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话音还飘荡在苍古塔外, 安无雪却已经转身,自己咽下了封锁灵力的丹药,迎着厚厚的寒霜,踏入顶层。
苍古塔百日, 冰寒彻骨, 冷得能将人神魂都冻得失神。
他有时会透过那塔顶什么也看不见的细窗, 看向霜海所在的方向。
他时而也会想起上官了了斥他“从来没有心”。
若说不伤心不生气,那怎么可能呢?
那毕竟是他护持了一路的师妹。
可他后悔吗?
他从未后悔过什么。
当时他根本没有时间做出万无一失的应对之法,杀了上官然是他护住上官了了道心的最后一条路。
上官了了道心不毁,北冥便有能够力压所有仙修的高手, 他也做到最后一次守诺。
出手的那一刻,他想的是先行封口, 先告知上官了了他杀的只是个假货。往后时光漫长,有些执念总会慢慢淡去, 届时再寻机细说。
可上官了了没有信他。
空口无凭,能用的证据、能使的秘法都会将真正的上官然找出来。他赌的便是上官了了的信任,可他赌赢了假的上官然,却赌输了这一份信任。
但既然做了, 那便是做了。
四海万剑阵即将大成, 修真界满是期望。
他在苍古塔顶, 瞧不见他常常爱看的凡世烟火。
出塔之时,唯有戚循和困困在外等他。
戚循扶住他。
他笑了一下, 摸了摸困困的头, 问:“鸣日城的剑阵着手准备了吗?”
“你先养伤吧,”戚循忧虑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假意轻松地笑道,“我才不告诉你。伤好了再来问我。”
他无奈:“好, 那……我师弟呢?”
戚循动作一顿。
那时还只是幼年的困困翅膀一耷拉:“呜……”
“他一直在霜海。”
安无雪怔了怔。
一直在霜海……
那便是对他们双修之事、对他入塔受刑一事,无话可说?
他双眸一黯,却又觉得意料之中。
回了他自己的洞府,他养伤了几个月,还未从苍古塔的寒伤中痊愈。
那冰寒之感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哪怕看上去已经安然无恙,可冷风吹过,他明明是渡劫巅峰的身体,却还是会下意识冷得一个哆嗦。
苍古塔顶层本就没有人活着走出来过,他心中挂念太深,又有金身玉骨,这才能留有一丝生机。
可这畏寒的毛病,确是彻底好不了了。
他去了霜海,刚站在门前想敲响师弟挂在长松之上的魂铃,便觉得霜海的冷风有些难熬。
他转念一想,如今既无要事,把人喊出来了,能问什么呢?
问师弟怎么对自己百日受刑只字不提?
还是问双修一事可有影响师弟的道心?
他自己噎了一下,最终没有敲响魂铃,只身离去了。
安无雪去了北冥。
他曾经在北冥待了很久。
从前进出北冥,总会给第一城的城主府发信。
上官了了会来迎他,和他说:“在落月峰都是兄长照拂我,既然来了北冥,你可只准走在我的后头。”
但他已经再也不会发传音了。
他戴着遮挡神识的帷帽,行于第一城外。
他听见其余进出第一城的修士在谈——
“你说上官城主现在还在城主府内闭不见客?是因为上官公子之死吗?”
“毕竟是唯一的血亲,你说安无雪怎么想的,就算有什么错失,何至于将人杀得一点生机都没有?”
“据说啊,连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给上官城主留下。”
“当真是心狠手辣……”
“但他也没包庇自己,领罪受刑去了,你别说,单论这一点,我是佩服的。安无雪不想受罚,谁能逼他?连他都如此,我们行走世间啊,还是小心点,莫要犯了什么罪责……”
他同那些人擦肩而过。
安无雪寻到了上官了了杀了真正的上官然的地方。
北冥剑布成了几个月,整个北冥灵气愈发充盈,魔修只能躲藏。
好些大妖大魔横尸于城外荒芜之地,魔修不敢来偷,仙修更不可能来处理这些尸骨。
上官然的尸体还躺在山峰之上。
他被上官了了以剑光刺入眉心,抹去所有生机。
安无雪在他身旁缓缓蹲下,发现他衣衫褴褛,束发凌乱,双目未闭,死不瞑目。
假的上官然为了瞒天过海,搜过真的上官然的魂,真的上官然在世之时,便已经是个疯子,也无人替他整肃衣冠。
他给上官然的尸体换了身干净的法袍,肃了衣冠,在这山峰里寻了一处仙修和凡人都不太会踏足之地,立了个无名的碑。
此后,若非有正事,他从未主动踏足北冥。
记忆回笼。
往后种种不过是安无雪自己的回忆,他们还站在当年刚刚布成的北冥主剑阵之下。
幻境还处于上官了了质问安无雪为何杀了上官然的那一刻。
上官了了仍在伸着手。
她像是竭力想要拉住已经不会回头的过往,却又知道一切都只是徒劳无功。
最终,她身形一晃,指尖触在谢折风立下的结界上,不再行进。
谢折风根本没在意上官了了如何,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安无雪。
这也是谢折风查了许久却不得而知之事。
难怪他一直都查不到。
此事真相本就是安无雪一手掩埋,当年若有证据证明上官然不是上官了了的弟弟,同时护住上官了了亲手杀了血亲一事,安无雪怎么会不说呢?
就连养魂树精,也没有办法找出已经毫无踪迹、怨气全散的往事。
谁也没想到,几百年后曲氏会出了个浮生道的天才,创下能以一方天地将人困在过往的绝世困阵。
也不会有人想到,这个阵法居然被有心之人用以为祸北冥,以大力将整个第一城笼罩,反倒把他们带回了千年前。
谢折风本以为安无雪不会想看到这一幕。
他用上官了了听不见的方式,以灵力裹住声音送入安无雪耳中:“师兄……?”
他看着对方单薄的身影,想将人揽入怀中。
可他知道师兄不喜自己靠近,只能僵在一旁。
安无雪稍稍转过来看了谢折风一眼。
他刚才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盯了许久,盯到自己双眸都冒出了血丝。
他隐约知道谢折风想和他说什么,轻轻眨了眨眼,也以同样的方式说:“我上辈子确实是怕她知道。其实剑阵成后,我和她只能算个同道,但此事既然是我决心做的,那自然要做到底。
“毕竟有相识一场的情分在,照拂她是师尊许诺北冥的,也是我许诺师尊的。而且……不仅仅是为她,也是因为当时修真界缺乏渡劫巅峰之人,且不说她能不能登仙,她就是出事,仙修魔修高手之间的平衡很容易出现问题。”
谢折风说:“北冥仙君的诅咒一直都是她放不下的迷障。迷障延绵至今,已经困死了她自己。”
“但我当年气盛,还没有死过一回,想法简单,有太多勘不破,应对很多事情,其实也是雾里看花,自以为明白,实则糊里糊涂。”
南鹤和一众仙者去得太早,他们当时在修真界都只能算是少年,却要肩扛两界,看似位居高位,实则很多东西也是头一遭,稚嫩得很。
安无雪轻笑一声,当年的愤怒和悲伤在此刻都不过是一句“糊里糊涂”。
他继续用灵力裹着声音,单独对谢折风说:“现在啊,我回头一想——我以前觉着不能告知她真相,因而抱歉,又觉得没有做到最好,直至刚刚都有些遗憾。但也只是直至刚刚,现在我好像才是真的看清楚了。
“有些东西,别人挡不了,有些天命,别人替不了。我又是谁呢?我上辈子就算天赐玉骨金身,受命于天挽大厦之将倾,说到底不也还是万千仙修中的一个?我算什么东西,也妄图包揽一切?
“曲氏一族为了护住曲忌之这个浮生道的天才,大费周章寻了个无情道的养子,最终呢?该是曲忌之的劫,他还是躲不过。
“在这阵中,我第一次拦她,是想着既然瞒都瞒了这么久,我都死了一千年,就让往事尘封,没有因果才好。第二次拦她,是不想和她一同看这些,就像现在这样——怪没意思的。
“但方才,我才发现从前的我还是有点没想明白。随她去便是了,能破阵就好。”
安无雪已经死了。
这些因果,宿雪不会管,也没必要管。
他怅然说着,蓦地听到前头,上官了了嗓音轻颤,带着哽咽:“谢出寒,我恨了他一千年……”
幻境中,一千年前的安无雪正在面对着剑阵中不知多少修士的质问。
真正的上官了了的话语同这些言语混在一起,交叠起伏地传入安无雪的耳中,竟有些荒唐之感。
她每一个字都格外用力:“是我被人蒙蔽,轻信妄言,错认恶徒为血亲,最终亲手杀了我的弟弟……”
“他当日只是想先杀了那假货,告知我那假货不是阿然,瞒下我弑亲一事,此后再慢慢打算——若我当日信他,根本没有此后诸事。我不信,因而不仅失了弟弟,还失了兄长。我生怕诅咒应验,可最终,让诅咒彻底应验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我居然还一直问他为什么!?他明明告诉过我的,他明明和我说了一次又一次那不是我的弟弟。他明明……明明从来没有害过我……”
“他告诉过我的啊……”
她哭了。
她是统率整个北冥的尊者,历经仙祸之战,自小坎坷崎岖,鲜少有露怯崩溃之时。
她甚至只哭过三次。
北冥仙君陨落那日,她哭得无怨无悔。
“上官然”死的那日,她哭得声嘶力竭。
可如今,她脸庞满是泪痕,却完全哭不出声来。
就好像那股被安无雪承担的憋闷终于落在了她的身上,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她浑身都在颤,明知此刻不是回想过往之时,可当年她说的每一句话此刻都浮过她的心间。
她曾说安无雪存了私念。
可那些挑拨离间之语都是那个冒牌货的胡编乱造,安无雪明知自己被人编排,仍旧对还未暴露身份的“上官然”好言好语,又哪里会有私念?
她曾说安无雪从来都没有心。
可安无雪为了护住她的道心,掐断她的执迷,宁愿入苍古塔百日受刑都不曾对外人道过一句。
该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人是她才对。
是她杀了上官然!
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弟弟!
兄长护她至此,反倒……
她如今……倒是宁愿安无雪从来没有心!!!
上官了了只觉血气翻涌,胸腔疼得仿若剜心。
她分明瞧不见,却死死地对着一千年前那个“安无雪”所在的方向,想要知道对方当时的表情。
……该是有多失望呢?
“我一直怨恨他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甚至……”
她嗓音一滞,甚至没勇气说出那话来。
她想起了宿雪先前同她提起的话。
——“当年你口中的那个人说,他确实没有证据,剑阵将成,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先斩后奏,可他杀的人不是你的弟弟。”
她甚至忘了安无雪其实和她解释过。
她把安无雪的解释当做辩解之言,在千年后的现在忘了个干干净净。
“上官城主。”
谢折风语气寡淡,像是丝毫没有被上官了了的心绪影响。
他说:“这些话,你说与我听做什么?你觉得亏欠谁,便该对谁说。”
“可是——”
上官了了又是一颤。
可是他死了。
污名在身,魂飞魄散。
当年安无雪身死,她在北冥,听闻消息怅然许久,觉得可惜,却又觉得那是安无雪积怨已久,自食其果。
现在……
现在她只恨自己什么都没做!!
她若是踏出北冥,在那人被千夫所指那日,拔剑而出,帮他那么一下呢?
他还会死吗?
她该帮他的啊!
她欠了他那么多,最后居然任由他惨死!
她连不知真相之时都在想,安无雪明明那么好的一个人。
如今,她只觉得明明那么好的一个人……
那么好的一个人,本该穿着一身闲适却奢华的衣裳,墨发玉冠,雪白的灵囊坠在腰间一晃一晃的,他拎着灯笼,于万里无云的星夜之下,在他倾力促成的这盛世里,缓步行于长街中,听着路边的戏台捏着腔调唱着他的功绩……
“啊——!!!!”
翻江倒海的纷乱痛楚终究压垮了她,上官了了再也支撑不住,双手扶着额间,满是痛色地屈膝跪下。
第092章 第 92 章
谢折风立下的结界笼罩着他们, 隔绝了过去与现在。
千年前的上官了了在北冥剑下斥问,千年后的上官了了一切动静被拦在结界之中。
仿若永无交错的千丝万缕的时光。
上官了了浑身颤动,眉心勾连神魂,已显出混乱乌黑之状, 似有心魔将起之兆。
谢折风冷然之言适时响起:“师兄至死不言, 替你将此劫拦了千年, 你若是如今还深陷其中——”
“那上官城主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出寒仙尊虽冷厉,但他大多时候只是寡言,鲜有如此尖利之时。
安无雪都觉得稀奇,没忍住瞥了这人一眼, 悄悄打量了一番对方的表情。
可他刚转眼,却被谢折风的视线抓到, 他赶忙又收回目光。
上官了了背对着安无雪和谢折风,低着头, 双肩耸动,在极大的痛苦之中,硬生生将那初兆镇下。
——谢折风所言不错。
当年被北冥城所有修士诘问的安无雪就在她的面前。
那人万千指责加身,分明可以道出真相潇洒离去, 片叶不沾身, 最终却只字未提。
上官然已死千年, 她早已接受血亲凋零之诅咒,眼下知晓真相, 她都还如此痛苦。
若是当年她杀了真正的上官然, 带着一切终了之期望回到剑阵下,即刻知晓了自己所做之事……
那假货说得对。
这世间本来已经没人救得了她。
可安无雪将真相掩埋了千年, 才能让此时此刻的她哪怕心中惊涛骇浪,都可抵御道心破碎之危。
她不能堕魔。
她若道心出了差错, 万劫不复不说,又哪里对得起当年安无雪之缄默?
放任痛楚反而是轻松,忍耐和忍受才是长年之苦痛。
上官了了对身后的谢折风说:“谢出寒,北冥事了,我想同你聊聊你这些年在做之事。”
她突然明白了谢折风这些年奔走两界想要查清一切、复活安无雪的执念。
这世间意难平之事众多,她仍是汪汪江流中的一滴水。
她也想。
可谢折风此刻只是关切地看着安无雪。
他心中也苦,也悔,但连他这个当时不在场的人都痛恨自己,师兄呢?
他只怕安无雪心绪难宁,在一旁惴惴不安地瞧着,半点没理会上官了了。
上官了了也没多说。
心魔之兆压下,她经脉之中灵力瞬间紊乱又平复,冲得她五脏一颤,带出一口黑血。
她不在意地以衣袖擦去,缓缓站起。
安无雪这时忽而道:“阵眼现了。”
他方才便一直在候着幻境里的异样之处。
往事对于谢折风来说或许是想要追寻的真相,对于上官了了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事实,但对他来说,不过是再看一遍。
他恍惚之后便回过神来,盯着幻境核心,看见了阵纹灵力流动的终处。
那是……
谢折风似乎也看出来了,却没有说话。
上官了了死气沉沉地问他:“在哪?”
“我——”
安无雪想说——我身上。
他险些就这样说漏了嘴,话锋一停,转而道:“我觉得在安无雪身上。”
“身上是……什么意思?”
上官了了问完,先行脸色一变。
她自己便明白了。
谢折风脸色也格外难看。
——要破观叶阵,必须彻底捣碎阵法核心。
阵眼是千年前在北冥剑下被上官了了质问、被千夫所指的安无雪。
那岂不是说……
上官了了刚刚才看到上官然之死的隐情,就要出手杀了处于那样境地之下的安无雪!?
安无雪自己都觉着好笑了起来。
曲问心背后的人可真是个人才,居然能想到这样的损招?
那人当真是对人心曲折阴诡十分擅长。
难怪背后之人只是尝试了一下能不能阻碍他们,发现无法应对之后便放弃了。
背后之人怕是觉得——他们未必能在这个节点破阵!
安无雪终于好奇了起来。
他迟早要会会这卷动风云之人。
“仙尊,城主,我只有渡劫初期,着实对付不了此等阵眼。”
他现在修为还未恢复当年鼎盛之时,也就神识略胜一筹,要在短时间内打败自己实在是希望渺茫。
唯有如今的谢折风和上官了了能杀了那时的他。
上官了了自是知道那只是过往的梦幻泡影。
北冥生灵为重,她顷刻间便唤出本命剑,剑身之上灵力翻涌。
可她将要出手的那一刻,还是浑身一滞,握剑的手轻颤,竟是挥不出剑来。
怎么偏偏是这一刻呢?
怎么偏偏就是在她不相信安无雪的说辞的那一刻呢?
那时的兄长若是见到她拔剑而出……
她心中如骇浪翻滚,胸膛巨痛,全然不敢想!
谢折风更是眉头紧皱。
哪怕那是假的——可他已经害死师兄一次了!
他如何能让出寒剑光再入“安无雪”命门!?
这个念头不过只浮现出一瞬,不断反复的心魔就抓住时机,想要侵占他的心神。
安无雪见状,催促道:“仙尊。”
“宿公子。”
上官了了却好似想明白了什么,突然对他说:“谢出寒不会出手,也不能出手。他若当真对阿雪出手,他那闭关八百年的苦可就白捱了。”
她苦笑一声。
“那恶徒将阵眼立在当年兄长身上,说到底都是我的罪孽才有今日。”
“谁的罪孽谁来背负,此阵,不论如何,该由我来破。”
安无雪以为她要出手击杀当年的自己。
他正待后退一步,观察破阵之时的阵法情况,以防出现意外。
可上官了了却又问谢折风:“北冥生灵都在阵中,观叶阵只是前菜,那人必有后招。一旦阵破,我怕无再战之力,你可有带人来?”
安无雪有些困惑——那个时间点的他刚刚费尽精力布阵完毕,又因上官然之死心力憔悴,上官了了要以全盛状态的半步登仙修为杀当时的他,虽然不容易,但也不至于无再战之力吧?
谢折风总算理会她:“落月高手和我之仙体已经候在北冥结界外。”
“好!”
她走出了隐匿的结界。
可她就这样缓步走到千年前的安无雪面前。
幻境中的众人没想到凭空多出了一个上官城主,一时之间全都呆住了。
就连当年的“上官了了”自己都怔了怔。
上官了了却谁也没管,径直在当年的安无雪面前跪下。
“兄长。”
“安无雪”和安无雪都面露茫然。
千年前的他是看不懂同时两个上官了了出现,现在的他是没明白上官了了这么做有何意义。
上官了了不以任何灵力护体,对着他接连以至高之礼磕了三次头。
“我知‘你’此刻对我毫无防备,我如今动手,是上上策,可我……”
下不了手。
“不负北冥,不伤‘你’,仅剩一条路可走。”
“这条路,是我应得。”
四方天穹开始震颤。
“安无雪”变了神色,似是开始失去理智。
幻境中的进展被上官了了的出现打断,死门变动,杀机将现,阵眼将消。
真正的安无雪在后面,不想接这三拜九叩,恨不得去把当年的自己拉开。
他皱眉:“她要干什么?”
他握上春华剑柄。
若是上官了了没能出手斩杀从前的他,他自己便要出手了!
下一瞬——
上官了了持剑而起,剑锋却不是对着当年的安无雪,而是直接戳入地下!
在幻境崩塌的这一瞬间,她身周灵力大盛,灵力瞬间剑锋涌入幻境之中。
她浑身猛地震了好几下,本命剑都在猛烈震颤。
谢折风赶忙加固结界,将安无雪护在身后。
安无雪错开谢折风的手,独自一人立于一旁。
他喃喃道:“她不杀‘我’,这是要以神魂融入幻境,在幻境崩塌阵眼要逃窜的那一刻,抓住阵眼吗?”
身前,谢折风轻轻地“嗯”了一声。
上官了了选择直接以蛮力破了死门,天地崩毁得越来越快,几息之间已经蔓延至此处。
在“安无雪”随之消散的那一刻。
她倏地七窍流血,面如白纸,连着吐出好几大口鲜血!
这一瞬间,她仿佛被抽去大半寿数与气血,再也瞧不出先前那般的凛冽挺拔。
四方震颤,晃得人头晕目眩。
安无雪经历几次生死门,知晓幻境崩塌的动静是怎么样的。
这并不是寻常幻境崩塌。
是观叶阵破了!
他微怔,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无奈道:“那只是虚假的泡影而已。她不动手杀人,硬要搏幻境破的那一刻去追寻阵眼痕迹,那神魂和躯体必然受损,何必?”
谢折风回过头来。
“若她优柔寡断,我也会这么做。”
安无雪更是不解。
“为什么?因为不想对‘我’动手?仙尊,她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就站在这里,很清楚那就是虚假的我,你们谁杀了那个虚假的我,对真实的现在毫无影响,对我也不会有任何区别。
“那么同样的——因心中过意不去而不愿动手,对现在的我而言,也没有任何区别。”
谢折风面色一白。
此言说的是上官了了,又何尝说的不是他?
阵法正在破碎。
幻境如碎石般滚落,却又如虚影般砸不着人。
上官了了的身影也混入虚无之中。
浩浩汤汤的时光洪流如决堤一般倾泻。
观叶阵破。
安无雪只觉周边光芒闪动,他神魂都晃了一下。
再度回神之时,四周仍是第一城内、北冥剑下。
可他仅仅只是神识随意一扫,便发现许多傀儡游荡其中,屋内凡人还在沉睡,不少修士身影似乎在逐渐出现。
这是真正的北冥第一城!
那些困于阵中的凡人因果不深,只是一场梦,还未醒来。
还活着的仙修都在陆续出阵。
至高天穹之上,笼罩北冥的结界正在消解!
谢折风却不见了。
这人仙体已在北冥外,破阵的那一刻,上官了了重创,必然无法继续维持结界,谢折风怕是去换回本体了。
他正打算继续展开神识,看看是否有布阵者的踪影。
身边突然一阵灵力波动,上官了了跌落而下,单膝跪地,身形晃悠,面上血迹仍在。
安无雪只扫了一眼。
幻境中的因果不仅让上官了了心思大变,他也更是明白不少。
他之前其实还是有些没放下,因此还会觉得自己是那个需要帮扶北冥的落月首座,赠叶询心。
再次亲眼一观往事,他才看清了当年自己的局限。
上官了了觉得往事仿若千斤压下,他却反而觉得往事已过,自己一身轻。
再也没有比此时更松快的时刻了。
他想去寻寻姜轻裴千他们,去探探第一城现在情势。
上官了了却喊住他:“宿公子。”
“……嗯?”
她嗓音十分虚弱:“你与谢出寒之间……似乎不像是彼此亲密之人。你若不愿,我可助你远离。”
安无雪哂然。
这是看他和“安无雪”相似,想要出手相帮?
“我和仙尊确实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但我自己之事,我自己有法子,上官城主的人情,我欠不起,还是算了。”
“你——”
这时!
第一城外围的山峰之上,一片浓厚巨大的乌云突然瞬间凝聚而成,云层下居然翻滚着浓浓的浊气!
这乌云霎时扩散开来,瞬间将整个第一城笼罩。
刚从阵中恍惚而出的仙修们也尽皆震惊地抬头看去。
威压无形地笼罩而下,如无色的阴霾。
上官了了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起来:“这是!?”
“登仙劫云。”安无雪也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一处,“浊仙的登仙劫云……”
第093章 第 93 章
有人御剑而来, 修为在渡劫,腰间挂着安无雪颇为眼熟的仙门望族所用的灵囊。
似乎是北冥齐氏的仙修。
“城主!?你受伤了?”
那人被上官了了的模样惊到,赶忙上去扶起她,急忙问:“我一直徘徊困阵中, 阵破就见到这劫云, 到底怎么回事?有人要渡劫?劫云底下还有浊气, 魔修不是没有瓶颈吗……?”
不断有人靠近。
上官了了咳了几声,却对着安无雪说:“修真界千年唯有一长生仙,世人不曾见过登仙雷劫。除了从仙祸之时便存活至今的渡劫期,无人识得登仙劫云。”
“你缘何能识得, 还能一眼看出这是浊仙的登仙劫云?”
安无雪面色沉肃地望着已经覆盖整个天穹的乌云,随口道:“仙尊和我说过。”
上官了了眉头紧皱。
谢折风这都说?
身旁这个半年内就破天荒修至渡劫期的“炉鼎”破阵之时便游刃有余, 一眼瞧出阵纹玄妙,眼下连面对浊仙的登仙劫云都临危不惧。
她似是觉着有古怪之处, 可情急之时,上官了了也来不及细思。
登仙劫云这四个字刚从上官了了的口中说起,其余赶来剑阵下的修士便已经面色大变。
浊仙。
这个称谓已经消失了太久,以至于连其余第一城的修士听到登仙劫云之时先是惊诧, 随后才反应过来“浊仙”二字之后果。
哪怕仙祸之前, 两界生息千千万万年, 存于同一时代的长生仙时常不到双手之数!
这世间若再有一个浊仙……
上官了了因破阵而神魂重创,此时展开神识都疼。
她深吸一口气, 掩下虚弱, 推开意欲扶着她的其他修士,站直正色道:“可有人见到曲问心?”
“曲家主?阵中不曾得见, 破阵之后似乎也没碰到……”
“姜轻呢?曲家那小仙师呢?”
“没有……都没有……”
突然有人小声说:“我在阵中有遇到流窜的魔修,与其交手, 有幸杀了一个,搜魂发现教他们修魔之人也是散布傀儡术之人。”
“城主……我看那人像是、像是——”
“是不是落月峰那个前任首座?”胆大一些的已经急着接口道,“他对北冥和剑阵之熟悉无人能比肩,他陨落前就修浊入魔,又是个阵道大家,研究出傀儡之法复生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难道现在渡劫的就是他!?”
上官了了倏地冷笑一声。
她不顾身上伤势,灵力卷起,拔出本命剑,荡出凌厉剑气!
“情势不明,祸事不曾查清,妄加揣测人云亦云只会火上浇油。关于安无雪,事情终了我还有要说的话,事关当年真相。尔等再让我听到妄议——”
剑锋一晃,她虽止了话语,意思却已明了。
那些人纷纷止了揣测:“是。”
上官了了蓦地收剑,身形一晃。
她脸上满是泪痕血迹,更显面色苍白,衣袖飘飘,堂堂北冥第一高手,却像是要在这乌云倾覆之下随风而去。
破阵虽将她重创,却不至于如此。
神魂之伤,身体之痛,哪能比得上锥心刺骨的打击?
有人又要上前扶住她,她却止住对方,低声说:“不用。”
这几句话交谈的功夫里,安无雪却仿佛不曾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一般。
他只是稍稍抬头看向那劫云最开始蔓延之处。
浊仙劫云遮蔽在整个第一城内外围的上空,浊气附着在云层之上,但那最浓郁之地所在的地方……
神识收回,他总觉着刚才探到的地方有些熟悉。
上官了了已经在问:“我神识受创,可有人探过这劫云?那一处我好像有点印象……”
上官了了也觉着熟悉?
安无雪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猛地一顿。
难道那里是——!?-
北冥城外。
结界刚破的那一刹那,玄方便发出传音。
落月与北冥附近宗门的仙修已经候在外侧许久,只待此刻。
“大成期后期以下于北冥城外围阻拦外泄浊气,继续隔绝北冥。大成巅峰弟子、渡劫长老峰主按照安排入诸城。切记,尽量速战速决,将各城分剑阵尽快修复!”
数不清的灵光逆着浊气化入北冥-
第一城内。
阵破不过一刻,可劫云自升起到囊括第一城甚至不到一刻。
登仙劫云举世罕见,千年前谢折风破境登仙,两界尽皆看到登仙劫云晕染天际,延绵不止。
可那是成功之后的劫云,渡劫之时的劫云也覆盖范围如此之广吗?
上官了了喃喃道:“不对,这太不对劲了……”
她破阵重创,却也知祸乱北冥之人必有后手,因此才同谢折风提前说好。
可眼下第一城的魔修似乎都藏了起来,她预想中的恶战也不曾出现,反倒突然冒出浊仙渡劫。
怎么可能?
泱泱北冥,她了如指掌,怎么可能会有魔修在第一城这种地方,在她眼皮子底下修至足以登仙之境!?
有人问:“城主,我们可否传信出寒仙尊?在仙尊到来前,我们可以合力阻拦那魔修登仙。”
“只要仙尊在那人登仙之前将其斩杀,便可解危局!”
“我觉得其中有诈!这魔修就是为祸北冥的人吗?这个人那么聪明,为什么反而不在我们都困在观叶阵中之时渡劫,刚刚好在观叶阵破之后,这不是等着我们去阻止吗?”
上官了了一直沉默不语,此时才说:“我明白了。”
安无雪也明白了。
上官了了说出了安无雪同样想到的:“观叶阵被曲问心改动过,他们又偷了胎石用以加强阵法之力,造出这么个举世无双的凶阵,无形之中已经有不少人困死在阵中。死在阵中的修士和生灵都是浊气之源。
“阵破了,我们出来了,这些怨气浊气也被释放出来,全被那魔修吸收去,这才能让那魔修冲击仙者境!”
因此只有阵破才会出现登仙劫云。
她说着,赶忙给谢折风发了传音。
其余修士更是急切:“可是……浊气登仙之法,不是被彻底毁去了吗?城主,我们不去阻止吗?”
上官了了轻咳几声,沉稳道:“诸位莫慌,我还是觉得不太对……”
“我也觉得不太对,”安无雪说,“城主不冒然出手是对的。”
如今两界虽太平已久,但千年还是太短了,仙修高手的数量还很难追上仙祸以前仙道昌盛之时,渡劫巅峰都找不出多少个。
能看出这其中蹊跷的,只有安无雪和上官了了这种历经仙祸的渡劫期。
他本就是为了傀儡印和那背后之人而来,不论他多么想隐瞒身份此后做个寻常人,此刻也不可能躲在背后。
他心下也十分焦急,不得不迅速道:“我先前也听说北冥城内似有人要登仙,可我如今细想还是觉着那不可能。修浊登仙之法是南鹤仙尊立因果大阵,将此法有关的一切都从天道因果中抹去,众仙同归于尽,仙陨之力注入大阵,更改天地大因果,这才彻底抹去此法的存在。
“要寻回那登仙法,要么能逆转如此代价抹去的因果,要么重寻新道,这两种都不太可能。”
若有人当真能做到其中之一,还需玩这么多阴谋诡计干什么?这天下还不任由那人作践?
可正是如此,更显得这登仙劫云诡异非常!
“你……”上官了了更迟疑了,“你怎么连这也知道?”
安无雪眼睁睁看着谢折风已经现身,还是说:“哦,也是仙尊告诉我的。”
谢折风:“……嗯。”
他就这么平常地走出来,四方仙修便尽皆安心下来。
众人赶忙道:“仙尊!”
男人白袍无垢,墨发被雪簪随意挂着,却毫无松散之意。
他手持出寒剑,黑眸幽幽,神色冷然。
长生仙本体威严甚重,威压不显,却已经压得人大气不敢出。
出寒仙尊当年斩尽天下妖魔,是这千年来仙修心中顶天立地的剑。
越是危难,这把剑越让人信服。
安无雪赶忙行到他面前:“你可有探那劫云之下?”
他稍稍低头,凝出只有谢折风能听到的传音:“那里是我当年重回北冥埋葬上官然的地方。”
谢折风双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之色,却又露出了些许了然。
这人也以传音之法,单独回答他道:“师兄这么一说,倒是和我探到的对应得上。”
说完这句,谢折风这才放开了嗓音,同在场的所有人说:“我刚才化身回归本体,过来之时神识探着劫云,发现劫云之下的魔修穿着千年前盛行的仙修法袍,发束齐整,但神色呆滞,明明已经引动登仙雷劫,却毫无渡劫打算,不像有神志,像傀儡。”
傀儡。
谢折风不着痕迹地看了安无雪一眼,结合方才安无雪所说,接着道:“我知道那一处,我师兄当年在那里埋葬过无辜而死的亲者。至于是什么亲者,上官城主在观叶阵中看过往事,应当能猜到是谁。那人我没见过,但我能确信,劫云之下是个以千年前的渡劫期修士尸首炼就的傀儡。”
上官了了浑身一僵,嗓音哑得像是混了尘土:“那是——是阿然?兄长……我当年那般对他,他居然……居然还回来安葬阿然吗?”
她安葬的反而是个作恶多端的假货。
那时安无雪已被她质问多次,还挨了百日冰寒之刑,却仍不忍上官然暴尸荒野,回到北冥将人入殓安葬。
而今安无雪惨死千年,仍被世人所疑;上官然死不瞑目,却还被人利用尸骸。
上官了了惨笑一声,悲痛道:“他为了我的道心,为了我的仙途,拼尽全力……我居然……”
“迷障千年不破,止于渡劫巅峰,眼皮子底下有人用我血亲制傀引动登仙雷劫,我都直至事发才知——当真是个废物,哪里值得他这般良苦用心?”
可她活着。
安无雪死了。
这又是什么滑稽的天命?
亲者或相争或反目或凋零,仇者必快意。
句句成真,字字不落。
她的母亲真不愧是浮生道的佼佼者,果然了解亲生的女儿。
北冥仙君比谁都清楚,她听到诅咒的那一刻,便会因为执迷诅咒,而一步步走上应验诅咒的路。
上官了了倏尔大笑起来。
笑她自己。
一念之差,囚困一生。
她高声道:“诸位道友,那引动雷劫的是我亲弟尸身,当年被我亲手斩杀,安无雪为护我方才隐下此事。如今情势危急,我不便阐述太多,事毕之后会同诸位细说。”
即便她身死,谢折风也会说的。
但她会尽量活下去。
她要为兄长正名,要寻回阿雪的魂灵,要让他拥有他应得的一切。
她以灵剑割破指尖,逼出精血。
上官了了苍白的脸色顿时消失无踪,仿若不曾重伤。
她以寿数气血为祭,将自己逼回全盛之状。
第094章 第 94 章
上官了了如此, 四周仙修都能听出话语中的惊涛骇浪,不敢多说什么。
安无雪只是看了她一眼。
如今他们已是萍水相逢陌路人,上官了了如何决定、又想做什么,对他而言, 除了干系北冥危局, 再无其他。
他收回目光, 看向那劫云中央,心底逐渐发寒——埋葬上官然总是他自己一人做的吧?别说是知道的人都死了,这事从头到尾就没人知道过!
那背后之人到底哪里知道的这么多!?
既能布下观叶阵以当年往事藏下阵眼,还能知道他埋葬上官然的地方, 悄无声息地把上官然的尸首拖出来炼制成傀儡?
而且,上官然上一世凄苦, 那背后之人连上官然的尸骨都不放过,又将人炼成傀儡, 反而用来对付上官然的故土。
安无雪愤怒多过震惊,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上官了了瞧不见他的神情,只对着其余仙修,冷着声说:“我们如今该担心的恐怕不是什么浊仙。既然是傀儡, 说明是有人将北冥凝聚的万千浊气注入其中强行引动登仙雷劫, 傀儡注定渡劫失败, 不可能登仙……”
更不可能突然有浊仙临世。
这一点,在场高手都看得出来。
安无雪却更心慌了:“但是背后之人没道理搞这么大一出, 最后就做个让傀儡渡劫的荒唐事。”
渡劫还必然会失败。傀儡而已, 又没有完整的魂灵,哪来对抗天劫的本事?
“不行, 不管怎么想不太对——”
他说话之时,目光正在扫过四周。
周围有一仙祸之时便是渡劫期的仙修看着他, 压低声音对身侧的朋友说:“仙尊和城主身边那个人,我怎么觉得有些眼熟……?”
“没见过,应该是落月峰的人……”
“……”
安无雪听在耳中,根本没心思去管。
他隐约想到了什么。
观叶阵对仙修来说都消耗巨大,第一城凡人还在沉睡,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街上全是失了灵力供给的无主傀儡。
这些傀儡……上官然也被做成了引动登仙雷劫的傀儡……
傀儡……
傀儡!!!
安无雪双瞳一震。
他急得忘了一切需要留心之事,转过身,把着那人握剑的手:“仙修渡劫可带灵物法器相助,你登仙之时应当也带了……”
就算不带,出寒剑总不可能不在身边。
“劫云可会把出寒剑这样属于你的法器灵剑都算在渡劫的范畴内?劫云会劈出寒剑吗?”
千年前他知道许多事情,唯独谢折风登仙那日,他被万宗围杀,一无所知。
谢折风许久不曾得安无雪主动靠近,他双眸一闪,竟立时柔了神色。
他以另一手包着他的手背,安抚道:“我在此,你别担心……”
他们如当年一般挨在一起商讨着两界大事,安无雪感受着那人掌心温度,心中念着劫云一事,只认真听着谢折风答道:“自然是会的,法器灵剑都是我的东西,都可以助我渡劫,既然在劫云之下,天道劫云当然不会略过。”
“那如果第一城内,所有傀儡身上粗糙的傀儡印都能被上官然身上完整的傀儡印引动——那它们算不算要陪同上官然渡劫的‘法器’?”
谢折风当年的登仙劫云起初根本没有覆盖如此之广!
傀儡之祸、观叶困阵、登仙劫云,直至此刻才连到了一起!
那背后之人根本没打算在今日就和已经身在北冥的谢折风当面交手。
从一开始,那人的打算就是散布傀儡之术,让整个北冥遍布粗糙的傀儡,又将上官然的尸体作为天地灵物,制成大魔傀儡,而后在北冥剑阵中做手脚,又布下观叶阵,收集大量浊气,注入上官然体内,强行引动不可能渡过的登仙雷劫。
傀儡全都能被上官然身上完整的傀儡印驱动,同上官然算一个整体。
——它们尽皆在天雷清算之下。
而今傀儡遍布整个北冥、游荡在整个第一城,整个第一城都会面临天雷降下!!!
安无雪喃喃道:“疯子……”
“这背后之人怕是早就清楚,要彻底摧毁北冥剑阵很难。所以此人绕了这么一大圈,借天雷之力轰击北冥剑,连这茫茫一城的性命都不顾了!”
他话音未落,笼罩整个第一城的劫云“轰隆”一声,雷电在其中翻滚,举目望去,竟然无一处僻静。
谢折风自己便是在场唯一渡过登仙雷劫的人,根本不用安无雪细说,只需一个打眼,顿时看出即将要发生什么。
他眸光微沉,嗓音难得带上了明显的怒意:“劫云被引动的那一刻,第一层天雷劫云已经凝成,刚才我们出阵的时候又凝了一道,现在劫云之中已有两道天雷。
“天道不可逆,我现在就是将上官然挫骨扬灰,第一道天雷也不会停下。”
他顿了顿,这才说,“我不能出手挡天雷。我已登仙,再拦天雷,相当于以仙者境助人登仙,劫云不会散,只会更强。”
天色愈来愈黑了。
浊仙劫云完全挡住了天光,逐渐将北冥第一城在白日里拉入黑夜中。
上官了了瞧不见光亮,却能感受到劫云威压越来越重。
她隐约觉得宿雪知道的太多,对背后之人的目的,猜测得比她还快,谢折风对宿雪的态度也……
眼下却没那个功夫想这些。
她沉声道:“你的意思是,不论如何,天雷都会落下至少两道?”
谢折风眉头紧锁。
安无雪见谢折风神情,想到了其中最关键之处。
“你当时渡劫,自劫云升起,到第一道天雷落下——多久?”
“三刻,第二道天雷会紧随第一道而来,不会停顿。”
众人尽皆神色大变!
三刻,修为普通的仙修御剑都飞不出第一城范畴。
即便他们当真不管北冥剑阵了,第一城生灵也不可能有时间撤离!
谢折风抬头望着那转眼间已经压得越来越低的劫云,沉肃道:“我现在必须去毁了登仙源头,阻拦第三道雷劫形成。这已经形成的两道雷劫,一人之力难以阻挡。
“上官城主,结界开启那一刻,我落月弟子已入北冥修补分剑阵,你率众仙修以北冥剑阵为基,调动尽可能调动的分剑阵之力结出结界,尚有可能拦下两道天雷。”
背后之人想用天雷毁剑阵,可剑阵本身不是没有自保之力。
上官了了颔首,不再多说,手中结印,发出谕令。
一道道灵光随着她冲入巨剑下方的每一处勾连分剑阵的阵心之中。
这些阵心有的已经无恙,有的仍然毫无反应,显然是那一城的分剑阵还未被修补完毕,无法协同主剑阵。
其余修为不足的北冥仙修分散在剑阵外侧与城中,以防横生枝节。
安无雪刚想进剑阵——他也是渡劫仙修。
谢折风突然和他说:“师兄。”
“时间紧迫,还有何事?”
这人突然拿出了一个灵囊。
灵囊锁着,可刚一靠近安无雪,他便能感受到其中似乎包含充沛的长生仙灵力。
“我在二十七城时,寻乔听要了些可以贮存灵力的星草。”
安无雪刚要冷下脸来,谢折风却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知师兄不可能在危局之时离开城内,只是担心我不在时,师兄出手被傀儡印掣肘。”
“这些星草中的灵力,是我这段时间寻隙存在其中的,不会影响我之战力。”
“星草没有很多,但有此物在,好歹能减缓炉鼎印发作。”
出寒仙尊还站在众人簇拥之中,言出便是号令两界之事。
可他对这种小事却已经里里外外都想了个遍,讲出口的说辞让安无雪并无不适之感。
从前思虑诸事之人分明是安无雪,可这一回,安无雪反倒成了那个被人妥帖考虑的对象。
安无雪一怔,这人刚好趁着他这么一瞬间的怔愣,直接将灵囊放在他手上。
他腰间已经挂着谢折风那拿出去都足以引起两界哄抢的灵囊,手中又捧着一个。
灵力卷动,白衣身影消失在了剑阵之下,直冲那浊气最浓之处而去。
安无雪:“……”
他无法,只能将灵囊收起来,转身又打算进剑阵。
主剑阵此时已经开始轻荡,天穹劫云“轰隆”地打了一声闷雷。
灵力卷动,狂风暴起,吹得安无雪衣袖簌簌作响。
有人喊他:“宿雪!!!”
又怎么了?
安无雪又停下脚步。
这一声格外急促匆忙,他转过头去,却瞧见姜轻居然被强劲灵力往他这边打来。
他猛地一惊,展开神识,灵力凝于双手,赶忙接住了姜轻。
姜轻落地便是一口鲜血,面色惨白,身上法袍满是剑痕。
他已是渡劫初期,缘何伤成这样!?
“什么人!?”四周仙修纷纷拔剑。
安无雪顺着姜轻被打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华服女子一手化出锁链,按着裴千,锁链泛着浊气,紧缚裴千双手。
她另一手持剑,剑锋架在裴千咽喉之前,就这么挟持着裴千落在剑阵外。
安无雪认得那女子——仙祸之时他见过曲问心。
曲问心身后,曲忌之也持剑追来。
他双眸黑如墨、深如潭,眼神阴沉幽然,满目怒意。
安无雪修为明面上只有渡劫初期,曲问心看都没看他,只是稍一扫过那些拔剑仙修,满不在意道:“剑阵外怎么都是些小辈,上官了了在阵内?”
“怎么回事?”安无雪担忧问道。
姜轻满是歉意:“你让我盯着曲小仙师和小裴,我们在阵中都好好的,破阵之时曲问心突然出现,趁着阵破混乱之时抓走了小裴,我和曲小仙师和她周旋到现在。”
“我们本就不是她的对手,小裴还在她手上,我们根本不敢下死手,一直处于被动,她刚刚不知收了谁给的传音,抓着小裴就过来了。”
不远处,那几人对峙之中,曲忌之紧握剑柄,咬牙道:“你把裴千放开!娘,他离开北冥这么久,能对你想做之事有什么用?你不就是想用他来要挟我吗?我可以换他。”
曲问心讥笑一声,对自己的儿子说:“你诡计多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又不是不知,我制得住裴千,可未必能控制得了你。”
安无雪:“……”
裴千愁云惨雾道:“家主,你这说的我怪废的。”
他又低头,目光越过咽喉前的剑锋,看了眼自己双手上的锁链。
“……”
算了,确实有点废——他擅长的是阵道又不是打架,谁知道曲问心修浊之后修为高那么多啊!
离劫云降下的时间越来越近,剑阵之中的动静越来越大。
上官了了似乎已经在尝试调动四十九城所有剑阵之力,城内仙修高手的灵力激发阵纹,巨剑之上已经凝出结界雏形。
曲问心没留意到安无雪,裴千却知晓他的身份,朝他看来。
安无雪握上春华剑柄。
他浑身紧绷,盯着曲问心一切动静,生怕错漏一时,造成不可挽回之后果。
只听曲问心对曲忌之说:“这雷劫只要成功落下,北冥剑阵必毁无疑。我知道上官了了要做什么,她想借北冥剑阵自身之力和众仙修灵力凝出结界抵抗天雷,但这需要其余四十八剑阵相助。
“忌之,你比娘亲聪明,看阵比我准,怎么做才能截断分剑阵同主剑阵的联系,你应当已经能看出来一点吧?我只需你帮我截断其中一个,我就放了裴千。”
裴千立刻道:“我呸!北冥剑是北冥的天柱,要是毁了,岂不是仙祸重来?那我这个害了剑阵的人难道还能活?别救我得了,现在死了算了!”
他看着安无雪。
这话似是对曲忌之说的,又是对安无雪说的。
曲忌之抬眸望了一眼浓黑的劫云,突然收了剑势,轻笑道:“裴千说得对,我若真这么做了,我们日后也未必活得下去。我不可能助你,你杀了他,我便和他一起死。”
裴千噎了一下,拧眉道:“行吧,就当一起殉道了。”
他干脆一梗脖子,闭上眼,一副等着曲问心动手的模样。
曲忌之望着他,又说:“但我与裴千死后,希望娘亲看在我们母子一场的份上,将我们葬在一起,权当是我为他殉情。”
裴千猛地睁眼,赶忙缩回脖子,转头看向安无雪:“殉情还是算了!宿雪!救救救、救我啊!!!”
第095章 第 95 章
曲问心本来没把其余所有修士看在眼中, 连姜轻她都不曾理会,裴千这么一喊,她顺着裴千目光看过来。
安无雪眉梢轻动,已打算出手。
可曲问心却愣了一下。
她看着安无雪的脸, 又看了一眼安无雪手中的春华, 再度看了看安无雪的脸。
他们千年前见过, 安无雪知晓她或许会认出这张脸。
但他本来明面上的身份就是和安无雪长得像的落月来者,气息又和上辈子全然不同,曲问心不论反应如何,他都可以否认。
可曲问心的反应却很古怪。
“你……你不是和我说谢仙尊亲临, 你现身容易被他发现,让我想办法阻碍上官了了吗?”
安无雪一怔。
姜轻困惑道:“宿雪, 怎么回事?她好像认识你?而且——”
他一顿。
之后的猜测他根本不敢说。
曲忌之和裴千也面露错愕。
他们不是不能听懂曲问心的意思,反而是太能听懂了。
谁都知道曲问心一人做不出这么大的事, 她背后肯定有人,她不过是一枚棋子。
如今她不仅对安无雪的“复生”毫无意外之色,反倒直接对安无雪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再结合方才姜轻所说——曲问心是收到疑似背后之人的传音, 这才挟持裴千来到剑阵下, 想逼曲忌之帮忙毁阵。
她这么说, 岂不是认安无雪为指使之人?
就连安无雪自己,听到她那话的时候, 都产生了一种“难不成就是我指使她”的荒唐感。
难道说……
指使曲问心之人怕是从一开始, 就没有现过真身!
也许背后之人不论和谁谈及身份,都是直接暗示或是明示对方自己是“安无雪”的。
一如他在赵端死前的回忆里看到的, 如果赵端不是一个对两界诸事不甚了解的纨绔,恐怕当时听那人的传音便会猜测那人是“安无雪”。
曲问心也一样。
曲问心一直以为背后之人就是他!
所以在现在的曲问心眼里, 就是安无雪死而复生,不知何时联系上了曲问心,也许是用什么利益或者是修为来同曲问心交换,两人合作主导了北冥之祸,引发浊仙雷劫,到了此刻安无雪躲避出寒仙尊不敢现身,便让曲问心想办法阻碍上官了了……
曲问心来到剑阵外,反而看到了安无雪。
所以她的反应不是“居然是安无雪”,而是“你怎么在这里”。
安无雪越想心底越发寒。
他突然明白了那隐于暗处的真正幕后主使的打算。
那人就是故意让曲问心来此认出他来的。
因为裴千在曲问心手上。
谢折风无法出手应对雷劫,此时也正在第一城外销毁上官然尸首。
上官了了在尝试凝合众仙修与剑阵之力。
雷劫在即,四十九城各剑阵情势不明,北冥剑阵未必能在第一道雷劫落下之前结出足以抵挡天雷的结界。
时间紧迫。
第一城生灵已经逐渐从深梦中醒来,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人已经发现天穹诡异,正在张皇失措。
可他们都不可能在劫云落下之时逃离。
北冥剑阵一旦被雷劫劈毁,那是殃及两界之祸!
这个时候,还要花时间挡曲问心、救裴千……
太难了。
他如果想救裴千,此刻最兵不血刃、最容易的方法,就是顺着曲问心的误解,应下曲问心的话,假装自己确实就是那个背后之人,从而让曲问心松开裴千,之后再做打算。
可剑阵旁到处都是人。
如果他当真是个不小心被曲问心错认的普通仙修,那还是个好事,顺水推舟再做解释便好。
但他就是安无雪,就是那个符合背后之人所有特征的安无雪。
他要是应下了……那人就是想看他应下!
那人就是想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认下为祸北冥的真正主使的身份!
“宿雪……?”姜轻见他没有开口,仍是喊了他一声,“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莫要担心,我自是信你的。”
曲问心本就因他沉默而面露探究,她戒备地看着,对着裴千的剑都不自觉更近了些。
曲忌之神情更是紧张,他盯着那剑锋,厉声道:“曲问心!!”
裴千赶忙又往后努力缩了缩脖子。
安无雪敛下一切神色,稳着神情,表面似是沉静非常。
可他双唇紧抿,袖袍之下双拳紧握,格外紧张。
刚刚裴千向他求救过,再拖下去,曲问心自己便会反应出不对劲了。
他得尽快应答哄骗曲问心几句,就能轻易救出裴千,届时他们联手不可能打不过曲问心……
可四方仙修都在看着。
他刚准备张口,眼前耳边似又闪过当年所历所闻。
当时荆棘川里,他被万宗高手指责问罪。
他说不是他做的,可别人说“证据确凿”“安首座向来心狠手辣”“你做了那么多怎会少这一件”……
他说他不知道,可别人说“离火宗灵脉只有春华剑痕”“狡辩”“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我若现在认了我就是那个和曲问心合作的人,此后再做辩解,他们还会信我吗?
他呼吸一滞,却听天边又是一道闷雷响。
举目望去,劫云几乎贴着北冥巨剑上那还不足以承受雷劫的结界,已完全压下。
时间不多了。
他心下一定,张口打算先行认下:“我——”
这时——
一把折扇从剑阵中而出,附着灵力,卷起厉风,直冲安无雪而去。
看似带着凌厉杀气。
可安无雪对这把折扇所有者的气息实在太过熟悉,以至于本能便知——对方的攻击没有杀意。
他回过身,脚尖点地后撤,刹那间举起剑鞘格挡。
一声轻响。
剑鞘同那折扇相撞,折扇再度回转,却又朝着安无雪而来!
安无雪却因刚才格挡的动作,离曲问心近了一些。
曲问心此时还当安无雪是那个幕后之人,她摸不清情况,还在思虑是否要出手相帮。
安无雪视线一压,瞧了一眼自己和曲问心拉近的距离……
他又就着那折扇攻势,假意同那折扇周旋。
几个来回间,不过十息的功夫,安无雪已经退至曲问心身前一丈之处!
曲忌之稍稍侧了侧头,手中灵剑本是蓄力待出之势。
可他望着和折扇有来有回的安无雪,率先看明白了什么,竟只是站在那里,反而没有像先前那般急着救裴千。
曲问心眉头紧锁,喃喃道:“不对……”
她却猛地回过神来:“刚才裴千是在向你求救?”
她发现了古怪之处!
但她反应得还是太迟了。
正值此刻,安无雪和那折扇攻势突然一拐,竟然在同一时刻,一同朝着曲问心前后而去!
他们本就只有一丈距离,前后夹击,那折扇甚至刹那间便直取曲问心眉心。
她根本没有办法再管裴千,收剑就要躲开。
安无雪立刻拔出春华,砍断锁链!
——折扇是来助他的。
他刚才是故意和这折扇交手,悄无声息于交手之时接近曲问心,从而出其不意,一举救出裴千!
曲忌之早就等着这一刻,赶忙几步上前将裴千拉到身后。
安无雪这才说:“曲家主,你认错人了,但我该多谢你把我认成他人,这样才给了我刚刚的机会。”
曲问心不过一个躲闪的功夫,人已经被救走,她勃然大怒:“你们——!”
她手袖一挥,不知甩出什么法器,居然荡出大阵气息。
曲忌之提醒道:“宿公子,那是我曲氏秘宝,其中有上百种杀阵,莫要被那东西摄到!”
安无雪只是掠步后退,说:“她用不出来。”
只见刚刚和安无雪佯装交手的折扇灵光一闪,居然直接化作一个红衣男子。
曲忌之认出那折扇化身:“戚宗主?”
戚循轻笑一声,对着曲问心说:“在我面前玩阵道?那你可真是时运不济。”
他双手交叠,顷刻结出好几个法印,连着送出。
北冥剑荡出剑气,瞬时被他摄入手中融入法印里。
那法印对着曲问心轰下,法器光晕还未洒下,曲问心便已被那带着北冥剑气的法印打中,法器之中的阵道法门悉数被破。
曲问心目眦欲裂,正想开口,戚循却不想让她此刻说话,又掐了个灵决,封了曲问心口舌。
周围城主府的仙修见曲问心被戚循所封,纷纷上前,将人拿下。
戚循这才落地,掠步来到安无雪面前。
安无雪刚刚便认出了那把折扇。
可他此刻乍然见着人,还是神思一晃,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想避开对方的目光。
可他还没挪开目光,便瞧见戚循的身体蓦地淡了一些。
——这不是戚循真身!
“长话短说,”戚循快速道,“我在第二十七城,本想传送来第一城,可是第一城似乎出事了,上官了了封了传送,正在竭力调用其余四十八分剑阵之力。我只能分出一缕神识在我的本命法器之上传送而来,没想到刚到就遇到此事。”
他们眼前这个不是真正的戚循,只是戚循的一缕神识在本命法器之上的化身。
“我虽不知第一城究竟怎么了,但北冥剑阵的阵图是我们当年一同画下,我比上官了了清楚其中情势。”
他说的“我们”,其实便是安无雪和离火宗。
可离火宗满门全灭,这一句“我们”,如今已只能是安无雪和戚循二人了。
戚循语速极快:“剑阵共有四十九个灵力流转的节点,要发挥出北冥剑阵的所有力量,阵纹之中的灵力流转必须毫无滞涩,四十九剑缺一不可。
“大部分的分剑阵都没有问题,但是第十五城的分剑阵似乎被完全摧毁,短时间内不可能重立,不要再做徒劳尝试了。”
安无雪一直认真听着,听到此刻,他神色蓦地一沉——北冥剑若发挥不出全力,如何抵挡足足两道登仙雷劫!?
戚循的身体越来越淡了。
他看着安无雪:“四十九剑阵缺一不可,但我们当年其实共准备了五十把剑……”
他的嗓音也越来越淡,最终没了声音。
化身失去灵力支撑,彻底散去,只剩一把折扇,“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裴千急得下意识想拉住人,伸手却扑了个空,赶忙在折扇面前蹲下,喊了几声:“戚宗主?戚宗主?”
“不是吧,凡人话本里才会有人遗言没交代完就死的啊!”
曲忌之说:“他那不是遗言。”
“那他凭什么只说一半!”
“……”
第096章 第 96 章
第二十七城分剑阵内。
戚循双手结印, 双眸紧闭,动也不动。
乔吟乔听两人站在戚循身后,焦急等了片刻,戚循终于睁眼。
“戚宗主!”乔吟赶忙问道, “第一城如何了?为何这里远远看去一片乌黑?传送为何关了?”
戚循蹙眉道:“我不知具体情况, 但我看到第一城有登仙劫云, 上官城主正在调动剑阵所有力量。可我刚才尝试用二十七城的分剑阵沟通其余分剑阵,第十五城分剑阵怎么也寻不着,怕是已经彻底毁了,如今他们也焦头烂额……”
他这话就像是平地一声惊雷, 四周仙修顿时面露惊慌。
乔听还算冷静:“可需我等帮忙?”
戚循摇头:“二十七城剑阵运转无虞,已是尔等——甚至是我, 唯一能做之事了。”
乔吟担忧道:“那缺了第十五城剑阵,他们能怎么办?”
戚循抬眸, 遥遥看向第一城那浓厚劫云所在的方向。
风卷起,吹动他的衣摆。
似有雪花拂过他的脸颊。
北冥入深冬了。
他说:“他的生辰快到了。”
“……谁?这和雷劫还有剑阵有什么关系?”
戚循抬手摊开手掌,接住了细碎飘雪,低头凝视。
“生辰喜乐, ”他说, “阿雪。”-
劫云之下。
安无雪低头看着那折扇, 五味杂陈。
他还记着在霜海上再见戚循之时,戚循对“宿雪”的反应。
戚循刚才看着他的目光……像是已经知晓一切了。
他垂眸敛神, 说:“刚才和曲问心交手, 他在法器上附的灵力耗尽,自然维持不住。”
折扇是戚循的本命法器, 居然就这么传送过来,还直接掉到他面前。
当真是不怕他对当年之事心怀怨恨给毁了。
他叹了口气, 将这折扇捡起来,和谢折风那两个灵囊挂在一起。
裴千还在想方才戚循的话,焦急道:“他说那第五十把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曲忌之摇头:“我自小长在第一城,学习阵道也研习过北冥剑阵,从未见过第五十把剑。”
“北冥一共四十九城,此乃自古以来北冥初立之时便有的定数。从来只有盛衰更改,四十九之数未曾更改过,”姜轻也格外忧虑,“宿雪,你知道那第五十把剑是什么意思吗?”
安无雪不知道。
正是因为不知道,他比其他人都要担忧。
连他都不知道……
“也许上官城主会知晓其中关键,我要入剑阵,”他看了一眼曲问心,说,“曲小仙师,你们曲家的事情……”
“我必会处理妥当,不会让曲家误入歧途之人阻碍剑阵。”
剑阵之中突然荡出一阵狂风!
地动山摇,四方震荡,剑阵外守着的仙修弟子尽皆身形一晃,有的修为不高的修士已经被冲出几丈远。
安无雪心下一凛——上官了了怕是已经在强行调动剑阵之力。
可她不知第十五城剑阵不可能归位,调不出剑阵全力,强行尝试,已遭反噬。
他赶忙转身要往里去,姜轻在一旁持剑而出:“宿雪,我和小裴陪你同入吧。”
“姜道友修为在渡劫初期,还身受重伤,入内恐有性命之危。”他说,“裴千,你照顾好姜道友。”
“好嘞!”
裴千刚一应下,安无雪已经匆忙御剑而起,消失在了剑阵外。
姜轻轻咳一声,困惑地看着安无雪消失的方向,转过头问裴千:“他不也是渡劫初期吗?”
裴千挠头,装傻道:“可能他身上有落月峰的秘宝,能有作用吧……”-
剑阵中。
灵力大震,飞沙走石中,无处不在的阵纹滚着银光,光芒似在一阵一阵地晃荡着。
安无雪以灵力护体,神识稍稍外放,逆着风流而入。
剑光散乱,可这剑阵识得阵主神魂气息,那些捍卫阵法的剑影每每靠近安无雪之时便自行散开。
他就这么来到了巨剑下。
只见上官了了等人正手中结印,身周灵力大盛,经由法印,传入阵纹之中。
一圈若隐若现的小剑影围绕着巨剑,小剑影缓缓转动,其上勾连着千丝万缕的阵纹。
这边是其余分剑阵之缩影。
安无雪神识一扫,果不其然只能数出四十七道剑影。
加上主剑阵,共有四十八个剑阵应召。
劫云之下,笼罩第一城的结界愈发雄厚,可却在那一声声闷雷震响中,显得十分脆弱。
缺了一把剑,北冥剑阵全盛之力发挥不出。
北冥城一众渡劫尽皆脸色苍白,显然灵力已经快要被阵法抽干。
他们方才已经尝试了两次,却还是调动不出剑阵全力。
安无雪刚一靠近,便听到上官了了问他:“你怎么进来了?”
先前那觉得他眼熟的修士也不住地往他这边看。
安无雪答道:“城主不必再试了。”
“何意?”
“刚才戚宗主传来音讯,第十五城剑阵损毁,无法应召。”
“什么?”
“这可如何是好!”
“难怪我等试了两次都不行,城主,如今大家灵力已经快要耗尽了!”
“……”
雷劫轰下,北冥剑阵保不住不说,这一城生灵该如何是好!?
有人听闻此事,手中法印都颤了一下,阵中又是灵风大震。
上官了了缄默片刻,突然低声说:“两刻了。”
谢折风说,第一道天雷降下,只有三刻。
如今两刻已过,只剩一刻。
漂浮的剑影仍在围绕着巨剑晃动。
北冥剑沉稳内敛,耸立于昏天之下,俨然不动。
安无雪也十分焦急。
他走到那缺了一处的地方,看着那第十五把空缺的剑,说:“等不到这第十五把剑了,我们不能再做徒劳无功的事情。戚宗主说,四十九剑缺一不可,但是当年准备了五十把剑。城主,剩下那把剑,你可知晓在哪?”
他这般入剑阵如入无人之境,还从容地谈及剑阵一事,上官了了一怔。
“……什么第五十把剑?”
——她不知道!?
安无雪更是错愕——因为他也不知道。
他本以为是什么他死后的事情,可上官了了不知,他也不知,只有戚循知道,戚循却没有为他指出那把剑所在。
这把剑在哪?
从何而来?
戚循既然提了,这把剑他们应当立刻便能寻到,为何北冥仙修尽皆茫然?
有人仰头喊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滋啦——”
天穹似有尖利声响延绵而来。
安无雪抬眸,看见云层之中雷电翻滚,已经逐渐凝在一起。
那雷电带着足以灭绝长生仙的威力,眼看就要劈下!
上官了了蓦地收回输送灵力的法印。
她抬起自己的本命剑,指尖拂过剑身,一字一句道:“既来不及、寻不到,这第四十九把剑,也不是非要剑不可。”
她反手挽剑,挥出剑影,眉心之中闪出灵光。
她说:“以仙修之陨力祭阵,仙祸以来,不是没人做过。”
众仙陨,而立因果大阵,抹去修浊登仙之法。
楼水鸣自刎,而补照水剑灵力之缺,立成照水剑阵。
她要以身祭阵!
有人回头,似是看了一眼剑阵外的茫茫苍生,不舍地收回目光,笑道:“天雷之威唯登仙者有一战之力,我等实在是以卵击石。缺了这一把剑,一人陨力未必足够。城主若要去,可带我一起走!”
“两人不够,三人可行?”
“我等修为不如城主,但凡人都知滴水可穿石……”
“……”
为何又是以命祭阵!
安无雪咬牙,死死看着那缺了一处剑影的空白之处。
为何又要以命祭阵!
真的要走到祭阵这一步吗?
北冥战力若都祭在这里,剑阵就算不毁,那背后之人的打算是否也算成功了?
而且……仙祸都过去了千载,他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仙修祭阵吗?
不会的。
也不应该!
戚循那句话的意思,分明是说那把剑就在他们唾手可及之处!
一定还有办法。
他不愿放弃,神情一凛,双指并拢凝出灵力。
顷刻之间,祭阵一事还未落定,所有人便瞧见,那后面才闯进来的只有渡劫初期的仙修突然使出灵力,勾动巨剑下浩浩渺渺的无数阵纹。
有人急切道:“小仙师,未得阵主认可,擅动阵纹会被剑影——”切碎。
话未说完。
安无雪身周银光大绽。
巨剑之上,被唤醒的阵纹蔓延而出,自他为中心,四方天地剑影盘旋,北冥剑阵回荡剑鸣之音。
众人纷纷一愣。
上官了了握剑的手猛地一紧:“你——”
安无雪闭上双眸,神识沉入浩然剑阵中,想寻那多出的一把剑。
可是没有。
他的神识穿过万千阵纹,“看”过他当年亲手布下的阵,没有寻到戚循口中那最后一把剑的蛛丝马迹!
到底会在哪里?-
第一城外。
谢折风立于山峰之顶,出寒剑浮于身侧,周围再无他人身影。
上官然被做成傀儡的尸首已被他毁去,第三道登仙雷劫已经不会再形成。
可是……
他看向第一城穹顶。
第一道天雷要降下了。
可那结界强度——显然不可能阻挡天雷!
他立时拿出一张天涯海角符。
符咒被激发,符咒另一端的人问他:“登仙劫云解决了?”
“戚循,”他沉肃道,“你没有修复四十九城剑阵?”
“有一城剑阵损毁,来不及了。”
谢折风神色一变——安无雪还在劫云下,北冥万千生灵还在结界下!
他抬手就要掐断传音,赶往主剑阵。
哪怕以仙者灵力抵抗劫云会遭来百倍反噬,他也要回去。
“谢出寒!”
传音那边的戚循似是看到了他的举动一般。
“你别急着过去,我们当年立剑阵用了四十九把剑,但是可以激发北冥剑全力的共有五十把。安无雪在那里,那把剑就在!”
“第五十把剑?我怎不知,”谢折风皱眉,“你告诉他在哪里了吗?”
“我不敢说。那背后之人以阿雪为幌子,一直用安无雪的身份行于两界,我不知那人知晓阿雪多少事情,也不知那人到底在何处,会不会将我与阿雪所说之事听去。
“北冥这一线生机,我若是说出口,当时耳目太多,反倒容易出事。
“但安无雪可以猜到的。”-
剑阵外。
曲忌之仰头看了一眼劫云,难得沉肃地和裴千说:“若是剑阵拦不住劫云,我会以寿数精血为祭立传送法阵,将你们还有曲问心一起传出第一城。到时候你把曲问心交给仙尊,查清北冥祸事根源。”
裴千嘟囔道:“我才不走。”
姜轻也没了笑意,格外忧虑地看着劫云,又看了看剑阵。
“不知宿雪他们寻着那第五十把剑没有……”-
第二十七城中。
一个挂着白灯笼的凡人屋舍内。
这正是安无雪和谢折风那晚路过的那户人家。
孩童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看着远天黑云,问道:“娘亲,那里黑黑的,是不是有妖魔呀?”
妇人正在缝衣,看也没看一眼,便说:“也许吧。”
孩童回过头来,看向妇人:“那天晚上仙师说爹爹去斩妖除魔了,你说,爹爹和仙师是不是都在那里除魔呢?”
妇人动作一顿。
她温和笑道:“肯定是的。”
孩童对着窗,双手抱拳,手指交叠,低声说:“那我祝愿爹爹和仙师平安顺利,否极泰来……”-
第一城,凡世长街中。
有人从深梦中逐渐苏醒。
浓黑劫云压得如此低,人群繁密之处已有纷乱,有人卷着金银细软,朝着城外而去。
马车人流混在一起,乱成一团。
仙修弟子高喊:“莫要慌乱,莫要伤人!城主不会让北冥出事的,仙门不会让第一城出事的!”
可这劫云越来越低,雷鸣声仿若近在咫尺。
三刻的时间,修士御剑都飞不出第一城,遑论凡人。
可他们只是想跑。
仙修弟子刚刚辟谷,拦不住这混乱人流。
她眼见一个穿着紫色长裙的小姑娘被人流撞倒,赶忙以灵力拨开人流,扶起那姑娘。
“你爹娘呢?”
小姑娘呆呆的:“我没有爹娘……”
仙修微怔。
“仙师,大家为什么要跑呀?天上怎么黑黑的?”
“……因为要打雷了。”
“打雷有什么好怕的?我夜夜宿在商铺门外,听过不少打雷,”小姑娘好奇地望着天穹,“就是会下雨,弄湿了裙子,好冷……”
仙修抬手,替她擦了擦鼻头上的污尘。
这时——!
又是一道震耳欲聋的闷雷声。
人群骤然惊叫起来。
仙修抬头,瞧见云层之上雷光凝成一团,眼看要落下了!
她赶忙拉过那小姑娘,将人护在身下,用尽所有灵力支撑起了微薄的结界,闭上眼,低着头,等着那雷光彻底落下-
剑阵中。
安无雪遍寻无果,额间已冒出岑岑冷汗。
难道没有多出来的这把剑?
不可能。
戚循不会在这个时候骗他,也不会告诉他不可为之事。
这第五十把剑到底在哪里?
当年他们确实提过五十把剑一事。
是在决定立下四十九个剑阵之时。
当年的他看着画好的阵图,说:“所谓道衍之五十,遁去其一,正好是四十九之数。你说北冥当初立城之时,是不是故意遁去这其一呢?”
戚循笑道:“那先人倒是有雅兴。怎么,你想也多一线生机?”
安无雪挑眉:“未尝不可。四十九太过完满了,若是再多一线生机,凑个五十,岂不是有了余地?”
“日后有空闲,确实可行。”戚循这般说。
但当时四十九剑阵都来不及立,他们谁还有心思去多余弄一个?
而北冥剑阵成后,安无雪便入了苍古塔受刑,其后百日,又花了许久修养。
此事他便搁置忘了。
那年他的生辰来临,他都没有心思去过。
戚循不忍见他一人荒凉,找他讨要了春华,说:“好歹是个生辰,你才几岁呢就不过了?春华给我吧。”
离火宗擅阵道、炼器,戚循经常会为他淬炼法器。
他将春华给了对方,继续养伤。
过了半月戚循才将春华还给他,说:“喏,你的生辰礼物。”
他好笑道:“哪有用别人的本命剑当生辰礼物送回来的?戚少宗主什么时候这么会打算盘了?”
那时,戚循把玩着手中折扇,喝了口茶,说:“法器可是修士必不可少的助力,我替你让春华多点用,这是赠你啊——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
等等……一线生机?
千年后的现在。
安无雪思绪骤停,于阵中探寻的神识都收了回来。
剑阵银光一顿。
四十九把剑可以说是北冥剑阵的钥匙,四十九个锁孔同时开启,才能发挥出大阵之威力。
少了一个,阵纹缺失,灵力不足,剑阵威力将会十不足一。
那只有戚循知道的多余的一把剑,便是北冥剑阵此刻的一线生机。
安无雪转头,看向正归于鞘中、浮在他身侧的春华。
当年戚循拿走春华,说要赠他一线生机。
可他把春华来回看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不同,权当戚循耍他玩。
难不成……这把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安无雪抬手,将春华唤回手中。
先前便一直看着安无雪的渡劫修士恍然大悟般道:“我想起来这张脸像谁了。他——他是——”
上官了了面上错愕还未淡去。
刺目雷光一闪!
“轰隆——”
雷劫落下了!!!
上官了了再无其他思绪,举剑就要以身祭阵。
可她剑光未起。
刚刚还瞬间黯淡的阵纹倏尔又光芒大盛起来。
安无雪灵力汇集于那空缺之处,其余四十七道围绕着巨剑的剑影猛烈晃动。
“锵——”
雷劫同结界相撞的那一瞬间——
北冥剑上无数阵纹泛动银光,四十九处灵力流转节点滞涩无阻,剑阵之力汇聚于结界之上。
剑影攒动。
春华出锋,落入那空缺之处,四十九剑嗡然同鸣!
第097章 第 97 章
雷光降下的那一刻, 北冥剑凝成的结界骤然完备。
巨剑同雷光相触,第一城顷刻间如地动山摇般晃动!
结界裂开蛛网般的缝隙。
可它并没有碎裂。
第一道雷劫成功拦下!!!
北冥剑勾连环绕的四十八把剑影,共同调动泱泱北冥所有剑阵之力。
春华气息流转于阵纹之中。
在这一瞬间,北冥四十九城, 除了因剑阵损毁而无法回应第一城的第十五城, 其余四十八城, 尽皆感受到了那随着剑阵巨颤而荡出的剑气!
那剑气凛冽却温柔,锋利却柔和。
有千年前便已在世的仙修,望着剑阵的方向,怔然出神。
这把剑的主人曾经踏过两界千山万水, 行过四海诸城,于仙祸恶战中斩过无数魔修, 战功赫赫,立四海万剑阵, 肃诛魔十三条。
这把剑的主人也在荆棘川打退万宗围杀,抵挡了不知多少灵剑。
世人千年未见此剑出锋。
可千年前便存世的修士们不会认错。
这世间除了出寒剑,唯有这把剑,在那些千年前便渡劫的修士眼中锋锐无双。
分明剑名温润似水, 可剑锋却比出寒还要凶戾。
“安无雪!是安无雪的春华剑——!!”
剑阵外。
曲问心察觉到春华气息, 突然开始疯狂挣动起来。
曲忌之挑眉, 暂时替她解开了封口灵决,很有耐心地侧耳问道:“娘亲想说什么, 让儿子尽尽孝心?”
“这是安无雪的剑!刚才果然是他!他为什么不认——”
曲忌之又给她封上了。
他笑着说:“是, 果然是安首座和戚宗主联手,将你这大逆不道之人生擒, 不认你为仙门修士。”
“唔——唔唔……唔!!”
曲忌之凝出水珠:“娘亲刚才喊那么大声,渴了吗?”
曲问心摇头。
曲忌之点头:“那是渴了。”
他手一挥, 水珠直接朝曲问心脸上浇去。
“唔唔唔——!!!”
姜轻本来在认真调息,此刻终于看不下去了,低声问裴千:“曲氏私底下是这样的家风?”
裴千盯着剑阵和劫云,老神在在道:“凡人有云,上梁不正下梁歪,姓曲的为什么这么有病?那不就是家传的。曲忌之好像和我们说过啊,他身上无情咒破之后,和曲问心之间就不一样了。”
姜轻擦了擦额间的汗:“我没想到是这样的不一样,曲小仙师说的还是过于保守了。”
第一城外。
出寒剑浮于谢折风身侧,已蓄势待发。
以仙者躯硬抗天雷,会让雷劫威力更甚,但不论如何,只要剑阵有丝毫不敌天雷之兆,他都会出手。
可北冥剑鸣传出千万里,结界成功拦住了第一重天雷。
天涯海角符的另一端,戚循笑道:“怎么样?我就说安无雪能猜到。”
谢折风没有应答。
他倏地眉头紧皱,神色痛苦。
——安无雪的傀儡印发作了。
“谢出寒?你怎么不说话?”
“他灵力耗尽了。”谢折风沉声道,“他现在只有渡劫初期!”
传音符另一头,戚循也骤然一惊。
他刚才只能传送折扇至安无雪面前,根本没办法探查安无雪如今的修为,但安无雪和他共同面对曲问心之时太过游刃有余,以至于他下意识把对方当成了那个千年前巅峰时期的落月首座。
巅峰时期的安无雪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激发阵法之力,可只有渡劫初期的安无雪——如何抵挡第二道天雷!?
“谢——”
传音符被掐断。
谢折风双眸已如幽潭般黯然,他抬头,迎着狂风,看着那威势不可挡的劫云,面上尽是杀气戾意。
安无雪身上傀儡印发作之感不住地转移到他的身上,他忍耐着周身剧痛,却更恐惧。
师兄不可能放弃撤走。
若是剑阵挡不住第二道天雷,以命祭阵是最快的路,以安无雪之性情,绝无可能让他人祭阵而自己苟活……
难道他要再失去师兄一次?
这绝无可能。
他绝对不能让此事发生。
山峰灵力暴动,沙石滚落,眨眼间,谢折风已直冲剑阵而去!
与此同时,剑阵中。
安无雪立于巨剑下,灵力注于春华之上,同整个北冥剑阵仿若融为一体。
他嘴角溢出鲜血,却仍然脊背挺直地站着,纹丝不动。
此刻,他作为春华的剑主,就是那缺失的剑阵,就是这四十九剑之一。
这才是当年他出苍古塔后,戚循送他的生辰礼。
春华毫无变动,是因为戚循确实没动春华剑。
戚循是在北冥剑阵之上,耗时半月,加了认可春华的阵纹。
只要他手持春华入阵,他便是五十个剑阵之一,他便是北冥的一线生机。
可当年他的修为除了谢折风以外无人能敌,戚循也不曾想到将来。
如今安无雪只有渡劫初期,结界抵挡第一道雷劫的那一刻,他浑身一颤,灵力瞬间被抽空,周身经脉如撕裂般剧痛。
他紧咬下唇,喉间满是腥甜。
上官了了还维持着举剑打算自刎之姿,神色一片空白。
别人都不可能认错春华气息,她又怎么可能认错。
那是……
“宿雪……?”她嗓音轻颤,“兄长……?阿雪……?”
一时之间,谢折风为何突然留了个“炉鼎”在千年无人烟的霜海上,又为何寸步不离地将人带在身边,“宿雪”又为何对许多事都如此熟悉……
种种困惑,豁然开朗。
她未曾来得及欣喜惊讶,却又想到“宿雪”与她一同破观叶阵时种种,登时什么都明白了,却又什么都不想明白。
若不是刚刚……她已经祭阵而死了。
千帆过尽,她居然又被安无雪救了一次。
北冥剑阵仍在颤动。
结界之上的蛛网正在愈合,劫云迅速凝出了雷光。
第二道天雷即将紧随第一道天雷落下。
安无雪又是一声闷哼。
他经脉灵力全空,可傀儡印似乎没有发作。
谢折风给他的灵囊被灵力冲开,星草散出仙者灵力,飘入他的身体里。
其余众渡劫仙修尽皆无力思虑其他,全都手中结印,全心全意将灵力灌入剑阵。
可安无雪和他们不同。
他们只是为剑阵提供运转之灵力,而他和春华现在是剑阵的一部分。
方才天雷一击,已抽空了他所有灵力。
他如今只有渡劫初期的身体根本不足以成为四十九剑阵之一。
可春华是他的剑,只有他能用。
无人能替他。
谢折风留给他的星草已经尽皆枯萎,灵力被他吸收殆尽,却完全不够用。
那毕竟只是用以减缓傀儡印发作的灵力。
他稍稍仰头,看着那迅速再度浓黑的劫云。
还有一道。
第一道天雷已经拦下,他不可能在应对第二道天雷之前松手。
宿雪的傀儡之身,能点燃心头血吗?能以寿数气血为祭行回光返照之举吗?
若是以身祭阵,他的神魂之力应当足够维持春华这一“剑阵”吧?
最终还是要走到祭阵这一步。
但祭一人——祭一个已经死了千年的人,似乎是对两界局面最无损伤的选择。
他本想着此间事了,寻一处与前尘往事尽皆无关之地,养一院花草,在树下挂个秋千,闲来无事,便抱着困困,在阳光下闭目休憩。
可惜了……
我其实还是挺想活下去的。
但是北冥的万千生灵,也很想活下去。
“兄长。”
上官了了似乎在喊他。
安无雪疼得头晕目眩,双耳轰鸣,全然没有反应。
他本就不再认这称谓。
“阿雪?”
“……”
上官了了惨然道:“宿公子。”
安无雪瞧了她一眼,想着杯水车薪总比束手待毙要好,问:“城主,你可有补充灵力的丹药?”
上官了了停在他面前。
她说:“兄——宿公子,当年,对不起。”
“这个时候我不想——”
“你不想与我说这些,我知道,”她说,“我也知道现在情势危机,我不能浪费时间。”
她蓦地抬手结印,分明结出的是同其余渡劫仙修用以灌注灵力的法印一模一样的。
可这法印居然勾动阵纹,银光如水波般涌动,最终居然流向那些勾连着春华剑之处。
安无雪呆了一瞬。
他现在是四十九剑阵之一,轻易动弹不得,只能站在原地,睁大双眼怔怔道:“你要朝春华灌注灵力?这样行不通,现在春华是四十九剑之一,我是供给春华的剑阵,我修为不足——”
上官了了已经动手了。
她身周灵风卷动,灵力大盛,尽皆通过剑阵之中的灵纹朝着春华而去。
可这些灵力却只是流经春华,毫不停顿地通过春华汇入安无雪体内!
安无雪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澎湃灵力便游走在他经脉之中,胀得他说不出话来。
顷刻之间,上官了了居然开始境界下跌!
她从半步登仙之境,直接跌到了渡劫后期!
可安无雪的境界却开始攀升到了渡劫中期,还在往上攀升。
他骤然明白上官了了要干什么。
她这是趁着他以身入阵之时,借由北冥剑阵,将自身所有灵力都汇入他这个“剑阵”之中!
安无雪高声呵斥:“上官了了!”
两界从前传他狠辣,可他严肃之时,从来只是对着外人,不论是师弟还是了了还是戚循秦微等人,安无雪都是温柔而平和的。
千年后再见,世间诸人和他都是萍水相逢,他无了温和,却也没了肃穆。
这是他难得的厉声厉色之时。
可上官了了却没被他吓着,毫无停顿之意。
他怒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只听女子飘然悲苦的嗓音传来:“兄长之性情……应当是不想要我的东西的。可眼下第二道登仙雷劫不会给我们喘息之机,兄长千年前救我一次,方才救我一次,也救了北冥。
“这里只有我的修为能将你送至渡劫巅峰。
“于公,我该拼尽全力助兄长一臂之力。
“于私——我已经无法和你谈私了……”
她出观叶阵后直至现在,终于笑了一下。
下一瞬,她面色一白,周身猛地一震,千年修为在这一刻尽数倾注入阵中,灌进春华,涌入安无雪体内!
安无雪之境界陡然攀升至渡劫后期、渡劫巅峰……
离那半步登仙之境,只差一点!
这时,谢折风刚入剑阵。
傀儡印发作之兆却突然消失。
……师兄灵力恢复了?
他思绪虽滞了一瞬,可脚步未停,仍朝着北冥剑而去。
北冥剑前。
眨眼之间,上官了了毕生修为已几近散去。
“兄长若是以渡劫初期的修为,无法维持抵抗第二道天雷的结界,”她坚定道,“我不可能让你祭阵的,不论如何,我也能祭阵。我要么祭阵,要么将毕生修为送给兄长,让兄长以剑阵之能挡天劫——两者择一,兄长就当最后给个情面,让我留条性命,可好?”
安无雪双唇微动,却不知能说什么。
他意外过,生气过,无可奈何过。
现下事成定局,听她这般说,只道:“……倒是什么都让你说了。”
上官了了坦然道:“千年执掌北冥,我总该有点长进。”
她已面如白纸,浑身颤抖,修为落入小成。
可她还未停下。
雷劫落下前的那一刻,她主动破道,将剩余灵力修为尽皆送入阵中。
安无雪只觉经脉痛楚瞬间消散,灵力充盈于丹田之中,春华悦动,久违又熟悉的感觉冒上心头。
他的修为重回当年之巅峰——半步登仙之境!
“轰隆——”
又是一声惊天雷鸣。
第二道劫云落下。
雷光覆盖整个北冥第一城。
上官了了修为跌至辟谷,失了所有力道,软倒在地。
第一城中,凡人惊叫不止,魔修隐匿其中张皇保命,仙修急切却无能为力。
北冥剑又是一次剧烈颤动。
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结界却突然再度凝实,扛下了第二道天雷!
地动山摇。
可雷光过后,天穹劫云散去,天光乍泄。
第二十七城中,本在倾力影响剑阵的戚循动作一顿。
挂着白灯笼的凡人屋舍里,孩童探头,朝妇人喊道:“娘!娘!乌云散了!爹爹和仙师把妖魔打跑啦!”
第一城中,凡世长街之上。
此起彼伏的惊叫忽而一同停下,凡人怔怔看着乍然放晴的天穹,一时之间还未反应。
小仙修没等来劫云将自己劈得魂飞魄散,缓缓睁眼,听着怀中的小姑娘笑她:“仙师骗人,没有下雨!”
正值日升之时,东方洒下灿灿日光,流金染上千家万户。
安无雪瞥见那一缕日光。
可他精疲力尽,春华失了他灵力掌控,“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他闭上眼的那一刻,似是闻到了熟悉的冷息。
有人一刻不曾来迟,转瞬间在他身侧,轻柔地将他拥入怀中。
第098章 第 98 章
谢折风方才便到了。
他眉心雪莲剑纹隐约泛着乌黑, 此刻终于隐下,心魔的叫嚣与劝诱在这一刻归于死寂。
若不是安无雪最后修为瞬间攀升,成功再度激发北冥剑阵全力以拦住第二道天雷,出寒剑眼下已经剑指劫云。
剑阵刚刚平寂, 谢折风知道北冥四十九城中还有等他号令的落月弟子, 第一城生灵还等着这一场雷劫的解释, 曲氏魔修和曲问心背后之人或许还在第一城中流窜……
可他看着师兄那如坠鸟跌落的身影,刹那间,什么都忘了。
谢折风低头看着怀中的人。
师兄的脸上很是苍白,分明已经力竭昏睡过去, 眉心却皱得紧紧的,似是梦中还在忧心那已经结束的登仙雷劫。
他不禁抬手, 轻轻抚平安无雪的眉心。
可他刚一收手,那刚刚平展的眉心再度紧锁。
若是他能入梦, 他恨不得持剑替师兄斩了梦中那些扰人清梦的妖魔。
北冥剑下,有的渡劫修士也在两道雷劫之后力竭,干脆在这不可能有魔修放肆的剑阵内打坐调息。
有人尚还清醒,望着出寒剑尊和那位突然死而复生还救了北冥的首座, 面面相觑, 一时之间无人敢动。
上官了了气若游丝道:“他不恨你?”
她指的是这段时日谢折风和安无雪似是并无恩仇地同进同出。
谢折风瞥了她一眼, 自嘲道:“他若是愿意恨才好。”
上官了了惨笑一声:“这才是他。他怎么样?有受伤吗?”
谢折风探了探安无雪经脉——渡劫每个境界之间的差距都比一个大境界还要大,安无雪转瞬间从渡劫初期到半步登仙之境, 经脉骨血负担太大, 此刻正在本能地吸收着灵力。
附近灵力都在疯狂往安无雪身上涌,形成了一股看不见的漩涡, 好在谢折风是仙体,不会被这疯了一般的灵力涌动所伤。
没什么大事, 就是需要灵力修养。
谢折风稍稍放下心来,看向上官了了,抬手落印,在上官了了身上下了个术法。
他说:“我替你下了幻术,隐去你境界跌落一事,幻术会维持三日,应该足够你善后。”
他目光扫过在场仙修。
“在此之前,上官城主修为尽失一事若是传出,致北冥纷乱,吾剑斩之祭旗。”
此地但凡拎出一个,都是仙门望族或是千宗万派的执牛耳者,此刻却尽皆垂首道:“是。”
谢折风又丢给上官了了一物。
上官了了接过,意外道:“……借影石?”
这灵物能暂时记下一时半刻之事,但存世之数不多,使用又需要大量灵力,基本没人会想到。
谢折风会有此物,还是登仙后费尽心思寻到。
他这一两百年来总是奔走四方查那些被扣在安无雪身上的罪名,习惯藏于袖中,没曾想在观叶阵中用到了。
眼下丢给上官了了,其中存了哪一段往事,又要让上官了了去做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他又给远在其他城的玄方发了道调度落月弟子善后的传音。
做完这些,谢折风急着带安无雪去修养,抱起人便要走。
上官了了对他说:“城主府东南侧有一个长满梅花树的小院,深冬已至,此时远远望去已经能看到满院梅花。那是千年前他落脚北冥时最爱住的地方,我封禁多年——”
她止了话语。
谢折风和安无雪已经不见了-
一处分剑阵前。
玄方本在听着弟子禀报分剑阵修补情势。
可第一道天雷劈下、剑阵荡出春华气息时,他便完完全全怔在那里,弟子连唤他几声,他都毫无反应。
他最近因为宿雪这个和首座一模一样的人出现,总是会想到首座,是他太想再见到首座,产生错觉了吗?
怎么可能……?
他是不是入了什么魔修捏造的幻境?
这一千年来,他曾经想过许多次,如果当初有人出手呢?
如果他没有因那些看上去头头是道实则都是污蔑的话而犹豫呢?
如果当时他在首座见到仙尊之前,将人拦下带走呢?
首座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首座死了,落月的峰主长老们虽然不说,却总是在路过磨剑石时,看着剑痕怅然叹气;仙尊闭关八百年;戚宗主毫不停歇地奔走四方,想寻当年真相,想找复生之法。
可这么多个春夏秋冬过去,首座魂灵仍然毫无踪迹。
时间久了,他时常听到那些闲言碎语。
仙尊这些年来不是没有查清一些脏水。
可是一件两件地澄清,总有人说那是落月为了自己的名声、仙尊毕竟是首座的师弟……
他会为首座辩解,辩解到最后只觉疲惫——就算那些真是首座做的,首座在仙祸之时对天下的功绩,难道不值得众生嘴下积德吗?
因为最后污名收场,便连先前的一切都不作数了吗?
可他哪怕修至渡劫,成了修真界第一大宗的峰主,也终究只是一人之言。
那时,玄方才真正明白,何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可他所感,哪有首座当时感受之万一?
春秋打眼过,他已经快习惯这种看不到希望的麻木。
直至照水一事真相大白,宋芜出封被所有人看在眼里,养魂树精带来的过往飘入千家万户……
那又如何呢?
人死了千年,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而此时此刻,玄方感受到了阔别千年的春华气息。
玄方怔然间,第二道天雷便已劈下。
这一回,北冥剑阵荡出的,是更强劲的带着春华剑气的气息。
绝无可能是幻觉。
是他。
他没死。他回来了。
他分明是死在世态炎凉中。
可那把剑尘封千年,一朝出鞘,便是北冥剑阵将要倾颓之时。
“峰主?峰主?”弟子一直在喊,“峰主?峰——”
弟子一顿。
“……您怎么哭了?”-
第二十七城中。
戚循收了灵力,看着那已经拨云见日的第一城的方向,久久不语。
他遥遥望了许久。
乔吟茫然不知,可乔听曾和安无雪共同应对过第二十七城之危,识得安无雪气息。
他在飘雪中、巨剑下,抱剑等了戚循许久,直至戚循回神,他才问:“戚宗主,刚才以剑阵之力阻了劫云的气息中,最强劲的一道是宿雪的气息。我识得他。你刚才提到的人——是他吗?”
戚循侧过头来:“你的语气,好像和他很熟?”
“算是朋友。”
“朋友……”戚循喃喃道,“我和他也是朋友。曾经是。”
现在……他不知安无雪还愿不愿和他之间互称一句朋友了。
“曾经……?”乔听一愣,面露担忧之色,“戚宗主可是和他有什么恩怨?我和宿雪只是萍水相逢,虽然说不上多了解他,但第二十七城先前危难之时,是宿雪和仙尊一同解了危局,他是个好人,若有错处,多半不是有心之举,非他本意,还望戚宗主莫要介意。”
戚循一愣,兀地大笑出声。
他地位非凡,修为高超,突然如此,乔听和乔吟都摸不准他的态度,神情愈发担忧。
尽管如此,乔吟还是硬着头皮,抱剑上前道:“戚宗主,我弟弟所说不错,我愿以二十七城担保,宿公子他——”
戚循抬手止住了她的话。
他话中满是自嘲:“我不是在笑你们,是在笑我自己。两位与阿雪萍水相逢、不知细节,却能为他辩解,毫不犹豫地替他说一声‘非他本意’,而我当年却……越是熟识,竟然越是严苛。”
他一挥手,扔了两袋格外珍奇的法器灵宝给乔吟和乔听,说:“阿雪在二十七城,多谢两位有所照拂,此乃谢礼,应当足够二十七城重振旗鼓。”
“阿雪既已出手,少则一两日,多则三四日,他之身份还有北冥所发生之事,两界必然尽知。”
“乔城主,乔公子,还望到时候,两位眼下和我说的这些话,届时依然不变。”
话落,戚循身影已经不见。
危局已解,剑阵传送已开,他去第一城了。
乔听愣在原地,竟是没听懂戚循在说什么。
可是几日之后,安无雪死而复生的消息传遍两界四海,他坐在茶楼中躲着想要寻他回城主府的乔吟,听着来往修士交谈。
众人口中虽只提了落月首座,可他回想起此前仙尊和宿雪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才知道戚循那日之言是何意。
他回想着儿时听过的关于落月峰那位首座的传言,着实和自己认识那个宿雪完全不一样。
他喝着茶,听来往修士说——
“谁知道当年到底怎么回事呢?”
“他救了北冥,该不会有别的目的吧?”
“很多和他有关的事情,仙尊都发了记载真相的玉简……”
“可是修真界现在不都是落月峰说了算,只要仙尊想,把黑的说成白的——”
“当——”的一声。
乔听本命剑尚在鞘中,却直接在那几人所坐的桌上落下,戳出了一个大洞。
那几人的茶水全被他打翻,他满不在意道:“破损我赔,但是几位明知有落月玉简还编排无辜好人,是不是也该赔个罪?”
“……”
这些都是后话了-
安无雪没死。
短短几日,上至仙门氏族、大宗小派,下至平凡百姓,都听过这五个字。
安无雪不仅没死,据说几日前北冥浩劫,不知从哪来的登仙雷劫将整个北冥第一城覆盖,春华气息连出两道,北冥皆知——安无雪救了北冥。
上官了了将一个借影石挂于剑阵之上,织了一场幻梦,借阵主之权,以剑阵之能,将当年安无雪“戕害同道”一事展现于世人眼前。
她当着所有仙修的面,言明自己当年识人不清、错冤无辜,因果延绵千年,险些害了如今的北冥,万死难辞其咎,无颜再执掌北冥,不日将会将城主一位交托。
宋不忘在照水城中听闻此事,怔然许久。
秦微刚刚出苍古塔,险些没站起来。
苍古塔顶层只有安无雪一人活着出来过,秦微能活着出来,还是因为他职责在身,不可任性,谢折风特意叮嘱过弟子注意他的生死,在他垂危之时给他送来灵药,他这才在反复的苦痛中熬了出来。
他都如此……当年的安无雪呢?
他本想把伤养好之后,为安无雪去四海寻一些修炼灵物,可听闻北冥一事,他大笑几声,拖着伤重之躯,亲自在那些写明千年前真相的玉简之上,添上了北冥一事。
如今,除了离火宗一事,已经再无其他。可离火宗灭门的苦主戚循都没说什么,其他人又能说什么呢?
秦微便干脆领着司律峰弟子,满四海地发玉简。
霜海前,那先前为安无雪引路过的女弟子站在长松下,恍然看着先前自己同宿雪交谈过的地方。
她还记得,那晚明月挂在松上霜雪后,她和仙尊留下的那位宿公子,谈及首座的往事。
如今回想,竟然一切都是妄言。
她自言自语地对着长松说:“我隐约听说,仙尊留下宿公子,是因为宿公子和首座颇为相似……”
她想起了那人一双温柔的桃花眼微弯,全无戾气,不论她说什么,那人都是静静地听她说完。
首座也是这样的吗?
当真是端方君子,无愧金身玉骨之名。
“也不知北冥如此纷乱,宿公子怎么样了……”-
不过几日,北冥尚在收拾残局之时,两界便已是人言人云,纷纷扰扰。
安无雪却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好像回到了残魂归于荆棘川之时,空空茫茫地飘荡四方,漫无目的,失了来处,丢了去路。
那第五根天柱似乎一直在自己身侧,无声无息地顶天立地,好像没有人看到它。
就这样,很久,很久,很久……
大梦一场。
他醒了。
他睁眼——我做梦了吗?
好像做了。
也全忘了。
屋外有人轻声问道:“首座醒了吗?”
第099章 第 99 章
这一声“首座”, 小心翼翼地从门缝中传来,伴随着窗隙送来的风,飘在浮尘中,喊得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曾醒来。
他揉了揉双眼, 看向屋内格外熟悉的摆设。
春华躺在他的身侧。
我在北冥?
这里不是北冥的城主府吗?
他习惯地用了个除尘法诀起身, 行至窗前, 推开透着天光的纸窗。
凉风立时吹入他的衣襟。
他修为重回半步登仙之境,灵力充沛,自然便会自行运转,丝毫不觉着冷。
满院梅花绽开, 冬风送来细雪,挂落满梢。
梅花瓣随风而落, 铺满小院,送了他满眼的深冬芬芳。
好像这千年都没有走过, 他还在北冥的城主府,还在剑阵初立之时。
可他记得先前发生了什么。
观叶大阵、登仙雷劫、北冥剑阵……
他晃了一瞬,一个白团子从门前绕来窗边,一下子冲入他的怀中。
“……困困?”
“呜呜!”
门外敲门的人方才似是怕打扰到他, 此刻确认他醒了, 这才又敲了敲门:“首座?”
他皱了皱眉:“玄方?”
玄方怎么在这里?为什么叫他首座?
他一个松手, 困困便明白他的意思,从他怀中飞起, 冲到门前, 用爪子拉开了门。
果然是玄方。
玄方乍一看到安无雪,居然比安无雪还要怔愣。
他眸光闪烁, 欲言又止。
他捧着个精致的托盘,上头放着用料昂贵走线精细的衣裳, 还有几个丹药瓶子和一个灵囊。
安无雪掀开自己左手衣袖,看到了傀儡印。
他还是宿雪。
他没记错,也不是做梦。
……是谢折风把他带来了城主府?
“此处是我当年常住之地,”他说,“没想到千年转眼过,故地仍在。进来坐吧。”
玄方这才将托盘放在茶桌之上,关上门入内。
可他没有坐下。
他已是落月的一峰之主,此刻却仿佛回到了千年前,以一个小弟子的姿态,立于安无雪身旁。
“首座,先前霜海旁,我……出言不逊,实在该打……”
安无雪眸光一转,回忆了很久,才想起来他初到霜海之时,困困来找他被玄方撞上,对方似乎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他都忘了。
“玄峰主说的是那日困困冲入我怀中,峰主提醒我莫要越矩之事?玄峰主在落月峰地位超然,当时只是提醒一个炉鼎不要没了分寸罢了。”
虽说以身份待人确实不对,可他已不是对方的首座大师兄,没什么好说的。
他这短短一句话,既将玄方放在了峰主的身份上,又把自己从落月中撇开,哪怕玄方明明喊他“首座”,他却还是那个只会在意玄方有没有凶到困困的“宿雪”。
玄方神色惨然,却毫无抱怨之言。
“仙尊有事离开北冥几日,让我照顾首座。我看首座一直穿的都是落月普通弟子的法袍,寻了一件峰主所用的新衣。等回了落月,我再给您备新的。”
“对了,这些丹药都是一些补充灵力的灵丹,淬炼过许多回,没有杂质。”
“还有,灵囊里是我觉得首座可能需要用上的东西……”
安无雪静静地听着,对玄方的话似是没什么别的感觉。
但他还是听完了,才问:“北冥现今如何了?”
“观叶阵破,劫云散去,没出什么大事。但是有些仙修遇到观叶阵死门,已经……落月弟子正在同北冥仙修一道处理危局之中的死伤,第十五城剑阵在昨日被修好了,曲家那位小仙师抓了不少本宗潜藏的魔修,各城都在肃清魔物。”
“曲问心呢?”
“她被审了几回,却一个字都不曾说过。仙尊说她不可能知道背后主使在哪,我们怕她之后有用,暂时没用搜魂之法。”
“可有抓到曲问心背后之人?”
“不曾,天劫过后,仙尊曾以仙者神识来回探查第一城,没有发现什么异样。那人要么是隐在仙修中,要么是早就在惹起祸端之后离开第一城。”
“是好事,”安无雪却说,“那个人不敢和仙尊当面交手,便不可能是仙者境,这才只能行阴诡之事。”
他问完这些,总算放下心来,却又想到自己此刻的处境。
心间突然沉甸甸的。
“你知晓我的身份,现在……都知道了?”
玄方神色一顿。
“是——”
“多谢你的东西。”安无雪得到肯定,便赶忙打断了玄方。
他鲜少有逃避的时候。
可是此刻,他不想听。
当时剑阵危急,天雷在即,他知道自己会暴露身份,可他没得选择。
眼下危局已解,他难得放任自己一番,不想听身份暴露后的事情。
他已经有很多事情总是逼着自己去做,或者逼着自己放弃,只这么一点小事,非是不敢,而是不想。
可老天总是习惯和他作对。
玄方和他说:“首座休息得如何了?院外有一些北冥仙门氏族和门派的仙修,剑阵挡下天雷之后,他们也都知道首座回来了,正候在门外,等你醒来,想见你……”
安无雪抱着困困,抚摸困困后背的动作一滞。
“……想见我?”
“是。等了许久了。”
“想见我,还是想见安无雪?”
玄方呆了呆,似是没理解这句话。
他面前的不就是安无雪吗?
安无雪也没在意他的反应,又说:“算了,既然要见我,躲着也不是事。就在外面吗?”
“是……”
“那劳烦玄峰主转告一声,我即刻便出来。”
“首座,”玄方苦笑,“当年我还小,曾在落月山门前,见首座剑斩宵小,护佑落月山门。当时我希望首座来日能立于两界之云端,俯瞰苍生之风雪,我当年未曾践诺,苍天既然又给了一次机会,自然是愿为首座肝脑涂地。”
“‘麻烦’二字,实在是说不上。”
安无雪却轻笑一声,闲话家常般道:“可玄峰主不也终是成了护佑苍生的一方高手吗?”
玄方一滞。
“呜呜……”困困在安无雪怀中打了个滚。
安无雪拍了拍它的头让它安静,这才接着说:“玄峰主喊的首座,他毕生只是为了两界苍生,死前若说是有遗愿,那应当就是两界清平。”
“如今两界清平,玄峰主镇守一方,那对于你口中的首座而言,便算不上是不曾践诺。”
“若说是对我——我与玄峰主唯一交集,不过是半年前的落月相识,实在是没那个脸面,让玄峰主这样的人为我肝脑涂地。”
“不论我是谁,玄峰主是玄峰主,我是我,麻烦了就是麻烦了。”
安无雪既不受玄方的悔歉,又不施之怨愤,仿若两人当真只是因缘际会,几面相识。
玄方张口便想反驳。
可他目光落在安无雪身上,瞧着青年端坐在茶桌旁,垂眸望着怀中的白团子,神色温和,一双向来温润的眼睛里盛满光华。
窗外冬梅飘香,凉风送雪而入,冻不着境界高深的修士,却仿佛停滞了时光。
他竟是不敢开口打扰。
他只好无声作揖,退下去告知那些等在屋外的人。
房门又开又合,安无雪复又抬眸,看着窗外长了千年的仙梅。
“花开又败,风雪再大,只要根系还在,来年总会再有花香。”
怀中的小东西听不懂他的话,“呜呜?”
“该下的雪,总是要下的。”
他说。
害怕逃避总是没用的。
他放下困困,让小东西待在屋内,也没用玄方给他带来的那些东西,仍然穿着那身素衣,自己拿起春华走了出去。
院外站了好些个仙修。
安无雪稍一打眼,看着那些熟悉的家纹或者配饰,便能认出——北冥齐氏、王氏、薛氏……
还有一些门派。
大多都是渡劫期,有的人甚至当年和他打过不少交道,却也曾在万宗围杀之时,站在人群中质问他。
当时他是墙倒众人推,很多人不知真相,只是随波逐流,怨恨会让他自己困于过去,所以他从来没想计较什么。
有人似是正在问玄方他何时出来,见着他走出,院外突然一片死寂。
这是安无雪重新醒来之后,第一次以上一世的身份现于人前。
还是旧人面前。
他握剑的手紧了紧。
其实他还是想安安静静地活在这个从前不曾体会过的盛世里,做一个废物,做一个凡俗,等到寿数将至,天人五衰,就在这样一个梅花院落里,躺在雪和梅中。
可惜天命总是不愿意让他如愿。
有人终于打破了沉寂:“安首座——”
“诸位,”安无雪率先道,“我前几日消耗颇大,刚醒来,也许有些不清醒的地方,说话也未必妥当,先在这边请诸位见谅了。”
玄方鼻头一酸。
本就没有人能说话一直妥帖完美。
放在他人身上,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这些。言语之失,谁又会当回事呢?
可安无雪却好似将这份谨慎刻进了骨子里,担心一言之错,便会让人心生不满与积怨。
这世间脏恶万千,总能得人谅解。唯独他的首座,肩上背了太多苛刻。
院外仙修也大多神色复杂。
没有人想到,安无雪救了北冥不计其数的生灵,维持北冥剑阵不毁,出来见到众人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一句话。
氏族门派的仙修中,有人一步上前。
安无雪眸光一凝,眉头紧锁,顷刻间拔剑而出。
在场之人都是见过千年前春华锋芒的,这一声剑鸣分明不带灵力,却让众人尽皆神色一紧。
那本来要上前的人也赶忙止住脚步。
可安无雪只是持剑而立,不疾不徐道:“诸位若是要和我分说千年前的事情,我这千年来确实没有长进,还是只能说一句——不是我做的。有些事情出寒仙尊已经查清,其中细节我也不知,问我不如问落月峰。”
“我这一回并无意两界高位,北冥出手是无可奈何,之后若无必要,我不会插手四海万宗之事。”
“我话已至此,若是还有什么要计较之事,我也不是坐以待毙之辈。春华当年见血便不分仙魔,如今也不是懦弱退让之剑。”
先前要上前那人神情一抖,竟是直接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安首座。”
安无雪一愣。
人群后方,一声叹息传来。
其余诸人察觉到来者气息境界,立时让出一条路来。
红衣男人手持折扇,缓步朝他走来。
“阿雪,”戚循嗓音哀然,“他们是来向你赔罪和道歉的。”
第100章 第 100 章
来者是戚循, 安无雪下意识便想转身回去。
可戚循说的话让他有些困惑。
赔罪?
道谢?
他仍手持春华,维持着戒备之态,双眸之中却闪过一丝空茫。
师弟和玄方不论与他关系如何,终究是曾经同门, 会在他死后千年渐改当年态度, 他虽然也意外, 却能明白一些。
可院外的这些人,能与他恩怨全消都算是清净的结局。
又哪来的什么道谢赔罪的?
他出来之前,本是做好了一言不合又要动手的准备。
安无雪出神怔愣间,方才跪下那人已经接着戚循的话说:“戚宗主所言甚是。我当日就在北冥剑阵之中, 一时眼拙,不曾认出安首座。我修为不如上官城主, 当时只能略尽绵薄之力,给剑阵输送灵力, 无力回天之际,却见安首座以身入阵,连挡两道雷劫。”
“此后雷劫结束,我知晓许多真相, 寝食难安, 已在院外等了两日……”
对方嗓音入耳, 安无雪乍一回神,细细看去。
他瞧见那人腰间挂着的灵囊上绣着齐氏家纹, 那日既在剑阵中, 想必是齐氏的渡劫修士。
齐氏……
他入观叶阵,还遇到过齐氏已经陨落的先人。
原来是这般因果。
应对登仙雷劫时, 他记得此人确实在场。
听上去,似乎是雷劫结束之后谢折风或是上官了了说了什么。
他不清楚, 也不在意。
“你是北冥修士,”他说,“尽你之力,救第一城生灵,本就是你们北冥的事情。你既然已经承你之责,便不算愧对北冥,来找我说干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首座也救了北冥——”
“我救的是无辜受累的生灵,不是北冥。”
是北冥也好,照水也罢,或是琅风鸣日,亦或是没有毗邻四海的那些地方,都没什么区别。
既如此,那就谈不上什么道谢。
“不、不仅是北冥……”
齐氏仙修已经有些面红耳赤,“还有我齐氏先辈陨落的原因,族内不知真相,误把首座当罪魁祸首,直至如今……还有、还有上官公子之死,还有其他!仙尊和上官城主都已告知我们……”
“哦……”安无雪恍然。
原来赔的是这个罪。
他不疾不徐地说:“那似乎和我也没有关系。我已经不是落月峰首座了,我姓宿,单名一个雪字。”
那人神情一滞。
安无雪没死的消息传开之时,两界中人不知安无雪为何没死。
有人觉得是仙尊当时便没有动手,有人觉得是长生仙无所不能,行起死回生之举……
可无论如何,荆棘川之事不可能当做没有发生,安无雪这个名字也确实死了千年。
再怎么样,也无可更改。
安无雪既然说了自己叫宿雪,其余人越是对着宿雪赔罪安无雪之事,越是显得当年围杀可笑。
齐氏仙修果然说不下去了。
他僵在安无雪面前,就这么跪着。
安无雪却不想受这跪拜大礼,抬手挥出灵力,便把那人强行扶了起来。
他想,他是不是真的该在落月峰还是荆棘川给自己立个坟,对着每个来找他的修士说——“要骂还是要夸,是要跪下大哭一场,还是泼洒狗血大骂一场,都去安无雪坟前自便。”
这些人爱吊唁,便去坟前哭去,对着他一个活人哭,他还打发不了这些人,当真是麻烦。
他怎么没早点这么做?
被他扶起来那仙修还是不愿退去,又说:“千年前,北冥齐氏曾前往荆棘川……”
那人一顿,竟是有些没脸细说。
但此人提到荆棘川,说的是什么,已经明了——安无雪在荆棘川被万宗修士围杀,那时他只是经脉被浊气侵蚀,分明没有入魔,却无人信他,只想让他认罪。
先前照水真相广告天下,落月本就解释了很多细碎“罪名”,而北冥雷劫事后,除了离火宗灭门一案,所有事情都已清楚。
若不是如此,他们直至今日,怕是仍然坚信安无雪修浊入魔、误入歧途。
其他人这时纷纷道:“当年我等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黑白不分啊!”
那齐氏仙修梗了许久,这才厚着脸皮继续说:“虽然首座出手,是出于救人本心,但对我等而言……雷劫那日,我齐氏不论仙修还是氏族内的凡人,大多都在第一城内。雷劫若是落下,齐氏一族怕是难有完卵,首座与北冥诸多仙门有旧怨,却没有袖手旁观,反而以德报怨,我实在是有些惭愧。”
他说着,竟然又要跪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偿还当年之过,首座若有吩咐,即便是要了我这条命去——”
安无雪听着,再度以灵力拦着那人,不让那人跪下。
对方已经满脸通红、全是愧色,可安无雪眸光轻转,竟像是听到什么幽默之言,勾了勾唇,说:“这位道友……不,不止这位,诸位道友——我千年前,也曾在北冥多年。”
他说完这话,众人纷纷面露困惑。
安无雪却懒得解释,直接收起春华,也没管站在一旁的戚循,转身便回院了。
“首座——”
有人想拦。
温和的嗓音飘入众人耳中:“我有些乏了,诸位若是有人想找我算那些我也不知道的账,直接朝我拔剑便是,在下奉陪。若是其他,恕不相迎。”
话音渐行渐远,安无雪的身影也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他分明毫无尖锐之意,却冷得让人不敢追去。
那齐氏修士仍然站在原地,似还在思忖安无雪刚才说的话。
玄方先前不会懂,眼下却能听懂。
他叹了口气,对那齐氏仙修说:“阁下,首座当年背负如此多的污名,即便他没有挽救北冥,这些委屈就不存在了吗?他一定要救了北冥、做了什么,才能配得上一句赔罪,得到尔等一句愧疚?
“而且——你刚才说,齐氏曾参与千年前荆棘川围杀,并冤枉过首座莫须有之罪,而首座以德报怨,救了北冥第一城,因此你深感羞愧,来此道歉赔罪。
“可千年以前,首座就没有救过北冥吗?北冥纷乱不是首座和仙尊城主等人合力终了的吗?北冥剑阵不是首座主立以镇压北冥浊气的吗?就算首座天赐玉骨金身,生来就该救乱世于倾颓,但他所做,早就远超于天道所赐吧?”
“怎么当年齐氏可以不由分说动手,如今却又这么容易记得雷劫之恩?”
“因为——”
“因为千年前你觉得理所应当。因为安无雪拯救天下苍生是该做之事,只要没做到最好、没能让所有人满意,那便是错。而如今‘宿雪’没有这个标尺,那只要‘宿雪’受了委屈,都能被人看到,而不论‘宿雪’做了什么,只要是做了,都会被人感谢。”
玄方说到这,嗓音一沉,自己也觉着好笑。
十成之事,安无雪若是没能做好那一成,便好似连做好的九成都不算数了。
可安无雪死了一回,变成了宿雪,十成之事,做一成就能得到感谢,做到五成就能轻而易举地被人感恩戴德。
其他人如此,玄方自己当年不也如此?
又有什么好五十步笑百步的呢?
他止了话语,终是无言。
玄方字字诛心,那齐氏仙修神色惨然,一句辩驳之话也找不出来。
“我……”他垂头丧气,“确是什么都迟了……”
其余诸人面面相觑,无言许久。
那齐氏仙修无可辩驳,没了法子,可他又愧疚难当,实在不愿意就这样离去。
他干脆直接掏出了一块玉牌,强行塞到玄方手中。
“这是刻了我北冥齐氏家纹的令牌,不论在哪都可号令我齐氏修士。还请玄峰主转交安首座,让我等略尽绵薄之力……”
其余诸人见状,像是终于寻到了口子,纷纷挤到玄方跟前。
“这是我王氏驭使灵兽用的琴谱……”
“还有我的……”
“我的……”
“……”
院外玄方焦头烂额,院内安无雪直接以结界隔绝了外界声响,终于重回清静。
他刚回到梅花树下,一道天涯海角符便不知从何处远道而来,似是染着厚重风尘。
在观叶阵前,安无雪若是感受到这符咒所属者的气息,怕是会挥手便将天涯海角符打碎。
可现在……
他竟是犹豫了一下。
他甚至不是在犹豫要不要毁了,而是在犹豫要不要听。
送来这道符咒的人却生怕他抬手毁咒一般,天涯海角符刚到他眼前,他犹豫刚起,谢折风那低沉平稳却裹着关切的嗓音便传入他耳中:“师兄醒了?可有不适?傀儡印如何了?灵力有滞涩之处吗?有什么缺的?玄方有照顾好你吗?我不在北冥,但会尽快回来的……”
安无雪:“……”
他以前怎么没觉得师弟这么啰嗦?
他这回不犹豫了,挥手使出灵力,把天涯海角符捏成了齑粉。
身后传来一阵轻风,似有灵力波动。
“玄方能拦住其他人,果然拦不住你。”
他没回头。
“阿雪。”戚循这样喊他。
成片的梅花树下只余下他们二人,再往里便是卧房,安无雪已经无处可退。
他与戚循的相见,终是躲不掉。
他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到戚循,对方站在万宗修士之前,执剑对他说:“安无雪,我和你自此恩断义绝,你死我活。”
而后他死了。
这辈子第一次见,是霜海上,明月下,戚循对着他这张脸看了许久。
也不知那时,戚循对着“宿雪”,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终于回过头去,看向不远处的红衣男子,低声说:“戚宗主。”
戚循双眸一红,几步来到他跟前。
“……戚宗主?”他喃喃道,“看来我没有得到什么优待。”
安无雪对他,同刚刚对院外那些仙修,并无区别。
“……你是来问离火宗一事?”安无雪只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不怪我吗?”
“恩断义绝,你死我活,”安无雪说,“我做到了。我没怪你,离火宗无一幸存,我也很难过。如果你我易地而处,当时的我突然得知落月峰遭劫,我也未必能冷静。”
戚循手中折扇一收。
“无可厚非,也无话可说,是这个意思吗?”
安无雪无言。
戚循便又说:“你……你死之后,我日日回想你那日所言,常常去被挖空的灵脉看春华剑痕,想了很多很多遍。我忘了从第几遍开始,我渐渐冷静了下来,觉得一定有问题。
“可是我实在看不出问题出自何处,就这样寻了几百年的真相,去了很多秘境,还上过很多所谓的复生之法的当。”
他故作轻松地耸肩道,“真是浪费了我好多法宝。”
安无雪只当是听别人的故事:“那真是可惜了。戚宗主,我真的有些乏了。”
戚循动作一顿,神情微僵。
他只能说:“明日是二月初五。”
“……嗯?”
“阿雪,二月初五是你生辰。”
安无雪这才想起来这个日子。
他的生辰其实是故地的遭难之日,最开始他是不过的。
可后来谢折风替他斩断了这一执迷,他才知,越是在意越是难以放下。
再之后,他开始以平常心对待生辰,年少时会和戚循、秦微还有上官了了,还有一些故友,一道在落月峰庆贺。
但后来……
后来他身边没什么人,便渐渐忘了过。
“……你说起生辰,我倒是想起来了——千年前的那个生辰礼,我还是该和你说声谢谢。”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雷劫之时,若无春华这一线生机,一切都未可知。
戚循怅然道:“我千年前没告诉你,是想着留个惊喜,可惜后来世事太多,渐渐掩了此事……”
“当时你和北冥算是闹翻,我知你还是会操心北冥苍生,指不定将来还要来北冥,所以想着让北冥剑阵认可春华,以防不时之需。”
“那都已经是千年前的贺礼了。你如今有什么想要的生辰礼吗?”
“戚循,”他总算喊了对方的名字,“我连忌日都有了,过什么生辰呢?”
此言是他随口而出,既是调侃,也是拒绝。
可对戚循来说,这短短一句话,似乎比先前所有言语都要冰寒。
戚循僵直地站在他身侧,双手都抓着折扇,却连如何开扇都忘了。
他就这么被安无雪送客送走了。
梅花院中总算彻底安静了下来。
没有来客,也没有故人。
安无雪终于任性了一回,没有去想傀儡之祸,也没有去想这一次次祸乱的根源,就那么抱着困困,坐在院中发呆。
他足足发呆到了夜晚,又抱着困困去睡了。
这一晚,他睡得格外沉稳。
夜色愈发浓稠。
月朗星稀。
劫云并没有给繁盛的北冥带来多大的影响,这仙道昌盛之地,哪怕入夜,也有不少修士御剑穿梭于夜空之中。
一道道灵光像是交织的流星,将凡世悲喜都飞入梦中。
“……呜呜?呜呜?”
安无雪被困困扯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眼,却见天色仍然暗着,窗户开了个缝,外头似乎不算暗。
不算暗?
他好像没有在院中留灯。
困困还在急急忙忙扯着他,要把他往屋外拽。
他登时起了警惕之心,披起外袍推门而出。
困困却没跟着出来,一溜烟回到了床榻上,藏进锦被里。
“吱呀——”
夜风“呼呼”灌入他的衣袖。
芬芳花香混着飘雪与寒梅,拂过他的脸颊。
他的警惕顷刻间化作怔然。
他站在门前,看见满院堆满了泛着如星雾般的蓝光的寒桑花。
院中小道都被这满满当当的寒桑花遮盖,瞧不见一点儿空隙。
梅花挂着明月,为满地寒桑盖上一层光影。
师弟站在寒桑花中,回过头来看他。
那人墨瞳比幽夜更为深邃,却又藏着期许,只这一眼,他仿若瞧见了当年尚且年少、还未登临仙尊位的师弟。
他从来不曾见到这般阵仗,阵仗中还站着个谢折风。
“……仙尊这是把寒桑崖搬空了?”
谢折风眸光一闪,居然有些讪讪。
“我听他们说,北冥人以寒桑花示爱,寒桑之上的冰霜越冷,代表情意越浓,所以北冥人总以采到最冷的那朵寒桑花为荣。可我……”
长生仙不畏寒不惧热,这分明是世人都艳羡之处,可他站在寒桑崖上,又一次觉着这体质当真碍事。
他只能感到寒桑花瓣有些许冷意,却找不出最冷的那一朵。
出寒仙尊的剑能斩尽天下妖魔,可面对这满山的寒桑花,最终却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
他说:“这里面定然是有最冷的那一朵。”
安无雪站在花海后。
他双唇轻动,却不知自己想说什么。
他当年收过很多很多朵寒桑花。
可他一朵都不曾留下。
如今当年最想要的那一朵就藏在这满园花海中,可凡世都已经沧海桑田。
都这么久了。
这么这么的久,他已经不再执意了。
他扫了一眼梅花树下的点点蓝光,躲着谢折风直勾勾的视线,顾左右而言他:“所以你把它们全摘了?驻地在寒桑崖旁的薛氏没有和仙尊闹吗?”
谢折风面露茫然。
安无雪得到了肯定答案——谁敢和仙尊闹。
这人怕是搬空了寒桑崖都不知,那其实是薛氏所属。
他刚想让谢折风将这些送还给薛氏,谢折风却又突然喊他:“师兄。”
安无雪快速眨了眨眼,鸦羽似的睫毛轻颤,抖落方才挂着的细雪。
身前的人低头,打开灵囊。
白光一闪,安无雪一晃眼,只见师弟伸出双手,掌心朝上,虔诚地捧着一朵雪白的莲花送至他面前。
“观叶阵中,你和我说你喜欢归絮海的雪莲,可阵中只有第一城,我实在拿不到此物。我一直记着,我没忘。雷劫结束后,正好你因突破沉睡,我去了归絮海……”
琅风城在至西,北冥城紧挨极北境,来回至少两日。
这人还要善后北冥诸般事宜,安无雪睡了不过三四日,仔细算来,谢折风在劫云散去后,竟是一刻不曾停歇。
“……这是归絮海至深处的雪莲,埋于深海中,得海水冰雪呵护,从未受过罡风之苦,最是明亮。”
“师兄,”他说,“生辰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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