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苏茗离开了。

    “沧天大会泡汤了, 我们没有名次。也没来得及和那个人切磋。”

    “没关系。”

    “今天,应该是你掌控身体,所以, 谢谢你……让我能和他说这几句话。”

    没有回应。

    苏茗笑了两声, “怎么啦, 阿殊。你是不是觉得我与你太生分了,如果是这样,我同你道歉哦。不过, 你究竟为什么要那么说。”

    濮阳殊道:“怎么说。”

    “不要和我装糊涂, 你知不知道,东方凤叫我阿茗的时候, 我的心脏都骤缩了一瞬,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告诉他这个名字,但是,你也要与我商量一下的吧,这样真的很吓人。”

    “嗯,哦,啊……”

    “你不是问了他两个问题么, 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哥哥。”

    苏茗应了一声, 就听到濮阳殊的声音, “我已经长大了。”

    “哥哥,和我在一起, 你觉得开心么。”

    他话锋一转, 频道突然就变成了情感剧,不过, 这样的问话也太赤-裸了一些,哪里有这么。直白的问问题的人。

    但是, 这个问题应该好好回答,根据他浅薄的教育学知识,应该怎么回答来着?

    “当然,你可是在期待中……”

    在期待中降生的孩子,爸爸妈妈爱你,希望你一生顺遂。这样的话术差点脱口而出。

    “那,你开心么。和我在一起,你开心么。”

    这招叫反客为主。

    濮阳殊心道他简直是在耍赖却无师自通的哼哼了起来,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有些话居然真的说不出口。甜言蜜语说不出口,严肃的话语,问不出口。

    其实,他真的想问他,和他困在同一个身体里,顶着他的名字过活,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没有人认可他的努力,是不是很……不开心。

    哥哥曾经说过,他想给自己重塑一副躯体,藏书阁的时候,他也总见他在翻阅类似的典籍,但重塑躯体需要用到许多珍贵奇异的药材,是他们现在还没能力拥有的。

    他应该,多想想办法,让哥哥的躯体得以重塑,如此,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忧虑了。甚至,还能拥抱到他,感受到他的体温。

    然而。然而。

    ·

    ·

    东方凤在吹拂海风的时候,遇见了月影岚,月影岚是来安慰他的。说实话,他对东方凤也有些好奇,毕竟是男扮女装扮了十年的人啊,不过,善解人意的他当然不会把这点好奇表露出来。

    “你……节哀。”

    东方凤换下鲜艳夺目的凤凰红衣,改换了素服,再加上家庭变故,看起来竟然消瘦了几分。月影岚甚至都没怎么敢认。他与他并不如何熟悉,但是毕竟也说过几句话,安慰安慰,不算什么。

    东方凤看了看月影岚,接受了他的好意。

    “谢谢你的安慰。”

    东方凤感受着海风的吹拂,衣袂微微作响,有一堆事情还等着他决断,他也就只能清闲这么一小会儿。不过,他终究,还是有一个很在意的事情。

    “你是濮阳殊的侍卫,一定很了解他吧。”

    “啊。算了解,也不算了解。如果你是想打探什么情况,”月影岚摇了摇头,“我可能不会告诉你,因为我不太相信你。”

    “那就说一些耳熟能详人人都知道的,可以么。”

    “……好吧。你想问什么。我提前等你讲,细作这种事情,我可是不会去做的。”

    月影岚简直都要没脾气了,他只是想问一些情况,没想到月影岚居然如此严防死守,他越是严防死守,自己就越好奇啊。

    其实,严格意义上这也不是好奇,他只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情绪。

    “他,和他哥哥,关系好么。”他补充道,“我知道,他是濮阳家的三子,他有两个哥哥不是么。”

    月影岚的眉毛微微挑了挑,他也是第一次流露出如此难以言喻的表情来,东方凤看着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问了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便想要岔开话题,“原来这也是机密?”

    “不,不是机密。只是,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他们的关系,可以算的上是势同水火,你死我活吧。”

    东方凤:“啊?”

    “濮阳府,长子濮阳昭,次子濮阳宣。濮阳宣因为某种缘故,伤重不能下床,神智不清,就是因为他欲闯剑阁,他之所以想要闯剑阁,是因为少主在剑阁里夺得两样神兵,彻底打败他。少主之所以能在剑阁夺得兵器,或者说,他为什么会在剑阁。”

    “是因为他在想要离家出走的时候被濮阳府主发现了。他触犯了宵禁,还去钻狗洞……那么,他为什么想要离家出走呢。因为,大公子与二公子十年如一日的欺负着他,他忍无可忍才选择离家出走。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还能要求少主与他们兄弟情深呢。”

    东方凤没有兄弟,但是,也能想象到那个局面。所以,这让濮阳殊的那些话更显得扑朔迷离。

    他为什么一会儿说自己有一个亲爱的哥哥,一会儿说自己根本没有哥哥,而是有一个……

    “那他有弟弟么。”东方凤又问,“当然,并不是指亲弟弟。也许是玩的比较好的结拜兄弟也说不定呢。”

    “说实话,你的问题,真的让人无从回答。我还以为你要打探少主的日常生活呢……少主从不与人过分亲近,姑且算是亲近的人,数着指头也能掰出来,像是少主的两位老师,像是我……少主没有朋友的,他也不喜欢交朋友。”

    “比起交朋友,他更愿意练枪练剑,看书种树。再不然就是擦拭他那一对泥偶。”

    “泥偶?”

    “哦,泥偶你不知道么。那是少主找一个手艺很好的老艺人捏的,爱的不得了,不过那手艺当真是不错,一个是拿剑的少主,一个是拿枪的少主,背靠着背,意气风发啊。”

    “为什么突然问这些。我总觉得,你在故意探问些什么。”

    “哈哈,我能探问什么,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他的家庭。因为我发现我的家庭真的是一团乱麻啊。”

    难道,这就是大家族的弊病。

    总有那么多人,怀着别样的心思。

    总有那么多无奈,浸透在每一片砖瓦中。

    总有那么多秘密……隐遁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

    ·

    天都城。柯梦瑶听着手底人的汇报,不由得用长长的指甲狠狠的抵住了自己的掌心,如果不用疼痛让自己清醒,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她的儿子,分明是板上钉钉独一无二的优秀继承人,濮阳殊一个无人问津的废柴贱种,怎么配……

    还有应无为。他怎么能死在浮花岛,还顺带害死浮花岛的主人。她重重的砸了一下桌子,止不住心中的郁闷,便向下人吩咐道:“少主呢,少主这些天都在做什么,功课有好好完成么。”

    “少主自然是十分努力的。”侍女莲步轻移,走到她的身后为她按摩起肩颈来,说着宽慰的话语,“这次的沧天大会,毕竟没有名词,夫人也不必再想此事。更何况,浮花岛岛主已经死去,只留下一个十岁稚龄的黄口小儿,过些年,浮花岛是否能存在都说不定呢。”

    说着说着,侍女的表情却不由自主的有些呆滞了起来,“不过,真是有点搞不懂,老岛主留下来的分明的一个女儿吧,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儿子,前些年的时候,老爷似乎还与浮花岛岛主商议过联姻。怎么会突然变成一个男孩呢……”

    柯梦瑶:“……”不就是怪事么,这些年,她见过的怪事还少吗。废柴变天才的事情都见了,女孩变男孩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一处阴云惨淡,另一处就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了。

    “东方凤的情况还好吧,他的父亲死了,现在,就只能靠他和他的母亲两个人支撑东方府了。”月影岚撑着自己的下巴问濮阳殊,濮阳殊却是自顾自的看着自己的面碗。他很想吃哥哥做的饭,所以央求哥哥给他做,但是月影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好吧,他是自己的侍卫,出现在这里无可厚非,但是你怎么不吃饭就来呢,甚至还吃哥哥给自己下的面。

    濮阳殊挑着自己碗里的面条,搅动了一下,从碗底翻出两颗煮蛋来,他偷偷觑了觑月影岚,咳嗽了两声,便将面翻过来,盖住了这两颗蛋,“我和他有在书信联系,信件就在书房的桌子上,如果你想看,可以拿去看。”

    “哦。”

    “嗯。月影啊,你……”

    “少主,怎么了。”

    “你碗里有几颗蛋啊。”

    “一颗,怎么了。”月影岚有些狐疑的看向濮阳殊,随即就开朗一笑,露出了浅浅的八颗牙齿,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没什么。”

    濮阳殊低下头,吃起面条来,心中却涌上一股微末的暖流,果然哥哥还是最在乎自己的,自己是两颗蛋,月影岚却只有一颗。

    他不由得对苏茗道:“哥哥,你待我真好。”

    此时的苏茗,却是在脑海里复习他看过的草药大全,突如其来的这一出让他心头有些温软,心想这孩子的嘴可真甜,他要控制住自己,不要让自己陷入这甜言蜜语的糖衣炮弹,另一方面他的心头却满是疑惑,不知道是什么让濮阳殊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碗里放蛋,当然不是偏爱的证明。就像苏茗永远不会想到濮阳殊会因这多出来的一颗蛋而觉得他偏爱于他一样,濮阳殊也永远不会想到苏茗选择多放一颗蛋纯粹是因为苏茗不爱吃蛋,所以让濮阳殊吃掉属于他的这一份。

    濮阳殊吃了就相当于我吃了。

    此留言来自心虚的挑食苏茗。

    不是,怎么会联想到偏爱啊,他们难道吃不起一颗蛋么?如果苏茗知道濮阳殊的所思所想,一定会啼笑皆非,他们已经不是过去的濮阳殊了,过去的濮阳殊住着漏雨的房子,盖着开线的被子,吃着残羹剩饭……现在的濮阳殊,可是十分富有的,燕窝鲍鱼这种东西都可以吃一碗倒一碗的!

    当然,浪费可耻,苏茗一直都是这么教育濮阳殊的。

    另外,苏茗也从来不吃燕窝,不吃鲍鱼。苏茗是个在某种意义上很挑食的人,相对的,濮阳殊就从不挑食,苏茗一度怀疑是过往的经历造成他味觉迟钝。

    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的过去。柯梦瑶虽然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但……毕竟没有机会下手,所以她只能一天天的看着濮阳殊成长,转过头再去鞭策督促濮阳昭。

    东方凤与苏茗的信件一直都没有断绝,于是苏茗、濮阳殊、月影岚知道浮花岛的局势一日比一日稳定,他的母亲在局势稳定之后也离开了浮花岛,说是想到外面散散心。

    濮阳殊渐渐也有了一些朋友,一些拥泵,渐渐的拥有了自己的势力。

    府上渐渐也兴起一些流言,说濮阳潜真正属意的继承人不知道是谁,大家挑选站队的时候务必要当心,柯梦瑶为此事摔碎几个茶盏注定是无人知晓,但所有人都从濮阳潜的沉默中得到了一种听之任之的讯号,未来继承人这个位置,或许是能者得之?

    很快的,便到了秋天。苏茗一打开门便感受到一股春风拂面,他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又伸了个懒腰,便又回到屋子里,换下睡袍,换上今天的服侍。换完衣服,他扣好腰带,拉了拉衣袖,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每次看镜子,都觉得有些陌生,也许是因为……这具身体并不属于自己的缘故吧,总有一种抽离的感觉。

    濮阳殊的个子正在抽条一样的长高,苏茗比了比自己的身高,心想食补法果然有用。

    该让濮阳殊多吃几个鸡蛋,多喝几杯牛奶的。

    他站在门框处比了比身高,在木制的书架上刻下一个新的印记,“又是新的一天啊。”

    濮阳殊:“嗯,好的。”

    第52章

    最近的濮阳殊, 好像有些奇怪,具体是怎么回事,真的说不明白, 总之他有一点怪。

    一日很快过去, 转眼便是濮阳殊的一日, 濮阳殊郑重其事道:“哥哥,这一天,属于我的隐私, 我希望……你不要看。”

    苏茗:“哦。”

    搞不明白。算了, 随他吧。

    濮阳殊觉得他的哥哥哪里都好,就是……对自己的事情不太上心。

    明明再过一些时日就是霜降了, 是他的生日,但他好像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不,与其说是不放在心上,倒不如说他根本把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好吧,这何尝不是一种不将其放在心上呢。

    所以,濮阳殊大作战,是……给苏茗过生日!生日自然是要办的, 但他却不想大张旗鼓, 一方面是因为二人身份敏感, 一方面是濮阳殊不想让太多人给哥哥过生日,那些人, 反正也不是真心的, 有什么资格给哥哥过生日。

    可是,哥哥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他会不会期待一个万众瞩目的生日?可是,那样的生日, 不是‘苏茗’的,而是‘濮阳殊’的。

    濮阳殊一边思索此事,一边用笔在宣纸上点点画画,思索要给他送什么礼物。

    他似乎对木料与玉料比较感兴趣,要不要雕刻一个神秘东西送给他?画一幅画?送一件衣服?给他下一碗面?

    濮阳殊看着宣纸上的条目,甚是烦躁,把这些宣纸揉成了团,便投掷到了地下。

    沉默两息之后,又将地上的纸团捡了起来。

    ps:来自哥哥的教诲,不要乱丢垃圾哦。

    就在这时,却有敲门声传来,是月影岚,濮阳殊道:“进来吧。”

    月影岚就进来了,一眼便看见了桌子上的纸团,与濮阳殊脸上的郁色,这郁色太过明显,简直要把月影岚吓一跳,实话说他从来没见自家少主这般神色,简直是乌云一般的一张脸啊。

    虽然少主平日里就蛮喜怒无常的……

    月影岚心中腹诽,就看见濮阳殊打量的眼神,他打量了他一会儿,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细致与谨慎,这种目光几乎让月影岚打了个寒战。

    月影岚小心谨慎道:“少主,怎么了,我应该……没被什么东西附身,也没被什么东西假扮吧。

    然后他听见濮阳殊的话语。

    月影岚对视上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在瞬息之间似是划过了众多的情绪,最后归于一片漆黑。

    他轻声询问道:“月影岚,我可以相信你么。”

    这种问话,是什么意思。如此郑重,如此庄严,他的话语里似乎带着某种旁人所不知的决意,那么,这件事情,一定是非比寻常,饱蘸着牺牲的血。

    他知道,少主在这个家里的处境,因为知道少主一贯的忍让。所以,少主终于是忍无可忍了么,才决定让他这个唯一的亲信去赴一场必杀的局。

    其他的人都是不可信赖的,只有一直跟随在少主身边的自己,才可以做到这一点,自己报恩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么。

    其实,这么多天,这么多好日子,这么多温馨的时光,在他的心里简直就像是一场梦,以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拥有这样的生活。在黑市里,在笼子里,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忍受着饥饿与疼痛,看着那些人不怀好意的视线……

    直到那一刻,少主降临在自己的身边。这么多天啊,简直就像是家人一样,他明面上是少主的侍卫,但一直都没来得及为少主做些什么,反而是少主一直在照顾自己,让自己学习武艺,给自己薪酬与零花钱。

    他的眼神划过一抹锋利,少主,终于要用到他了么,“当然,少主的希望就是我的希望,为了少主,就算是把自己的双手弄脏也没有什么所谓,这本就是侍卫的专职。”

    ……空气中却是一片沉默。

    濮阳殊看着莫名其妙就激动起来了的侍卫,无言的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眉心正在隐隐抽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月影岚的优雅、安静似乎都已经随风而逝了。

    濮阳殊道:“我叫你来,并不是为了这个,不要摆出这么一副甘心赴死的样子啊,我又没有在培养死士。而且,我看你是把你的卖身契都忘的一干二净了。你还记得,当年你和……我签订的契约么,只是十年而已。”

    “哦,”月影岚思考了一下,“记起来了。”

    月影岚看着濮阳殊微笑了起来,“所以,少主,您是有什么事呢,不要随随便便就摆出这么一副严肃的样子啊,实话说有些吓人呢。”

    并不是因为您的眼神如何冷厉,而是因为,什么事情能够让您流露出如此为难的神情。

    濮阳殊道:“……没什么大事,不过,这也不是小事。再过几天,就是他的生日了,不知道我该送什么礼物,我希望我的礼物可以让他开心。”

    月影岚眨了眨自己的眼睛,几乎要屏住他的呼吸,“谁……的生日?”

    濮阳殊道:“哥哥。哥哥的生日。”

    这是濮阳殊送苏茗的第一个礼物。

    是名为“存在”的礼物。这个世界上,应该有除濮阳殊以外的人知道苏茗的存在才对,否则,否则哥哥也许会变成东方荫那样……么。

    濮阳殊说出这些话,才发觉这些话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艰难。

    然后,他便发现月影岚的眼神逐渐从惊讶、惊愕转到惊恐。

    他及时开始辟谣,“不是濮阳昭。更不是植物人。”

    植物人这个说法还是哥哥讲的,十分妥帖,说起来,好久没有听到濮阳宣的消息了。

    濮阳殊盯着月影岚的眼睛,“哥哥就是哥哥,我的哥哥,就只有他。哥哥的弟弟,也只有我。霜降,是他的生日……我想在那一天送他礼物,但又不知道送他什么好,所以想要你帮我参谋一下。”

    濮阳殊的眼睫微微有些下垂,这让他多了一些孩子气的忧郁,月影岚动了动自己的嘴唇,突然明白了他在说什么,这是一个荒诞的猜想,但是无论这个猜想再怎么荒诞,到现在也已经不是荒诞,似乎有千丝万缕从不同的事件中浮现,密密的缠上月影岚,让他的心缓缓的收紧。

    真相,分明就在朝夕之间。

    那么明晰,明晰的就像是雪地里的孤鸿爪印。

    “少主,我们还是去看大夫吧。”

    “月影岚。”

    ·

    月光如水。

    苏茗坐在一卷铺开了的竹席上,面前是一个小小的茶几,只放着一尊青玉酒壶和两个酒杯。酒杯里盛着的却是茶。

    如今已经是秋天,秋天的夜晚显得有些寒冷,于是苏茗裹上了他的白狐袍。

    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一处水塘。天虽然已经冷了,毕竟没有冷到那个地步,所以池塘的水还是波光粼粼,盛着一汪皎白的月色,只有一些枯荷还狂乱潦草的立在水面上,显得有些孤孑。

    苏茗盯着池塘看了一会儿,便抚摸上自己手腕上的那枚银镯。

    “哥哥是有什么心事么,这些天,总能看见哥哥抚摸这只银镯。哥哥是喜欢它的式样……还是说,哥哥也对那‘海图’感到好奇。”

    濮阳殊自然没有忘记这只银镯的来历,说起来,这只银镯的来历当真有些奇诡。

    苏茗听到这话,便把银镯从手上褪了下来,难道,他有表现的这么明显。

    “哥哥?”

    “这是很漂亮的一只镯子不是么,很有品味。”

    他并没有说出自己心底的疑虑,关于这个银镯究竟是什么的疑虑?海图之内,只有那一根银线,银线缠到他的手腕上化作银镯,是否预示着什么。

    以前,他总是频繁的梦到同一个梦,一条龙被束缚在冰海,锁链穿透它的身体,它的身上流淌出奇异的血,那些血把周边的海域都染的氤氲生光。

    但,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那条龙了。他情不自禁的握紧了手中的这只银镯,冰凉抵在自己的掌心,让他不再失神,让他得以流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于是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下肚,似是连喉咙一起冰到胃部。

    这只银镯,很有可能是一个罗盘,引领方向的罗盘,跟着它,便能到达……尽头么。尽头,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他试探拨弄了一下银镯首部的蛇头,蛇头是可以旋转的,但是他刚一松手,蛇头又遵循原有的轨迹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他觉得,他应该去看看。可是,他没办法去。如今的他,没有身体,附身在濮阳殊的身上,濮阳殊还小小的,是一个孩子……

    “哥哥。你在想什么。别这么安静。”

    “好,那我们聊天吧,还是说,我给你讲个故事?不过,我的故事本来就不怎么多,都被你掏空了。”

    “随便聊聊天也好。哥哥无论跟我说什么,我都不会感到无聊的。只是,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哥哥。就是……”

    “我总感觉哥哥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哥哥难道就没有什么愿望么,比如说,梦想什么的。不是都跟我说了好多次类似的言语嘛,人要有梦想什么的,否则就是一条咸鱼。”

    “哦?那你想好你的梦想了么。”

    濮阳殊果断道:“没有。”

    然后接着道:“我想和哥哥永远在一起,这算么。”

    苏茗失笑道:“梦想,梦中的想法。当然是还没有实现的东西,已经实现的,怎么能叫做梦想。”

    “那我就希望它永远不会成为我的梦想。”濮阳殊低低说道。

    有些时候,濮阳殊也觉得自己是一个过分天真的人,总在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永远,永远这种词汇,怎么能当真呢。但他还是一遍遍的说着这些天真的言辞,希冀有人对他做出承诺。

    做出千世万世,也永不背离的承诺。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濮阳殊只觉得自己像是被烫了一下,从他的角度,却能看见苏茗缓缓的提起酒壶,往酒杯里注了一盏茶。

    “咦,我突然想到一个故事,不过,是一个志异故事。”苏茗放下酒壶,把酒杯放在自己的掌心,微微旋转了一下。

    “那是一个名叫‘礼’的妖怪,拥有让人家财万贯的能力,前提是,那些人的‘礼’可以达到他的要求。如果那些‘人’的礼仪出了差错,这只名叫‘礼’的妖怪就会取走来访者最珍贵的一样东西。”

    “那是好多年以后的事情了,一个访客听说了这件事,便去拜会了这只妖怪。第一次,他在酒杯里倒入了茶水,妖怪判他无礼,于是夺走了他珍爱的女儿。第二次,他在与妖怪对饮的过程中太过紧张,打了个喷嚏,妖怪判他无礼,于是夺走他家中的全部财产。第三次,他言语无状,妖怪判他无礼,于是取走了他的双眼。”

    “男人终于崩溃了,他认为是妖怪刻意刁难他。疯了一样询问在他之前究竟有几个成功者。”

    “妖怪笑了。它说,‘你不是很清楚这件事情么,一夜暴富的人啊,没有两百也有一百吧。’”

    苏茗:“……我的故事怎么样。”

    一般的,濮阳殊不是会立刻来捧哏么。却听到濮阳殊幽幽的声音传来,“哥哥,这个故事是你乱编的吧。”

    “欸,何出此言。”

    “他最爱的分明是自己吧,如果他最爱的是他的女儿,怎么可能还会进行第二场,他应该哭着喊着要妖怪还回他的女儿才对。妖怪应该在第一轮的时候就取走他的性命才对……哥哥,你有什么看法。”

    只是一个突然想到的故事,谁规定要在故事里找道理了。

    苏茗微微叹了一口气,他作为故事的讲述者,还要来一个阅读理解么,他仔细思索了两下,严肃道:“不要赌博,赌博必输。”

    他突然推开那个案几,躺倒在竹席上,长长的黑发披散,白衣金线的衣裳在夜色中摊开,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小窗旁边的红烛闪烁两瞬,却依然明亮。

    第53章

    门, 微动。

    过了一会儿,便是黑暗降临。有一个人正处在自己的上方,遮挡住烛火的光亮。苏茗自然知道来的人是谁, 他虽然闭着眼睛, 听力却是敏锐, 很容易从开门关门的手法,走路的脚步声以及细微的呼吸声中得到结论。

    “阿岚,是你啊。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苏茗睁开眼睛, 看向月影岚, 月影岚此时正位居他的上方,用一种打量的眼神逡巡着自己, 这种眼神让苏茗感觉毛毛的,于是他起身,月影岚也像是意识到了此行为的僭越,恢复了正常的姿势,低头唤了一声少主。

    然后,他跪坐着从自己的袖子里拿出一捧古卷,缓缓的推到苏茗的面前, 又缓缓的用手拨了拨古卷, 让古卷在苏茗面前摊开。

    篆体的‘分魂症’立时落于苏茗的眼底。

    濮阳殊在识海里无奈的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突然感觉自己的坦白是个错误。说了这么多,敢情他是一点都没有听进去啊, 不知是花了多久, 才从哪个藏书阁的墙角旮旯里翻出这样的古卷。

    苏茗的眼神落在分魂症几个大字上,一时之间没有移开, 月影岚与濮阳殊一时之间都几乎要屏住呼吸了,这种紧张的感觉, 真是不好受啊。

    苏茗却淡淡道:“说说你的看法。”

    完美的应对,严格秉持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战略,把主动权交给自己,把回答交给别人,你拿着这样的竹简来到他的面前,究竟是想说什么?

    月影岚:“……”

    少主的表现简直是无懈可击,并没有任何的破绽,他的脸上甚至还裹着淡淡的笑容,整个人的状态也显得很轻松。但是,这这样的姿态,反而是更深的破绽,更深的佐证了少主其实有两人的事实。

    是啊,怎么能这么多天都没有发现呢,亦或者是此事过分惊世骇俗吧,让人不敢猜测。

    学剑的少主与学枪的少主,根本就是两个人。就应该是两个人。

    而不是其他人所说的,受到了枪与剑的控制,受到心情的控制,少主本性就是这么难以捉摸……

    月影岚看着苏茗,突然合上了那竹卷,紧接着便垂下了头,“这么多天,是属下失职,一直都没有发现,实在是枉费您的期待与考量,居然还要殊少主费心提点……是属下欠缺观察力,之后自当弥足!”

    等等。什么叫,殊少主费心提点。

    苏茗:“嗯?”

    濮阳殊却不说话了,整个人就像是蚌壳里的蚌一样,变成了一个哑巴,一个不知道挪动的物件。

    好了,这是明晃晃的心虚,不过,他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要把这样的秘密告诉月影岚。

    他看向月影岚,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让他不要再垂着头了,“把所有的事情,都原原本本的告诉我吧。你究竟,从……他的口中听到了多少。”

    濮阳殊却从蚌壳里冒出头来,“也没说多少。就是,把我们两个人的关系说了出来。”

    又小心翼翼道:“哥哥,是我太鲁莽了么,我不该说明我们两人的身份的对不对,你生气了么。”

    “当然没有。”

    “我只是,有一点猝不及防。这种事情,你都没有同我商量。”

    “因为……”

    其实是想给哥哥一个惊喜,现在看上去,不是惊喜,反而成了惊吓。但这件事情确实是濮阳殊深思熟虑过的,苏茗也教导过他,要他去相信友谊,相信恩义,不是么。

    虽然他并不是出于友谊恩义的缘故将真相告知月影岚,纯粹的,只是想让哥哥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除他以外的人知道他的存在。

    忧与怖。当情感在他的心中复苏,伴随着“爱”席卷而来的东西,却是忧与怖,尤其是在经历浮花岛一事后,他心头的忧怖却是愈演愈烈,他绝不会让他们沦落到东方樾东方荫那个地步。

    苏茗道:“行了,别沉默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该说小孩子就是这么一个想一出是一出的生物?

    他又看向月影岚,月影岚的眼睛却闪烁着担忧的光泽。苏茗于是又放下心来。该说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吧,濮阳殊愿意把这样的秘密告知月影岚,也就说明他信赖了月影岚,这是一件好事。

    “哥哥,你不开心么。”

    很开心啊,你终于学会了信赖别人,这样,苏茗怎么会不放心呢。很快的,苏茗却意识到了不对,濮阳殊所谓的开心应该不是指这种开心。

    “我应该为什么而开心?”

    濮阳殊感觉自己失误了,哥哥一点儿也不开心么。

    “我以为,哥哥也希望别人知道你的名字的。我以为是这样……”

    “哦。”苏茗说。

    他几乎是立刻头脑风暴了起来,很快就联想到了浮花岛,联想到浮花岛之后濮阳殊的一些不寻常,原来他是在乎这个?

    “……”

    苏茗将视线移到一旁的红烛上,红烛发出噼啪的一声响,他便用银色的小剪剪了剪烛芯,他在心潮起伏的时候总喜欢做一些事情,以此隐藏自己的情绪,但是真的的情绪又怎能如此轻易隐藏。

    月影岚从他的动作里看出一种潜藏的略带无奈的温柔,他低垂的眼睛却像是湖泊,万千的情绪都在湖泊中浅浅的荡开,那笑容,却宛若初上指头的春意,让人心头微微一动。

    月影岚突然就释然了,生病就生病吧,这样的病听起来也不错,他在年幼孤弱的时候不也幻想自己会拥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兄弟么,只是自家少主格外厉害,居然能……创造出这样的一个兄弟。

    就是不知道是哪一个少主创造出哪一个少主。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

    苏茗低低道:“我很开心。”真的。

    然后就听见濮阳殊陡然欢悦起来的声音,“那,还有一个礼物想送给哥哥。”

    然后苏茗就看见月影岚眨了眨眼睛,向门外走去,随手一捞便自门外捞出一只笼子,笼子的底端垫着绸布,绸布上是一只形似豹子的小兽,正用一种警惕的眼神看着他,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这是我和殊少主花了好久才捉到的,以后可以养它作宠物。这是一种没多大杀伤力的异兽。”

    “……是孟极吧。”

    《北山经卷》记载过,“兽,其状如豹,而文题白身,名曰孟极,是善伏,其鸣自呼 。”不过,这样的话,它不应该“孟极孟极”的叫么,它的叫声为什么是呼噜呼噜的。

    苏茗看向这只小兽,蹲下来看着它的眼睛。小兽则是朝着他凶恶的呲牙。然后他注意到它的后腿有一处伤口,像是被什么野兽撕咬而成。

    苏茗询问道:“你们是如何捉到它的,这处伤口又是怎么回事。”

    月影岚答道:“遇见它的时候它就是这个样子了,后腿有伤,看样子还伤了很久,否则……我们也不会如此轻易就捉到它。”

    月影岚感觉有些不自在,自己分明是同“少主”一起捉的小兽,现在却在“少主”的面前说自己是与“少主”一起捉的小兽。微微有些错乱。

    苏茗查看了一下它的伤腿,道:“那就暂且养两天吧,养到它伤口好了再放它出去,是很可爱的一个小家伙,但是……它也许更向往自由吧。”

    随即又对濮阳殊道:“这是给我的生日礼物?你费心了,我很喜欢。”

    濮阳殊讷讷的应了一声是。

    ……

    ……

    两月之后,苏茗陷入了沉思。濮阳殊陷入了沉思。月影岚也陷入了沉思。

    苏茗用手比划了一下宽度,看着院子里正在玩雪的某孟极,面容带了些浅浅的疑惑,“它刚来的时候,有这么膨胀么。”

    是的,膨胀,短短两个月时间,它就以吹气球的速度迅速膨胀了起来,现在简直就是一个肥滚滚的球,再不见当时模样。

    它的腿伤早已经好了,早在腿伤痊愈的时候,苏茗就嘱咐不用再给它关笼子里,让它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这种被称作灵兽的生灵向来很有智慧,知道自己的归宿是哪里,但是,没想到,它居然就这么……赖下去不走了?

    月影岚:“额,这种情况,也是理所应当的吧看它的皮毛,都顺滑了不少呢,它甚至还挑起食来了,果子都只吃仙灵果,肉只吃最鲜美脂肪最丰富的那一块,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就是玩,除了玩就是……”

    月影岚住口了,因为孟极兽已经以一种极其优雅的姿态走了过来,但它实在是太胖,几乎丧失原有的敏捷,现在的它,甚至不能用后脚踩着前脚的脚印,真是堕落啊。

    胖胖的孟极轻轻的瞥了月影岚一眼,就以不甚至轻巧的姿态跳上了苏茗的膝盖,长长的绒毛尾巴也随之搭了下来,落在苏茗的手腕上。把自己的脖子靠在苏茗的臂弯。

    月影岚不禁扶额,它倒是很会察言观色,很快就明白了在这里真正能够主事的人是谁。

    除了玩,就是讨茗少主的欢心!

    “脚这么脏,就不要这么直直的跳上来啊。”话语中似乎是带着谴责,语调却是平和,月影岚不由腹诽,每次都这么说,每次也没见他教训这只胖毛球,以至于这只胖毛球是如此得寸进尺。

    苏茗看着自己被踩脏的衣服微微叹息,撸毛球的手却是不停,多么顺滑的手感,多么美妙的感觉,他一边这么想,一边拿出一块手帕来,擦拭孟极兽的脚底,孟极便十分乖觉的抬起了脚。

    月影岚想,如今的自己已经可以很轻易的分辨出两位少主了,哪怕两位少主穿着一样的衣服,摆出一样的神情,他也能分辨。茗少主总是更温和沉稳一些的,殊少主就比较锐利,在面对茗少主相关事情的时候又会显得有些孩子气。

    不过,茗少主真的很有耐心啊。以后,他成家立业,拥有妻子和儿女,一定也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吧。

    月影岚眨了眨眼睛,对哦,知道茗少主与殊少主的情况之后,他几乎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现实,但是,殊少主与茗少主长大之后该怎么办呢。

    现实,就这样横亘在他们的面前。幸好,二位少主之间情谊深厚,断然是……不会落到一个悲惨的结局的,对吧。

    但他并不知道,世事无常,越是相爱,反而越是折磨。希望对方一世无忧的美好愿景,会成为杀死对方的刀剑。口中倾吐出的原谅与宽恕,更是让生者肝肠寸断、心若刀绞。

    这是……宿命的恶意。

    苏茗抱着孟极远去了,衣摆拂过台阶。月影岚也站了起来,看着他的背景,感到一派祥和宁静,不过,以他对殊少主的粗浅了解来看,殊少主怕不是在吃孟极小兽的醋?

    事实也的确如此。

    濮阳殊:“哥哥就这么喜欢它啊。不就是长了毛么,算什么啊。”

    苏茗正在给孟极擦拭脚掌的泥,又悉心的看它身上有没有溅落的泥点,孟极则是抬着脖子试图去舔苏茗道脸,苏茗只好用一只手摁着它的脖子。

    它大概以为这是玩闹,所以扭的更起劲了,使劲的去够苏茗的脸。

    “多可爱啊,你不觉得么。这么多天了,你都离它远远的,摸都不摸他一下,摸摸它你就知道了。”

    “我才不……”

    话语未落,苏茗已经让出了身体的控制权,濮阳殊一回神就感觉到臂弯里的那个生物,不由僵硬住了。怀里的活物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了头,黑溜溜的珍珠眼与濮阳殊对视,在臂弯里乱拱献吻的动作也停住了。

    苏茗笑道:“摸摸它嘛。”

    孟极用一种陌生的疑惑眼神看着濮阳殊。濮阳殊于是道:“它好像,看出来我不是你了,它一点儿也不像是喜欢我的样子。”

    “哼,我还不了解它么,它只同你亲近。它甚至像是掌握了我们两个人的交换顺序,总是隔一天来向你撒娇。”

    为什么自己要送这样的一只小兽给哥哥呢。

    第54章

    找一只小兽分掉了哥哥对他的宠爱。

    苏茗真是无奈, “都说了让你表情温和一点,每次看它都像是在看敌人一样,我真怕你这么对它, 它却把你对它做的事记在我的头上, 疏远冷落于我, 幸好它的眼神还蛮好,把我们两个人分的很清。”

    濮阳殊冷哼了一声,“好了, 哥哥, 还是你来应付这只臭毛球吧。”

    却是孟极兽的脸上露出一个勉强的神情,天知道濮阳殊是怎么从一只小兽的身上看出勉强。小兽在他的怀里不安分的扭了扭, 然后将爪子搭向濮阳殊的手臂。

    哦,是想离开对吧。离开就离开。

    濮阳殊不再捉着它,准备目视它从自己的膝盖上跳下。不料它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近濮阳殊的脸颊,舔了一下濮阳殊的脸。

    胖毛球的舌头上带着微微的倒刺,舔上脸颊的感觉并不怎么样,却让濮阳殊僵在了原地,他怔怔了两息, 才反应过来用袖子擦拭自己的脸, 才想起向苏茗告状。

    “哥, 你看它,它——”

    他又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

    胖毛球在舔完之后, 依旧端坐在他的膝盖上没有离开, 反而慢悠悠的收拢了自己的尾巴,把尾巴垫在自己的脚下, 然后发出了轻柔的喵喵声。

    你又不是猫,干什么发出这样的声音?濮阳殊甚至没来得及说话, 便看见孟极用一种高傲的眼神蹭了蹭自己的袖子,浑然不似在苏茗面前的柔情似水。

    濮阳殊听见苏茗带着笑意的声音,“它是在向你示好呢,好了,摸摸它的头吧,它正在邀请你呢。啊,明明不是猫啊,怎么会喵喵叫呢,睡觉的时候还呼噜噜的,真可爱。”

    濮阳殊:“……”睡觉呼噜噜是说明它太胖了吧,早就该减肥了,说什么可爱。胖就可爱了么?

    他便小心翼翼的把手掌悬在孟极头顶约摸一指宽度的距离,果不其然看见孟极微微鄙夷的眼神。

    “哥,你看它还瞪我。”

    孟极:……喂。

    孟极真是操碎了心,于是它只能主动往上够了够,又蹭了蹭濮阳殊的掌心。濮阳殊感受到了孟极头顶的触感,很是顺滑,于是他的眼神飘移了一瞬,随即顺着它的头滑向它的背脊,孟极眨了眨眼睛,觉得他其实也蛮上道,便自然的趴了下来,享受起按摩服务。

    苏茗道:“怎么样。”

    手底下的肥球却已经打起了呼噜,居然是在短短几息之内睡着了,睡着的速度估计能打败百分之九九的灵兽吧,以前在山林里的时候难道也是这样么。

    濮阳殊的手还在孟极的身上,顺着它呼吸的节奏一起一伏,这样鲜活的生命,就在自己的掌心,自己可以感受到它的脉搏、心跳、呼吸。

    “是……活着的,可以触碰到的。”

    一团活着的蓬松的好吃懒做的毛球,没有一点灵兽的尊严,随随便便就给人撸头。

    “哈哈,是这样的感想啊……”

    ·

    严冬很快就到了。大雪飘扬,很快就覆盖住地面,屋檐下也渐渐结满了晶莹剔透的锋利冰凌。

    月影岚一进入濮阳殊的院子就发现濮阳殊裹着狐裘站在院子里,狐皮兜帽覆在他的头顶,两只缝制上去的雪白狐耳软绵绵的趴着,积攒了一层细雪。

    一时之间,居然分辨不出是这细雪更白,还是狐皮兜帽更白。

    他看样子是站了很久,连眉毛与睫毛都挂上了细碎的冰霜。

    仔细一看,他原来是在守护春时种下的那两株树苗,伞下的树苗没有丝毫损伤,依旧立的笔直。

    他不由失笑,随即又有些狐疑,“殊……少主,你该不会在这里站了一夜吧。”

    他从他的沉默中意识到了什么,便也默然了。

    “明明可以搭个帐篷的吧。”

    “我不太放心。”

    殊少主都这么说了,还能怎么办呢,若说劝他,这个世界上除了茗少主还有谁能劝他?看他这副样子,恐怕是茗少主都没能劝的动他,以至于他在寒风中吹了一夜。

    濮阳殊像是明白了他的所思所想,面无表情的从怀里抽出一只手,抖开自己的狐裘,只见狐裘底下是一件缝的极其暖和的暖袄,看上去居然有些臃肿,之前没有看出来是因为他披着的狐裘对他有些大,盖住他整个身体。

    随即,濮阳殊又将抖开狐裘的手收拢了回去,顺带也收拢狐裘,只是,在那一瞬的间隙中,他却发现了他另一只手上捧着的铜制火炉。

    月影岚:“……”

    也是,怎么会冷的到他呢,相较殊少主,茗少主总是妥帖周到的多,以茗少主对殊少主的关心程度而言,他也是不可能让殊少主在夜雪中冷冷的站一个晚上的。

    月影岚又看了那两株树苗,短短一年,树苗已经抽条,高了这么多,他不由道:“其实,梧桐树并不娇贵,这样的雪,并不会将其怎么样。”

    濮阳殊眨了眨自己的眼睫,把雪粒化作的水珠抖掉了,清凌凌的眼神,像是黑色的琉璃珠,他道:“……也许吧。”

    他愿意给树撑伞,和树有什么关系呢?这时,却有一只小兽从一旁枯黄覆雪的草丛中钻了出来,溜达的来到濮阳殊的面前,极其舒展的抖了抖毛,便抖出一篷细碎的雪屑来。

    是孟极。也许是过冬的缘故吧,它整个人又肥了一圈,简直就是一只雪白的胖团子,平日里无所事事,尽会讨濮阳府那些侍女的欢心,侍女觉得它可爱,便留下点心给它吃,吃了点心,它就变得更胖,更胖了,圆滚滚的样子就更加惹人怜爱。

    也许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动物都是越胖越可爱吧 。人当然不在此列。

    是这些天混吃混喝的缘故么,它似乎越来越懂得撒娇的精髓了,濮阳殊还没有做出什么动作,它就已经讨好一样摇了摇蓬松的绒尾,又把一只爪子搭在濮阳殊的腿上,是要让抱的意思。

    濮阳殊看着那只兽爪,脸上还没来及浮现不情愿之色,就听到了苏茗道声音,“抱起来吧,你看,雪下的这么大,不是很冻它的爪子么。”

    能冻的到它的爪子?

    濮阳殊才不相信这样的言语。但他还是从自己的怀里取出了那个手炉,把手炉递给了月影岚,把正扒着他腿的小兽拎到了自己的怀里。

    濮阳殊的怀抱确实十分温暖。刚刚才脱离暖炉,能不温暖么,更别说他的里衣还镌刻着保暖的符文。都不是‘感觉不到寒冷’而是‘感觉有亿点点热’的程度了。

    孟极在濮阳殊的怀里动了动,很快的,又被濮阳殊的手掌摁住。它无奈的叹了口气,任由濮阳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随即便打了个哈欠——

    又是一年家宴。

    濮阳潜询问濮阳昭与濮阳殊的功课,听到之后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随即就嘱咐用餐。用餐,总是极其安静的,一时之间,只能听到筷子与碗碟的声音。

    濮阳昭咀嚼着口中的食物,明显有些食不知味。错眼一瞥,恰好与濮阳殊对上视线,于是不由自主露出一个略带轻蔑的笑容,濮阳殊注意到了他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又去跟盘子里的鱼刺较劲。

    濮阳昭的示威没有得到应该有的反应,只得到这么一个意味不明的轻飘飘的点头,濮阳昭只觉一时之间,郁郁难平,再看自己碗碟里的食物,更是食不知味。

    他只恨不能把自己的筷子狠狠的拍在桌上。

    濮阳殊的筷子用的不是特别好,面对这种精巧的活计,难免有些手足无措,相较之下,苏茗道筷子技巧简直就是炉火纯青,他可以很容易很轻巧的就用筷子剥去所有的鱼刺。

    “哥哥。”濮阳殊唤道。

    “你的技巧真的应该练练了。”

    濮阳殊微微眨了眨眼睛,便继续用筷子剥起鱼来。说起来,他大概是场上吃饭吃的最认真的人吧,该吃饭的时候就应该好好吃饭,什么事情能有吃饭重要呢,濮阳昭的一个眼神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不得不说濮阳殊的这个想法也许是出于早些年什么也吃不到的后遗症……

    总之,濮阳昭已经被他这种无言的轻蔑震慑住了。

    吃完饭,自然是分道扬镳。

    濮阳殊一边走路,一边同苏茗说着漫无边际的话,关于他的课业,关于他的枪术,关于他突飞猛进的修为,关于他越来越漂亮的字。

    “你的字,写的越来越好了。”

    “还是比不上哥哥。”濮阳殊微笑着说。

    现在的他已经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表情了,微笑起来不说让人感到如沐春风,好歹不会让人误会濮阳殊心情不好或者干脆是个没有表情的痴呆。

    濮阳殊的笑容可是在镜子面前练习过好久的。他还用自己的双手撑着自己的嘴角进行辅助练习,让苏茗笑的差点喘不过气来。

    濮阳殊也想起了那段时光,眉头不由闪过一抹不自在,“真是的,哥哥,你是不是又在心里取笑我。”

    “取笑你?怎么会呢。哥哥是这样的人么?哥哥怎么可能也不可能是这样的人嘛。只是,你当时的表情,真的很可爱,很笨拙,我很久没看见你这么笨拙的样子了。”

    笨拙的可爱么。谁愿意得到这样的评价啊。濮阳殊穿过花园,打算走小路进入自己的院落,不由道:“哥哥,我觉得,濮阳昭看我的眼神……”

    话音未落,他却看见了一个熟人。

    那人穿着一件麻布衣裳,走路的姿态犹豫不定,步伐更是虚浮,一眼便让人看出他心中有鬼。

    事实上,他心中确实有鬼,因为,他是濮阳宣的头号狗腿隗延。以前的隗延自是十分威风,跟着濮阳宣吃香的喝辣的,任何人见到他都得尊称他一句隗哥,但是,自濮阳宣不省人事后,他的地位便越来越低,短短时日,他已经沦落到随便一个下人都能指使他的程度。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但是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他本来就是靠着濮阳宣才得以在濮阳府狐假虎威的,虽然严格意义上,濮阳宣从不是什么老虎。

    他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濮阳宣躺在床上不醒来,简直就是个废人,那些捧高踩低的人就对着自己下手,嘲笑他侮辱他克扣他的份例,他本来是怀抱着别样的想法伺候濮阳宣的,说不定哪一天他就能醒过来。

    但是,他真的能醒过来么,恐怕是遥遥无期了,请过几个医师,医师都表示无能为力。没有前景,没有希望,他难道要一生都守着这个废人?绝不可能。

    濮阳殊与苏茗在心里交流了一下。

    “看他鬼鬼祟祟的样子,一定没干什么好事。”

    “那不然……我们去看看。”

    两人便远远的跟上了他,只见他朝着濮阳宣的院落走去,到达濮阳宣房间,又左看右看有没有人,才小心翼翼的关上了房门。濮阳殊随他来到院落,轻轻的落在窗边,推开一小条缝隙。

    濮阳宣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哪里都和以往一样,只除了他的脸色,他在这里躺了这么久,紧紧的闭着自己的眼睛。

    隗延走到床边,看了看濮阳宣,脸上泛出一丝不忍,“公子,这件事情实在不能怪我,要怪就怪夫人吧。冤有头债有主,黄泉路上……可千万要记得此事与我无关。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吧。”

    “您躺在这里,与死了有什么差别,简直是比死还难受吧,这也算是帮您解脱。”

    他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来,缓慢的摊开,便见里面放着一些绿色的粉末。随即,他打开茶壶的壶盖,将这包粉末都倒了进去。

    “是夫人说的,您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但还可以勉强再榨出一点价值……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夫人说的,也不要怪夫人心狠,您毕竟不是夫人的亲生儿子,夫人这些年给您的待遇也不差吧,和大公子比也不逊色。”

    第55章

    “三公子明明就是个废物啊, 谁曾想居然能一飞冲天,早知道这样,我就该危难时送送炭火, 夫人也应该收养三公子, 这样的话, 三公子不就支持大公子么,可是现在,三公子已经被得罪透了, 既然如此, 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隗延一直在碎碎念,苏茗便从碎碎念中得知了太多的讯息。

    譬如, 隗延是柯梦瑶的人。

    再譬如,柯梦瑶意图嫁祸濮阳殊用毒谋害兄长。

    “这样粗浅的计谋,会有用么。”

    苏茗思索了一下摇摇头,“也许有用,也许无用,不管怎么说,影响名誉应该是一定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濮阳殊看着房间内的场景, 幽幽道:“或许, 还可以先下手为强?这些天,我也一直有在看书的。”

    “我觉得不错。”

    刚说完不错, 濮阳殊就敲了敲窗户, 微笑着把窗户打开足以钻过一个人的缝隙,微微一撩袍子, 便坐在窗户的边上,朝着隗延和沉睡的濮阳宣打了个招呼。

    隗延此时正将沾染毒药的茶水喂到濮阳宣的口中, 一惊之下,吓的几乎要跳起来,碗盏落地,立时摔得粉碎,冰冷茶水飞溅间,一滴却落在濮阳殊脸上。

    濮阳殊平静的用指腹抹去这点茶水,道:“我觉得,你也太不合格了,居然给我的二哥喂这么冷的茶水啊。”

    “你,你——”隗延的嘴唇动了动,他自然不相信濮阳殊是刚来的,他到底听到了多少?

    “全部。”濮阳殊撑着窗沿轻巧的落在地上,朝濮阳宣走去,他那苍白的脸容,眼底的青黑都昭示他不算太好的身体状况。

    “为什么想不开要去闯剑阁呢,只为了得到夫人的认可啊。你说你愚蠢不愚蠢,”濮阳殊的手搭在他的脖颈上,感受到他脖颈处的脉搏,“……你的命,有没有我这么硬。”

    这是濮阳殊的有感而发。

    自己的命,确实很硬,他庆幸这一点,如果不是自己太命硬,自己早就在遇见哥哥之前死去。不是么。

    无论如何艰难,无论如何困苦,都要活下来啊,因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一无所有。

    哥哥,是突然出现在自己生命里的礼物,一出现,就给自己带来无穷的幸运与满足,吸取掉所有的不幸与痛楚,如果自己在那天之前死去,他就遇不见哥哥,如果有别人想要把哥哥从自己的身边夺走……

    他的心里,总怀着这种幽微渺然的恐惧,总担心有一天,他会无情的离开。怎么能这样想呢,不会的,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不说别的,离开他,他能去哪里,他倚靠凭借自己的身体才可以感触万千事物不是么?

    他说过他绝不会弃自己于不顾的不是么。

    但他总有这样的恐慌,就好像,在好久好久以前,他弄丢过他好多次,那么多年,多么多次。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点浅浅的寒冷,直到苏茗的声音响起。

    苏茗的声音带着一点犹疑,“你……再次突破了。”

    濮阳殊恍然惊觉,如同大梦初醒,然后他看向隗延决定和隗延商量一些事情,却见隗延脸色苍白如纸,眼神中居然像是蕴含着千万恐惧。

    事实上,怎么能不感觉恐惧,就在那一刹那,隗延看见濮阳殊面无表情的脸,错觉站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什么别的东西,他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便想起了关于濮阳殊的诡秘的传言。

    那不只是一个……借口么?

    无尽的冰冷空气在瞬间侵入自己的肺部,一股寒意在瞬间弥漫上他的四肢百骸,有一种发麻的感觉侵入他的脑海,让他几乎汗毛微束,他感受到一种杀意。幸好,下一刻,杀意如潮水一般退却。

    他几乎维持不住自己的站姿,勉强扶住了桌子,冷汗已经要浸透自己的衣衫。

    濮阳殊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又换上了他的微笑,“我其实是……”

    “您想让我做什么?我都做!不要……不要杀我!”

    这时,隗延的神色又发生了改变。

    “二……二少爷,你,你怎么醒了?”

    濮阳宣居然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神是倦怠的,倦怠中又像是带着深深的失望,这失望,又是对谁呢?

    被人弃若敝履敲骨吸髓的感觉,就是这样么,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就把人捧在手心,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就被无情的抛弃,还要榨干最后一点价值,母亲,就是这样的么……

    明明,自己是为了得到她的认可才进入剑阁啊,失去意识之后,他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像是有什么东西把他封印在躯壳里一般,他可以感知到别人的话语,感受到别人的触摸,却没办法发出任何的声音。

    这是何等可怖的感觉。

    直到那锋利的杀意将人从沉睡中刺痛惊醒,那是怎样的一种气势,比剑阁的威慑更重,重若泰山的同时又轻若鸿毛,让人感到一种空荡荡的轻飘飘的感觉。

    “你醒来了,这可真是太好了,我现在就去告诉夫人。”

    隗延僵硬着脸说,随即就想夺门而出,却被濮阳宣叫住了,濮阳宣看着隗延,一字一顿道:“这么多天,我的身体都动弹不得,可我的神智却是……清醒了。”

    濮阳殊乐得看这样的一场闹剧,倒是抱起臂来,然后,濮阳宣抬头,看向濮阳殊。

    “短短时日,你居然,让我不敢认了。”

    眼前的人,真的是那个骨瘦嶙峋沉默不言的废物殊?时至今日,他依旧觉得这像是一场梦。

    “所以,要合作么?”他说。

    濮阳殊微微一笑,垂下了眼睫,“我无意与你们为敌,一直都是如此,我只是……想让她安静一些,不要再做那些惹人烦的事情了。我不想,让我哥哥为此感到忧愁,如果哪一天,你们做的太过分,惹他生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啊。”

    濮阳宣:“……”

    躺在床上的他究竟错过了什么,他从来没有在濮阳殊的脸上看见这么生动的表情,甚至带着些得意,像是一个小孩子在到处夸耀他刚得到的一支竹蜻蜓亦或者一个藤球。

    哥哥。

    谁啊?

    天都大会结束数日,天都城城主夫人柯梦瑶,罹患重疾,被遣往别院修养。

    大公子濮阳昭,被送至重华宗学习。

    二公子濮阳宣奇迹苏醒。

    今天,依旧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而这样风和日丽的日子,还有十年。

    ……这里是十年的分割线………………

    十年光阴,如同蜃轻吐出的一口气,没有什么实感,便消散了,仔细回想,十年前发生的事情简直就像是发生在昨天。

    但是,十年毕竟是十年。

    代表濮阳殊吃了十碗哥哥牌长寿面。

    代表濮阳殊收拢了更多更多的手下。

    代表濮阳殊又又又又又长高了。

    架子上的密密麻麻的划痕彰显了濮阳殊不断增长的身高。

    苏茗坐在椅子上,手中摆弄着一块猪肉,他看着面前的雪白猪肉,情不自禁流露出一个真情实感的笑容,一偏头便看见了架子。

    走到架子面前。

    用手比了比划痕的位置,在脑海中调出前世的回忆,发现这小子居然长的比自己还高了,怎么会这样呢?怎会如此啊。

    “好像又长高了。”

    “当然了。”濮阳殊冷不丁插嘴道。

    他们依旧在同一具身体里,相处模式与十年前一般无二,只是交换时间略有变动,本来是一人一天,苏茗到后面的时候却坚定不肯用这样的方式,商议来商议去,商议成这个样子:晚上六点到凌晨六点属于苏茗,凌晨六点到晚上六点属于濮阳殊。

    濮阳殊一开始不同意,苏茗冷淡他几天之后他便同意了。这也是他们为数不多的闹矛盾的时候。

    这时,天际却突然传来轰隆,一声雷响,苏茗打开窗户向外望去,只见乌云密布,沉甸甸的云按压在天的边际,时不时传来沉闷的雷声,有一两只低飞的雁从空中掠过,发出不太清亮的燕啼。

    看来很快就会有一场大暴雨。

    这样的场景实在是有些熟悉,不过这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久远到……是上一世的事情。

    上一世就是在这样的雨天,自己遭遇的雷劫,被雷劈的七荤八素,你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婴孩的身体,然后他又很快的陷入混沌,再醒来的时候,便是濮阳殊落水。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自己的身体……应该早就已经腐朽成灰了。也是,毕竟是被雷劈了。

    自己的灵魂到达这里,自己的□□估计是留在了楼顶。

    真不知道会被网友如何评价,想必是少不了“何方道友在此渡劫”的评论,不过没有哪一个人会知道,自己是真的渡劫失败了。

    孟极却在此时悠哉悠哉的进来,不太舒服一样的抖了抖自己身上的毛,也是雷雨之前的天气,总是这么闷热又潮湿,怪不得它表现的这么不舒服。

    十年过去了,这只小兽已经彻底的长大了,身形膨胀了不止一圈,皮毛也显得更为雪白密实,它看看苏茗,便踩着优雅的步伐昂起头来让苏茗挠它的下巴。

    这样的殊荣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十年过去了,它的体型胖了不少,与其相伴而生的是它的自尊心,话说这种生物真的有自尊心存在吗,十年前的时候,明明是只要给它一块糕点,怎么摸都可以,现在是不行了,可能是觉得自己身价上升太多,不是区区一块糕点可以收买。

    苏茗用灵活的手指抚摸着它的下巴,它就浑身都瘫软下来,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苏茗的这手绝技,也是常人所不能及,更让濮阳殊难以望其项背。

    “是不是很疑惑呀?有的时候我挠你这么舒服,简直是技艺高超。有的时候就像是个新手一样。”那是濮阳殊的手艺。

    胖球正在享受苏茗的按摩服务,闻言却只是摇了摇了尾巴,清浅的瞳眸里闪过一丝别样的光彩,苏茗便狠狠的揉了一下它的头,道:“不要摆出这么聪明的眼神好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知道我们是两个人呢。”

    孟极胖球闭上眼睛,专心享受起按摩来。

    这时,苏茗却感到手腕一烫,是手腕上的银镯在发烫。他握住那枚银镯,感受银镯的温度慢慢冷却,镯上的兽头却依然执拗的指着那个方向。

    催促着……苏茗,去往镯首指使的地方。

    那里是西方,往西,是大海。

    “对了,你吃猪肉么。桌子上就有,不过是生的。”他指了指桌子,孟极就高傲的撇过了头,换来濮阳殊的哼哼声。

    “哥哥,你看它,都是惯出来的毛病,以前它什么都吃,现在它都挑食,真该去去这毛病。”

    濮阳殊在识海内同苏茗说话,照理没有任何人能够听见,孟极却突然嗷呜了一声,幽怨的看向苏茗,一直摇摆的尾巴都炸了起来。

    濮阳殊:“……”

    苏茗失笑的摸了摸它的头,“怎么啦,我可什么话都没有说,不吃就不吃吧,而且生的吃起来也不好。厨房里应该做了你爱吃的肉松糕,我给你拿两碟来吃吧。别听他的,我才不会克扣你的食物,让你吃不喜欢吃的东西呢。”

    濮阳殊:“哥哥。”

    苏茗:“你就算叫我一千遍一万遍也没用,你还说他呢,这些年,你不也越来越挑食了么,真该喂你两筐白萝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鸟羽虫兽的道理,你应该明白。”

    这时,门外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月影岚的声音响起,“少主,少主。”

    “进来吧。”

    月影岚便进来了,手中捧着一株九叶四照,四片乳白的花瓣舒展开来,堆雪一般开放着,散发出一种赋予的香气。共有九片呈锥形的叶子,叶子表面是绿色,生着细微的绒毛,背面是深绿色的。

    “这是我刚刚从拍卖会上拍得的,可以固魂。”

    第56章

    “固魂草……”

    月影岚说起正事, “府主在找您,似乎是有什么事情让您立刻前往大堂。”

    “哦,能有什么事情。”

    这么多年, 他与濮阳潜关系依旧淡淡, 那一年, 濮阳潜惩处柯梦瑶,疏远濮阳昭,他与濮阳殊的父子关系却没有丝毫的缓和, 本来也应当如此, 一直以来独作壁上观坐山观虎斗的人突然下场裁定风云,总不会是突然父爱泛滥。

    “我会去的。”

    紧接着, 他取出一瓶药水递给月影岚,“这是我最新研发出的药水,可以把脖子上的印记去除的一干二净,不像之前的那几款。”

    琉璃瓶里装着绿色的清透液体,月影岚微微一怔,旋开那个小盖,嗅到草木的芳芳, 便微微侧过头去, 摸上掩盖在衣领下的刺青, “这是用特殊染料刺成的奴印,根本没办法用药水祛除, 哪怕是把那一块剜去, 新长出的皮肉依旧有这样的印记……”

    “只是一个不影响生活的印记,盖在衣领里也看不出来, ”

    他微微攥紧瓶子,却说不出什么别的言语, 只能蘸取一些涂抹在脖颈处,初时觉得火辣辣的,然后就变成一种清凉,像是在夏日大嚼了一口冰雪。

    “怎么样,我可是在各个动物的皮肉上都试过的,甚至还找死囚犯试过。”

    月影岚用手捂住那块地方,又缓缓移开,纹有刺青的那块皮肉却是在微微发烫,随即便有青烟从那处冒出,青烟散尽,那块肌肤也变得与周围皮肤没有丝毫差别。

    “……真的,不见了。”

    “不见了就好。”

    “你,是不是很感动?”苏茗笑着说。

    月影岚啊了一声,便又听见苏茗风淡云轻的声音,“十年前的时候,我好像说过,十年之后我就放你自由。”

    月影岚:“我……”

    “我什么我,你一定被我感动到了吧,既然被感动到了,那就继续为我奉献生命吧。”

    月影岚不自觉流露出一抹笑意,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被苏茗打断,“所以,就当是为了我,为了我们的伟大事业,你的福利就减半好了。”

    月影岚:“……不可以!把我的感动还来,你把我的感动还来,这是绝对不行的。”

    苏茗却已经从房门正大光明的溜走了,只留月影岚在房间里。看着他的背影,月影岚不由摇了摇头,然后想起一件事情来,“对了,听说顾雪卿也来了,不过……他居然是以罗浮山掌教的身份开的,指名要见少主你啊。”

    月影岚说完这句话,随即看向桌子上的那块雪白猪肉,自己的任务反正是完成了。

    “是实验品么,这样的话,就不能拿来吃了吧。”

    他看向一旁的孟极,孟极正趴在专门为它准备的窝里,黑溜溜的眼睛像是珍珠。

    “你吃肉么。”

    得到一个鄙夷的眼神。

    “不吃就不吃,为什么露出这么鄙夷的表情。”

    月影岚喃喃两句,决定把这块肉埋在土里,全当是给花施肥,紧接着他就想起那件事情,不知道是福是祸啊。

    “这么多年,无论是殊少主也好,茗少主也好,都没见他们对哪个人另眼相待。府主打算给少主订婚,但是,少主这样的身体……本来应该是件好事的。”

    不过,顾雪卿,这个人……

    月影岚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他十分不对劲,这个人,在十年前的时候曾经是天都府主濮阳潜的左膀右臂,前途不可限量,却在某一日突然失踪。

    十年之后再度归来,居然已经改换身份成为罗浮山掌教,这件事情真是值得深思。

    他是先成为府主手下,在失踪之后有了什么机缘才成为罗浮山掌教么。

    亦或者他当年当府主手下是另有苦衷,失忆被府主所救?

    十年都过去了,他为什么要来,难道是想向众人来一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亦或者“衣锦还乡,锦衣不夜行”?

    月影岚叹一口气,看向那固魂效果的草药,这些年,两位少主一直在搜寻魂魄相关的草药,其中寓意……——

    濮阳殊与苏茗并没有听见月影岚的话语,就算听见,估计也不会放在心上。

    这并不代表苏茗忘记了顾雪卿,事实上他对这个人印象很深,毕竟,这个人可是跟他说过一大堆话。

    还说,他与他有着前世的缘分。

    是谁与谁的缘分呢?一具身体有着两个灵魂。是濮阳殊与顾雪卿有缘,还是苏茗与顾雪卿有缘?

    这些年,苏茗与濮阳殊各自修炼各自的,很难想象,两套不同的修炼体系居然能如此融洽的在同一具身体里运行。

    濮阳殊:“会有什么事情?哥哥,你觉得呢。”

    他也不知道,于是他又把这个皮球踢给了濮阳殊,打算让他猜一猜,濮阳殊表示他猜不到,也不想猜。

    “哥哥,你准备的换魂草药……换魂仪式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濮阳殊却转换了话题,苏茗不知为何居然感受到了微末的心虚,很快却又把这种感觉从自己的心头抹去,这是很正当的行为不是么,而且,一直以来,他也没有瞒过他。

    他可是正大光明的在做这种事情的。

    “怎么了。”

    苏茗的话语很镇定,“……你在担心什么,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简直是万无一失。”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万无一失,反正他是夸下了这样的海口。

    “你觉得,这样不好么……”

    濮阳殊:“……”

    好,当然是好。

    但是,总是关心则乱。

    他既怕哥哥会在换魂中出什么事,又怕换魂之后,哥哥便拥有别的亲人朋友,自此自己便不再是他的唯一。

    但是,那样的话,自己就可以触碰到哥哥了吧。这是一件好事。

    自己可以和他相互拥抱交换体温么,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在渴求这样的事情,不过是一个拥抱,对他人而言如此寻常的东西,却是他十年的求不得。

    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烫了一下,他略略有些无措的催促起苏茗,“还是快点走吧,看看有什么事情。”

    很快的,他就为这个决定感到了后悔,无论如何,他也没想到这居然是一场鸿门宴。

    苏茗坐在座位上,显得有些食不知味。

    呈上来的菜品都是极好的,有江米炖鸭子、香酥苹果、清蒸鱼……

    好了,不要再在自己的脑海里报菜名了,濮阳殊。

    从刚才开始,濮阳殊就一直在说一些与正事无关的言语,现在甚至报起了菜名,他能不知道这些菜叫什么名字么,又什么好报的。

    “哥哥,你不想听报菜名,是想……仔细看看那些名门闺秀的画像么。如果是这样,你就不应该一直低着头看餐桌上的食物。”

    长长的餐桌上摆着数道菜,濮阳潜坐在桌子的这一头,濮阳殊坐在桌子的那一头,二者之间的距离不说远若天堑,也是相隔甚远。

    还是分餐制比较好吧,这样的吃饭方式,真是让人芒刺在背。

    苏茗食不知味的挑上了一些糯米送入口中,清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吃饭的礼节更是无可挑剔,谁也想不到,他温和有礼的面容只是伪装,现在的他正在绞尽脑汁的请求濮阳殊出来主持大局。

    “居然要挑你去联姻,我觉得……”

    “哥哥。”濮阳殊的声音适时的响了起来,“现在,可是哥哥的时间,所有的决策,也该由哥哥来做,我并没有这个权利插手。哥哥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想要挑选怎样的人作为未来的伴侣呢,哥哥喜欢哪个就挑选哪个好了,虽然她们也许看不上你我……”

    “嘶——”苏茗简直想倒吸一口凉气。

    “哥哥,你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被你的哥哥哥哥弄的有些头疼。

    实话说,他还从濮阳殊的言语中咂摸出了一点阴阳怪气。

    认真的么,他无敌乖巧可爱万里无一的阿殊会对自己阴阳怪气?是……错觉吧,应该。

    濮阳殊却开始说话,并示意一旁的施子晋将画卷拿给苏茗看,苏茗还没来的及说什么,施子晋已经绕过长桌,向他摊开第一张画卷。

    画卷上的女子看起来温婉柔美,又有弱柳扶风之态,施子晋介绍道:“这位是委羽山门的大小姐林琼玉。”

    哦,这是男主的……红颜知己。

    他也就记得这么零星半点的剧情了。也是,很多年前,男主就被送往委羽仙门学习,这么多年过去,不知学出了什么,濮阳殊与他的生活应该是再无交集吧,他们只是陌路之人。

    苏茗用自己的手指敲了敲桌子,施子晋便察言观色的把这张画卷塞到苏茗手中,还对苏茗眨了眨眼睛,做出一副自己什么都懂的表情,“知好色而慕少艾,少主也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了啊。”

    然后他把剩下的卷轴也塞给了苏茗。

    苏茗:……察言观色察言观色,你究竟察了什么言观了什么色,他敲桌子,只因为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并没有挑选卷轴的意思在这里面啊。

    先把一切都抛开,不管一体双魂,也不管什么利益倾轧,该选卷轴的人该是濮阳殊,可是濮阳殊从刚才开始就在阴阳怪气,根本不愿意交换身体。如果不是这里有这么多人,苏茗真想抚额长叹。

    “我并有这个意思,我是觉得,自己的修为境界还不够,年龄也还小,婚姻大事……还是太早了一些。何况,我与她们素昧平生,没有丝毫了解。”

    更重要的是,这种事情,是真的与他无关。

    施子晋微笑了起来,看来是把苏茗的推拒当做了不好意思,于是他十分大方的摆了摆手,示意苏茗把这些卷轴全都拿回去,可以慢慢的挑选。

    至于他说的这些问题,根本都不是问题。

    “你可以先挑选,挑选好了,自然会让你们接触。”

    素昧平生怎么了,人与人一开始不都是素昧平么,接触一下又如何。

    濮阳殊:“……”

    苏茗:“……”

    濮阳潜这时也缓缓开口,“这次找你,并不只是为此。有一个人……想见你,乃是罗浮山掌教,顾雪卿。”

    他对顾雪卿也是情感复杂,当年,顾雪卿向他坦白一切,坦白之后,他就回到罗浮山,时隔十年,他居然又回到天都城,一来便说要见濮阳殊。

    自己的这个儿子,也许真的并非凡人吧。

    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好好的打量过他的脸,但是,他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他的三个儿子里,只有这一个最像自己,长相如此,性格也如此。

    这时,顾雪卿却缓缓走了进来,第一眼就看见略带着点苦恼神色的苏茗,然后他看见苏茗抬眼。

    他的脸微侧着,有两绺头发从鬓发间垂落,微微打着旋,眉眼的轮廓显得有些锋利,又被他的眼神化开,眼睛扇一般微抬,眼神中洋溢些许疏离。

    顾雪卿看着他,就好像时间在这一刻被拨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的……

    那个人,这样熟悉的情态。

    仙乡太子……

    突然汹涌的记忆像是要把他钉在原地。

    苏茗就看着顾雪卿突然不动了,实话说,他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因为顾雪卿对他露出了一个追忆的神情,嘴角微微抿着,眉头微蹙,下一秒似乎就要抱住苏茗说“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家人朋友啊……”

    之类的话。

    濮阳潜道:“有什么事,你们就在这里说吧。我走了。”

    说着,还带走了施子晋与诸位下人,施子晋与顾雪卿对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便跟在濮阳潜身后离开了,他也觉得有点戏剧,又说不上来戏剧在那里。

    一切话题的中心似乎都停留在殊少主的身上。无论是爱是恨……

    爱他的不说有多少,夫人反正是恨透了他。

    夫人已经很久不回天都城了,而是住在了沧月城。

    第57章

    施子晋摇了摇头, 脑海里却闪过他与殊少主的第一次见面交谈。

    那个时候,是殊少主意图爬狗洞逃跑,而他奉家主之命将其送往剑阁, 殊少主没有请求他放过自己, 而是说自己要先吃一些东西, 还要再睡一晚养精蓄锐。

    那时候自己就觉得殊少主如果能活着从剑阁出来,定然不是池中之物。

    很快,殿内就被清空了。

    苏茗看着顾雪卿, 觉得他眼含追忆的样子十分奇怪, 便招呼他坐下来,问询道:“你找我, 有什么事情。”

    顾雪卿:“无事,便不能来找你么。”

    真是奇怪的对话。

    苏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就干脆不说了,却与濮阳殊暗暗交谈起来。苏茗觉得顾雪卿十年不见变成了一个自来熟,濮阳殊也是如此认为,而且,濮阳殊感到一阵不安, 这样的人, 怎么会引起自己的不安呢。

    他的面容并没有丝毫的改变。

    十年前是青年的样子, 十年后也是青年的样子,一根白发也没有生, 一条细纹也没有长, 简而言之就是根本没有变化。

    “我只是,突然想起许多……前世之事, 你我之间,果真有一段夙世的情谊。”

    顾雪卿的表情很认真, 虽然他在说着这种荒诞无稽的言语,能有什么前世的因缘,换言之,就算是前世因缘好了,前世与今生又有什么关系。

    顾雪卿却是直勾勾的看着苏茗,眼神似有痛色,“你,你知道自己是谁么……我只恨自己没有早些回复记忆,不然,我也不会看着你在那个时候饱受折辱,是我对不起你,当年,是你护我助我,风霜雨雪来了,是你护住我;有金雕与鹏鸟从天河便取水食果,也是你驱散那些鸟儿;你甚至会记得给我灌溉琼浆玉液,让我能够早点……”化形。

    他的前身,原来不是人,而是一株长在天河之畔的雪梅。

    他的话语并没有说完,因为他看见了苏茗腕间的银镯,“这是引灵镯,可以带领……原来,你竟是早有后手,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没有去?引灵镯理应提醒你才是。你……您……”

    苏茗平淡至极的反应却像是给他浇了一盆凉水,他嗫喏了一下嘴唇,才发现现在的自己凭借那些稀薄的记忆的确不能取信于人。

    濮阳殊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他以为有什么要紧的事,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十年不见的人在说着什么不知所谓的话,还扯出什么前世的因缘来,如果现在是他掌控身体,自己非得流露出一个很大的微笑不可。

    于是他向苏茗抱怨了起来,“你看都在说什么无谓的话,他如果是前世与你有缘……”

    那我就更差不了了。

    和哥哥你得是前世前前世前前前世一直前到千千世都有缘。

    苏茗却道:“我相信你,你的前世,也许是与我有缘。”

    濮阳殊:“……”

    顾雪卿黯淡下来的眼睛里就又闪烁起一点灵光来,然后他听见苏茗极其轻缓的声音,像是风掠过湖泊,只泛起一丝丝涟漪。

    “你问我,我是不是还没有记起来自己究竟是谁,所以,你明白我的身份,你明白一切对么?很多时候,我也想问自己究竟是谁。是谁也好,总之,应该不是人吧。如果没有猜错,我非但不是人……而且,已经死过一回了,对么。”

    已经死过一回了,对么。

    当然是对的。

    那条记忆里的被锁链捆缚着的流血的龙,早就……死去了,不是么。

    他手腕上的银镯突然再度发烫,这时,却有一道铃音响起,是镯子上的蛇兽发出的声音,仔细看就会发现在那无比精巧的雕饰下,小蛇的口中叼着一粒较之米粒都大不了多少的玉色铃舌,也不知它是如何发音,很快就振荡出清越的铃声,铃声传到苏茗耳畔,却像是给苏茗当头一棒。

    意识徒然模糊。

    又于转瞬之间清醒。

    目光所及,却是一片茫茫。

    濮阳殊心头却是惶然,因为,就在那一瞬,他……感知不到他的存在,不是平日里互不理睬的感觉,而是空荡荡的感觉,就像,他从不曾存在过一般。

    心头的思绪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刚刚冒出这个念头,就感觉到自己接过了身体的指挥权。

    手上的银镯已经冷却了温度,铃声消失,顾雪卿站在自己面前,苏茗……哥哥呢?

    “哥哥,哥哥?”

    他急迫的唤了两声,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这样的感觉也让他不由得生起些许的恐惧。

    这时,顾雪卿缓缓的说话了,他看着眼前人,道:“……你是谁?”

    从没有一刻,能够如此明晰的区分二人。

    苏茗的瞳孔偏向一种温暖的颜色,让人想起秋天的湖泊、风吹过麦田之类的形容;

    濮阳殊的眼睛却只让人想起漆黑的深井,尤其是他冷下神色的时候,眼瞳的黑色简直深沉若夜,如同围棋黑子。

    很快的,他身上浮动着的某种堪称阴郁的东西却如茶渣一样被滤去了,很快的,他露出一个清茶一样的微笑,微笑的弧度堪称无可挑剔,“真不知该怎么说你,自顾自的跑来说什么前世今生,又自顾自的问我是谁?是不是不太礼貌呢。”

    顾雪卿的藏在袖子里的手指不由自主的动了动,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回忆起来,紧接着他听见他的问询,“这只镯子,究竟会将人引向何方。除了这个功能,还会有别的功能么。”

    哥哥的突然消失,一定与这只银镯脱不了干系,更与银镯蛇首口中所叼铃铛舌脱不了干系。

    但是,他却什么也做不到。

    他的手轻轻的拂过银蛇,银蛇死物一般停留在手镯上,没有一点动静。

    顾雪卿……突然感到了一点稀薄的冷意。他突然觉得濮阳殊的脸非常的陌生,陌生的同时却又极其的熟悉,那种熟悉的神态,究竟是出自哪里?是出自十年前么。

    冰冷若石,苍然若木的眼神……

    他看见濮阳殊眼瞳里掠过的杀气。

    濮阳殊却是慢吞吞看向自己手中怀抱的画卷。指尖微动,便有红焰奔腾而上,火舌舔舐画卷,顷刻之间便将其化作灰烬,灰烬从濮阳殊指间落下,又轻飘飘落在地上——

    雾气缭绕。

    白玉栏杆围就的池塘里种着亭亭玉立的荷花,荷花开的正好,粉色、白色的荷花争相开放,点染荷芳,绿色的荷叶随风轻舞,带来绿叶清香。

    荷叶下,是几条锦鲤。

    肥大的青鱼锦鲤有着极其漂亮的鱼鳍,青色轻纱一般溶在水里,像是一片落在水里的轻薄翡翠,轻轻搅动,水波便泛起不可见的涟漪。微微一藏,便藏在荷叶下,让人再不得窥其芳姿。

    苏茗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倚靠在白玉栏杆上,手心是一把鱼食,仔细一看,手中的鱼食却是一把晶莹剔透的玉屑。一些记忆不由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此鱼名唤青玉,生于南天泉的泉眼中,泉水下满布玉石,锦鲤便以泉底玉石为食,身体也在其影响下变得宛若青玉,美丽非常。

    这时,却有人声从自己身后传来,带着一些刻意的惊喜,“太子殿下,原来你在这里,陛下正四处寻你呢,你怎么在这里偷闲。”

    回首一望,是一张熟悉的脸,是柯元嘉的脸等比例放大。

    他穿着一袭金甲,戴着头盔,将头发都收拢在头盔里,头盔的系带细细在他胸前垂落。

    一双神气的眼睛,就在头盔之下微眨。

    他表现出了非常熟稔的姿态,一伸手便想拉着苏茗,苏茗不着痕迹的避开了,柯元嘉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他的排斥,依旧带着微笑。

    或许,不该叫他柯元嘉。不过,就叫他柯元嘉好了。

    反正,那个柯元嘉……是眼前这位的转世。

    苏茗处于一个很奇妙的状态,一方面,他很清楚自己是苏茗,是濮阳殊的哥哥,与濮阳殊相伴十年,过往的年岁中自己是一个孤儿,自幼被师父收养,收养教导自己道术……

    一方面,他又真情实感的明白,自己并不只是苏茗。自己还是一个所谓的仙乡太子,原型大概是一条银龙,仔细想想,自己的身躯怕不是有百千丈之长,毕竟,在自己的梦境中,所有的鱼虾都是那么渺小。

    “找我有什么事么。”

    苏茗一边淡淡询问,一边在明净如镜的湖面上观察自己的脸,是自己的脸没错,与濮阳殊共用一张脸那么多年,几乎让他遗忘自己的脸,虽然他与濮阳殊本身就很相像。

    青鱼锦鲤微微摆尾,打散了水面上的这张脸,苏茗便收回神色,将手中玉屑尽数倾于水中。

    “陛下的事,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刚刚升任的区区小仙,仰赖陛下青眼,才做了一个小小的掌灯史。”

    柯元嘉垂着眼睛,偷眼撇了撇他,又把头低了下去,“我只听说,陛下是想为您赐婚,也许是有意将琼玉郡主赐给您,琼玉郡主出自陛下母族,生的花容玉貌,原型乃是一株琼玉树。殿下若是娶得此女,陛下相必也不会对您多加猜忌……”

    “殿下,您怎么想?”

    苏茗道:“我什么都不想。”

    苏茗一步步迈出,很快就将柯元嘉甩到身后,或许他也明白这个话题只能引得苏茗不悦,跟了两步之后便再也没有跟。

    微哑声音却从苏茗怀中传出,像是刚睡醒一样,带着一点闷意,“哥哥,你应该不打算娶那个郡主吧,一点感情基础都没有怎么能在一起呢,而且我觉得,她这样的人,跟你一定没有共同语言啊。”

    这个声音,让苏茗的脚步停住了。他从怀里摸了摸,便摸出一枚鳞片,鳞片流光溢彩,里面蕴藏有一抹意识,此意识的出现是一个意外,他发现它的时候它刚刚诞生,十分弱小,他便以鲜血灵宝供养,让它得以茁壮成长,未来也好与自己做伴。

    哦,现在应该叫他了。他说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未来要一杆银枪一一敌万,苏茗无聊的时候素来喜欢看话本,在蕴养灵识的时候也不忘给他读读话本,聊聊天,不知道他是对什么话本情有独钟,还没有化形,便已经定好了自己未来的方向。

    哥哥用剑他用枪。

    哥哥做饭他煮汤。

    苏茗摸了摸鳞片,仔仔细细看了看鳞片上的纹路,“……我可不指望你为我做些什么,你管好自己就好。”

    鳞片却不说话,这代表他生气了,也是,他这么真心实感的表真心,苏茗却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不把他的话语放在心上,不把他的誓言放在心上,不把他的……

    总之就是罪恶。

    苏茗笑了。

    “怎么,和我生气了?”

    “……”

    “不会吧,真的生气了。以后都不和我说话了?”

    “今天的鱼让月光很开朗,翡翠一点也不好吃。”

    这就是依然还在生气的意思了。

    话是要讲的,气是要生的。

    苏茗笑了笑,重新把鳞片塞了回去,却阻挡不住自己内心涌上的层层叠叠的情绪。

    这里是久远的以前,长到千年之前,自己是仙乡太子,柯元嘉是小小掌灯史,自己的原型乃是一条银龙。而濮阳殊的前世就是这片龙鳞。

    后来,自己的□□被缚在海底,自己的灵魂却不知为何流落现代。

    濮阳殊获得“命主孤煞,生世熬煎”的命格。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濮阳殊。

    这是根本没有必要的事情。除非……

    自己毕竟是看过那么多小说和话本的人。

    早在自己频繁梦到海底之龙的时候,自己不就怀疑过么。怀疑前世今生。怀疑自己的转世。怀疑回忆。

    “可我想为你做些什么。”

    闷闷的声音传来。

    第58章

    “可我也没有……为你做些什么。”

    苏茗刚想讲这句话, 却发现自己讲不出这句话,说到底,这里只是千年前的过去, 千年后的苏茗, 过客一般寄居在千年前的仙乡太子的身上。

    苏茗知道他的结局, 他却不懂得苏茗的心情。

    “可我想为你做些什么。”

    “……你能为我做些什么?努力修炼吧,到时候,你我二人可以并肩作战。”

    仙乡太子微笑了起来, 有这份心是好的, 多的就不需要了,不说别的, 他甚至没来得及化型,能为自己做些什么?

    再说,自己也不需要他为自己做些什么。

    这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再没有与他并肩作战的机会。

    风吹过苏茗腰间系着的绦带,带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他回身望去,只见白玉的宫阙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分明美轮美奂, 错眼一看, 又像是一只巨兽蛰伏的影。

    那是名为宿命的巨兽。

    苏茗想到这个比喻,感觉自己也许是话本看多了, 也开始宿命来宿命去, 恨不得登高望天来一句“天意从来高难问”了。

    所以,接下来, 是什么。他大概已经能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依旧怀着一点胆怯。

    命主孤煞, 生世熬煎……生世,不是一世。

    人活在世上,只有小病,没有大灾,便算得上平安顺遂,这样的日子尚且不好过,更何况“熬煎”的生生世世。

    如果他没有记错,濮阳殊似乎会时不时的做噩梦,噩梦醒来之后,他总不肯说噩梦的内容。也许是不想让苏茗太过担心,到后面,他甚至会隐瞒自己做了噩梦的事实。

    但苏茗怎么会不了解他。

    每次做完噩梦,他都会表现的比平时更黏人一些,要么是让苏茗给他讲故事,要么是缠着苏茗给他做一些小蚂蚱小蝴蝶,要么是拉着苏茗去外面买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而且总要时不时的、看似漫不经心的提一提未来,说着对未来的期望。

    “这家店的小馄饨真不错,店主也很年轻啊,我想,十年之后我们依旧可以在这里吃小馄饨。”

    “我们的树已经是一颗大树了啊,我记得树底下还有我们的酒,那酒可是我们两个人辛辛苦苦酿的,俗话说,酒越陈越香,我觉得树底下的酒可以在二十年后喝。”

    “我们的树长的越来越繁茂了,都可以在树底下乘凉了,三十年后……”

    濮阳殊已经把要做的事情包圆到了五十年后,而且大有越演越烈的架势,他甚至有一个小本本专门用来记载这些事。

    苏茗真是哭笑不得,以后成了家立了业难道也天天……

    他想起施子晋塞给自己的那一沓画卷,收敛了自己的神情,自己在濮阳殊身体一日,濮阳殊就一日不能成家立业,所以他要快点准备换魂事宜。

    当然了。

    濮阳殊才十七岁,照现代的标准来说还没有成年,成亲这种事情当然是早了。

    要想成亲,好歹也要是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岁吧。

    相伴十年,濮阳殊早已经是他最亲密的人,他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希望他得到幸福,濮阳殊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

    他是看着他长大的,看着他的身高从那么点一直长到架子的顶部,看着他耍枪的姿势气势越来越熟练,看着他逐渐收拢自己的势力,一步步往前走……

    而且,是自己亏欠于他。

    自己进入他的身体,是亏欠于他,让他的身体不再属于他一个人。那个时候,他其实还在想,自己会好好利用他的身体保护他不受伤害……当然,他也算做到了一半,但是,此事毕竟有一个前提。

    前提是,他的厄运,并非出自于他。

    换句话说。

    他的厄运,怎么能是出自于他?

    “哥哥,你怎么了。”

    鳞片内传来声音,但是,这已经是千年前的声音。苏茗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在转角处看见一株开的很好的寒梅,挺立在天河之畔。

    他这才若有所思的从怀中取出一只琉璃瓶,旋开琉璃瓶盖,得见瓶中星辉月华灿烂。按照自己的习惯,自己……

    他将这些星辉倾倒在寒梅之上,便见寒梅枝干微微一动,含苞的花朵在星辉浸润下缓缓开放。

    他从寒梅中感受到一抹微弱灵识,这竟是一株生灵梅树,不日,怕就能化出人型。不过,他恐怕等不到那一日了,因为他已经可以从传言中拼凑出自己的未来——

    濮阳殊不可抑制的想到了那些年自己所做的噩梦。开端有千种万种,结局却只有一种,那就是……失去。

    顾雪卿却依旧在逼问:“你,你不是他,你究竟是谁?”

    濮阳殊却根本不耐回答他的问题,银枪一动,已经被他握在手心,他平举手臂,枪尖便正对着顾雪卿的脖颈,“你说你与‘我’与前世的因缘,你究竟是与哪一个我有前世因缘,如果你说的那个人是我,杀了你,他也不会说什么。如果你说的那个人是他,杀了你,他……他会对我生气么,会么。”

    顾雪卿被逼退了半步。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濮阳殊,不知回忆起了什么,却是面色苍白。

    “其实,我这次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是关于我的师尊。我也是在升任掌教时才明了,师父居然得到了那样的一个预言,不,与其说预言,倒不如说那根本就是一则神谕。”

    “神谕的内容是,”他看着濮阳殊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血月诞生的鬼鸟之子将给天下带来兵灾战祸,将其扼杀,才能保天下安泰,天门洞开……”

    天门,即飞升之门。

    这则预言,分明是在说,杀死濮阳殊,飞升之门便可以开启。

    这时,门外却传来急促敲门声。是月影岚。他看见顾雪卿,迟疑了一瞬,然后向濮阳殊耳语了起来,关于突然四起的传言,关于义愤填膺的人们,关于趁火打劫的沧月城及其周边。

    罗浮山向来以预言为重,更何况此消息还来自素来德高望重的罗浮山先掌教。消息一出,居然是……天下为敌!

    濮阳殊道:“天都城如何。”

    月影岚快速道:“已经控制住了局面,让大家不要听信外界的谣言。找到了一些煽风点火之人,探查身份,发现并不属于天都,已经让鞠则将其下狱。这里是一些口供,要现在看么,已经让卫兵严格在城内进行巡守,随时都可以封城。”

    “属下听到了一些言语,”他看了看顾雪卿,“似乎是来自罗浮山。”

    “说我说灾厄之子,杀了我就能得到一切?”

    “啊,已经有所耳闻了么。”

    濮阳殊却离开了这个房间,把月影岚与顾雪卿都抛在后面。他近乎野蛮的闯入了他的房间,房间的剑架上,苏茗的剑还静静的立在那里,他握上银剑,银剑便发出排斥的轻吟,几乎把他的手臂都震的微微发麻,“你的主人在哪里?可还平安?”

    “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对不对。”

    无力感。

    他看向房间里的花朵,四照花的花瓣已经尽数开放,散发着馥郁的芳香,他坐下来,有些失魂落魄,不出一息却又闲不住的去翻越苏茗的笔记,满满一本笔记,都是有关换魂。

    从十年前……到现在,记载了厚厚一本笔记,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转魂之法,没有人知道,这究竟能不能成功。

    翻着翻着,他却感觉这日记有些不对劲,日记记了大半本,后面的小半本是空白的,但是,他将书拿起来翻越,却很快就翻到了后面那小半本空白页,微微触摸,居然发现一个夹层。抽出夹层的纸,上面是一串意味不明的数字,写着语焉不详的数字,56、52、49……

    他将纸条翻转过来,看见用墨汁涂黑的一行字。他便就着阳光仔细辨认,认出那几个字是成功率。

    这样的字与数字能代表什么呢。

    任何人看到这张纸条恐怕都是一头雾水,濮阳殊却极其迅速的想到了什么。

    是……换魂之术的成功率么。

    不是说过,万无一失么。

    这时,传来敲门声,不等濮阳殊应答,门便被推开,他注意到一人的视线,视线来自施子晋,施子晋的眼神里闪烁着一些不明的光彩,他说,“家老大会开启了,家主决定以投票表决的方式决定少主您的去留……夫人联合沧月城与其周边对您施压,而且,她还说,您与妖魔有染,这么多年,一直都在修炼浊气。濮阳昭少主也从重华宗学成归来。”

    “家老大会么?我会去的。”

    该说,真是腹背受敌么。

    施子晋看不清濮阳殊脸上的神色,他看上去居然是平静的。淡水一样的表情。

    施子晋施完一礼便离开了,濮阳殊将手伸向那只残损的木蜻蜓,轻轻摸了一下,却又抚摸上那串佛珠。

    他并没有用力。

    串珠却“啪”的一声自中间断开了,佛珠立时如珠落玉盘一样四溅开来,像是下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圆润的珠子滚的到处都是,有的在他的脚边,有的则是滚到了较远的地方。

    门吱呀一声开了,孟极从门外蹿了进来,看着这样的乱象,微微偏了偏头,开始蹭濮阳殊的袍角。濮阳殊便蹲下来撸了撸孟极,孟极虽然忧心他,而且濮阳殊的手艺一点也不好,但还是装作很舒服的样子打起了呼噜。

    “喂,其实,你是在假装吧。”

    孟极的呼噜声停顿了一刹。

    “哥哥摸你的时候,你会摆出一副很舒服的表情,不仅仅只是打呼噜,还会摇尾巴,你的演技实在是不过关。”

    “更何况,我只是摸了摸你的脊背,哥哥摸你这里的时候你都不会打呼噜,只有他给你按摩脖子和肚子都时候你才会发出这样的呼噜声。”

    孟极一骨碌翻起身来,不让他摸了,本来嘛,你你摸你的,他装他的,皆大欢喜的事情,何必要拆穿呢,看来你也知道你的技术一点也不行啊。

    “喵。”它字正腔圆的叫了一声,围绕濮阳殊转了一圈,又开始喵喵叫了起来。

    濮阳殊便摸了摸它的头,碎碎念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夕之间,似乎什么都变了。让我感觉过往的这些幸福,都是偷出来的一样,现在到了偿还的时候。得到多大的幸福,便要以同等份量的悲苦相偿么,我不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他说,“我不允许。”

    “其实,我本来也没拥有多少东西不是么,我不允许别人把我仅存的东西夺走,绝不允许。谁敢敢这么做……”

    他喃喃着,声音却陡然低沉了下去,“我就杀了他。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双。”

    他说的这句话实在没有气势,因为他的语气实在太弱,别人说这样的话要么豪气干云,要么咬牙切齿,再不然也要掷地有声才行,他说这句话的状态却带着点失魂落魄般的神游,这样的气势如何能让人相信他的决意?

    可这句话实在太哀凉了,哀凉的像是一个乞求,乞求到极点,居然让人的心头缓缓的抽搐一下。

    濮阳殊从房间出去,却感到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自己脸上,是雨水。雨很快就大了起来,落在人的身上,甚至能把人的皮肤打的生痛。密密麻麻的雨点很快润湿整个地面,雨花飞速的蔓延着,涤荡空气中的尘土,带来别样清新感觉。

    冷冷的雨落在青瓦上,响声清脆,又流泻出一串珠子。天与地的界限在这一刻变得不甚明晰,从不断荡开涟漪的雨泊中,水涡在不断的生灭。

    他从这雨声中感受到一种不详。

    十年、二十年……既已许诺永远。

    第59章

    天界, 从不下雨。

    也是,天界本就处于天之高端,哪里还有更高的地方能够给天界下雨。

    天界从来都是雾气渺茫, 将所有的一切都掩藏在雾气下, 旁人看来自是美轮美奂, 瑞气祥光。殊不知……有多少的恩恩怨怨,被埋葬在这里。

    有两位仙娥袅袅婷婷走过,手臂上的红色帛带在走动间划出鲜艳而柔软的弧度, 窃窃间, 却是说着天界最近发生的一件大事。

    太子谋反,叛将被俘。

    不日, 则要对太子进行判罪。

    太子师曾为此求情,却被陛下毫不留情打入牢狱。

    “陛下会对太子殿下怎么样么,他们父子失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但是,太子毕竟是太子,这些年在众朝臣面前……”

    “我们只是小仙娥罢了, 能说的上什么话, 陛下自登位以来就对自己的母族多加犒赏提拔, 新近飞升的仙人,本应安排……职务, 但是陛下只拿那样的职位来打发他们, 他们在凡间也算的上是天之骄子吧,但是, 在这天界,空有实力……”

    幽暗地牢内, 一道锁链牢牢困锁住苏茗。苏茗这才发现他的记忆根本是零零碎碎,上一秒还在给梅树浇水,下一秒就沦为阶下之囚。

    成为阶下之囚的原因也很简单,谋反失败,按法应当削去仙骨,贬谪下凡。

    这么多年,天帝一直都对自己的儿子百般挑剔,处处打压,夺兵权,强赐婚,剪党羽,寻错处,无所不用其极。

    朝野内,人心惶惶。

    退,退到何处才能远离纷争。

    逃,逃过何处才能护人周全。

    决定谋反,简直就像是喝水一样简单。

    早在谋反的时候,苏茗……太子明夙,就已经做好一切的准备。

    不论是成功,还是失败。

    明夙与父亲的感情并不亲厚。

    明夙……心怀反骨。

    伴随锁链轻响,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明夙却连头也没有抬,而是细细的感受着穿入自己琵琶骨处的锁链带给自己的疼痛感,仔细体悟才能体悟到锁链的妙处,每一根锁链都生着细细密密的倒刺,可以吸附在伤口处,微微一动,便是牵动血肉。

    来人是……柯元嘉。

    他已经换上了别样的装束,银甲系带,英姿飒爽,面上却是沉痛的颜色,颇有痛心疾首之感,看上去很是痛惜明夙的误入歧途。

    “我没想到,你居然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忤逆君父,举旗谋反,你……我是来劝你回头的,否则,你真的会死。”

    “所以,你才偷走我的部署与谋划,又将我的部署与谋划悉数告诉父亲,换得……战神的职位。还在酒里下了毒。这副甲胄,你穿着确实不错,很是英姿勃发,所以,现在的你,是来向我炫耀你的谋划?”

    柯元嘉:“……你!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看不起我,但现在,是我看不起你。”

    他的语调突然激动些许,随即便转向低沉,“无论陛下做了什么,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你这样做,视君纲父纲何在,你这样的人,登上位,也会惹天下大乱,再无纲常,你……你是不是永远不明白这一点。”

    明夙:“哦。”

    气的他振袖而走。

    这时,明夙却听到另一个声音。

    一个老人穿着青衣,缓缓来到他的面前,他头发花白,微微佝偻着背,眼中却闪烁着睿智与温和的光,正是太子明夙的老师。

    “苏茗”却微微愣住了,因为眼前的老人,正是他在现代时的老师。

    明夙:“老师?我听别人说……原来你无事,无事便好,他是放过你了么。还有他们呢。”

    “你应该问,你该怎么样吧。你把那些罪行都担了下来,说你以毒药控制胁迫他们,你以为这样做,就能让他们安然无恙么。”

    明夙微微一笑,这么多境地中,他居然还能笑的出来,“这样的结果,当初就已经想过了,我知道失败的代价,却还是做了此事,就说明,我已经有承担代价的决意。现在,该是我承担代价的时候了。”

    “天君陛下,我的父亲,”明夙的笑意又收敛了,“如果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我一定会对他的所作所为感到伤心,他对我,既没有父亲对孩子的疼爱,也没有君王对臣子的器量,也许……我在他的心里,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敌人吧,觊觎着他的王位。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如此看我,我当然要还给他一个这样的我,只不过,我失败了。”

    “纵使如此,彻底杀死我,也是一件难事。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应该会选择将我的□□镇压在某处,又将我的神魂投入轮回,世世消磨,不知要给我怎样惨痛的经历……”

    “老师,你走吧。与我这样的囚徒呆在一起,恐怕会损伤您的名声。”

    明夙却又想起了什么,他的神色本来是平静非常的,仔细端详才能看出他隐藏的很深的疲惫,但顷刻之间眼瞳却闪过一抹亮色。

    “我有一个牵念挂心之人,他,被我封禁在一个地方,待我获罪,师父再去将他放出吧,这也是徒儿最后的心愿。”

    青衣老人却幽幽叹息一声,“你觉得,这样做是对的么。我想,他也许宁愿……不过,这是你们的事情,我也做不了主。”

    除了这样,还能如何,让他陪着自己落入这样死生未知的局面么。明夙还没有到这个地步。本来,就是自己给予他生命,因为一点机缘,也因为自己有些害怕寂寞与孤独,便以自己的鳞、骨、血创造……

    他难道就是自己的东西了么,自己就能让他陪自己葬送么?

    伴随着牢狱之门的关闭,黑暗也如影随形,明夙的眼瞳中,再不见一点反射的光芒。

    明夙。苏茗。

    苏茗只觉得自己的周身十分的疼痛,原来这就是锁链穿身的感觉么,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穿在串子上的什么海产一样,他有点想笑,却只是牵动了些许皮肉,并没能笑得出来。

    不管怎么样,就他看到的,太子明夙的筹谋终于还是失败了,在轮回中不断受苦的,并非是他,而是他一心一意想要保护的人。

    为什么会这样。

    好吧,傻子也能想的出来。

    相比较起来的话,果然还是濮阳殊这个傻子更傻一些——

    自己与……濮阳殊,也算得上是前世今生了吧,早在十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濮阳殊,心头便已经有这样的感觉。

    明明只是初次相逢,明明之前素昧平生,与之说话的一瞬间,却有万千情绪涌上心头。

    这种感觉在照镜子的时候达到顶峰。

    一本小说里的反派。

    一张与他孩提时期七分相像的脸。

    还有心头涌上的莫名悸动。

    稚弱的孩子气的脸,乌黑的发盖着广润的前额,看上去有些木呆呆的。

    是那种走在路上会被路人惊呼“哇好漂亮”“咦怎么感觉孩子像个人偶”的那种脸,那种神态。

    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大多数的人类孩子在这个年纪都很可爱,但是濮阳殊给苏茗的感觉就是不一样,那种感觉是与君初相识,恰似……故人归来。

    下一刻,面前的场景则再度转换。

    这一次,苏茗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躯,这具身体的伤势,似乎更沉重了一点。天底下也再没有这么隆重的刑罚。

    苏茗看着低压压的窃窃私语的人群,觉得四周琉璃瓦上反射出来的光芒十足刺目。

    废黜太子,并且对太子处刑,自是一个严肃而隆重的事情。

    首先出场的是宣读檄文的文官,他摊开手中的卷轴,开始宣读太子一十八条罪状,状状椎心泣血。

    首先以父亲、国君的身份表示自己对太子的期许,对仗工整,感情充沛;其后历数太子一十八项罪状,从不肯接受赐婚的忤逆之罪到没有定时昏晨请安的不孝之罪,从四菜一汤的奢靡之罪到天龙六架的逾制之罪……从莫须有的罪状一路说到微表情,又从微表情探究到了苏茗的内心。

    其实哪里需要凑这么多罪名呢,谋反不就够可了么,拿出这么多罪状,不过是为了佐证自己早有异心罢了。

    到最后,苏茗终于听到自己的结局,明夙的结局。

    将□□镇压到海底,将灵魂放逐到人间。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雷刑加身,要将□□与魂魄生生分离的时候,苏茗在错眼一刹间看到一抹银光。

    明夙的惊讶。

    苏茗的了然。

    最后都蕴含成一种复杂而微妙的情绪,在心头微微发酵,酝酿出一种清苦的味道。回想起自己的回忆之境的记忆,苏茗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当初的自己与“濮阳殊”根本算不得过分亲近,大多数时候,都是“濮阳殊”在倾听着自己的言语。

    所以,他才会在最后的关头将他送出,盼望他可以不再理会天界的纷争,找到世俗的……幸福。幸福。

    他也终于明白那只银镯里蕴藏的是什么秘密,那里是归墟所在之地,也是他的□□被封禁的存在,只有让自己的魂体与□□结合,自己才可以拿回自己的力量。

    当年,是他代替自己受刑,所以,自己的神魂力量并没有损耗,还在多年的温养中逐渐恢复了起来。

    所以,自己一直担心的□□与神魂不匹配的问题得到解决了,他大可以用手头现有的东西制作一副躯壳,这副躯壳只要支持他前往归墟,获得身体便可以。

    他……要先换魂,再去归墟。决不能再将濮阳殊牵扯到这里来。

    绝不能这样。

    **

    濮阳殊几乎压不住自己的恐慌。

    在这个空荡荡的时刻,他觉得自己好像重新成为了那个一无所有的孩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坐着,心中是一片巨大的空洞。

    他又觉得自己的心里是一团乱麻。好不容易找到的东西,唯一的珍贵的东西,似乎又要被别人无情的夺走了。

    他的世界又变得风雨飘摇。

    这时,熟悉的声音却传到了他的耳边,是一个温和却疲惫的声音,淡淡的,却一扫他心头的情绪,他有点不知道如何开口向他讲明如今的困境,便只是讷讷无言。

    “哥哥,你去哪里了,转瞬之间,我就感知不到你的气息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这种事终究是瞒不住的,还是应该早做打算,于是他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苏茗让他定夺,苏茗听到预言,更加坚定自己的决心,自己不能再这样等待,否则,只会落得悲惨的下场。

    苏茗道:“换魂之事,应该做打算了,所有的药材都已经着急,就在两三天内……完成吧。”

    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到时候,你我就能见面了。”

    濮阳殊沉默一息,嗯了一声,假作无意道:“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吧,我不希望哥哥做冒险的事情。”

    苏茗道:“当然。”

    苏茗想了想,又道:“对了,那些画像呢,怎么不见了,你不是要在这些画卷里寻找……妻子么,你的年岁也不小了,是该找一个相伴一生的人。也许你觉得这样会有点早,但是其实已经算是晚的了,人生在世上,总要经历诸多风雨,风雨路上,有人同行,才是好的。”

    濮阳殊:“……”

    不同寻常的感觉弥漫在濮阳殊的心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为什么,他分明已经回到自己身边,很快就要以全新身份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从此可以牵着他的手迈向未知的旅途,他却说出这样的话,让他泛起如此不详的预感。

    这种预感是如此的明晰,明晰的让他心中发寒……

    “不过我想了想,你其实还蛮年轻,也没有必要这么早就找妻子。”

    苏茗又如此改口道。

    第60章

    这么大的事情, 他觉得他非得把把关不可,但是,自己很快就要走了, 前途未明生死未知, 他对濮阳殊的未来是十分担忧的。

    本来是想给他找一个互相扶持之人, 可不要好心办坏事。

    濮阳殊硬邦邦道:“你知道就好。”

    像是觉得语气太过僵硬,下一句话,他的语气就柔和了不少, “现在, 我的处境这么危险,堪称风雨飘扬, 哪一家会愿意把女儿嫁给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人会看得上我。”

    “我知道,很多人……都看不起我,围拢在我的身边,也只是为我逐年积蓄起来的权力,这些人就像是蓬草一样,随风倾倒。现在, 我被施加这样的预言, 他们不落井下石已是不错, 还能奢求更多的事情么。就让他们随风飘走吧。”

    太清醒了,清醒的有些悲凉。

    “也没必要如此悲观, 这些年, 你我收拢了不少下属,得到不少朋友, 他们都是值得信赖的存在。人还是要相信情谊的吧,就好像, 你……应该相信我一样。”苏茗柔声道。

    “我会保护你的。”

    他轻轻的说。

    濮阳殊也嗯了一声,语气却活泼了起来,“哥哥若是成功拥有身体,我该如何向众人介绍?介绍完之后,哥哥想拥有怎样的职位?哥哥有想做的事情么,是要和我一起去的吧。去哪里看看风景,还是找一处好玩的地方?”

    “距离这里不远可是有一片紫枫林,不论春夏都烂漫若紫云。我们以前因为去过,哥哥十分喜欢那里的景色,我们就去那里吧,一定是不一样的感觉。”

    他碎碎念起来,像是已经幻想起以后的美好生活,让苏茗舍不得打断。

    濮阳殊的宿命轮回,的确可以在这一代斩断了吧……他不由得有些心不在焉。

    “哥哥,你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的计划怎么样。”

    “很好很好,在听在听。”

    “那,我们就在哥哥成功得到身体的三日后去吧。放心,我也会保护哥哥的,那些人,动不了我们一根毫毛。”

    “嗯?这样的局势,不太适合。”

    “再说吧,何必急于一时。总会有那样的机会的……”

    如果他能活着回来。

    “哦。”濮阳殊乖乖的说。

    但他的心,却逐渐的下沉下沉,哥哥的心里一定筹谋着什么东西,而他不肯向他泄露他的筹谋,他要抛下自己了,就像,就像过去的千百次一样。

    千……百次?

    放置在一旁的银枪发出一声哀颤,低低的和着濮阳殊的心率——

    濮阳殊陷入梦魇之中。

    依旧是那个梦魇。

    千奇百怪的梦魇,总以自己被抛弃作为终结。他突然想起哥哥给自己讲过的那个故事。

    咦,哥哥是谁?

    在他漫长又荒芜的人生中,所得的,不一直都是讥嘲、讽刺、辱骂、责打么。

    谁会给自己讲故事?谁会试探他的体温?谁会把他的额头与自己的额头相抵?谁会满怀情谊的把自己搂在他的怀里,像是如获至宝?

    瓶子里的魔鬼,被神施加世上最为残酷的惩罚。他的所有神通都被囚禁在瓶子里,毫无用武之地。不老不死的魔鬼不需要饮食也无需睡眠,被囚禁在瓶子里的它得不到饮食也得不到睡眠,它只能祈祷,祈祷有一个人可以把它从瓶子里放出。

    第一个百年,魔鬼许诺将会给拯救它的人数之不清的财富。

    第二个百年,魔鬼许诺将会给拯救他的人一个庞大的王国。

    第三个百年,魔鬼许诺将会给拯救他的人三个愿望,无论什么愿望,魔鬼都会满足。

    但是,始终没有人来。

    魔鬼在这个狭窄的瓶子里待了四百年。

    最后,它诅咒发誓,要杀死那个拯救它的人。

    这世间很严酷的刑罚是什么?

    是期待。

    神让魔鬼在瓶中期待着,但是这份期待实在太久了,久到让魔鬼都面目全非。

    还有比这更严酷的刑罚么。

    当然有。

    魔鬼想要杀死渔夫,渔夫却以智慧将魔鬼重新封禁,好不容易才盼到的自由,便这样同魔鬼失之交臂,它又要重新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瓶子里去。

    最严酷的刑罚,短暂的得到之后又迅速的失去。

    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魔鬼想要取走渔夫的性命,只因为它等待太久,等的恨意昭彰。

    杀人之罪,自当严惩。

    但自己……只是希望哥哥陪在自己的身边。

    濮阳殊在梦魇中醒来,额前满是冷汗,早已经复苏多年的七情六欲在胸口激荡,让他迫切的想要喝一些凉水,于是他下床来,灌了一杯凉水下肚。

    “怎么了,不舒服。还是又梦魇了。”

    苏茗总是能够注意到他的情绪,他的异常。

    濮阳殊扯了扯嘴角,道:“我只是有些紧张,我不确定有多少人会站在我的身边。我已经把有可能会阻碍我的人都关了起来,包括濮阳宣与濮阳潜。”

    “嗯。我相信你。”

    有点时候,也不要这么相信自己啊。

    “哥哥,永远都留在我的身边就好。”

    濮阳殊走出房门,坐在台阶上,把自己的脸埋在膝盖里,但他却没有听见如常的安慰。

    “哥哥是不是觉得,我已经长大了,以后……就不能与你在一起了。不能一起练武,一起聊天,一起睡觉。”

    “啊。”苏茗应了两声,“是这样。”

    理应是这样。

    曾经的濮阳殊是一块未经打磨的原石,现在的濮阳殊已经光彩照人。

    他牵着濮阳殊走了这么久,是该放手,该像放开风筝线一样放手濮阳殊,让他得到自由。被人牵着的风筝,注定是飞的不远的。

    濮阳殊愣神了一会儿,“你还记得么,小的时候,我说过什么话么。”

    “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没有哪个人可以与哪个人一直在一起,无论兄弟君臣亦或者是别的,除非……”

    苏茗道:“你想说什么?”

    濮阳殊轻声道:“如果是夫妻道侣……”

    “够了。”他的话语被苏茗的冷硬所打断,是斩钉截铁的拒绝,“别再说这么孩子气的话了,你的年龄已经不小了,这种妄语,不是可以轻易出口的。”

    你觉得,我是在说什么妄语么。

    你觉得,我只是一时兴起么。

    你觉得,我自己……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么。

    你觉得,这些话语,都是未经深思熟虑擅自出口的么。

    濮阳殊的脸色刹那变得苍白如纸,是他冲动发言,但冲动的只是这个行为,而不是他所说的话,这些话语,其实藏在他的心里很久很久了。

    为什么要用这么冷硬的语气,难道自己的爱,是这么不能为他所接受,是这么肮脏丑恶。

    以前,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一滴水珠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溅起小小的一点水花。

    濮阳殊惊讶的看着那点水珠,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原来,自己的眼睛里,居然还能流出这样的泪水么。

    他从来都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的。

    濮阳殊侧过头去,盯着台阶缝隙里生长出来的一株小花,眼眶却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他突然觉得有排山倒海的委屈涌上心头,虽然仔细一想自己其实好像没什么受委屈的地方。

    怎么,你喜欢别人,别人就要喜欢你么。这些年,自己与哥哥的身份只暴露给月影岚,东方凤与濮阳纯,濮阳雷与濮阳同,充其量只是觉得自己有病。

    那些侍卫侍女,只觉得他冷脸笑脸的一日一换很有趣,哥哥在的时候他们就一窝蜂涌上去,他在的时候别人就绕道走。

    说什么,少主果然很喜欢剑,练剑的那一日心情就好,练枪的时候心情就不好。都是扯淡。

    濮阳殊眨了眨眼睛,感觉自己的眼睛磨砂一般的痛和干涩,只是留了几滴眼泪,就这么难受么。他以前,也从未哭过的。

    “哥哥,”他用手背擦拭掉自己新涌出来的眼泪,轻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的爱很肮脏,我根本……不配爱你。我的爱,让你觉得恶心,是这样么。”

    他的语速实在太快,快的让苏茗一时之间几乎反应不及。

    “不是。”

    哈哈,哈哈哈,苏茗漠然的想,要比谁反应更快么,你的语速很快,自己的语速也不赖啊。分明是濮阳殊掌控身体,识海之中的苏茗却觉得自己的手背被那一滴眼泪灼烧的隐隐发烫。

    “你还记得,你那所谓的命格么,命主孤煞,生世熬煎。这说明,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转世,你的前世,前前世,前前前世乃至更久远之世,都在悲惨孤苦中度过。”

    濮阳殊动了动嘴唇,低下了头,“我也有这种感觉。每一次梦魇……那么模糊的记忆,却又那么真实,我总是梦见我不被人待见的一生,梦见自己孤绝的处境,梦见自己的死。”

    还梦见一个虚无缥缈的人影,那个人影似乎是在对他说着什么,但他从来都记不住那句话。他分明是听清楚了那句话的,那句话也分明是哥哥的声音……他只是忘记了,忘记那句话是什么。

    他想到命格箴言的前半句话,道:“就算是命主孤煞,也不代表我会克死别人,在回忆里,我没有克死过任何人,哪怕是这一世也一样,如果那些待我不好的人都被我克死,我也不会这么孤苦……还是说,所谓的孤煞之命,只会克死与自己亲近的……”

    “停停停。我说的不是这样。”

    “我是说,如果,你是因为我给你的温暖而想永远和我在一起,那你是找错了人。”

    “……为什么?”

    沉默。

    “如果我说,所谓的‘命主孤煞,生世熬煎’的命运原是我的,你只是代我受劫呢!”

    “那我一定也是心甘情愿,九死不悔。”

    输人不输阵,就算不知道在吵什么,声音也要比所有人都大才行,还有就是必须要用四字成语,这样显得自己很有文化,又掷地有声。这是小濮阳殊给大濮阳殊的告诫。

    “如果,这个命格原是你的,我会很高兴代你受劫。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会觉得……这么多的孤苦,实在太好了,越是孤苦,我便越开心。如果,我是在替你受劫。”

    月光照在他的眉骨上,打下一点微光。

    苏茗看不见他孩子气的眼神,看不见他足以割伤人心的眼神。

    **

    沧月城与天都城彻底撕破了脸。

    这么多年,两城因为贸易的缘故起了不少摩擦,相较起天都城的蒸蒸日上,沧月城简直是每况愈下。他们迫切的希望寻到天都城的错处……

    于此同时,濮阳殊面对的压力也是无法想象。这些年,苏茗其实已经算的上是渐渐隐于幕后,虽然他本身就已经隐的不能再隐了,他想,自己也该帮濮阳殊分担一些工作。

    却被濮阳殊拒绝。

    他已经长大了,说拒绝的话语时居然有一种不容忤逆的气势在,苏茗感觉他的心情可能不是很好,便不再说什么了,是因为这些天的事情的确让他焦头烂额吧,待他回到归墟,找回力量,濮阳殊便不会再有这样的待遇了。

    终究,是他……害了他。

    他一直避免这么想,却忍不住那么想,当年,自己不该把他交给自己的师父的,他不能理解师父为什么会这么做,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这是百世磨折的刑罚,怎能让他人以身替之!

    说什么九死不悔……

    那时候的他,真是一腔孤勇,就这样承担不属于自己的苦,自己的痛。真是愚蠢啊,真是愚蠢,难道是为了报恩么,别可笑了,他对他,根本没有什么恩情可言。

    是自己创造出他,来慰藉自己的孤独,自己应该对他负责,应该是自己保护他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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