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老太爷,您没事吧?

    老爷子手里捏着棋子, 沉思两秒后,说:“可行倒是可行,就是周期有点长, 光是翻修古镇就要花大把的时间,前期投入成本太大。”

    丁宴澄:“这本来就不是一个短期盈利的项目, 而且当下明星效应长久不衰, 相比其他古镇创新度也高, 后期收益不会低的。”

    闻言,老爷子也终于是放下了手里的棋子, 笑道:“我们老一辈的思想,赶不上你们年轻人了。”

    “我这点儿本事不也是跟着你和爸爸学的。”

    老爷子笑着叹了口气,站起来,手握成拳头轻轻锤自己的后背:“你们这辈的兄弟姐妹里,只有你是最中用的。”

    爷爷年轻的之后伤过腰, 坐久了就疼, 丁宴澄赶忙起身去扶他:“怎么不去书桌上下棋, 这个垫子连个靠背的都没有。”

    “这里光线好嘛,再说了, 就坐两个小时,不会断的。”

    丁宴澄无奈一笑,扶老爷子往楼下去:“先吃饭吧,我让阿姨把菜端出来了。”

    “嗯,好。”

    阿姨和管家都有点儿怕老爷子,布置好餐厅以后就在门外守着了,丁宴澄始终觉得爷爷今天来应该是有事情要找他, 吃饭期间主动帮老爷子盛汤布菜,爷孙俩有说有笑的。

    等吃得差不多的时候, 老爷子放下碗筷,丁宴澄抽了张餐巾给他。

    老爷子接过来擦拭嘴角:“上次徐家的跟你吃饭,就只聊了工作吗。”

    丁宴澄还在捧着碗喝汤,声音有些含糊:“那倒不是,他还想介绍我和他女儿认识。”

    徐家的那个女儿徐新月,老爷子也是见过几面的,是个不错的孩子,学历好,样貌也好,体面。

    但说实在的,像他们这种家庭,也不需要靠那些联姻来巩固什么,所以当听到丁宴澄给回绝以后,他也没说什么。

    只是,老爷子放下餐巾,打量起自己这个最得意的孙子。

    记忆中的小男孩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了,聪明能干,独当一面,每次看到这个孙子,都会让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自豪与骄傲油然而生。

    “你身边,除了那一两个还在读大学的妹妹,其他要么结婚要么也有对象了,你呢,下个月就要二十九的人了,还自己一个人,你说这像话吗。”

    丁宴澄放下碗,也抽了一张餐巾:“公司里事情多,离不开人,而且现在还没到时候。”

    “公司里那么多人,缺你一个?”老爷子抿抿唇:“不说我了,你奶奶,你爸妈,他们嘴上不催,心里可都盼着你结婚成家的。”

    “爷爷,徐家那个我不喜欢,你别劝我了。”丁宴澄直说。

    老爷子哼笑一声:“我可没劝你非要和徐家那丫头处,我只是提醒你,该找一个了,我们家底子也还过得去,你就找你自己喜欢的就行了,我们都接纳。”

    刚才吃得有点多了,老爷子双手撑住桌子,站起来:“你不是和老姜家那小子走得也近,人家身边三天两头换一个。”

    丁宴澄笑:“你想让我跟姜洲学,动不动就有人找上门?”

    老爷子‘啧’了一声:“我是让你跟他学这个吗,我是让你学学怎么开窍。”

    闻言,丁宴澄一边笑一边摇头,不想再继续跟他讨论这个问题,不然到最后指定要吵起来。

    吃好饭,阿姨进来收拾餐具,丁宴澄找借口去楼上了,老爷子自己一个人在别墅转了一圈,觉得没意思,就也要走。

    二楼楼梯口有一排柜子,平时放一些摆件,书之类的,在路过那排柜子的时候,老爷子眼尖,看见了一个写着一院的塑料袋子。

    拿起袋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挂号单和病历本,他随手拿了一张挂号单,看清上面挂的科室以及病人的名字后,眼睛都瞪大了。

    科室:泌尿科男性性功能障碍心理咨询

    姓名:丁宴澄

    一直跟在老爷子身后的管家看他脸色突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急忙上前:“老太爷,您身体不舒服吗?”

    老爷子躲开了管家的搀扶,同时以最快的速度将挂号单塞进塑料袋里:“没事,就是刚才晚饭吃得太多了,不消化。”

    “哎哟,那我去找找消食儿的药过来。”

    等管家离开后,老爷子才稍微缓过点劲来,他又仔仔细细翻看了一下塑料袋里的东西,越看手越抖。

    难怪了,叫他找对象死活不愿意,原来是这个原因。

    此刻,老爷子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但他又想不通,他们家里没有这种遗传病,自己这个孙子看着体格也健壮,按理来说,这不应该啊

    管家找来了消食的药,被老爷子一把推开了,一边往楼下走一边嘴里呢喃着:“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呢”

    回去的路上,老爷子一直心神不宁,司机频频通过后视镜看他,忍不住问:“老太爷,您没事吧?我看您脸色不太对啊。”

    老爷子睨了司机一眼,脸色不太对?他现在脸色要是能好那就怪了!

    不行!

    老爷子一拍大腿,掏出手机拨弄了几下:“喂老金啊,你最近在国内吗我这边啊需要你给配个药,你什么时候能给我什么药,还能是什么药,就是平时那些人找你配的药嗯嗯,反正你尽快配过来吧。”

    快要挂电话的时候,老爷子又在后面加了一句:“对了,多配几副,不然怕治得不彻底嗯嗯,就这样。”

    挂断电话,老爷子才终于是松下一口气,司机又从后视镜里看了他几眼,想问他有没有事,但见他脸上依旧愁云满布,便识趣地没有再说话。

    别墅里,丁宴澄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正好响了两下,他将浴巾往肩膀上一搭,拿起手机。

    宋满:阿澄,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项目,我这周日有时间。

    丁宴澄擦干净手上的水,回复:好,那我把时间和地址发给你。

    “叩叩——”

    阿姨提着香炉站在门口问:“先生,现在点香吗?”

    丁宴澄睨了她一眼,点点头,随后手指滑动屏幕,找到了曲之意的联系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他走到连通卧室的阳台。

    “喂阿澄,什么事啊。”

    手机听筒里传来曲之意轻快的声音,听筒离耳朵太近了,就好像是在贴着他讲话一样。

    丁宴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随后不动声色道:“我和宋满约好时间了,在周日的下午,地点等会我手机上发给你。”

    “周日下午吗?”曲之意想起他和吴榷也约了周日,就是具体时间还没定下来。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犹豫,丁宴澄问:“你不方便?”

    曲之意立刻说:“没有,时间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会准时到的。”

    丁宴澄说好。

    挂断电话,曲之意就有点儿犯难了,没想到丁宴澄那边也把时间定在了周六,那跟吴榷的话,就只能是早上或者晚上了。

    早上好不容易休息一天,还要早起?

    曲之意果断摇头,丁宴澄那边应该结束得比较早,还是晚上吧。

    这样想着,曲之意又联系了吴榷,跟他约周日晚上的时间。

    原本他还担心晚上会不会有点耽误人家的人家,没想到吴榷在电话里答应得很爽快。

    完美安排好时间,曲之意躺倒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他在家穿得都比较随意,一件圆领T恤一条宽松的运动裤,一伸懒腰衣服就往上跑。

    奶奶端了切好的果盘过来,也在沙发上坐下看电视:“嘞个礼拜天要跟朋友出去耍啊。”

    “对,吃个饭。”

    曲之意在沙发上打了个滚儿,伸手想去够果盘,但明显手不够长,奶奶笑了笑,把果盘给他端近了些,曲之意很‘识趣’地甜甜说了声谢谢,用牙签戳了块儿西瓜塞进嘴里:“嗯~好甜。”

    电视这会儿在放广告,奶奶找到遥控器重新换频道:“好吃明天再买一个回来。”

    曲之意点头:“都好。”

    奶奶一边调频道,一边打趣他:“那你礼拜天约的朋友还不少嘛,看你打了两个电话。”

    “还好还好。”曲之意笑着打哈哈。

    奶奶笑呵呵地看他:“都是男娃娃蛮?在追你嗦?”

    曲之意嘴里的西瓜还没咽下去,被奶奶的这两句话惊得差点呛到,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没有,普通朋友。”

    但奶奶显然是有自己的理解方式:“普通朋友也是可以发展成朋友的嘛,那两个娃娃啷个样,人好不好?”

    曲之意又是无奈又是笑:“哎呀你想什么呢,真的就是普通朋友,一个是我的病人,一个是望舒哥的同事,年纪比我还小呢。”

    “比你还小啊,”奶奶的脑回路在飞速流转:“比你还小的不得行的哈,你想一哈,你每天在医院上班,累都要累死了,拢屋了还要管他,不得行不得行。”

    曲之意笑得无奈,还没来得及插嘴,奶奶又继续评价:“另外一个得的是撒子病嘛,严不严重安?要是不严重,能医好,人又不错的话,那还是可以交往一哈的。”

    “你们认识好久了嘛,我认不认得到嘞两个人?”

    曲之意拗不过奶奶的追问,道:“都没认识多久。”

    “都没得好久啊,”奶奶撇撇嘴,转而又安慰他:“那也没得事,多走动走动就熟悉了。”

    曲之意张嘴想说‘这都没有的事’,但对上奶奶关切的目光后,喉咙里的话就又咽了回去,最后变成:“好。”

    第32章 曲之意:演戏好难

    丁宴澄发过来的地址在城市靠南的一个商圈, 因为是这两年新建的,又背靠一个小景点,所以也算是人流量比较大的一个地方, 餐厅,游乐项目, 街边路演, 在这里都能看到。

    曲之意在地下车库停好车, 刚坐电梯上来,就收到丁宴澄发给他的共享实时位置, 他们在东区的一家咖啡店。

    他按照地图上的标注一路找过去,等看到那家咖啡店的招牌,他收起手机,拿出自己的专业素养,找好状态, 若无其事地推门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 喝点什么?”

    曲之意浅浅扫了眼菜单表:“一杯美式咖啡, 一份提拉米苏,微甜的。”

    “好的。”店员在电脑上操作好, 撕下小票递给他:“先生您的小票,您可以先找个位置坐坐。”

    曲之意已经看到丁宴澄他们的位置了,他正在和一个比他稍成熟的男人讲话。

    回过头,曲之意礼貌地说了声“谢谢”,接过小票假装去找座位。

    “嗯,等到他们那边的负责人来了,我会跟他们说的。”

    丁宴澄又指了指平板右下角的那个板块:“还有这里, 他们要看的其实还是数据,所以需要做一个PPT, 这样才能更直观地把优势展现出来。”

    宋满点头说:“好。”

    曲之意是从他们后方走过来的,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最后将视线落在了他们这里。

    “阿澄?好巧,你也在这里?”

    丁宴澄抬头,略微惊讶:“之意?”

    宋满是背对曲之意的,见有人过来,就也回头看。

    曲之意朝丁宴澄点点头,随即对宋满笑了笑:“你好。”

    宋满不认识他,但出于礼貌,也笑着回了句你好。

    “在找座位吗,”丁宴澄往旁边挪了下:“你坐我们这里好了。”

    “方便吗?我看你们好像在聊事情。”

    “没事,我们也聊得差不多了,”说着,丁宴澄主动向宋满介绍:“姐夫,这是我朋友,曲之意。”

    又对曲之意说:“宋满,我姐夫。”

    曲之意朝伸出手:“宋先生。”

    “曲先生。”

    这家咖啡厅环境很不错,丁宴澄他们选的又是挨着落地窗的位置,一扭头就能看到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服务员端着咖啡还有蛋糕过来:“您慢用。”

    曲之意点头说了声谢谢。

    “他们家的咖啡还不错,豆子是从肯尼亚进口过来的。”丁宴澄说。

    曲之意低头喝了一口,瞳孔一亮:“味道确实很浓郁。”

    丁宴澄笑了笑,唇角微扬。

    他们先前用来讨论的平板文件这些都还没来得及收,曲之意草草撇了一眼,找到话题:“果然,职场精英就是不一样,休息天都要工作。”

    丁宴澄笑着摇头:“我可不想工作,是我们宋主管工作狂,拉着我加班。”

    宋满看上去比丁宴澄年长几岁,可能是在职场待久了,哪怕穿的是衬衫牛仔裤这样的日常装,气质上也依旧是和普通人不一样的。

    他轻笑着抿了一口咖啡:“说得好像你不着急这个项目一样,要不是你一直在催我方案,我也不至于周末约你出来,你姐还说今天要让我陪她逛街呢。”

    曲之意:“我看你们两个是彼此彼此,阿澄经常跟我说起宋先生你的,说你工作仔细,办事周到。”

    宋满放下咖啡,有些意外:“评价这么高?我可从来没听他这么夸过我。”

    曲之意笑:“夸人哪有当面夸的,阿澄还跟我说宋先生你从小就是学霸尖子生,是高考千军万马里闯出来的省状元。”

    宋满仰靠住沙发靠背,倒是没有不好意思,笑着去看丁宴澄:“难怪宴绮说你和大伯是越来越像了,夸人也不当面夸,是怕我骄傲吗。”

    “是有点儿怕,怕你到时候不认真工作。”

    都听出来丁宴澄是在开玩笑,三个人都无声地笑了。

    “不过宋先生确实很厉害啊,高考的省状元,这已经不是一般人了。”曲之意由衷地说。

    “曲先生太会说笑了,”宋满说:“不过那个时候在读书上,确实要比其他人花的时间多。”

    不过分骄傲,但也没有因为农村出身,而有自卑心理,说话做事都自信大方,侃侃而谈,这是宋满给曲之意的第一印象。

    他点头:“努力都是会有收获的,宋先生现在的发展就已经很羡煞旁人了。”

    宋满笑着说没有,又问:“曲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

    “医生。”

    宋满挑眉:“医生也好啊,是在哪个医院?”

    “一院,中环南路那里。”

    宋满的眼底露出一抹敬佩:“以前我爸妈也是想让我学医的,说是毕业以后工作稳定,但我觉得在医院上班太考验人了,就没选这个专业,现在想想,什么工作都一样,在公司上班也一样考验人。”

    曲之意笑了一下:“老一辈的人都是这样的,就想图个安稳。”

    宋满点头,很认同他的这句话。

    “我听宋先生的口音有点耳熟,你老家是哪里的?”

    宋满一顿,笑着问:“我还以为我没有口音呢,我普通话可是考到了二甲的,也能听出口音吗?”

    “不严重,只是感觉跟我们那边有点像,不仔细听还是听不出来的。”

    “好吧,”宋满笑着说:“我们那离重庆云南很近,挨着的。”

    “难怪了,”曲之意拖长了声音,说:“那边山很多。”

    宋满诧异地看着曲之意,他记得他没直接说地名:“你知道是哪里?”

    曲之意假装想了一下,尝试着说:“陕西?”

    此话一出,宋满第一反应就是去看丁宴澄。

    而为了不露破绽,丁宴澄也第一时间接收了宋满的视线,他率先开口:“我可没跟他说过这个。”

    没想到曲之意能猜得这么准,宋满失笑道:“曲先生不会是心理医生吧,居然猜这么准。”

    对于宋满的这句话,曲之意没有否认也没有确认,而是说:“我老家也是那边的,就试着说了个名字。”

    宋满‘嗯’了一声,那一带的口音确实是比较相似的。

    “那宋先生的父母也来这边了吗,还是留在老家?”

    宋满说:“都接过来了,山里的日子太清苦了,做什么都不方便,而且他们年纪也大了,让两个老人留在那,我不放心。”

    “确实,”曲之意笑着点头,把话题往更深出引:“这样也蛮好的,很多老人家在一个地方呆了几十年,都不太会愿意去新的城市生活,哪怕儿女规劝也没作用。”

    第33章 怎么样?

    这话宋满感同身受:“一开始他们也是不想来的, 是我劝了好几次,才勉强答应下来。”

    曲之意笑着说:“很正常,我之前劝我奶奶到这边来生活, 她也不愿意,一直到现在, 也还是觉得老家好。”

    “如果一辈子都待在大山里, 那也没必要这么费心费力地往外走了, 过去的那些努力也都没有意义。”

    宋满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曲之意就有注意到, 他的表情跟先前有些不一样,像是说一半,又藏了一半。

    这一点丁宴澄也察觉到了,他和曲之意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曲之意“哈哈”一笑,说:“这话放在宋先生身上怕是不成立, 毕竟宋先生现在是事业有成, 家庭美满, 光是听着都要羡慕死了。”

    他想把宋满往宋玉那件事上引导,但宋满却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接, 只是浅浅笑着,把话题揭过去了。

    前面聊了那么久的事业,都谈笑自如,偏偏一说起家庭,就闭口不谈。

    如果一个人不愿意说起某件事,通常只有两种原因,一是觉得这件事没有说的必要, 二是怕,不敢说。

    宋满是属于哪种?

    曲之意抿唇, 心里的那块砝码渐渐偏向了第二个答案——他怕说起这个话题。

    “嗡嗡——”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两下,宋满拿起手机,回复完消息后,朝他们露出抱歉的笑,对丁宴澄说:“阿澄,我有点事可能得先走了。”

    “家里的事吗?”丁宴澄问。

    宋满摇头:“公司的,我得回去一趟。”

    丁宴澄又不动声色地看了曲之意一眼,在得到对方可以的眼神后,站起身道:“好,那我送你出去。”

    宋满笑:“不用,你陪你朋友好了。”

    说完,宋满自己收拾好桌上的资料,拿上平板走了。

    曲之意沉默地看着宋满离开的背影,他走得有点急,推玻璃门的时候,手指还磕到了把手。

    丁宴澄抱着双臂,后背靠在沙发上:“怎么样?”

    曲之意用勺子擓(kuǎi)了一小块提拉米苏放进嘴里,甜品本来是可以让人心情愉悦的,但此刻他却觉得食之无味:“情况有点复杂。”

    丁宴澄在脑中回想起刚才宋满说话时的状态,问:“何以见得?”

    曲之意放下勺子,扯过一张空白的A4纸,在上面写,丁宴澄便也坐得靠近了一点,两个人头歪着头,一个写一个看。

    “有三个前提,第一,他极度地想跨越他的原始阶层,从前拼命地上学,毕业以后拼命地工作,以及改变自己的口音。”

    “第二,他有很强的控制欲,只要是他认定的结果,身边的人就必须也得认定,他很不喜欢以前的生活,觉得太苦了,苦到让他不想回去,甚至把父母也接了过来,哪怕他的父母其实并不愿意。”

    “第三,他十分看重结果,一个人成功与否,过程不重要,结果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这个人没有成绩,那于他而言,就也没什么用,他对自己的衡量也是这样的。”

    “第一点和第三点我理解,但第二点,”丁宴澄食指轻点纸张:“你怎么知道他的父母是不愿意过来的?刚才宋满不是说了,他们是同意的吗?”

    曲之意缄默了一瞬,坦白道:“因为我让望舒哥去查过宋先生,所以知道一些细节。”

    从李望舒那里拿到的资料是十分齐全的,他们去了宋满的老家,从邻居那里得知,当时宋满为了劝父母从大山里搬出来,连续三年没有回去过年,最后一年回去,大年三十那晚,一家人大吵了一架,屋里摔得乒乓响,到了年初二,一家人就收拾东西走了。

    “哎哟,老宋啊,你们怎地年都不过完就要走啊,今天才初二哦。”

    宋爸放下手里的椅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笑道:“俺们要去城里头享福啦,俺媳妇儿有喜了,小满让俺们去帮忙带带。”

    搬家工人来来回回在把家具往卡车上搬,邻居怕自己挡路,就往旁边挪了点,看着比两边土房子还要长的卡车,满眼艳羡:“那好啊,小满有出息嘞,事业又好,娶的媳妇儿也好,你们家的苦日子啊,到头了。”

    宋爸只是笑,没说话,但那被挤满褶皱的脸上,分明是勉强要更多一些。

    “当时,丁小姐确实是怀孕了,但距离生产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如果真的是要去帮忙带孩子,那晚两个月也无伤大雅,何必要大年初二就走。”

    丁宴澄点头,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曲之意又继续说:“再者,他们到了这边以后,并没有被安排在宋先生他们的房子里,而是在另一个小区,包括小玉出生以后,宋先生的母亲也只是白天会来照顾,到了晚上就走了,小玉一直都是生活在宋先生他们身边的,被他们家的保姆照料的。”

    “而再往后面,我这边查到的是,小玉出事后,他们虽然还住在那个小区,但再也没有去过宋先生他们家里了,也拒绝宋先生去探望他们,”曲之意话音停顿了一下,扭头,对上丁宴澄的视线,说:“这很不正常。”

    丁宴澄看着他,只是思考了两秒,便得到了答案:“所以你由此得出,他父母一开始就不愿意来,是因为宋满说了什么严重的话,所以才妥协的。”

    曲之意点头。

    “在那之前,宋先生就有三年没有回去,那么那天晚上,他再次劝说父母,父母不同意,三个人吵起来的时候,你觉得他会说什么话。”

    丁宴澄:“如果你们不走,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曲之意打了一个响指:“没错。”

    “过去的人,思想,观念都传统,他们土生土长在那里,对那块土地有着割舍不掉的感情,虽然他们没钱没势,但靠自己的这一双手,耕耘这片土地,也建立了自己的家,还拉扯大了一个有出息有本事的孩子,这该是一件骄傲的事情。”

    “然而就是这个让人骄傲的孩子,却对他们说,他不喜欢这里,再也不要回这个地方,并且也不让他们继续生活在这里,那他们别无办法,只能”

    曲之意提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妥协。

    看着白纸上那两个字,丁宴澄想起刚才曲之意跟宋满说过这个。

    当时宋满回答得很轻松:“是我劝了好几次,才勉强答应下来。”

    可其实,他的劝根本不是劝,而是在逼迫。

    第34章 不开心

    “那后面你打算怎么做?”丁宴澄问。

    曲之意缓缓摇头, 这件事情确实是比他想象中还要棘手一些,宋满不会配合他的治疗,甚至只要一提起相关的话题, 就会直接终止对话。

    他暂时还没有找到方法。

    丁宴澄喝了一口咖啡,开玩笑地说:“不是说心理医生还有一个绝活, 催眠, 不如你给宋满试试。”

    曲之意失笑道:“催眠确实是一种心理治疗的手段, 但这个没有大家说的这么玄乎,而且, 催眠是必须要经过患者和家属的同意,才可以进行的,现如今宋先生都不知道这件事。”

    丁宴澄却有些意外:“你真的会?我只是随口一说。”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跟我老师学过一点。”

    丁宴澄点点头,突然, 旁边的落地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男生, 穿着白色T恤和卡其色工装裤, 男生染着金黄色的头发,站在窗外, 朝他们挥了挥手。

    是吴榷找过来了,曲之意连忙拿起手机看时间,离他和吴榷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提前到了。

    见吴榷朝咖啡店大门方向走,丁宴澄猜他应该是要进来找曲之意,不由眉心微拧。

    他记得这个男生,那次在那家茶楼里, 他和曲之意一起吃饭,还有一次是吃完饭的第二天, 他送曲之意去医院上班。

    “你还约了朋友。”丁宴澄说。

    吴榷已经推门进来了,曲之意只来得及说了句“对”,便站起身朝吴榷打招呼:“小榷。”

    吴榷也笑着朝他挥手,走近以后,朝气蓬勃地喊了声:“哥。”

    喊完,又注意到和曲之意坐在一起的丁宴澄,吴榷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说:“你是上次在饭店里遇到的那位,丁先生?”

    丁宴澄微微颔首,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坐着没有动,不咸不淡开口:“你好。”

    吴榷弯起眼睛,笑的时候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丁先生好。”视线撇到桌子上凌乱的纸张,看向曲之意:“哥,你们是在聊正事儿吗?”

    曲之意点点头,笑问:“你怎么来这么早,不是还有一个小时吗。”

    吴榷嘿嘿一笑:“哥你不知道吗,今天晚上这边有一个歌手路演,好多人都在往这边跑,我怕路上堵车迟到,就特意提前出门啦,我刚才过来的时候好像快开始了,我们也去看看呗。”

    “好吧。”

    原本他时间应该是安排得刚刚好的,没想到吴榷会提前,现在和丁宴澄碰到了一起,多多少少有点尴尬。

    “那”曲之意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丁宴澄看去。

    丁宴澄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淡淡一笑:“你们有事就先走吧,我还要再坐一会儿。”

    曲之意不疑有他,指指自己的手机,说:“那后面我们保持联系。”

    丁宴澄‘嗯’了一声,目送他们出了咖啡店。

    “嗡嗡——”

    助理小张发来信息:丁总,你让我订的那家饭店包厢已经空出来了,你大概多久过来?

    看着屏幕上的字,丁宴澄的脸色都冷了下来:不用了,把钱付掉,包厢退了吧。

    收起手机,丁宴澄也起身打算离开。

    咖啡店里隔音做得很好,在里面的时候没感觉,出来后就隐约听到几百米外的广场上有音乐的声音,他远远望去,就看到很多人在往广场那边挤,手里还拿着应援棒和发光牌。

    丁宴澄随口问从身边经过的两个小女生:“你好,请问那边是谁在路演?”

    那两个女生看着年龄很小,应该还在念高中,看清丁宴澄帅气的脸后,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其中一个女生小声说:“是一个民谣歌手,喏你看。”

    女生把自己手里的海报展示给他看。

    丁宴澄看了一眼,朝那个女生笑着点头:“好的谢谢。”

    “不客气。”女生脸颊有些发红,和另一个女生手腕这手走了。

    丁宴澄掏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一个号码拨过去,提示音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听筒里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喂,阿澄哥,什么事啊。”

    听到电话那边有讲课的声音,丁宴澄问:“今天有晚课?”

    “对啊,”女生在电话那边小声哀嚎:“本来没有的,结果这个老师明天要出差,就临时调到今天了,我偶像今天在新天地那边路演,我都去不了,没天理。”

    听着女生在电话那边的抱怨,丁宴澄轻笑一声:“想来看路演?”

    “做梦都想啊。”

    丁宴澄说:“我帮你请假。”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女生的低声尖叫:“啊啊啊真的吗哥?真的吗?你肯帮我请假?!”

    “把你辅导员的联系方式发给我。”

    “啊啊啊啊啊啊你是我亲哥啊,我马上就发给你!”

    挂断电话,远处广场上的音乐声更大了些,还有时不时有围观群众的尖叫声,丁宴澄收起手机,心情比刚才好了很多。

    “在沙中路的悬崖边,我拍了拍你的头,风吃掉月亮,一口一口”*

    “你喝下第三杯酒,说你要跟着我走,说你,要在跟着我走”*

    广场上围满了观众,所有灯光都聚在舞台上,歌手抱着吉他坐在那儿,一个个干净又清透的音符从他指尖弹出来。

    吴榷带着曲之意,找到了一个还算可以的位置并排坐下。

    曲之意平时不怎么关注歌手这些,所以台上的人他也不认识,见吴榷听得起劲,他问:“这个歌手你认识?”

    现场音乐有点大,吴榷倾身往曲之意身边靠:“认识,之前还在学校那会儿,都爱听他的歌,你听过吗?”

    曲之意摇头,他听的歌很少,听来听去就那几首:“没听过。”

    吴榷就不一样了,二十出头的小男生,正是青春洋溢,对什么都热情的年纪,曲之意看他坐在台阶上,跟旁边的人借了两根应援棒,又塞给了自己一根,然后举起应援棒,随着其他观众的节奏一起左右挥动。

    舞台上的灯光扫过,曲之意没有跟随观众挥舞应援棒,只是安安静静坐着,安安静静听。

    一曲唱完又一曲,到了中场的时候,那个歌手还下台到观众席这边互动了,这边的观众情绪开始高涨,耳边不断有人在尖叫。

    曲之意不是很适应,想往旁边挪,结果没注意到他这个座位旁边有一个凹下去的,不小的空隙,手没落到实处直接按空了。

    身体往下倒的一瞬间,曲之意的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因为是路演,所以观众席就是平时走的水泥台阶,不光滑很粗糙,他已经能想象到等会儿摔到地上有多痛了。

    然而也是这个时候,一只有力的手将他那只落空的手接住,紧接着耳边响起男人低而沉的声音:“小心。”

    曲之意整个人愣住,下意识抬头,就撞进了对方的眼睛里。

    “今天走,明天走,喝不完山城的酒,喝不完山城的酒”*

    “今天走,明天走,在双子座来临的时候,在双子座来临的时候”*

    近千人广场上,灯光五彩绚烂,观众席的这一角,曲之意看着对方眼睛里的自己,以及离他不过半寸,距离近得几乎都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丁宴澄。

    “嘭——”

    身后爆发出一道巨大的声响,把曲之意吓了一跳,没等他往后看,就有一缕一缕的彩带飘下来,落在他和丁宴澄的身上。

    “好帅啊!”

    “对啊对啊!”

    坐在他们后面的几个女生怀里抱着拉空的礼花筒,一脸姨母笑,看来刚才炸开的礼花,就是她们手里的了。

    也是这个时候,曲之意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上半身几乎都靠在丁宴澄怀里,他没来由老脸一红,从丁宴澄的手里挣脱开来。

    坐在他旁边的吴榷关切地问:“哥,你没事吧?”

    后面那几个女生还在窃窃私语,曲之意动了动嘴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哥你怎么走这么快,我都跟不上你了。”

    一个穿米色连衣裙的女生从后面跑过来,女生长得很可爱,瓜子脸中长发,头上戴着草莓发饰,像个精致的洋娃娃。

    “诶?这是你朋友吗?”女生的视线从曲之意身上扫过,落在了吴榷身上,顿时瞪大了眼睛:“吴榷学长!你也在这里啊?”

    吴榷显然也认出了这个女生,只是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他朝女生尴尬一笑,说:“哈哈,好巧。”

    但女生显然是很兴奋的,她挽住丁宴澄的胳膊:“哥,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们学校的那个天才学长,他可厉害了,跟着杜教授,年年都拿奖学金,是我们学校里的神!”

    丁宴澄微微蹙眉:“就是他?”

    而吴榷似乎是不太喜欢别人这样夸大自己,嘟囔道:“任幼怡,你能不能小点声,搞得好像拿奖的是你一样。”

    任幼怡笑着轻哼一声:“夸你还别别扭扭的,不识好歹。”

    曲之意在旁边听了半天,一时间还没理清楚人物关系,丁宴澄将手从任幼怡手里抽出来,主动介绍道:“这是我表妹,任幼怡,现在在J大念大三,幼怡,这是我朋友,曲之意,是一位医生。”

    “你好呀。”任幼怡大大方方朝曲之意打招呼:“感觉你跟我哥差不多年纪哎。”

    曲之意浅浅一笑:“是差不多。”

    台上的表演还在继续,他们四个人这样站着,已经挡住后面人的视线了,为了不影响别人,吴榷往旁边的位置挪了挪,四个人将将能坐下。

    就是,有点挤。

    第35章 我看

    现场的音乐换了一首, 依旧是曲之意没听过的,但吴榷和任幼怡显然是听过的,和周围的观众一起, 跟着唱。

    曲之意和丁宴澄坐在他们两个人中间,都没听过,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曲之意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丁宴澄眉眼柔和,问:“笑什么?”

    周围的声音太大了, 曲之意其实没听清楚丁宴澄的声音,但他看懂了他问的是什么,于是摇头说:“没什么。”

    丁宴澄也没听到他的声音,于是他将上半身偏向曲之意那边:“我没听清。”

    曲之意只好大声说:“我说,没笑什么。”

    丁宴澄弯起眼睛, 心情很好的样子:“好久没和这么多小孩坐一起了。”

    曲之意笑他:“说得好像你很老一样。”

    “跟这群还在上高中大学的比起来, 确实是这么回事。”

    后面不知道谁打开了手机灯, 白色的光落在丁宴澄的头发上,像是撒了一层星光, 而丁宴澄自己不知道,嘴里还在说着什么。

    曲之意望着他有些出神,方才快要摔倒时,被丁宴澄及时扶住,现在那条臂弯还在隐隐发烫,像是上面还残存着那时的温度。

    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到现在都还能记得, 当时他看的丁宴澄眼睛的时候,他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好奇怪啊。

    曲之意这样觉得。

    五月份的晚风还是很温柔的, 没有白天的热浪,也不会像四月份那样冰冷刺骨。

    “有点口渴,你想喝水吗?”丁宴澄问。

    曲之意点头,他早就渴了,在咖啡店里点的那块提拉米苏还是有点甜腻了,吃完以后总感觉黏黏的。

    “那你坐着,我去买水。”

    说完,丁宴澄站起来打算走。

    “等等,”曲之意也站起来:“一起吧。”

    吴榷见他要走,问:“哥,你们去哪儿啊?”

    “去买水,马上就回来。”

    一般像这种商圈都会有超市,他们按照地图指示去了地下一层,买了水还买了一些小零食,打算给吴榷还有任幼怡他们带过去。

    超市离广场有段距离,音乐声传不过来,曲之意感觉耳朵边上清净了不少,他笑道:“果然还是学生的精力比较好,就坐这么会儿,耳朵都快受不了了。”

    “你不喜欢看这种演唱会?”

    曲之意笑着摇头:“也不能说不喜欢,只是那个歌手我不认识,如果是我认识的,那还是挺有意思的。”

    丁宴澄知道他的意思:“那你喜欢哪个歌手?”

    “唔”曲之意想了一下,说了一个歌手的名字。

    谁知丁宴澄说:“去年我们公司年会,请她来唱过歌。”

    “!”曲之意不可置信:“真的?”

    丁宴澄点头,嘴角含笑:“骗你做什么。”

    曲之意依旧觉得很惊讶,他知道丁宴澄他们家有钱,是大企业,但没想到居然可以请到这也太牛了吧。

    “你们今年还会请她吗?”

    丁宴澄耸肩:“不好说,有可能,看负责年会的部分怎么安排。”

    “那,你们公司年会,外人可以去吗?”他傻傻地问。

    丁宴澄被他这个样子逗笑了,说:“家属可以一起参加。”

    曲之意有些失望地‘啊’了一声,丁宴澄眼中的笑意却更深了几分。

    现在还不是很想再回那个广场,太吵,人太多当然,最主要的是,那里有个不讨喜的人。

    他朝不远处,两边栽满银杏树的红色塑胶小路抬了抬下巴:“要不要四处走走?”

    曲之意只犹豫了一秒,就点头同意了。

    塑胶小道环绕商圈旁边的这个景区——一片面积不小的湖。

    夜晚有游船在湖上载客,船上橙黄橙黄的灯光落在水面上,像闪闪发光的星星,船桨拍打湖水的声音也很好听,感觉心都沉静了下来。

    曲之意抬头望天:“以前小的时候在我奶奶家住,一到夏天的晚上,我们就把凉席摊开躺上去,天上的星星又多又亮,月亮也很圆,但长大以后就看不到了。”

    丁宴澄停住脚步,也抬头去看天,被银杏树叶遮挡的原因,他只零星看到几颗。

    迎面有一支十人的夜跑小队过来,丁宴澄拉了曲之意一把,两人往旁边让。

    曲之意让到丁宴澄身后,因为离得近,他又闻到了丁宴澄身上的那股香味,等夜跑小队过去后,他说:“之前几次就想问你了,你身上喷的什么香水啊,闻着好特别。”

    “香水?”

    曲之意点头:“对啊,你自己闻不到吗?”

    丁宴澄抬起手闻了一下:“我平时不喷香水,不过阿姨洗完衣服以后会拿香熏一下,可能是熏香的味道。”

    “好吧。”

    因为两边的银杏树叶子太茂密,挡住了一部分路灯光线,所以这条小路就不是那么的亮堂。

    他们沿着湖走了大半圈,往湖的对面看,正好能看到人满为患的广场。

    曲之意在原地站定,找了个台阶坐下,丁宴澄也挨着他坐,递了瓶水给他。

    “谢谢。”曲之意很自然地接过来,拧开瓶盖,仰头喝了几大口。

    靠近水的地方风就大,湖风迎面吹来,额前的刘海就跟着动,痒痒的,曲之意薅了两下还是这样,就随它去了。

    “你跟那个叫吴榷的也认识很久了吗?”丁宴澄问。

    “没有啊,前段时间才认识的。”曲之意双手拖住下巴,看湖面上的游船:“不过刚才看你妹妹倒是跟他挺熟的。”

    丁宴澄也学着曲之意,盯着前方的游船看:“嗯,之前听她说起过几次,他们一个学校的。”

    曲之意无声地点点头,湖风吹得太舒服了,他现在不是很想说话,但丁宴澄却莫名的有点烦躁?形容得不太对反正就是不想这么安静。

    他又扭头去曲之意,想说些什么。

    曲之意感受到了他的视线,问:“怎么了吗?”

    丁宴澄轻咳了一声,摇头,继续盯着湖面上的船看。

    船越来越近,橙黄的灯光落在他们身上,而他们的肩膀离得很近,只要稍微动一下,落在他们肩上的光就会连成一条线。

    “我看,他好像还挺喜欢你的。”丁宴澄突然开口。

    “啊?”曲之意扭头看他:“谁?”

    丁宴澄也扭过头对上他的目光,但没有说话。

    曲之意联系了一下‘上下文’,笑:“你不会是在说吴榷吧?”

    丁宴澄还是不说话,继续看湖面上的船。

    曲之意被他这个反应给弄不会了,什么意思啊?

    “你怎么不说话?”

    第36章 我目前还没遇到

    船从他们面前划过去, 越行越远,落在他们身上的光也在渐渐暗淡,丁宴澄抬头望天, 故作无所谓道:“那你就当我是在说他吧。”

    丁宴澄的侧脸也是很优越的,高鼻梁, 高眉骨, 下颚线也很清晰, 曲之意眨眨眼,再一次觉得, 这个男人长得是真好看。

    “他怎么想的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是心理医生?”

    曲之意笑出声:“心理医生怎么啦,心理医生就一定知道每个人都在想什么吗?”

    虽然,他确实感觉,吴榷可能对他有点意思。

    但这种‘意思’是不清楚不明确的,通俗意义来讲就是好感, 而这种好感又和那种好感不一样, 它更偏向于, 当你面前有一个各方面都还行,你又不讨厌的人时, 那么你心里就会对那个人产生这种好感。

    这种好感是朋友之间的好感,与感情上的那种好感,有质的区别。

    丁宴澄点头,说:“一般优秀的人,都会被其他人欣赏和喜欢。”

    曲之意依旧还是笑:“那你觉得我是一个很优秀的人?”

    “当然。”丁宴澄大大方方地说。

    曲之意轻抿起唇瓣在笑,风一下吹得大了,湖水的浪花拍上了他们坐着的这块台阶, 两个人纷纷将脚抬起来,等湖水下去以后, 才又落地。

    “哎,”曲之意叫他:“你干嘛问我这个。”

    丁宴澄看向别处:“就是好奇嘛,你不是喜欢男生?所以随口问问。”

    “好吧。”

    “所以,你应该不喜欢他吧?”丁宴澄试探性地问。

    “没感觉,各方面都相差太多了,”曲之意摇头,坦然道:“而且我这个人有时候太闷了,跟乐观热情的人在一起,一开始可能还好,会有互补的感觉,但到了后面,对方得不到相对应的回应,就会觉得我很没意思,很无聊。”

    前半句丁宴澄很认可,但后半句他就不太认可了,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我觉得,每个人的性格都是正确的,只是看那个人愿不愿意跟你合拍。”

    曲之意一愣,随即笑:“那我目前还没遇到。”

    “会遇到的。”

    丁宴澄这话说得肯定,曲之意笑着点头,将下巴垫在膝盖上,湖面偶尔会有粼粼波光倒映在他的眼睛里,丁宴澄看着他,目光灼灼。

    两个人又在湖边坐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往回走。

    他们‘买’这一趟水,花了挺长时间的,回去的时候路演还没结束,但吴榷和任幼怡两个人却坐在花坛那等,两个人之间至少隔了三个人的距离,像是小孩子在闹别扭。

    吴榷先注意到他们,连忙起身跑过来:“哥,你们买水怎么买了这么长时间啊。”

    任幼怡也踩着高跟鞋走过来,挽住丁宴澄的胳膊。

    丁宴澄注意到她表情看上去有点不开心,问:“怎么了?路演不是还没结束吗,怎么出来了。”

    任幼怡鼓着脸颊,有些小委屈:“刚才你们去买水半天不回来,他就说要来找你们,那我今天自己一个人来的嘛,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人留着有什么意思啊。”

    所以是吴榷要走,任幼怡又想继续看路演,两个人没商量拢,就闹别扭了。

    了解清楚情况,曲之意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今天是他约吴榷出来的,结果中途离场了这么长时间。

    “不好意思啊,那还回去看吧,正好还没结束。”

    吴榷摇头:“算了。”

    任幼怡也摇摇丁宴澄的胳膊,说:“哥,我饿了,想吃东西,我同学说这边有家日料特别好吃。”

    “行,等会儿带你去吃。”丁宴澄点头,问曲之意:“之意,你们也跟我们一起吧?”

    曲之意倒是没第一时间答应下来,而是看向吴榷询问他的意见。

    吴榷耸耸肩:“我都可以,正好我也饿了。”

    意见达成统一,于是他们四个人就去了任幼怡说的那家日料店。

    本来这个商圈也是这两年才建好的,所以附近的餐厅装修也都很新,服务员把他们带到一个还不错的位置,等待他们点单。

    丁宴澄把平板推给任幼怡:“女士优先。”

    任幼怡拿着平板点了自己爱吃的,然后又推给曲之意他们。

    不看菜单不知道,一看菜单,上面的每道菜价格都破天荒的贵,他暗暗吸了一口气,什么寿司一个要一百多,金子做的吗。

    “我们店里的金枪鱼寿司,鲑鱼子寿司还有鹅肝寿司是特色,食材都是当天空运进口过来的。”服务员在旁边介绍。

    曲之意点点头,点了她说的这两个寿司,又点了天妇罗跟和牛。

    等所有人都点好菜,服务员朝他们微微鞠躬:“はい,少々お待ちくださいます。(好的,请稍等。)”

    任幼怡这会儿是真的有点饿了,她打开刚才曲之意他们买水时顺带的零食,挑了包薯片:“你们刚才去哪里了呀,这么久才回来。”

    丁宴澄:“就随便转了转,广场那边太吵了。”

    “路演不都是这样的吗,音乐声不大算什么路演啊。”任幼怡撇撇嘴,薯片太干,又给自己倒了杯水。

    “对了哥,我前两天看到你和宴绮姐一起去医院了,是你们谁生病了吗?”

    闻言,丁宴澄和曲之意对视了一眼,丁宴澄问:“你怎么看到的,你那天在医院?”

    任幼怡点头:“对啊,我那两天有点感冒,一直在低烧,就去医院拿点药,当时看到你们的时候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正好也快到我的号了,就没过去找你们。”

    她问:“所以你们那天去医院干嘛啊?你生病了?”

    丁宴澄没直接说:“没有,我陪宴绮姐去的。”

    “啊?为什么是你陪她去啊,姐夫干嘛去了,而且,”任幼怡回想了一下:“我记得当时你们好像是去的男科的方向,她怎么去看的男科啊。”

    这件事怎么说也是丁宴绮自己的家事,连当事人都是瞒着的,没经过丁宴绮的同意,丁宴澄也不想跟任幼怡说。

    “你一个小孩子,问这些干什么。”

    “我?小孩子?”任幼怡轻哼一声:“关心你们还有错了,而且我都二十啦,哪里是小孩子。”

    曲之意笑着帮忙说话:“一般来说这种都属于病人的隐私,你理解一下你哥吧。”

    “我也没一定要刨根问底,是他们嘛,有什么都瞒着,等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没有挽回的余地,才让我知道。”

    说完,任幼怡小声嘟囔:“之前小玉的事不就是这样。”

    任幼怡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小,但还是被曲之意听到了,心中的雷达顿时触发,他问:“小玉的事?”

    任幼怡挥挥手,说:“你不知道,这是我们家的事儿。”

    曲之意深觉她可能了解一些情况,于是说:“其实我之前有听阿澄说过这件事,感觉还挺可惜的。”

    “阿澄哥这事儿都跟你说了?”任幼怡满脸诧异。

    而丁宴澄显然也是没想到任幼怡这里还有他不知道的事,也跟着问:“你刚才说的小玉的事,是什么意思。”

    任幼怡微征,然后说:“就是坠楼的那件事嘛,其实在那之前,我去宴绮姐他们家就感觉怪怪的,我还问过你呢,结果你当时什么也没说,我就也没多想了。”

    闻言,丁宴澄皱眉想了想:“我没印象了,你什么时候跟我问过他们家的事。”

    “哎呀,”任幼怡轻轻拍了下桌子,帮他回忆:“就是那次,宋满他父母也在他们家的。”

    第37章 我可以帮上忙吗

    任幼怡说, 宋玉开始念小学的时候,也正好是她大一结束,步入大二的阶段, 课程没有那么紧,再加上她学校离丁宴绮家比较近, 就经常去他们家给宋玉辅导功课。

    那个时候宋满的爸妈也天天去别墅里看小孙女, 所以基本就是三个大人围着一个小孩转。

    六岁的小孩, 平时又被身边的人宠惯了,难免贪玩做功课不认真, 任幼怡不忍心对她说太苛刻的话,倒是宋爸宋妈两个老人,很有耐心。

    宋妈把宋玉抱到自己大腿上,逗她:“小玉不想写作业啊。”

    宋玉鼓着脸,很不开心地点头:“太难了, 我记不住, 不想学。”

    宋妈慈祥地摸了摸孙女儿头上扎的两个小辫子:“那想不想听故事啊, 奶奶跟你讲故事,好不好?”

    宋玉两眼发光, 点头:“想!”

    “那,奶奶就跟小玉讲讲,以前奶奶和爷爷在农村养牛的故事吧,那个时候啊每个人都要种地,所以家家户户都养牛”

    任幼怡一边回想,一边说:“反正那个时候,小玉只要一不想写作业, 宋满的妈妈就会跟她讲故事,”她嘿嘿一笑:“不过, 宋满他妈妈哄小孩的故事还真的挺有趣的,好几次连我都听进去了。”

    老人嘛,对小孩子都溺爱,时间长了,宋玉就更学不进去了,每周的小测试成绩都很不理想。

    不过宋玉虽然在学习这件事情上不行,其他方面还是蛮聪明的。

    因为每周测试成绩班级里垫底,老师让她叫家长去学校谈话,她又不敢告诉宋满和丁宴绮,那该让谁去见老师呢。

    “让你去的?”丁宴澄道。

    任幼怡点头,笑得有些无奈:“我那个时候每周都要去她学校见老师,真是还没结婚生孩子呢,就体验了当妈的感觉了。”

    “那也是你心软,她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丁宴澄丝毫不同情她:“但你说的这些也没什么吧,我没感觉哪里怪。”

    任幼怡“啧”了一声:“那是我还没说到嘛。”

    “我刚才不是说,我假装小玉的家长去见老师嘛,”她抬手捋了下额前的刘海:“但这自古以来啊,纸都是包不住火的。”

    她和宋玉的这点小秘密,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就被宋满他们知道了。

    宋玉虽然年纪小,但也很了解自己父亲的脾气,被拆穿的那天非要拉着她一起回家,而她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平时相处起来温和的宋满,那天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他走在她们前面,明明没有回头,她都能感觉到从他身上传递出来的压迫感。

    回到别墅,宋爸宋妈也在,任幼怡就给他们使眼色,想着几个人一起帮宋玉说说好话。

    结果宋满根本没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他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怒目圆睁,而是一到家就冷着脸对宋玉说:“从今天开始,你所有的兴趣班统统都停掉,全部安排成各科的补习班,补习老师我会去找,进度我也会跟进,什么时候不垫底了,什么时候开始减负。”

    这样强大的压迫感,别说六岁的小孩子了,连任幼怡心里都在打颤。

    毫不意外,宋满说完这句话宋玉就哭了,不是平时那种呜呜咽咽的假哭,而是实实在在的哭了。

    宋爸宋妈哪里见得自己的宝贝孙女哭,急忙抱起来哄:“哎呀宝宝别哭,你爸爸跟你说来玩的,你好好学习,等成绩好了,爷爷奶奶带你去老家玩,老家可好玩了,可以抓小鸡小鸭,还可以追小狗玩儿,好不好呀”

    宋妈妈的话还没说话,原本一直在控制情绪的宋满爆发了。

    “爸妈,这种时候你们能不能不要再添乱了,溺爱也要有个度吧,你们真觉得这样放纵是在为她好吗?”

    两个老人均是愣住,还是宋爸最先缓过劲来,开口道:“小玉才多大点嘛,你就这样,教育小孩子是要讲耐心的嘛,哪有你这样的,俺们以前是这样对你的嘛?”

    “那天他们家真是,吵得太吓人了,”任幼怡单手托住下巴:“但我就觉得很奇怪,宋满为什么对小玉这么严格呢?”

    她坐正身体,手指摆弄放在自己面前的杯子:“哥你想啊,就算小玉以后学习不好,也没什么特长,那又怎样呢,咱们家又不缺钱,毕业以后随便在公司里安排一个清闲点的工作,根本就不需要担心,这辈子都会顺风顺水啊,宋满何必要这样呢。”

    这件事吴榷也多少了解一些,他听到现在,也没忍住说了自己的想法:“也可能就是单纯的希望自己的子女有出息吧,毕竟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

    “那我觉得他这个有点太极端了。”任幼怡说。

    曲之意把任幼怡说的这些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一些之前没办法连成线的点开始有了眉目。

    他问:“这个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差不多,”任幼怡抬头算了下时间:“出事的前一个多月吧,具体的日期我已经记不清了。”

    一个多月前

    “足够了。”曲之意喃喃道。

    任幼怡不是很理解他这话的意思,问:“什么足够了?”

    曲之意对丁宴澄说:“阿澄,我想跟你出去聊聊。”

    丁宴澄没有问原因,直接点头说:“好。”

    坐在这张桌子上的只有任幼怡还什么都不知道,她稀里糊涂地还想问,吴榷麻利地把一盘刺身推到她面前:“刚才不是说饿了,赶紧吃吧。”

    “可是,”任幼怡回头去看曲之意他们出去的背影,又转头道:“他们怎么了,有什么不能当着我们的面说吗?”

    “之意哥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咱们就别多问了。”

    出了餐厅,曲之意找了一个还算安静的地方,对丁宴澄说:“宋先生的这个事我想到办法了,不过有点麻烦。”

    “什么办法,我可以帮上忙吗?”

    曲之意点头:“需要你帮忙。”

    “还记得今天下午再咖啡厅的时候,你跟我说的催眠的事吗。”

    丁宴澄一怔,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些微迟疑地问:“可是你不是说,催眠必须是要患者以及患者家属都同意,才可以进行吗?”

    “这确实是一个必要条件,”曲之意不否认:“但要知道,在心理治疗的过程当中,很多病人其实是不接受催眠疗法的,因为他们觉得这是在窥探他们的内心,这是对他们的一种不尊重。”

    “而这类病人通常内心世界又是极其封闭的,他们不跟医生诉说,也不配合治疗。”

    “那如果是这样的情况,只要取得直系家属,以及法律上认可的伴侣的同意,也是可以进行催眠的。”

    丁宴澄了然:“所以,你想让我去和宋满的父母,以及我堂姐沟通,争取他们的同意是吗。”

    “对,”曲之意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在心理治疗里面,催眠疗法一直都是有争议的,尤其还是在患者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所以成功的概率我一时间无法做出保证,这一点,也麻烦你一定要和宋先生的家人说清楚。”

    丁宴澄点头,沉默地想了几秒:“我会试着去跟他们说这件事的,有消息以后我第一时间跟你联系。”

    有了丁宴澄的这句话,双方便算是一锤定音了。

    而这天结束以后,曲之意就也开始着手准备起来。

    他将之前从李望舒那里拿到的资料,全部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制定好治疗方案。

    又给林树打了电话,希望催眠真正进行的那天,林树也可以到场。

    毕竟他虽然和林树学过催眠,之前也有成功的实践案例,但像宋满这种情况,确确实实是第一次,他不可能也不敢冒然行动,必须要有老师坐镇。

    在大致了解清楚情况后,林树很爽快地答应了,而差不多两个星期后,丁宴澄那边也拿到了宋满的父母,以及丁宴绮同意催眠的签字。

    一切全都在顺利进行着。

    只是

    “叩叩——”

    诊室的门被敲响。

    “进。”

    有人推门进来,又将门关上,曲之意还在整理办公桌上的资料,漫不经心地抬头:“是有什么宋先生?”

    没想到来的人会是宋满,曲之意一时间没控制住表情,满脸诧异。

    而相比起他,宋满的表情却有中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先是环视了一圈诊室的环境,然后温和地朝曲之意点点头:“你好,曲医生。”

    第38章 我在那样的房子里

    从一开始到现在的准备阶段, 宋满一直是不知情的,曲之意也很确定,上次见面他虽然跟宋满透露过自己是医生, 但没有表明自己是哪个科室的,现在他却找到了这里

    要么是他自己挂号, 误打误撞来的, 要么是丁宴澄那边跟他说了, 要么就是他察觉到了什么,自己打听过来的。

    第一个不太可能, 第二个他想不出丁宴澄有什么理由会这么做,那很大概率就是第三个了。

    曲之意快速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尽量平和地问:“宋先生怎么会来这里?”

    “我是来找你的。”宋满直言道。

    他径直走到曲之意看诊的办公桌前,拉开椅子坐下,大大方方接受曲之意的打量:“曲医生很惊讶我为什么会来吗?”

    “额, 是有点。”曲之意也坦然地点头。

    宋满温和一笑:“反正后面曲医生也要找机会见我, 那我为什么不自己主动过来呢。”

    这话一出, 曲之意基本已经确定宋满是已经知道了,但是, 他怎么会知道呢。

    曲之意心里一百个黑人问号,但表面却还是保持淡定,他“哈哈”干笑了两声,道:“所以宋先生是已经知道了?”

    宋满点头。

    “从那天在咖啡店见面我就感觉出了不对劲,我十分肯定我们没有见过面,也没有交集,但你却句句都在套我的话, 这很反常,所以那天回去以后, 我就问了我家司机,他说我老婆前段时间跟阿澄一起去过医院。”

    “而阿澄跟我的父母并不熟悉,这两个星期却频繁地去找他们,怎么想都不对吧,”宋满看着曲之意,脸上的笑意并未达到眼底:“所以我就稍微留意了一下,就找到你这里了。”

    曲之意强忍住内心的惊讶,不亏是高考拿过状元的人,逻辑思维这么缜密,当然,也可能是他的演技实在是太差,套话的时候目的性太强,人家想不怀疑都难。

    那既然宋满什么都知道了,他也就不再藏着掖着,直接问:“那宋先生今天来是接受治疗的吗?”

    宋满“嗯”了一声:“主要还是为了让家里人都放心吧,毕竟,我并不认我心理上有什么问题。”

    说起后半句的时候,宋满的状态很是松弛,他对自己很自信。

    曲之意点点头,反问:“那宋先生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没问题呢,如果没问题,你又为什么会不想再和丁小姐要一个孩子?”

    宋满轻笑一声:“我也很好奇,什么时候,不生孩子,变成了是心理有问题?这不应该是一个人的自由选择吗?难道世界上所有不想生孩子的人,都是心理有问题?”

    曲之意眯起眼睛:“没记错的话,我只是问了你一个问题,结果你不仅没有回答,反而将问题往其他我根本就没有指向的方向发散,宋先生,你现在的情绪是否有点儿过激了呢。”

    闻言,宋满的表情一滞。

    “其实宋先生你会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曲之意拉开旁边的抽屉,拿出一盘香:“介意我点香吗,你来之前这里刚消了毒,味道不太好闻。”

    宋满微微皱眉:“你随意。”

    “啪嗒——”

    一簇明亮的火花跳跃在打火机上方,将弯曲的香点燃,很快,就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在诊室里蔓延开来。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香有安神的作用,宋满感觉刚才躁动的情绪稍稍平复下去了些。

    曲之意将香放进办公桌角上的小香炉里,盖子合上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咔嗒——”

    随后,打火机被曲之意随意扔在了一个抽屉里。

    “嗒——”

    合上抽屉,曲之意抬头,对上宋满的视线:“宋先生,你所认为的‘你自己并没有问题’的这个观点,很正常,我不作予评价,因为越是聪明的人,他们就越是自信、自负、自恋,而因为这三种心态,他们就会缺乏自知力,不会判断自身的状态,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生病。”

    宋满抿唇,沉默着不说话。

    “宋先生,其实每个人都会有这样一个陷入低谷,挣脱不出的阶段,但这些并不是不可逆的,”曲之意放慢语调,道:“只要你配合治疗。”

    宋满眉心紧皱,眼神中充满了挣扎和迷茫。

    过了半晌,他问:“曲医生,你有住过土房子吗?”

    “夏天闷热,冬天透风,墙和地都是土做的,一碰就沾得满手都是,房间里没有窗户,光照不进来,因为在山里,房顶上经常有各种虫子蜈蚣掉下来,所以会在房梁上铺一层红蓝条纹的塑料布,而那张塑料布,就是这个房间里唯一鲜亮的色彩。”

    曲之意倒了一杯水推到宋满面前,安静听他讲。

    “我在那样的房子里,住了十八年。”

    陕西境内山很多,居住在山里的农民也很多,宋满他们的那个村子是最偏的,没有马路,车也开不了,大人去镇上买东西要翻两座山,步行三个小时,而他去学校上学,单个行程要走两个半小时。

    冬天太阳出来得晚,出门的时候天都没亮,得凭靠记忆,避过路上的坑和田坎。夏天山里蛇虫多,长刺的野草也多,必须得穿长袖长裤,才能顺利穿过那一片没什么人迹的深山。

    和他同读一个学校的其他孩子,每天放了学,可以安安心心做功课,做完功课后,又约着一群小孩满街乱跑捉迷藏,而他,光上学放学,就要消耗五个小时的时间。

    更别说,他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其实并不是做功课。

    二月份的时候要种红薯,四月玉米下地,五月水稻插秧,暑假玉米成熟,九月红薯出土,十月水稻丰收。

    他们靠山吃山,一年四季都要做农活。

    等所有事情都做完,晚上才点灯开始做功课,复习预习。

    煤油灯亮度不够大,必须要把本子凑近才能看清上面的字,但烟又很熏眼睛,写一会儿字,就得停下来闭闭眼。

    等上到三年级的时候,学校开始要买校服,一套校服10块钱,每个人规定买两套换洗。

    当天晚上,他们三个人围坐在桌子边,昏暗的房间里,只点了一盏煤油灯,宋妈妈有些为难,宋爸爸也沉默地用木棍儿去拨煤油灯的灯芯。

    宋满眼睛里的期待,在这片沉默里逐渐暗淡下去。

    10块钱一套的校服,在其他家庭里不算特别难的事,放在他们家里,却尤为困难。

    他们自己种粮食自给吃,虽然偶尔也会拿去镇上卖,但一个月都不一定能赚到10块钱。

    最后,宋满捏着拼凑出来的分分角角买了一套校服。

    夏天还好,晚上早点把衣服洗掉,挂在风口处,第二天早上就干了,但天气只要稍微凉一点,或者阴雨天,就没那么容易了。

    “好讨厌下雨啊,我鞋子都湿了!”

    “嘿嘿,还好我爸开车送我来的,一点儿雨没淋到。”

    “哎,宋满,你怎么不打伞啊?身上都淋湿了。”

    宋满快步走进教学楼,拍掉身上的雨水,笑道:“我出门的时候忘记带伞了。”

    刚才问他的那个人“啊”了一声:“可是你书包边上的那个小口袋里不就是伞吗?”

    宋满的表情一僵,旁边的人就笑:“哎呀他读书读傻了,下雨都不知道打伞,这下要穿一天的湿衣服了。”

    一群小孩嘻嘻哈哈哄笑着走了,宋满留在原地。

    半晌,他自嘲一笑,谁会在下雨的时候,有伞不打呢。

    “小满啊,咱们家穷,你要懂事啊。”

    这是坐上去大学的火车前,宋妈妈跟他说的话,这句话他从小听到大,早就已经刻进骨头里了。

    大学是美好的,是自由的,但这些仅存在于其他人身上。

    从进入大学的第一天开始,宋满就开始一边上课一边兼职做家教。

    他学习成绩好,在一群拔尖的同学里面,他也依旧是最拔尖的那个人,同班级的人用崇拜的眼神看他,同年级的人主动来和他交朋友。

    上了大学的宋满,风光无限,人人羡慕。

    但其实他很累。

    不敢向同学透露自己的家境,不敢提起自己的家乡,自己的父母,做兼职赚来的钱让他小有成就,却不敢随意挥霍,所有的东西都来自网购,二三十块钱的衣服,要四处对比,哪怕找到了最低的价格,也还是久久舍不得下单。

    “但这些苦,我都觉得很值得,正是因为有吃过这样的苦,所以我才会比其他人更优秀,才会有现在的生活。”宋满说。

    曲之意眼神复杂地看着宋满:“那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宋满睁开眼,有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但他的语气依旧肯定:“当然,我有爱我的妻子,称心的工作,和睦的家庭,我为什么不满意。”

    “是吗,”曲之意的声音有些冷:“那为什么,你的父母再也不跟你往来,你唯一的女儿也离开了你。”

    宋满的呼吸一哽。

    “其实同一件事情,是有很多人参与在里面的,而因为有很多人参与,所以也就代表着这件事会有很多面。”

    曲之意伸手调整了一下小香炉的位置,薄薄的烟雾从两人之间升起,无形地将两个人的距离也拉开来。

    宋满喃喃问:“什么意思。”

    曲之意道:“我相信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但它们不全面,因为还有很多细节被你遗忘了,如果你愿意尝试着从其他的角度来看这些事,你会发现,其实根本不是你想的这样。”

    第39章 还记得内容吗

    “小满啊, 别跟着我们忙了,耽误你,去做你自己的事吧。”

    宋满背起装满玉米的竹背篼, 单薄的背脊被压弯下去,他抹了把脸上的汗, 笑道:“没事妈, 我学起来很快的, 不耽误。”

    “哎哟,这个很重的, 你慢点啊。”宋爸放下手里的镰刀,跑过去扶住宋满:“背完这一趟不要再来了,在家休息休息,俺们还没老呢,哪里就缺你一个小娃娃帮忙了。”

    宋满稳住身体:“爸, 我真没事, 不重。”

    说完, 宋满背着玉米,一步一个脚印地, 往家的方向走去。

    望着儿子摇摇晃晃的背影,宋妈满眼都是心疼:“这孩子,真是的。”

    “十块钱一套啊?”

    宋妈看向宋爸:“老宋啊,你去把柜子里的钱拿出来数二十,俺记得应该是够的。”

    宋爸没有多想,直接点头“哎好。”

    “等等爸,”宋满一把拉住宋爸的手:“买一套就够了。”

    “一套哪够啊, 不要换洗的了?”宋爸笑着推开他的手。

    过了一会儿,端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出来, 打开盖子,里面全是皱皱巴巴的纸币和硬币,多数是一毛两毛,几张一块两块。

    宋妈微眯着眼,长满褶皱的手伸进铁盒子,一张一张数,数了二十五块钱给宋满。

    “有校服还要有鞋子噻,你那双鞋子啊都开胶了,多的钱拿去买双新的,俺跟你爸难得才去一趟镇上,路又不好走,你自己放学的时候买吧,就之前咱们一直去的那家,让老板给你便宜点。”

    宋满低头看着那叠皱巴巴的钱,眼眶微红:“不要,我说了,就一套就行了,买那么多干什么,而且鞋子还能穿,我这天天都在长个子,买新的都穿不了多久就穿不了了。”

    宋妈和宋爸对视一眼,笑呵呵道:“等真穿不上了,那就给你爸嘛,他脚比你小,能穿。”

    见他还是不接钱,宋妈“哎呀”了一声:“你不用担心,衣服鞋子俺们还能买不起吗,上个月俺跟你爸刚卖了一笼小鸡仔,咱们有钱的。”

    说完,把钱往宋满手里一塞。

    宋满的鼻子一酸,纸币握在手里,明明很轻,他却觉得好重,沉甸甸的,抬不起来胳膊,就连上面的褶皱,他都感觉硌手。

    那一叠分分角角凑成的二十五块钱,宋满拿出十块买了校服,剩下的买了高年级的课本和练习题。

    同一年的期末,他拿了全年级的第一名,远超第二名将近八十分。

    “吱吱——吱吱——”

    夏天的夜晚是属于知了的。它们在地底下生长十年,换来地面上半个月的光明,半个月不知疲惫的鸣叫,最后归于尘土。

    就像在大山里挣扎的人,埋头数十载,换来考场上的两天。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走在前面的,都是从无数个深夜里熬出来的。

    夏蝉的鸣叫声穿透厚厚的土墙,宋满坐在煤油灯前埋头写字,昏暗的,四四方方房间里,有笔尖落在纸张上的沙沙声,翻开下一页的翻书声,针线穿过破旧衣服,丝线摩擦的声音。

    缝完一个缺口,宋妈停下来揉了揉眼睛,宋满放下笔:“妈,你明天白天再缝吧,晚上伤眼睛。”

    “没事,还有一个,马上就好啦。”说着,宋妈放下手里的针线,去看他的课本:“你作业还没写完呐?”

    宋满:“写完了,在复习前面的,还有一个星期就高考了。”

    宋妈点点头,继续对着煤油灯缝衣服,而宋满拿起笔,却迟迟落不到纸上,宋妈没听到他写字的声音,抬头问:“怎么啦?”

    宋满再次放下笔,道:“妈,我一定会考出好成绩,念好大学的,以后我还会在城里买房子,带你们离开这里。”

    煤油灯微弱的光笼罩着这张桌子,光落进宋妈的眼睛里,泛起一层薄薄的,散不开的雾水。

    她温柔一笑:“妈妈相信你。”

    “你啊不要有压力,就算最后没考好也没关系的,俺们家小满从小就是懂事的,是俺们村里最出息的,你都不知道吧,每次村里人说起你,就夸你,说你能干,”宋妈满眼欣慰地看着儿子:“爸爸妈妈已经很知足了。”

    宋满攥紧手里的笔,在眼泪快要掉下来的时候,迅速低头,不想让母亲看见。

    “你其实从来没有埋怨过你的父母,反而有时候会很愧疚,觉得是因为自己,他们才会这么劳累的,因此你不敢休息,一停下来就会觉得对不起他们,才会在大学的时候疯狂地兼职赚钱。”曲之意说。

    宋满闭着眼,仰躺在椅子上,情绪很不安稳。

    曲之意继续说:“而你也很努力,因为从大学开始,你所有的生活费学费都是自己赚的,没再问他们要过一分钱。但久而久之,你对你家乡的感情也越来越复杂,虽然那片土地养育了你,磨练了你,可你也真的没有办法回到那里,所以你拼了命的想要走出那里,甚至开始反感身边的人提起那个地方。”

    “奶奶,你说的那个叫老家的地方,真的有那么好玩吗?”宋玉坐在宋妈的腿上,奶声奶气地问。

    宋妈笑着说:“对啊,那里啊白天可以在树林里采蘑菇,晚上可以抓萤火虫,会发光的小虫子,小玉见过吗?”

    宋玉摇头:“我怕虫子,不敢抓。”

    宋妈哈哈一笑:“萤火虫不吓人的,等以后小玉去老家玩儿了,奶奶给你抓一瓶子的萤火虫,把它们装在瓶子里,一闪一闪的,就跟天上的星星一样,”

    “真的吗?”宋玉瞪大眼睛。

    城市里没有萤火虫,公园里也不会长蘑菇,她从来没有见过。

    “妈,你怎么又在跟小玉说这些。”宋满从后面走出来,面色微沉,他看向宋玉:“昨天老师布置的英语单词背了吗?”

    宋玉嘟起嘴,扭头抱住宋妈的脖子。

    宋满:“没背就现在去背,两个小时后我要抽查。”

    “哼,”宋玉将脸埋在宋妈的肩膀里,小声说:“爸爸好讨厌。”

    宋满的眉心拧在一起,张口想说什么,宋妈察觉到了他的情绪,连忙先出声去哄宋玉:“小玉怎么可以这样说爸爸呢,这样是不对的,走,咱们去背书。”

    “一个连车都开不进去,路全靠双脚一天一天踩出来的地方,我想不明白,明明我努力了二十多年,才走出来,而他们却总想着要再回去。”

    “那我的努力都是为了什么……”

    宋满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颤抖,曲之意也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小玉呢,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坠楼吗,是因为意外,还是像警察说的那样,是自//杀?”

    “小玉”宋满的气息瞬间乱了起来,眼球在眼皮下不安地转动,曲之意在他的脸上看到了痛苦和自责。

    看着试卷上一连串的红叉,以及试卷右上角的那个零蛋,宋满无奈地扶额:“从开学到现在,每次测试都是垫底,宋小玉,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学。”

    宋玉低着头,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宋满知道她在装,每次只要一说起成绩就来这招,屡试不爽。

    之前因为有宋爸宋妈在,他也就算了,结果这次居然考了零分。

    宋满将试卷往桌子上一拍,道:“拿好你的零分试卷,去写检讨书,我明天下班回家了要看。”

    “啊?”宋玉苦着脸:“可是,可是我不会写啊……可以不写吗……”

    宋满心下也一软,但开口时,说的还是:“不写你不长记性。”

    “好吧。”宋玉撇撇嘴,下一秒又笑:“那我写出来了,这个周末可以出去玩吗?”

    “只要你认错态度好,”宋满说:“也是可以考虑一下的。”

    “好!那我一定会写出来的!”

    “宋先生,现场我们都勘察过了,和之前的结论是一样的,没有异常,”警察摘下警帽,沉重地说:“请节哀。”

    警察退出房间,宋满一个人站在原地。

    别墅的小阁楼有一个露台,露台外面有一颗长了几十年的老榕树,树杆又粗又高,其中几根延伸到了露台上,宋玉很喜欢趴在那几根树枝下,看书写作业,搭积木,玩拼图。

    宋满呆滞地走到露台边,他没有哭,但心里全是痛。

    有风吹过来,把露台旁边那颗老榕树的树叶吹得漫天都是。

    突然,老榕树伸出来的那串树枝里有纸张被翻动的哗啦声。

    “我抬头望过去,有一张纸被卡在了老榕树茂密的枝干里。”

    “一张纸?”

    曲之意快速记下笔记:“是什么纸?为什么警察勘察现场的时候没发现?”

    宋满摇头:“树枝太茂密了,如果不是风太大,看不见的。”

    “那这张纸很重要吗?你有将它拿下来吗?”

    “……有。”

    “我翻过露台上的栏杆,踩在延伸出来的树杆上……”

    树杆不是特别粗,但有成年男人的大臂粗,所以也算结实,他踩在树杆上,一边小心翼翼往前挪,一边伸手去够那张纸。

    有一股更大的风吹过来,他的身体歪了一下,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宋玉平时很喜欢趴在露台上玩……

    头一天宋满让她写检讨书……

    露台上有风……

    老榕树的枝干里有一张纸……

    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记录到这里,曲之意猛地停住笔。

    “我够了好几次,才将那张纸拿下来。”

    曲之意问:“纸上有写东西吗?还记得内容吗?”

    宋满的声音变得哽咽:“记得的。”

    第40章 不许说不用

    “宋满, 小玉到底为什么会从楼上掉下来?到底是为什么啊?”宋妈哭得声嘶力竭,一边哭一边锤宋满的肩膀。

    丁宴绮拉住自己的婆婆,强忍住哽咽:“妈你别这样, 警察说了是意外。”

    其他人也纷纷去劝宋妈,一直沉默的宋爸走到宋满面前, 一双苍老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他将宋满从头到尾, 仔仔细细看了又看,最后对宋妈说:“走吧老婆子, 回家。”

    望着宋爸宋妈离开的背影,心中像是有把刀在来回拉扯。

    “这不是意外,也不是自//杀,都是我的错,全都是因为我。”

    “小玉喜欢趴在阁楼的露台上玩, 所以那天她也和往常一样, 在露台上写检讨书。”

    “有风吹过来, 检讨书被风吹起,卷进了老榕树里。”

    宋满浑身紧绷着, 像是极力在隐忍着什么,声音却出卖了他的痛苦与煎熬:“如果不是我一味的强求和管束,如果我没有罚她写检讨,她就不会去露台上,也不会翻过栏杆。”

    “她讨厌我,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

    所有人都说这是一场意外,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的原因。

    唯一的女儿死了,父母虽然在身边, 但对他心怀怨言,没有来看过他,也不让他去看望他们。

    这些悲剧的发生,都是因为他所坚持的,自以为对的观念导致的。

    曲之意放下手里的笔,轻声道:“你都想起来了。”

    “对,都想起来了。”

    “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话吗,同一件事情,是有很多人参与在里面的,而因为有很多人参与,所以也就代表着这件事会有很多面。”

    曲之意:“好好回想一下,那张检讨书上都写了什么,小玉真的讨厌你吗。”

    宋满身体微颤,就算他闭着眼,也无法控制眼泪流出来。

    刚上小学的宋玉,字还不太会写,上面有很多拼音,再加上平时偷懒又偷得太多,不好好练字,一封检讨书写得歪歪扭扭的。

    亲ài的爸爸:

    duì不qǐ,我不yīng gāi kǎo 0分的,我cuò了,suī rán我zhēn的不xiǎng kàn shū(QWQ,哭哭的表情)。

    nǎi nǎi shuō爸爸měi cì ,dōu kě yǐ kǎo 100分,100分我kěn dìng 是 kǎo 不 dào 的,好nán啊,但是你 fàng 心 ,下 cì我kěn dìng 不会 zài kǎo 0分的。

    rú guǒ我下 cì yǒu 进步,你也不 yào wàng 了 dá yīng 我的 shì哦 ,我 yào 出去玩 ,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 pó一起,tè bié是爸爸,不可以 fǎn huǐ哦。

    你 zǒng 是不开心,奶奶 shuō不开心 jiù yào 出去玩 ,suǒ yǐ dào shí hòu 你一 dìng yào 一起去哦 。

    ài (很多爱心符号)你 !!!

    “都说小孩子最能察觉到大人的情绪,小玉虽然有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在记东西上比其他孩子慢点,但她对周围人的感知能力却并不大条。”曲之意说:“相反,她很细心。”

    “你们朝夕相处,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你的情绪她都能感受得到。”

    “爸爸,为什么每次奶奶跟我讲故事你都不开心啊,明明你也很喜欢故事里的那个地方啊。”小玉趴在一堆作业里,歪头看宋满。

    正在检查作业的宋满一顿,否认:“我什么时候喜欢了。”

    “那你为什么每次都等奶奶讲完了,才出来说我们呢,我早就发现了,你躲在门外偷听。”

    “”

    宋玉“嘿嘿”一笑:“被我说中了吧。”

    被戳穿的宋满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将手里的作业本往桌子上一摊:“别打岔,这个地方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还做错”

    “哎呀,可是我们现在不是没在说作业吗”

    曲之意轻声问:“现在,你都知道了吗?”

    宋满嗓音哽咽:“知道,我都知道了。”

    “小玉说,她没有讨厌过你。”

    “你的父母说,你一直都是他们的骄傲。”

    诊室里响起宋满低声的抽泣,曲之意掐灭掉小香炉里还未燃尽的香,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再次睁眼,他沉声道:“当我从三倒数到一的时候,你就会彻底清醒过来,回到现实世界,放下过去所有的痛苦和心理负担。”

    “三”

    “二”

    “一”

    “啪——”

    一个清脆的响指声过后,宋满缓缓睁开眼,曲之意按下办公桌下面的呼叫按钮,很快,陈也就推门进来了。

    “曲医生。”

    曲之意的声音有些疲惫:“帮他检测血压,心跳还有瞳孔。”

    “好,我马上准备,”陈也见他脸色很差,关切地问:“曲医生,你没事吧。”

    曲之意摇头:“没关系,你做你的,不用管我。”

    陈也依旧还是很关心他,但当下确实是宋满这边比较重要,于是他匆匆对曲之意说:“丁先生他们在隔壁诊室等你。”

    然后就将还有些恍惚的宋满扶到了旁边的病床上,帮他做检查。

    曲之意站起身,步伐虚浮地走出诊室,也正好是这个时候,隔壁诊室的门开了,出来的是丁宴澄和丁宴绮他们一家人。

    在看到曲之意的那一瞬间,丁宴澄大步朝他走来,一把扶住:“你怎么样?”

    曲之意摇了摇头:“没事。”

    宋爸宋妈已经去诊室里面了,丁宴绮眼眶通红地跟曲之意道谢:“曲医生,谢谢你。”

    曲之意淡笑着摇头:“没事,进去看看宋先生吧。”

    丁宴澄握住曲之意的胳膊,让他将一部分重量放在自己身上:“本来我是打算这个周末跟你联系的,结果今天宴绮姐给我打电话,说宋满已经知道,自己来找你了。”

    曲之意笑:“我看到他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之意”

    走廊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曲之意回头,强忍着疲惫道:“老师。”

    宋满一来陈也就给他打了电话,但当时他在隔壁区的大学讲课,所以到现在才赶过来。

    林树往诊室里看了一眼,陈也正在给宋满测血压:“已经结束了?”

    曲之意点头:“对,过程还算顺利。”

    林树皱眉,刚想说他胡闹,但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只好对丁宴澄说:“先带他去休息吧。”

    隔壁的诊室里有保洁在打扫,丁宴澄扶他在沙发上坐下,保洁一看,吃惊道:“曲医生怎么啦,看着好像很难受的样子哎。”

    曲之意已经顾不上说话了,一碰到软的东西就想闭眼,丁宴澄对保洁说:“麻烦这边等会儿再打扫吧,让他休息一下。”

    保洁“哎”了一声,转头去外面。

    林树抬手轻轻掀起曲之意的眼皮,确定没什么大事以后,问:“刚才催眠的录音带出来了吗。”

    曲之意“嗯”了一声,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摸出录音笔,林树接过,把录音笔里的录音传到自己手机里,然后塞回到曲之意的口袋里:“录音我回去听,等会让你助理给他安排一下住院,观察两天,我这边没消息的话,先不要出院。”

    “好。”曲之意点头。

    林树轻哼一声,一半心疼,一半又生气:“既然知道自己在催眠这一块专业度还不够,为什么不等我来了再开始。”

    曲之意服着软,笑:“这不是来不及嘛。”

    林树又是冷哼:“来不及,我看是你急,万幸还算顺利,要是中途患者不配合出了问题,你打算怎么做。”

    曲之意保持沉默,不跟老师顶嘴。

    心理治疗的方案有很多种,而催眠疗法控制的不仅是患者的精神,医生耗费的精神也大,他不是专攻催眠疗法的,今天的做法确实危险,林树没骂他都算好的了。

    “你现在这个状态也不适合再继续工作了,回家好好睡一觉吧,这边我来跟你助理交代。”林树说。

    曲之意点头:“谢谢老师。”

    林树无奈地摇头,转身去隔壁看宋满的情况。

    诊室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丁宴澄摸了摸曲之意的额头,还好,是正常的。

    “你现在不方便开车,我送你回去吧。”怕被拒绝,丁宴澄后面追了一句:“不许说不用,就当是我替家里人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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