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转日刚吃完早饭,李盛源便来报,说昨日那俩哥儿一早就离开客栈出城去了。

    谢见君忙着给祈安净面,闻言草草地点了点头,倒是云胡乍一听到青卓和莲城的名字,不由地紧张了一瞬,但见自己这位夫君神色如常,不见半点波动,他又稍稍宽了心思,说好的夫夫二人要有信任,可不能隔了一夜就食言了。

    “对了,昨日带大福去白云寺敬香,适逢雪下的大些,路不好走,嘉柔公主便邀我二人前去禅房里吃了盏茶。”这事儿昨日他就想说来着,被鸿胪寺卿的事儿一闹,耽搁到了今日他才提起。

    谢见君手中的动作顿了下,“嘉柔公主?怎么遇上她了?”

    “说是给镇守西北的将士们祈福,在寺中茹素斋戒。”云胡跟着说道:“我还见着小世子了,那模样生得圆头圆脑,瞧着就可爱极了……”

    “阿爹,阿爹,你看!”大福兴冲冲地将小木剑亮给谢见君看,“是那位好心的尊贵的公主殿下送大福的!”

    谢见君记得这是他一周岁礼时抓着的东西,但也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如今听二人一提,心里大抵有了数,他半蹲下身子,将缠着小木剑的细绳系在大福手腕上,又仔细藏在衣袖中,“这既是公主送你的,可得好好收起来,莫丢了去。”

    大福煞有介事地护在胸前,重重地拍了两下,“阿爹放心,大福能藏好,只是阿爹怎同爹爹一般唠叨?这话昨日爹爹已经说过好几遍了,阿爹今儿还要重复…”

    他刚说完,脑袋上立时遭了一记爆栗。

    “毛都没长齐,竟还对你阿爹嫌弃上了…”谢见君没什么威慑力地嗔怪了一句,见他还在扒拉面前空碗,又说道:“还在这墨迹作甚?快些去收拾书袋,再晚,上学堂便要迟到了。”

    “知道了…”大福瘪瘪嘴,上前抱过云胡和祈安后,被宁哥儿牵着回屋穿青衿。

    谢见君要顺道送他去百川书院,故而也没多作耽搁,给祈安擦完手就将人抱给云胡,不放心地叮嘱道:“倘若再遇着公主不用害怕,左右我的事儿你都能做主,她问什么,你只管回答便是。”

    “行。”云胡颔首,他抓起祈安的小手,虚空晃了两下,“祈安乖,跟阿爹告别,咱们要出门玩去了。”说是出门玩,其实是去甘盈斋,那铺子的修缮工作已经接近尾声,过两天,选着黄道吉日就能开张迎客了。

    “阿爹,你好好上班,祈安会想你的,祈安超级喜欢阿爹哦…”祈安说着,就要张手过来贴贴。

    这小家伙向来嘴甜,又会哄人,三两句哄得谢见君笑弯了眉眼,抱了又抱才舍得出门去上朝班。

    ————

    今日无需早朝,谢见君送大福去书院后,便不紧不慢地往大清门旁的户部去。

    一路上,众人探究的目光直往他身上落,连进了户部,宋沅礼前来送文书,也频频对他欲言又止。

    这等诡异又纳闷的状态一直维持到用午膳,他刚在膳堂坐下,宋沅礼就鬼鬼祟祟地猫了过来,“听说你昨日新得了俩妾室?”

    谢见君不欲搭他的话茬,摆摆手让他一边去。

    哪知宋沅礼不依不饶,“云胡没发作于你?”

    “你既是听说我得了妾室,怎没听说我昨日便将二人送出府门了?”谢见君斜睨了他一眼,冷哼道。

    “我就知道!”宋沅礼一副了然模样,“瞧你这眼底乌青,莫不是昨夜被云胡赶出卧房,歇在了书房里?”,他说这话时,谢见君能明显感觉到周围暗搓搓探过来的目光更多了。

    他没吭声,兀自埋头喝着面前的米粥,于众人看来,这相当于是默认。

    不出二日,京中盛传左丞大人的夫人凶悍善妒,不过是迎两个妾室罢了,竟连门都不许大人进,还让他夜宿外室。

    谢见君早知如此,那日将青卓和莲城送走时,天色不算太晚,他特地让李盛源走的正门,但凡好奇之人,只肖得稍稍打听,便知是怎么一回事儿,加之他在膳堂与宋沅礼叨叨了两句,更是将模模糊糊的传闻坐实了。

    鸿胪寺卿战战兢兢了几日,终是没忍住前来寻他,“是下官妄做主张,惹来左丞大人家宅不宁,下官心中有愧,若夫人因此事与您生了嫌隙,下官可出面作证妾室一事儿全然是下官的主意,与您毫无关系。”

    “宋大人言重了。”谢见君温温和和地将人扶起来,“本官谢过您一番心意,只是内子性情淡泊,本官年少追求时费了不少功夫,得来自当好生珍惜,不负他数年来的相濡以沫之情。”

    “是是是…… 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下官甚是羡慕。”宋昀抹了把汗,颤颤地恭维了两句,心里却止不住拆起台来,这都把堂堂朝廷官员赶出门了,还性情淡泊,莫不是这位左丞大人惧内吧。

    谢见君正想借着此事儿,打消某些人试探着想往他府里塞人的心思,遂他明知宋昀会错了意,也没有多做解释。

    往后又过了几日,甘盈斋上京分铺终于开了。

    此次卖的是橘子罐头,如今临近年关,这东西紧俏着呢,每回打南丰过来的商船都只载数十筐,一落在码头,立时就被官宦豪绅家的小厮接走,寻常百姓见都见不着,更别说吃了。

    云胡拿来做罐头的这些是青哥儿送来的,他们家包了条商船,专门从南往北倒腾这些鲜货,故而供货也方便。

    因着铺子开在了上京,卖的又是南丰来的新鲜果子,罐头的价钱水涨船高,单单只是橘子罐头,就是一百文一罐,还有跟着一起供给的红莓,这玩意更是少之又少,遂一小罐便要卖三百文。

    原以为这样的价钱恐会没人买账,云胡定完价,心里也直打颤,临着开张前,他在神佛跟前虔诚地拜了又拜,哪知开张头一日,靠着提早宣传的先机,得了消息的百姓们纷纷循着味儿来了,将整条街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好不热闹。

    云胡没成想生意能做得这般火热,招来的人手不足,又没时间现培训上岗,索性他就自己上了,连休沐在家,盘算着过来瞧两眼的谢见君,见状也跟着忙前忙后,一点官架子也没摆。

    他摆也摆不起来,云胡丝毫没有半分自家那位夫君是当朝新贵,陛下跟前大红人的意识,使唤起人来一点不含糊,谢见君更是听话任摆布,说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连搬坛子这种粗活都不兴犹豫。

    宋沅礼家的小厮得了青哥儿吩咐,前来买橘子罐头尝尝鲜,排了小半个时辰的长龙,好不容易挨着柜台,认清布帘后忙碌的人影是身着玄青常服的谢见君时,吓了好大一跳。

    “左左左左丞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我我我我不是左丞大人…”谢见君学着他的磕绊模样,莞尔笑道,瞧着他面露迷惘之意,又一板正经地纠正道:“我是小云掌柜的夫君。”

    “啊?”小厮一怔,继而讷讷地点头,心道这难不成就是左丞大人同他夫郎的闺房乐趣?

    云胡听了这话,手肘不轻不重地杵了下稚气满满的谢见君,“快别逗人家了。”

    “如何?我是你夫君一事儿这般拿不出手?还不许我与旁人说?”谢见君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预料之中云胡面色绯红,抱着算盘快步消失在他面前。

    小夫郎脸皮薄,听不得这般不害臊的话,他越是腼腆害羞,谢见君便越爱逗他,整个人追在他身后,赶都赶不走,像只拼命摇尾巴,用以获得主人垂怜的大狗子似的,好些人来铺子里都瞧见了。

    于是京中便改了话头,说左丞大人倾慕之情过甚,夫人不堪其扰。

    云胡听了这话就要反驳,谢见君反倒乐在其中,还劝他这外面说什么也无妨,日子总归是关起门来自个儿过,若事事都要受外人影响,可得有多累。

    云胡虽觉得这话也在理,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使唤他了,有时见他来了甘盈斋还主动赶他走。

    一来二往,京中又传左丞夫人厌烦这位大人了。

    谣言越传越离谱,云胡澄清不过来,终是歇了心思,安心地顾着自个儿的事情。

    上京下过几场雪后,便正经入了寒冬,王喜从甘州传信来,说曹溪分铺的生意如今红红火火,有满香楼这个大客人在,合意果不愁卖,有时供应不及,还会被商户变着法子地催着要货,他当下要在甘州曹溪两边来回跑,不过有周时雁帮着解忧,尚且能照顾得过来。

    两间铺子的账本随书信一并被送来上京,云胡扫过了两眼后就丢给昌多去核算,他在甘州时便有意培养昌多负责甘盈斋的生意,到这儿也不例外,昌多这孩子跟在身边多年,品性秉直,性情端正,他用着放心。

    ————

    年关将至,朝中六部都忙了起来,就连平日里最闲的礼部也忙着接待前来进贡的外使,筹备年末的祭祀和除夕盛典,整日里大伙儿步履匆匆,寻常时候碰面,尚且能搭上句话,唠两句闲磕,如今点点头,就算是打招呼了。

    谢见君到底知道季晏礼先前为何说他这会儿有的忙了,打前几日,尚书大人方旬便以偶感风寒,身子不适为由请了病假,圣上感念其年事已高,身子骨不似年轻时康健,不仅给赐了补品,容他好生在家歇息,还许太医入府给诊治调养身子,遂这户部一应事务,就都落在谢见君和右丞身上。

    这年关下要招抚安置流民,要蠲免受灾之地的积欠赔累的赋税,还要从国库掏钱出来抚恤救济贫老的百姓,权量市籴,评估物价,以及将各地呈报上来的税赋名册整理入库。

    他成日里窝在座椅上几乎不动弹,只恨不得自己能分出三头六臂来,不过三五日光景,人眼见着都憔悴了不少,宋沅礼从他跟前经过,打趣了两句,转日就被丢了半山高的文书,美其名曰“身为户部主事,理应为圣上分忧”。

    这理由寻得合理合规,宋沅礼只得咬碎了牙往肚里咽,抱着能将他淹没的文书,在一众同僚幸灾乐祸的揶揄声中,被谢见君当牛马一般使唤。

    赶着朝中封印,京里出了一件大事儿。

    季宴礼上书告发东骑将军吴道言为表军功,铤而走险谎报杀敌人数,贪污受贿、跋扈渎职。

    他这次弹劾的证据准备地极为充分,不仅将那位前来通风报信的吴道言府中下人带到崇文帝面前,更是把贪污账册一并呈给了崇文帝。

    崇文帝当场震怒,连发了好几道诏书,将吴道言召回上京问罪,罢撤官职,没收家产,于午门前斩首曝尸。

    刑部顺藤摸瓜,几番追查下来,竟发现兵部侍郎等在内的一百三十二名官员也都牵涉其中,他们这些人擅用职权,结党营私,贪墨军饷,致使北境将士食不果腹,衣不暖体,不但打了败仗,还平白丢了城池。

    涉及到皇权动荡,崇文帝自然不肯姑息,遂所有涉案官员,一律与吴道言同罪处置。

    午门前一连喧嚷了好几日,直到年前才清静下来,朝中乍一缺失了这么多官员位置,年后开印,太子和三皇子指定又得争上些时候。

    但上京城的百姓们哪里知晓朝中的明争暗斗,热热闹闹的年味一出来,这股子阴沉的萧条劲儿便被冲淡了去。

    第242章

    云胡也在忙着过年,今年不同于以往,谢见君升了官,又回了上京在崇文帝手底下做活,自然少不得要同京中的官员交际走动,刚入腊月,府中进进出出送年礼的车便没停下,登门的拜帖更是如雪花一般络绎不绝。

    许是打听到左丞大人的弟弟耽搁到如今年纪,还尚未定亲,前来拜访的官眷们,但凡家中有适龄的孩子,便都有意无意地探云胡的口风,想趁此机会跟谢家攀上姻缘。

    别看这谢见君农家子出身,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身世背景,但奈何人家命好,去服徭役还能攀上师文宣,师文宣是何等人来?当年为避风头自请下放到衢州做知府,回来还照样能做吏部尚书,崇文帝的肱股之臣。

    别看只是三品,可朝中什么大大小小的事儿,不得过问他老人家?谢见君做了他的得意门生,往后的日子别提得有多顺当了。

    一个个都精的跟猴事儿,哪能看不出这点道道儿?谁能把他那个拿着最是要紧的弟弟给娶回家,谁就能平步青云上九天。

    满崽硬着头皮跟着接待了几回,看清这群人是奔着自己而来后,果断借口要陪昌多去祭拜他爹娘,一大早躲了出去。

    几日连绵的大雪,压断了枯枝,人踏上去,踩得咯吱作响。

    满崽跺了跺被冻得僵硬的脚,呼出两口白汽,见昌多围跪在两处高起的土丘之间默默地添土锄草,他极轻地叹了口气。

    这儿葬着昌多的爹娘,当初师文宣让秦师爷特地找风水先生相看过,依山傍水,是个好地方,就是冬日里山路湿滑泥泞,不太好走,方才他们俩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费了小半个时辰才爬上来的。

    “爹,娘,孩儿不孝,这么久不曾来看过您二老。”昌多将坟墓两边的杂草都清理干净后,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他早该来的,刚从甘州回来时,云胡就问过他是否过来祭拜,但那会儿家中一团糟,他不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遂将此事拖到了年节下。

    “爹,娘,这几年我过得很好,个子长高了,人也壮实了,不过模样也变了点,但还是像你们的,等将来咱们见面,你们可别不认识我…”他径自说着,声音像是泡在水中似的透着湿漉漉的潮气。

    “你们不用担心我,主君一家都是大善人,待我顶顶好…”虽说他当初入谢府,打的是给满崽寻个贴身侍从的名义,但这些年府里府外的人都看得清楚,谢见君和云胡一直当他弟弟教养,吃穿用度不比满崽差,还许他念书识字,昌多心里明白,谢家于他有恩,他忘不了。

    面前递过来一方帕子,他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叔伯,婶子…”满崽在一旁也拜了拜,“你们安心,我会保护好昌多的,阿兄说了,一朝若碰到合适的人,定然会给昌多选个好人家,还得在京中安顿,不会叫人欺负了他去。”

    昌多破涕而笑,点了点满崽的额头,“小小年纪,不害臊。”

    “这咋了?”满崽不以为意,“你若不想嫁人也无妨,阿兄和云胡也说了,他们愿意养你一辈子。”

    “那你呢?你何时嫁个好人家?”昌多微翘着眉眼问道。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季子彧喜欢满崽,可唯独满崽自己不知道。

    “我我…”满崽少见的慌乱神色,季子彧的身影打脑袋中一晃而过,他下意识攥紧胸前的木哨,“阿兄说我还小哩,你年长我二岁,要嫁人也是你先嫁人!”

    “好好好…”昌多笑了笑,没再继续逗他。

    ————

    厚厚的云层遮掩了暖意,山上冷了起来,昌多烧完黄纸,把火苗盖灭,“走吧,咱们该回了。”

    “行!”满崽将他扶起来,将墓碑前的贡品稍作收拾后,二人又相互搀着下山。

    “留你在马车上烤火就好了,不该让你跟着我折腾,这么冷的天,在家中歇息不更舒坦?”往山下走的路上,听着满崽一连串打喷嚏,昌多心疼道。

    “我既是说了要陪你,岂能容你一人上山?”满崽搓热掌心,贴在脸颊上,嘀嘀咕咕道:“我不想待在家里,不是要学劳什子管账持家,就是同那些登门拜访的人虚与委蛇。”他晓得云胡是为了他好,可他跟那些哥儿实在玩不到一起去。

    他不明白,好好的哥儿,偏生得一身英气都没有,簪花抹粉,说话细声细气,连走路都扭捏极了,出门在外,玩不尽兴也就罢了,还要动不动被身后嬷嬷耳提面命,他不过是想邀他们一同踢蹴鞠,便被以不合礼数为由婉拒了,实在无趣。

    “昌多,等会儿咱们回了城去荟萃楼吃完晚饭再回吧?”他扯扯昌多的衣袖,“听说他们新换了掌厨的大师傅,手艺好的很呢。”

    昌多最是纵着他,被缠着撒两句娇便缴械投降,“那让陆叔先回,晚些吃完再来接咱二人?”

    “听你的!”满崽面露喜色,一把掀开帷帘,“陆叔,咱们改道去荟萃楼。”

    今日赶车的是陆正明,年节下城中鱼龙混杂,他被谢见君安排护送两小只出门,闻言,他扯紧缰绳,“两位小公子可坐好了。”

    还有几天过年,城门口的守卫多了起来,连审查都变得严格,三人跟着队伍排了有些时候才进城,但好在时辰尚早,去荟萃楼时还有最后一间厢房。

    满崽常来此处,店中小厮见着便谄笑着上前来引他进门,“谢小公子,还请您上二楼。”

    走廊尽头正挨着两间厢房,打跟前经过时,他不经意往半掩的屋中瞄了一眼,当即脚步一顿。

    “怎么了?”昌多察觉到异常,“是有认识的……”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拽进一旁的空厢房里。

    “是季同甫……”满崽手抵在唇边,轻声道:“可真晦气,大年下的,还能遇到这宵小之徒……”

    昌多知道二人起过冲突,又晓得满崽瞧不上季同甫,遂劝说他道:“咱们今日来荟萃楼是为了吃饭,不兴被扫了兴致。”,说着,他招手将小厮唤来跟前,“上几道你们这大师傅的招牌菜,再送一壶热茶来。”

    小厮不知所以,虽觉得奇怪,但碍于身份没敢发问,领了吩咐便小跑着出了门。

    门一关,满崽便像是没了骨头似的瘫坐在椅子上,“就是他欺负人,还对季子彧出言不逊!”

    “那你这是替他打抱不平?”昌多笑。

    满崽一听,忙替自己辩解,“我看不过眼罢了,你尚且不知道我的性子?若他那般对你不敬,脑袋都要给他拧下来!”

    他话音刚落,隔着一道墙,季同甫的声音从隔壁厢房传来,“他算什么?我爹是礼部尚书,晾他也不敢跟我作对……”

    满崽翻了个白眼,“瞧把他给厉害的,这礼部尚书的名头就跟护身符似的,都赶上圣上御赐的黄马褂了,叫他如此嘚瑟……”

    昌多连忙捂住他的嘴,“快些少说两句吧,主君千叮咛万嘱咐,这出门在外要谨言慎行,小心被人抓着小辫子,捅到主君跟前去,可有你好果子吃?”

    满崽识时务,立时不吭声了,适逢小厮送茶和吃食进来,他叨起一筷子笋丝,“咯吱咯吱”地大口嚼了起来。

    季同甫还在逼逼赖赖,一听便知是喝大了酒,吐字都不甚清楚,那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就是不想听,浑话也直往耳朵里钻。

    “季子彧?你说那个小杂种?”

    满崽拿着筷子的手一顿,脸色倏地垮了下来。

    昌多暗道不好,心里已经开始后悔,方才就不该让陆正明先行回府里。

    “考个解元罢了,一样不得在我爹跟前夹着尾巴做人?笑话,不过一个妾室生的杂种,也配与我平起平坐……”季同甫的语气里充满了轻蔑,不晓得是谁劝了他两句,只听着奚奚索索的说话声,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被重重地砸到地上。

    “我自是知道他师从于那谢见君,还用得着你提醒?”这回能听得出来,季同甫很是不悦,说话也逐渐刻薄,“区区一个户部左丞,仗着有几分圣上的偏宠,就敢在殿前口无遮拦,我爹可说了,迟早要让他栽个跟头,认清这朝中是谁说了算!”

    这下子满崽坐不住了,他腾的一下起身,就要往门外去,被昌多一把拦住。

    听动静,隔壁厢房的人只多不会少,他们两个小哥儿如若要硬刚,怕是要吃亏,到时季同甫没教训得了,反而沾一身腥。

    “都是蛇鼠一窝的家伙,以为自己读过几年书就了不得……嗝……”门一开一合,似是季同甫出来了,“别……别扶我……谁说我喝多了……嗝……我能走……”

    满崽和昌多对视一眼,悄悄然地跟了上去。

    “都怪季子彧那个小……小杂种……考个解元让我爹好一通夸赞……分明……嗝……分明老子现在也是举子身份……”季同甫溲解完从后院的茅房出来,扯着裤腰带踉踉跄跄地往回走,“什么叫请那么多先生……入……入府都教不会我,人家只跟着一农家子学了数月,就有此……有此硕果……哎呦……”

    他腿弯处一阵吃痛,“来、来人呐!”话刚喊出口,就被迎面而来的麻袋罩住了脑袋,“谁?是谁敢捆老子?知道我爹是谁吗?不要命了!”

    他酒一下子醒了,扭动着被捆得结实的身子,拼命地挣扎起来。

    铺天盖地的拳头落下,砸得他无处可躲。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季同甫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哪里吃过这苦头,赶忙哆哆嗦嗦地告饶,“我家里有钱!我爹是礼部尚书,好汉您尽管开口,我立马叫我爹给您送钱来,只求、只求您饶我一命,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第243章

    季同甫在荟萃楼被打的事儿,只第二日便传得上京城中人尽皆知,照着往常季东林的脾性,不将荟萃楼翻个底儿朝天,找到对他这宝贝儿子下黑手的人决不罢休,可偏偏一连几日过去了,整个季府都极其安静,仿若那晚的事情未曾发生似的。

    满崽虽出了口恶气,但也担心自己此番冒冒失失的举动,会给阿兄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在家安分地窝了几日,没听着什么动静,便借着除夕中午,谢见君在家里设宴,宴请季晏礼和宋沅礼两家的时候,特地将刚进门就东张西望的季子彧拽去了一旁。

    “你作何打听他的事儿?”季子彧望着眼前鬼鬼祟祟的小少年,拧眉问道。

    满崽下意识地躲闪开他的视线,装出一副刚刚知情的模样,“我听了点传闻…他不是、他不是被人打了吗?”

    “是被打了,倒不很严重……”季子彧将敲去了硬壳的核桃,捧到他跟前,“不过被那位关在家里了,怕是会试前都不许出门了。”

    “啊?”满崽星眸瞪得溜圆,显然没想到那晚的事情末了居然是这个走向,“那位不是拿他这儿子金贵得很嘛,居然会不追究此事儿?!”他接过剥了皮的核桃肉,一把撩进口中,将将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便连忙找补道:“你、你也是那位的儿子。”

    季子彧笑了笑,两个核桃团在掌心里,微微用力便挤破了外壳,他挑拣出完整的果肉,吹去碎屑,又递给满崽,“听闻是醉酒后,与人在酒楼中大谈国事,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前些天,圣上将那位叫去宫中,训斥了一顿,许是这般原因吧。”

    满崽撇嘴,心道这季同甫果真挺会作死,“看来那日在荟萃楼里听见他大放厥词的人,不止我啊……”

    他声音极低,季子彧没听清楚,遂往前走了两步,将人囿于一方角落里,“你还没回答我呢?如何还好奇起这个来了,莫不是知道点……”

    “别乱讲,我哪里知道?”满崽大惊失色,“我不过是看他吃瘪,心里面高兴罢了,谁叫他嚣张跋扈,惹人生厌,先前在茶肆中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于你出言不逊……”他一时慌乱,只顾着辩解开脱,也没注意到那书呆子捏起核桃皮来,竟是如此的容易。

    “哦……”季子彧拖着长长的尾音,那语气听上去似是有些耐人寻味。

    满崽担心说多错多,万一被他瞧出些端倪来自己兜不住,便踮着脚指了指身后,“大福,你怎么来了?是阿兄唤我们吃饭了吗?”

    季子彧循声回眸望去,身后空无一人,哪有什么大福。

    他迟疑瞬间,满崽已然逮着机会,从他身侧溜了出去,临着拐弯时,还冲他做了个鬼脸,笑话他被自己戏弄了。

    季子彧负手而立,眼见着小少年洋洋得意地消失在视线中,他抿了抿嘴,忍了许久的轻笑终是从唇边溢了出来。

    ————

    今个儿是除夕,谢见君回京将近半年,头回与季宴礼和宋沅礼正经八百地聚在一起。

    酒过三巡,三人都有了些醉意,宋沅礼更是没骨头似的倒在季晏礼身上,举着酒杯说要恭贺他立了大功。

    季晏礼嫌弃地将他推到一旁,“一边去,酒都撒我身上了。”

    “你胡说!”宋沅礼将杯盏倒转,意料之中酒水泼洒了一地,他红着脸凑近看了看,“都没有酒了,何来洒出一说?你别是眼花了吧?”

    季宴礼不搭他的话,拿过他手中的酒杯,搁放在伸手够不着的地方,这是不许他再喝的意思。

    宋沅礼自觉无趣,探手挑起他的下巴,像是调戏小娘子似的,语气轻佻地问道,“来,同官人说说,你是怎么找到那人的?”

    “这说来,还得有你家云胡的一份功劳呢。”季宴礼调转话头,看向坐在一旁瞧他们俩热闹的谢见君,“若非那日在城门口,云胡帮着引开了守城的护卫,我想要悄无声息地将人送进城中,恐是没有那般容易。”

    谈起这个,本被酒意熏陶得有几分困倦的谢见君来了精神,“怎么回事?”他算着时间,应是云胡带大福去白云寺敬香那日发生的事情,但小夫郎只说遇见了嘉柔公主,可没跟他提这档子事呢。

    一墙之隔,云胡在偏厅里打了个喷嚏,抬眸正对上青哥儿和师念关切的目光,他揉了揉鼻子,“没事,怕是谁念叨…。”

    二人听了直笑,青哥儿嘴快,“谁念叨你?还不是你家那位,指不定这一会儿没见,又怎么惦念你呢。”

    云胡耳梢滚烫,他轻推了推青哥儿,腼腆得连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边谢见君听他夫郎的义举,倒是听得津津乐道。

    “那天可多亏了云胡跟大黄里应外合,引着护卫们帮忙找公主的赏赐之物,这才让我府中侍从得了机会,妥妥帖帖地送那下人入城。”说起此事时,季宴礼眸光中难掩赞赏,不得不提,云胡真是帮了大忙,他这心里一直感激着呢。

    “云胡生性聪敏,又神思迅捷,自当是机灵的……”连谢见君听了,都不由得称赞两句,让俩人闻之一个劲儿地冒酸水。

    “阿爹……弟弟要寻你。”大福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

    三人听着动静,齐齐往屋门望去,就见祈安这小崽子刚被哥哥领着跨过门坎儿,便像个糯米团子似的,咕噜咕噜地扑进谢见君的怀里,“阿爹……”他一双漂亮的剪瞳被泪水泡得红肿,说话软声糯气的,还浸着湿漉漉的潮音,听上去委屈极了。

    谢见君此刻心都软成一汪春水了,他将祈安抱到自己腿上,拿搭在手边上的外衫将人一整个包裹起来,轻抚了抚他的后背,“同阿爹说说,怎么了?”

    原是那股子委屈劲儿已经被大福安抚下去了,可不曾阿爹只开口问了两句,祈安嘴一瘪,莹白的泪珠便顺着小脸儿砸了下来。

    谢见君无奈地看向大福,大福指了指他身下坐着的圆凳,老实巴交道:“弟弟方才从院子里的石凳上跳下来,摔倒在雪堆上了。”

    做阿爹的这才看见自家孩子腿上的两团乌黑,连忙撩起裤脚瞧了瞧,好在石凳并不高,又是昨日刚下过的新雪,松软得很,小崽子腿弯处虽隐隐发红,但骨头摸上去并无大碍,许是摔得疼了,故而这般黏黏糊糊地想撒娇。

    来龙去脉都搞清楚,他便让大福继续玩去了,这几个孩子早早吃完饭,现下都在院子里放鞭炮,大抵是祈安哭闹起来,大福哄不住,才把他带过来的。

    “阿爹,你可不要生祈安的气哦!弟弟他不是故意的……”大福一心惦念着要出门去跟长睿和婳婳玩,但还是担心阿爹会因此对祈安生气,遂往外走时一步三回头。

    谢见君见他这紧张模样,止不住地笑,“去吧去吧,阿爹是何等不讲情理之人,大年下的,尚且因着这点小事儿,让你这般担忧弟弟的安危……”

    “真的吗?”大福认真发问。

    “真的,阿爹同你保证。”谢见君配合道,还作势与他拉了勾,这放在他们的孩子眼中,可是最了不得的承诺了。

    大福果断放下心来,肉眼可见着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转瞬,院外便响起几个孩子嬉闹成一团的欢笑声。

    “还是做个小娃娃好哦,没那么多的烦心事儿。”宋沅礼稍稍酒醒,莫名其妙地蹦了句感慨出来。

    祈安怔怔地看着他,兴许觉得新奇,片刻也跟着吐出一句,“没有烦心事儿……”

    这可把宋沅礼逗乐了,“小家伙,你知道什么是烦心事儿吗?”

    祈安用力地点了点头,也顾不上扑簌簌地掉眼泪了,他抹了把脸,一本正经说道:“哥哥说上学就是烦心事儿。”

    谢见君一听便知是他在学大福说话,轻点了点他的额前,“不许学哥哥说话。”

    祈安歪头瞧他,长睫微垂,扑闪扑闪地罩下一片阴影,好半天,他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这阿爹是状元郎,偏生得家里孩子一个两个都不爱去学堂……”季宴礼在一旁打趣道。他说的是满崽和大福,幼时满崽去学堂,可真费了谢见君和云胡的不少功夫,听说学写个大字,这小子一会儿头疼,一会儿手疼,一会儿要颂诗,一会儿要唱戏,单靠自己就能整出一个热热闹闹的戏班子来,好不容易轮到了大福,简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连念书的书册都给叠成长枪了。

    “不去学堂……”祈安又在煞有介事地学语,他不明白这话中的意思,听着好玩就学了来,叽叽咕咕地炫耀给阿爹。

    谢见君知道他这个年纪正是听什么都新鲜的时候,别说是学说话了,就连前些天见着许褚捋胡子,他还将明文绣花用的勾线贴在自己的下巴上,装模作样地抚来抚去呢。

    做阿爹的有心要逗弄自家孩子,遂板着脸,故作严肃道:“这学堂,早晚都得去,少不得你的……”

    祈安小脸儿皱作一团,他似是在认真思考些什么,须臾,在众人茫然的眸光中攀上谢见君的脖颈,俯身猛地轻啄了下他阿爹的嘴角,学着云胡才有的讨巧语气,“夫君,香香……”

    季宴礼和宋沅礼当即一怔,登时朗声大笑,那动静响亮得几乎要将房顶掀翻。

    谢见君炸毛,“小兔崽子,别什么都学!”

    第244章

    除夕夜一过,起早天微微亮,谢见君便摸索着穿衣。

    他今日要去给师文宣拜年,凡在上京,年初一去尚书府是雷打不动的行程。

    云胡因着要去公主府,就没有一同前往。他从年前官家封印,就收了不少官眷递来的请帖,皆是邀他去府上赏梅赏雪,就连嘉柔公主也差人来请,说是小世子自白云寺一别,甚是想念大福,每日都要问大福何时再来一同踢蹴鞠。

    这旁的请帖尚且可以推脱,但公主府岂能随意对待?

    遂用过早饭,他送谢见君出门后,便也马不停蹄地带上“交际花”大福往城南公主府去。

    陆正明驾着马车在长街上拐了几处弯,末了停在一座高门大院外。

    原以为嘉柔公主的府邸是圣上所赐,必定修缮得雍容典雅,方能符合她尊贵的身份,哪知云胡抱着大福跟随管事嬷嬷入府,绕过照壁才瞧见,这府内陈设简单,仅容几丛翠竹和奇石点缀,这要不说是公主府,他还当是哪家将军的后院呢,要知道年前数月,他去过那么多官宅,入眼可都是层楼叠榭,碧瓦朱檐。

    一路被引去府内待客的正厅,二人又等了片刻,嘉柔公主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下姗姗来迟。

    云胡坐不住,赶忙起身上前行礼。虽说与嘉柔公主并非是第一次见面,理应多少有点熟稔,可架不住二人身份悬殊,这嘉柔又最得崇文帝疼爱,就连讨论政事都能插得上言,他身为官眷,自当要恭恭敬敬,把礼数做全。

    大福记着出门前阿爹的叮嘱,现下也跟着双手交叠,拱于胸前,“大福参见公主殿下,恭祝殿下新年吉乐,福禄双全。”

    他本就生得白嫩,今日又穿了件玉白竹纹的对襟小袄,愈发衬得人明眸善睐,粉装玉琢,许是刚从屋外进来烤了会儿火炉,现下小脸映得红扑扑,瞧着就讨喜。

    嘉柔笑眯眯地唤他坐到自己身边,将盘中的栗蓉酥递给他,“快些尝尝,这可是本宫府里的厨子今早特地为你做的。”

    大福点点头,双手捧着栗蓉酥,轻咬了一小口,余光中瞥见正厅右侧立着一柄红缨长枪,他像是来了兴致似的,“蹭”地跳下方凳,径直往跟前走去。

    那长枪通体黝黑,透着凛冽的寒意,单只是立在那儿,就让人无端生畏,不敢再往前靠近半步。

    偏偏大福不怕,他站在长枪前,仰面盯着顶尖垂下的红缨,片刻,忽而伸出手,似是想要抚一抚。

    云胡当即便想要开口将他呵住,这里是公主府,可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

    然未及出声,常知衍单手拎着小世子的后襟,两步跨进了正厅,“喜欢吗?”他半蹲在大福跟前,歪着脑袋温声问道。

    大福被扑面而来的寒气冻得打了个激灵,他定了定神,重新望向常知衍,稚声稚气地问道:“这是你的长枪吗?”

    “谢瑭,不得无礼,还不赶紧见过小常将军?”云胡在身后提醒。他如何也没想到,不过是来公主府走一趟,居然还能碰见被崇文帝特许回京过年的常知衍。

    “无妨……”常知衍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些虚礼,而后他又回眸看大福,“告诉叔伯,喜欢这长枪吗?”

    大福咬着嘴唇,看起来为难极了,半晌,他才开口,“喜欢,但这不是大福的东西……阿爹说了,即便自己喜欢,也不能觊觎旁人的心爱之物。”

    常知衍早听府里家仆说了,是谢见君的亲眷来家中做客,遂听到“阿爹”这个称呼也不意外,反而更有兴趣,“那你阿爹还说什么了?”

    “还说……”大福双手搅弄着衣角,略显无措的目光从云胡身上扫过,见爹爹并未出言阻止,他抿了抿嘴,给自己壮了个胆,“阿爹还说,小常将军骁勇善战,是万夫莫敌的大英豪,就是……”

    他犹犹豫豫,“就是像阿爹一样惧内,听公主殿下的话……”

    他此话一出,别说是常知衍了,连嘉柔都禁不住笑出声,云胡更是臊得头都抬不起来,恨不得钻进脚下的地缝里去,“小常将军,都是我夫君平日逗孩子的戏言,多有冒犯,还望您见谅。”

    “听我夫人的话怎么了?”常知衍撇嘴,“谢见君自个儿听,还不许旁人听?”他语调微扬,浸着一点点吊儿郎当的散漫。

    云胡见他没有愠怒之色,紧张的心才稍稍放松。

    “阿爹走开,阿爹臭臭……”常庭晚好不容易挣脱开他阿爹的桎梏,掩着鼻息往嘉柔公主跟前凑。

    “嘿,小崽子,瞧把你干净的,净在这儿嫌弃你阿爹身上的汗味儿了。”常知衍晓得自家儿子的脾性,长臂一捞,又将他捞进怀里,惹得小世子张牙舞爪地闹着唤“娘亲,娘亲……”

    “都是做阿爹的人了,还这般没正行,叫人看了笑话去……”嘉柔望着眼前闹作一团的父子二人,温温柔柔地嗔怪了两句,云胡想起谢见君闲时也是爱逗趣大福和祈安,惹得俩人“吱哩哇啦”地四处躲他,犹自在一旁掩嘴偷笑。

    “谢瑭,你想不想跟叔伯和庭晚去演武场玩?那里有好多好多这样的兵器,还有弓箭……”闹够了自家儿子,常知衍又想逗逗大福。

    “可以去吗?不会叨扰你吗?”大福试探着发问,眸光止不住地往那柄红缨长枪上落,他自以为掩饰得极好,不成想年幼者这点小心思怎能骗得过在场的众人?

    常知衍见状一乐,一手捞着常庭晚,一手提起长枪,那长枪看似有千斤重,但在他手中却犹如出水蛟龙,耍动起来甚是灵巧。

    大福几乎错不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生怕错过些什么。

    “走,叔伯带你开开眼去。”他冲着此时对自己已是满脸崇拜的大福扬了扬下巴,回头看向云胡,“谢夫人还请放心,晚些我定全须全尾地给你送回来。”

    常知衍既是开口,云胡也不好阻拦,尤其看大福那般欢喜,他更说不出扫兴的话来,故而微微颔首,“幼子顽皮,有劳小常将军了。”

    ————

    三人相继离开,正厅又恢复了先前紧张的气氛。

    嘉柔公主给云胡赐座,又命人奉了新茶和点心,“听说你在城中开了一间铺子,叫甘……”

    “回公主殿下,是甘盈斋。”云胡忙不迭接话。

    “对对,瞧本宫这记性,方才还挂在嘴边上,被孩子们一打岔,偏给忘了。”嘉柔笑了笑:“本宫听着新鲜,前些时日特地差府里下人去买了几盏回来,本以为烹煮过的果肉难免会绵软柔韧,哪知竟是如此的清脆甘甜,实在出乎本宫的意料。”

    “都是些打发时间哄孩子的零嘴,登不得台面,殿下若觉得勉强能入口,赶明儿让铺中伙计给您再送些来,能得殿下心仪,是小店的福泽。”云胡话说得漂亮,见这位公主没反驳推脱,心里暗暗有了主意。

    “谢夫人倒是跟从前不同了。”嘉柔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云胡,“本宫听闻,谢卿于甘州任职知府时,你便开了这个甘盈斋,曾连同商会出面资助他在城中成立了安济院,用作收留贫困的孤寡老人和孤儿?”

    “夫君一心为百姓谋福祉,我等只是略尽绵薄之力,公主殿下心慈,若见过那些因暴雨而无家可归的百姓,定然也会慷慨解囊。”云胡如今已是做一方掌柜的人了,言行举止自当不似先前拘谨小家子气,他此言,既替谢见君讨了功劳,又不忘奉承嘉柔,可谓是两者兼顾。

    只是,本以为这位公主此番邀自己前来,是拿大福当幌子,好找准机会明里暗里地再说些他听不懂,也不敢给谢见君做主的话,然二人你来我往聊至晌午,说得也都是些闲话。

    眼瞅着日头高升,还不见大福回来,云胡有些着急,心里不由得担心起来。

    但大福显然没能感受到这份担忧,他被常知衍的部下抱在马背上,一面纵马疾驰,一面双手拉弓,往围场中间矗立的草靶子上落箭。

    “你这小子,箭耍的不错,谁教你的?”常知衍往靶子上扫了两眼,止不住出声夸赞道。要知道寻常小兵,在未经过训练前,十出九空都是常事儿,这谢瑭居然每支箭皆能沾着草靶子。

    “是阿爹,阿爹骑射最是厉害了!”大福满脸自豪神色,瞧着比自个儿得了夸奖都要高兴。

    “我阿爹绝顶厉害!”大抵是见不得父帅失了面子,被马儿颠得有些蔫吧的常庭晚来了精神。

    “阿爹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大福不甘示弱,梗着脖子同常庭晚争论。

    “我阿爹能上阵杀敌,蛮夷都惧怕他!”常庭晚虽说平日里总嫌弃常知衍身上的汗臭味,但当下却维护起来。

    “阿爹上能九天揽月,下能五洋捉鳖!”大福偏袒起谢见君来,也毫不逊色。

    常知衍连同部下笑得前仰后合,身下的马儿都嘚嘚地翻腾起来。

    大福到底比常庭晚年长近三岁,又在学堂里念过书,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常庭晚懂得不如他多,说话也不如他利落,三两个回话就败下阵来,“我、我不同你玩了!”说着,他便挣扎着要下马。

    常知衍拗不过自家儿子,索性将人交给随行的部下,没想到大福也争着跳下马背,直直得朝着常庭晚跑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将军,咱……”部下没看懂两小只这是闹什么脾气,不晓得该怎么办。

    常知衍心宽,闻之一挥手,“远远地跟着他俩,只要不打起来就行……”

    *

    大福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也不想跟刚交的朋友闹掰,遂慢腾腾地跟在常庭晚身后,“你生气了吗?”

    常庭晚脸颊气鼓鼓的,几乎就差写着我很生气了,但还是嘴硬地摇摇头,死活不肯承认。

    “你脸都红了……”大福直白地说道,他从随身背的小布袋里摸出两块饴糖,偷偷塞给小世子,“呐,是甜的……”

    这是他平日里哄祈安的路数,寻常这个时候,祈安早已经喜眉笑眼,果不然见方才还绷着脸的小世子,嘴角隐隐有了几分笑意。

    “我听我阿爹说小常将军镇守西北,护佑边境百姓不受蛮夷侵扰,是当之无愧的大英豪,但我阿爹秉公任直,平心持正,也是大家心里喜欢的好官。”大福不愧是比小世子多吃过两年饭,一碗水端得极平,既不开罪于他,又不至于让谢见君落了下风。

    听见有人夸自家阿爹,常庭晚唇边的笑压都压不住,他往裤脚上蹭干掌心里的汗,拨开一粒糖纸,小心翼翼地举高了递给大福,“给你吃糖,我手都擦干净了,不脏的……”

    虽是借花献佛,但大福还是很给面子地俯身咬过糖粒子。

    常庭晚随即往四下里张望了一眼,迅速将另一块糖塞进自己口中,动作之快,似是在忌惮些什么,他咂摸咂摸嘴,连眼底都泛起了金灿灿的碎芒,“果真是甜的!”

    刚刚还闹别扭的两小只,眨眼又你追我赶地嬉闹在一起,最是爱干净的小世子,也跟大福在草地上肆意地打起滚来,即便月白锦袍上沾染了灰土,也没扭扭捏捏地闹着要回府里换衣裳。

    ————

    日落西沉,暮色灼灼,云胡陪在嘉柔公主身边,唠得嗓子都要冒烟了,才等来被常知衍全须全尾送回来的大福。

    大福走时两手空空,回来手里却多了一把弓,一见着爹爹的面儿,就将手中的长弓举得高高的,说这是小常将军奖励给他的。

    常知衍紧随两小只其后,偏头看到正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的云胡后,便开口道:“谢夫人,谢瑭这筋骨摸着是块习武的料子,你回头不妨同谢见君商量商量,把孩子送来军营长长见识吧……”

    云胡当场愣住,怎么、怎么出门一趟,孩子都要被拐走了?

    他怔忪瞬间,常知衍已然在大福面前半蹲下,粗剌剌地呼噜了一把他毛茸茸的脑袋,“谢瑭,你不是想见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以后跟着本将军出去打仗,如何?你看常庭晚之后也是要去军营历练的,你们俩还可以结伴,照样能像今日一样戏耍……”

    大福紧蹙着眉头,认真地思考了须臾,而后郑重地摇了摇头,“小常将军,我年纪太小了,舍不得阿爹和爹爹,要不您还是等我长大吧!”

    第245章

    谢见君还不知道自家大儿被拐走的事儿,他早上刚到尚书府,正碰上给师文宣送完参汤往后院走的柳云烟。

    得知他此行是独自一人过来,柳云烟有些惋惜,“你这孩子也真是倔强,云胡出门去了,怎好留祈安一人在家?我可有些日子没见这小娃娃了,今早还吩咐小厨房的师傅给做了零嘴,就等他和大福来呢。”

    “劳师母惦念……”谢见君略带歉意地解释道,“祈安畏寒,天儿一冷便不喜出门,昨夜过年节,他贪吃积食,哭闹了半宿,幸得平日里看顾他的家仆懂些药理,熬了浓浓的米汤喂给他,又案抚了好些时辰,才哄得他歇下…”

    柳云烟一听,眸中登时漫上了担忧,“哎呦,怎么没请大夫呢?”,她说着,便将齐嬷嬷叫到跟前,吩咐她请府上的黎大夫去给祈安瞧瞧病,“这大年下,有个头疼脑热可不能耽搁,尤其是祈安这般体弱的孩子,你同云胡更得多上些心思。”

    “已经不打紧了……”谢见君出言婉拒。满崽一早就出门去益元堂找常给府里人搭脉诊治的大夫,实在不用折腾旁人再多跑这一趟。

    见状,柳云烟没有再坚持,晓得他年初一来府上是专程给师文宣拜年,又见有侍从在一旁引路,遂道:“快去吧,老爷在书房等着你呢。”

    “那学生便先行一步了。”谢见君拱手拜别。

    穿过长廊,就到了师文宣常待的书房,临近门口,他瞧着两扇雕花房门紧紧掩着,只隔着一道门都能察觉到屋内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侍从在旁通报了一声,半刻,秦师爷才从屋里出来,他面色凝重,神情并不似往常轻快。

    谢见君心里忽而咯噔一下,“秦师爷,出什么事儿了?”

    秦师爷倒是没瞒着他,“小谢大人来得不巧,老爷早起用过饭后,便一直等您登门,谁知临时有急报送来府上,现下老爷召了小季大人同其他几位官员正在书房里议事……”

    什么急事非得赶在大年初一?谢见君心里暗忖了一句,“既是先生一时抽不开身,那学生择日再来拜访。”说着,他朝书房门微微躬身,想着来都来了,拜个年,行了年礼就走。

    “小谢大人……”秦师爷将他托住,“老爷让属下请您进去呢。”

    “这不合时宜吧?”谢见君面露难色地推脱道。天晓得这群大臣在商议什么,政事这东西论起来一向是只多不少,他还想早早回家,带满崽和祈安去南巷看杂耍呢。

    想到这儿,他复又开口,故作一副内疚的模样:“先生被要务缠身,学生未能分忧解难已是惭愧,岂能僭越,失了规矩,不妨……”

    “不妨怎么样?”师文宣的身影骤然出现在半开的屋门后,“圣上议事,尚且不避着你,今日只是闲聊,你进来一并听听,此事儿也与你有关。”

    话已至此,谢见君知道自己逃不掉了,索性跟着一起进了书房。

    这前来参与议事的官员,除却朝他撇嘴幸灾乐祸的季宴礼,多数都是师文宣入仕多年收入门下的门生,遍及三省六部,有些打过交道,他姑且还能叫得上名字来,有些仅仅瞧着眼熟,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是何官阶,在何处任职。

    好在师文宣清楚自己这位学生识人不清的性子,主动开口免去了两边的拜礼,随后从书案上抽出一纸书信,递给谢见君,“你来瞧瞧这个,今早刚从西北送来的军报。”

    “尚书大人,这……”官员中立马就有人出声阻止。要知道他们这些人都是追随太子殿下多年的忠臣良将,这谢见君刚从甘州回来没多久,虽是师文宣最为得意的学生,但到目前为止,还不知他站的是哪位皇子的队呢,就这样贸贸然地将他拉进同一个阵营议政,怕是不妥。

    季宴礼神色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管大人是在担心什么?最晚初六开印,圣上便会知道此事儿,咱们早些商讨出对策来,及时为圣上排忧,岂不是更好?”

    谢见君原没有在意那位管大人的异议,想着师文宣既然让他进来,就不怕他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但现下听季宴礼偏袒自己,他这心里甚是宽慰。

    眸光重新落在手中的军报上,他草草扫了一眼,竟是西戎提出要求和。

    但这回求和,与数年前的境况不同,西戎想与熹和两国,在西北边境联手开放互市。

    “见君,依你之见,西戎王此番突然求和,是有什么意图?”师文宣见他久未出声,开口问询起来。

    “回先生……”谢见君斟酌着说道:“西戎这几年不光与熹和频频开战,还一直跟北面几处游牧小国纠缠不清,恐是国库亏空得厉害,去年小皇子发动政变,逼老西戎王让位于自己,虽一举得魁,但想必也损失惨重,如今前朝重臣虎视眈眈,小皇子手里又没几个能制衡朝局的亲信心腹,这皇位坐不稳当,他自然不敢再跟熹和打下去,由此提出求和,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加之西戎连年征战,边境百姓苦不堪言,此时求和,也是为了笼络民心。”

    师文宣听他分析地头头是道,颇有些意外,“做功课了?”

    谢见君面上一红,“只是听了几句跑商的闲杂碎语而已。”

    “那这开放互市呢?”师文宣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发问。

    “西戎不比熹和国土辽阔,物阜民丰,这么多年它的子民都是人不耕织,地无他产,所缺的粮食,布帛,铁器等必需品皆通过掠夺他国而得到,但抢劫并非是长久之计,兵粮短缺,民心涣散是小西戎王彼时面临的最为严峻的问题,若借此机会与我朝达成互市通商,择其边外近地,各设守市官兵,许其两平贸易,便可以通过银钱或者牛羊皮毛等物换取他们所需的东西,还能够缓和同我朝近百年紧张的对峙局面,给西戎子民得以喘息的时间。”

    谢见君此话说完,书房内众臣都沉默了下来,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此时一个个哑口无言。

    须臾,先前那位管大人手捋着胡须,悻悻然道:“说来说去,好处尽数让西戎占了,这小西戎王可真是打了一手如意算盘呐。”

    “管大人此言差矣……”季宴礼见不得有人在他跟前明里暗里地讽刺谢见君,遂又跳了出来,矛头直指那管大人。“师弟方才所说,是站在西戎王的角度上,分析他此番求和的心理,但您仔细琢磨琢磨,开放互市,于我朝也并非无一益处,这一来西戎过境售卖的东西需得征收赋税,这部分税费可用于丰盈国库,二来减少军费的开支,解决军饷之需,三来,边境苦寒,我朝百姓少有御寒之物,年年冻死伤无数,若因此获得西戎的皮毛得以驱寒取暖,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何乐而不为?”

    他三两句话就怼得管大人失了声。

    谢见君忍着笑,抿了抿嘴,趁私下里无人注意之时,朝他竖了竖大拇指,以示赞同。

    这小动作怎会逃过师文宣的眼睛?他轻咳了两声,略带责备的眸光从二人身上扫过,而后看向闷不吭声的门生们,“诸位有何见解?”

    即使站队于太子,但也并不意味着大伙儿都志同道合,很快,这些官员便自发分为了保守派和激进派两个阵营,叽哩哇啦地为了互市一事儿争吵起来。

    保守派认为西戎此举实乃居心叵测,妄图通过互市,添补自己所缺,以便进一步侵占我朝领土,还说先帝关闭互市,是保我熹和之国运,若赶在此时由陛下重开互市,便是壮哉西戎。

    激进派则像是卯着劲儿要跟保守派对着干似的,认为此时以熹和如今的境况,实在不适合同西戎无休止地开战下去,造成两败俱伤的恶劣局面,应趁着这个机会休养生息。

    两边你来我往地吵吵了大半日,也没能吵出个妥善的对策。

    眨眼太阳落山,屋中稍显昏暗,口干舌燥的众人难得默契地齐齐看向坐在书案后的师文宣。

    “请尚书大人定夺。”

    然尚书大人并未搭腔,探寻的眸光一直落在他那位不曾表明自己立场的好学生身上。

    就见谢见君一手随意地搭在案几上,一手捏着茶盏,时不时浅斟一口,俊雅的侧颜隐在氤氲茶气中,让人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见君,为师府里的茶,好喝吗?”师文宣问。

    谢见君被问得一怔,他茫茫然抬眸,瞧这刚回神的迷糊模样,生怕旁人瞧不出他方才神思都跑到天外去了。

    “先生府里的茶自然是上品,只是学生单见浅闻,识不出这是什么茶,若是有幸多品上一品,想来能长长见识……”

    他话说得直白又坦荡,丝毫不介意在朝中众臣面前暴露自己没见过多少世面的鄙陋。

    屋中一声短促的哂笑转瞬即逝。

    师文宣无奈地摇摇头,“你呐,就知道惦记为师府上这点好东西……也罢,等会儿走时,为师让秦师爷给你备上两罐,这可是陛下的御赐之物,为师寻常都舍不得喝。”

    谢见君莞尔,“那学生便先行谢过先生割爱。”方才那浸着嘲讽的哂笑声虽不大,但足够让屋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师文宣当着众臣的面儿,一边说自己舍不得喝圣上的御赐好茶,一边还说要送他两罐,摆明了是在明目张胆地偏护他。

    这份情,他得承。

    故而再说起互市一事时,他主动开口,“与其在当下吵得天翻地覆,不如静待初六开印,圣上收到军报,心中自有谋算。”

    师文宣也很是赞同,他强撑着精神头听众人鸡一嘴鸭一嘴争吵到现在,已是极限,虽说没能商量出个决策来,但也借由此事,将众人的态度看了个分明,他摆摆手,有些疲惫道:“今个儿是年初一,老夫瞧着天色不早了,诸位还请回吧。”

    知道这是赶客的意思,大伙儿相继起身拜别,三三两两地结伴往外走。

    谢见君和季宴礼走在最后。

    走出几步,季宴礼猛地回头,像笃定似的问他道:“师弟,你是赞同开放互市的,对吗?”

    谢见君笑了笑,对他的话既没有认同,但也没有否认。

    “说说你的想法呗……”季宴礼不依不饶,仿若就想从他这儿得到一个答案,“我可记得殿试那年,圣上问你,边境连绵战乱,国库空虚,是要加征赋税,还是仁政爱民,取缔苛捐?你当时就提出过要两国互市通商,如今西戎歪打正着,倒是和你想到一起去了……”

    “想得再多,圣上不点头也白搭。”谢见君没好气道。同一堵南墙,他又不是头一回撞。

    “说的也是。”季宴礼讪讪地干笑两声,没再把这个话茬继续下去。

    柳云烟听闻散场了,忙唤人拦住要出府门的谢见君。

    “这药盒里装的是黎大夫特地配的山楂丸,有消食开胃之效,下回若祈安积食,尽可以哄着他吃一粒,这药丸味甘,他一准能吃得下……”

    “这两个虎头娃娃是我闲来无事同嬷嬷们一起绣的,原是想等着今日祈安和大福过来,赠予他二人的,现下只能由你代劳了……”

    “还有这个,白云寺住持开过光的白玉双鱼佩,回头让满崽系在腰间,随身带着,他时常同子彧去城郊戏耍,出门在外,可保他平安。”

    柳云烟拉着谢见君絮絮叨叨地叮嘱了许多,似是为儿行千里而担忧的娘亲,处处将一切都打理稳妥,拢共三个孩子,她一个也没落下。

    谢见君心里暖烘烘的,临走,他又被塞了一马车的补品,柳云烟说是给云胡,和他府里那位安养天年的老先生滋补身子用,当然,也没落下那两罐上等的茶叶,师文宣授意,让秦师爷专门送过来的。

    ————

    回家的两辆马车在府门口相遇。

    大福跟常庭晚在演武场疯玩了一下午,这会儿睡得直打鼾,连云胡抱他下马车,都未曾惊醒。

    “我来……”谢见君理所当然地接过好大儿,瞧着小夫郎面露倦意,他心疼道:“今日赴宴,当真是辛苦你了。”

    “还好,公主殿下这回只同我闲聊,没说些别的话,倒是你儿子……”云胡垫脚瞧了一眼大福,顺手给他掖紧了身上的毛裘,“差点让小常将军给拐到军营去呢。”

    “还有这等事儿?”谢见君闷声笑。

    “瞧瞧……”云胡往身后一指,正巧遇着陆正明从马车车厢里掏出一把长弓,那长弓一看就出自能工巧匠之手,在沙场浸润数年,沾染了些许的血气,“小常将军送给大福的,说将来等他长大了,能上阵杀敌之时,便将自己心爱的长枪再赠予他,俩人还拉了勾呢……”

    谢见君脑海中警铃大作,自家小树苗还没长大,竟就这样被人惦记上了!他单手抱着大福,腾出空来牵住小夫郎,飞也似地往府里走,一面走着,一面警惕地说道,“这之后,公主再邀请你去公主府做客,得先打听清楚常知衍在不在!”

    “好好好,若是小常将军在,我保准不带大福同往。”云胡晓得他是舍不得孩子吃这份苦头,遂好脾气地依着他。

    俩人各自出门了一整日,说好的南巷看杂耍也失了言,谢见君自觉有愧于满崽和祈安,便举手保证,说明日赶上天好,一定会带他们去。

    本以为大福能一觉睡到天亮,不成想刚把他放回到榻上,这小子就醒了。

    “阿爹,我今日去演武场了,有好多好多的士兵呐!”

    “那演武场宽阔得很,一眼望不到边,能容得下我跟小世子在草地上滚来滚去!”

    “小常将军夸我箭术高超,还送我一把长弓,让我好生练习,择日要考校我呢……”

    大抵是头回去这种地方,大福兴奋地拉着谢见君喋喋不休,连递到嘴边的鱼肉都顾不得吃。

    “阿爹,你知道吗?演武场的士兵们都不怕冷,他们在围场上骑马耍大刀,全光着膀子呢,羞羞……”大福说着,作势捂住眼睛,旁人见了,还真以为他害羞了。

    “哥哥,什么叫羞羞?”在家和小叔叔窝了一日的祈安,此时瞪着水灵灵的圆眸,满是好奇地发问。

    大福透过指间的缝隙望了他一眼,而后一板正经地解答道,“羞羞就是你尿裤子被阿爹和爹爹发现了……”

    第246章

    说是休年假,但从初一到初五,谢见君是真没闲下,他和云胡各自忙活着应对一封接一封的请帖,俩人除了同床共枕,白日里连面都没见上几回,但即便如此,他还是特地腾出了大半日的时间,带着三个孩子一同去南巷看了杂耍。

    那杂耍班子听说是从北边过来的,一个个身形壮硕,手臂上肌肉虬结,走索,戏狮,钻火圈,翻筋斗,耍弄起来甚是有意思,连谢见君见惯了这些把戏的人都挪不开眼,更别提看什么也觉得稀奇的孩子们了,大福和祈安像两个瘦猴又蹦又跳,吆喝得嗓子都哑了。

    看完南巷的杂耍,满崽嚷嚷着肚子饿了,谢见君原是想带他们去荟萃楼大搓一顿,奈何几个孩子见着路边的糖渣葫芦烤山栗直咽口水。他大手一挥,四人沿长街,一路从街头吃到了巷尾,寻常不许惦记的零嘴,他这次没拦着,想着好不容易能出来玩,就是得要孩子们玩个尽兴。

    但玩尽兴的代价是两小只都吃得积食了,半夜捂着肚子在榻上打滚,气得云胡揪着他耳朵好一通念叨。

    年初一柳云烟送的消食开胃的山楂丸正好派上用场,谢见君连夜从库房里翻找出来,给祈安和大福一人吃了一粒,已经睡着的满崽也被叫起来,迷迷瞪瞪地往嘴里塞山楂丸。

    往后几日再出门听书看戏放花灯,云胡耳提面命,便不许谢见君太给纵着了。

    玩玩闹闹,转瞬就到初六开印的日子。

    原本开印三日内不用上早朝,各部官员只肖得处理年假期间积攒下来的冗杂政务即可,谢见君还想讨个清闲,不成想初五当晚,宫中內侍递来圣上口谕,说是明日一早上朝,请诸位大臣切莫迩晚。

    客客气气送走内侍后,联想到年初一在尚书府听来的消息,谢见君猜测,大抵是西戎求和,以及想要在西北边境开放互市通商的军报呈到了崇文帝面前,崇文帝着急让众臣给出出主意。

    转日上朝。

    刚走出府没多久,宋沅礼就钻了他的马车,开口便道:“见君,你知道吗?出大事儿了!”

    帘子一开一合,寒气灌入车厢中,谢见君被冻得打了个激灵,他张了张口,正想说这西戎的事儿,难不成已经闹得满城皆知了?

    哪知下一刻,宋沅礼抢先道:“我听青哥儿说,今年冠北,宛平,中都等五个州府暴雪,那大雪平底厚五尺呢!不少民居都被压塌了,百姓流离失所,又冷又没有东西吃,当真是遭罪!”

    这……谢见君咋舌,这的确是出大事儿了,只是俩人想岔了。

    “我还听说,冠北县城有一户人家娶媳妇,正赶上风雪,那迎亲的队伍久久不归,本以为是受困于亲家家中,然半个月后亲家寻来,才知女子被接走后再无音讯,两家当即去县衙报了官,那衙门派了捕快,同两家人府里的家丁,沿着接亲队伍行走的路线寻了两日,末了在一处破庙将人找到,但此时送亲和迎亲的加起来数十余人,都被饿死在破庙之中了。”

    宋沅礼一面说着,一面唏嘘不已。

    “雪虐风饕,陛下断不会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于危难之间,今日上朝,兴许就是为了此事。”谢见君拍拍他的肩头揣测道。

    “只是不知这回又要派哪位皇子前去赈灾,安抚民心……”宋沅礼掰着手指头,自顾自地分析起来,“这七皇子刚从钦南回来,想来一时半会儿不能再被安排出京了,年前朝中又少了那么多官员,紧紧张张……不过没准是让太子去,或者是三皇子?朝中就数他们俩……”

    “咳咳……”谢见君轻咳了两声,不动声色地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快到宫门脚下了。”

    宋沅礼揭开帷帘的一角,果真离着宫门还有三五步的距离,打老远望去,有早到的朝臣,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畏寒的还躲在自家马车上烤火炉,等着宫门下钥。

    虽说众人都是个忙个的,但他知道,这里面的耳目多着呢。

    他收回手,整个人又散漫地摊回到车里,“上京好是好,就是哪哪儿都不如甘州自在,哪怕是在户部做个小主事儿,整日还是提心吊胆,生怕做错什么,说错什么,昨夜青哥儿说我有白头发了呢……”

    谢见君扫了一眼他那满头乌黑的墨发,哪里有白头发的影子?遂道:“你模样生得稚气,有白发,反而映得成熟,之后青哥儿便不会说你总像个孩子一样了。”

    宋沅礼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劲,他摸不清谢见君是在安慰自己,还是揶揄,索性裹紧了厚裘跳下马车,回身又装模做样地拱了拱手,“左丞大人,下官先行一步。”

    ————

    众人在宫门外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由内侍们引进太和殿。

    早朝,意料之中提了五洲雪灾的事儿,暴雪断断续续下了数月,城中薪食俱尽,民冻饿死者日以千数,五州知府实在扛不住了,连发几道奏章过来求助于朝廷。

    有钦南赈灾的先例,崇文帝不紧不慢地下诏赈灾,无非是将五洲的灾民先行迁往别的富庶些的州府,加之离着不远处的原州,年前刚建起了一座丰盈仓,可从此地调配粮草和驱寒之物,用于给五州济寒赈贫。

    除此之外,国库也得多少出一点,要让灾民看到,圣上是时刻惦记他们的,只不过那点磕碜的家底,又能掏多少?

    果不然崇文帝一开口,谢见君心都凉了半截,钦南水患尚且还有五万石呢,这次五州受灾,连一半都没有。

    知道如今熹和只是面上光鲜亮丽,内里穷得叮当响,谢见君表示理解,大不了再想别的办法,先前入粟拜爵,商户们接连将粮草送往西北边境,现下边境积粟可足三年之久,其余的粮食不妨让朝中派去五洲的赈灾队伍收录。

    这送哪里还不是送?反正给捐赠粮食的百姓们封的都是虚爵,崇文帝也没什么损失,不过借花献佛罢了。

    赈灾的事儿有了眉目,派哪位皇子去赈灾倒成了难题。

    正如宋沅礼所言,崇文帝没有要再派七皇子出京的意思,但以往对赈灾此事最为积极的太子和三皇子这回纷纷沉默了下来,大抵是年后朝中空缺出来的官职,还得指着他们俩使使劲,又或许此番去五州辛苦,毕竟那几处地方暴雪连绵,天寒地冻,谁也不想受这个罪,崇文帝便点了平日里不太冒头的五皇子,让他替自己跑一趟腿。

    眼见着此事尘埃落定,谢见君想着等会儿去尚书房送赈灾名录,尚且循着机会向崇文帝提一嘴。

    他还在琢磨着怎么开口,忽闻内侍尖利的嗓音从殿外传来,是那位神神秘秘的国师来了。

    崇文帝朝着身边的李公公使了个眼色,李公公得了示意,手中的拂尘一挥,“传国师觐见!”

    谢见君自回京以来,只在旁人口中听说过这位国师,要论起来,这还是头一次见。

    那国师约摸着五十有余,身形瘦削,面色奇特,两目凹陷,他身穿宽袖长袍,大步阔阔而来。

    “国师,可有要事奏报?”崇文帝见他走近,问道。

    国师先行了一礼,“陛下,微臣于正月一日和四日,窥得天降祥云之象,陛下您受天命之使五十余年,天下兴旺,百姓富庶,江山安定,然今上天又降下祥兆,昭显陛下之盛德,臣上书奏请陛下行封禅大典,福荫万世,永固社稷。”

    此话一出,众臣哗然。

    “恭喜父皇,贺喜父皇!”站在队伍前列的三皇子骤然出列,“父皇大治于天下,如今千秋功业得上天认可,当去泰山奏告,祭祀于泰山之巅,以此来报答天地神祗!儿臣……“他向前一步,屈膝道:“儿臣恭请父皇行封禅大典!”

    三皇子话说得太快,以至于他已经说完一盏茶的时间,大伙儿才纷纷回过神来。

    难怪分去给五州赈灾的粮草饷银比钦南少了一半,感情是要用在这儿……谢见君颇感无感,他悄悄看了一眼打方才国师上疏,便一直没吭声的太子,见他眉头紧锁,面色阴沉得厉害,想必应是不愿意崇文帝,挑在这个要紧关头去泰山祭祀的。

    他这回猜对了,太子静候了须臾,忽而开口道,“父皇,恕儿臣不敢苟同,封禅大典耗费无数,如今国库空虚,各地灾害频发,四夷虎视眈眈,父皇,您赶在此时去泰山祭祀盛典,怕是不妥。”

    “太子此言差矣,典礼固然要花费一小部分的国力,但自古以来,礼乐以教化成德之责,此番祭祀大典,可鼓舞士气,教化天下,震耀寰宇,宣扬陛下大治于天下的功德,乃是上乘之选。”国师在一旁不紧不慢地反驳道,他声音略带阴沉,浸着一抹被砂砾蹭过的低哑,让人听着,无端有些不舒服。

    谢见君蹙了蹙眉,不怨太子反对,凶歉之年怂恿崇文帝大张旗鼓地去泰山封禅,这国师安的什么心思?

    “父皇,儿臣以为国师所言极是!”三皇子又跳出来,“这寻常百姓遇婚嫁喜事,尚且都要大费周章地庆贺一番,更何况是父皇您呢?您执掌朝政多年,岁丰年稔,海晏河清,四海之内皆为盛世,有如此丰功伟绩,何不设坛为祭,报天之功?”

    三皇子说得头头是道。

    “陛下,您不可再犹豫了,此番封禅是得上天昭示,您理当顺应天意,这历来封禅都是春日而成,现今时日所剩无几,得早些开始筹备了。”国师也趁机添了一把火,二人一唱一和,催促着崇文帝拍案下诏。

    “既是如此……”崇文帝看向殿前站的乌泱泱的朝臣们,“朕要行封禅大礼,众卿意下如何?”

    “臣等附议。”师文宣领头,大臣们连带着谢见君在内,纷纷附和。然大伙儿不附议也没有办法,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此番泰山封禅,分明是崇文帝已经应准,配合着国师在他们面前演了一场戏罢了。

    崇文帝满意地点点头,大手一挥将国师召到跟前,“依国师之言,此次封禅大典,就由你总领其务。”

    “父皇!”偏太子不肯低头,梗着脖子一步也不让,似是非要跟崇文帝论个高下出来,连师文宣一个劲地清嗓子提醒他,也无济于事。

    “太子,你数次阻拦朕,难不成是觉得朕如今治世的功劳不足以昭告天下?还是朕之德行有失,有愧于天地百姓?”崇文帝面露愠怒之色,语气都强硬了起来。

    “父皇这些年抚定内外,任贤革新,革新税法,整饬纲纪,累累功劳乃是天下共睹,但您身为一国之君,应当居安思危,克制己欲,制约侈靡之风,封禅大典是谓图虚名,您岂能为虚名所累?如今五州十室九空,饿莩遍野,您若执意如此,怕是要让那些啮雪餐毡的百姓们寒心……”

    太子话还未说完,就被迎面而来的一叠奏折,砸得身子向旁边一歪,连带着脚下都踉跄了一步。

    第247章

    “逆、逆子!”崇文帝拍案而起,手指着太子怒声叱骂道。

    “父皇息怒!太子并非是有意之举,您莫要同他一般见识,此番去泰山行封禅大典,务必要保重龙体呐!”三皇子唯恐天下不乱,偏挑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

    众人见状,都不敢再吭声了,一个个缩着肩膀低着头立在殿前,战战兢兢地承受着与自己无关的圣怒。

    太子显然没想到父皇能当着众臣的面儿,如此折辱于他,他冷冷地睨了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三皇子,弯腰捡起被丢在自己身上的一摞奏章,墨发散乱地垂在鬓边,他丝毫不在意,将奏章递还给身旁哆哆嗦嗦的内侍后,当即便拂袖而去,连一向做得最为周全的礼数也抛掷一边。

    崇文帝兴许也有些后悔,他猛地跌回到在龙椅上,手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着,眼见着额前就已经漫上一层薄汗,连搭在龙案上的手都发起抖来。

    “宣太医,快宣太医!”李公公见势不好,赶忙唤内侍去太医院。

    “不……”崇文帝苍白的唇瓣微微翕动,“让国师、国师来……”

    谢见君听得一怔,他尚且能看得出来崇文帝目前的身体状态有多差劲,有病不寻太医前来搭脉诊治,偏找个不知道什么来历的江湖道士作甚?

    但李公公只是略微一顿,他在崇文帝身边服侍数十年,最是了解这位圣上的心思,遂小心翼翼地扶崇文帝回后殿时,还不忘请国师跟随。

    谁也没想到年假后的第一个早朝竟是这般不欢而散,草草收场。

    谢见君后知后觉,西戎求和的事儿没说,互市通商没信儿,打破往年常规,让众臣赶在开工第一日跑来上朝,居然是为了封禅大典,连五州赈灾都不过顺带一提,抛砖引玉。

    “哎呦,可吓死我了!”出了太和殿,宋沅礼小步凑上前来。他回京做官儿近半年,头次见这阵仗,刚才崇文帝往太子身上扔东西时,他躲在后面大气儿都不敢出。

    谢见君听着他的抱怨心不在焉,“陛下如今对这位国师已经依赖到这种程度了?”

    “你才知道?”宋沅礼惊诧,他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一眼,没见到有外人在,才压低声音道:“我听闻,圣上年事已高,这两年愈发觉得自己力不从心,每日需服食国师进奉的丹药,那三皇子……”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声,更加变得谨慎起来,“三皇子为博圣上喜好,去年上半年进贡了几个异族美人,一个个青眉碧眸,身段妖娆,把圣上迷得神魂颠倒,几乎无心朝政,私底下还喝……还喝鹿血酒助兴呢。”

    谢见君侧目瞧他,神色一言难尽,“你不是每日都在户部上工吗?从哪儿打听来的这些传闻?”

    “你当谁都像你一样,整日就知道闷头处理那点政务,两耳不闻天下事儿?”宋沅礼撇嘴,语气里嫌弃得很。

    他似是想起什么来,忽而话锋一转,“不过,你说的圣上依赖国师,倒真是不作假,早知帝王薄情多疑,但有了国师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了,你还没回京之前,圣上就曾因着国师的一句在我看过是戏言的话,便罢黜了两位阴月生辰的官员呢。”

    “兴许以儆效尤吧……”谢见君淡淡说道,他记得那会儿季宴礼来信提到,国师上位时,曾有不少的朝臣跳出来反对,更有言官死谏,说自己要撞死在殿前的红柱上以表忠心,但即便如此,也没能拦住。

    圣上久病,在床榻上躺了数月,为此,太医院前前后后革职了好几个太医,偏来了一位江湖道士,短短医治几日,崇文帝便能下榻,又调养了半个月,崇文帝脸色已然恢复如常,这让他如何不拿这江湖道士更要紧?

    况且,连自己亲儿子的忠劝都置若罔闻,几个言官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他可是为了劳民伤财的封禅大典,枉顾五州数以万计的灾民呢。

    一想到这,谢见君心里沉甸甸得怪不是个滋味,回忆起崇文帝方才发怒时,面色浮肿青白,隐隐有死气之色,他觉得,非挑在这个时候去泰山,着实有些奇怪。

    “谁知道呢?”宋沅礼还沉浸在刚才的话茬里,他耸了耸肩,“我不过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听着,有青哥儿和长睿在,纵然给我一百个胆儿,我也不敢乱站队瞎搞,那可是拿着自个儿九族的族谱在阎王爷跟前晃来晃去呢……”

    谢见君笑了笑,“你如今这样,就挺好的。”

    ————

    五州赈灾的事宜耽误不得,在膳堂用过午膳后,谢见君又请旨面圣。原是这活儿应该户部尚书方旬来做,奈何这老头临近年关时便请了病假,直至年后开印也没来点卯,听说是染了风寒,卧病不起呢。

    谢见君执赈灾名录在尚书房外等了片刻,李公公引着两位衣着华丽的女子,先后从尚书房出来,瞧那二人模样,应就是沅礼所言,三皇子贡献给崇文帝的异域女子。

    他赶忙垂下眼眸,身子朝旁边一侧。

    “谢大人,陛下已等候多时,还请您随老奴来……”李公公将人送至门口,回身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有劳李公公前面带路……”谢见君微微躬身,跟着进了尚书房。

    崇文帝靠在椅背上,闭目假寐,整个人瞧着甚为疲惫,听见开门的动静,他微抬了下眼皮,“谢卿来了。”

    谢见君屈膝行礼,而后将手中的名录交由李公公,双手呈到他面前。

    他草草地翻看了几张,便将其阖上,随手搁放在龙案上,“这赈灾不是头一回,各部也知道该如何运作现今方旬告假,户部的事儿便由你多盯着点……”

    谢见君眉心动了动,正打算领旨,崇文帝轻咳了两声,继续道:“年前,朕看了你呈上来的奏报,自打推行了‘入粟拜爵’,可帮朕解决了这边境粮草短缺的问题……谢卿,朕念你有功,特赐黄金百两,珍珠一颗,以示褒奖。”

    “陛下恩赐,微臣不敢辜负,为臣者当为陛下分忧,微臣愿效犬马之劳,以报深恩……”谢见君自觉时机已到,既然崇文帝主动提起了入粟拜爵一事儿,那他就可以顺水推舟,提出让商户们将粮草送往五州救灾的举措,“陛下,臣以为……”

    然他刚起了个头,崇文帝便截断了他的话,“谢卿,既是边境积粟可抵三年之久,不妨让商户们将粮草送往京中。”

    谢见君闻之一怔,只觉得迎头泼过来一盆冷水,连心都一并坠入了冰窖。“送往京中”就意味着崇文帝决定要将此法子长期实施下去,但他原本的初衷,仅仅是为了让边境将士,无后顾之忧地对战西戎。

    “朕打算传令下去,从即日起,商户们需按照当市的粮价,将粮草折成饷银送往京中……”崇文帝还在自顾自地说着。

    这回轮到谢见君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出声劝阻道:“陛下,‘入粟拜爵’不宜长久,商户趋利附势,必然会大肆搜刮粮食,囤积居奇,侵蚀农户,到时苦的照样还是黎民百姓!”

    崇文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有吏部监察,朝中地方百官监督,断不会出现如谢卿所言的恶行,谢卿怕是多虑了……”

    难怪沉稳内敛如太子,都能跟他们这位圣上不分场合地大吵起来,谢见君此刻简直想要骂娘了,他甚至责怪自己当初就不该多言,打着重农贵粟,各得其所的主意,没想到到头来却成了助纣为虐的刽子手。

    须臾,崇文帝见着他脸色不佳,“谢卿,你为何不说话了?”

    谢见君抿了抿嘴,“微臣所言,必是陛下不爱听的,既是您不爱听,微臣又何必给您平添忧虑,陛下当以龙体为重,切莫动气。”

    崇文帝摆弄着手中的赈灾名录,微眯着眼瞧他,“知道朕不爱听,那你就说些朕爱听的话来。”

    “请恕微臣愚钝,不敢妄言。”谢见君拱手致歉。

    他话说得规规矩矩,让崇文帝有气也发作不了。

    “朕心意已决,‘入粟拜爵’就按照朕的说来,这法子是你举荐给朕的,这事儿便交由你去办……”崇文帝骤然咳嗽了两声,身边李公公立时将丹药递了上去,“陛下,您该吃药了。”

    谢见君扫了一眼木托盘上放置的两粒褐色丹药,像极了小时候吃过的麦丽素,他迅速敛回眸光,咬着牙将差事儿应了下来。

    走时,照理是李公公送他出门,他便借机打听起崇文帝的病情来。

    “哎呦,圣上这病,可有段日子了。”李公公掐着尖细的嗓音回话道,“初时,只是感觉燥热无力,后心悸晕眩,夜里气喘难眠,偶时还会惊厥……”

    “太医怎么说?”谢见君问。

    李公公摇了摇头,“太医一波接一波地过来请脉,又是开方子,又是针灸,但都收效甚微……不过有了国师调制的丹药,陛下已经好多了,只是近日来药效减弱,陛下便由每三日一服,改为了每日一服,听国师说,他正在研制新的丹药呢,想必陛下的病,不日就能好起来了。”

    谢见君颔首。

    他问起这个,权当是见崇文帝一脸病相,气色实在不算好,如今听了李公公的话,才知陛下身体抱恙,全然仰仗国师,太医院已形同虚设。

    那是否意味着,即便是所食用的丹药有问题,也没有懂药理的人知晓呢?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得一惊,回过神来,赶忙谢绝了李公公,只身往宫外去。

    ————

    “老大,咱们还要再转一圈吗?”乔嘉年纵马停在离谢府门前不远的地方,苦着脸往马车车厢里探问道。半个时辰前,他们就回来了,但是他家老大不知为何,窝在马车里三过家门而不入,还让他赶着车不停地在城中绕来绕去。

    谢见君闻声,掐了掐眉心,他被崇文帝交代下来的新差事儿烦闷得厉害,又不想将情绪带回到家里,让云胡瞧出端倪,还得替自己担心,“嘉年,咱们去荟萃楼,买一记傍林鲜,再回家。”

    眼见着回家有望,乔嘉年忙不迭应声,调转车头嘚嘚嘚往荟萃楼去。

    傍林鲜是云胡爱吃的,春日从山上采来的野竹笋,精切成细丝,辅以雪里蕻外,加火腿炒之,既有春笋的脆霜,又有鲜肉的丰腴。其味道,吃起来鲜美清甜。每次去荟萃楼点这个菜,云胡都得多吃两口,这回也不例外。

    他嚼着谢见君单独夹给他的傍林鲜,两颊塞得满当当的,像是暖冬时屯粮的仓鼠。

    “爹爹……”大福没骨头似的倚在他身上,“爹爹,初十便要上学,可先生布置的功课,我还没写完呢,您能不能帮我给先生告个假,让我在家再待两日吧,我实在舍不得祈安……”

    云胡不为所动,“功课没写完,还在这儿墨迹?快些吃完去小书房念书去。”

    “爹爹,我手疼,写不了大字,我脑袋也不舒服,一念书就疼……”大福装模作样地将自己的手杵到云胡面前,“爹爹,不信,你瞧瞧?”

    云胡知道他这是讨巧,遂没理他,倒是祈安紧蹙着眉头从餐椅上站起来,脑袋凑向大福,一面看,一面往他手指上吹气,“哥哥,我给你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谢见君心里藏着事,他还在琢磨如何劝说崇文帝打消让商户们将粮草折算成饷银送往京中的念头,晚饭也没什么胃口,这会儿听大福哼哼唧唧地磨云胡给自己告假,心里头忽而冒上来一股火,他将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搁放在桌上。

    “既是不愿意去上学,谢瑭,从明日起,你就不用再去书院了。”

    第248章

    谢见君是出了名的温和性子,逢人总是笑眯眯的,极少见他有冷过脸的时候,遂此话一出,饭桌上围坐在一起的众人都愣住了。

    打从满崽开始,到如今的大福,想着法子逃避上学,已经是家里时不时便会上演一场的固定戏码,大家司空见惯,哪知这回,偏偏就触了谢见君的霉头。

    大福也不往云胡身上贴了,小小的身子坐得板板正正,规规矩矩。

    谢见君眼尾余光扫了他一眼,继续阴沉着脸吩咐宁哥儿,“去将谢瑭小书房中的笔墨书册都收了,今后,他的小书房内不准许再出现任何同学堂相关的东西。”

    宁哥儿摸不准主君所言是否为真,又不敢不从,一时有些无措,幸而云胡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先行退下,他这才利落地道了个“是”,后退着离开。

    往日的欢声笑语不复存在,彼时屋中气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云胡有些耐不住,他张了张口,刚想说点什么,给父子二人缓和一下,就被提早预判到他八成要求情的谢见君截断了话,“云胡,书院初十开学,你辛苦跑趟腿,去找山长给谢瑭把学退了。”

    要搁平时,一听到要给自己退学,大福保准高兴地要跳起来,可眼下这种情况,他哪里还有这种心思?

    大福彻底慌了神,他从圆凳上跳下来,“噔噔噔”小跑到谢见君身前,扯着他的袍袖,“阿爹,不要…不要退学,我知道错了…”

    谢见君眸色微冷,拿下他的手,“谢瑭,你以后都不用再去书院念书了。”

    大福被惊得动作一僵,立时红了眼圈,偏他又不敢哭出声,只紧紧抿着嘴,泪珠如串线珍珠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

    那模样瞧着可怜极了。

    谢见君心里有些不落忍,但神色却没有半分松动,他打定主意不在此事上让步,便是一句软话都不会说,不仅不说,他起身将人推开,径自出门去了。

    刚走没几步,大福嚎啕的大哭声就追了出来。

    “老大,小公子不过使使性子撒个娇而已,您怎能这般狠心?也太过分了……”乔嘉年听着直撇嘴,担忧的眸光不住地往身后紧闭的两扇门上瞟。

    话音刚落,他脑袋上立马挨了一巴掌。

    谢见君头也没回,连脚步都没停顿,“乔嘉年,你是不是想回甘州了?”

    被唤到全名,乔嘉年缩了缩脖子,想起下午那会儿,他家老大从宫门口出来,愀然不乐,脸黑得同锅底似的,悻悻然闭了嘴。

    ——

    未出正月,夜里又起了雪,扑簌簌地落在庭中红梅枝上,似是银丝裹着春意。

    这般姣美的雪景,谢见君没心思赏,驱走乔嘉年后,他在书房里干坐了大半个时辰,冻得浑身发麻,才掩下了窗子,回眸见大福画的四仰八叉的小乌龟,被随手丢在书案上,他眼眸一弯,上前将它收进手边的小木盒里。

    那木盒装的都是大福的画作,虽说画上多的是瞧不出什么模样的东西,但他觉得有意思,就给一并收起来了。

    他一张张地捡出来看,又一张张地仔细收好,到末了,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

    其实今日之事,若放在平时,他决计不可能生气,还会饶有兴致地逗大福。尽管这孩子时常闹腾着不去学堂,但从未在书院惹出乱子,夫子布置的功课,每日也能磨磨蹭蹭地完成。

    如乔嘉年所言,不过就是哼唧两声,在爹爹和阿爹跟前撒撒娇而已,怎么就没忍住,对他发火了呢……

    冷静下来,谢见君心底翻上来丝丝的后悔。

    自己违背原则,将外面糟糕的情绪带回家中,以至于因为一点小事儿,迁怒到大福身上,还对着一个不识人事的孩子,说了那么重的话。

    愈是反思,他愈发觉得乔嘉年方才言之凿凿,说他过分,说的一点都没错……

    屋门被轻轻叩响,谢见君恍然回神,听这小心翼翼的动静,应是云胡过来了。

    他正起身的功夫,一个小身影已经挤开门,像只泥鳅似的钻了进来。

    “阿爹……”祈安迈着小短腿往书案前跑。

    谢见君以为这小子要往自己身上扑,忙不迭蹲下身子,哪知临跑到跟前,祈安猛地站住脚,既不靠近,也不说话,只定定地歪着脑袋瞧他,圆圆的小脸儿皱作一团。

    谢见君觉得他这幅模样有些好笑,遂温声温气地问他道:“来找阿爹作甚?是不是有事?”

    祈安下意识摇头,反应过来,随即又重重地点了点头,但依旧不吭声。

    谢见君问不出答案,便将目光投向紧随其后的云胡。

    云胡耸了耸肩,看样子也不打算回答他。

    谢见君只得耐心地又等了片刻,祈安终于有了动作,就见他手探进自己随身斜挎的小布兜里,窸窸窣窣地不知要掏什么。

    “怎么了?”谢见君问。

    祈安从小布兜里摸出一把糖块,犹犹豫豫地挑出大部分,捧到他面前,“阿爹,吃糖。”

    “祈安乖,阿爹不吃。”谢见君知道那小布兜里都是祈安的心爱之物,自己这么大的人了,哪能跟孩子抢东西吃。

    祈安抬眸看看他,又低头看看怀里余下的糖,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把掌心里所有的糖都推了过来,固执地非得要阿爹吃糖。

    谢见君看他坚持,不好抚了他的心意,索性就将糖了接过来。

    许是刚哭过,祈安双眸浸得发红,他不知是哪里学来的话,一字一句地软着声音道:“阿爹,你吃了糖,就高兴一点,然后……然后不要再生哥哥的气了。”

    谢见君不说话。

    祈安以为给的糖不够,又从小布兜里掏出一把蜜渍梅子,这是私存的最后一点零嘴了,他踌躇再三,终是都塞了过来,再开口时,语气里已然湿津津的,“阿爹,你快吃糖……”

    他不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懂阿爹因为何事这般生气,只想着哄得阿爹高兴。

    谢见君总算摸索出了祈安的意图,他叹了口气,将零嘴重新搁回到小布兜里,“阿爹没生哥哥的气。”

    祈安一听这话,神色变得着急起来,嘴一扁,莹白的泪珠就顺着脸颊一颗颗砸落,他吸了吸潮湿的鼻音,“可是、可是哥哥好难过呐……”

    “哥哥难过,那是阿爹做的不好。”谢见君轻声道。原本有些话是能好好说的,没必要闹到发火的地步,是他自己没控制好情绪。

    云胡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又从乔嘉年那儿得知了下班散班的事儿,此时眸中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夫君,大福无非就是小孩子脾性,睡一觉,明早便什么也记不得了,你莫要自责……再者说,也是我平日在上学之事上,太纵着他了,不怪你今日发作……”

    谢见君笑了笑,晓得小夫郎这是在安抚他,遂莞尔道:“大福呢?”

    “哥哥刚才回房了,不过小叔叔也去了。”祈安抢先回话。他还记挂着自己要哄爹爹高兴的任务,攀在谢见君肩头上不撒手,仿若盖戳似的,拼命往他阿爹的脸上印口水。

    谢见君被闹得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他拎着小崽子的后襟,丢还给云胡,瞧着怀中小人一连打了两个哈欠,伸手欲揉上被眼泪泡得红肿发痒的双眸,便制止道:“听话的乖宝宝,这个时辰应该去睡觉了。”

    说着,他正对上云胡明显不放心的眼眸,轻声做了个口型,“我出去一趟……”

    原本云胡和祈安俩人不来,他也是要去这一趟的。

    ————

    烛光摇曳的卧房中,大福坐在书案后,执笔不停地往纸上写着什么,一面埋头苦写,一面还抽抽搭搭地掉眼泪。

    眼泪蹭到纸上,同未干的墨迹糊作一团,他便把纸揉碎,丢在一旁,而后继续写,像是被上了弦的提线木偶,一遍遍,不知疲倦地重复着。

    满崽止不住地心疼,“大福,今日天色已晚,明早再起来写吧。”

    “不、不要、我不要被退学……”大福用袖子擦了擦脸,用力地摇了摇头,“小叔叔,你再帮我磨墨……我把功课写完,阿爹便不会让我退学了……”

    谢见君进门时,恰好听着这话,他脚步一顿,心里狠狠地抽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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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兄……”满崽率先看到他,执磨条的手僵在半空中,一时不知该不该落。

    “满崽,你先回去吧,灶房里煨了米粥,我让明文给你房中送了一碗。”谢见君端着碗热腾腾的米汤,侧身让开了出门的路。

    满崽识趣地离开,出门时还贴心地掩好了屋门。

    等人走后,谢见君将手中的木托搁放在书案上,从柜子中抽出把剪刀,剪去了烧得焦黑的烛芯,原本略有些昏暗的屋中倏地明亮了几分。

    大福早在阿爹进门那会儿便听着动静了,他不敢抬眸,只闷着头躲在书案后面不吭声,手中的毛笔失了魂似的在纸上划来划去,连写了什么都不知道。

    谢见君挨着身边坐下,把刚煨好的米粥舀起一勺,抵在唇边轻吹了吹,“先别写了,来喝点东西。”

    那米汤一瞧便知是仔细熬了许久,嫩黄的米粒都涨开了花,浓浓的米香直往人鼻子里钻,大福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委委屈屈地凑过来抿了一小口。

    “还烫吗?”谢见君见他蹙了蹙眉头,关切问道。

    米汤还没咽完,大福含含糊糊地摇头。其实是有些烫的,但他不敢说,怕惹阿爹愈发生气。

    但谢见君大抵也能猜到,再舀起的米汤吹至温热,才递到他嘴边上。

    二人沉默着,竟也喝了小半碗。

    大福实在喝不下了,偏头躲开了递到跟前的勺子,“我、我不饿……”他极小声地说。

    “那便不喝了。”谢见君会意,起身将余下的半碗米汤搁放在屋中的矮炉上,回来时,大福又拿起毛笔,点了墨汁。

    他似是跟眼前书册上的这几个字杠上了,明明下笔生涩得很,偏又倔强地来来回回临摹,写得歪七扭八,不成样子。

    “大福,莫着急,慢慢来……”一双修长温暖的手探过来,轻握住他执笔的手,引着他在纸上,一笔一划将那几个字重新写了一遍。

    他紧张地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不知不觉,攥笔的指尖都泛了白。

    好半天,谢见君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大福,阿爹是来跟你道歉的,对不起,方才朝你发火了。”

    他侧目,怔怔地看着阿爹,忽而,咧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似是憋了许久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第249章

    “我、我……”大福眼眶里蓄满了泪珠,说话间还扑簌簌地往下掉,“我太、太难过了、我要哭一下……”

    谢见君并非那冷血无情又严厉的阿爹,自家孩子一掉金豆豆,他心就软了,张手将人抱过来时,大福伏在肩膀上,小身子微微抖动,兴许是害怕,亦或是旁的,他呜呜咽咽地哭得极小声。

    “想哭就哭一会儿也无妨,阿爹陪着你……”谢见君捏了捏他柔软的后颈,语调温柔地轻哄着。一如幼时,大福夜里闹觉不肯睡,他抱着人在烛光昏黄的屋中转了一圈又一圈。

    中途云胡担心,曾悄悄推门进来望了一眼,见二人难得温情,便宽了心思。

    夜色幽沉,雪粒还在簌簌地飘,落在青石砖上结成一层薄薄的银霜。

    煨在小火炉上的米汤冒着涔涔白雾,谢见君安抚住大福,又端过来哄着他喝了两口。

    “阿爹……”大福哽着声,雪团子似的面颊上泪眼蒙蒙,“阿爹,你、你别生气了……”

    “阿爹没生气。”谢见君轻声道,从袖口中掏出帕子给他洇去眼尾的泪痕,“大福,对不起呐,阿爹方才说话那么凶,吓着你了吧?。”

    “是我、是我、”大福哑着嗓子,抽抽搭搭地话也说不利落,他的小脸贴在阿爹颈窝处,轻轻地蹭了蹭,“大福不要退学,大福会好好念书,阿爹、阿爹不可以不喜欢大福!”

    “不会的,阿爹一辈子都喜欢你。”谢见君给怀中的小崽子顺毛,意料之中,大福听着这话,原本还紧绷着的嘴角缓缓向上弯起,被泪水浸泡得通红的乌瞳也现出几分笑意。

    “你能不能原谅我呀?”谢见君乘胜追击,“你看我这么喜欢你,原谅我好不好?”

    眼见着大福嘴边的笑意越扯越大,清亮的双眸都勾成了一盏月牙。

    “阿爹方才是一时气急,本可以同你好生说话,但因着今日上朝时生了些变故,阿爹心中烦闷,故而迁怒于你,阿爹错了,不该冲你发火。”他温温柔柔地同小崽子解释,语气再无先前那般的冷硬,不近人情。

    大福心里那点冒了芽窜了枝的委屈被一点点地抚平,“我原谅你了。”他压不住蓬勃而发的儿戏,正了正神色,大声说道。

    谢见君笑了笑,“那你这会儿愿意同阿爹说说,为什么总不想上学堂吗?”把人哄好了,这做阿爹的得问问孩子常惦记着逃学是何缘由,总不能重重拿起,轻轻放下,折腾一通,到头来什么问题也没解决。

    大福搭在肩头上的双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他翘首看看阿爹,复又垂下眼眸,须臾,“是夫子、夫子讲课太无聊了,老让我们摇头晃脑地背东西,我听不进去,还背得头昏脑涨……”

    他声如蚊呐,似是怕阿爹生气,后半句挤在喉间,含含糊糊地往外吐,谢见君要凑得极近,才能听清楚。

    “还、还有……”他闭了闭眸,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地抱怨道:“夫子动不动就罚抄,分明我都已经记住了,还要一遍遍地往纸上誊写,实在枯燥,若是不写,又得挨手板,夫子冷着脸打人时,可疼了……”

    谢见君耐着性子听他念叨上学堂的事,神色也不见恼怒,还拢袖抹去他眼尾沾染的湿意,“阿爹上学那会儿,同你一样,都被夫子罚抄过,那时冬日里屋中炉火烧得旺盛,阿爹念书念得困倦,还曾被夫子拎到门外罚站呢。”

    “真的吗?”一听这个,大福来劲了,他猛地直起身子,泛红的眼眸瞪得溜圆,在烛光下溢着熠熠的碎金,“原来阿爹的夫子也这么严厉呐……”

    寻常父母这个时候,大抵要提自己当年念书冬寒抱冰,夏热握火有多辛苦,借此教育孩子们理应勤学苦读,照萤映雪。

    然谢见君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笑眯眯地问大福,不喜夫子讲课枯燥难耐,那喜欢什么?

    大福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我喜欢踢蹴鞠放纸鸢,还喜欢跟小常将军,和小世子一起骑马,拉弓射箭!”他说着,眸光不由得看向立在角落的那柄长弓,那是上回从公主府回来时,常知衍特地送他的。

    得,这是又养出了个小满崽……谢见君一阵扶额,但他得知原因后,没有啰里啰嗦地给大福提点些读书的大道理,也没有端着做阿爹的架子,颐指气使地批判大福在当下这个年纪应该以念书为重,不可贪图享乐,而是另辟蹊径地讲起了诸葛亮草船借箭的故事。

    “阿爹,什么是军令状?”

    “阿爹,为什么造箭不用竹子,翎毛?”

    “阿爹,他如何知道第三日会有大雾呢?”

    ……

    大福听得入神,像个好奇宝宝似的,一个接一个地疑问往外蹦,谢见君都耐心地给他一一讲解。

    听完整个故事后,他小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眼眸中满是亮闪闪的崇拜,“这个诸葛亮,好厉害哇!同常将军一样厉害!”

    谢见君心里有点酸酸的,不过去了趟演武场,他在自家儿子心中的地位就被常知衍比了下去,他撇撇嘴,“诸葛亮厉害,是因为他通天文,识地理,而且也知奇门,晓阴阳,还擅长行军作战中的布阵和兵势……”

    “我也要学!我也要学!”大福兴奋地在他怀中扭来扭去,仿若急于破土而出的蚯蚓,“常将军许诺要带我上阵打仗,等我学会了,就能像他那般英勇聪明!”

    谢见君一朝目的达到,心里愈发酸得冒泡,他一把按住不安分的崽子,“好好好,之后每日你散学回家,阿爹便请先生单独教授你这些东西,可还行?”

    “那我还能听你讲故事吗?”大福问,“我可以早早写完夫子布置的功课!”

    “只要你想听,随时来寻阿爹,若是阿爹当时忙着,咱们便可约旁的时间……”谢见君温声说道,望向他的眉目含着似水温柔,“大福,你记着,无论你想要什么,至少在阿爹和爹爹这里,不用拿其他东西来交换,你不是为了满足阿爹的期望而出生的,是阿爹太爱爹爹了,所以才有了你和祈安,你可以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大福听得懵懵懂懂,他还不理解这话中的含义,犹自因着能听故事而偷摸高兴,半晌又似是想起什么来,“阿爹,你今日上朝为何烦闷?”

    “嗯……”谢见君怔了怔,没料到大福会这般问,他斟酌片刻道,“先前小常将军在边境打仗辛苦,将士们食不饱穿不暖,阿爹便想了个法子,帮他们凑齐了军饷,只是如今这法子被用在了与阿爹初衷与之相悖的地方,阿爹无力阻止,所以才烦闷。”

    “那怎么办呀,阿爹?你快想想办法呀……”大福也跟着着急起来,“是不是因为那位很厉害的老爷爷让你这么做的?是不是他也很想要用这个法子凑钱?”他暗戳戳地问。

    谢见君颔首,他晓得大福说的老爷爷,指的就是崇文帝,只是云胡不许这孩子直呼其名,遂取了个代号。

    “那、那、那若是有比这个法子更赚钱的,老爷爷是不是就不会为难阿爹了?”大福仔细地思考了片刻后,认真地询问。

    “比这更赚钱的法子?有倒是有……”谢见君又想起了年初一时在师文宣府上看到的那封誊抄的军报,禁不住纳闷起来,照理说西戎求和的消息理应早就被兵部递上去了,为何崇文帝一直压着不提,他是愿意?不愿意?还是在等什么?

    大福还在一个劲地追问更赚钱的法子是什么,谢见君一把将其按倒在榻上,嘴里给塞了块方方正正的桂花饴糖。

    “几时了,还不肯睡觉?”

    “阿爹,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大福半眯着眼躺在榻上含糊着撒娇,将糖块咬得咯嘣作响。

    “太晚了……”谢见君濡湿手巾,给他抹了把脸,“明日再听故事。”

    “不嘛……”他翻了个身,张开手等着换里衣,“那我想听着安眠曲入睡……”

    “小崽子,要求还不少。”谢见君拿他无法,索性坐回到床边上,一面拍着他的后背,一面低低地轻哼。

    月色轻柔如薄纱,落在二人身上,晕开一片朦胧的光影,他的声音也温和清润,让人莫名地安心。

    *

    明文裹着厚棉衣靠在廊前的石柱上,今日是他轮值守夜,寻常大福睡着后,他就在屋中小榻上歇息,今夜主君迟迟未出来,他便多等了时候。

    屋门骤然被从内拉开,谢见君修长挺立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他听着动静,赶忙站直身子,“主君……”

    谢见君点了点头,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默声的动作,而后将屋门重新掩紧,把伺机钻进屋的风雪悉数都挡在了门外。

    “主君,您今夜不回房吗?”明文见他转身要走,但离开的方向并不是主屋,便撑起伞跟上前去询问了两句。

    “我还有事情要做,今夜就歇在书房了。”丢下这句话,谢见君接过他递来的油纸伞,只身走下长阶,没入凄寒的风雪中。

    翌日朝中点卯,内侍来报,说谢见君以偶染风寒,生了热症为由告假三日。

    第250章

    谢见君的确是病了,昨夜他在雪地里坐了半宿,冻得整个人都凉透了才回书房歇息。

    起早,眼瞅着过了往日盥洗的时辰,乔嘉年仍没听着他起床的动静,硬敲门进来,才发现人已经烧得浑身滚烫,半昏不醒。

    他赶忙知会了府里人,驾着马车去南宁街请益元堂的大夫。

    云胡得知此事,将俩孩子安置好后,急匆匆赶过来,刚一进书房就打了个寒噤,“这屋中怎这般清冷?”

    明文正搬着炭火进门,闻言便道:“乔小子说他进门时,窗子是半掩的,许是昨夜风大,把窗子吹开了,主君又睡得熟了些,这才染了风寒……”说着,他看了眼窗外朦朦雪色,叹了口气,“这么大的雪,还不知道乔小子什么时候能把大夫带过来呢。”

    “嗯……”云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进屋撩开床边的帷帘。谢见君额前搭着冷水浸过的帕子,睡得并不很安稳,他面色潮红,呼吸也断断续续,时不时还轻咳两声。

    “去拿些水来…”云胡头也不回地吩咐着身后的明文。

    明文倒了盏热茶递上前,“主夫,方才主君醒了一阵,说是担心过了病气给您和孩子们,叮嘱您莫长留在此处。”

    云胡不吭声,拿棉帛濡湿了茶水,洇了洇谢见君的唇瓣。

    “怎么、怎么不听话…”谢见君眼睛睁开一道儿细缝,认清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是云胡后,他哑着嗓子道:“不是不让你过来吗?”

    云胡扶着他坐起身,拿手边上的皮裘将人裹得严严实实,见他眉宇间遮掩不住的缠绵病气,心疼地嗔怪道:“你病得厉害,我如何不担心?歇在书房里也就罢了,竟还睡得那么熟,连窗子被吹开都未曾察觉…”

    谢见君摸了摸鼻子,没敢说是自己故意敞着窗子,他喉间忽而涌上一阵痒意,连忙掩住嘴,脸别向他处猛咳了几声,扯得墙上的阴影也跟着晃了晃。

    云胡给他轻抚了抚后心,又让明文换了热茶,自然地递到他嘴边,“快喝些水润润。”

    谢见君身子绵软无力,连茶杯都端不住,遂就着小夫郎的手抿了两口,“祈安和大福呢?”

    “都病成这副模样还惦记…”云胡没好气道:“先生带着祈安在院子里玩雪,大福在小书房习字,两边各有人仔细看顾着呢,倒是满崽没去子彧府上,大抵看我脱不开身,一早跟着昌多去甘盈斋了。”

    谢见君颔首,又止不住涌出几声咳嗽。他眸光穿过小夫郎,望向他身后的明文,“李盛源出门了吗?”

    “回主君,李管事儿方才便动身了。”明文道。

    他这一病,需得去宫中告假,中间醒的那一阵,便是嘱咐李盛源做这事。虽说领了协理封禅大典的差事,但户部还有右丞坐镇,缺他一个无关紧要,他也想学着方旬偷个懒,挡一挡这身外的糟心事。

    云胡自是也知道,见他生着病还操心这个,又操心那个,不由分说地将人按回到榻上,一层层厚棉被掖紧实,美其名曰让他捂汗,好快些退热。

    谢见君心虚,一句辩驳的话也不敢说,就听着小夫郎一面吩咐府里人再给房内添些炭火,一面谴明文去灶房传话,让婆子做点清淡的吃食,末了还不忘寻人去迎一迎,请大夫一直未归的乔嘉年,陀螺似的忙不转,他又有些愧疚了。

    ————

    乔嘉年请来的益元堂大夫是跟宫中太医院的齐太医一并进府的。

    彼时,谢见君刚被云胡耳提面命着闭眼歇息,府内下人便来报,说是圣上体恤谢大人宵衣旰食,身体抱恙,特许齐太医前来诊治。

    “没安好心……”云胡在旁极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他也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谢见君在崇文帝跟前受了委屈,这会儿听着是宫中派人,心里尤其不舒服,“打着诊治的旗号,还不晓得要折腾什么呢。”

    谢见君失声笑了起来,拍拍小夫郎的手背以示安抚,见小厮引着齐太医进门,他挣扎着坐起身,披了件外衫侧倚在榻上。

    常被儒冠束起的黑发,如今凌乱地散落在肩头,有几绺还湿津津地贴在额角上,衬得人面容愈发憔悴。

    齐太医一瞧,心中便有了分晓,他上前拱了拱手,“谢大人,老夫受圣上之命,前来为您诊脉。”

    谢见君撩起衣摆,配合地伸过手去,就见这齐太医搭在他腕间停顿了片刻,缓缓开口道:“大人,您这寸口脉浮而紧,是为风寒侵表,经气凝滞之象,待老夫为您开副方单,您照着服用两日汤药,便可痊愈。”

    “有劳您费心了。”他道了声谢,重新又躺了回去,瞧那病恹恹提不起劲来的孱弱模样,任谁也不会觉得有假。

    齐太医不紧不慢地提笔写下药方,交由一旁已经端好送客架势的云胡,“夫人,可否请您去煨些厚厚的米汤来,这剂汤药的药性烈,大人受寒体弱,服用前须得喝些米汤先暖暖脾胃。”

    照理说,这些琐事本不该吩咐当家的主夫来做,但听这话中的意思,是想寻个由头将自己支开,云胡接过药方,看了眼谢见君后,不情不愿地往门外走,顺道还一并遣散了屋内侍奉的家丁们。

    “小谢大人,老夫今日走这一趟,并非全然为了给您诊脉……。”齐太医倒是个敞亮人,屋门一关,他便同谢见君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圣上所言,说您太会挑时候,昨日才领了新差事儿,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实在蹊跷,故而命老夫前来探探虚实。”

    谢见君早料到有这一茬,然他既是打定了要告假几日避避风头,断不会草草地装个病,只是没想到这位齐太医居然会如此实诚,实诚到……他神色一怔,莫名地意识到点什么东西。

    “太子殿下托老臣给您传句话……”齐太医谨慎地环顾了一圈四周,压低声音道:“这入粟拜爵一事儿,殿下也会帮着再想想办法,还望左丞大人安心把病养好,早日回归朝堂,为圣上分忧。”

    这话说得漂漂亮亮,但谢见君心中却是叫苦不迭,这圣上一言既出,岂有半道上追回的道理?太子昨日在早朝上大闹一通,几乎让崇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前颜面扫地,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呢,怕是自身都难保,还能给他琢磨出劳什子办法来?“对了,齐太医,太子如今境况如何?”

    齐太医叹了口气,“老夫听闻,太子今早去了尚书房,因封禅大典一事,同陛下又起了争执,途中李公公还请了国师过去……”

    “之后呢?”谢见君追问,想来这太子真是执着,戏台子也搭了,戏也已经唱了一天一夜了,师文宣愣是没将他劝住,明知不可为,还偏要为之。

    “陛下以太子殿前失仪为罪名,罚他在东宫自省一个月,期间谁也不许见,但幸而未剥夺辅政之权,让内侍将诸臣呈上去的奏折誊抄一份,每日送往东宫。”

    只是不让见人,没说不许参与政事,由此可见这崇文帝的心中,还有他好大儿的位置,谢见君听后,暗地里松了口气。

    照目前两个皇子表露在外的性情来看,他其实更站太子这边。

    且不论旁的,单说封禅一事,明知国库就那点薄弱家底,太子尚且知道规劝,虽所用的法子稍显激进,但相比较三皇子联合国师,以天将祥瑞之兆,怂恿崇文帝费钱费力地远赴泰山,举办祭祀大典来说,好的不止是一星半点。

    不过他自个儿琢磨了大半宿也没想明白,三皇子莫名其妙地折腾这一通是图什么,或者他想要通过封禅大典,以此来达到什么目的。

    齐太医既然已经替太子把话传到,便没有继续逗留的意思,送他前来的马车还在谢府门前候着,他得抓紧回宫向崇文帝交差,遂同谢见君寒暄了两句后,利落地起身告辞。

    “这药方不会有毒吧?”齐太医走后,云胡又猫了回来,他对着窗外暖阳,将那张药单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随即丢在案几上,“要我看,还是请李大夫再来瞧瞧吧,我安排他去给先生和俩孩子搭脉,这会儿应该腾出空来了。”,他说着,就要再度出门去。

    谢见君眼疾手快地将他拉住,“莫要再麻烦李大夫了,就按这张药单抓药便是,左右只是风寒之症,哪怕是不吃药,闷头睡一觉也能好个差不离。”

    云胡半信半疑,他觉得那齐太医委实古怪得很,要说什么话,还非得将他支出去,但谢见君避之不提,他也不好开口问,索性唤来乔嘉年,让他送李大夫回益元堂时,顺便把药抓了。

    谢见君强撑着精神到这会儿已是极限,应付完齐太医,一闭眼便陷入了混沌之中。

    所谓“病来如山倒”,他这身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像是在寒冰火球里不停地来回翻滚,捏着嘴硬灌下去的汤药,转瞬就吐了个干净,云胡衣不解带地贴身照顾,担心他再受风着凉,将屋子烘得暖腾腾的炭火不断,还以此为由,谢绝了前来登门探病的人。

    熬过了最初始的两日,到第三天,谢见君才勉强缓过神,能慢悠悠地下地走动几步,不用时时卧床。

    云胡刚宽了心,转头宫中又来人了,说圣上有令,命左丞大人即刻进宫面圣,不得耽搁。

    他一把将温热的帕子摔进木盆里,“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

    “准是有要紧事情……”谢见君让明文将朝服翻找出来,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他大病未愈,本就没什么力气,衣带绕在指间几番都系不紧。

    云胡拍掉他的手,冷着脸帮他把朝服穿戴齐整,还不忘往腰间革带系上辟邪的香囊,以及从白云寺求来的平安扣,仿若宫中那位是穷凶极恶的洪水猛兽似的。

    谢见君乖乖巧巧地任小夫郎摆弄,不敢吱声。上马车时,怀里被塞了个热烘烘的手炉,云胡蹙着眉头站在马车外,望向他的眸底写满了担忧。

    有外人在,加之自己还在病中,他不便同小夫郎亲热,遂抬手捏了捏云胡柔软的耳垂,莞尔道,“放心,最晚日落前,我便回来了。”

    云胡没吭声,侧身让开行进的路。

    目送载着自家夫君的马车愈行愈远,他立在飞雪中,极轻地吐出一声叹息。

    *

    此次前来府上下诏的小太监,谢见君瞧着眼生,遂上了马车后,便靠在一旁假寐。

    马车行出几里路,察觉到自己被人轻推了两下,他微抬了下眼皮,就见那小太监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小谢大人,小的是师大人特地派过来的。”

    一听是师文宣的人,谢见君猛然坐直身子,赶在这个时候出现,一准是给他打预防针来了。

    果不然,如他所料,小太监将他推醒后,便自顾自说起今天早朝发生的事情。

    那封西戎求和的军报被崇文帝压在案头上数日,终于得以见天日。

    互市通商的消息一经放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众臣之间引起了轩然大波。

    赞同的一方说西戎提出互市,其实是畏惧我朝国力,与其继续无休止地争斗下去,不如彼此各让一步,还边境百姓一片安宁。

    另一方反对的官员则言,西戎此番是为使诈,想让我等放松边境的护卫,不光如此,他们还想要通过贸易,添补自己所缺,以便进一步侵占熹和领土。

    双方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整个太和殿乱糟糟的,好似身处闹市之中。

    谢见君听到此处,打断小太监未说完的话,“圣上可否表态?”这事归根结底,还得看崇文帝的意愿。

    “不曾。”小太监果断摇头,“起先圣上只是作壁上观,任两边官员各执己见,后不知怎地骤然发怒,当众发落了两位口无遮拦的言官,说熹和泱泱大国,岂容蛮夷觊觎,区区西戎这等未开化之流,也配放在眼里?”

    “那先生呢?”

    小太监又摇头,“师大人自始至终都冷眼旁观,只是托小的告诉大人,朝中两派各一半一半,请大人在圣上面前仔细着回话。”

    说话间,马车已经驶入宫门。

    此次奉旨入宫,崇文帝感念他身子骨未痊愈,特许他坐马车,不用腿着走。

    不仅如此,进尚书房后,还免了他的行礼。

    谢见君被小太监扶着,一路掩嘴轻咳,到崇文帝面前,还咳得直不起腰来。

    “谢见君,你在同朕置气?”崇文帝见此,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

    当然是置气!谢见君心中暗忖,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他断然不会说出口,遂当即屈膝叩首,道:“微臣不敢。”

    “你觉得朕不应该命商户将粮食折算成饷银,充盈进国库,而是应该送去给五州赈灾?”崇文帝认定了他是在表达不满,说话语气也没有先前那般温和。

    谢见君不吭声,良久,他缓缓开口,“陛下,您还记得六年前,前任京兆府尹同地方富绅勾结,强行侵占农户土地一案吗?”

    “朕记得。”崇文帝道:“被打死的那一双父母留下的小哥儿,被你收进府里妥善安置,听说这几年一直跟着你夫郎在打理铺子里的生意。”

    “昌多那时年纪尚小,微臣体谅他父母惨死家中,身边再无亲眷,故而在结案后将他带回府中,抚养长大,但陛下!”谢见君一时着急,说话声调不由得拔高,“微臣所言并不是这个小哥儿,您想想,不过几十亩田地,便可使有心之人甘愿冒风险……”

    “谢卿!”不等他说完,崇文帝出声截住,“你是在质疑朕的决策有误?”

    屋中瞬时陷入一片死寂。

    方才在马车上传话的小太监现下都快要哭了,分明他都叮嘱过了,这位大人怎还是这般我行我素!

    谢见君扛着铺天盖地的威压,迎头而上,“陛下,微臣任甘州知府时,曾因建廉租屋,拆除了城西的一片旧屋,有一户人家抵死不肯搬走,将臣派去劝说的府衙都挡在门外,还拿着麻绳,扬言要吊死在府衙门前。”

    “此等刁民,你是如何处置的?”见他说起旁的事情,崇文帝语气渐缓。

    “经微臣查证,那户人家所居之屋并非是他本人所有,其房主多年前过世,唯一的血脉流落在外,杳无音讯,他们便做主霸占了屋子,妄图以此获利,微臣将闹事之人打入大牢,以儆效尤,并联合他人寻回了房主的儿媳和孙子,物归原主,并给予了拆迁的赔偿。”

    听到这,崇文帝满意地点点头,“朕当初没有看错你,是个为民请愿的好官。”

    谢见君并未因着这句夸奖而表现得有多高兴,“陛下,您可知,他们所争的,仅仅就是一间屋舍,那屋舍低矮破旧,连最基本的挡风遮雨都做不到……几十亩田地,一间破屋子尚且能使人蒙蔽本心,作出恶劣之举,更何况是对商户来说,光耀门楣的爵位呢?长此以往下去,送往国库的每一粒米,每一块饷银,都将是从农户身上扒下来的皮肉和筋骨!”

    “你!”绕来绕去,说的还是这个事儿,崇文帝气急,依靠在龙椅上扶着胸口大喘粗气。

    他沉默半晌,让李公公将西戎求和的军报递给谢见君,“你来看看这个,当年殿试时,朕曾问你,边境连绵战乱,国库空虚,依你所见,是要加征赋税,还是仁政爱民,取缔苛捐?你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吗?”

    谢见君虽已经知道军报上写了什么,但还是翻开草草看了一眼,故作惊讶道,“西戎想要在边境开通互市?莫不是微臣当年在殿前提出的谏言?”

    “这么说,你就是赞成的意思了?”崇文帝问,似是笃定自己猜对了。

    “陛下,恕臣坚持己见,”谢见君先叩首,“臣认为两国开通互市,是当下解决边境争斗最为稳妥的法子。”

    “给朕说来听听。”崇文帝微抬了抬手,示意他把话说下去。

    “西北边境的百姓这些年经受战乱之苦,难免对官府有所怨言,从多地发生起义暴动就能看出来,此番若开放互市,便是相当于给他们提供了一条赚钱营生的门路,百姓们有了生路,民心自然能稳定下来,这一点,西戎王看得很清楚,所以他刚上任,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求和休战,用以安抚躁动的民心……”

    “我朝因屡屡与其开战,所出军费乃是一笔巨大的支出,即便有商户相助,也难以长期支撑,然西戎物资短缺,其子民缺吃少用,两国通商后,我朝可收取商税,缓解财政压力,西戎获取粮食,布帛,铁器等生活必备的东西,二者互惠互利,既能维持平衡,终止战争,又能兴边富民……”

    谢见君将互市的好处仔细拆开揉碎了,一条条摆到崇文帝的面前,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他看出了这位圣山也想要开放互市,只是对此事心存忌惮。

    “谢卿,你要知道,这件事往小了说,叫‘自降身份与蛮夷勾结’往大了说,就是‘资粮以敌’,将来这史书上都是要记一笔的。”龙案后,崇文帝的神色晦暗不明,连语气都带着些许的意味深长,“旁人尚且避之不及,生怕被扣上洗不清的万世骂名,你可倒好,就不怕一朝两边谈崩,自己背负上千古罪人的罪名?”

    “微臣以为,人生于混沌,当归与虚无,‘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谢见君知道崇文帝是爱惜自己的名誉,不想百年之后,被后世言官揪着史书,鞭挞他为帝数十载昏庸无能,百事无成,故而迟迟没下定决心。

    他沉吟片刻,脑袋里冷不丁蹦出个想法,刚要张口,门外便传来几个大臣哭天抢地的动静,听着像是又要闹死谏,说什么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不可破,妄想逼迫崇文帝驳回西戎求和的折子。

    崇文帝脸色立马垮了下来,瞧那阴沉模样,似是要将这群人立马拉出去砍了。

    好在李公公见势不好,赶忙出门,以圣上正在议事为借口,将几个大臣先行劝慰住,这才避免了血溅当场的灾难。

    崇文帝掐了掐眉心,老态龙钟的脸颊上倦意分明,他接过内侍奉上的茶抿了一口,重新看向面前的谢见君,“你养病的这几日,朕已经下诏让商户将粮食折为饷银,送往京中,如今,绝不可能收回成命。”

    谢见君开口相劝之前便有心里准备,如今听完,虽甚感失望,不过也没有不依不饶。

    崇文帝很是满意他的反应,“朕知道你对朕心生怨怼之意,朕可以再从国库里掏五万石粮草用作给五州赈灾,另外,朕亦可以满足你当年的心愿,但是……”他话说一半,目光落在军报上。

    谢见君会意,立时膝行一步,“陛下,微臣有一计策,或许可以一试。”

    第251章

    崇文帝既要又要,他想百年之后,在史书上给自己留个一世英名,偏还舍不得这送上门的白花花的银钱,奈何有保守派的大臣们拼命地死谏相阻,他身为一国之君,拉不下这个脸来。

    谢见君便是摸准了他这贪财好面子的心思,提出将“互市”改为“朝贡”,意在把西戎为表求和诚意,派使者送来的诸多香料,宝石,皮裘珍玩等奢侈品,作为向我朝归顺臣服的贡品。

    既是进贡,那我朝身为泱泱大国,自当陂湖禀量,理应是得赏赐一些财物,如此一来一往,朝贡为表,互市为里,水到渠成地促成两国边境通商。

    崇文帝紧蹙着眉头听完他这一席话,并没给任何回应,而是摆摆手就让他先行退下,这门外还堆着前来规劝诤谏的言官大臣,不能干晾着,给自己落下个独断专行的口实,姑且得见一见。

    “陛下,该服药了。”内侍赶在这个时候,将国师进献的丹药呈了上来。

    谢见君看他手抖着将“麦丽素”塞入口中,艰难地用水送服下去。因着这两年沉疴难起,崇文帝肉眼可见地苍老了许多,如今肩耸项缩,面色枯羸,早不似壮年时弯弓饮羽那般威风凛凛。

    他悄然唏嘘一声,想起这老皇帝应付完他,得磕上两粒丹药撑起精神,接着应付门外一波接一波哭天抢地,动不动就要死去活来的朝臣,也真是不容易。

    但这样的想法刚冒头就戛然而止,他摇了摇头,暗道自己如何跟资本家共情上了?尤其是这种掌握生杀予夺之权的上位者,共情可是大忌!大忌!

    他赶忙拱了拱手,出尚书房时,正碰着一行人站在门口,打眼望去,多半都是年长些迂腐老派的老臣,但其中也不乏有年轻一代的御史言官,各为其主,过来探听圣上的口风。

    平日里上朝上工,他与这些人无论官职辈分,皆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加之他又是吏部尚书师文宣的学生,哪怕旁人心里再瞧不上眼,面上还得同他笑眯眯地点头打招呼,该行礼行礼,该寒暄寒暄。

    但也有把“不待见他”这件事摆在明面上的,谢见君认得几个参过自己的御史,俗话说“热脸不贴冷屁股”,既是合不来,他也不殷勤,掸掸衣袖上的灰,便目不斜视地擦肩而去,落下两句“狂妄至极”的跳脚。

    之后几日,他以风寒未愈为由,当真安心在家养病,中间秦师爷过来探病,带了不少补品,顺道还替师文宣问话,说朝贡互市的主意,是不是他给陛下出的。

    这种事没必要瞒着师文宣,崇文帝不会只听他一人之言,找几个老臣给拿拿主意也是必然的,谢见君应得爽快,随即就问互市定了没?

    秦师爷摇了摇头,说圣上不知为何,将此事压了下去,但据说也未给西戎回应,朝中众臣一时都摸不准圣意,默契地没再提,毕竟封禅大典迫在眉睫,大家手头上的政事堆积如山,谁也不会闲的搁这儿未雨绸缪。

    谢见君笃定崇文帝舍不得通商互市这块大肥肉,否则他在殿前直言不讳之时就被处置了,然压着不提,这位皇帝肯定有自己的思量,无非是再等两日罢了。

    这期间,他将那日崇文帝为安抚自己开出的条件又琢磨了一番,愈发觉得不对劲。

    让商户将粮食折成饷银送往京中,不就是妥妥的卖官吗?这底下朝臣偷着卖,皇帝光明正大地卖,本质上有何区别?

    再者言,一朝赶上凶歉之年,地里颗粒无收时,有钱无粮照样白搭,总不能让灾民们啃着铜板充饥,论到底,粮食才是硬通货!不然西戎为何大费周章地来求和?不就是他们的草场上种不出粮食来嘛,到崇文帝这儿,竟拿粮食不当回事,光惦记着商户裤兜子里的那点银子!

    且,若放任商户们以钱换爵,保不齐可能惹出铜钱私铸的乱子来,届时,他身上背着的罪名岂不是更重了?

    不行!不行!

    谢见君也不养病了,转日又请旨面圣。

    好巧不巧,这回跟国师偶遇上了。

    俩人一直没有什么交集,封禅大典的事情都是右丞跟钦天监交涉的,按理说点个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谁知这位给圣上汆“伸腿瞪眼丸”的江湖道士竟将他拦住,张口就说圣上刚服过药,正在休息,不宜此时面圣。

    谢见君满头问号,心道崇文帝还没说不见他呢,而且,他都请旨了。

    礼貌表达自己此行是有急事之后,他绕过国师,照旧让内侍通传。

    一进尚书房,谢见君便感觉有些不对劲,这屋中安神香的味道似乎比以往燃得都要重。

    崇文帝侧倚在榻上,一只手懒洋洋地撑着下颚,没了往日的疲态,此时的他,看起来格外的精神矍铄,原本浑浊的双目几乎能迸射出光来。

    这哪里是嗑药?怕是吃了劳什子能让人神采焕然的仙丹吧,谢见君腹诽。

    “朕已经同意拨款五州赈灾,你不在家歇着,此番又来作甚?” 崇文帝说话的语气有些不耐烦,大抵也觉得自己过于散漫,他坐起身,手里随意地摆弄着珠串。

    “陛下,微臣翻阅了近年来各地受灾情况,发现涿郡、钦南等地,当初因旱涝之灾,使得原本生活在此处的农户们纷纷迁往他处,以致于地广人稀,资力每况愈下……”

    “朕知道,你来寻朕,是有什么法子能让这些地方再度振兴起来?”崇文帝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别说又是入粟拜爵,朕不想听。”

    “的确是有法子。”谢见君诚实道,“跟入粟拜爵有关。”

    “朕心意已决,此事不必再提。”崇文帝将手中的珠串丢在龙案上,“咣啷”一声响,震得众人齐齐颤了一下。

    在旁侍奉的李公公悄默声地侧目看了一眼谢见君,就见他垂手而立,神情恭谨,卓然峻拔的身形并未因圣怒而晃动半分。

    也是个倔强的性子……李公公心里嘀咕道。

    “微臣此次所言,是为了给涿郡、钦南等地招抚灾民。”谢见君没给崇文帝出声的机会,他微吐了口浊气,一字一句地正色道:“还请陛下复脩卖爵令,贱其价以招民,灾民为博爵位,定然会前往这几个地方开荒耕种,由此来重兴旗鼓。”

    “此事不成,朕已经下旨了。”崇文帝勉强耐着性子把方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陛下,粮食折成饷银的法子甚是不妥。”前面铺垫了这么多,图的就是这个,谢见君立时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规劝崇文帝还是得要粮食,这粮食的库存量关乎到平籴出粜,百姓生死,要钱委实不可取,商户一心牟利,一朝铤而走险搞起铜钱私铸,麻烦可就大了。

    他故意夸大其词,想让崇文帝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但崇文帝听得很是费劲,有几次都走了神,又被谢见君三言两语硬拉回来,炯炯有神的眼眸已经泛起迷离,像是被上紧了发条的玩偶,随着发条的松懈而逐渐停摆。

    难不成是药效过了?谢见君胡思乱想,他穷追猛打,几乎不给崇文帝反应的机会。

    没有哪朝皇帝不在乎自己身子底下这把椅子的?铜钱私铸引起的消极影响,每一代上位者都心知肚明,先帝因其屡禁不止,末了不得不封禁铜山,崇文帝自是不想步他的后尘。

    遂忍受了谢见君长达半个多时辰的念叨后,他招来李公公,当场下诏,收回折成饷银的成命。

    “不是不能反悔,只是觉得没必要”这话在崇文帝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谢见君欣喜之余,难免有些伤感,位高权重者向来不知自己随随便便的一封诏令,会给努力生活的百姓们造成何等的灭顶之灾,即便知道,也未必肯共情,所谓的“仁政爱民”不过是披着为生民立命的皮囊,坐稳身下的椅子罢了。

    ————

    五日后,赈灾的队伍出发。

    这五皇子虽名不见经传,明面上也不涉及党政,但好歹是同太子和三皇子一起在上书房受鸿儒百家教诲过的,随行的官员也都是以往赈灾的老手,只要不出大问题,基本就是走一趟回京领赏的事儿。

    至于两派大臣吵得火热的互市,终于迎来了新的进展。

    西戎求和心切,主动送上一千匹战马,崇文帝端着架子犹豫了两日后,拍案决定与其协定互市协议,当然用来安抚保守派大臣的理由,就是谢见君给出的“朝贡”。

    三皇子得知此事,当即就将家中的瓷器摔得稀碎,“反了天了!父皇当真是年纪大了,人也糊涂,这朝中竟还成了那谢见君的一言堂!便是师文宣在朝堂中一手遮天之时,也不曾这般猖狂!”

    他说着,冷冽阴毒的目光看向跪在堂下的季东林。

    “你与师文宣乃是同窗,又共事多年,如今却被他压得毫无反手之力,好不容易教出来的儿子,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茶楼酒肆里高谈阔论,还被人捅到父皇面前,险些夺了会试的资格!一群没用的东西!”

    季东林默不吭声,季同甫自年前就让他给禁闭在府中读书,谁来劝都没松口,生怕这小子再惹出乱子来,平白断了自己的青云路,眼下听三皇子毫不留情地叱骂自家儿子是个废物,他紧攥着双拳,额角青筋暴起,“殿下,微臣保证,小儿绝不会坏殿下的千秋大业!”

    三皇子嗤笑一声,“季子彧明明也是你的儿子,比那废物点心有用多了,我看你也老糊涂了,放着这么一个有前途的儿子不要,偏要去扶季同甫……”

    季东林心里暗暗叫苦,他不是没动过季子彧的心思,奈何师文宣和季宴礼看得紧,他的人渗透不进宅院,这下子又有了谢见君这个碍事儿的在中间横插一脚,别说是训诫两句,他连季子彧的面儿都见不上。

    三皇子瞧他这副窝囊模样,心里愈发堵得慌,“这谢见君所行之事,背后定然得太子和师文宣的授意,恐怕他二人早先就得了消息,静等着看笑话呢,难怪父皇提起互市的那日,师文宣愣是不表态……”他越想越气,一掌拍向身旁的椅子,椅子应声而碎。

    季东林心里一咯噔,不敢说今日见着师文宣时,那老东西笑得合不拢嘴,“殿下切莫动怒……”

    他一时语塞,说不出什么中听的话来,正赶在气头上的三皇子也听不进去,他底下的人几次三番地试探那谢见君,想拉拢进阵营,奈何这人看着性情温和,谁路过都能踩一脚,偏不是个好相与的,不仅送过去的金银器物被他不动声色地退回来,美人更是门都进不去,费劲巴拉送进去的唯二两个哥儿,当日就给打发了,就连寻常宴请应酬,他也都是打太极。

    三皇子双唇紧抿,脸色阴沉得厉害,他本以为这人如方旬一般持中立,谁知近些时日越来越歪向太子,与之相较,自己这手底下一个中用的都没有,太子却如日中天,若不是这厮自掘坟墓,跑到父皇面前大肆反对祭祀,恐怕封禅大典的差事儿还得被分一杯羹!

    “滚滚滚,别在跟前碍眼!”他将桌上的茶盏不由分说地摔在季东林身上。

    混着茶梗的茶水泼了季东林满身,顺着鬓发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看起来狼狈极了,他抹了把脸,“殿下,眼下封禅大典才是重中之重!陛下本就有意与西戎互市通商,咱们拦不住,即便没有谢见君,也会有旁人推波助澜,咱们理应把心思放在封禅大典上。”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一向争强好胜如三皇子岂能咽的下这口气?他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声,“且让太子再得意上几日,登得越高,摔起来才有意思……”他就不信二人兵戈相见的那日,太子还能这般顾盼自雄。

    *

    为着两国商谈互市的地点,跟西戎又扯皮了半个月,最终敲定在西北边境的黄杨县,谢见君转日上朝便收到了出使的诏令。

    此次谈判意义深重,除了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还需要户部随行,他和宋沅礼的名字皆在出使的名册上。

    谢见君直叹气,他都已经给崇文帝背黑锅了,怎么这位皇帝陛下还不肯放过他?可是有言官接二连三地参他投降变节,有通敌卖国之嫌了,偏挑在这个有口难言的关头,把他推出去打前锋。

    退一万步来讲,与“友邦”谈判,户部的右丞大人不能代劳吗?即便右丞忙着封禅,那再退一万步,就不能把方旬抬出来,怎么决策的时候,把这位正经户部尚书给漏了呢?他还想守着夫郎孩子热炕头呢,这冬日里,上京本就冷,边境更别提了,况且,此次出使谈判,没个三五月可回不来。

    然他不知道,崇文帝是有意为之,这位陛下实在有些怵,怕他留在京中揪着“入粟拜爵”没完没了,故而在决定外使官员时,毫不犹疑地就将他填进了名册里,只求给自己留几日清净。

    “云胡,我不想去黄杨县……”

    休沐日,谢见君赶走了孩子们,自己窝在床上不肯起,他翻了个身,长臂一捞,将穿戴好长袄的小夫郎扯回被窝里,三下五除二就把人扒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里衣。

    “我刚穿好!”云胡气急败坏,猛推了两把,身侧之人坚如磐石,愣是一点没推动。

    谢见君沉甸甸的脑袋搁在他颈窝处,像只大狗子似的蹭来蹭去,“我这一走,便是好久都见不到你呢,长夜漫漫,没有我给你暖被,你能睡得安稳?”他说的理直气壮,让云胡连气都生不起来,只得躺平了任他八爪鱼似的抱着。

    “圣旨都下了,你还能抗旨不成?”云胡揉了揉他的额发,“左右不过几月光景,若互市顺利开起来,我和青哥儿也想去凑凑热闹,听说西戎那地方物资贫瘠的很,咱们的果肉罐头肯定有销路……”

    谢见君佯装大怒,重重地哼了一声,“你心里就只惦记着甘盈斋!你掰着指头算算,自打上京的铺子开起来,咱们二人都多久没亲热了!”

    其实并非没有闲空,谢见君回忆着有一晚,哄睡了祈安后,俩人心有灵犀地吹灭了蜡烛,彼此情深意浓时,本应该睡熟的祈安,正板板正正地坐在榻上,嘬着手指头瞧他们,他吓得当场冒了一身冷汗,连那点缱绻都一并褪了去,云胡更是在惊慌中一脚将他踹下床榻,险些就此断送了他。

    自那以后,二人便消停了。

    云胡也想起自己把衣衫不整的夫君踹下床的窘迫之举,羞得脸颊绯红一片。

    谢见君最喜看他这副腼腆模样,当即将棉被盖过头顶。

    正月里的冬日寒风料峭,腊梅迎霜傲雪而开,屋中却已满是温暖明媚的春意。

    ————

    此次去黄杨县,会试和殿试都赶不及,原本答应要提点季子彧那小子备考也食了言,谢见君宵衣旰食忙了几日,将历年来两场考试的考题,依靠着自己的见解整理了一番,临行前托满崽交给季子彧,权当是他失信于人的补偿。

    担心自己一走,小夫郎做生意遭人为难,谢见君还特地去拜访了师文宣,以及季宴礼,如今上京城中,他能信任且托付的人只有他们俩了,至于宋沅礼那儿,并不用他操心,青哥儿说要带着长睿回衢州老家待一段日子。

    凡所顾虑的事情都有了着落,二月初五,谢见君随使团出京,前往千里之外的黄杨县。

    第252章

    去黄杨县是一路北上,使团人多繁冗,行进得慢,少说也要走上个月余,尤其如今还是在冬日,雪一层一层地漫天盖下来,满地银霜。

    谢见君同宋沅礼二人坐在马车里,守着暖炉烤火。

    火舌舔舐木柴的声音劈啪作响,宋沅礼从兜里摸出两个毛栗子,随手丢在炉板上,“昨个儿我爹来信,说我们老宋家祖坟上冒青烟了,我这名不见经传的小主事儿,居然能去边境见见世面。”

    谢见君捧着手炉倚在窗牖上,闻声笑了笑,“你是户部的人,此番前去与西戎合谈互市事宜,少不得你……”

    “才不是哩。”宋沅礼撇撇嘴反驳道:“这尚书大人告假那么久都没回来,如今你又被派去黄杨县出使,户部可谓是右丞一人说了算,他是三皇子的人,自然会觉得我在跟前碍事,巴不得把我支走呢。”

    他自顾自地嘲弄着,话锋一转又说出来也好,省的窝在那乌烟瘴气的地方,整日里勾心斗角,虚与委蛇,“这人人都说京官多么多么风光无限,偏我觉得,在常德县做个芝麻官县令才舒坦呢……”

    谢见君又何尝不是这个心思?回了上京便念起甘州的好处来,那地方虽穷困,日子过得也苦了些,但好在随心自在,从去年九月初到现在,不过小半年光景,他操心操得眼底都有细纹了。

    俩人齐齐吐出一声叹息,半晌都没心情再闲聊。

    一声嘶鸣,车夫骤然扯紧缰绳,勒令行进中的马缓缓停驻。

    “左丞大人……”门外传来内侍尖细阴柔的声音。

    谢见君轻挑起厚重的帷帐,寒风卷着碎雪呼啸而过,前来递话的内侍紧了紧身上的棉衣,躬身冲他行了个礼,“大人,睿王殿下请您过去一趟,说有要紧事要同您相商。”

    他说的睿王殿下,指的是七皇子,如今因出使才得以册封亲王,比三皇子晚了好些年。

    “劳您给殿下通传一声,本官这就过去。”谢见君应着内侍的话,回身接过宋沅礼递来的灰毛披风,系在颈间。

    车夫已经将车凳搬下来,见他露面,忙搭手上前扶他,“大人,雪地湿滑,您且得小心着呢。”

    谢见君笑眯眯地道了声谢,而后随一旁撑伞的内侍,往睿王的座驾方向走。

    雪粒子还在簌簌地落,刚走出几步,他肩上便掩了白蒙蒙的一片,脚下的雪泥更是没过了半个鞋面,凉意从脚底窜上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睿王似是已经等他许久,听着踩雪的咯吱声就已经掀开门帘,“谢卿,外面冷,你大病初愈,快些上来暖暖身子。”

    “谢殿下抬爱。”谢见君拍净了肩头沾染的飞雪,才撩起衣摆,恭恭敬敬地坐进马车里。

    凛冽凄凄的风雪并未侵蚀这辆马车,他被扑面而来的暖意,熏蒸得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是自那年秋狝之后,他同这位睿王殿下,也就是七皇子头一回单独相处。当年在三皇子的箭下救了这不受宠的小皇子,又冒着大不敬的风险,提点了两句箭术,教其若想要自保,得为自己寻求庇护。

    本是一时恻隐之心作祟,不成想这些年,听话的小皇子在太子的荫庇下,平平安安地长大了,还长成了如今英英玉立,可独当一面的稳重模样,谢见君心头有股子奇异的欣慰。

    若当年之事放在今日,未必……他想了想,未必自己会是独善其身的那一位,兴许还得搭把手,师文宣到现在都时常调侃他爱管闲事。

    “谢卿,孤有些害怕。”刚行过冠礼的睿王殿下今年也不过舞象之年,便被委以重任,难免心有惴惴。临行前太子曾托人给他带话,若是有拿不定的主意就寻谢见君来跟前,于公于私,这人都会帮他。

    谢见君望着眼前这个同满崽一般,稚气未褪的少年,心中百感交集,他沉吟片刻,“殿下莫要担心,您已授封亲王,又曾多次得陛下之令,在地方上行赈灾事宜,其材优干济,当行出色,非凡夫俗子可敌,而当今只是同西戎会晤,商谈互市之事,想必对您来说,不过轻而易举……”

    “不是的……”睿王急急忙忙地打断他,神色瞧上去有些难堪,“寻常在外赈灾,都是太子哥哥和师大人的部下提点孤如何去做,这回……这回太子哥哥被禁闭在东宫,鞭长莫及,遂告诉孤,可以寻你……”他支支吾吾,像小猫儿似的小心翼翼地去偷瞄谢见君。

    谢见君难得沉默,常年混迹官场的警觉性让他没法轻易去相信一个人,哪怕对方是个十七八岁,看起来纯粹无害的少年,但理性上,他又觉得,太子虽为兄长,但生在皇家,护佑同父异母的弟弟平安长到这般年纪,已是仁至义尽,没必要事无巨细地给自己培养一个对手,同为皇子,大家都有竞争皇位的机会,他需要的是个帮手。

    “谢卿?”一语话毕,没等来回应,睿王歪着脑袋看他。

    “殿下有何顾虑尽管开口,我等必竭心尽力为您分忧。”谢见君含含糊糊地打官腔,不想在自己没摸清状况之前先行表态。

    “真的吗?”少年原本沮丧的眼眸中忽而亮起一盏灯,“谢卿,你会帮我吗?”

    谢见君颔首,“辅佐您与西戎王达成互市协议,是微臣职责所在。”

    “那太好了!太子哥哥说,孤此行把事情办妥,回上京领旨封赏时,父皇会酌情提一提母妃的位份,若母妃能列一宫主位,贵妃娘娘便不会再为难她了!”

    小少年兴奋地比划着,“说不定太子哥哥的处境也会变得好些,孤希望有朝一日,他能顺顺利利地登上皇位,太子哥哥肯定会是个好皇帝,孤不喜欢三……”

    “咳咳咳……”谢见君掩嘴轻咳,打断了他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殿下,还请您慎言。”

    小少年一朝得意忘形,回过神来惊觉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找补道:“对对对,师大人说了,出门在外要慎言、慎言、”

    “臣为殿下斟茶。”谢见君不动声色地把话头揭了过去,仿若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拎起暖炉上的紫砂壶,将面前的杯盏斟至八分满后,双手呈上,“殿下,请用茶。”

    “好、好、”小少年接过茶盏,心不在焉地浅啄了两口,谢见君见状,便借口退下。

    往后几日,睿王时常召他进马车,但再没提过太子这茬,只是挑着无关紧要的家常闲聊,偶时还会过问关于西戎的事情,像是故意与他拉近关系似的,谢见君权当自己被派出来带孩子,不冷不热地应付这位七皇子殿下。

    ————

    使团往北行进了几日,京中会试的日子到了。

    因着季子彧身份特殊,不得入贡院与普通学子同考,便被安排在城外当年季宴礼参加会试的地方。

    狐狸少年的传闻还未散去,眼看着会试将至,京中百姓茶余饭后又聊了起来。

    身为悬疑事件的当事人,满崽可算老实了,他虽答应季子彧要去送考,但不敢太张扬,一路都窝在马车里不冒头。

    到了考场外,他拍着季子彧的肩膀,象征性地鼓舞了两句,嘱咐人将当年从崇福寺求来的平安福收好后,便悄默声地又猫回了城里,这三场考试,每一场都要经历三天两夜,他可不会傻憨憨地蹲守这么长时间。

    会试过后,季子彧整个人瘦了好大一圈,出关那日更神色憔悴胡子拉碴,前来接他的满崽几乎都不敢相认,若不是他直勾勾地奔着马车而来,上了马车当着众人的面倒头就睡,满崽还真以为这是哪来的流浪汉呢。

    等待放榜的日子一如既往地难熬,得云胡三番两次的叮嘱,满崽一直憋着没问他考得如何,还是季子彧自个儿没忍住,孔雀开屏似的说自己不仅不会落榜,没准还能一举拿下会元。

    “你就贫吧,天上的牛都要被你吹掉了。”满崽翻了个白眼,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说辞。

    季子彧厚着脸皮凑上前来,“我说真的,阿兄看过我默下来的答卷,说让我安心准备四月的殿试呢。”

    俩人贴得极近,满崽视线一抬,便直直地撞进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中。

    被这般温柔且炽热的眸光望着,满崽耳梢一阵发烫,他羽睫轻颤,慌忙别过脸去,仿若藏不住的一抹真心,迫不及待地想要撕开伪装,破土而出。

    “满崽……”季子彧凑得愈发近了几分,“若是我荣登新科三甲,打马游街时,你能给我丢个香囊吗?我保证只接你一人的。”

    他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细看之下,还有些许的紧张与试探。

    满崽哽了哽,想说自己绣工欠佳,别说是香囊,连缝制个装平安符的荷包都费劲,还是别丢出去惹人笑话了,又想说现在甘盈斋的生意火热,他抽不开身去看游街,但想来想去,到末了他却什么都没说。

    季子彧没得来答案也不见失望,他似是早就习惯了一般,将剥去了外皮,摘掉了白色橘络的橘瓣儿递给满崽,“尝尝,是甜的……”

    满崽被突如其来的心虚打败,手中的橘子莫名变得烫手起来,“你、你安心准备考试,这杏榜还未放呢,先惦记着如何风光了,若真有那一日……”他顿了顿,低声嘟囔道:“一个香囊而已,瞧不起谁呢。”

    没人知道他说这话时心里在想什么,季子彧眉梢微翘,肉眼可见得高兴起来,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满崽,你等我一会儿,我再去给你拿个橘子,阿兄这趟从岭南定的橘子可甜了!”

    “书呆子…“满崽将余下的橘子瓣儿一股脑都填进嘴里,“你就只会说这玩意甜吗?”

    第253章

    三月伊始,谢见君北上黄杨县已是一个月。

    适逢春闱放榜,沉寂了一整个冬日的上京城,久违地热闹起来。

    这回,满崽郑重其事地拒绝了季子彧前去礼部蹲榜的邀请,有“狐狸少年”的前车之鉴,他可不想再成为京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没了满崽做伴儿,季子彧也无了兴致,干脆窝在家中等府中仆役送消息回来,既是阿兄已经笃定了他能中,那便八九不离十,不过就是名次的前后罢了。

    这一等可不打紧,谁能料到比蹲榜仆役来得更快的,居然是送喜报的府役,季子彧前些天在满崽跟前夸下的海口一语成真,此番会试,果真捞了个会元的名头。

    可惜他没露面,苦苦等着榜下捉婿的富绅豪商们既没逮到会元,也没蹲到传说中的狐狸少年。

    此时的满崽还不知道会试的结果,敲锣打鼓的热闹声隔着一条街响起时,他一把丢下手中的东西,起身往屋外走,正与从甘盈斋回来的昌多撞到一起。

    “我听说季家的小公子中了!”昌多路过经过季府门前时,从大伙儿口中得了消息后,马不停蹄地前来报信儿,“还是会元呢!”

    满崽神色一怔,犹自嘟囔了一句,“倒还当真让他说中了,这书呆子的嘴开过光吧……”

    “你不去瞧瞧?如今季府门前可热闹了!”昌多故意逗他,“据说不少达官贵人都在打听子彧的婚事呢……”

    “打听呗,寻常人家如他这般年纪,早已经定亲了,他也是时候替自己着急了……”满崽一脸的满不在意,“我并非他家中人,人家关上门来谈婚论嫁,我这做外人的,难不成还能拦着?”

    昌多笑了笑,“我看呐,咱们这府里,除了庭院中的那座假山,就属你的嘴最硬了。”他说完,转身就跑,一溜烟儿的功夫,人影都不见了,徒留刚回过神来的满崽,气急败坏地猛跺了两下脚,嚷嚷着要收拾他。

    “会元怎么了?我阿兄也是会元……”满崽嘀嘀咕咕,犹豫着要不要去给季子彧道喜,余光中瞥见方才自己随手丢在笸箩里的东西,迈出去的脚步又退缩了回来,“没准、没准人家不稀罕呢……”

    “小叔叔!”散学回来的大福一路小跑着钻进他怀里。

    “哎!”满崽敛了心头那点不得劲,重新挂上了笑意,见大福噘着嘴,满脸都写着不高兴,便问道:“哎呦呦,谁招惹我们家大福了?瞧这小嘴儿噘的,都能挂油壶了!”

    大福被打趣也不吭声,犹自在他怀中蹭来蹭去,讨着撒娇。

    紧随而来的明文看不过眼,主动开口,“这几日不知为何,城中巡街的守卫换了好几拨,小公子今日兴致勃勃地同那守卫打招呼,还递了甜果子过去,哪知守卫冷着脸,爱答不理,对他递过去的东西也不接,还给、还给一巴掌拍在了地上……”

    想起那些人讨嫌的嘴脸,明文越说越觉得生气,“实在是太过分了!”

    满崽本以为大福是在学堂里同小伙伴闹了别扭,闻言了然地点点头,他半蹲下身子,将大福从自己怀中扒拉出来,捏了捏他脸颊上的小奶膘,“大福不难过哦,兴许是人家不喜欢呢?咱们也不能强迫人家对不对?”

    大福紧抿着嘴,一副受了好大委屈的可怜模样。他最是喜欢这些穿着盔甲,腰间挎着长刀的叔伯们了!阿爹说过,他们是上京城中最勇敢的人,有他们数十年如一日的保护,上京城才能长治久安,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他们可都是大英豪!但今日,大英豪不仅不理他,还将讨厌他明晃晃地摆在了脸上,他不明白……

    “我不喜欢这些人,小叔叔,你知道先前那些和善的叔伯都去哪儿了吗?”

    “这……”满崽被问住了,仔细回想起来,这城中的确最近多了好些生面孔,他时常在街上逛,自是比大福要了解一点,“小叔叔也不知道,大抵是那些和善的叔伯表现上佳,被调去更好的地方了。”他半哄半糊弄道。

    大福闷闷地“哦”了一声,没再继续追问什么。

    晚些,云胡从甘盈斋回来,刚下马车,就被蹲点的满崽拉去一旁,将此事完完整整地同他说道了一番。

    得知城中守卫大换血,云胡沉思片刻,“从明日起,我让陆正明去接送大福上下学……近些天,城中乱糟糟的,你莫要四处乱跑了。”

    这下子轮到满崽闷闷不乐了,云胡此话的意思,是让他在家跟着学管账,还得硬着头皮去应酬前来拜访的别有用心的官眷们。

    “好吧。”他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来,连晚饭都没心思吃,窝在屋中接着倒腾笸箩里的东西。

    ————

    春分已至,暖潮浮动。

    满城梨花未能给死气沉沉的皇宫带来半点蓬勃的生机。

    崇文帝又病了。

    这场病来势汹汹,起初只是心悸难眠,不过三五日光景,整个人便陷入了无尽的混沌之中,少有的清醒时候,他面露死灰之气,苍白干涸的唇瓣微微翕动,李公公凑近才能听见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让国师前来殿中侍疾”。

    远在北上之路的睿王收到京中传来的书信,赶忙唤内侍,将谢见君召来跟前。

    “咳咳……谢卿,太子哥哥说父皇病了,病得很严重,每日只服侍丹药时方能清醒片刻…原定殿试结束,父皇要远赴泰山行封禅祭祀之礼,如今卧榻难起,恐会耽误了殿试……咳咳……”

    这殿试是泱泱学子们平步青云路的最后一关,谁也没能料想到,身为主考官的崇文帝居然撂了挑子。

    谢见君从内侍手中接过添满银丝碳的火炉,塞进七皇子的怀中,又将搭在身上的皮裘掖紧实,“殿下莫要着急,圣上福泽深厚,定能保龙体安然无恙,您还是顾好自己的身子,再有几日,咱们就到黄杨县了。”

    盎然的春意并没有覆盖西北,越往北走,越是寒峭,使团里好些官员都水土不服,连带着七皇子也病了,谢见君不得不与他同乘一辆马车,方便侍奉左右。

    “孤的身子不打紧,咳咳……“七皇子掩嘴轻咳了两声,“只是、只是昨日吹了些寒风,等到了驿站歇息上两日,便可痊愈。”

    他抿了两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父皇病重,也不知道母妃和太子哥哥如何?”

    “太子殿下孝心感天,此刻定然同慧贵妃娘娘在圣上榻前扇枕温衾,菽水承欢。”谢见君一面温温和和地安抚着小少年,一面拿夹子将炭火丢进脚炉中,炉火烧得旺盛,不一会儿功夫,车厢里暖如春日。

    他用力地搓了搓手,把掌心搓热后,便给小少年褪去了繁重的袍衫,扶着人躺平在马车里,“殿下尚未病愈,最忌忧虑深重,臣侍奉您歇息。”

    小少年无端地叹了口气,他眉头一皱,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身子弓成了虾状,半晌,才缓缓地平复了吐息,“希、希望父皇无碍,否则京中就要乱了。”

    然话音刚落,双眸便被温热的掌心覆住,他眼前冷不丁陷入一片昏暗,“谢卿……咳咳”

    “殿下,圣上吉人自有天相,您如今身负重任,可谓是鞭不及腹,与其惆怅满怀,不妨早日将互市之事谈妥,咱们也好早些回宫。”谢见君声如温玉,温暖得让人禁不住与之亲近。

    “那好吧。”病中的小少年往他跟前凑了凑,双手攀住他的胳臂,像是抓着一棵救命稻草,“谢卿,你一定要陪着孤。”

    十七八岁的年纪像极了爱撒娇的满崽,谢见君一时心软,语气放得愈发低柔,“殿下放心,回京之前,臣会一直在您身边。”

    哄着七皇子睡熟后,他缓缓抽出被压得酸痛的手臂,揭开一小角帷帘,轻手轻脚地下了马车。

    内室正随着马车步行,见他露面,连忙谄媚地上前扶他。

    出京两个月,谁人不知这位左丞大人如今的地位水涨船高,已荣盛为睿王身边的大红人,但凡有点眼力见儿的,都可劲地上赶着讨好他。

    但即便再怎么谄媚奉承,这左丞大人仍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淡然模样,从不端架子颐指气使,也不曾因着点细小错处,苛待官阶低的官员和随行侍从,相处这么长时间,任谁都说不出半点不善之处。

    谢见君尚不知内侍的脑袋里已经浮想联翩,他还一直在琢磨刚从七皇子那儿听来的信儿。

    崇文帝病重,照理说应当召太医前来诊治,太医院养着那么多医院高超的太医,总不能一个中用的也没有,可他偏偏跟魔怔了似的,全然信任一个不知来路的江湖道士,到底三皇子寻来的这江湖道士,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谢见君不免有些好奇,但转念一想,当下崇文帝几乎算是被国师挟持着,京中局势如此紧张的情况下,那太子辅政的活儿估摸着得不好干,只是正如他劝抚睿王所言那般,他们马上要到黄杨县了,哪能隔着近千里,还管朝中闹成什么样。

    ————

    往北又行进了五日,眼瞅着还有半日的脚程就到黄杨县,使团与常知衍相遇。

    常知衍虽被崇文帝准许回上京,同嘉柔公主和小世子一道儿过年,但开印前就动身回西北,使团来时,他已经早一步到了军营,还肩负起带兵前来接应的任务。

    七皇子的病拖拖拉拉了多日,在谢见君和太医悉心照料下,总算好得七七八八,故而常知衍前来请安时,他以车厢里窄仄沉闷为由,提出要骑马入黄杨县。

    谢见君原是想着劝抚,怕临门一脚再出乱子,然念在四月天,风和日暄,小少年可怜巴巴地在马车上憋屈了两个月,如今纵马舒缓舒缓身子骨也无妨,遂与他骑马并行。

    一行人加快脚程,赶在晌午时分终于到达了黄杨县城门口,黄杨县县令宋锦早已带全城百姓们候在长街上,听着内侍的通传声,纷纷跪伏行礼,“参见睿王殿下!”

    七皇子勒紧手中的缰绳,朝屈膝在前的宋锦微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

    宋锦在黄杨县做了大半辈子的县令,服侍的最大的官儿就是镇国公常贤,当下见着皇子真容,他受宠若惊,声音止不住发颤,“下官恭迎……”

    话音未落,人群中忽而冲出一身形瘦长的汉子,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嘴里不住地念念有词,趁着众人都未回神之际,一块巴掌大的石头从他手中掷出,不偏不倚地朝着骑在马背上的七皇子,飞了过去。

    第254章

    当街刺杀皇子乃是重罪,这若是让贼人轻而易举地得逞了,使团里所有的官员都得跟着遭殃,谢见君离着七皇子最近,想都没想地侧身张开双臂,像老母鸡护崽似的护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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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着二人飞来的石块被常知衍手中的长枪击穿,重重砸落在地上。

    突发变故,长街上一时间人仰马翻,乌泱泱的乱在一团。

    好在前来护驾的士兵们都是精挑细选,训练有素的精兵,短暂的慌乱后,便将贼子牢牢钳制住,押送至睿王殿下面前。

    “他日将士们椎锋陷陈,宁死也要守住边境,不肯向蛮夷倒戈卸甲,如今为君者却枉顾百姓性命,拱手而降,熹和要亡了!要亡了!”这等大不敬之话从贼人口中呼出,连在场的谢见君都禁不住蹙眉,他们此行北上是与西戎商谈互市通商,如何就成了拱手而降?这传得哪门子谣言?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七皇子,小少年脸色煞白,似是受了惊吓,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前冒了薄薄一层细汗,“殿下?”

    七皇子听着动静,歪头望了过来,眼眸中的骇意还未褪去,连身下的马感受到不安的情绪,都跟着焦躁起来,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常知衍已然过来跟前,稳住了马,“微臣失职,令睿王殿下受惊了,还请殿下降罪!”

    “孤无碍。”七皇子摆摆手,一个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方才意图拿石块行刺的贼人面前,“你是谁?为何要行刺孤?还语出不逊?”

    那贼人被结结实实地按在肮脏泥泞的地上,梗着脖子一个劲儿地扬声高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愣着作甚?还不快将他的嘴堵上,这等污言秽语,岂不是要污了殿下的耳朵!”宋县令赶忙冲着身后的衙役下令。

    贼人口中被衙役们塞了绢帛,再不能言半个字,偏又动弹不得,拼命扭着身躯挣扎,眸中赤裸裸的恨意几乎要将面前的七皇子淹没。

    “睿王殿下……”宋锦战战兢兢地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此人乃是黄杨县一个疯子,今日恐是人多犯了疯病,冒犯了殿下,下官这就命人将他押送大牢!”

    “区区一句犯了疯病,便想将行刺亲王此等重罪遮掩过去?”谢见君将七皇子护在身后,冷声斥责道,并非是他锱铢必较,这贼人说话条理清晰,出口成章,还会引经据典,何止是一个疯子所为?

    宋锦面露难色,他支支吾吾好半天,像是要给这疯子求情,“大抵是听从了旁的传言,一时受了刺激……”

    似是怕谢见君不信这说辞,他叹了口气,“不瞒睿王殿下和诸位大人,此疯子名为黄向文,也曾是心怀抱负的童生老爷,两岁就能识字,五岁能作诗,因家中贫困,十五岁才得名师教诲,又因家中老爹过世,不得不守孝三年,十八岁才得以考县试,曾是我们黄杨县鼎鼎有名的奇才,只可惜天妒英才,去府城考试时,家中老母和妻子被闯入城中的西戎军掳走了,找回来时只有两具残缺的尸首,他守着棺椁一夜白头,后来就疯了……”

    “若非你们这些当官的贪生怕死,贪婪慵鄙,不敢与蛮夷一战,我等又怎会平白受此劫难?黄老爷的亲眷又怎会被糟蹋?”人群中忽而站出一人。

    有前车之鉴,众人纷纷警惕起来,护驾的士兵们接连亮出腰间长刀,时刻准备着将闹事者绳之于法。

    “你们身居上京,吃穿不愁,如何能体谅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被西戎迫害的痛苦?”

    “西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今舔着脸来求和,我朝身为万乘之国,居然会这般没骨气,向蛮夷低头!”

    “黄老爷说得没错,你们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枉顾我们的死活!”

    ……

    眼见着相继站出来附和黄向文的百姓越来越多,七皇子有些无措。他原以为百姓一朝知晓他们此番不远万里,前来边境与西戎议和,定然会高兴得不得了,毕竟幼时开蒙便听先生教诲“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惨烈,可当下见此情形,他心中不免泛起怀疑,不打仗了,莫非不是一件好事儿吗?

    谢见君倒是听明白的,边境的百姓们常年活在战争中,最盼着的当然是不打仗,但不打仗的前提下,应是安居乐业地生活,而不是提心吊胆地得过且过,时不时忍受着西戎等蛮夷的抢掠侵扰。

    他俯身到七皇子耳边低语了几句。

    “这样可以吗?”七皇子听完,禁不住讶然,得谢见君首肯后,他抿了抿唇,看向被士兵们拦在外围的百姓,一脸正色道:“孤此次前来黄杨县,的确是与西戎议和。”

    话音刚落,人群中意料之中地骚动起来,百姓们一时被仇恨冲昏了脑袋,纷纷叫嚷着想要扑上来。

    “诸位冷静。”七皇子挥挥手,继续说道,“此番议和,并不意味着要向蛮夷妄尘而拜,父皇感念百姓深受战事殃及之苦,特地派孤同西戎王商议在边境开设互市……这所谓‘互市’,便是与其通商做买卖,若一朝洽谈顺利,今后大伙儿就可以将自家的茶叶,丝绸,蔬果粮食卖给西戎的商人用以赚取银钱,待冬日苦寒,也可以买西戎的牛羊皮毛等物御寒,此乃百利无一害……”

    “倘若谈不拢呢?”百姓们显然没有那么好糊弄,当即就有质疑声起。

    “谈不拢,我朝绝不会退让半步!势必倾其所有,逼退西戎大军,还诸位一片安宁之地!”

    七皇子言之掷地有声,原本喧闹不已的长街都因着他这句话,安静了下来。

    常知衍见状,乘胜追击,跟着好说歹说地安抚了两句,他与镇国公常贤镇守西北边境数年,说起话来自然更有威慑力,也更得民心。

    得知不是投降,也不是因为惧怕西戎而答应求和,百姓们逐渐消停下来,而先前被三言两语煽动得情绪高涨高昂的人也齐齐闭了嘴。

    七皇子虽受了恶待,倒也没往心里去,见宋锦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如何处置“行刺”的黄向文,他无奈地吐出一声叹息,“罢了,也是个可怜之人,把他带下去吧。”

    ————

    短暂的小插曲过后,使团一行人被护送至城中驿馆。

    这驿馆看得出来是费心思打扫过的,净水泼路,黄土垫道,但黄杨县清贫,再怎么修缮布置,也比不得宫中。

    宋锦一路过来心惊胆战,生怕怠慢了这位睿王殿下,但好在七皇子被谢见君提早打了预防针,对面前略显寒酸的住所并没有表现出半点不满,只道自己肚子饿了,想尝尝黄杨县当地的索饼。

    驿馆里特地安排了城中厨艺最上乘的大师傅,用来单独负责殿下的膳食。虽是一份简单的索饼,但知晓自己服侍的是京中贵人,他也不敢有所轻慢。

    一刻钟后,热腾腾的索饼被送进了七皇子的卧房中。

    那索饼是用冷水汤调和用细绢筛过的面,揉搓至箸著一般粗细的长条,再一尺一段,盛水浸在盘中,等下锅时,须得再揉搓令薄如韭叶,方煮沸后才能食。

    其汤底鲜美醇厚,面片入口筋道爽滑,吃起来味道很是可口,一向吃惯了珍馐的七皇子禁不住贪嘴,多吃了两碗,午后便有内侍来寻谢见君,说殿下腹痛难忍,躺在榻上浑身冒虚汗。

    谢见君正忙着同随行官员们商定接下来这段时日的行程安排,闻之赶忙带上太医,往七皇子休憩的卧房中去。

    一番号脉诊断后,太医说睿王殿下只是吃多了积食,给开了消食化积调养脾胃的药方子,只肖得服用两帖汤药便能痊愈。

    这等小事儿不用谢见君亲力亲为,在旁事无巨细地盯着,自有内侍前去料理,送走太医,回头见小少年紧闭着双眸,实在难受得厉害,他请了僭越的罪,上前给他案抚小腹。

    “西北的饭食不比京中精细,殿下虽是喜欢这一口,但也得顾忌自己身子。”

    感受着温热宽厚的掌心在小腹上打圈,七皇子微眯了眯眼,像只小狸奴似的舒服地打了个哈欠,两个月朝朝暮暮地相处下来,他已经全然习惯了依赖于谢见君,如今身子骨不爽利,愈发粘人了几分,“谢卿莫要念叨孤了,孤知道错了。”

    “是微臣懈怠了,微臣之后会嘱托侍奉您的人,对您加以规劝。”谢见君语气照旧如常,听不出任何波澜。

    适逢内侍送厨子刚熬好的米汤进来,他接过小碗,仔细吹凉后递到七皇子嘴边,“西戎想必这会儿已经得到消息,知晓您来了黄杨县,估摸着用不了几日,便会主动提出两方会晤,商议互市一事,这互市并非普通议和,大抵没个三五回谈不下来,还请殿下务必要养好身子。”

    他话说得明白,七皇子也是个能听得进去的性子,原本还推推阻阻地嘟着不想吃药,立时就保证自己绝不贪食了。

    往后在驿馆里又修养了三日,西戎王派使者递来消息,他们已经等了太久了,迫不及待地想要见面。

    鸿胪寺的官员与其几番拉扯后,会晤的地点定在了黄杨县中的一间茶肆,得知此次会晤,前不久刚上位的西戎王也会亲身前来,以表议和的诚心。

    前一夜,驻守在城外的军营热闹起来。

    没想到西戎王会来,营中有不安分之人趁机提议,要于明日两边会晤时,对西戎的军营发动突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常知衍正值一脑门的官司,闻之,将自个儿蠢蠢欲动的部下一脚踹出营帐:“我看你是疯了……”

    第255章

    程琰被踹出帐篷外,偏还不死心,转头又猫着腰钻了进来,“将军,这有道是‘兵贵神速,攻其不备’,咱们趁着这个时候,生擒了或者干脆利落地弄死这小西戎王,等到对面一朝群龙无首,凭咱们对西戎这些年的了解,拿下它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滚一边去……”常知衍懒得应付他,摆摆手让他出去,别再跟前碍眼。

    “将军,您考虑考虑嘛,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现如今天气转暖,军中又粮草充沛,大伙儿士气都旺着呢,何不一鼓作气,克敌制胜?”程琰不依不饶,非得等常知衍给个答复。

    谢见君挑眉一笑,将手中的茶盏轻搁在书案上,“程琰将军不愧是骁勇善战的武将出身,性情果真直率坦荡。”

    “那是自然……”程琰自以为是得了夸赞,心里莫名对谢见君生出些好感来。他有愧于自己方才瞧不上人家弱不禁风,不堪大用,连奉茶时都没给个好脸色,不成想人家竟是个明事理的。

    他腼腆地挠挠头,被西北酷日晒得黑红的脸颊漾上来一抹憨笑,“谢大人客气!”

    谢见君抿抿嘴,唇边的笑意更甚。

    常知衍见状,禁不住扶额叹气,暗道:程琰啊程琰,人家说你没脑子,有勇无谋呢,你瞎乐呵个什么劲儿?赶明把你卖喽,你这还得上赶着给人家数钱,

    “别在这儿做白日梦了”他一盆冷水给程琰泼了下去,“你以为这天底下就数你聪明?旁人都不知道这个道理?”

    程琰不服气,“将军,话不能这么说!跟这帮王八羔子休战两个来月,将士们手都痒了!待明日我率一万精锐,直捣西戎老巢,介时您在城中发动突袭,咱们两边里应外合,打西戎王一个措手不及!”

    “那睿王殿下呢?于西戎王同处茶肆中商谈的一众朝中官员呢?”谢见君听完他的豪情壮志,莞尔问道。

    “睿、睿王?”程琰被问得有些懵,反应过来才知是京中陛下派遣来此处的七皇子,理所当然地保证,“吾等西林军定当竭尽所能,护佑殿下安危!”

    常知衍摇了摇头,这蠢货没救了,“你能琢磨奇袭,西戎何尝想不到?那西戎王既然敢只身入黄杨县,必然做好了万全之备,倘若突袭未果,亦或是护卫失利,惹来西戎反扑,让睿王殿下以及众官员有个闪失,回头光弹劾的折子都能砸死你!”

    程琰摸了摸鼻子,不吭声了。他未尝觉得常知衍说的话都是对的,只是习惯于服从,但见谢见君一副早已料到是此结果的了然模样,忽而琢磨过来,感情他这是让人家看了一遭笑话呐!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黑了脸。

    “程将军莫急。”谢见君不紧不慢地起身,踱至他跟前温声道:“这互市一事儿,若商谈得顺利,便可缓解我朝与西戎近百年来的紧张局面,百姓也能因此得几年消停日子,倘若谈不拢,再行缓兵之计也不迟……西戎王尽管刚上位不久,部落里乱成一团,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实力不容小觑,如今他有心议和,于咱们而言,也是良策。”

    他话说得隐晦,崇文帝之所以派他们跑这一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熹和当下国力匮乏,倘若真要不管不顾地跟西戎继续打下去,未必能占得上乘,不妨在此时,各自退让一步,休养生息,以备再起战事。

    常知衍从一开始就坚定地反对奇袭,亦是想到了这点。

    程琰听得似懂非懂,他虽打仗一把好手,毋庸置疑,但一遇到动脑子的事儿就稍显笨拙,“那就、那就还是按将军先前计划的那般安排吧,吾等明日于城门外静待,随时听候将军调遣。”

    谢见君拱了拱手,“那便有劳程将军和诸位将士们了。”

    程琰自觉刚刚被戏弄了,脸色阴沉得厉害,对他的主动示好无动于衷,甚至还想出言讽刺两句他们这些文官只会耍心眼儿,玩计谋,脑袋上挨了常知衍的一巴掌,才不情不愿地回礼。

    天色已晚,谢见君此行商谈明日护驾一事目的达成,常知衍送他出营帐。

    “小谢大人,我手底下的人都是直性子,偶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想什么便说什么,又因着在战场上行军打仗居多,难免冲动鲁莽了些,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小谢大人见谅。”

    谢见君笑了笑,并未将程琰的刻意排挤放在心上,“程将军快口直肠,我倒是瞧着极好,比起说话办事,讲究弯弯绕绕,平白让人去猜他心思强多了。”他这说的可是实在话,尔虞我诈的官场里呆久了,最喜欢的就是这等直言不讳之人,一眼就能看透,不费劲。

    常知衍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在一旁讷讷地干笑两声,“小谢大人还是高看他了。”

    说话间,马车已经行至营帐外,侍从前来传话,说是睿王殿下来问谢大人何时回驿馆,听着似是有事相商。

    谢见君不做耽搁,同常知衍告别后,转身就上了马车。

    ————

    本以为七皇子来寻,是有什么打紧事儿,谢见君撑着精神头在屋中坐了小半时辰,听来的都是少年紧张兮兮地念叨,多是怕自己言多必失,怕自己千虑一失,他耐着性子好不容易将人劝抚住,又召集了明日陪同议和的官员,提早预演了一番,等到人挨着床榻,已近夜半。

    出门在外数月,难免思乡心切,临睡着前,回忆起白日里看到的野云万里,平沙莽莽的边境盛景,他攥紧手中摩挲得发白破旧的平安符,想着若是那时云胡也在,该有多好。

    *

    一整夜梦中都是言笑晏晏的小夫郎,天亮时,谢见君依依不舍地被随行侍奉的宫人唤醒。

    陪着睿王用过早膳,一行人在常知衍的护送下前往城中约定好的茶肆。

    西戎王已经在此处等候多时,见人到了,忙不迭起身,开口用熹和语向其主动问好。

    这人还算是识相……谢见君心中暗自腹诽,既是有求于人,好歹得学两句当地的话以表诚意,看来这西戎王也是有备而来,适逢他命随行特聘的翻译也教过七皇子几句寒暄的西戎语,两方坐定后,互相简短地问了个好。

    趁着打招呼的功夫,他悄然打量了一眼这位年纪轻轻,便打败了两位最受宠的王兄,靠着逼宫造反登上王位,又在短时间内安抚住民心的小西戎王,只见这人生得一双如曜石般幽深的细长凤眸,经年累月的烈日并未在他脸颊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瞧着细皮白肉,不同于西戎人天生的魁岸威猛,整个人看上去倒是有几分温文尔雅,但扒开这层肤浅的皮囊,内里藏着的却是骇人的拳拳野心。

    谢见君不动声色地敛回眸光,将视线重新放在七皇子身上,他没期望互市通商一事儿,仅商谈一回便能敲定,今日前来,权当是探探彼此的底细。

    “早听闻贵国皇帝龙威燕颔,有凛然英法之资,一直未能有幸得见其真容,如今见睿王殿下气宇轩昂,夭矫不群,想来应是……”

    谢见君听着这位小西戎王的部下逮着七皇子喋喋不休地夸赞,禁不住挑眉,他还当西戎人性情粗犷蛮悍,不会说这些漂亮话呢。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对面夸完,他也得硬着头皮夸夸那小西戎王。

    故而这一来一往,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鸿胪寺卿宋昀在旁正襟危坐,神色凛然,然熟知他的人才知道他此刻有多焦躁难耐,他们是来谈事儿,可不是来互相吹捧的!这若是换到民风不开化的北辰,两边此刻早已经拍案叫骂了……

    侍从换了新茶,话头终于进入正题。

    明面上是谈判议和与通商,但实际谢见君此行是带着任务来的,等到小西戎王身边的部下挑起话头,七皇子看他眼色,立时就提出这互市的口子可以撕开,但是熹和的铁器和茶叶须得由官府官职,严禁民间随意买卖,西戎的子民若是想要买这两样东西,必得以马易其物。

    “你们熹和趁火打劫,欺人太甚!”部下也是得了西戎王的授意,当即冷声拍案而起。

    “既是商谈,我朝开出条件,有何不可?如何就算得上欺人了?”谢见君不紧不慢地反驳了回去,怼得那部下哑口无言,两颊涨得通红。

    “尔等算计我们部落的战马,想用茶叶和铁器来换,这莫不是居心叵测?”部下支支吾吾半天才道。

    “这说的哪里话?是贵国想要这两样,得拿战马换。”如此前后顺序一调,便全然不是一个味儿了,谢见君咬字极重,似是刻意强调。

    他条件开得理直气壮,便是提前做过了功课,这西戎位居西北边境,常年以牛羊肉为食,肉食顶饥,只是吃多了,难免会消化不了。

    这个时候,茶叶消解腥膻之气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攻肉食之膻腻,涤通宵之昏寐”,西戎人虽靠着草原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但部落的土地并不适宜种植茶叶和粮食,遂他们几番南下侵略熹和,图的就是抢掠茶叶。

    至于铁器,原料昂贵,锻造工艺艰辛,连熹和都未能家家户户地全部普及,更别说要啥,啥也紧缺的西戎了。

    但提出“以马易物”此举策,是崇文帝跟师文宣等人商量了数日得来的结果。

    熹和地处平原地带,不易豢养战马,又常年经受边境的侵扰,苦不堪言,然西戎人扎根于草原,自小与马相伴,军中铁骑更是令人闻风丧胆,熹和数年与之抵抗不过,就是有此原因,故而,崇文帝急需要战马来培养骑兵,用来对抗西戎一朝背信弃义,卷土重来。

    西戎显然没想到熹和还藏了一手,别说是先前耀武扬威的部下了,连神色淡然的小西戎王都有些绷不住。

    求和为假,互市为真,他打的是名正言顺“掠夺”熹和的主意,盘算着通过通商,以此来换取子民们所需的东西,丰盈本国的物资,没成想被人摆了一道儿,登时面露难色地哭诉起来,

    “睿王殿下可知,我等虽身居草原,但也并非如您所想那般畅快,这每年冬日河水结冰,草原一片荒芜,只等着春末才复苏,时值大暑方能得见一片郁郁葱葱,如此恶劣之境,哪里是能养的了战马的?先前供奉给贵国的五千匹战马已然是倾其所有了。”

    谢见君听之简直想笑,这会儿想起哭穷来了,当初五万骑兵浩浩荡荡地压境,意图将熹和国土占为己有的时候,可没见着战马贫缺。

    鸿胪寺卿宋昀此时终于也忍不住站出来,同西戎王就此事来来回回地拉扯了几句。

    谢见君闲下空,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宋昀脸红脖子粗地与其部下争论。

    冷不丁,许久不曾发声的七皇子将手中一直把玩着的茶杯重重地搁放下,那杯中茶水溅了一桌,“孤本带着诚意而来,妄图同贵国议和,成商贾云集,边陲晏然,百姓安居乐业之美,奈何贵国心不应口,假情假意,既是如此,孤以为,互市通商一事,不必再提,孤回去也会如实禀告给父皇,往后再做定夺。”

    说罢,他率先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厢房。

    在场众人都愣住了,连谢见君也怔忪了一瞬,谁也没想到第一回商谈,竟以这样潦草的结果收场,几乎算得上不欢而散。

    *

    回到驿馆后,七皇子又召见了谢见君。

    “谢卿,孤方才是不是太莽撞了。”他也是回来路上,才不禁有些后怕起来,倒不是害怕那位杀伐果断的西戎王,他担心坏了太子的好事儿。

    “殿下之英勇,臣等着实有些诧异,然这商谈本就是两方博弈,谈得拢,谈不拢都是常事,殿下切莫担心。”谢见君温声温气地宽宥他道。

    “那西戎王会松口吗?”七皇子追问,“若是又要打仗,可怎么办?孤还跟百姓们许诺,要让他们过上安宁日子呢。”

    这事儿,谢见君不敢拍着胸脯打包票,但回想西戎王今日所表现出来的反应,并没有将互市摁死的打算,估摸着还有戏。

    他斟酌后,同七皇子说,“殿下,两国谈判并非一日而成,这些时日,微臣和常将军会想办法派人潜入到西戎,探听情况,您且耐心地等上几天。”

    然还不等他跟常知衍商量后续的安排,转日,驿馆外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第256章

    来人正是狄历部落的首领旗黑派来的使节,名为萨尔其满。

    此等小部落前来拜访,自然用不着睿王亲自出面接见,谢见君便带了两位鸿胪寺的官员,以及翻译的通事,一并与其会晤。

    “谢大人,您说这狄历部落突如其来找上咱们,所为何事?”往待客厅走的路上,紧随的官员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急,等会儿见着人就知道了。”谢见君哪里能猜得出对面的来意,即便心里有点苗头,没应验之前,他也不会轻易开口,莫名给自己找麻烦。

    官员见问不出来,便悻悻然地跟在身后,由小厮在前引路。

    “几位大人,那萨尔其满就在此处等您们。”小厮将其带到地方,还未来得及叩门提醒,紧闭的两扇木门倏地由内而外拉开,一魁岸汉子急慌慌地站起身来,朝着来人的方向拱了拱手。

    这人行礼的动作甚是生涩,连搭手的位置都摆放错了,一瞧就知道是临阵磨枪,现学来的熹和礼仪。

    好在谢见君并非是揪着这点繁冗礼节不放的人,微微颔首后就坐下了,见萨尔其满一个劲儿地往门口位置张望,他体贴道:“睿王殿下前来西北数日,水土不服,如今卧病在床实在难以起身,还望大人见谅。”

    没见到睿王,萨尔其满有些失望,但看来者一副温良恭谦的端方模样,想来应是使团里能主事的人,索性宽了心思,挑拣着好听的话说了起来,“鄙人慕名熹和已久,听闻熹和之人都生得芝兰玉树,今日有幸一睹芳容,果真是如此,几位大人单看面相,便有卓尔不群,迥不犹人之姿,想来应是熹和皇帝的肱骨良将。”

    他说着,命身旁部下搬出一个木盒,当着众人的面儿打开,“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尔等笑纳。”

    谢见君看也没看,就将木盒推了回去,“萨尔其满大人,我朝讲究‘无功不受禄’,不知道大人此举,是为何意?”

    萨尔其满没想到送上门的好东西,对方还能不领情,他脸色一变,登时行了个本部落的大礼,“鄙人受王上之命,前来向熹和归顺称臣。”

    此话一出,诸人哗然。

    谢见君早先就有几分猜测,当下并未表现得多么意外,就见萨尔其满又命部下将木盒递送过来。

    这木盒里装的一块块色泽均匀柔和,蜡质浓郁且油润精光的蜜蜡,“诸位大人,这蜜蜡,是由树脂历经上千万年,甚至是上亿年石化而成的宝石,其肌理细腻,质感温润,即便是冬日里贴身佩戴也不会有半点凉意,乃是我部朝贡给贵国的贡品,以表归顺之诚意。”

    谢见君打量了一眼,他虽是个外行人,但也能看出来这病啦并非凡品,由此可见,狄历部落此番算是下血本了。

    “首领有心了,待吾等回京之日,必将这上乘之物呈送给圣上。”他客客气气地回道。

    “哎哎……”萨尔其满局促地应了两声,还以为此行有戏,又自顾自地诉起苦来,“我们狄历部落,本是西戎的属臣,但这些年受其压迫,牧民们日子过得甚是惨淡,西戎侵占我们的草场,驱逐了原住的牧民,不许我部之人在此处放牧,不仅如此,他们贪婪无度,欲壑难平,年年都命我部进贡大量的牛羊和宝石,如若不给,动辄烧杀抢掠,我部首领实难忍受牧民受苦,想要归顺效忠于熹和,寻求庇护!”

    他说得情深意切,激动之时还红了眼圈,抬袖子洇了洇眼角,在座诸位都是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这点逢场作戏还能看不出来?谢见君借着话头,大抵回些“旗黑王上仁政爱民,是百姓之福祉”的漂亮话,宽慰了他两句。

    “天之所覆,地之所载,莫不贡献臣服!我部愿向贵国称臣纳贡!望贵国看在我部自始至终不曾侵犯过贵国百姓,以及领土的份上,可庇佑一二。”萨尔其满几乎要哭天抢地,感情之真挚到连那两位鸿胪寺的官员都不免动容。

    然谢见君不为所动,萨尔其满大费周章地跑来黄杨县,明里暗里地说要归顺,那必然心里已经打好了算盘,说到底,不是首领旗黑心善,不攻打熹和,恐是部落里那点精锐拿不出手。

    “贵部归顺之心我等已知,只是不晓得贵部……”他话说一半,等着萨尔其满提出归顺的意图,亦或是要求。

    萨尔其满果真是上道,眨眼就换了张脸色,连措辞都带上了谦卑,“若贵国肯容纳我部,鄙人请求租借贵国的农户,前往部落里教授我等牧民们粮食的耕种技术,贵国可放心,我部将承担农户衣食上的所有花费……另我部首领想求娶贵国皇帝的女儿,从此,世世代代都做熹和的女婿和臣民。”

    谢见君得知其来意,禁不住无语,这如何是归顺?分明就是空手套白狼。当日老西戎王有意求和,求娶嘉柔公主未果,愣是被常知衍带兵逼退其边境数百里,如今,区区一个不起眼的小部落,竟然不怕死地将主意打到了宫中那几位貌美的公主身上,当他们熹和不知,这等民风未开化之地都是一女共侍父子俩吗?

    再者言,这些小国所谓的朝贡,对熹和并没有实质性的收益,但因着历代朝贡都有薄来厚往的规矩,熹和赏赐给藩属国的东西,远远要拔尖于朝贡的贡品。

    熹和这冤大头,真金白银赏扔出去,到末了就换来个优待藩属国的好名声,还不是“花钱赚吆喝”?

    他心里揶揄狄历部落借鸡生蛋,打得一手好算盘,但面儿上自然不会表现出来,万一崇文帝就想要扩充熹和的领土,不在乎那点回赐呢。

    遂他以藩属国归顺臣服我朝,须得传达给圣上为由,先行将狄历部落的使节给劝了回去。

    从驿馆出来,随萨尔其满前来出使的部下低声开口,“大人,左右都是纳贡,为何非得要同熹和交好?”

    “蠢货!”萨尔其满睨了他一眼,“这熹和善待俘虏,乃是有目共睹之事,不像西戎,将咱们部落里的壮士俘获后,便贬为奴隶身份,任由他们打骂发卖,如今我部既是做狗,给谁做不是做?起码熹和能让咱们站起来,不必一直跪着!”

    “大人所言极是。”部下连连应声,反应过来又觉得此话听上去甚是苦涩。

    当下受西戎压制,狄历部落农牧荒废,财政匮乏,与各部之间争抢而来的那些战利品根本不足以支撑牧民的日常消耗。相比而言,若能与熹和交好,不光能得来丰厚的回赐,还可用部中的牛羊皮毛等物,换取熹和的粮食,茶叶和铁器,旗黑几番权衡利弊,不得已才向熹和低头。

    然归顺称臣,旗黑还有旁的目的,倘若将来西戎再犯,他们将来作为熹和的藩属国,可以向熹和请求支援,再不用一味的挨打和受欺辱了。

    ————

    狄历部落能想到的好处,谢见君也能想到,他送走萨尔其满,立时就请旨面见七皇子,将使节所提出来的要求一一陈述。

    “依谢卿所见,此时旗黑归顺称臣,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七皇子整个人裹在薄被中,轻咳了两声问道。

    谢见君迟疑片刻,斟酌道:“微臣以为,此事当从长计议,狄历部落提出想要租借民户,学习耕种,但如果让牧民们掌握了如何种植粮食的法子,您觉得,如今咱们商谈的互市,还有必须存在的理由吗?还有,咱们又怎么能确认,萨尔其满说的两部之争都是真话?万一他是得了西戎王的授意,特此来麻痹咱们,行缓兵之计呢?”

    “谢卿所言,也有几分道理。”七皇子仔细地琢磨了琢磨后,缓缓说道:“那孤把来龙去脉写明缘由,然后将此事交给父皇决策?”

    “不急。”谢见君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奏明圣上之前,不妨先深入了解一下这个狄历部落,若萨尔其满句句属实,咱们再禀告也不迟。”

    七皇子心里没多大主意,谢见君说什么,他便听什么,想着自己此行的任务还未完成,他就将这事儿给压了下去。

    往后又过了三日,西戎王再度派使节前来,请求与熹和商谈互市。

    “不是不乐意吗?还有哪门子和谈的余地?”睿王占据先机,待使节的态度,早已不如先前那般和善。

    使节无端被噎了一嘴,努力压下心中的怒意,舔着脸笑道,“王上回去细想了一番,为着两国的百姓,甘愿让出一步。”

    实则是西戎王不愿做赔本买卖,通过互市贸易获取熹和的东西,远比侵略抢掠要容易得多,傻子才愿意打仗呢,劳民费力不说,还整日里不得安宁!

    “您这说的哪里话?我朝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自给自足的能力更是无可厚非,即便没有互市通商这一说,只要不受战事侵扰,百姓们照样能安居乐业。”睿王一心想把戏做足,三言两语阴阳得使节抬不起头。

    有唱白脸的在先,谢见君适时跳出来唱红脸,打着稳定两朝的友好联盟的旗号,趁机提出要设立茶马司,由熹和派遣官员专门负责茶叶和铁器的贸易,另设定以马易物的标准要随市增减,且价例不定。

    之所以有这要求,是为了让熹和在互市中始终处于主动和垄断的地位,以茶叶和铁器控制西戎,这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那西戎使节一门心思地想要促成互市,想也不想地全然应下。

    但仅仅只是口头上的应准还不够,互市如何开设,开设的周期和地点,以及两边需协定的关税,种种问题,都得户部和鸿胪寺的官员与其一点点斡旋,商议出个最终的协议来。

    眼见着一桩心事了却,两方都松了口气。

    “睿王殿下……”使节抹了把额前的细汗,“吾等受王上之命,特此邀请您于明日入西戎营地,同王上共同庆祝两国从此交好。”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谢见君心中无端地暗讽了一句。

    第257章

    明知是鸿门宴,但西戎王以为两国交好的由头设宴邀请,即便睿王不乐意前去打交道,也拒绝不了一点。

    转天,风和日暄。

    载着七皇子和谢见君等诸位官员的车队出关越境,被将士们一路护送至西戎的地盘。

    “我当兵这么多年,可是头一回出来,不为了打仗呢。”

    “说来也是,谁能想到去的地儿还是西戎,要知道去年年末,咱还同他们势不两立,转过年来就和和气气地坐一块去了。”

    “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

    士兵们七嘴八舌地发着牢骚,脚下的进程却一刻也不敢耽搁。

    四月的草场稀稀松松,露着大片大片光秃秃的枯黄,这要等到七八月份,天儿暖和了,才能恢复欣欣向荣的碧绿。

    西戎的营帐就扎在草场上,因着地势空旷平坦,整个营寨呈四方状,边缘处设有鼓楼和用来勘测敌情的瞭望台,插着他们特有的虎旗。

    熹和的车队到时,寨门口御敌的成排拒马和鹿砦已经搬开,西戎王为表对这次宴会的重视,特地在寨门口迎接。

    这是距离上回不欢而散后,两国第二次正儿八经地会面,自然要隆重些,况且对方此次以礼相待,睿王殿下也不好冷着脸,简单地寒暄了两句后,便随西戎王往设宴的大营中去。

    西戎王同部下议事和休憩的中军大营,设立在营寨的正中间位置,主营帐两侧还铺设了演武场,士兵们寻常训练所用,眼下那演武场上热闹得很,数十个精壮汉子身穿铜钉牛皮坎肩儿,头缠红黄蓝三色头巾,脚蹬着牛皮靴,腰扎花皮带,正团团围着一起,隔着老远便听着从中传出的中气十足的吆喝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喝彩声。

    “谢卿,这是在作甚?”七皇子顿住脚步,好奇地问身旁的谢见君,他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西戎认作自己没见过世面。

    哪知西戎使节耳朵灵得很,不等谢见君开口,便在一旁殷勤地插话道:“回睿王殿下,将士们闲来无事,在演武场上角抵呢。”

    七皇子心下了然,他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离着中军大营越来越近,演武场上的情况也就看得越来越清楚,只见其中两个彪形大汉正抱在一起,一人穿过另一人的后背,紧扣住他腰间的花皮带,而另一人却攥住了来者的胳臂,激烈地同他搏斗着,下一刻,两人双双摔倒在地,热烈铿锵的野性与力量感扑面而来。

    一阵昂然的喝彩声过,精壮汉子们的视线被七皇子等人吸引了过来。

    不晓得是谁先起的头,仗着熹和人听不懂西戎语,竟当面大言不惭地嘲讽起来。

    “瞧瞧这些个弱不禁风的细狗,老子一手能打八个!”

    “八个有什么了不起?为首的那个白面书生,身上拢共没有几两肉,估摸着咱的长弓他都拉不动呢。”

    “听说他们当地的文官,整日里干的是勾心斗角玩弄权术的行当,哪里像咱们王上,既强壮结实,又足智多谋。”

    ……

    也不知戳中了谁的笑点,刺耳的哄笑声起。

    谢见君轻蹙了蹙眉头,他虽听不太明白西戎当地的方言,但单看这群人毫不掩饰的轻蔑神色,便知大体说了什么,更何况有的汉子不怕死,故意当着熹和众人的面儿,孔雀开屏似的显摆自己胳膊上虬结的肌肉,挑衅之意溢于言表。

    “扎那大人……”谢见君歪头看向西戎使节,故作惊讶道:“下官来西戎前,曾听闻西戎将士皆是自幼习武,善摔跤搏斗,今日得见,果真如此,只是这待客之道,未免太热忱了些……”他说着,不动声色地掩了掩鼻息,仿若被什么刺鼻难闻的气味熏到了似的。

    四月天暖,西戎将士们凑在一起角抵博弈,难免浸些汗臭味,谢见君此举,算是将演武场众人给得罪了,就连西戎王气定神闲的面色,都出现了一丝裂纹。

    这西戎王明知自己部下出言不逊,不喝止训斥罢了,还加以纵容,那就别怪旁人说话不客气了。

    果不然当即就有士兵脸色阴沉了下来,作势要冲下演武场,给谢见君点颜色瞧瞧。

    谢见君自然当仁不让,这一来二往,不知怎地就绕到了双方要比试比试的局面上。

    西戎主动求和于熹和,心里本就憋着不情不愿,如今看熹和的官员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愈发得意洋洋,笃定了自己胜券在握,还假作大方地点名指姓,让谢见君挑比试什么。

    “我朝自古以来讲究内敛持重,比不得西戎众将士张扬外露,既是比试,不妨……”谢见君扫了一眼演武场上的兵器,上前挑了一把黑沉沉的长弓,拿在手中颠了颠,不紧不慢道:“不妨咱们就比试骑射,权当是在筵席前讨个好彩头,如何?”

    “好!”西戎汉子们早已跃跃欲试,打定主意要给熹和个下马威,杀杀他们的威风,晓得熹和不如自己善骑马,谢见君一提便爽快地应了下来,还以为他此举是要自取其辱。

    人群中很快走出一壮汉,这人身高近九尺,体型魁岸,肩宽膀圆,一瞧就是摔跤的一把好手。

    但此番比的是骑射,“一生内敛的熹和人”之谢见君手持长弓,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接过侍从递上来的箭囊,斜跨在箭背上。

    另一壮汉也迅速地挑了匹马。

    二人从演武场的两侧往中间并行,以十支箭全部射空,为比试结束的信号,最后清算射中箭靶红心的数目,多者为胜利的一方。

    一阵紧密的锣鼓声响后,谢见君策马疾驰,他双手离缰,从箭囊中抽出一只黑沉的羽箭,搭在长弓的弦上,待瞄准靶心后,手中的羽箭应声而出,犹如白虹贯日,破空扎进了靶心之中。

    演武场上立时响起短促的喝彩声。

    第一支箭顺利得手,他并未歇口气,而后继续搭弓上弦,朝着下一个草靶飞驰而去。

    弦声似秋风瑟瑟,箭矢似雷霆铮鸣,撕破萧萧风声,连带着将西戎众将士的自大与狂傲也一并撕得粉碎。

    十箭毕,胜负已分,西戎败下阵来。

    七皇子“哎呀”一声,“我朝文臣,文可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略展风采,让诸位见笑了。”他语气听上去有些歉意,似是记挂着“内敛”的人设,不得不掩藏内里力压群雄的得意之情。

    西戎王早不复先前淡定自若,他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砸得生疼,砸得将整个西戎的颜面,都被熹和踩在脚下碾碎。但偏偏是他挑衅在前,遂只得咬碎了牙硬生生地往肚里咽,强撑着笑意恭维了两句好听话,便带人迅速穿过演武场,入了设宴的中军大营。

    有这鼓舞士气的小插曲珠玉在前,熹和众人的腰杆儿挺得邦直,可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在敌方的阵营上骑脸输出,更让人觉得舒爽不已的事儿了!

    西戎哪哪都没能占得便宜,也不嚣张了,也不嘚瑟了。

    ————

    众人在席间坐定,西戎王举杯欢迎,筵席正式开始。

    伴随着高亢激昂的丝竹声起,前来献舞的姑娘们接连光脚踏入营帐,不同于熹和女子的温婉柔静,这儿的女子身姿丰满婀娜,浑身透着一股子冷艳与野性,她们面带薄纱,手臂脚腕上佩戴着银铃珠链,舞动起来时叮当作响,甚是悦耳。

    谢见君瞧着怔怔出神,兀自盘算着等将来回了上京,他也给云胡买一串银铃,系在脚踝上。

    有道是“ 皓月银铃荡,吟风常在心。盈多思眷恋,拨指寄瑶琴。”,出京两个月,他是真的很想云胡。

    “ 谢大人,可是席上珍馐不合您的胃口?”扎那体贴地问道。

    他话音刚落,立时便有舞女见着眼色拿酒壶前来斟酒,顺势还想要往谢见君身上歪倒而去。

    谢见君将酒杯持于胸前,不着痕迹地躲开。

    舞女心生不悦,她容貌出挑,身段妖媚袅娜,是被精挑细选来帐中侍奉这些熹和的官员,可这人竟然不买她的帐!她一时生气,“如何,是我生得不如你们熹和的女子俏丽?”

    “姑娘莫要误会……”谢见君往旁边挪了挪,温声致歉道:“姑娘花容月貌,自当有无数人为之倾倒,只是不才家中已有夫人,当洁身自好,不宜与旁人过分亲密,平白给夫人添忧。”

    他声音不大,婉拒之意显而易见,舞女神色一怔,悻悻然地坐直了身子。

    一直关注着这边动静的西戎王闻之大笑,他随手扯过一个舞女搂紧在怀里,就着她的手将杯中酒饮尽,“这在我们西戎,哪个汉子身边还没有个伺候的三妻四妾?没想到谢大人竟然如此修身立节,束身自好,倒显得我等放浪肆意了。”

    内敛的谢见君拱了拱手,心里禁不住腹诽,没听说过有妻如玉,人生如意?这宠妻者风生水起,亏妻者可百财不入呢。

    一曲舞毕,侍从们更换了新的吃食与酒酿。

    西戎王指着面前刚满上的酒盏,说这是狄历部落进贡上来的特制的马酒,邀请睿王和谢见君等人品尝一二。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见君率先举杯,很给面子地掩袖一饮而尽。

    这酒闻着有淡淡的异香,酒劲却是极冲,刚喝下去便一路从喉间辣到了肺腑,谢见君手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瞬时心跳加快,似是有什么东西直窜天灵盖,让人头晕目眩,胸闷心悸。

    他眸中闪过一抹恍惚,竟瞧见心心念念的云胡就近在眼前,几乎触手可及。

    第258章

    云胡没由来地一阵心慌意乱,手中翻转的银针不小心刺破皮肉,他“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眼见着指腹间冒出了点点血珠。

    祈安原是躺在榻上四仰八叉地玩球,听着动静赶忙坐起身来,“爹爹,你怎么了?”他半个身子扒着云胡,探头去要看他的手指。

    云胡将刺伤的指腹含进口中,吮去了血珠,“没事,爹爹方才走神了。”

    祈安一双星眸瞪得溜圆,仔细确认了再没出血后,他俯身极轻地亲了亲云胡的指尖,作势用力地吹了两口气,“呼呼,给爹爹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云胡感受到一阵微弱的凉意,禁不住笑了笑,“乖宝是哪里学来的这招?爹爹果真是不疼了。”

    小家伙仰面瞧他,稚气的脸颊上满是认真神色,“是阿爹说的,祈安之前磕破腿,阿爹给呼呼……”

    他正说着,似是忽而想起什么,眸中的星光一点点淹没,“阿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陪我放纸鸢?”

    云胡轻叹了口气,“怎么办?爹爹也很想阿爹,可是阿爹在好远好远的地方呢。”

    祈安呆愣愣地张着嘴,仿若听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好远好远?莫非阿爹、阿爹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吗?祈安没有阿爹了吗?”

    “不许胡说!”云胡一下子变了脸色,骤然想起前些日子,这小子追在宁哥儿身后,问家中人去哪里了,宁哥儿拗不过他,便说都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后来满崽又说,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是不是?是不是?”没等来爹爹的回应,小家伙哭丧着脸,一个劲儿地追问。

    云胡被闹得哭笑不得,抬手捏了捏他脸颊上的小奶膘,“你可真不盼你阿爹一点好呐……”

    谢见君现在确实不咋好,几乎一刹那,女子身上独有的脂粉味扑入鼻息,他猛地反应过来,云胡不可能来边境,更不可能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西戎王设宴的营帐内!

    他用力地掐着掌心里的嫩肉,迫使自己尽快摆脱酒意的熏扰,直至突如其来的疼痛追回了清明的神思,才缓缓地松开手。

    这酒有问题……他霎时想到。

    抬眸正对上七皇子侧目望过来的担忧眼神,他点了点面前的酒杯,又朝小少年极轻地摇了摇头。

    七皇子机灵,谢见君一暗示,他便看懂了,搭在杯盏上的手迅速挪开。

    “睿王殿下,此酒乃是狄历部落所酿佳品,酒体醇厚细腻,余味悠长,您不妨尝尝鲜?”西戎王还在催促,似是等着他吃了酒,好闹些见不得人的洋相出来。

    谢见君从这语气中品出了几分促狭,猜测西戎王大抵知道酒有异常之处,遂拿过姑娘手中的酒壶给自己重新斟满“王上,请恕下官冒犯,睿王殿下尚且年幼,来边境数日,一直为两国互市通商一事费神,身心交瘁,缠绵难愈,实在喝不得如此烈性之酒,此盏便由下官代劳,谢过王上舍爱,将这等好酒赠予我朝……”

    一语话毕,他爽快地仰面喝尽,而后将杯盏倒转,确认一滴不剩后,朝着西戎王拱了拱手。

    “好!好!好!”西戎王连说三个好字,“想不到贵国友臣之中竟有这般豪爽之人,贵国当真是卧虎藏龙!”

    谢见君勉强扯出一丝笑意,他神色难看得厉害,担心在宴席上失仪,不得不硬撑着起精神头来。

    幸而随行赴宴的官员们大多猜出了这酒不对劲,西戎王再举杯时,众人只是敷衍地应付了一下。

    好不容易熬到筵席收尾,已过晌午时分。

    前脚刚回驿馆,谢见君便含了根筷子给自己催吐。

    宋沅礼吓了一跳,赶忙倒了盏茶,递到他嘴边上,“这酒里是掺了什么东西?你怎么喝成这副模样?莫不是有催情之药?”

    谢见君丝毫不知自己面色潮红,额前洇满细汗,他浑身烧得滚烫,两侧太阳穴突突突地剧烈跳动,好似要将仅有的几分意识分崩离析。

    “不、不知道……”他回忆着自己一系列的反应,从最开始的心悸胸闷,到后来眼前出现幻觉,再到如今五脏六腑似是被火撩过一般,灼热感盘踞在心头,令人无处可逃,“没那么简单,这狄历部落进贡的马酒甚是奇怪……”

    宋沅礼收起插科打诨的散漫劲儿,轻拍着他的后背,“等会儿我让太医过来给你瞧瞧,你不知道,你现在看起来有多骇人……”

    谢见君顾不及应声,腹中如海浪翻涌,一张口便止不住往上拱,直至再吐不出任何东西来,他踉跄着褪去外衫,只身埋进了盛满冰凉井水的浴斛中。

    宋沅礼没走,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没看住,让好友出了事儿,遂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前。

    ————

    谢见君本是躺在浴斛中闭眼假寐,不成想睡着了,许是跨千里奔波两个月,身子疲惫极了,这一觉既然睡得极沉。

    梦里,他好像回到了福水村,云胡出门卖豆腐被摸走了钱兜,躲在后山上吧嗒吧嗒掉眼泪,他冒着大雨撑伞找了很久,才在一处树洞中发现了这个“小蘑菇”,“小蘑菇”哭得眼尾通红,倔强地不肯跟自己回家。

    他又哄又劝,费了好些心思,终于牵着云胡的手,把人带回了家中。

    梦境一转,又回到了后山,低矮的灌木中,他将云朵式样的银簪穿过小夫郎的发髻,郑重其事表明自己心生倾慕之意,想求得小夫郎应准。

    但这次,云胡只面无神色地看着他,既不点头也不应声,须臾,起身跑开了。

    他连忙去扯他的衣角,想将人留在身边,不料探出的手抓了个虚空,小夫郎平白在眼前消失不见了。

    谢见君着急了,“云胡、云胡……”

    “谢卿?谢卿?”耳边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唤声,他猛地睁开眼睛,眸底一片混沌。

    艰难认清说话之人是七皇子后,他暗暗地吁了口气,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躺在床榻上,还被换了一身干爽衣服。

    “谢卿,你终于醒了。”七皇子大喜,“吓死孤了,还以为你生了重病呢,怎么唤都唤不醒。”

    “劳殿下担忧,微臣没事。”谢见君音色中还浸着初醒的沙哑,但浑身已觉轻松许多,许是催吐管了用,亦或是在冷水中散了酒气。

    “奇怪……”七皇子歪着脑袋,一脸疑惑道:“太医方才给你把脉,说你脉象平和,与往常无异,探不出究竟来,只稍有些气血瘀滞,想来应是狄历部落的马酒,酒性太烈,不适宜咱们熹和人的脾胃……哎,早知便不让你替孤挡酒了。”

    他兀自懊恼地嘟囔了一句,招招手,命人递上醒酒的汤药,“谢卿,太医在这醒酒汤中添补了几味活血散寒的中药,孤吩咐侍从一直用小火煨着,如今还温热呢,你快些喝了……”

    谢见君正腹中空空,闻之便接过醒酒汤,“咕咚咕咚”地灌了好几口。

    “殿下,微臣有个不情之请。”他定了定神思,为难地开口道。

    七皇子直觉有事,当即挥退了屋中侍奉的人,“谢卿,你想同孤说什么?”

    “咱们今日在宴席上喝的酒,乃是狄历部落进贡的马酒,听西戎王所言,此酒为狄历部落独酿,理应相当珍贵,但旗黑既然有心要归顺于我朝,还送了价值不菲的蜜蜡以表称臣的诚意,为何不将这马酒一并带来?为何明明想要脱离西戎的压迫,却还是给他们朝贡这等好东西呢?”谢见君将自己方才浸在浴斛中时思虑的事儿,同小少年娓娓道来。

    “谢卿,你的意思是,狄历进贡此酒给西戎,本身目的不纯?”七皇子毕竟得太子仔细教诲过,如今切身实地地听得多了,见得多了,脑袋瓜子愈发灵光,谢见君一点,他就明白过来,甚至还举一反三,“那西戎王是不是知道酒有问题,故意拿出来给咱们喝?要不然他怎那般殷勤?”

    这事儿谢见君说不准,也不好给七皇子把话说死,他顿了顿声,继续道:“微臣对这酒甚是在意,想亲自前去狄历部落,探寻此酒的来源,摸清楚酿酒的用料,以防一朝归顺,给我朝留有后患。”

    七皇子现下也觉得这群未开化的蛮夷居心叵测,立时就满口应准了下来。

    ————

    谢见君不通西戎语,要去狄历部落就得找能信得过的通事,好在他将此事同常知衍提了两句,转日就有士兵领着一位人高马大的壮汉前来,说是常将军请来的。

    两国交战,都会往敌方阵营中安插用来打探消息以及传信的线人,这壮汉生得一副标致的西戎人相貌,估摸着应该就是探子了。

    找好了通事,谢见君记挂着此事赶早不赶晚,趁着户部和鸿胪寺卿的官员正同西戎的使节,商讨互市通商的细节,他挑了个日子,带着宋沅礼和翻译的通事,瞒着使团里的人,悄默声地摸进了狄历部落。

    同后世课文中学来游牧民族的知识无差,狄历部落穹庐盖野,逐水草而居,但他们所在的草场,较之西戎,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牧民们住的是上尖下圆,用树干支撑、以桦树皮兽皮覆盖的窝棚,并非他自驾去草原上时见到的顶部开高天窗,外覆毛毡的毡包。

    不同于西戎汉子的壮硕结实,这儿的人都生得瘦弱些,遂谢见君和宋沅礼乔装打扮,混在其中,也没有引起部落里牧民的注意。

    “咱们如何能打听到马酒?”宋沅礼一路谨慎地关注着身边的异况,还不忘腾出嘴来跟谢见君念叨,“那可是进贡的酒,寻常人家里根本不可能有吧?怎么也得找个达官贵人……”

    “不急……”谢见君让他稍安勿躁,“初入此地,人生地不熟,咱们先行在周围转转,没准能有什么发现……”

    “行吧,就听你的。”宋沅礼知道他有主意打算,索性拿自己当是前来赏光的旅人,跟着四下转悠起来。

    “你有没有发现,这儿的人有点奇怪?”溜达了片刻后,谢见君忽而顿住脚步。

    宋沅礼正走神呢,一脑袋撞到他后背上,撞得鼻头发酸,“哎呦,我说你这人,咋突然停住了,一点预警都没有,我这高挺的鼻梁骨要撞断……”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几个半大小子,脚步虚浮地在窝棚四周游荡,他们一个个骨瘦如柴,双目无神,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似的。

    “这些孩子怎么了?难不成生了劳什子癔症?”他满目震惊地看向谢见君。

    第259章

    不怪宋沅礼以为围着窝棚外徘徊的孩子们得了癔症,连谢见君自个儿都觉得面前所瞧景象尤其诡异,那些本该有着天真和稚气的少年,如今一个个浑身透着死气沉沉,犹如后世灾难片中,行尸走肉的丧尸。

    “这香味怎么闻着有些熟悉?”宋沅礼惊讶,好似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谢见君盯着那些孩子,目不斜视地回复他,“你觉得熟悉就对了,咱们去西戎赴宴时喝的马酒中,便有这样的异香。”

    狄历部落进贡的马酒,他硬着头皮喝了两盏,对这个味道再熟知不过了,不仅如此,仔细回忆,早在上京,还没来边境之前,他就已经见识过,只是当时因着室中的气味过于繁杂,他一时忽略了。

    “那就更奇怪了,酿酒所用的原料,为什么会在几个孩子身上出现?”宋沅礼下意识地掩住鼻息,对陌生事物的天然警惕性让他莫名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东西,怕因此沾染了坏习性,后退了两步远离这股异香。

    谢见君也看不出门道来,但心里又着实在意,便问道随行翻译的通事:“宗哲,你对这东西可有了解?”

    那名为宗哲的通事立时就摇头,“谢大人,这狄历部落既非丰饶之地,又所处草场边缘,西戎历代王上从不曾将其放在眼里,只在朝贡时,才会想起自己有这么个属国……鄙人虽常年在各部落之间活动,但对这等弹丸之地,实在没有过多关注。”言外之意,是这狄历部落太不起眼,又没啥拿得出手的东西,谁闲的没事儿会在意它。

    这弱国别说是无外交了,连存在,都会被理所当然地漠视,谢见君心中百感交集,暗道:难怪旗黑要命萨尔其满搬着蜜蜡,前来请求归顺熹和了。

    “咱们再转转?”宋沅礼提议,三人跟木头似的在这儿干杵着,也不是个事儿,兴许能遇着人打听打听呢。

    “来都来了,走吧。”谢见君招手,自己先行一步,绕开了“丧失少年”,径直往旁的窝棚走去。

    ————

    走出没几步,只听着面前的窝棚里传来一阵骚乱声,紧接着窝棚帘子向两边掀开,一枯瘦老头被丢了出来。

    与此同时,比先前从孩子们身上闻到的更要浓烈数倍的异香也跟着涌出。

    宋沅礼受了惊,又被呛了一口,一下子跳出老远,当即拉上谢见君就说要走,还说这鬼地方呆不得。

    谢见君倒是没动,他见窝棚中烟雾缭绕,仿若有神仙腾云驾雾,然细看之下才发现其中有数人或侧卧着或平躺着,在平摊的木板床上一字排开,手中都不约而同地捏着一支烟杆子,正凑在嘴边用力嘬着。

    瞧那满脸的飘飘欲仙,再加上令人不适的异香,他脑袋里忽而蹦出个离谱的念头,这地儿,莫不是他曾经在史料中看过的大烟馆?

    然容不得谢见君多想,被丢出来的老汉涕泪交横,浑身抽搐,俨然一副中毒失智的模样。

    宗哲上前与窝棚里方才丢人的精壮汉子交涉,虽是用的听不懂的西戎语,但谢见君听他语气着急,还带着愠怒,大抵是在质问为什么要恶待一年迈的老头。

    那精壮汉子也不是等闲之辈,二人你来我往谁也没能占上风,最终汉子头也不回地钻进了窝棚,还放下了遮掩的帘子。

    视线被挡,谢见君敛回眸光,“宗哲,那人说了什么?”

    “回大人…”,被唤到名字,宗哲气冲冲地抱拳,“他说这老汉咎由自取,没钱还跑来这儿贪图享乐,抵押了家中家当,没成想都是不值钱的废物东西,还说让咱们别多管闲事,这老汉是吸了夷草,丢到医馆,那边也不会管的。”

    “夷草?”头回听到这东西,谢见君怔了怔。

    宋沅礼比他嘴快,当即就问夷草是啥?所谓的异香是来源于夷草吗?

    宗哲摇了摇头,说那精壮汉子只是话赶到嘴边上,提了一句而已。

    “算了。”谢见君摆摆手,事情多少有了点眉目,倒是也不急于一时,他见老汉实在可怜,便说道:“咱们来时途径一处医馆,先带着老汉过去瞧瞧,兴许能知道点什么。”

    他说着,宗哲已然上前一步,将老汉扛在身上,随着往回走找医馆。

    ————

    正如汉子所说,那医馆的药童一见着老汉,看他嘴角生疮,脸色浮肿灰暗,立时捂着鼻子,嫌恶地轰赶他们,直言让他们快些出去,说医馆不接待吸食夷草的药鬼。

    说话间,老汉已经清醒过来,他似是早已经习惯了自己被这般对待,从宗哲背上挣扎着下来,朝医馆门前恶狠狠地啐了一声,而后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他身形消瘦,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地站不稳,同方才三人所见那几个半大孩子的情形无异。

    药童气得直跳脚,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

    谢见君听宗哲翻译,大抵是在骂老汉不识好歹,早晚被那夷草膏害死。

    他借由宗哲,向药童打听夷草膏是什么东西,又顺道问起那几个孩子的情况。

    药童瞧着他三人眼生,不像是狄历部落的人,便警惕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来这儿作甚?”

    “我等是来此跑商的西戎本部商人,这不是西戎要和熹和通商了,我等久闻贵部的夷草膏盛名,想收些来,好卖给熹和人赚点钱花花。”宋沅礼来之前学了两句西戎语,此时正好排上了用场,他家中行商多年,自己虽走的是官途,但也耳濡目染地学来了行商之人的活泛劲儿。

    药童听着熟悉的音调,果真不作他疑,但知道是来买夷草膏后,立马就急了,“夷草膏是那些宵小之徒熬出来,专门谋财害命用的!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能往外卖的!”

    似是怕三人不信,他指了指走出没多远的老汉,“我们这儿好些人都因为这东西丧命了,你看那老鬼半死不活的样子,他活不了多久了!还有你问的那些孩子,也都是吸了夷草制成的粉末,才浑浑噩噩,没个正经人样儿!”

    谢见君原是也能猜到些许,但眼下听小童一言,他愈发确认了自己心中的猜想,只是仅仅得来这些消息还不够,瞧着小童是当真有心想拉他们一把,他又试探着说道:“我等来之前,曾听闻夷草可酿酒,却不知夷草膏竟然会害人?”

    一提起这个,药童重重地叹气,“这夷草是我们这儿特有的药草,起初用在安神镇痛的药方中,后来不知怎地,就被有心之人拿来制成夷草膏,供牧民们吸食,吸食此物者最开始有心悸胸闷致幻之兆,片刻后便会精神矍铄,获其短暂的飘飘欲仙的欣快感……”

    果然,接触夷草诱发的症状,跟自己当时饮下马酒时的不适都一一对上了,谢见君心情复杂,“那若是长期吸食呢?”他继续追问。

    “这东西上瘾,吸得多了,自然就离不开了……”药童摊手,满脸无奈道:“一旦上瘾,每日所吸食的剂量需要逐渐加大,才能保其成效,否则这人便会涕泪交横,手足委顿不能举,长此以往,肩耸项缩,颜色枯羸奄奄若病夫初起,但真到了那一步,就只剩下等死这条路了。”

    一语话毕,窝棚中忽而钻出个年长些的汉子,冷着脸冲他呵斥道:“快些闭嘴!被人听了去,你不要命了?!”

    药童脸色一变,登时捂住嘴后退两步,转身就猫进了窝棚里。

    “不管你们来干什么,赶紧走!别到处瞎打听,给自己找麻烦!”那年长汉子显然没有药童好糊弄,朝着谢见君三人丢下句话后,也回了窝棚。

    适逢有牧民前来看病,谢见君担心他三人引起不必要的注目,加之还得在日暮前赶回黄杨县,不得不先行离开。

    往后几日,他又去了一趟狄历部落,一回生二回熟,他直接摸去了“大烟馆”,照旧用的是自己行商的商人身份,借口还是互市通商倒腾干货。

    但是这回打听来的消息,可比初次更令人震惊。

    旗黑每年都会从大烟馆征收高额的赋税,用来养自己的军队。

    他知道这夷草膏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方面舍不得钱袋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这东西在部落中盛行,一方面又严令禁止军队里的士兵,以及部落中的青壮年吸食此物,一旦发现,严惩不贷。

    “身为一个部落的首领,居然会心安理得地吸自己子民的血。”七皇子得知了此事后,摇摇头,唏嘘不已。

    “殿下,您再看看这个。”谢见君从袖口处掏出好不容易搞到的夷草膏,双手呈到七皇子面前。

    小少年被呛得蹙了蹙眉头,疑惑道:“谢卿,这夷草膏的香味,孤好像在哪里闻到过?”他一面努力地回忆着,一面嘴里嘀嘀咕咕地嘟囔着,“在哪儿呢?究竟在哪儿?”

    “殿下不急,此等重要的事情,您慢慢想。”谢见君心知肚明,但没有催促,只摩挲着手边上的小白瓷瓶,那里面装的是太医前段时间给他开的用作活血散寒的药丸。

    七皇子正满脑门子发愁,余光中扫到那瓷瓶,登时回过神来,“孤想到了!”

    紧接着他脸色巨变,好似回忆起什么恐怖的事情,犹犹豫豫地没把话接下去。

    “殿下既是知晓,不妨先将互市妥善安置好,回上京再从长计议,左右狄历部落归顺称臣一事儿,还须得向陛下如实禀报。”谢见君在一旁体贴道。

    “只是不知……”他话锋一转,面露为难之意,“不知陛下如今龙体是否康健。”

    说完,他笼袖拱了拱手便要退下。

    “等等,谢卿!”七皇子眼疾手快地扯住他的衣袖,“孤、孤想起来了,父皇每日所食的丹药中就有这股子独特的异香……”

    第260章

    “殿下,您莫不是记错了吧?”谢见君故作惊讶地压低声音道,“此等秽乱之物怎会出现在上京?还是陛下身边?”

    “孤不会记错的!”越是被怀疑,七皇子越是坚定,“有几回,孤去给父皇请安,国师派内侍送去的丹药中都含有这异香,这香味独特,孤之前从未闻到过,遂对其格外有印象!”

    谢见君安静听着也不接茬,他有心要引导让此事水落石出,自然得让小少年把话都说完。

    “谢卿,孤记得你之前说夷草有安神镇痛之效?”七皇子想起什么来,便说什么,得来谢见君点头应准后,他自顾自地说:“父皇宵衣旰食,日理万机,一直有偏头疼和寝食难眠的毛病,但自打吃了那国师进奉丹药后,父皇的这些老毛病就很少再犯了,如今想来应就是夷草作祟的缘故,只是正如你所说的那般,父皇服用了这么长时间,恐怕中毒已久……没准这回生病,也是跟这个有关系呢?不行,孤得写信告知太子哥哥!”

    他少有地雷厉风行,因着此次是与谢见君密谈,身边没有留服侍的内侍,他便招手让谢见君研磨。

    谢见君顺从地帮他铺好纸后,假装不经意地问道:“殿下,那狄历部落归顺一事,又该如何处置?萨尔其满尚且在等咱们的答复呢。”

    七皇子提笔的手一顿,须臾缓缓开口道:“孤幼时得太子哥哥教导,提到熹和属国时,太子哥哥曾言历代帝王,多是好大喜功,为贪慕虚名,枉顾百姓生死开疆扩土,以图疆土辽阔。”

    “但诸如狄历部落此等小国,若归顺我朝,不仅事事都需要我朝扶持,还得在其遇难时,跋山涉水前往发兵营救,如此劳师动众,劳民伤财,百害而无一利。”

    “殿下所言极是……”谢见君附和道。先前,萨尔其满前来出使,狮子大开口想让熹和派农户前去教授耕种粮食,他便觉得不妥,知道夷草膏此事之后,更是认为狄历部落不能相与,否则这等害人之物流入熹和,必有损熹和之国运。

    “孤现在就奏明父皇,告知实情,想必父皇治国安邦,知人善任,自当不愿留有后患,但……”七皇子犹自说着,自个儿却又顿住了。

    他看向檀木盒中的夷草膏,半晌道:“方才说父皇的丹药中有夷草膏是孤的一面之词,未曾与之佐证,孤还是先让太子哥哥寻时机证实了此事不假,再禀告也不迟。”

    谢见君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这朝中谁人不知,太子与三皇子各自划地为营多年,彼此不对付,那供奉丹药的国师,是三皇子找来给崇文帝治病的,必定早已经投诚到其麾下,为其做事,没准在丹药中掺杂夷草膏就是得了授意,妄图以此来控制崇文帝呢。

    倘若通过夷草膏,扳倒国师,连带着重创三皇子,这睿王在太子那儿可就立大功了。

    大抵小少年也是心里自个儿盘算过的,他神情格外得轻松,将两封书信递交给谢见君时,眸光都微微泛着光。

    “谢卿,等等……”眼看着谢见君要出门,他又忽而出声,似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张手拦住了去路,“谢卿,孤、孤以为此事不宜泄露先机,以免打草惊蛇,你觉得如何?”

    谢见君被问得一怔,回过神来笑了笑,“微臣谨遵殿下吩咐。”

    因着担心使团中人多嘴杂,他头一回从狄历部落归来时,便仔细叮嘱了宗哲和宋沅礼,这若被有心之人提早通风报信给了三皇子,他们来来回回就算是白折腾了。

    ————

    一半春休,上京城中细雨绵绵,从早起便淅淅沥沥的,师文宣闲坐于廊间的摇椅上,满树梨花簌簌,如雪娇韵,脉脉含香随风起,吹动着整个院中芬芳馥郁。

    秦师爷无暇欣赏盛景,他快步穿行过庭院,将一纸书信奉上,“老爷,小谢大人又传信来了。”

    闲情逸致被搅扰,师文宣无奈地接过书信,“一准又是来问云胡安,这小子出门在外只惦记着他夫人……”他笑眯眯地打趣,上手挑开封缄的火漆。

    “老爷,小谢大人恐有要事相商,这信是由持令牌的信使加急送来的。”秦师爷神色凛然,与此同时他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檀木小盒,“信使还说,谢大人请您务必打开此物瞧瞧。”

    一听是持令牌的信使,师文宣敛起了面上的笑意,赶忙拆开信封,须臾,他沉下脸,一巴掌重重地扣在摇椅的扶柄上。

    “老爷,可是发生了何事?”秦师爷显然没料到事情发展这般严重,他战战兢兢地发问。

    “快些让府里人备马,老夫即刻要入东宫,面见太子殿下。”师文宣说着,已经起身要回屋更衣,余光中瞥见秦师爷还端着檀木盒子,他打开来看,果真是一枚溢着异香的黒褐团子,想来应就是谢见君在信中提到,能致人上瘾的夷草膏。

    不仅如此,谢见君还言,提及这夷草膏,七皇子回忆起曾在国师进奉给崇文帝的丹药中闻到过相同的味道,遂此番来信,便是想请他前去证实这丹药是否存异。

    此事危及到圣上龙体安危,耽搁不得,从尚书府出来的马车一路走得飞快,一刻钟的功夫便已经到了宫门口。

    师文宣打着有本上奏的由头请求觐见因崇文帝病重而代理监国的太子,来的也算是名正言顺。

    他前脚刚命侍从去通传,太子便急匆匆地引他进门,“老师,您来得正是时候,孤刚得了老七加急送来的信,还有这个木盒……”

    打眼一瞧太子手里的东西,同自己得来的一模一样,师文宣心里也有了数,立时开口说自己同样收到了消息,是关于国师的。

    “谋害龙体,乃是大逆不道的死罪!这国师当真是胆大包天!”太子愤愤然道,“但……”话锋一转,他神情看起来有几分意味深长,“他如此大不敬,必定是老三在其背后撑腰,夷草膏一事儿,同老三脱不了干系。”

    “殿下所言极是。”师文宣微微颔首,以示赞同,“不过这睿王能将消息递来京中实属不易,当下咱们应该尽快查明真相,禀告给圣上。”

    太子亦有此意,“父皇虽沉疴难起,但每日都有固定服食丹药的时辰,只要证实了丹药中的确含有夷草这味药,赶在父皇清醒之时,将此事捅出来,便可一举扳倒国师和三皇子。”

    二人一拍即合。

    *

    三日后。

    崇文帝将上疏奏本狠狠地摔在地上,挥手招来李公公,“去,去把那逆子给朕叫来,还有国师,一并带过来,朕要同他们俩当面对峙。”

    “是……”李公公抬眉扫了一眼床榻前叩首的太子和师文宣,半弓着背小跑退下。

    殿门一开一合,屋中冷得骇人。

    崇文帝朝太子搭手,“扶朕起来。”他轻咳了两声,面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太子连忙上前扶他坐正身子,随即接过内侍递来的热茶,“父皇,保重龙体要紧,您稍安勿躁,以儿臣对老三的了解,他待您如此孝顺,兴许对国师所行之事并不知情呢。”

    “朕都吃了这么久的毒药,还有什么可保重不保重的!”崇文帝大怒,榻沿被拍得咣咣作响,“ 那国师、是他带到朕面前的,他不知情,难不成朕知情?!”

    见崇文帝这般动怒,太子心中欣喜不已,他本就是假意为三皇子求情,这勺子浇在火上的热油,自然是烧得越烈越好,不仅如此,他还提早封锁了消息,想必老三此番被急召,彼时正懵逼呢。

    他说的没错,三皇子的确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前来传旨的内侍是太子安排的,任他使劲浑身解数也问不出半个字,一直入了寝殿,见着同样被招来的国师,才惊觉事情不对劲。

    然即便如此,他还是装作淡定如常的模样,同国师一道儿朝崇文帝屈膝行礼,“儿臣(微臣)参见父皇。“

    崇文帝将装着夷草膏的木盒丢到他面前,“逆子,你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闻到熟悉的香味,三皇子蓦然心里一沉,他摸索着打开木盒,被内里的黑黢黢的夷草膏吓得一怔,“父、父皇,这是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崇文帝微眯了眯眼,对他的说辞表示怀疑。

    “儿臣从未见过此物,自然不知。”三皇子强装镇定地否认道,心里早已经起了波澜。他没想到狄历部落受西戎压迫多年不出头,两地又相隔千里,这东西居然会出现在上京,还送到了圣上面前。

    崇文帝没搭理他,转而将目光放在一直垂眸不语的国师身上,“国师,你呢?”他冷着脸斥问。

    “微臣不知。”国师言简意赅。

    “国师此言,倒是叫孤听不懂了。”太子适时站出来,“这东西名为夷草膏,其原料夷草,乃是狄历部落特有的药草,香气独特,本用于药方之中,有安神镇痛之疗效,但长期吸食可致人上瘾,瘾者涕泪交横,手足委顿不能举,颜色枯羸奄奄若病夫初……孤命太医同你进奉给父皇的丹药做过比对,二者皆含有夷草之物,那么敢问国师,你对此要作何解释?”

    “微臣、微臣的确用过夷草。”国师被抓了现行,不得不硬着头皮给自己找补,“一年前三皇子殿下找上微臣,说圣上病重,请微臣入宫为其诊治,得知圣上常年心悸偏头疼,微臣想起自己在关外游医时听说过的镇痛安神的夷草,便将其炼制成丹药,但微臣绝无戕害龙体之意!”

    “大胆!”太子怒喝,“太医说丹药中夷草的用量,早已超出了原本治病的计量,如今父皇服食丹药一年之久,龙体却未见好转,还每况愈下,你还敢说你不是在故意危害龙体?!难不成国师年事已高,脑袋里糊涂了?”

    不等国师继续辩解,他又命人将一个木盒递上来,“这是孤在你府上找到的夷草膏,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这……”证据都摆在眼前,国师被质问得支支吾吾,满头洇着冷汗。

    “老三……”崇文帝轻掀眼皮,冷觑了一眼三皇子,”你来告诉朕,国师所作所为,你可知情?”

    “父皇,儿臣冤枉呐,儿臣并不止国师歪心邪意,意图谋害父皇!”三皇子重重一叩首,“儿臣也是听闻国师有回春之术,能活死人医白骨,才将其引荐到您面前,儿臣一片赤诚忠孝之心天地可鉴!”他神色认真,语气坚定,倒是真像被人冤枉了。

    但太子哪里肯罢休?他好不容易抓着三皇子的把柄,想趁机将国师和三皇子一网打尽,“父皇,这国师入宫中一年多,又是广招天下方士为您炼制长生不衰的丹药,又是煽动您远赴泰山封禅祈福,如此大费周章,劳民伤财,其存心不良,天理不容!再者言,国师之所以胆大包天地谋害您,必定不会是一人所为,想来背后应得了谁的授意,又或是得了谁的助力。”

    他话说着,眼神不住地往三皇子身上瞟,所言之意,溢于言表。

    “太子这是质疑本王与国师勾结?”三皇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太子见他气急败坏模样,心中欣喜更甚,“老三,孤又没说是你,你着什么急?莫不是被孤说中了,心虚?”

    “你!”三皇子的确心虚,但比起这个,他更担心崇文帝会趁机发作。

    他本想趁着泰山封禅时有所动作,但没料到他们这位父皇病发如此之快,自己只不过慢了一步,就被太子钻了空子,还闹到处处受制的局面!

    “国师,本王于你有举荐提拔之情,你为何坑害本王?!”他先发制人,立马将枪口调转国师。

    “三皇子……”国师讶然。他分明事事都听命于三皇子,给崇文帝下夷草也是三皇子的主意,怎么到头来,竟全成了自己的罪。

    他张了张口,想要辩解一二,抬眸正对上三皇子冷冽的眸光,想说的话赶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国师,毒害朕是你的主意?还是有人吩咐你做的?”崇文帝沉声道,落在他身上的眸光里翻滚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着,嗓子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再吐不出半个字,半晌,他骤然抬眸,眼神已然变得凶狠,“家父曾是沧州家喻户晓的举人老爷,本想在会试中拔得头筹,入仕为官,但在作答时因未避其名讳而被革除功名,最后不得不郁郁寡欢而终,微臣为全家父心愿,十五岁走上科举之路,却没钱贿赂主考官,不幸被人顶替了成绩,求助无门后,再无入仕的可能,这叫臣如何不恨!臣午夜梦回之时,都想要将您抽筋剥骨,千刀万剐!”

    话音刚落,他从腿上抽出一把开了刃的短刀,起身朝着病榻上的崇文帝冲了过去。

    三皇子反应极快,当即取了侍卫腰间的佩刀,将其抹了脖子。

    飞起的血珠溅到崇文帝脸上,他面色青白,伴随着急促的呼吸,胸膛剧烈起伏。

    突发变故,众人都被吓了一跳,等到太子回过神来,为时已晚,他望着躺在地上抽搐两下再没了动静的国师,心里一阵发凉,国师一死便是死无对证,再想靠此攀咬出三皇子已经不可能了。

    然他不死心,还想着搏一搏,“父皇,儿臣觉得此事尚有蹊跷,还请您严查!”

    “父皇,儿臣也觉得国师的举动实在匪夷所思,这贼子既是儿臣举荐,出了事自当儿臣受责,请父皇准许儿臣将功抵过,彻查国师投毒一案。”三皇子一门心思想要抹除掉他与国师勾结的证据,这会儿跳出来自荐,妄图以此把自己摘出来。

    “行了,不要再说了。”崇文帝闭了闭眸,再睁眼时,眸中满是疲惫,“老三,此事到此为止,你好自为之。”

    准备了这么久,结果这一页就被轻轻揭过,太子怎肯甘心?

    “父皇,儿臣以为……”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被师文宣一个眼神制止。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崇文帝未必不知道是什么人掺和其中,许是不肯相信亲儿子要毒害自己,许是不肯失了帝王的威严,他最终都不愿意再追究了。

    “传令下去,肃王识人不淑,被罚在府中自省三月,期间不得干政。”崇文帝冷着脸下诏,末了又道:“太子,朕如此惩治老三,你可还满意?”

    这语气听上去些许的耐人询问,但是表态,同时也是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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