场。却因为慌忙之中凶器遗留在现场而惴惴不安,可在阴差阳错之下,当时属于帝国皇太子亲信的白乔误入了刺杀现场,被亲卫队认作刺杀者,随后白乔被杀。”

    “我因一时意气冲动,做下无可挽回的错事。但胡里当斯及其幕后势力和伯温森属则因石正荣之死深受其益。胡里当斯把持法政院,于其后数年时间大权独揽,埋下了后来默斯顿爆炸案的隐患。而伯温森则获得了联盟的兵力支持——石正荣死后全国上下悲愤痛惜,联盟全线投入战局,以至于战事迅速升级,其中中盟军校3070、3071两级毕业生更是因为身处事发前线,成为最早投入战线的兵力……最后生还率仅有23%。”

    “据不完全统计,石正荣元帅死后,窃国之乱态势升级,在那之后仅联盟的死伤的超过在役士兵的1/3……”

    “上属本人所述,具为实情——更加细节性的事情都在我的日记里得到了说明。”克林托斯抬起头,看向审判庭上的主审判官——他的表情极为平静,但说出的每个字眼都无比沉重。

    他把深埋在心底许多年、已经溃烂生疮的那几个血迹斑斑的字眼终于吐露:

    “我是,联盟的罪人。”

    *

    将今天份所需的药物开具报出后,医官突然听到了身后不远处似乎传来不安稳的呓语。他匆匆将手头的单据递交,等转身就已经看到了帐幔后的那个人影。

    “元帅?!”医官小跑到床边,喜出望外道:“您醒了!”

    撑坐起来的李登殊含糊地应了一声,似乎还在梳理当下的状况。但片刻后他似乎从某种不可置信中回过身来,而后一把撩开垂下的帐幔:“艾尔呢?”

    床帐内散落出一些遗留的信息素——事实上自从知道了元帅处于信息素紊乱状况下后,这几日结束庭审后的安斯艾尔都会来到别馆,和李登殊呆在一起用自己的信息素来缓和他的症状,配合医官的治疗。也正因如此,李登殊的恢复远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一些。

    正因如此,李登殊从昏迷中醒来后第一时间就通过信息素确定了艾尔的到来不是梦境。可他仍旧忍不住去向别人确定这件事情。不过对方怎样回答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正要答话的医官因帐幔撩开而弥散开的信息素轻轻一窒,不由得退开一点。而这时候行动力极强的元帅就已经穿好衣服下了床,看起来甚至还有就这么冲出去找人的意思。

    医官一惊之下忙挡在了李登殊面前:“元帅!请您等等,您现在的身体状况还不能过多行动,需要静养——今日星际审判还未结束,安斯艾尔陛下等到结束后第一时间就会过来的,到时候您就能见到他了!请不要着急!”

    被一连串的“等等”“别着急”牵绊住脚的李登殊回过头来,手上甚至还在系着他袖口的绑带。但片刻后怔忪回神的李登殊突然问:“今天是星际审判的第几天了?”

    医官嘴巴张合了几次,最后道:“第五天。”

    “……出庭的人是谁?”

    “今天是维特元——克林托斯出庭的最后一日。”医官道:“大概马上就要结束,然后传唤胡里当斯上庭……等到最后再统一宣判。”

    “……”李登殊站在原地,手上的动作甚至都停滞了下来。他口中默念了几遍谁的名字,最后锁紧了眉头——这让医官极其想要去找安斯艾尔告状,因为这几日皇帝来到这里往往最先做的事情就是去抚平元帅的眉心。

    但李登殊显然对他的想法一无所知,徘徊了几步后道:“我要去现场。”

    “元帅?!”医官大惊失色。

    “但愿是我在杞人忧天——”李登殊低声道:“但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传令卫兵,即刻随我出发。 ”

    第205章 匕见

    数日前克林托斯的陈罪引发了极大的震荡。

    六年前窃国之乱的死伤者难以计数, 甚至有许多人的遗体都遗落在战场之上,灵魂无法回到故乡。那时候整个长明星系都化作了人间炼狱,前线之上炮火连天、血流成河, 每天都不断有全新的面孔投入战场,环形战线像是化为了一个日夜不息的绞肉机,亡灵和孤魂在那之上日夜哀嚎,却又被炮火溅起的沙土埋葬。

    每天从前线传来的战报后都会随附长长的阵亡和失踪名单, 后方枯守的人们日以继夜地守候在军部大楼之下, 日夜祈福前线上的家人平安。但是每天每天都有人的希望破溃,在目睹亲人的名字登录那串名单后,枯涸的灵魂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哀嚎。

    在那段时间内,这些地狱般的图景成为了所有人的常态。但当时他们始终抱有一个信念, 就是他们众志成城为了自己的家国而战,人们含着一腔孤勇和难以言喻的悲愤将那种信念传递,坚定地认为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都是有价值的。

    直到今天。

    “我的女儿和儿子究竟为了什么死去!当年的一切阴谋和骗局!到底应该由谁来偿罪!!”

    审判庭外聚集来的民众发出的诘问声声泣血,每一个字眼都仿佛在撕裂自己的灵魂般声嘶力竭。

    “他们的血究竟为了什么而流!”

    随着克林托斯出庭日期临近终结, 越来越多当年窃国之乱死伤者遗属来到审判庭前,他们怀抱着亲人的画像,身上佩满了当年为他们颁发的军功章——当年他们在绝望和悲伤中认为这样的牺牲是无上的光荣,他们的亲人为家国而战, 他们不能以眼泪去淹没英雄的归家路。

    可到了当下,当年那个血淋淋的权力勾兑下的无耻骗局被揭露,所有人都成了被迫卷入其中的一份子。那些原本有可避免、但最终却无比惨痛的牺牲让人难以接受, 那些失去生命拼图中极为重要的一块的人们又彻底沦陷进失去亲人的悲愤之中。

    六年多前的噩梦重新来袭, 这次甚至他们连自我催眠的镇痛剂都没有了。他们在一种近乎憎恨的悲愤中抵达了中盟审判庭前,那种空洞而凹陷的愤怒近乎把一切情绪都吞吃殆尽, 他们以自己的灵魂在日以继夜的泣血哀嚎:

    “绳之以法——!!”

    最当前的一个女子高举自己一双儿女的合影,深凹的眼眶中那双熬红的眼睛不住颤动,但尽管她的嘴唇干裂、嗓音嘶哑,她也依然一遍遍地高声痛呼着:

    “让他们付出代价!!”

    “付出代价!!”“把我们的亲人还给我们!!!”“死刑!!”“死刑!”

    在那一声之后,无数和她同样境遇下的人们纷纷起身,他们高举着那些不知名姓的画像,外人看来是一张又一张陌生面孔,但对他们来说确实永远无法遗忘的深痛。那些悲愤的喊声甚至不知道该朝向谁,是朝着当年的匿谋者、还是朝着当年推动这一切的幕后之手?!

    还是朝着、一切的一切,弄人的命运、脏污的人心……

    安斯艾尔从审判庭二楼的窗户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这样的局势他们早有预想,帝国内也做好了应对的手段。只是这一切对于莫里安来说恐怕就没那么好过了,随着克林托斯受审继续,光联盟方受到牵扯、并获得实证的官员就已经不下百余人。帝国方由斐德罗、梅瑞迪斯和诺里辅佐证词,尽管斐德罗依然想为当年参与进去的帝国贵族势力脱罪,但是有梅瑞迪斯出庭作证,同时也得到依然在治疗中巴尔顿的证言相佐,他所能起到的作用可谓少之又少。

    当年主导这一切的首恶,伯温森·卡尔纳特已经被安斯艾尔手刃,而其子赛德·卡尔纳特也已经自戕,安斯艾尔的复仇可谓宽慰了许多来自帝国死难者家属的心。相比之下联盟对己方元帅的恶意谋杀显得更加无法原谅,他们的愤怒仅仅发泄在克林托斯身上已经远远不够——

    毕竟克林托斯从中扮演的角色也有颇多无可奈何。

    于是,连日来针对彻查并严惩六年前联盟相关人员、以及胡里当斯党羽的请愿如雪花般飞向莫里安的桌案,尽管时至今日还没有直接证据将他牵扯出来,但是无论是从请愿的字里行间、还是现实的人情世故里,莫里安已经敏感地感觉到了联盟的风向在逐渐转变。

    原本仍旧支持他的那些人,态度也开始变得不再明朗。游走悬崖边的实感终于包围了他,莫里安开始意识到,一旦事态走向不可挽回,他也不再是那必须被保全的一员。

    那些人怂恿他杀了胡里当斯,让他沦落到骑虎难下这一地步,却在那之后收回了对他的援助。尽管莫里安再怎么不愿意去想,也不得不承认——他似乎即将成为和胡里当斯一样的弃子。他将作为这场审判最大的战利品,被作为那些人向李登殊的求和大礼送出。

    这让莫里安开始不敢再面对桌上那些纸页了。

    他在那些字眼中似乎看到了一张张想要将他抽筋扒皮的愤怒面庞,这令这位前元帅再怎么想维持心态,都已经难以表现得游刃有余。

    而到了当下,克林托斯的审问基本已经抵达尾声——下一个就是胡里当斯。

    那个与他切实休戚与共的胡里当斯。

    莫里安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和不安之中,即便他早已谋划好了一切,但是一想到民众们那些愤怒和憎恶很可能会在未来的某时某刻投向他,莫里安就感觉到一种难言的窒息。

    而到了今天,那种窒息更是浮于表面直接展露了出来。

    “莫里安元帅。”

    被叫到的莫里安猛然回头,仿佛被惊吓到了一般。而在几步开外就已经感受到莫里安焦虑的安斯艾尔笑意不及眼底,莫里安猝然心惊,有种无处遁形的狼狈感。

    不知道安斯艾尔站在那里多久了,他甚至都没察觉到。

    “您太紧张了。”安斯艾尔像是极其平常地朝外瞥了一眼,而后以极其平和的口吻道:“注意表情。”

    莫里安“唔”了一声,强撑起来一个笑容,避重就轻道:“这几日来高强度旁听真是让人太过劳累了。”

    “没错。”安斯艾尔微微颌首以示认可,话语一转似有所指:

    “毕竟还不到将军的时候——您可千万一定要看到最后。”

    莫里安脸上的笑意一僵,只觉得寒毛直立,他从安斯艾尔的话语中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暗示。可旋即安斯艾尔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那样从他身边迈过。

    而跟着他的几个帝国重臣里,除了梅瑞迪斯还扭头冲他笑了一笑,其他人都仿佛没看见他一般。

    擦肩而过后,楼下的声讨声又突然高涨猛烈起来。莫里安蓦地转过身去,发现是主审判长的车抵达门外。莫里安原本生出的那种发作回去的想法瞬间被淹没在那阵声响中,他抿紧了嘴唇,看着那位头发花白的主审在台阶上朝着大家深鞠躬。

    莫里安犹豫了一下,朝前迈了一步。这让他看得更加真切。

    “我们一定会为大家还原窃国之乱的真相——”主审判长言辞铿锵有力:“不会让任何一个有罪之人逃出生天!”

    莫里安搭在窗台上的手猛然收紧。

    在民众的高呼声中,他铁青着脸色朝着和安斯艾尔相反的方向走去,脑海中不断闪现复还刚刚的一切,无论是示威者悲愤的表情,还是安斯艾尔那带着深意的笑容,或是主审判长那一深鞠躬。

    莫里安咬紧牙关。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他都不能停在这里!

    *

    此次的旁听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安静。

    安斯艾尔落座后,一旁的潘西向他递来了今日出庭的证人和相关证物清单。安斯艾尔颌首示意,把清单接到手中后第一时间就开始翻阅。可不知道为什么,余光中潘西的目光似乎一直追随着他的动作,几番欲言又止都没了下文。

    “怎么了?”安斯艾尔翻过下一页,而后目光定住了。

    潘西瞟过一眼就知道他看到了什么,顾不得做到一半的心理建设,他有些踌躇、故作不经意地看向安斯艾尔另一侧的白蒙坚,而后压低了声音道:“诺里回来了。”

    “……我知道。”安斯艾尔轻轻应声——诺里今早甫一抵达中盟,就在第一时间完成了最后出庭手续。事实上克林托斯的审判拖延至今的很大一个缘故就是当时石正荣刺杀案发现场的证据缺失,只能依靠间接的证据来辅佐证实。

    但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安斯艾尔不动声色地看了白蒙坚一眼,他至今依然记得当时白蒙坚听到白乔真实死因后的表现。这位威名赫赫的将领在那之后陷入了极其明显的萎靡,甚至可以说影响延续至今。

    除此之外,莫里安身居高位,当年石正荣之死闹得沸沸扬扬,即便外界对他的死因不甚明了,但身为幕后推手之一的莫里安不会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况且克林托斯之后轮到的就是胡里当斯,可以说今日就是莫里安动手的最后期限。

    只是安斯艾尔并不认为莫里安会在一开始就选择鱼死网破的手段,在那之前他势必还要进行一些试探。只是莫里安究竟还暗藏着什么手段,他们不得而知。

    放下手中的证物清单,安斯艾尔自开庭以来第一次透露出自己的疲态,抬手揉了揉鼻根。而等他叹了一口气后,却发现潘西仍旧面露难色地看着他——事实上潘西少有这样难以启齿的时候,这令安斯艾尔不由得有几分在意,低声问道:“怎么了?”

    “……艾尔。”潘西小声道。

    事实上自从安斯艾尔继位后,即便再怎么秉持着与往常一样态度面对他的潘西,也在所有的场合里开始改口称呼他陛下。安斯艾尔怔了一瞬,不由得笑了笑,以近乎安抚的声音道:“怎么了?”

    “我可不可以,”潘西艰难地开口,但随即内心的迫切令他的情绪流露出来:“我可不可以去见见他……我想见他——”

    安斯艾尔愣了一瞬,旋即意识到潘西口中指的是谁。他下意识看过去——但克林托斯曾经站过的位置现在空空荡荡,毕竟目前不是他的出庭时间。

    实际上自从克林托斯的身份败露后,即便崩落星系遗民安置完毕,中盟联合自治体成立,但崩落星系一方始终隐没于暗处,减少和克林托斯的任何接触,以期将这一事态为崩落星系带来的负面影响控制在最小。

    这些事情没有任何人提起,大家对此心照不宣。即便对克林托斯的牺牲和付出心存敬意,但是换个立场来说,克林托斯为崩落星系的付出越多,代表着他对联盟的背叛越深。正因如此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唯恐对克林托斯的过多回护或者帮助会起到反效果。

    而潘西身为现任崩落商会会长,更是在崩落星系一面上举足轻重。尽管克林托斯和潘西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得到公开,但是知晓内情的人也并不在少数。无数双眼睛都在不停地盯着他们,到如今也是,在这个敏感的时局一旦行差踏错,他们不光会祸及自身,更可怕的是影响崩落星系的那些遗民——那些刚从炼狱中走出,依然在与这个世界艰难磨合的生命。

    潘西也是因为明白这些,所以隐忍至今。

    可是在今日之后,结束审判的克林托斯将被关起来。直至罪名宣判履行刑罚,潘西都不会再有见他的机会了。

    安斯艾尔脑海中闪过许多个念头,他有无数个理由劝服潘西不去这样做。而且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潘西一定会打消这个念头,继续隐忍下去……可到头来安斯艾尔先于一切地回答了一个字:

    “好。”

    潘西满目的踌躇和犹豫在那瞬间化成了愕然,他抬起头来时似乎还有些不可置信。但看到安斯艾尔眼神的瞬间,潘西终于知道自己并非在做梦。他嗫嚅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安斯艾尔别开眼时似乎微微笑了一下,低声道:

    “尽管去吧,不用害怕,更不要后悔,潘西。”

    “有我在。”安斯艾尔道。

    *

    带着微妙的不虞之感,安斯艾尔在旁听席上观看了有关克林托斯最后的审判。

    揭开真相背后的惨烈似乎像是朝着虚空中一次次挥刀,越过时空的利刃看似次次挥空,实际上却刀刀见血。继揭露石正荣死亡真相那一日后,诺里出庭所说的内容让整个审判庭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真相的另一面也是如此残忍,那场惨祸由无数个悲剧堆叠而成,让人不胜唏嘘。

    他们似乎看到了阳光最后跳跃在少年的眼中的那个时刻。奥涅尔和白蒙坚向法庭提供的两把佩剑也同样证实了多年前那场阴差阳错,白乔多年来背负的冤名终于得到了洗雪。到最后在一片长久的静谧和隐约的唏嘘悲叹中,审判长落下了法槌。

    “克林托斯·塞尔提克,”审判长沉声念下了一长串罪名和相关星际法条例:“根据你所供认的事实,你所触犯的法律不仅限于《联盟法案》,通适法案中还包括了《星际治安法》以及《中盟协定》,对此你是否认可?”

    “是。”

    克林托斯的认罪近乎不假思索,他似乎等这一刻等了许久。审判长冲一旁的书记员点头示意,对方当即领会,和助理一起将长长的罪状列表拿起,递到克林托斯案前让他进行签名。

    在克林托斯浏览并签名的同时,审判长宣布有关克林托斯的审判至此告一段落。下一阶段将传上此次最后一名主要嫌犯,前联盟法政院院长胡里当斯。

    “请你转入次席候场,”审判长同克林托斯道:“根据提呈上来的案卷内容,嫌犯胡里当斯有关的罪状还需要你进行相关的佐证。”

    克林托斯颌首称是,当即顺从地让警卫替自己重新戴上电子手枷,而后在他们的引导下转入次席。审判长当即再度落下法槌,扬声道:“请传唤嫌犯胡里当斯!”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聚焦到了入口那侧——可不知道为什么,近乎诡异的长久静默后,入口处依然空无一人。

    随庭的警卫得到示意,前去观察情况。

    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安斯艾尔眼神微动,恰好对上了另一边缇娜的眼神。两人眼中不约而同浮露出一丝忧虑,而后错开。而莫里安则依然维持原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安斯艾尔朝着一旁的艾略特和诺里看了一眼,两人心领神会,集中起所有的注意力加倍提防,以防有人突然发难。而被夹在中间的白蒙坚显然有些无奈,但对此不置可否。不得不承认,安斯艾尔对莫里安的出手也存在着守株待兔的心态,因为只有捉住了莫里安明面上的错处,李登殊才能名正言顺地向莫里安下手。

    而就在庭上所有人开始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一名警卫终于押送着胡里当斯到来。

    只是他甫一露场就透露出某种不同寻常来,警卫身前的胡里当斯蓬头垢面神情呆滞,蜷弯的身体在不住摇晃着前进,从入场开始就不知道为什么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臭味。

    在场的所有人都因这股异味而变了脸色,审判席两侧的人甚至有人在忍无可忍后发出了一声干呕。然而胡里当斯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就在那股令人窒息的味道之中,他摇摇晃晃地站上了审判席。

    审判长因这股刺鼻的异味说不出话来——联盟方从一开始就拒绝直接交付嫌犯,他们也曾怀疑是否是嫌犯出了问题,可连最为关键的克林托斯都能安然结束审判,后续自然不成问题。

    可没想到一切都等在这里。

    胡里当斯变成了当下这个样子,不说他的审讯还是否能继续进行,联盟方交出这样的囚犯本身就展现了某种不配合。而他身上流露出的那股近乎死去多年的腐臭刺鼻到令人窒息,随着胡里当斯站定在审判席上,两旁的警卫甚至无法去为他摘下电子手枷。

    审判长硬着头皮敲下法槌:“嫌犯胡里当斯!”

    但他的话随即被一个诡异而高亢的声音打断了:“我认罪!”

    胡里当斯仰面抬起头,而在他抬头那个瞬间,旁听席上有大半的人被骇得变了脸色。他的瞳孔浑浊,面目溃烂,嘴旁不断流下涎液。胡里当斯以自己所能发出最为尖利的声音尖叫着,抬手抓挠着自己的脸庞,重复道:“我认罪!!”

    “是我!是我!”他的手抠进自己的皮肉挖出一道道深色的血痕:“是我害死了菲利亚!是我杀了石正荣!是我杀了赛鲁普!是我要杀了维特!最后引发了默斯顿爆炸案!!”

    那毫无由来的突然自爆令人毛骨悚然,而旁听席上有人从他喊出第一个名字开始就站了起来——艾略特面无血色,呼吸格外急促——事实上如果不是诺里和白蒙坚两人在他起身的瞬间拉住了他,艾略特早已经冲上了审判台。

    但这场诡异的闹剧并未结束,胡里当斯无事审判长落下的法槌和一声声“肃静”,在冲过来的警卫手下东倒西歪,但还是执着地抓挠着自己的脸,一声声重复着:“是我!是我!”

    审判长不断敲落法槌,挤压着胡里当斯的声音呐喊道:“够了!停下!停下!”

    审判庭上乱作一团,而到最后挤搡的人群中发出最后一声尖啸,围过来的警卫随即退开——正中胡里当斯的手穿过了自己的喉咙,他歪斜着浑浊的眼球,朝着某个方向最后嗬嗬道:“……我认罪……”

    “是我……”

    随着胡里当斯直挺挺地掀过审判台倒下,审判庭上传来了一阵高亢似一阵的尖叫——旁听的民众没有想到会目睹如此血腥的一幕,当即开始混乱起来。意识到什么的安斯艾尔当即命帝国护卫前去协助□□,而此时又递给旁边的诺里一个眼神。

    诺里刚一点头,可就在这一瞬间,审判庭上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爆响!

    那爆裂的声响并不刺耳,甚至说连鸣枪声的尖利都比不过,但是却令稍微被控制下来的局面却陷入进一步升级的混乱当中——倒在审判台下胡里当斯的尸体竟然爆炸了!

    迸溅开的血污和组织令人们陷入了极度的疯狂之中,尤其是当弥开的血雾散发出刺鼻的异味时。不知道是哪里的随行医者喊了声“有毒”,更加剧了这局面的混乱。

    在场的人们彼此拥挤推搡,尖啸着拼命想要逃离面前这片惨状,就连审判长也被突如其来的一切骇得昏厥过去。堂上乱作一团的当下,唯有两侧的旁听席还能勉强维持秩序。

    安斯艾尔看着面前的一切,心跳声在耳膜之上鼓动,他感觉到有种异样的不安呼之欲出,莫里安究竟想要做什么——?!

    “——快走!”皇帝在极短的时间内作出判断,冲一旁的人道:“尽快离席!疏散人群!”

    联盟方显然做出了和他如出一辙的判断,缇娜也已经在第一时间起身指挥联盟众人撤离。而尚在惊惶之中的潘西被这一声叫回了主心骨,刚要应声的那一刻,他的余光却触及到了什么——

    血污之中冲出的一抹亮色。

    那个瞬间甚至身经百战的克林托斯也未曾预想到,毕竟他的威胁来源于登庭之前。所以直到当那锐利的刀锋破出血雾,朝着他切下来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自己遗落了什么——

    然而已经晚了。

    “爸爸——!!”

    那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和痛觉的传递近乎同时。对方出刀的手极快,克林托斯抬手阻挡的瞬间,甚至手掌都险些被随着割断。他仰面倒落在地,喉间涌出的鲜血如同热泉,却又嘶嘶嗬嗬地发不出任何声音。

    克林托斯捂着脖子倒落在地,睁大眼睛的同时身体仍在不住抽搐着。目睹这一刻的潘西爆发出难以言喻的冲力,在所有人陷入惊怔的时候,他已经靠着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径直翻过旁听席的座椅,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而后即便崴了脚也不减冲力,瘸着朝着克林托斯奔去。

    “元帅!——”另一侧也传来紧迫的高呼声:“医生!医生!!”

    “爸爸!爸爸!!”潘西声嘶力竭,反应过来的安斯艾尔喊了声他的名字,下意识跟着追了上去。一旁的梅瑞迪斯惊魂未定,见安斯艾尔冲出去的瞬间当即扑上去想拦下他,最后却捞了个空。他当即无比失态地吼叫了起来——却又被护卫架起进行转移。

    按照原定计划回护白蒙坚的艾略特和诺里对视了一眼,前者当即立断追了过去。即便以安斯艾尔自己的单兵作战能力在当下绝不会吃亏,但是这个混乱的局面里恐怕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无论如何,他们首先要保证皇帝的安全。

    安斯艾尔和潘西前后几乎同时抵达了克林托斯身旁,潘西眼中只有他倒下的父亲,安斯艾尔则瞬时对上了那个行凶者。而浑身腥血的警卫在克林托斯倒下后就显得格外松弛,他摘掉了帽子,令怒目相视的安斯艾尔怔了一瞬。

    那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忘了我是谁吗?”对方扯出来一个无谓的笑来。但听到那个嗓音的瞬间,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些片段还是觉醒了。莱文森·科洛德露出了那张满是胡茬的脸,神情看起来悍狠且空洞。

    看到这个人,安斯艾尔的神经瞬间紧绷了起来。

    “——你究竟要做什么?”安斯艾尔蹙眉问道。

    “还用说吗?”莱文森以一种亡命徒的眼神朝着高台上还拥挤着的人群看了一眼,似乎有些跃跃欲试。意识到什么的安斯艾尔当即收近了距离挡在他面前,可下一瞬莱文森眼中凶色尽显,他反手以一个极为诡异的角度朝着安斯艾尔挥下手中的亮刃。

    避无可避。既然如此,安斯艾尔干脆近身缩短了距离,而后一肘朝着莱文森要害落去。莱文森一声闷哼,尽管力道减轻却还是没有缴械。安斯艾尔感觉到自己的手臂上一凉——

    血顺着破开的礼服流了下来,安斯艾尔瞥了一眼,在确定伤口不深、出血的颜色也正常后,便不再过多关注伤口。而莱文森向后趔趄了两步,最后撑跪在地。

    但安斯艾尔的身体依然紧绷。

    明明这场对决明显他处于上风,安斯艾尔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虞之感。

    身后有破风声传来,喘息着的艾略特落定在他身旁,蹙眉问道:“严重吗?!”

    “没事。”安斯艾尔即答,目光一瞬不瞬地定在莱文森身上。随即他听到对方发出了一阵诡异的笑声。

    即便在一片混乱中那笑声也依然极为突出。莱文森胸腔颤动,发出了含糊而快意的笑声,等抬眼时,血红的双眼看着他们:“真的没事吗?”

    随即他亮出了手中的刀。

    刀刃上的血滴还在渗落,只是相比刚刚,刀身本来的亮色已经逐渐显露出来。安斯艾尔在看清楚的瞬间如坠冰窟——因为那并非是什么匕首,而是一柄汲血刃。

    此刻汲血刃上两个细细的管壁都已经汲满鲜血,只凭莱文森的攻击人选就能轻易明白过来,那里面是谁的血。

    而背后的一片乱局不知道什么时候静了下来,有人在这片诡异的静默中起身拊掌:

    “精彩。”

    艾略特不知何时已经紧皱眉头挡在他的身后,安斯艾尔回过头去——

    在晦暗的光影里,他看到莫里安撑在高台的栏杆上,微笑道:“还满意我送上的表演吗,安斯艾尔陛下。”

    第206章 无解

    莫里安开口的瞬间, 安斯艾尔心底一沉。

    他转过头去,发现了令这场混乱休止的原因。周围的人显得颇为忌惮,因为莫里安不知道何时敞开自己的外套, 他的胸腹上缠满了各样的束带,各色的接线纠缠成一股,最后攒在他心口的位置。滞留的民众们大多是因为气氛使然陷入了茫然的恐惧中,但在场的其他人、尤其是有行军背景的人都知道那些是什么。

    炸-药。

    而莫里安带来的所有护卫也如出一辙, 向他们展示了自己的装束。莫里安慢条斯理地按着缠绕的顺序为在场的人们介绍了自己胸腹上捆绑着那各种炸-药的威力, 每说一个都令在场所有人的脸色白上一分。自认为和莫里安同属一派的人被包围在其中,显然陷入了某种自作自受的陷阱里。原本离莫里安最近、被护卫里三层外三层包围在中心的沃纳更是脸色惨白。

    意识到什么的霍路德喊了声“父亲”,试图朝中心走去,却没想到在被护卫阻拦前, 最先出声的是缇娜。

    “不要动!”缇娜出声喝止他的时候,手头正扶着一个满脸泪花、先前险些被踩踏进混乱人群里的小女孩,她小心将手头的孩子交给她的父母, 而后沉着声音道:“不要靠近他们,霍路德, 否则的话那些会……”

    顾虑到在场为数众多的民众,缇娜并没有把话点透,但看过来的目光已然令霍路德明白过来。莫里安却似乎全然不顾及了:“没错,霍路德——不要动, 否则不止你,在场的所有人——或者说整个长明星系。”

    “都会被炸得粉身碎骨。”莫里安的语气蓦然冷了下来。

    不知道哪里的人没能忍住,发出了一声尖叫, 而莫里安话中的深意更令缇娜手上一时没控制住力道, 被救的小女孩登时嚎哭起来。此起彼伏的哀叫和孩子尖锐的哭声让整个审判庭的范围更加一触即发。而始作俑者莫里安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他颇为得意地看了看缇娜, 又转向安斯艾尔。

    “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明明我给过你们机会——”看到蹙眉的安斯艾尔,莫里安笑着道:“可你们似乎并不领情……我做的让步明明已经足够多了,不是吗?”

    而离他最近的霍路德定了定神,慢慢直起身沉声道:“……元帅,不要冲动,解下武装,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想要什么?”莫里安看过去,脸上的笑意张狂而诡异道:“现在问我想要什么、想和我坐下来好好谈谈了是吗?——很可惜,我现在没有要和你们再谈谈的想法了。”

    “明明弹劾我的奏报已经堆满桌头、联盟各地民众对我的抗议和声讨越来越激烈……甚至已经打算在这个审判庭上为我定下最后的罪不是吗?一个两个,不是想舍弃我、就是想打败我。你们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却说可以‘好好谈谈’?”

    “既然你们想把我逼入绝地,”莫里安以一种娓娓道来的嗓音道:“那我们就一起同归于尽吧。”

    “莫里安。”阶下的安斯艾尔开了口:“你想要什么?”

    莫里安回过头去,露出了极为讥嘲的笑容:“多么悦耳的话语啊安斯艾尔,真不敢想象如果一天前的我能听到这句话,该多么感激——但现在的话。”

    莫里安深吸了一口气,看过来的眼瞳黑沉:“我只想要你们给我陪葬。”

    安斯艾尔眼皮一跳,意识到有什么已经超出了控制。联系到莱文森手中的那把汲血刃,他忽然明白了莫里安所谓“拉着长明星系陪葬”是怎么回事。

    大概他手里已经有了肃正者∑的密钥。想来也是,身为前任元帅的莫里安自然有机会接触到联盟方的密钥,而帝国贵族一脉现在也已经强弩之末,对他更是避之如蛇蝎。莫里安一旦以对付安斯艾尔为名开口,拿到那些曾被他们控制的秘辛也并非难事。

    这样看来,令莱文森采集他和克林托斯的血已然成为了最后一步。安斯艾尔抬头看着他,原本只以为莫里安想要以此要挟完成什么,却没想到他真的已经丧心病狂、失去了所有理智,只想让这个世界和他同归于尽。

    明白这一点后,安斯艾尔当即放弃了再从莫里安处找突破口的想法。而在他停下后,联盟的几人又在试图和莫里安交涉。而在不知不觉间,莫里安也在审判庭中形成着包围圈。身负炸-药的死士逐渐将他们的所处范围收缩压紧,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和高台上的诺里及白蒙坚隔得很远。

    不过除了化整为零逐个控制他们外,大概莫里安还有另一个考虑。安斯艾尔回过头去,拦下了仍在和莱文森对峙的艾略特,朝着面前那人开口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不然呢?”莱文森瞥了眼地上的克林托斯道:“任由你们给杀害元帅的真凶脱罪吗?”

    一旁辅助医生急救、捂住克林托斯伤口的潘西闻声,极为怒恨地看了莱文森一眼。安斯艾尔一顿,片刻后道:“这并非脱罪。”

    而对方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安斯艾尔,答非所问道:“为什么我当初没能杀了你。”

    “你活下来果然是后患无穷,安斯艾尔。”莱文森看着他道:“是,这并非脱罪,你们只是在无限利用人的同情心,来合理化这个畜生杀害元帅的动机。”

    “可是元帅又做错了什么?!”莱文森喝问道:“石正荣一生戎马,为联盟呕心沥血、披肝沥胆,从立下中盟协定到建立中盟军校,甚至在你父亲死后他也始终勉力维持着两边的和平,当年郑杨和伯温森内战他也是第一时间想出面调停——最后换来的是什么?!”

    “换来的是那场所有人为他为标的、彻底要了他的命的会谈!甚至在那以后,你们还要以他的死为借口,冠冕堂皇地粉饰自己的野心!”

    “真是令人作呕啊!”

    莱文森口吻中的隐恨和遗憾并非作伪,安斯艾尔定了定道:“你说的不错,莱文森。当年的一切早已被扭曲,所以时隔多年后才会召开这场星际审判,这一切都是为了还石正荣元帅一个清白公允。但你要明白一点——莫里安·亚德,他与石正荣元帅的死脱不了干系。”

    没想到莱文森极为干脆道:“你说的没错。”

    “但不止莫里安,元帅的死,”莱文森的齿音极重,吐露的每个词都在颤动:“你们所有人都逃脱不了干系!所以我会让你们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他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掷地有声,下一秒莱文森扯开了自己的胸口——以在场许多人尖叫为底色,莱文森的胸膛中,他的心脏搏动清晰可见。不知道经过了怎样的处理,目前他的胸膛近似一个透明的展示柜,而他的心脏已然被什么精密的机械包裹,肉眼可见其中插满了许多透明的股绳,无数细密的管丝顺着他的心跳波动在传递着什么,而那样的牵引方式似乎与记忆里什么东西不谋而合。

    “肃正者∑的密钥已经输入。”莱文森扬了扬手中不知何时开始发着荧光的汲血刃道:“而现在,只要我的心脏停跳——肃正者∑就会以我为标的,向这里发射过来。”

    “与此同时,失去现今唯一牵制手段的崩落γ,将会被一艘承载着十亿吨能量物质的星舰撞入——而后彻底失控。”

    听到这里,高台上的梅瑞迪斯不由得一脸复杂地转向白蒙坚,却发觉一旁的诺里也正一脸意味深长地看向对方。梅瑞迪斯几番隐忍还是没忍住:“白将军,你可真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好思路啊!”

    白蒙坚:“……”

    “人类将迎来怎样的结局?”而另一边,看着那一张张恐惧的脸庞,以及安斯艾尔不断沉下去的脸色,莱文森的笑容染上嗜血:“是即刻毁灭,还是在行将到来的终焉里自行崩溃?安斯艾尔,你更中意哪个结局?”

    艾略特几乎恨不得直接上去给他两拳。安斯艾尔给了他一个不要轻举妄动的眼神,而后看着莱文森道:“所以呢?”

    对方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失措或者过激行为,这让莱文森有些不能理解。而安斯艾尔看着他的眼神悲悯而复杂,居高临下间像在看着什么极为可怜的东西。

    “你想以此来证明什么?”安斯艾尔向前一步:“证明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背弃了石正荣元帅,最后忠于他的只有你一个人。你是最孤单而勇敢的逆流者,即便毁灭世界也要为他寻求一个公理和正义?”

    “做梦吧,莱文森!”安斯艾尔压低了声音,嘲弄道:“你根本是一个陷入自我感动怪圈的可怜虫!”

    “……”没想到得到安斯艾尔这样回答的莱文森愣住了。在场的人显然也为帝国皇帝这样毫不客气的回答而震惊,他们屏息间看着莱文森回过神来,而后激动地反驳。

    “你给我闭嘴!”但他显然被戳中了痛点,莱文森脸色倏然涨成猪肝色:“你在胡说些什么!”

    “怎么?难道不是吗?”安斯艾尔道:“如果不是的话,当年联盟哀兵大举,为石正荣复仇的大军扑向前线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在亲卫队所有人得知真相、破釜沉舟,笃定即便背负污名满身要杀了克林托斯为元帅报仇的时候,你又去了哪里?明明杀了元帅的仇人近在咫尺,你却舍近求远地奔赴崩落星系去找我报仇?”

    莱文森脸色青白不定:“闭嘴——你给我闭嘴——我是为了元帅!你们这些人明明是受到元帅的恩泽才能活下来!但却对他的死置若罔闻!甚至还想要为克林托斯脱罪!我必须要为元帅……”

    “没有人会罔顾石正荣元帅的死!”安斯艾尔道:“也没有人要为克林托斯脱罪!但元帅为什么而死,又是什么人一定要他死,我们要把它弄个明明白白!沉积多年的冤案终会浮出水面,没有人会遗忘他,没有人会觉得他的付出是理所应当!”

    “你胡说!”

    “究竟是谁在胡说?”高台上忍无可忍地缇娜冲了过来:“你睁眼看看联盟的慰灵碑上,有多少人在当年为元帅的死寻求一个公义而弃顾自身无怨无悔?!究竟是谁自怨自艾顾影自怜难以自拔?!石正荣元帅殚精竭虑为了联盟的未来付出一切,你却要在他死后给他染上污名、要毁了他为之付诸一切的联盟吗!”

    “我没有!但是元帅付出了那么多——”莱文森咬牙道:“那些受到他恩泽的人,就算为他陪葬又怎么样!”

    “啪——”

    那声极为清脆的掌掴声响起时,莱文森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审判庭上所有人都惊呆了。而被护卫一把搡开的潘西手还在向下渗落着鲜血,他被安斯艾尔和艾略特一起扶起的时候,浑身都在不自主地打着颤,眼中一片通红:“你在侮辱谁?”

    回过神的莱文森被挤回护卫的包围圈中,却依然探出头怒吼道:“你竟敢——”

    “难道他的那一切付出,都是为了得到回报才进行的吗?!”

    潘西的手指不断颤抖着,属于他父亲的血尚未干涸,他的眼泪也已经流了下来:“石正荣当年是如何受人爱戴、他留下的功绩,带给长明星系的一切,不用你去说,所有人都明明白白!我父……克林托斯当年是以怎样的觉悟去动手——他早在那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要付出多么深重代价!”

    “没有人要为他脱罪——”潘西道:“这些年他无一日不身处煎熬之中。他只想让当年那一切昭雪明白,让石正荣元帅死因背后所有的阴暗纠葛都浮出水面!这是他给自己的、也是给石正荣元帅的交代。”

    潘西的声音越说越低,眼神更是益发空洞,他最后干涩道:“你可以动手杀了他。他早已做好准备,任何人都可以以为石正荣元帅复仇为理由向他举起刀。他罪孽深重,无可辩驳——但没有谁想轻飘飘地把他从中间摘出来。”

    “但是石正荣元帅,他生前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得到回报才进行的。你的所有自我臆想,觉得石正荣元帅会希望整个长明星系为他陪葬——根本是对他的歪曲和污蔑,更是对他的侮辱,停下你那令人作呕的自我感动吧!”

    潘西到最后几乎泣不成声,安斯艾尔上前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隔着丛立的人墙,他冲着发怔的莱文森道:“没有人会觉得你是为石正荣元帅申冤,你只会让真相离我们更远一步——”

    安斯艾尔道:“承认吧,莱文森。你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你是如此无能而懦弱。”

    *

    见到下方莱文森的神情开始茫然而彷徨,高台上的莫里安眼神轻动,冲台下护卫中的一人比了个手势。而莱文森的眼神波荡,他似乎在剧烈挣扎着,到最后却突然定了下来。

    莱文森的脸上留着的那个血手印已然干涸,片刻后他涩然道:“你说的没错,我是个懦夫。”

    安斯艾尔嘴唇轻动,正想转言安抚——但却又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他近乎眼皮飞跳的瞬间,看到了莱文森背后浮露出的一只手。

    “小心——”安斯艾尔脱口道。

    意识到不妙的莱文森下意识一个肘击回去,没想到挡在他前方的几名护卫在他防范身后那人的同时转过身去,劈手夺过了他手中的汲血刃,而后一刀直接插上了他的心脏!!

    那一幕深深地烙印在安斯艾尔的眼中。

    他的脑海中陷入一片空白。

    旁边似乎有谁的尖叫声炸开,艾略特冲上去的时候怒吼着什么。那些护卫一击得手,随即不再包围着莱文森,将他所在的地方空了出来。不过纷乱中一切变得极慢、极慢,在安斯艾尔绷紧的神经弦上缀响一次次沉重的呼吸声,他看着莱文森的不可置信,而后捂着胸口向前慢慢倒去。

    “医生——!!”有谁徒劳无用的呐喊着。

    安斯艾尔几乎可以看清楚汲血刃上那两条血线流失的全过程。莱文森胸口的装置逐渐从蓝色变成极为危险的红色,他倒下时眼神还带着彷徨,但随即那种情绪被抹杀了——在生命的最后,他仍然选择抹煞一切。

    一切仿佛无声,但安斯艾尔知道,有什么已经在遥远的深空中鸣响了。肃正者∑的保险脱环,沉睡了上百年的黑洞之钥被吞没进封闭的躯壳之中,冲破拓图克星的地表、划破轨迹、冲散星云,朝着这里而来。

    艾略特冲上去扶住了倒下后口中不断涌出血沫的莱文森。医生扑过来时何等手足无措,普通民众们更是脸色灰败、在一片不祥的阴云里悲泣。他们不懂得肃正者计划的全貌,但那些上位者灰败沮丧的面色中,已然预见了那个趋于毁灭的未来。

    安斯艾尔在一片空白之中往前走了两步,而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有谁靠近的脚步声。

    夺步于那人之前,诺里不知道冲到了他身边,横挡在他身前的Alpha虎视眈眈:“你想做什么?”

    而莫里安绕过他,看向了在那之后的安斯艾尔。

    “艾尔。”他轻声道,口吻显得格外亲厚。见安斯艾尔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睛转过来,莫里安也没有半分畏惧:“不要紧,还有一个办法。”

    “别紧张,接下来我会束手就擒——而这,是我给你们留下的唯一解。”

    他不顾诺里的阻拦,抓住了安斯艾尔的手,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被塞进了他手心里——那是一枚圆环。

    冰冷、匀润,通体透彻,散发着幽蓝的光辉。

    安斯艾尔嘴唇颤动——那是灵鹫的钥匙。

    他意识到事情开始朝着他无法控制的方向脱缰了,但停滞下的思维让他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东西,再将不可置信地、最后一丝希冀的目光投向莫里安。

    莫里安看着他,神情仿佛慈爱而悲悯——但那种表象之后,有什么扭曲的情绪阴沸如邪火,正灼灼燃烧着。

    “登殊已经醒来了。”

    安斯艾尔一悚,只听莫里安道:“算时间来看,他应该马上就会到了——在已经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的情况下。”

    “而灵鹫的同调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进行完毕了,”莫里安笑道:“你不知道,这半个月来,我为了维持灵鹫100%的同调率,有多努力。”

    “都是为了这一刻。”

    耳中不知为何传来了蜂鸣声,令莫里安在那之后的声音变得忽近忽远。安斯艾尔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审判庭内透下的光令他发昏,几乎眼前的视野都开始发白。

    而那令他梦魇的话语还在继续。

    “安斯艾尔,现在有一个拯救这个世界的方法。”

    原本已经绝望的人群中有人探出头来,安斯艾尔甚至认出那是联盟某个高官,他的声音带着死灰复燃后的激动:“是什么——!”

    莫里安没有理会他,只盯着安斯艾尔的眼睛。

    “——整个长明星系唯一能追上肃正者∑速度的只有灵鹫。”

    整个审判庭鸦雀无声,只剩下莫里安的话语在不断回荡。而意识到了什么的安斯艾尔突然暴起,拼命上前想捂住莫里安的嘴巴:“给我闭嘴!闭嘴!”

    莫里安被推倒在地的同时,安斯艾尔像疯了一样死死地掐住了莫里安的脖子。周围又发出了不安的尖叫声,其后有人在呵斥、有人在阻拦,有几双手不约而同上来拉扯着安斯艾尔,唯恐他触及莫里安身上的炸-药。

    被拉开的莫里安捂着自己的喉咙咳嗽了几声,而后看着不住颤抖着的安斯艾尔发出了快意的笑声。

    “闭嘴!闭嘴——”被诺里和艾略特协力拉住的安斯艾尔吼道。

    别让他说出来——否则的话、否则的话!

    但莫里安清了清嗓子,脸上的笑意隐含无穷恶意:

    “只要让灵鹫载着死去的莱文森马上出发,就能在肃正者∑坠落前,抵达崩落星系的核心。让崩落γ成为最后的爆炸落点。”

    “多么完美的计划——安斯艾尔!这将是最好的结局!垂悬在整个长明星系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将彻底毁灭,人们依然会走向美好的终局。”

    尽管两个Alpha合力也险些拉不住他,安斯艾尔的眼眶通红,竭力反驳道:

    “荒谬!——你给我闭嘴——!”

    休想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可即便安斯艾尔怎么样反驳,听到计划的许多高层却已经意动,蜚声讨论过莫里安所说计划的可行性之后,他们终于重燃希望之火。而那之后显然十足不怀好意,莫里安必然有其他的图谋没有说出来。

    正如他们所想,下一秒莫里安在明光中眯起眼睛,尽管审判庭内的局势逆转、他被抓起来只是时间的问题,这位前任元帅却仍是带着无所谓的笑容,他略带审视着打量着安斯艾尔,而后才像是恍然大悟般,有些遗憾道:“哦对了,除了你。”

    “这恐怕是这个计划唯一的瑕疵,安斯艾尔。”莫里安徐徐道:“要想实现这个救世计划,灵鹫必须要达到最高同调率,才有可能追上肃正者∑的速度,迂回抵达崩落星系的坍缩原点。”

    “而那个驾驶者,注定随之陨落在黑洞中心,有去无回。”

    现场原本开始躁动的蜚蜚私语在听到这句时蓦然静了下来,仿佛被静止的时间里只有莫里安的声音在继续。

    他下达了最后的审判:“而现在整个长明星系,能和灵鹫配合做到这一点、能实现这个计划的只有一个人。”

    灵鹫的驾驶者已经有近六年没有更换过,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那瞬间起焦虑的重点转移了,所有的目光投向安斯艾尔,唯恐他会因一己之私而断送了整个长明星系的未来。

    尽管他们每个人也显得有些难以启齿,但内心的天平上面已经有了取舍——能够用一个人的性命,换取所有人的性命,怎么想都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在那些试探的目光包围之下,安斯艾尔被难以言喻的愤怒和不甘充斥了,可是他想不到任何其他的方法。

    正如莫里安所说的,他们没有时间了,这是在倒计时内他们所能取得的最优解——也或许是唯一解。

    莫里安的眼神没错过艾尔的颤抖,而审判庭外似乎也开始传来骚动声。训练有素的士兵似乎已然包围了整个审判庭,局势倒转不过是即将抵达的未来。但是莫里安并不以为意。他瞥过审判庭上那许多蠢蠢欲动的眼神,明白自己种下的诱因已经发芽了。

    无论他们做何选择,所有人利益的裹挟都会替他们做出唯一的选择。莫里安看向紧闭的大门之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看到他正朝着这里直奔而来。

    莫里安的语气循循善诱:“——把灵鹫的钥匙交给他。”

    “让你的挚爱带着整个长明星系的命运——”他压低了声音笑道。

    赴死吧!

    第207章 绝念

    克林托斯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的时候, 头顶透下的光晕让他的视野发昏。

    知觉恢复后他首先感觉到的就是喉间的异样,旋即他的手紧了紧,那感觉仿佛是被谁一直攥在掌中一般。对方意识到他醒过来的瞬间, 激动地简直要破音——而一直跪在地上为他进行急救的医生在听到的第一时间凑了过来,观察了他的情况。

    克林托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另一旁的人旋即阻止他:“不要动——不要乱动。爸爸。”

    潘西红肿的眼眶显露在他的视野之中,在莱文森倒地后, 潘西和在场的医生唯恐克林托斯在混乱中受到二次创伤, 协力偷偷把他转移了出来。三人趁乱躲进了审判庭内一个空置的隔间之中。

    “你的喉咙和手掌都受了伤,”医生道:“但幸好当时你护住了要害,才没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见克林托斯不动,潘西又凑上来问道:“可以听到我们说话吗?”

    克林托斯看着他, 最后眨了眨眼睛。

    潘西登时有了种死里逃生的侥幸,他避开了克林托斯眼底的泪光,才忍住了当场大哭出来的冲动。但即便如此, 他们的神情依然严峻。

    克林托斯从潘西和医生的交流中明白了现在的状况,旋即他的心也沉了下来。意识到克林托斯的目光后, 一脸沉郁的潘西努力扬起脸:“没关系——在莫里安说出那种混账话后,没等艾尔动手,缇娜就先冲下来给了他一拳。”

    “联盟和帝国方合力制住了莫里安,他们见势不妙就自行投降, 解下了炸-药。”

    但却没有打开审判庭的大门。

    “他们一定,”潘西话说得有些底气不足,但顿了顿还是给自己鼓气道:“一定不会那么做的。”

    “爸爸, 你说对吗?”潘西转向克林托斯, 急于从他口中得到一丝救赎:“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是吗?”

    克林托斯看着他,最后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潘西瞬间脸色惨白:“怎么会……怎么能这样——”

    事实上他已经有了什么预感, 正如正厅的形势已然逆转,但他们还没有人敢打开那扇门。他们需要一个人成为那个最初的勇士,编织着最冠冕堂皇的勇者传说,让李登殊去为了长明星系而死。

    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们甚至不需要多费口舌去劝服,李登殊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那样做。他从来就是那样的人。

    潘西靠在一旁,说不出一句话来。而这时候克林托斯突然抓了他一下,潘西急忙靠近,看到他借用自己身上佩戴的终端打下几个字:

    离开这里。

    不要惊动任何人。

    没想到他在这样的关头,想的却是要趁乱逃离。见状医生神色肃然,首先出言反驳:“克林托斯先生,恕我直言,你还是审判庭上的囚犯——”

    但剩下的话语被随后显露的字眼拦了回去。

    潘西扬起终端的手还在颤抖,他对上了医生不可置信的眼神,但克林托斯留下的信息无疑是一种新的讯号:

    我有办法。

    相顾无言的三人沉默了片刻,而后医生朝着潘西点了头。

    *

    正厅内陷入一片死寂。

    尽管被缇娜打倒后压在地上控制了起来,莫里安依然带着格外快意的笑。他甚至极为配合地解除了身上的束带。而他带来的死士们见状,也跟着拆解了身上那些足以夷平此处的炸-药。束带放落的声音此起彼伏,搁置在地上的重音仿佛敲击乐,让原本抽泣的人们不约而同地仰起了脸。

    明明当下的危机似乎解除了一部分,但是庭上的气氛似乎更为紧张了。停匀了自己呼吸的缇娜回头看向安斯艾尔,开口时神情中隐约带着试探和斟酌:“他说的并不一定是真的。”

    “是真是假,”地上的莫里安突然开口道:“外面的元帅大人自然是最清楚的——”

    莫里安看着他们:“想来军部已经接到了肃正者失控发射的报告,正苦于无从下手呢。”

    没等缇娜动作,冲下来的霍路德气急败坏地冲他踹了一脚:“给我闭嘴!”

    转向安斯艾尔时,霍路德也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揣度着安斯艾尔的神情,甚至看了看诺里和艾略特想得到什么提示和参考。但最终霍路德无奈道:“安斯艾尔——”

    他顿了顿:“登殊就在门外。”

    这句话令人群又开始了不小的骚动,希冀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射在安斯艾尔身上。他们迫不及待将这混乱的一切终结,而后能回归到自己原有的生活当中——

    所有人心知肚明,打开这个门意味着他们的获救,可没有人敢开口要求开门,因为帝国的皇帝还在庭内。

    安斯艾尔的眼神幽冷至极,尽管他不发一言,但他的态度似乎无疑说明了什么问题。见他那样极其抗拒的姿态,缇娜深吸了一口气:“别这样安斯艾尔,这个问题需要我们共同去解决。你把灵鹫的钥匙给我,没准不需要登殊亲自驾驶,依靠灵鹫的记忆飞行也可以完成这次任务。”

    缇娜开口之后,其他人也开始不约而同开口宽慰他——尽管所有人心知肚明根本不是这样。

    仿佛是在应和他们的话语,审判庭的大门被人叩响。

    安斯艾尔脊背瞬时绷紧,他不用去看就知道是谁。

    他的Alpha早已做好了赴死的觉悟站在了门外。只等他打开这扇门。

    ……所有人都在等他打开这扇门。

    最令他绝望的地方在于,就连他自己也是。

    明明今早离开的时候李登殊的情况才刚稳定下来,医官说过他还要卧床静养半个月时间才能逐渐修复。安斯艾尔记得自己抚过他的额发,而后轻轻吻上去,那时候的他对未来一无所知,还在对着昏睡中的人说着“一切就要结束了,等我回来”。

    可到了现在,他却要和那些人一起逼他去死。

    安斯艾尔死死扣紧了手中的圆环,近乎想把它彻底碾碎。但他做不到。

    无论是把灵鹫的钥匙交出去,还是把灵鹫的钥匙就此毁掉,他都做不到。

    如果人类的命运注定止步于此,他们所有人都注定要在黑洞爆炸的余波中丧生,那身为艾尔的他,只想在最后的时间里和所爱之人待在一起,即便迎面而来是死亡之火——那他也将无所畏惧。

    但可怕的事情在于,他并不只是自己。他是卡尔纳特,他是帝国的皇帝。

    安斯艾尔深深闭了下眼睛。

    见到安斯艾尔始终不动,人群开始益发躁动,有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难道你要毁掉整个长明星系吗!”

    这句话极其刺耳,令一旁的诺里“啧”了一声后冷眼看了过去。尽管护卫们手忙脚乱地将那人压制了下去,但显然一石激起千层浪,久候在审判庭内地其他人的耐心已经逐渐被焦躁和恐惧吞噬。

    好在他的陛下显然比他来得镇定,安斯艾尔的茫然和痛苦只持续了一瞬,便被好好收敛了起来。诺里松了口气,但不由得产生隐忧:如果安斯艾尔真的打定主意阻止李登殊驾驶灵鹫,那他们就要另作打算了。甚至说帝国内部都可能会产生分歧。

    即便在他看来这个腐臭的世界随时崩塌都无所谓,但对于很多人来说并不是这样。

    诺里不动声色地抓住了自己的配枪,他的动作让另一侧的艾略特眉头一紧。可就在这时候——

    “诺里。”他听到安斯艾尔小声叫了他的名字。

    诺里转头去,看清楚近在咫尺间安斯艾尔眼中的决绝:“……带走莱文森。”

    安斯艾尔抬眼时面上已经不见丝毫波澜,他在和诺里擦肩的同时几不可察地又说了什么,便朝着大门迈去。

    只有诺里听到了那几个字。

    ——不惜一切代价。

    他看向倒在地上的莱文森,内心中不知道为何有了极其剧烈的不安。皇帝的背影此刻写满了某种决意,就连他的神情也是。曾与他处于过同一境遇下的诺里下意识想要阻止他。

    但他又停了下来。

    被独自留下是一种怎样的痛苦,这些年他已经无数次体味过,并且余生也始终陷停在这样的泥沼之中。他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当年活下来的是白乔,是否当下一切都会不一样。

    而正是因为那样的念头太过深重,让此时此刻诺里对阻拦安斯艾尔产生了一种犹豫。他对这其中的痛苦再清楚不过,也正因如此,如果这真的是安斯艾尔的决定,他似乎根本无法违逆。

    毕竟他也曾在午夜梦回时也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时他能代莉莉安而死——

    诺里倏然低下了头。

    压制住内心翻涌不止的苦涩,诺里咬紧牙关重新抬起头来,再对上皇帝的背影时,他内心也做好了与安斯艾尔同时动手的准备。

    而不远处,帝国的皇帝停步在门前。他逆着光看向那扇门扉,在开门前他最后道:“请诸位放心。”

    他的话语无比冷静:“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长明星系就此毁去。”

    *

    安斯艾尔想过就这么一走了之。

    他几乎是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的瞬间就想到了另外一条路。先前为了攻占维斯瓦纳而和尼德霍格进行的同调依然在有效期内,或许尼德霍格是比不过灵鹫的移动速度,但是他在战事期间曾和尼德霍格有过180%的同调率,如果再拼命一下,这个数值冲破200%也并非不可能。

    而如果尼德霍格能以原先的两倍速率移动,并非没有与灵鹫一较高下的可能。这样莫里安所谓的唯一解便不再唯一,他可以替李登殊完成这件事。只要他载着莱文森沿着环形战线外围迂回抵达崩落星系,自然也就抢夺到了最多肃正者∑爆炸前的准备时间。

    届时如果有人能在外围配合已经修正完毕的交换站和穹顶系统,在他将尼德霍格开到崩落γ的核心时进行多点位精准爆破,他们就能将原本波及长明星系全域的爆炸辐射控制在崩落星系范围之内。以最小的代价换取胜利,彻底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

    那也是他能为李登殊、能为这个长明星系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大概是一个极其愚蠢又冒险的举动,但是有了这个念头的同时,他自己就无可遏止地补完了整个计划。一想到自己可以替代李登殊去做这件事,安斯艾尔由衷地从痛苦的深渊中感觉到了一种救赎。

    安斯艾尔会感到庆幸,至少他所爱之人能活下去。

    但他必须要在李登殊意识到之前完成这些事情。要在他被阻止之前完成这个非自己不可的设计,那他需要的就是把另一条路彻底泯灭掉。安斯艾尔想过要不要故技重施让李登殊陷入昏迷,但是想要一劳永逸解决崩落γ,他势必要得到李登殊的援助。

    最最重要的是,身为艾尔的私心让他不想那样做。

    以猝不及防的结尾成为他们的终结,甚至连一句好好的告别都无法做到。

    那样也太过痛苦了,尤其是对要背负余生的那个人来说。

    所以他要带走莱文森,安斯艾尔想,只需要抢在所有人之前驾驶尼德霍格带着莱文森离开,他就可以做到了。

    不再像之前一样无能为力,至少这一次他可以拯救——

    *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安斯艾尔一把推开了面前那扇门。

    然而出乎他所有意料的。

    室外的光芒散落进他眼中的瞬间,他就被人一把抱紧了怀中。李登殊等在咫尺之外,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定,带着午后微醺的蔷薇花香,让艾尔想到许多生命中最美好的安定和相伴。

    但这个时候,这样的拥抱却带给了他无限的恐惧。

    有什么彻底失去控制的恐惧。

    漫上来的信息素只有他们两人能闻得到,他的手脚近乎瞬间,就在那样安定又静谧的怀抱之中失去了力量。安斯艾尔旋即就被绝望灭顶了。尤其是在那之后,李登殊撑着他脱力的身体,不怎么费力地从他手中拔出了灵鹫的钥匙。

    他即便再怎么用力,也无法蜷紧指尖。

    而尼德霍格的钥匙随之滑落,也同时被李登殊托在了掌心。李登殊似乎顿了许久,才带着莫名的酸涩和欣慰哑声道:“我果然没猜错。”

    安斯艾尔张了张嘴,哑声道:“别这样。”

    他出口时全然是哀求的语调。斜日的光辉拉的很长,李登殊轻轻抱着他,没被艾尔看到自己的表情。唯有发热的胸膛之内心跳隆隆:“很早的时候,我听父亲说过一句话。”

    “人的生命从不会止步于死亡——”李登殊道。

    “停下,李登殊。”

    意识到李登殊要说些什么的艾尔极为抗拒,他竭尽所能地想阻止那一切的到来。但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簌簌而落,根本无法遏制的痛苦和恐惧彻底淹没了安斯艾尔。

    尽管他再怎么努力,麻痹的四肢也只能让他抓住李登殊的衣角。

    甚至连抓住他的手都做不到。

    “不要这样……!”眼泪汹涌到令他近乎无法呼吸,安斯艾尔嘶声道:“唯独你,唯独你不要这样对我。我这一生被太多人舍弃了,所有人都说着爱我的话语,一边让我坚强,一边又离我而去。”

    “只有你……”艾尔哽咽不成声:“只有你,你是我仅剩的宝物……!如果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让我眷恋着的美好……”

    就只有你了。

    最后那一句话已然失声。而李登殊抱着艾尔的手猛然一紧,用力到仿佛要把他揉进自己的怀中。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缓了好久才道:“我不会离你而去,我不会舍弃你。”

    那些话语说出来,安斯艾尔想反驳“骗人”,却根本发不了声。而他也再清楚不过,抗拒的表象之下,他有多希望那些会成为事实。

    身后的脚步声如同潮水般蔓延,随着内里的相关者在他们背后站定脚步,未来发生的一切似乎从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

    “艾尔,”李登殊最后吻了吻他的眼角。

    “只要你爱我,我永远都在。”

    第208章 独行

    安斯艾尔麻痹的手脚在灵鹫离开的半个小时后恢复了知觉。

    他走进会议室的时候, 原本在激烈讨论的众人倏然停了下来。神情各异的他们,无不小心端详着安斯艾尔的神色,似乎唯恐他下一秒就要做出什么无法预测的行动。

    但皇帝的神情无比冷定, 目光只在画满预行轨迹的星图之上停留了一瞬,便落座到了诺里为他留出的席位之上。

    “继续。”安斯艾尔道。

    站在星图前的缇娜顿了一瞬,而后继续开始指出现有航线轨迹的可能隐患。所有人都在瞬间恢复原状,延续先前的状态继续讨论。安斯艾尔几不可察地活动了一下仍有麻痹的指尖, 目光落在了星图之上。

    肃正者∑在莱文森死后脱控, 冲破拓图克星朝着身为标的的他而来。而在莱文森被送上灵鹫开始移动后,原本直冲中盟而来的肃正者∑按照预定程式开始转向。

    灵鹫在计算力范围内将航线拉至最长,令肃正者∑在投射过程中可以避开中间大部分宜居星的同时,尽力延后爆炸时长。与会的包含了三方高层, 现在进行讨论的主要有两个事宜。

    第一是沿途无法避免直面冲撞肃正者∑的所有宜居星,要以最快的速度进行转移。目前算力范围预计涉及到的宜居星已经有七十八颗,其中以联盟属星最多, 是以联盟的大多数可行力量都被调派至疏散迁移之中。

    与会的吉安尼在事发后立即出发,先行乘舰去往最早可能产生碰撞的属星统筹力量。而在安斯艾尔与会后, 帝国能投入的部分终于也得到了定论,梅瑞迪斯领命后火速跟着中盟官员离去,一同乘坐崩落商会会长道纶的私人舰出发运送物资,保障接收方的秩序维护。

    等到提及第二件事后, 还遗留在现场的人手也只剩下最初的一半。缇娜的目光从他们脸上转过,最后叹了口气,将标记画在崩落星系之上。

    “第二件事, 就是整个计划最为关键的地方——”缇娜道:“崩落γ的引爆。”

    崩落星系内大大小小的星球一百一十七个, 肃正者∑撞进崩落γ时,无可避免地会将星系内所有星球都牵连进去。可一旦如此, 崩落γ的爆炸范围也会被最大限度地延展,而这也是他们最不想看到的一件事情。否则即便肃正者∑和崩落γ能一同湮灭,整个长明星系也将遭受到毁灭性的波及。

    “如果不加以干涉,”缇娜开口地极其艰难:“最新测算的爆炸范围,还是几乎波及了全域。”

    明明最为艰难的一步已经由李登殊完成,但是他们这些人就连仅剩的善后都做不到,实在是令人挫败。诺里的眼神轻动,看了安斯艾尔一眼后开了口:“可以进行人工干预。”

    这样的消息无疑令人心头一振。

    对面的霍路德猛然起身,大为激动道:“手段是?”

    诺里言简意赅:“穹顶系统。”

    这句话一出口,令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事实上他们虽然没有明说,但每个人内心都或多或少感到可惜:如果穹顶系统还可以运转,就能够在相当范围内阻隔爆炸。

    不少人甚至开始腹诽埋怨当时安斯艾尔太过机关算尽,如果没有操之过急把穹顶系统也一并毁灭了,当下至少长明星系的原住民可以得到最大范围内的保障。

    只是这些话没有人敢说出口来,但他们的眼神就已经将其想法泄露无疑了。艾略特见他们这样子怒极反笑:“做出这样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有个联盟的官员颇为怨怼地开口:“恕我直言,如果不是当初破坏了穹顶系统……”

    诺里根本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穹顶系统已经修复了。”

    整个会议因为他这句话凝滞了十秒钟,旋即所有人都被狂喜淹没了。尼斯博尔戈倏然起身,禁不住前倾去看着诺里的神色确认:“是真的吗?!”

    面对那些人的激动不已,诺里只微微颌首,冷淡地回应:“日前陛下意识到莫里安或许居心不纯,未雨绸缪命我修复穹顶系统,就是为了提防他通过崩落γ做文章。”

    原先那个官员讪讪想找回一句面子:“倒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穹顶系统就是……”

    “什么叫做理所应当?”艾略特反唇讥讽道:“莫里安·亚德莫非不是联盟的前元帅么,那么看好他这么理所应当的事情,贵国怎么都做不到?”

    眼看着艾略特这么个土生土长的联盟人此刻却全然立场倒转,胳膊肘朝着帝国拐,在场几个联盟老臣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但他说的也确实是实情,令人难以反驳——这才是最憋屈的。

    缇娜干咳了一声,将这页掀过:“穹顶系统如果在,至少可以把原本的爆炸范围收缩百分之四十——”

    “不。”这时候一直沉默着的安斯艾尔开口了:“是百分之七十。”

    所有人都怔怔看着他,安斯艾尔脸色依然有些苍白,起身却毫不含糊地指明了几个点位:“第四交换站已经加入穹顶系统防御序列,减少了第一和第二交换站的防御压力……”

    从安斯艾尔提及第四交换站后,卡罗带来的技术人员便指点如飞,在安斯艾尔刚告一段落时就把测算结果得了出来:“确实能够再进行压缩——只是可能没有那么乐观,四个交换站并行,最多可能压缩至百分之五十五。”

    安斯艾尔的目光无比从容,纠正道:“不止是四个交换站。”

    “啊?”没想到被从这个地方切入的技术人员一愣,旁听的人也跟着一怔。而缇娜和艾略特却预见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

    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别忘了。”安斯艾尔的指尖落到了一个他们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所在。星图之上联盟星域中首都星默斯顿散发着无比恒定的光芒,而这一指,令他们所有人回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记忆。

    安斯艾尔淡声道:“这个长明星系里,有穹顶系统的,并不只有崩落星系。”

    *

    确定默斯顿外围两大卫星最近距离的直飞路线后,后方运力提供给灵鹫的迂回路线进一步更改。而李登殊在不久后便简短地回讯,随即修正了行进方向。主指挥室大屏幕之上的倒计时时间重新修正,猩红的数字不断跳动着,让人觉得胆战心惊。

    好在可行的计划制定后,他们不再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在场的人明确分工后,接续离开了现场,彼此各行其是,为人类的存活而奔波着。唯独余下几个熟面孔留在了主控制室。

    在那些人陆续离开后,缇娜终于脱力般的垂下了头。他们彼此一言不发,看着星图上灵鹫和肃正者∑不断移动着的坐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李登殊的离去或许使人类的生存得到了延续,但可以预见的却是联盟逐渐崩塌的未来——在连续失去三任元帅后,这个国度将在之后何去何从,几乎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更何况……

    他们的目光看向了安斯艾尔。

    一旦失去了李登殊,整个长明星系就没有人能和安斯艾尔相匹敌了。

    帝国将成为整个长明星系唯一的霸主。无论安斯艾尔是否自愿看到这一幕。

    不过相比他们审视的目光,安斯艾尔只是站在星图之前,一动不动地、以近乎偏执的目光盯着灵鹫的轨迹。他每每试图上手抚摸,却都会在触碰到的那瞬间扑空。

    他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最后,李登殊进入灵鹫前把他放在一旁,最后吻了吻他,低声说的“我永远爱你”。

    怀着那样炽热而从无掩饰的感情奔向宇宙的终焉,黑洞之中若有永恒,李登殊便会和永恒一起凋零在崩落星系之上。安斯艾尔无法停止自己的思考,但却逐渐开始沉溺于这种类似于溺水的痛苦之中。

    只是他多想就这样跟着沉没下去,不再浮出水面。

    直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抬眼时他对上了潘西的眼睛,对方紧抿着唇,眼神从未有过地慑人:“艾尔。”

    他道:“呼吸。”

    下一秒安斯艾尔才终于回过神来,剧烈的呛咳令他脸上骤然浮凸出血色。潘西拍着他的肩背,而剩下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有些痛苦的神情。

    缇娜怔怔地看着他,想起了那时候李登殊从他手中拿走灵鹫的钥匙时,一同掉落下来的东西。她想到了过去的某些画面,近乎鬼使神差地开口道:“安斯艾尔……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你登上了机甲完成这件事,等到你死后,帝国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说来并不合时宜,是以缇娜一开口就得到了帝国方几人的怒视。但她并不在乎这些,同时也能感觉到,安斯艾尔也不在乎提及这些。

    “……这个世上不是只剩下我一个卡尔纳特。”果然,皇帝平静地回答道。

    “帝国已经疲惫了,需要休养生息。”安斯艾尔道:“但是如果我来继位,注定还要再迎来一场腥风血雨。可如果我死在这个时候,贵族们会很乐意妥协,标榜一个死去的卡尔纳特总比服侍一个与自己利益相左的君主来得容易。”

    “里比尔继位会比我来的更好,”他垂落眼睫:“内斗将会息止,贵族们也将会收敛。一切的平和将会维持到里比尔长大,有足够的力量和判断力决定帝国未来的方向。更何况——”

    安斯艾尔喃喃道:“联盟有登殊在。他不会不管的。”

    缇娜怔了片刻,才意识到里比尔指的是幽灵舰的唯一幸存者,安斯艾尔的那位表弟。她只觉得自己的头脑暖烘烘的,似乎有什么想阻止她深处思考——

    但缇娜还是开了口。

    “我曾经问过登殊一个问题,”缇娜的目光不由得随着落到灵鹫的坐标之上。无垠的星海中它踽踽独行着,像一只行将扑火的飞蛾:“如果有一天,你和联盟站在了对立面上,他会怎么做。”

    “他告诉我,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不知道自己到时候会如何去做。”缇娜低声道:“只向我说,如果有一天他将背叛联盟,就让我在那之前,杀了他。”

    安斯艾尔落在桌面上的手指仿佛被针扎一般收紧了一瞬,而后又慢慢放开。他的眼神一动不动,而缇娜的讲述仿佛梦呓:“中间有许多次,我以为他已经要行差踏错,结果他还是一次次地……如他自己的誓言那般。”

    “他从没有背弃联盟,也从没有背叛你。”缇娜道:“从始至终都。尽管他是那样一个看起来冷情的人,但在这两件事上,他都拼尽了全力。”

    “我曾经无数次替他想过,你是否值得他这样用尽全力去爱、去保全。”

    “现在我明白了,安斯艾尔。你和他是一样的人……你是值得的。他也是值得的。”

    “你们从未辜负。”缇娜站直起身子,看着他道:“我佩服你。”

    霍路德在旁听着,始终觉得缇娜这段话的真意不在这里。正奇怪间,只听缇娜道:“所以。无论在这之后你想展开怎样的报复,我都可以接受。”

    这句话说得无比郑重,丝毫不似作伪。艾略特霎时间抬头看过去,嘴唇嗫嚅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能够想出撬动肃正者∑来增加自己手中的砝码,这样的计划、这样的打算,即便莫里安再怎么手眼通天,也并非他一个人所能独自完成的。其中上下需要打点的部分都太多了,其后必定有一定势力的支持。或许他们原本的打算只是以这种方式进行要挟,可最后莫里安能酿出这样的滔天大祸,参与其中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缇娜口中的报复所指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缇娜!”闻言霍路德大惊失色,不可置信道:“你在说什么!”

    这俨然是一个保证。假使李登殊不在了,联盟内部余下能出面主持大局的并不多,其中就有希望的就是缇娜。而此刻她说出这样的话,简直就是允准帝国的利刃直捣向联盟的心脏。这令在场剩下的联盟方都陷入了不安的躁动中,一部分因为紧张,一部分则是因为恐慌。

    好在缇娜的话并没有仅止于此。

    “但请不要伤及无辜。”在这一刻她给出了自己的底线:“我不会容许、登殊也不会容许。”

    会议室内在那之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安斯艾尔始终没有抬头。过了许久,他突然哑着嗓子道:“缇娜。”

    “什么?”

    “我有办法,可以把崩落γ的爆炸范围压缩至百分之百,彻底控制在崩落星系内——以穹顶系统为界。”安斯艾尔道。

    这句话令所有人心头一震,缇娜喜出望外,忙问:“什么办法?”

    “启用穹顶系统,清除崩落星系内外围所有星球。”安斯艾尔道:“确保爆炸时肃正者接触到的只会是崩落γ。”

    缇娜心念一动,但随即想到什么,心又沉了下去:“理论上来说确实可行,但现在启用穹顶系统,必须抵达交换站内部。且一旦爆炸,交换站有极大可能受到波及……”

    并非所有人都是李登殊……能给身后的人绝对的信任,同时毫不犹豫的为一线可能而赴死。

    缇娜叹了口气,还没有开口就听安斯艾尔道:“我去。”

    在他出口的同时,诺里近乎本能地抗议:“殿下!”

    帝国众人也显然并不赞同他的提议,但安斯艾尔比了个叫停的手势,显然心意已决。

    “我在崩落星系待了六年,同时熟知所有军用仪器设备构造,也曾亲自见识过穹顶系统的威力。”安斯艾尔道:“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

    “这并不是合适不合适的问题……!”艾略特执著道。

    “更何况,”安斯艾尔道:“我想在最近的地方。”

    他话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安斯艾尔抬手抚上星辰,低声道:

    “我要亲眼看着他……直到最后。”

    第209章 奔赴

    宇宙广袤无垠。

    在所有永恒的视点之上, 无论再瑰丽的星云或是璀璨的星芒,最终都会归于无尽的黑暗之中。可当下宇宙之中诞生了绝无仅有的景象,被命名为肃正者∑的投射体像一束巨大的花火, 带着仿佛不会消逝的星芒在整个长明星系之上飞跃。

    不知道多少次的弹越、碰撞。肃正者∑的行进轨道是一个巨大的圆弧,弧波震荡过的地方,都有稀疏明光震散、久久不能消退。如果从宇宙的视点俯瞰,那仿佛就是游鱼划过水面时带起的圈圈波纹。

    可当从人类的视野仰望——他们看到的却是蝴蝶效应下的一场又一场终结。

    “西塔R178星球爆裂。”

    “多萝西娅星球爆裂。”

    “AP2117星球爆裂。”

    ……

    光幕上有关被摧毁星球的信息不断弹出, 肃正者∑掠过时带来的冲击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猛烈, 许多原本测算中被抱持乐观态度、认为不会被波及的星球也被爆炸产生的余波影响。好在有灵鹫不断调整轨道牵引肃正者,让他们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来转移民众。

    一串串讯息的弹出令人在近在咫尺的窒息和绝望中麻木,缇娜将目光投射在了肃正者∑的轨迹之上,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目睹默斯顿城区光悬驰道的那场爆炸。

    那时候他们站在远处, 在冷风中麻木地看着悬空的驰道在夜幕下迸溅出无比绚烂的火光,内心却只有填满的悲愤。缇娜那时候曾经发誓,自己不要再经历这样的事情——而时移事易, 到了今天,他们对于肃正者带来的一切, 终于不像当时一般无能为力。

    但是缇娜却依然感受到了一股深重的无力感。她所能做的事情仅此而已——在外围能寻找到的最好视点之上,一遍遍推算着肃正者的运行轨迹并修正,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去延缓某个人的死亡的到来。

    而这样的拖延也终有尽头。

    当肃正者穿越过中盟领、开始沿着帝国要塞边境上旋的时候,在后面的道路上已经不存在任何障碍物了。霍路德靠在一边看着技术人员完成了最后一次测算, 在他汇报前自己沉默着转过了身。

    在无比凝重的气氛中,他的属下开了口。

    “上将。”尽管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技术人员却只感到内心更为沉重:“路径测算完毕。”

    肃正者的轨道终于落定, 再不会有任何变化。而缇娜看着面前的星图, 最终在蔓延上来的黑暗中垂下了头:“我知道了。”

    侧旁的大屏上,原本时刻在更新着的猩红计数现在终于稳定了下来。分秒推移着的数字带来无穷的窒息感, 但缇娜还是在沉默了片刻后联通了最后一环上驻守者的通讯。

    “……测算完成了。”

    *

    接入缇娜通讯时,潘西犹豫了片刻,而后将消息传递给了格外专注的安斯艾尔。崩落星系内部的星球已被穹顶系统清理了泰半,而这段时间内安斯艾尔始终处于一种高度集中之下。

    他仿佛是在用这样究极的专注度麻痹着自己一样。潘西看着同步过来的倒计时,仿佛有种绕绳颈上的窒息感。但对那种渐近痛苦的感知他不敢表露出来分毫——因为在场最为痛苦的人并不是他。

    2:13:27。

    第三交换站上目前只有主控室仍在运作,其他部分在交换站切入漂移状态后陷入一片暗沉,主控室的他们仿佛成为了环形战线上的灯塔。安斯艾尔原本要求自行前往,但却遭到了多方的极力反对——无论他们给出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难以反驳,但实际上所有人都在担心这一件事。

    他们害怕安斯艾尔会自毁。

    为了让他能在预定时限内抵达第三交换站,尼德霍格的钥匙重归皇帝之手。他们并不担心安斯艾尔会在处理穹顶系统这件事上失手,他们只是担心这样咫尺的距离之中,安斯艾尔会在最后关头舍弃一切,去陪李登殊。

    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样的局面出现。所以他们极力要求有一个陪同者前往,而最后这个人选被定为潘西。

    1:53:48。

    在长久的沉默之中,对崩落星系内部星球的清理进度已经进入80%。潘西坐在安斯艾尔身旁,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指点如飞,那些他们熟知的星球在一次一次的确认启动中随着合拢的光束化作废墟,融进宇宙无尽的碎屑之中。但潘西却并无法漫生更多感伤出来。

    1:17:02。

    凝定许久的光幕上接入了一通通讯,潘西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接入了。

    “目标位联盟军属机甲灵鹫,已抵达环形战线。”

    在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潘西几乎一震,下意识就去看安斯艾尔的神情。而对方在巨大的操作台前仿佛定住了一样,过了半晌才转过头来。潘西一时喉头发哽到不知说些什么。

    李登殊似乎以为他们没有接到通讯,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潘西下意识地“啊”了一声,猝不及防的声音让人又陷入静默。这次李登殊也顿了顿,而后克制又小心地问道:“是潘西吗?”

    他的问话有些仔细掩盖过后的希冀,这令潘西感到心酸。他求助般的看向安斯艾尔,可对方因李登殊的声音产生的失神只持续了一瞬,而后无声地点了点头,便转了回去。

    “……是我。”看着安斯艾尔的背影,潘西清了清嗓子道。

    李登殊似乎还想说什么,潘西抢在他发问之前开口道:“只有我。”

    长久的沉默后,李登殊轻轻“嗯”了一声。而潘西则同他解释了自己前往第三交换站的原因。两人对于安斯艾尔极有默契的闭口不谈。时间在他们断续而短暂的交谈中流逝。等安斯艾尔再停下来的时候,崩落星系内所有的星球已然消失。

    而他们的时间也已经走到了终焉。

    在不久前他们看着灵鹫穿过了穹顶系统,等李登殊再度报出自己的目标位时,他就已经停驻在了崩落γ最后的安全线上。肃正者∑在昏暗的宇宙尽头,穿越时间和空间,带着湮灭一切的力量朝着他而来。

    倒计时还有半小时,他必须在那之前抵达崩落γ的核心。这是他最后的时间。

    在这次通报之后,两边都默契地没有切断通讯。在一片静默之中,只剩下了轻薄的呼吸相伴。

    潘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离开,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了他们。安斯艾尔靠在光幕侧,听着那一端传来的呼吸。李登殊的心跳到了此时也依然平稳,他听着耳畔沉稳的心跳声,目光落在了远处灵鹫最后的方向。

    而后李登殊轻声道:“我要走了。”

    隔着通讯波纹,李登殊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而失真。安斯艾尔呼吸一窒,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已经顺着眼角滑落。

    没有得到丝毫回应,李登殊顿了顿,而后小声道:“艾尔。”

    他的问话显得小心翼翼:“你还在吗?”

    即便再细微的声音,在黑暗一片的控制室内也被极度放大。与此同时被扩散的还有一片静默中李登殊的失落。

    他的呼吸仿佛柔软的羽翼,将交换站内的一切化作柔软的壳,阻隔了外围的暴风雨。肃正者∑的到来已经近在咫尺,李登殊却始终没有挂断通讯,他带着柔软的韧性,完成这场最后的守望。

    等到最后一刻,等到不得不走的时候,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他看着来时的方向,在黑暗的尽头默然一笑。

    “我永远爱你。”他低声道。

    李登殊抬手切断了通讯。

    可就在切断通讯那瞬间,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

    浅淡的、破溃的,突破了那层柔软的壳。

    安斯艾尔的声音在他的心头轻轻摩挲:

    我也是。

    *

    仅凭肉眼已经可以观测到肃正者∑的出现,艾尔久久凝视着控制台上的指令不动,最后垂眼时看向了自己手心的那枚黑色的圆环。

    那是他收到过最珍贵的礼物,尼德霍格的钥匙。

    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不久前那场聚会上的烟花,在露台上他从李登殊的眼睛里看到所有绚丽的光影,却又转瞬即逝。那时候他说出的话语仿佛谶语——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但就在刚刚,安斯艾尔决定了一件事。

    他握紧手中的圆环,决定将心中那个疯狂无比的念头彻底付诸实践:

    “——即便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离。”

    他喃喃道,在启动主程序的倒计时后转身夺门而出。尼德霍格就停驻在交换站停泊港上,安斯艾尔在无人的交换站内疾驰,在自己极限的最快速度下冲上了尼德霍格——

    抱歉潘西,安斯艾尔喘息着闭上眼睛,等我回来后再跟你……

    安斯艾尔落入尼德霍格之中。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同调开始、机甲内部所有仪表盘亮起的瞬间,安斯艾尔听到了来自身后的一声控诉。他扭头时无比震惊地发现,后排的两个位置已经被坐满。

    潘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他正后方的后排机舱内。对方的脸颊气鼓而紧张,紧紧包着的嘴唇不断颤动,显然激动的有些过分。

    而在潘西旁边,则坐着一个他怎样也意想不到的人。

    前任元帅的目光平和而静谧,看向艾尔时仿佛不自觉带上了笑意。克林托斯的脖子和手掌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早先被伏击时的受的伤即便没有危及生命,却也远没有到能自由活动的地步。如今他却强撑着来到这里,是为了谁、又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看到两人后安斯艾尔静了片刻,而后无比冷静地转过去:

    “我给你们三十秒钟时间离开尼德霍格——”安斯艾尔道:“交换站自我防御程序已经开启,爆炸发生后也不会受到波及。这里是安全的……”

    “如果要留下,我们就不会在这里了。”极其罕见地打断了他的话,潘西的声音无比坚定:“出发吧艾尔!”

    “我知道的,你并不是为了求死,不是吗?”

    安斯艾尔的呼吸颤动了片刻,而后拉动了推进杆,启动尼德霍格朝着深空之中飞去。冲破穹顶系统的瞬间他收到了无数的消息警告,但在关闭通讯后,一切归于沉寂。

    “我并没有十足把握。”安斯艾尔声音微颤,如实道。

    肃正者∑以莱文森为标的,为了确保爆破的精确度,灵鹫会停留在崩落γ的中心区。起初他们讨论过在灵鹫抵达坐标后将作为标的物的莱文森的尸体利用逃生舱弹出,灵鹫就能争取到最后的逃离时间。但随即产生的测算表明,一旦脱离机甲,逃生舱无法保证其稳定性,一旦被黑洞吸入或排出,都会导致人类在失去肃正者∑后却依然无法消除崩落γ。

    失去利刃的同时还要面对强大的敌人,那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的。

    可即便这个计划在第一时间就被排除,艾尔还是不可遏制地萌生了其他的想法。如果灵鹫无法脱离,那只要李登殊脱离灵鹫就好了,如果他能乘坐逃生舱脱离灵鹫——

    在足够快的情况下,尼德霍格或许能在夺走逃生舱后逃离。

    这是一个无比冒险的计划。但哪怕希望再过渺茫,只要有一分可能,艾尔都想竭尽全力去试一试。

    克林托斯蹙眉听完了安斯艾尔的所有计划,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而后借通讯写道:逃生舱的行进推力在黑洞内部,仅能前进不足二百公里。

    安斯艾尔眼中的光熄灭了几分,但还是道:“不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

    克林托斯顿了顿继续:即便是机甲,在黑洞内部的移动力也会下降至原有的一半。

    克林托斯落笔的所有字眼似乎都只能让人更为绝望,这与当时潘西带他过来时产生的笃定信念截然不同。就在潘西心中逐渐没谱时,克林托斯继续写下的话让他们获得了新的希望。

    他道:所以逃脱的方向,不能朝外,而是要向内。继续朝着黑洞内部。

    眼前似乎有一道明光掠过,脑海中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安斯艾尔抬头怔道:“黑洞……内部?”

    克林托斯微微颌首,他写道:

    黑洞内部存在跃迁通道。

    *

    时间和空间在此处停止。

    即便是在黑暗,此处也透露着一种光怪陆离。在灵鹫抵达目标点位之后,李登殊停止了动作。一片混沌的光影之中,灵鹫浮游在其中。他抬眼看着机甲外的一切,这将是他人生中最后的场景。

    在几分钟后他,将随着这里一起湮灭。

    李登殊开始一点点关闭灵鹫内部的各项机能,让机体彻底处于休眠状态下。在那样暖洋洋而平和的黑暗中,即便没有实感的死亡近在咫尺,但李登殊却没有丝毫恐惧感。

    他闭上了眼睛。

    或许他这一生在许多人眼中看来格外绚丽而短暂,但李登殊并无任何后悔。

    他本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命运的齿轮却在他执意报名中盟军校起开始转动。在那短短的几年中,他的人生天翻地覆,得到了他最敬重之人的青睐。

    也遇见了艾尔。

    更因为看到那双眼睛,看到那绚烂盛大之下的那滴眼泪后,他从未有过地想要拥有什么。从那一刻开始,他生命里每个齿轮的走向都开始逐渐疯狂,好在那样炽烈的情感始终被他隐藏的很好。他想过不涉足艾尔的人生,给予他想要的未来。

    而他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幸运。

    他所爱的那颗星辰,也愿意向他而来。他脑海中不可遏制地重现无数画面,无数他人生觉得至为幸福的瞬间,每一个节点都令此刻的他无限沉湎。

    ……可是。

    他突然想到了那时候艾尔的话……在所有的铠甲和坚壳碎裂之后,他的小王子在他怀中近乎哀求。

    ……唯独你,唯独你不要这样对我。

    那双属于他毕生挚爱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和哀切。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下,他的所爱说出了足以让他撕心裂肺的话语。

    ……我这一生被太多人舍弃了,所有人都说着爱我的话语,一边让我坚强,一边又离我而去……

    ——可为什么你也将成为其中之一。

    李登殊的眼睛猛然睁开,回忆里的一切美好彻底沦为镜花水月,成为了再也无法触及的泡影。也就是在那个瞬间,迟来的、被压抑的绝望和痛苦瞬间将他淹没了。

    李登殊近乎是拼尽全力才忍下了喉中溢发的哽咽,他埋头靠在仪表盘前,发出的声音嘶哑而不成声。

    艾尔……艾尔,艾尔!

    对我来说,唯有你、也唯有你……

    “我不想……我不想离开你啊……”李登殊的声音低哑而空洞,在灵鹫的内部轻响。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的话。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所谓命运的话。

    能否垂怜他最后一次?

    “我好想……再见你一面。”

    ……

    仿佛真是他的祈求起了作用,李登殊突然听到了通讯传来的声响。

    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中,他起初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肃正者∑的抵达近在咫尺,他早和外围断联,而此时此刻如果能联络上他,也只能说明对方和他的距离靠的足够近……而当下唯独的可能——

    就是对方也来到了崩落γ之中。

    李登殊猛然抬起头,却看到了视野尽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在幽暗失落的时空之中,一切仿佛失序失秩,但那个小小的黑点却跨越了一切的阻碍,在漫长的隧道之中朝着他而来。而随着那黑点的逐渐靠近,他接收到的信号源反应也越发激烈。

    他的心脏无可遏止地咚咚作响,即便在一片黑暗中,尼德霍格的机体即便在黑暗中也熠熠生辉。李登殊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那座机甲,激动到失语的瞬间流下了眼泪。

    但短暂的失控后,李登殊又近乎胆寒,他尽自己所能最快地接通了通讯。

    “回去!”李登殊的声音都在颤抖,他急促喘息着,唯恐对方地继续靠近——

    “快离开艾尔!”他嘶声喊道:“不要来这里,快离开!求你了!在爆炸之前——”

    “我拒绝。”没等他的话语继续,对方的回应斩钉截铁。

    尼德霍格终于停在灵鹫之前,隔着两层机甲的膜壳,在黑洞内乱序洪流的两岸,安斯艾尔仿佛终于再和李登殊对面。

    “——即便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离。我发过誓了。”

    “就算这里是地狱,”安斯艾尔一字一句道:“李登殊。”

    “我也要把你带回人间。”

    第210章 千阳

    后宇宙纪元, 长明星历3078年7月,为了顺利渡过长明星系人类文明遭遇的绝境危机,人类被迫启用了被搁置的肃正者计划。

    接连两日, 长明星系内有关星球爆破的消息不断传来。在肃正者前进轨道上的星球无不被波及爆裂,化作宇宙中的尘埃。失去故乡的哀雨混着时代埃尘的浮土浇落在流离失所的人们身上,所有人在难以言喻的哀切和希冀中,将目光投向了肃正者∑走向的最终。

    一直以来臭名昭著的崩落星系成为了人类最后的救赎, 在时任联盟元帅的李登殊毅然决然成为肃正者计划的执行人后, 他为星际法律认可的爱侣,新晋的帝国皇帝安斯艾尔·卡尔纳特,成为了这个计划最后一段旅程的守护者。

    随着倒计时数字不断减少,围观者仿佛被置入了空气稀薄的星球。

    而在作为标的的灵鹫进入黑洞崩落γ、肃正者∑突破环形线进入崩落星系后, 人们对肃正者计划最后的掌控被切断了。在千百万光年外的他们休戚与共却又无能为力,只能面对着这一切,一次又一次地发自内心祈求——

    在一切崩塌之前, 祈祷再一次获得归属人类的胜利。

    *

    李登殊脱离灵鹫后不足四十秒。

    冷。起初是极致的冷。

    逃生舱没有办法与尼德霍格对接,只能吸附在机甲的肩颈之上, 而其作为救急时的所用,注定它没有机甲防备完全的外壳。尽管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李登殊还是因为一瞬间极速降低的温度而窒息了片刻。

    极速下降的温度令逃生舱壁上浮现霜晶,李登殊齿关打颤地去联络尼德霍格, 却发现舱内的语音通讯功能已然全部失效。到最后他只能全凭运气的放手一搏,在漫结霜晶的混沌视野之中,朝着记忆中感知尼德霍格的所在推进。

    ——好在他赌赢了。

    ……

    计划开始的第一步就出现了偏差, 这是艾尔所没有想到的。见到逃生舱脱离后没能第一时间整好态势推进, 而是顺势漂浮在宇宙洪流之中,安斯艾尔就已然感觉到了不妙。于是尼德霍格毫不犹豫地俯冲向前——

    “艾尔!”辅助位的潘西大声道:“可检测到逃生舱内的温度已经跌破零下四十度!”

    明白了李登殊没能第一时间朝他们靠近的原因, 安斯艾尔屏住呼吸,朝着逃生舱跌落的位置追去。好在滑脱仅在最初的几秒钟内,随着逃生舱开始按计划推进,转向朝着他的方向冲来,艾尔操控尼德霍格,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一把抓取到了逃生舱!

    “距离肃正者∑抵达引发爆炸还有一分三十秒!”潘西在后排喊道。

    尼德霍格将逃生舱吸附到肩背上的附着点位,舱内即将跌破零下八十度的气温瞬间回升,而再顾不得许多,尼德霍格朝着黑洞之内疾奔而去。

    ——我曾经迷失在黑洞之中。

    克林托斯写下的文字在艾尔的脑海中不断重现着:早年我和几名友人们曾到黑洞周围探险,我因遭遇意外被吸附进了黑洞之中。同行被受困的一个人选择了逃生舱脱离,却在脱离后不到一分钟就失去了生命体征。剩下的我们无法脱出黑洞吸力,只能顺着黑洞的力量不断向前。

    黑洞之中仿佛又一个微型宇宙,在无限幽祟中光芒被吸食,尼德霍格沿着这个怪物的食道不断前行,周围的一切仿佛流速极慢的油彩画。

    “距离肃正者抵达还有一分钟!”

    ——我们沿着黑洞不断向前,直到平滑的宇宙逐渐出现了褶皱和曲线。

    看到波纹的瞬间,失声的克林托斯猛然直起了身子,目光极亮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仿佛是某种震颤后的扭曲一样,在冲破原本的曲弧后尼德霍格抵达了一个全新的夹层之中,这里宇宙的长河被压缩轧尽,一切被堆叠地弯弯曲曲,就连尼德霍格极速前进的动作都被拉的缓慢。

    “还有二十秒!”

    黑龙在无数黑暗的捕手之中挣扎着向前,仿佛要挣脱黑暗的泥沼。

    “还有十秒!艾尔!”

    沉湎的沼泽吞没一切,向上伸出的手只出现了一瞬间,而后便涌起了无数浮沫。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一个光点。

    艾尔几乎能感知到肃正者抵达的瞬间。

    静止的空间猛然震颤,崩落γ因被投喂进的毒药而愤怒——周围平稳的一切开始扭曲,时空因这样的变动而沸腾。而后在爆炸产生前的瞬间。

    他看到了那个光点。

    “还有三秒!艾尔——”

    尼德霍格朝着光点急冲而去,在曲率扭曲的黑箱之中,那是他们在无尽的死亡中找到关于生的唯一漏洞。

    “二——”

    在投向光亮的路上,尼德霍格的脚步却仿佛被无数弯曲的藤蔓纠缠,要将他重新拖回黑暗的沼泽。

    “一!”

    倒计时结束的瞬间。

    慑目的光亮化作无数的斑点,爆炸产生的能量化作滔天巨浪、又像崩腾的岩浆,在瞬间如闪电般串通了崩落γ的所有脉络!

    尼德霍格脚下铺成的道路仿佛突然消失了,一切被拉扯到极慢的影像,在那个瞬间又被加速推进。即便在尼德霍格内部,安斯艾尔也能感觉到从背后涌上来得那股热浪。

    潘西声嘶力竭:“艾尔!艾尔——快!——”

    “逃生舱开始溶解了!”

    ……

    随后是极致的热。

    恢复知觉到平稳呼吸不过短暂的几十秒时间,李登殊却仿佛目睹了一整个光怪陆离的梦境。而耀斑迸裂是梦境破碎的开始——

    终结一切的瞬间,他感觉到了无尽的灼烫。逃生舱在剧烈地震颤中极速升温,那瞬间他仿佛在被火灼烧一样。

    但他对这一切早已有所想象。

    在周身无尽的刺痛感之中,李登殊最后回看了一眼——

    如果这就是终结。

    至少最后让我——

    然而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在被慑目的光亮包围的瞬间,李登殊下意识的闭上了眼。而后他只感觉到天翻地覆,仿佛悬浮在空中一样,吞没一切的灼热在那瞬间消失了。在他看来近乎漫长的滞空之中,李登殊睁开了眼睛。

    远方苍日倒悬,他重新看到了蓝天。

    安斯艾尔在最后关头拆下了逃生舱,以绝无仅有的投掷技把他连着逃生舱一起扔了出来。

    ——没有食言地,带他回到了人间。

    *

    黑洞崩解、万物倒错、无尽黑暗被吞噬的瞬间。

    尼德霍格在掷出逃生舱后,挤占上了跃迁通道仅剩的存余时长,冲破了藩篱和枷锁,最后从高处坠落了下去。

    脱离失重空间后,重力把他们抛引向地面。尼德霍格甚至失去了全部机能,但遍体鳞伤的机甲还是在最后保护了他们。经过一通翻天覆地的摇荡和跌撞之后,尼德霍格终于停了下来。后排的克林托斯和潘西因为剧烈撞击陷入了昏迷,而安斯艾尔尽管撞得头破血流,还是在机甲停下翻滚后的第一时间打开了舱门。

    强拆开扭曲的舱门让他的手臂鲜血淋漓。他无比狼狈地从机甲内爬了出来,从高处连滚带爬的滑落,全无形象可言。在感觉到久违的空气、阳光和草地的瞬间,艾尔紧压已久的神经终于松解了片刻。他跌跌撞撞地朝前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前方冲去——

    荒野之上,逃生舱的外壳就碎裂在不远处。

    “登殊……”

    等到靠近、看到眼前一切的瞬间,艾尔只觉得腿脚都开始发软。他手脚并用地爬上逃生舱的残骸,在支离破碎的舱室之中无限祈祷着、翻找着,直到双手鲜血淋漓。

    “李登殊!”艾尔叫道,一声高过一声:“李登殊!”

    最终他停了下来。

    掀开的座椅旁,脸色惨白的李登殊遍体鳞伤,躺在一片完好的残骸之上。艾尔看到的那瞬间便扑了上去,手脚并用地清开了碎片,而后颤抖着跪倒了下来。

    他无比颤抖地、努力压稳自己急促的喘息。而后极力保持屏息地,俯身贴耳,靠近了李登殊的心脏。

    心跳声入耳的瞬间——

    艾尔猛然弹了起来,他睁大了眼睛,头一次被狂喜和劫后余生的恐惧淹没,他先是下意识笑了一声,而后恍然无措地又贴了上去,唯恐一切是自己的错觉。等他含着眼泪、又哭又笑地确认李登殊的心跳和呼吸,随着自己的难以抑制的喘息声益发剧烈,安斯艾尔终于放声大哭。

    他毕生从未有过如此这样哭得不顾一切、毫无克制和压抑,完全像个孩子。

    他将脸埋上李登殊的心口,眼泪前所未有的决堤。他撕心裂肺地把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痛苦、害怕和恐惧都掩埋潜藏着的一切都流露了出来。

    荒野之上,阳光微斜,长风轻轻抚过的同时。

    艾尔感觉到有谁轻轻扶上了自己的头。

    他哽咽着抬起眼,看到那双他毕生挚爱的眼眸。李登殊侧脸看着他,干涩的嘴唇努力抿开一个笑来:

    怎么哭了?

    艾尔读懂他的唇语,而后看着李登殊吃力地抬手为他擦去了颊上的眼泪。

    “……不要哭……艾尔。”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李登殊哽了瞬,而后继续道:

    “我永远,做你的人间。”

    艾尔的眼泪怔了一瞬,而后随着他埋头又流了下来。李登殊吻过他的脸颊,吻过他的眼泪。他们从宇宙的终焉中逃脱,和血与火的残骸一起坠落。

    最后倒落在人间最温柔的暖阳之下。

    和所爱之人一起,并肩携手,看人世间最美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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