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殊的视线在身份卡的最后顿住。
背后的敲门声不知何时停止了,空间内安静得只余下他的呼吸声,以及恐惧缓慢发酵膨胀的声音。
距离楼下那个人的消失已经整整过了一分三十秒。
时间仍在流逝,按照正常成年男性行进的速度计算,再有三分钟,对方就会来到他的门前。
而他必须在那人出电梯之前穿过四楼的走廊,进入楼道,才能彻底躲开对方视线,留给他的时间所剩无几。
池殊毫不迟疑地转身,冲向门口,手抓住门把狠狠下压,拉开了门。
他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入目的场景却令他身形一滞。
空荡的走廊安静得诡异,脚边是一个密封的纸箱。
预料中被堵门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来不及多想,池殊俯身便捞起那个“快递员”留下的包裹单手抱着,余光瞥见走廊一侧的电梯已经在一楼停住,鲜红的箭头直指向上。
电梯启动。
池殊反手甩上门,猛地转身,用最快的速度跑向另一头的疏散楼梯,脚下的走廊是过去从未感受到的长,急促的脚步声格外刺耳。
直到冲入昏暗楼道的那一瞬间,他隐约听见电梯到达本层楼的一声提示音,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在池殊没有看到的直播间内,两条弹幕缓缓飘过。
【蛙趣,什么情况?主播干嘛要突然狂奔?】
【后面有鬼在追他吗?新人就是新人,啥都不懂,乱跑什么啊】
右下角的观看人数只有一个可怜的数字3。
新人开播,一般没有什么看头,而新手试炼的难度也远比不上正式副本,绝大多数观众连点进去的兴趣也没有。
但总有一小部分以观赏新人挣扎恐惧的模样为乐的,抱着逗弄猎物的心思来到直播间,借助着信息差,给第一次进入游戏、手足无措的主播们释放恶意的诱导。
而这一点,直播间也是默许的。
他们最乐于给即将溺死的人抛出标着“希望”的稻草,故作善意地接受对方的一番感激涕零后,然后愉快地看着那些主播间接性地死在自己的手下。
无限世界从不缺主播。
对于观众而言,玩家们一次次的死里逃生不过是闲余的消遣罢了,强者固然能在这个世界里吸纳大批粉丝,混得风生水起,但哪怕是弱者,游戏也能够榨干他们的最后一丝价值。
池殊没时间关注左上角多出的那个“打开弹幕”的选项,手中的快递盒沉甸甸的,跑动的时候里面的东西还会咕噜噜地碰撞箱体,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昏暗的楼道里,两侧楼梯分别往上和往下延伸,各自通向未知的黑暗。
他必须尽快做出抉择。
内心的挣扎在现实不过短短几秒,池殊快步往上跑去。
他住的这栋公寓是新翻修的,号称家具齐全,拎包入住,共有八层,只是七、八两层还没有完全布置好,目前并没有人居住。
哪怕周围处处透露出熟悉的气息,但池殊知道,自己已经不在现实世界了,他并不清楚公寓内原有的住客在这场游戏中扮演的是什么身份,保险起见,还是暂时避免接触为好。
一口气冲到七层,池殊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些血色,他快步走到一扇房门前,从外套内层口袋里摸出一根金属制的细条,低头开始在门锁前捣鼓。
他的呼吸尚未平复,手却很稳,静谧的长廊内,青年轻喘气的声音与金属锁芯的转动尤为清晰。
池殊并不知道,这番举动后,原本沉寂的直播间瞬间炸出几条弹幕。
【我草?】
【什?】
【主播到底是干什么的?居然会开锁?!】
几分钟后,门应声而开,池殊走了进去,背靠门板,对着陌生的房间,总算有了片刻喘息的时间。
他来到客厅,将可疑包裹放到桌面上,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伸手拆开了它。
纸箱敞开后,隔着一层半透明的塑料纸,能看到红红白白两种颜色,犹如呕吐物般混杂着,伴着一股弥散开的腥臭味。
池殊的指尖顿时狠狠抖了一下。
他已经能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了,皱着眉,撕开了最后一层保护膜。
比视觉冲击更强烈的是嗅觉上的刺激,更别说现在还是夏天,包裹没有作任何冷藏措施,闷上几个小时后,血腥伴着尸臭发酵成难以言喻的气味在鼻腔炸开。
池殊强忍作呕的欲望,往里面看去。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手。
平心而论,这是一双纤细优美的手,明显出自女性,上面还涂着亮晶晶的粉色美甲,如果忽略掉大片青黑的尸斑与褐红色的不规则断口的话。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透明的小盒子,只扫了一眼,池殊便忍不住将视线给挪开,
盒子里装着一对眼球。
像是被从人的眼眶里生生抠挖出来,布满血丝的白色球体粘连着青蓝色的血管,黏膜包裹着猩红的肉条,在眼球后方藕断丝连地拖曳。
漆黑的瞳孔正直直注视着池殊所在的方向。
纸箱下还有一层,池殊忍下被臭味熏得想逃离的欲望,提着塑料纸将残缺的肢体放到一旁,发现里面躺着一封信。
粉红色的信封,信上精致可爱的装饰与狰狞血腥的肉块形成强烈的反差,甚至还有股扑面而来的香水味,但混合了尸臭与血腥,这味道就变得无比难以描述了。
池殊深吸一口气,拆开了胶封。
里面放着照片与一张信纸。
视线接触到照片的瞬间,池殊瞳孔微缩。
这是一张合影。
照片中的青年身姿挺拔,穿着带小黄鸭图案的休闲装,戴着墨镜,唇角自然地弯起,微扬的下颌线干净而凌厉,阳光下,袒露出的脖颈白得晃眼。
他正在街旁姿态随意地插兜站着,一身简单廉价的行头偏被穿出一股子模特摆拍的味道,旁边的女生身穿碎花裙,肩膀与他挨着,一手比着耶。
女生的脸已经被黑笔涂花,癫狂的笔触几近印透照片的背面,但池殊凭着不错的记忆力,仍能回忆起她的样子。
这张照片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那天他在外面逛街,突然就被两个女生拦下,其中一名脸色微红地称自己是他的粉丝,相册里都是他的照片,还把他在剧中出现的每一个片段都反复刷了好几遍,今天意外见到真人,希望池殊能和她合个影。
虽然有些意外,但他并没有拒绝的理由,欣然同意了。
池殊在现实中是个演员,不过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演员,基本承担着n号男配或跑龙套的角色,对着他这张脸,经纪人十分不解池殊迟迟不火的原因,也替他争取过许多机会,不过最后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错失了。
池殊自己倒没什么追求,反正干什么都是给别人打工的,做这行不为其他,只是为了来钱快点,能过上个不错的生活他就满意了。
因为他糊,上街不戴口罩也没人会注意,被认出来要签名合照的次数屈指可数,也就导致他对这件事印象颇深。
池殊拿起了那张信纸。
混着尸臭的香水味愈加浓郁。
漆黑的字迹映入眼帘,笔锋工整有力,但只读了几行,池殊的脸色便愈发难看。
【我亲爱的,你知道么?你那么美,你的眼神是如此纯良与圣洁,我从未见过这世上有谁的笑容像你一样干净、神圣,而你的行为却又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引诱着他人前来犯罪。
每每看到,我都不禁痛恨着那些拥有眼睛能像我一样看到你的人,嫉妒的火焰在我的内心燃烧,我几近被炙烤得快发疯,我无时无刻不都处于焦灼的煎熬之中,而你从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从不知道……
亲爱的,你说你到底是无意还是有心呢?
你就是我的缪斯,我的阿芙洛狄忒,我欲望的主宰,你是我罪恶灵魂的安息所,我不息的信仰之花,爱欲之火,我对世间美好的一切想象。
可是我的神明啊,你为何要背叛你最忠实的信徒,为何要让我这个可怜的人一再受伤?是了,你根本不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一切,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就如初临人世般一贫如洗,我不能再失去你。
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资格触碰你?为什么她能触碰你而我不能?明明我才是这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我才是!明明我爱你爱了那么久,你为什么要放任自己被她的气味玷污?
我早已为了你放弃所有,我甚至为了你与██交易,每日每夜我都能听见自己的灵魂在地狱里发出悲鸣,既然你无视我的痛苦,轻视我的苦难,亦不愿垂怜你的信徒,那么我就来找你吧。
真是期待啊,抛掉平日矜持后的你露出恐惧神情的模样,瑟缩发抖的模样,求饶哭泣的模样……你会为你过往伤害我的举止而忏悔,你那漂亮的脸上会被泪水涂花,但你的信徒不会留情,血肉被撕裂那一瞬间的景象定然很美吧。
而我的职责,是将这份美永远保留下来。
joker】
信不长,但逐字逐句看到结尾后,池殊只觉喉间发紧。
它勾起了他的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
在池殊搬到这所公寓前,曾有一段时间持续性地收到不知来自何人的礼物,红玫瑰,西装,巧克力……配上几句煽情的情话,被精致的礼盒包装好送到家门口。
那段时间,也总有一个号码会锲而不舍地给他发消息,要么是问送的礼物喜不喜欢,问他今天去了哪了,或是亲昵地嘘寒问暖,信息的署名无一是joker,池殊也试图回拨过去,但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个电话从未被打通。
虽然他糊,但也十分谨慎地不向粉丝透露自己的生活,除了熟悉的人以外,没有人知道他的住址和电话,池殊也不清楚对方是以何种渠道获得他的隐私的。
于是在报了案后,他便搬走了,并将那个号码给拉黑,此后再也没有收到任何礼物与类似的短信。
他本以为这件事不过只是一朵小小的浪花,就这样彻底淡出了他的生活,没想到在时隔数月的今天,他才惊觉自己早已深陷于旋涡的最中心。
对方如影随形,从未摆脱。
池殊拿出手机,在黑名单中找到了【骚扰短信】一项,点开的那一瞬,密密麻麻铺天盖地袭来的被拦截信息几乎要压弯他的脊背。
令人窒息。
它们都来自同一个人。
从他搬来新公寓的那一天到现在,从未间断。
池殊的面色有些白。
异常明明早有端倪,持续了那么久……为什么他忽视至今?
就仿佛他的眼睛被一双无形的手给蒙住,潜意识里选择性地无视了生活中的某些信息,某些反常,某些……会打破他平静日常的异端。
他做了个深呼吸,翻到最前面,挑选几条迅速浏览着。
短信最开始的内容无非是些煽情缠绵的情话,就像学生时代情窦初开的男生羞涩写下的情书,但随着日子的推移,原本旖旎的字句变得愈发病态。
犹如狂热信徒对神明的渴求般,对方疯狂而执拗地拼命抒写着自己填不平的欲望的沟壑,与贫瘠苍白的内心。
从某一天起,短信的内容不再单纯是文字,而是夹杂着图片。
准确而言,是池殊的照片。
在街上拎着袋子的他,对路人微笑的他,坐在汽车内的他,蹲在角落喂流浪猫的他,在咖啡厅里昏昏欲睡的他……
零零总总,莫约有上百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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