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 131 章
安无雪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和谢折风本来就离得极近。
再靠近一些, 他们鼻尖都要撞到一起,气息交缠,温热交织。
他感受着这人“活”着的气息。
谢折风气息稍沉,双手似是轻微地动了一下。
——安无雪突然靠得如此之近, 他几乎下意识便想将人拥入怀中。
可安无雪居然比谢折风还快一步。
他向前一倾, 猛地抱住谢折风, 低下头抵着师弟的颈窝。
他抱的很紧。
男人双臂不过刚刚举起,霎时浑身一僵。
他双瞳一颤,双唇微动,一双手想动却不敢动, 紧张而又无措。
“……师兄?”
安无雪感受到师弟身上的冷息环绕而来,闭上眼, 轻声在那人耳侧说:“嗯,我在。”
谢折风微怔。
师兄的话语太过轻柔, 太过温暖,让他一时忘了曾经,忘了那些担惊受怕。
他回过神来时,双臂已经落下。
他比安无雪抱的还要紧。
安无雪没有推开他。
他生怕这一刻是突如其来的幻梦, 他一松手, 师兄便不见了。
安无雪靠着他, 雪白的脖颈后侧毫无防备地显露在他眼前。
他眸光一暗,恨不得现在便低下头, 在那上面留下痕迹。
一如当年在冥海水渊中……
但他喉结轻滚, 什么也没做。
他忍住了。
这是谢折风许久不敢奢想的一刻。
他根本不敢打破。
师兄还活着,被自己抱在怀中, 没有推开他。
谢折风瞬间红了眼眶。
他不想被师兄察觉自己的丢人,背着安无雪, 悄悄用灵力擦去泪痕,稳着嗓音问:“昨夜师兄梦到了什么,怎么如此难过?”
安无雪没说,但他还是察觉到了师兄的难过。
“记不清了。”
安无雪说。
他就这么埋在谢折风的怀里,声量很轻很轻,回答道:“我只是觉得你在门外等了我一个早晨,有些心疼。”
谢折风不想让他看到他死在落月山门后发生的一切。
那他便装作不曾发现。
“我……”谢折风反倒有些局促,“我不妨事的。”
故意说这些话想让师兄心软的人是他,听到师兄因为这么点小事心疼,连这么丁点的心疼也不想看到的人,还是他。
又是一阵轻风走过。
困困不知何时趴到了秋千上,慵懒地晒着北冥午后的太阳,一声不吭。
安无雪和谢折风就这样无声地相拥了好一会。
他这才想起来今日要回落月峰,总算松手后退。
他退后时,谢折风双眸一暗,恋恋不舍。
“师兄,我们现在回去?我已经交代好玄方,让他留在北冥这边善后。”
“嗯……”
安无雪突然晃了一下。
——他整夜都在谢折风生前死后的幻境中,那幻境太过耗费心力,又横跨八百年,他神魂憔悴,稍稍松下心来,便是一阵晕眩。
谢折风赶忙扶住他:“师兄!”
安无雪摇头:“无妨,没站稳而已。走吧。”
谢折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当真没事?”
“走不走?”
出寒仙尊完全禁不住师兄一点儿的冷脸,赶忙唤出灵舟,扶着安无雪上去。
困困“呜”了一声,自行飞了上来,钻入安无雪怀中。
灵力卷起长风,扫落满院梅花。
寒香送远,梅花飘零,灵舟乘风而去,不过片刻便离开了这与安无雪渊源极深的北冥第一城。
城后冥海海浪的声音逐渐拉远,只剩下飒飒风声。
安无雪本来想同谢折风说说话。
可他实在倦怠,困困还发现了他的疲倦,在一旁安抚着他的神魂。
四方云卷云舒,晴空万里。
安无雪就这么无知无觉地睡着了。
他刚睡着,谢折风便从灵舟外走了进来。
“呜……”困困小声喊着。
谢折风小心翼翼地行至安无雪身侧,一双黑眸看他人时从来凛冽,看着安无雪,却只有温和。
“师兄?”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睡着的人没有反应。
谢折风又喊了一声:“师兄?你睡着了吗?”
“……”
看来是真的很累。
哪怕是一宿噩梦,也不可能让一个渡劫巅峰的仙修累成这样。
方才的拥抱是谢折风奢求许久的美好。
可是美好过后,谢折风冷静下来,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他无声地解下安无雪腰间的灵囊。
灵囊上有安无雪的禁制,但这种随手落下的禁制对他来说形同虚设。
他先前从未用境界压过师兄,这一回倒是偷偷摸摸地用上了。
安无雪从幻境中醒来后就急着给谢折风开门,当时放得太过匆忙,灵囊系得都格外松散。
谢折风不费吹灰之力,就从灵囊中掏出了那个幻境光团。
光团比先前小了许多,只剩浅浅一层金光。
显然是已经被人看过了。
谢折风无声地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被师兄看到了。
他看了一眼困困。
“……你怎么不拦着他一点呢?”
“呜……”
困困赶忙用双耳遮住双眼,心虚地缩成一团。
谢折风却已经无心管它。
灵舟上附了法诀,正在疾速穿过云端,朝着落月而去。
两侧云层排开,鸟兽避让,四方风景眨眼间后撤千丈,结界却隔开了灵舟内外,灵舟内平稳而沉静。
好似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可谢折风盯着已经黯淡许多的光团,面色僵硬,识海之中已是千言万语,惊涛骇浪。
雪莲剑纹浮现,乌黑之色萦绕。
“他在可怜你。”
“师兄的性格你还不清楚吗?他对身边之人从来心软心善,他认回你是他的师弟,自然对你也会心软。”
“你忘了他说自己是宿雪的时候,对你是什么态度了吗?他恨不得远离你,恨不得从此与你永无相见之日!”
谢折风气息渐沉。
“师兄看了‘我们’死后千年,这才对你如此。”
“这不是爱。”
“这只是怜悯。”
“他在委屈自己,怜悯你。”
是这样吗?
“是我动的手,那又如何?没有你就没有我,还是你害死了他。”
“恩爱不疑真心相付?”
“痴心妄想!”
识海晃荡,浊气翻涌弥漫。
灵舟上的法诀是谢折风落下,他心神不稳,法诀瞬时无人掌控,灵舟猛地一晃!
沉睡中的人眉头微皱。
谢折风瞬时回神,稳住灵舟。
安无雪只皱眉了片刻,待到灵舟又平稳了一段时间,这才舒展眉心。
安无雪没醒。
谢折风又看了安无雪好一会儿。
半晌。
他这才把光团塞回灵囊中,原样挂回安无雪腰间-
安无雪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
谢折风喊醒他的时候,灵舟已经停摆在霜海门前。
困困趴在他的肩上,他睡眼惺忪地踏下灵舟时,瞧见云皖和曾经为他引路过的那个女弟子还有一众落月弟子正低头抱剑行礼,恭迎谢折风。
他走出灵舟时,有不少人偷偷往他这边瞥了一眼,目光随意。
——这些人见过他,在他还是宿雪的时候。
有人正在问:“听闻仙尊于北冥迎回首座,不知可否需要我等为首座清扫出新的洞府……?”
“不必,”谢折风嗓音低沉,“师兄与我同住霜海。”
这人背对着他,安无雪只能瞧见出寒剑尊挺拔的背影。
安无雪对同住没什么异议,但他听出了些许不对。
师弟分明上灵舟前还好得很,怎么现在浑身上下都在说不高兴?
他眸光一凝,正打算走上前去。
有人拦住他:“仙尊与诸位师兄长老议事,你不在落月弟子册,还请——”
出寒仙尊已经回过头来,方才面对众人的冷色稍缓:“师兄醒了?休息得如何?”
众人面色猛地一变。
为安无雪引路过的女弟子震惊之下忘了低头,瞪大眼睛看着安无雪。
云皖呆的手中之剑都晃了一下,险些掉在地上。
拦着安无雪的弟子面色一白,赶忙便要跪下。
一股渡劫巅峰的灵力却轻而易举地托住了他。
安无雪轻笑道:“你拦着‘外人’参与要事,符合规矩,不算大事。只是以身份取人不好,若是以后在外历练,容易因此吃瘪。”
那弟子连连称是。
安无雪这才走向谢折风:“睡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还累?”
谢折风面色稍缓。
但安无雪还是觉得师弟有心事。
但此地人多,他不好询问,便先说:“我有一事想吩咐落月弟子去办,不知师弟可否允我一下?”
谢折风赶忙说:“师兄是落月首座,做什么不必得我允许。”
安无雪:“……”
他这么问,就是想着,他若是直接吩咐,他人怕是会猜测他没给仙尊留面子。结果谢折风这么应答,他还不如不问。
他无奈一笑,对那些弟子说:“仙尊北冥一行,仙体有恙,我也状态不佳,但如今两界形势不稳,我和仙尊要在霜海闭关尽快恢复。诸位请看守霜海,开启护山大阵,封锁落月。”
众人皆是一惊。
就连谢折风都愣了一下——“仙尊”二字如今已经是两界生灵心中的定海神针,他隐瞒了许久心魔一事,就是因为此事传扬出去容易大乱。
没想到安无雪直接透露出他如今有所限制。
但他没说什么。
既然是安无雪的决定,其中必然有所打算。
其余人见谢折风没有否认,更是心中大惊,赶忙应下便去办了。
眨眼间,结界笼罩霜海,落月之上护山大阵开启。
唯有安无雪和谢折风还站在顷刻间封锁的霜海上。
“师兄为何要封锁落月?护山大阵开启,动静极大,消息必然会传扬出去。”
谢折风走在前头。
“我要的就是传扬,”安无雪说,“我刚刚在北冥震慑了想要揣测我复生之法的人,那人又一步计划失败,此刻必然会筹划下一步。敌暗我明,给那人太多时间反而对我们不利。”
谢折风点头:“所以你故意放出你我状态不佳的消息,让那人觉得眼下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逼那人尽快出手。”
“对。”
他们说着,正巧走过了安无雪千年前在此处栽种下来的那颗长松。
他上一回走过这里,还在听着引路弟子讲述着他生前“恶事”。
如今不到一年,竟然是另一幅光景。
安无雪停下脚步。
他看着师弟的背影,总觉得师弟有了心事。
明明只是在灵舟上飞了一日,他睡了一觉,怎么就不太对劲了呢?
他刚想问,谢折风便回过头来,眼神闪烁,犹豫了片刻,先行问他:“我刚才擅自决定师兄与我同住,你……若是不愿,不开心了,我现在去为你寻一处洞府,或者把师兄从前住的地方解封……”
“我当时都没说什么,如今也没说什么,你怎么会觉得我不愿意?”
谢折风目光躲闪。
“师兄一向好说话,我只是担心你心有不满却不告诉我……”
安无雪皱眉。
他走到这人跟前。
谢折风不看他。
他干脆搭上谢折风的双肩,近乎要和这人脸颊撞上。
他稍稍抬眸看着对方,捉住了这人的视线。
谢折风气息一滞。
安无雪低声在师弟耳侧说:“我若是心有不满,昨日就不会抱你,此刻也不会这样同你说话。你不明白吗?”
男人双眸一暗。
安无雪听见这人气息急促了一瞬,倏地——
这人像是失控了一般,力道极大,抬手按着他往后推去!
安无雪猛地撞上身后长松枝干,撞得那长松抖落下簌簌霜花,挂满他们二人肩发。
有人用灵力护住了他的后背,霜雪满地,他却没有任何感觉。
“你——”
他骤然对上谢折风幽暗的目光。
师弟压着嗓子,似是在努力地克制着:“我……我贪心,但我知道我不敢要。我如今能和你还以师兄弟相称,还待在你身边,得你心中一点空余,已经心满意足了。你别这样哄着我,如果……如果日日这般,我当真会贪得无厌,得寸进尺。”
他不想师兄因为看了那过往千年而妥协,以此来可怜他心疼他。
安无雪缓缓眨了眨眼。
“……哄着你?贪得无厌得寸进尺?”他古怪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谢折风深吸一口气,双眸居然有些红,“师兄,我不是什么端方君子,你若是心中不愿却还让我得寸进尺,等到哪日你受不了了要抽身离开,我……”
他咬牙。
“我未必能忍得住不强留你。”
安无雪正在被谢折风抵在长松下。
松林淡香和这人冷息都包围着他,好似天罗地网。
但无处可逃的更像是这个在他面前放着狠话的男人。
他心尖一痒,眉梢轻动,火上浇油般说:“那你为何要忍呢?”
第132章 第 132 章
谢折风正在看着师兄的双唇。
他看着那双薄唇微动, 送出清冽动人的嗓音。
他喉结滚动,双眸幽幽,攥着安无雪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此言一出。
谢折风心中始终绷着的那根弦就这么断了。
——别说了。
——他快克制不住了。
安无雪听不见师弟心中的挣扎。
他无奈道:“我说你为何下了灵舟便心事重重的样子,原来是在想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谢出寒, 你人哑巴, 心里话倒是真多, 你——唔!”
骤然间。
唇齿相交。
一切声响似是被突然凑近的那人吞了下去,谢折风不由分说地落下久违的亲吻。
不是上一次试探那般带着报复似的野蛮,也不是包含试探的别有目的。
它冲动而又纯粹。
安无雪登时心念一空。
——谢折风在干什么!?
他不过片刻惊诧,那人根本没给他任何喘息之机, 攻势如疾风骤雨而来。
“唔——”
他双眸一滞,眸光微涣。
冷息不容反抗地黏着在他身上的每一处, 他们的灵力冲撞在一起,却谁也没有伤到谁。
傀儡印被熟悉的气息瞬间勾动, 他全身都没了力道,靠在长松粗干上,落入谢折风怀中。
“唔……”
谢折风更加用力了。
傀儡印的发作此刻发作在谢折风身上,他气息愈发急促, 四方灵力不住地扫落霜雪, 覆在他的黑发之上。
安无雪着实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又热又迷糊, 根本没办法思考其他,只能本能地推了推谢折风。
这般的推拒反倒像是催促, 男人停了一瞬, 刹那间更用力了。
朦胧中,安无雪稍稍睁开双眼。
师弟面容近在咫尺, 雪莲剑纹闪动。
这是……?
剑纹异状……
安无雪猛地拔出神来——心魔!
他一愣,这人又在得寸进尺, 似是在顺着他的唇角往下亲去。
他赶忙一推。
可仓促之中,他的力道太轻,灵力太软。
谢折风气息沉沉,抓着他,低声喊他:“阿雪——”
“——嗯?”
这人倏地一滞。
安无雪咬了他的唇角一下。
谢折风神思还未清明,黑瞳似是蒙着一层雾,又浮现淡淡血丝。
他愣了片刻,骤然露出慌乱之色,赶忙后退几步,同安无雪拉开距离。
安无雪听着这人念了几句清心咒,浑身灵力这才重新平复了下去。
师弟又看向他,急忙道:“师兄,我刚才……一时失控。”
安无雪咬牙。
一时失控?
听上去可真是无辜!
这人刚才那般……他也险些沉在得来不易的片刻温存中,若不是瞧见雪莲上的乌黑,还不知这人心魔已经发作得如此严重。
他在灵舟上睡着的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问谢折风:“你的心魔怎么回事?”
“惯常如此……”
安无雪压根不信:“小谢公子什么也不告诉我,这是又要做个哑巴了吗?”
“小谢公子”这个称呼,还是千年前琅风城未破、谢追尚在人世时,城中修士这么喊年少的谢折风。
他们总会说:“小谢公子生得真好看,听说修行上很有天赋,怎么偏偏不说话?难不成真的是个哑巴?”
安无雪没想到自己也有亲口说这种话的一天。
谢折风被他突然这么一刺,已经懵了。
出寒仙尊还在忧虑师兄会不会因此生气,无时无刻不在同识海中叫嚣的心魔争斗,一时之间分辨不出师兄的怒火从何而来。
“算了,我也不想听你说,”安无雪双指并拢,将神识凝结于指尖,“收回灵力护体,打开你的识海,我要进去一观。”
谢折风双瞳一震:“师兄!”
安无雪已经伸手点在这人眉心。
谢折风可以很轻易地挥开他。
若是这人死活不给他看,封闭的识海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弹开他的神识。
但谢折风没有。
安无雪能感受到师弟的紧张与抗拒,但仙者灵力没有伤害他分毫,依旧让他的神识畅通无阻地进入识海之中。
师弟不想让他看,但还是没有阻拦。
这是安无雪第一次进入谢折风的识海。
哪怕是上一世双修,他们也不过是神魂交融,神识交缠。
识海是修士最隐秘的地方。
观看识海,同剖开一个人的心来读没什么区别。
安无雪没想到谢折风的识海是这样的。
四方都是沸腾的乌黑——那是心魔浊气。
心魔的声音响彻识海,时不时伴随着谢折风斩钉截铁的回答。
“……你为什么还要忍?”
“你都带着师兄回葬霜海了,结界落下,你想干什么都可以,何不任性而为?”
“这世间仙者诸多顾忌,善人不得好死,唯有妖魔才能想做什么做什么!”
安无雪:“……”
师弟的回答很是短促。
“闭嘴。”
他识海被心魔撕扯,神魂痛苦,可是内心却不为所动。
识海翻腾得更厉害了。
随后又是一些安无雪从未听过的千言万语。
谢折风清醒的意识在喊他:“师兄,别看了。”
安无雪不理会他。
若是不看,这人根本不会同他说这些。
他瞧见了不少幻影。
全都是不同模样的“他”和“谢折风”。
有的是记忆中的过往,有的是刚才发生的片刻,有的……是从未发生过的,不知是谢折风还是心魔所想的场景。
“……”
难怪谢折风这么不想让他看见。
识海轻轻晃动了一下,谢折风清醒的嗓音局促而又窘迫:“师兄,这些没什么好看的……”
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乍一眼看过去,他差点没忍住直接在谢折风的识海中对心魔出手。
他气都气不起来,只想等一会收回神识,好好问问谢折风,到底为什么憋着那么想法不告诉他。
安无雪凝神,撇开杂念,细细听了一会此起彼伏的心魔言语。
他终于明白灵舟上发生了什么。
他这才收回神识。
与此同时,谢折风缓缓睁眼,双唇微动,踌躇犹豫。
安无雪又敲了这人额头一下。
“你原来是这么想的?我心疼你才哄着你?是,你倒是没想错,我在幻境里看到的时候,心疼了许久。”
谢折风急了:“师兄!心魔是我自己的事情,同你没有关系。”
“心魔是你的事情,可你我哪怕没有这些恩仇,你就不是我的师弟了吗?”
安无雪这一回说得格外缓慢。
“我为什么不能心疼了?我的师弟心魔缠身八百年,分魂八百年,他还怕我看到这八百年而不敢言说,我确实心疼。”
谢折风神色一顿。
他黑瞳倒映着安无雪的身影,眼神幽深却沉肃。
他说:“可是我更心疼师兄。”
安无雪一愣。
“我确实怕你瞧见我‘死’后千年,因为我知道你会因为我分魂八百年而心软。其实我已经不记得那时候的疼了,那些疼远没有寻不回你的时候觉着疼,所以应当是不怎么疼的。”
“而且……难道师兄不疼吗?”
谢折风眼眶微红,“我直至如今都不敢回想,你浑身是伤,又被浊气侵入经脉,抱着希望回来找我,却在落月山门下看着‘我’走远的时候,会有多难过?你从来不喊疼,唯一的一次,我却没能把你抱起来,没能持剑立在你的身前……”
如果他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让安无雪看到他的疼,那师兄的疼怎么办?
师兄被拼尽全力护住的两界修士围堵在荆棘川的时候就不难过吗?
师兄罪名加身无可辩解的时候就不委屈吗?
师兄孤魂飘荡千年,就不痛苦了吗?
千年前,他的师兄肩上已经扛了太多的东西,如今好不容易可以都放在他的身上,他那曾经算不得苦楚的苦楚,怎么能又成为安无雪肩上的重担呢?
“不要可怜我,”他说,“我可以穷尽一生追寻你,也可以日日夜夜陪伴在你身侧,恳求你,但你可以不用答应我的恳求。
“我确实总是在克制,我很想强行让你只能看到我一人,我也确实总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了。但我会忍住的。”
安无雪缄默许久。
他先前想说师弟婆婆妈妈的,可这番话听完,却说不出口了。
他抬手擦了擦唇角。
指尖沾染上了些许鲜血。
他咬谢折风的那一下极为用力,还用了灵力,咬破了谢折风的唇,自己也沾染了血。
这人身体是化形而出,鲜血细看其实没有生人之气,他先前从未细细瞧过,因此没有发现。
他用指尖摩挲了一下这滴鲜血。
他嘀咕道:“心疼你才给你好脸色?我从前杀了那么多妖魔和作恶仙修,怎么没心疼过他们呢?我若只是对你心软,我干脆给你再下一个无情咒让你忘了一切,做个不为私情所扰的仙尊就行,还在这边担心你那妖魔骨同心魔的关系?
“你想忍,那你自己忍着吧。”
他直接转身,朝着他先前住在霜海上的卧房而去。
困困不知何时已经独自飞走,去了松林深处玩耍。
只有谢折风一人还站在这满地扫落的霜雪和松叶上。
他也抬手,擦下嘴角鲜血。
他想着安无雪刚才自言自语的那段话。
——“我若只是对你心软……”
“只是对你心软”。
什么意思?
不只是对他心软……?
谢折风神色一顿。
前方不远处,安无雪站在长廊上,突然回头喊他:“愣在那干什么?”
一阵长风送来。
安无雪眨眼间,出寒仙尊已经掠步至他面前。
男人双眸之中已经没了先前的局促与慌乱,反倒装满了明亮。那人骤然揽住了他的腰,动作小心翼翼,仿若在捧着什么举世无双的珍宝。
可师弟手中力道不减,牢牢地将他锁在怀中,生怕他下一刻便溜走一般。
他一愣:“你——”
天旋地转。
两人身后,一处卧房门被灵力打开。
又“砰”的一声关上了。
安无雪意识到自己被人放到了床榻之上时,只听见那人在自己耳边说。
“我忍不了了。”
第133章 第 133 章
浮空岛冷风不止, 霜雪千年不停,浓白挂在连绵长松之上,一层又一层累下。
结界隔绝了世间一切,像是把时间都凝固在天穹下方。
安无雪意识沉浮中, 又听到师弟在自己耳边轻轻呢喃。
“阿雪。”
千余年前, 浮空岛下的山峦之中, 他听到少年这般喊他,只是佯装生气地敲了对方额头一下,让对方喊他“师兄”。
也是千年前冥海万丈水渊里,鲛族腹地不见天日, 年轻仙尊意识朦胧地拉着他这般喊他,让他一念之差, 不曾离去。
如今……
他睫毛轻颤,眼眶润上湿意, 双瞳蒙着浅浅的雾。
他轻声说:“你……这、这一回……可别忘了……”
“若我再忘了,那我便神魂永浸黄泉水,枯骨永镇苍古树,不得好——”
安无雪堵住了对方的嘴-
日升月落。
西流的明月星河摘走了人间一日, 四海轻风吹走凉薄, 吹开了人世风雨。
不过短短一日。
落月峰封山的消息不胫而走。
其实落月峰封山不算稀奇事。
先前谢折风为了引诱云舟自行暴露, 也曾经刻意封山过一段时间。仙门若是有什么大事,常常会有封山谕令。
但那样的封山其实不是完全的封锁, 内外仙修只要得到准许, 还是可以进出。
这一次的封山完全不同——甚至是自仙祸之后的千年以来,落月峰第一次完全封锁!
出寒仙尊身体有恙, 那位死而复生的落月首座似乎都一回宗门就下令封山,说仙尊要闭关修养, 其余什么都没有细说。
天下第一大宗的护山大阵开启,连山林轻风都吹不进结界之中,落月峰自此传不出任何消息。
在这之前,不论是安无雪还是谢折风,皆因傀儡之术出手过。
此举确实震慑了不少人,偷习禁术之人减少,但先前那些偷习禁术的人做出的傀儡太多,早已泛滥两界。
前后又有几次剑阵大祸,山雨欲来。
怎么看都大事不妙!
有人猜,是仙尊和首座在北冥抵挡登仙雷劫时,违逆天道,身受重伤。
也有人猜,仙尊和首座彼此之间因千年前的往事而有所龃龉,两败俱伤,不得不暂时封山隐下一切。
还有人猜,死而复生本就是不可能之可能,安无雪死而复生,谢折风必然付出了极大代价,甚至有可能悖逆仙道……
众说纷纭,两界云雨倏重-
安无雪醒来之时,意识混沌了许久。
他心中闪过无数杂七杂八的念头。
全都是师弟。
师弟轻轻呢喃地喊他名字时的神情,师弟识海中心魔的千言万语,师弟情动时那染上微红的雪莲剑纹……
他曾经爱过师弟。
也曾经放下过师弟。
最终还是……
他起身揉了揉眼睛,转过头,瞧见那人安静的睡颜。
他抬手,指尖落在那人脸颊之上,一点一点地勾勒出师弟脸庞的轮廓。
沉睡中的人没有一点动静。
昨夜谢折风趁着他们两人神魂相融,灵力互通,将仙者灵力渡给他许多。
他如今虽然经脉都有些肿胀酸楚,但充沛灵力在其中流转,他浑身舒畅,毫无酸软之感。反倒是谢折风消耗极大。
他的指尖就这么一点一点地顺着那人脸庞往下,点到了师弟的喉结之上。
谢折风睡梦之中,似是轻动了一下。
这人循着他的气息,往他这边凑了凑。
安无雪明知对方没有醒,却还是有些心虚。
他赶忙收回手,撇开眼,另一手不自觉攥紧丝被。
若是让师弟抓到他做这种少年人才做的无聊幼稚之事,在床榻上描绘着对方面容,那他这个师兄还当不当了?
等了片刻,谢折风并无醒来之兆,他这才松了口气。
安无雪用灵决披起外袍,洗尘除秽,无声地走了出去。
偌大霜海寂寥无比,唯有簌簌风声常伴耳侧。
安无雪却察觉到霜海边沿有活人气息,还有……困困?
灵力一动,片刻间,安无雪出现在了困困所在之处。
“呜呜!”
困困登时飞到安无雪身边。
云皖正在发呆。
倏地见到他,她赶忙起身。
“宿公子——”
她猛地一顿,“首座……”
云皖还未行礼,便被安无雪以灵力拦住。
安无雪笑着说:“是困困把你放进来的吧?”
他和谢折风虽然封了葬霜海,但霜海禁制结界从来不限制困困。
云皖神色紧张:“我本想在外等着霜海解封,困困发现了我,引我进来。我……我未经首和仙尊准许就擅自入内,请首座恕罪……”
“该是我抱歉才是。”安无雪说。
云皖一愣。
“我和师弟归来匆忙,之后……之后应对了一些我与他的私事,我忘了你先前就是住在霜海上的,霜海封了,你无处可去,我却没安排你,此事是我的疏忽,你何须自揽罪责?”
“还有……”安无雪眉眼微弯,神色从容而又温和,全然不似传闻中那个挑了大半北冥仙门的落月首座,“我确实是安无雪。但我也是宿雪。”
云皖更是怔愣。
安无雪抱起困困,转身凌空而起,头也没回地对云皖说:“跟我来。”
他领着云皖飞出霜海结界。
落月峰彻底封锁,封山大阵张开的结界隔绝了山峦与天穹,云层之下瞧不见鸟兽踪迹。
就连平日里御剑往来山峰中的修士都见不着几个。
泱泱天下第一大宗,此刻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安无雪领着个修为不高的云皖,一路上却没有一人能发现他们二人的踪迹。
他就这么带着云皖来到了他和谢折风从小练剑的竹林里。
竹林深处,有一处保存完好的小院。
这是安无雪第一次领着谢折风回落月峰时,安置过师弟的地方。
小院有谢折风设立的结界,但安无雪身上挂着“宿雪”的落月弟子牌,弟子牌权限等同仙尊,结界没有拦他。
待他停下脚步时,云皖居然率先开口道:“宿公子。”
她喊他“宿公子”。
安无雪微怔,回过头看她。
“我初次见您,是被困在云剑门幻境中。您冒着暴露实力的风险,护住了我们几个小辈。我当时只当您是哪位身陷囹吾不愿显露实力的高人,如今……”
如今知晓“宿雪”的真正身份,她这才明白,当时安无雪身上还有诸多污名,身份稍一暴露就有可能万劫不复,可镜妖幻境之中,安无雪还是尽全力出手护着他们。
“您这样好的人,实在是从前苍天无眼,但是您不欠修真界什么……”
安无雪听明白了。
他心下微暖。
“你是担心我还对修真界有怨,却又因为现在局势不稳,不得不参与其中,重回落月?”
云皖怯生生地点头。
“放心吧,”他说,“我之行事,从来只管对不对得起我自己。而且……也许之前我还也会觉得,我是为了苍生不得不留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了?”云皖刚问出口,便赶忙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有些东西不该问。
她失言了。
安无雪没有回答,只是拿出了一个空白的玉牌。
他双指凝出剑气,在玉牌之上刻下了云皖的名字。
“此乃落月峰弟子令牌。”
玉牌悬浮至云皖面前。
云皖猛地跪下:“多谢首座。”
安无雪却叹了口气。
“你是我从云剑门带回来的,我一直把你当我的弟子后辈。我实话告诉你,落月封山,是我为了逼迫数次为祸四海万剑阵的背后之人尽快动手,但我与仙尊也确实因此,而没有多少时间准备应对。
“未来如何尚未可知,若我哪日真的死了——”
“宿公子!”云皖惊道。
“你不用害怕,我与仙尊走在两界的最前头,若是天塌下来,我和他就算是死,也自然能该是死在最前头的。
“我只是丑话说在前。
“这个玉牌你拿着,从此以后你就是落月弟子,若我和仙尊有意外,你便寻一个你觉得合适的峰主或是长老,拜入门下,做一个普通弟子。”
如此,便算是他对云皖的安排了。
他眼看小姑娘要哭下来,一时之间也没了办法,只好又说:“你有成大事的心境,只不过云剑门确实没什么厉害传承,因此限制了你。往后拜入落月,我领你走这第一步,但后路如何,全靠你自己走了。”
云皖却说:“我愿意只在首座身边做个随侍。”
安无雪摇头:“我从来没有随侍,千年前便没有,如今自然不会有。”
“那您独身一人……”
独身一人……?
安无雪顺着怀中困困的毛发,自言自语般道:“有人照顾我。”
云皖微怔。
安无雪用灵力把她扶起来,就这么在她的目送下缓步走远。
安置好云皖,他要回霜海了。
昨日师弟心魔作乱,以至于最后……他们两人都不太能料到,因此就这般过了一日。
他和谢折风还是得尽快看看那魔骨。
而且,关于他自己的玉骨,他现在也有所猜测……
他满怀心事地走出小院,还未唤出灵力,便突然瞧见前方出现一个白衣身影。
困困飞起来歪了歪头喊:“呜!”
出寒仙尊神色仓惶,一身白衣奢华矜贵,可连发簪都歪了些,衣襟更是散乱。
像是连个穿衣的法诀都没有心思念全。
安无雪刚瞧见人:“你怎么不在霜海——”等我回去。
师弟眨眼间掠过竹叶切碎的重重光影,不由分说地将他拥入怀中。
谢折风眉心雪莲剑纹闪动,心魔发作深重,他双目微红,满目焦急,似有暴戾之色。
像是一个随时会失控的野兽。
冷息环来,这人气息凌乱急促,用力抱着他,灵力摧折了四方长竹。
但他仍然违抗着妖魔骨的天性,万千纷乱于心间,却仍然没有失控。
安无雪只感受到轻风拂面。
他被师弟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听见这人后怕地说:“你没走,你还在……”
第134章 第 134 章
安无雪双眸微动。
他一下一下地眨着眼, 鸦羽似的睫毛一颤一颤的。
“……你以为我走了?”
谢折风一滞。
这人环着他的双手似乎更用力了一些。
雪莲剑纹逐渐平静。
“我……”谢折风嗓音之中还带着后怕,“没有,我知道如今诸事未定,师兄不会放下苍生不管。我只是……只是刚醒没了脑子, 你……不必理会我。”
他说着“不必理会”, 目光却直勾勾地挂在安无雪的身上, 生怕一个眨眼安无雪又会不见。
安无雪心底似乎软了那么一下。
他听过妖魔的求饶,见过恶者的哀嚎。
可他从未心软过。
怎么千年生死一遭,他还越活越回去了呢?
他闷声问:“你怎么会认为我走了?”
“我醒来没在霜海上见到你……”
“然后呢?”安无雪对上这人的目光,“我如果想走, 昨日为何不推开你?”
谢折风一愣。
安无雪咬牙:“昨夜我说不用了,仙尊非要再来一次的时候, 怎么不怕我走呢?”
男人眸光一闪。
但这人居然只是心虚了一瞬,眉眼稍动, 目光落在安无雪双唇之上,神色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你在想什么……?”安无雪嗓音愈沉。
这人习惯了对他有问必答有求必应,脱口而出道:“昨夜师兄说不用的时候——”
果然没在想什么正经事!!
安无雪挥起灵力就把这人往后打去。
师弟对他毫不设防,骤然被他撇开怀抱往后一推。
安无雪听到闷哼一声。
堂堂仙尊, 就这么被他推到后方的竹子上, 撞了一下。
他没想到谢折风完全没有用灵力护体, 一个怔愣间,师弟已经倚靠着长竹, 神色落寞地咳了几声。
安无雪指节微蜷, 神色一顿,走上前问他:“我打疼你了?”
谢折风面色苍白地摇头:“无碍。我刚才举止无状, 让师兄生气了……”
这人又咳嗽几声。
安无雪莫名有些不自在。
“谁让你——”
他话语一顿,迅速眨了眨眼。
不对。
他眼角一垂, 眸光一凝,一字一顿道:“你如今不是剑骨化身吗?怎么还会被我打到咳嗽?”
谢折风咳嗽声猛地一滞。
安无雪:“。”
又装可怜!!
他上当一次还不够,怎么可能还会再上当一次!
而且这人装可怜装得这么得心应手……
年少回忆随之涌上安无雪心头,他眉头微皱,一点点明白过来。
他举目望去。
竹林落下细碎光影,不远处的长石之上似乎还有近日来弟子们练剑留下的剑痕。
不知其中哪块石头是千年前安无雪和谢折风练剑时坐过的,时隔千年仍然静静地躺在一旁。
当年他们也是在这里……
“……你那次练剑磨破手,是没发现还是故意的?”
“……”
“有一回你被剑光划伤腿,坐在竹林中等我发现你,才和我说你没有疗伤的药,所以我把你带回我的住所养伤了几日……你当时真的没有疗伤的药吗?”
“……”
“谢出寒!!!”
“师兄,”谢折风可怜兮兮地说,“你别生气,我知错了……”
安无雪不理他,随手唤出竹林里供给弟子练剑的普通灵剑,御剑而起。
谢折风赶忙跟上。
直到他飞入霜海结界,回到了霜海门前,谢仙尊依然还是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他稍稍回头看去,只见谢折风面色微白,神色紧张,双眸之中似是有些失落。
安无雪只不过回眸一下,这人便露出了期望之情。
可安无雪没有说什么,谢折风还是不敢上前。
安无雪停步,沉默片刻。
他叹了口气:“我要和你说说根骨一事,你离那么远,是仙尊不当了,想当个守门弟子?”
谢折风眸光一亮,这才几步上前,低声说:“我惹师兄不高兴,不敢在你跟前碍眼。”
“哦,所以在我跟后碍眼?”
谢折风:“……”
这人思忖了一会,反倒面露肃然之色。
“你若当真觉得我碍眼,我……”
他想说他不打扰师兄了。
但这话临到嘴边,居然说不出口。
他不想见不到师兄。
安无雪如今一眼便能看出谢折风心中弯绕,心下无奈,道:“你刚才说错了一句话。”
谢折风登时正色,错在哪都没听就积极认错:“我知错了,师兄告诉我哪儿错了,我绝不再犯。”
“绝不再犯?我看你现在就在犯。”
谢折风一愣。
“你刚才在竹林中,说你相信我不会离去,是因为诸事未定,苍生大事在前——此言说错了。”
他直视着谢折风,“我若当真只是因为这个,那你便是把出寒剑架在我的脖子上,或是用天底下所有的酷刑逼我,我都不会与你同归霜海。”
谢折风也直勾勾地看着他。
霜海封锁,门前无人。
长松抖落霜雪,挂在他们肩发。
倏地。
师弟凑上前来,双唇贴上了他的嘴角。
……
这一吻克制而温柔,绵长却不恼人。
它并无迷糊朦胧,也没有失控脱缰。
千年生死一场,后路如何尚未可知。
他们谁都知道,祸事还未结束,不论是安无雪的身体,还是谢折风的魔骨,都是未知之数。
但从昨日至今,又在这一刻,他和谢折风都默契地放下了这些心中之事。
天地茫茫,仅有他们两人。
许久。
谢折风放开了他。
安无雪从脸颊红到了脖颈。
谢折风还偏偏看着他脸红,嘴角不自觉勾了勾。
这人笑得其实很不明显。
但谢仙尊平日里面色如霜雪,浅浅笑意也如冰雪消融,瞬间送入安无雪眼帘。
他瞪了师弟一眼。
师弟这才乖乖收回目光。
安无雪伸手:“你先前挂在门前的那个魂铃呢?”
——霜海门前的长松上挂着的还是安无雪先前做的赝品。
谢折风将破旧的魂铃递给他。
安无雪眉眼微弯,笑着接过,不用任何灵力,徒手将那赝品换了下来。
他不太擅长直言许诺什么。
但他可以把这只有他能敲响的魂铃挂回去。
“师兄……”
“往后尘埃落定,我们回到落月,你若是闭关,总要给我留个能立刻喊醒你的东西吧?”
谢折风眼眶微红——他听懂了此言含义。
安无雪见他总算没了先前那般患得患失,这才说:“养魂树何在?”
他们要看根骨,便会魂灵离体,有养魂树护持最好。
谢折风说:“师兄跟我来。”
他领着安无雪入了松林深处。
安无雪第二次见到了养魂树。
金光洒入他的眼眸,他仰头望着那璨璨金叶,感受着养魂树光芒带来的神魂舒适之感,心下复杂。
上一次来此,他还不知整个落月上下,其实只有他和身前之人能瞧见璨璨金光。
“师兄。”谢折风转过身来看他。
这人突然双手一动,结出法印。
安无雪还未来得及困惑,便看出了这是什么咒术。
此咒不难,甚至稍微有点修为的修士都能用。
“生死咒……”他皱眉,呵斥道,“你干什么?我不要你给我这个东西。”
生死咒为阴阳法印,阴印落在神魂,阳印可以掌控阴印。
此咒不是禁术,却鲜少得见,因为……
阳印所有者若是捏碎了阳印,阴印也会随着破碎——不论修为如何。
这是控人性命的咒术!
谢折风却满怀期望地把凝结好的阳印递到他的面前。
“我知道你不会想要,”这人嗓音低哑,“但是我不是一定要你把我当奴仆的意思,师兄不会愿意用此咒控制我,我都明白。”
“那你这是在干什么?”
谢折风掌心之上浮着那已经随时可以控制他性命的法印,缓缓地说:“我昨夜好高兴。哪怕是三日以前,我都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我曾经以为能够日日看着你好好地活在世上,都已经是上苍待我不薄。我没想到还能同你一起回来,一起在落月峰中同床共枕……
“这一切像梦一样。我今日醒来,没有在身侧瞧见师兄,分不清我是不是真的做了一场梦,一切都不过是我梦中的奢想。
“我甚至没有来得及找你,心魔就在我识海,和我说那些……让我任性胡为的话。”
安无雪垂眸。
他刚才确实瞧见了。
谢折风见到他的那一刻,心魔便像是随时失控的样子。
“……我真的害怕。我怕你醒来便后悔了,我怕你还是不想理会我,所以偷偷趁我睡着离去,连一句话都不留给我。
“我控制不住心中的恐惧,刚刚我用神识扫过霜海,也寻不到你的身影。那一瞬间,我真的险些控制不住。后来我继续展开神识,才发现你在竹林。”
“但是你还是控制住了,”安无雪认真地说,“我的师弟碎魂闭关八百年,都不曾让心魔为祸世间,他不会是被心魔掌控之人。我相信他,我不需要用任何东西去控制他。”
谢折风摇头。
“这不是控制我。这是助我。”
安无雪微怔。
“我如今是仙者境,又必须坐着这仙尊之位安稳四海两界。哪怕我没有心魔,我与师兄之间,终究和从前不一样。我还记得你先前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你刚醒来之时,不是完完全全一点不怨我,只是因为你觉得不是我的对手,你没法杀了我。
“此言如今也是一样的,若是师兄将来还是有想杀我的理由,此印便能助你。即便没有,我之妖魔骨也是隐患。如今我能控制,可我若是之后当真发疯了呢?师兄,我也相信我自己,但是我更怕伤害到你,我相信现在的我,却不敢相信未来的我。
“当年我也不曾料到心魔会借用妖魔骨杀了你。”
师弟虔诚地看着他。
“生死咒的阴印在我的神魂之上,阳印可以掌控我的生死。只要你捏碎阳印,就可以在眨眼之间彻底杀了我——碎了我的神魂。
“师兄一定能登仙的,就算现在不能,往后我也会穷尽一切助你。但在师兄登仙之前,我希望师兄收下这枚阳印。”
谢折风说着,另一手拉起安无雪的手腕,将阳印送到他的掌心之上。
安无雪没有推开。
他已经听明白了师弟的意思。
他无声地将那阳印收入自己识海之中。
谢折风双眸明亮。
“多谢师兄。”
“……你把你的生死这般交给我,却还反过来谢我?”
谢折风看着被养魂树金光笼罩的师兄,语调沉缓。
“你拿着阳印,才不会同我相处时有所顾虑,你我之间,才是真的没有上下高低。”
他笑了。
冰雪消融,寒冬入春。
“我负你良多,你却还愿意交托于我情爱,我自然很是感激。”
“多谢师兄,我今日……很是欢喜。”
第135章 第 135 章
真会说话。
琅风城的人怎么会说小谢公子是个哑巴呢?
这人哄起人来, 分明一套一套的。
他都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安无雪垂眸,藏起局促。
他感受了一下识海中那枚阳印。
他能直接知道另一枚阴印的所在,只要他神识一动,便能知晓谢折风在哪里……不论天涯海角。
除此之外, 虽然他不会这么做, 但他确实能感受到, 只要他想,他便立刻可以捏碎生死咒的阴阳印。
他先前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心甘情愿地接受生死咒的掌控法印,接受同谢折风之间多这么一层生死无悔的羁绊。
“你若是现在有一丝后悔, ”他说,“我便将阳印还给你。”
谢折风顾左右而言他:“师兄替我看看妖魔骨?我若是现出根骨, 只有神魂外露,自己反而不方便细看。”
安无雪无奈。
师弟转移话题的太过拙劣, 他也懒得戳穿。
如今谢折风的妖魔骨和心魔确实是一大隐患。
还有他的傀儡印……
北冥登仙雷劫之后,两界傀儡泛滥,看似没有大祸,但他总觉得有山雨欲来之感。
他蹙眉道:“师尊从来不曾和你说过妖魔骨吗?”
谢折风摇头:“没有。我现在记忆恢复, 哪怕是我忘记的那些记忆里面, 也没有同妖魔骨有关的只言片语。但是我记起了大成赠剑之时师尊说的话。”
“……是你选道那日?”
“是。师尊和我说, 给我下无情咒,是为苍生。只是当时我……”谢折风瞄了一眼安无雪, “我与师尊争辩要选哪一个道, 心中想的都是师兄,因此落咒之后, 我把落咒一事全忘了。”
“你可真是……”安无雪哭笑不得,“不过, 师尊当时应当是故意问你情爱之事。无情咒是师尊创的,他知晓你会忘掉什么,他就是想让你忘记无情咒的存在。”
他干脆靠着养魂树的树干,闭上双眼,神魂沉浸在养魂树的灵气之中,静静思索着。
“无情咒和苍生有关,你的妖魔骨和心魔有关,无情咒的存在无形之中其实反倒抑制了你的妖魔骨,因此抑制了心魔……”
谢折风恍然:“师尊下无情咒,可能是因为妖魔骨?”
他在解咒之后,其实是有些怨南鹤的。
若不是这无情咒,他怎么会和师兄直至死生都不曾互通心意?他又怎么会忘了登仙之时发生了什么?
因此不仅仅是安无雪,谢折风自己也一直在想——为什么?
南鹤仙尊不可能察觉不到谢折风的妖魔骨。
若要解释,他们只能找这么一个理由了。
安无雪睁开眼。
“你当时是如何将根骨单独抽离出来的?若是身体还在,根骨能够回到身体里吗?”
“是用了一个落月封存的秘法。只要神魂不灭,自然能回身体,不过我现在已经没有身体,回不回得去,没什么关系。”
“不,”安无雪说,“有关系。我帮你探查之前,我想先抽一下我自己的骨。”
“师兄!”
“你别急,我不是异想天开随意为之。我对我的身体一直有个猜测,如今正好证实一下。”
谢折风还是不放心:“你猜测什么?若是要探你现在这具傀儡身体的根骨,我替你探便成。”
安无雪挑眉:“仙尊当时背着我在九重雷劫之下都敢分神魂抽剑骨,如今我先告知你,还在你的看护下暂时抽骨,你就不同意了?”
此言一出,谢折风理亏,登时不敢再多说什么。
这人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抽骨秘法教给他。
安无雪熟记于心之后,于养魂树下打坐。
“你替我护法。”
“自然。”
安无雪不再多想,闭上双眼,调动周身灵力。
神魂离体,他用那抽骨之法,缓缓分离出了“宿雪”身上的根骨。
他只在养魂树精生前死后的幻境中,看过谢折风做这件事。
如今他自己做,他才感受到其中玄妙的感觉。
身骨分离,他的神魂空荡荡的,即便他头顶没有登仙劫云,他也有种格外不安的感觉。
好在他知晓谢折风就在一旁看着他,虽然本能的不安,却没有真正担心。
他只将自己能立刻感知到的那一副根骨抽离而出。
“是个很普通的根骨,”他听到师弟在一旁说,“甚至不是剑骨。但只有普通,看不出任何特殊的,也许是制作傀儡之人随意找来的根骨。”
师弟的嗓音还是十分担忧:“根骨离体的感觉不好受,若是看不出来什么,你还是收回去吧?”
安无雪没有收回去。
他不仅没有收回去,他还神魂归位,停了那抽骨秘法,缓缓睁开双眼。
谢折风登时急道:“你还没把根骨收回去,妄动的话——”
这人嗓音一滞。
因为安无雪站了起来。
被安无雪抽离出身体的那具普通根骨还在一旁坐着,安无雪的身体本该只剩下皮囊与神魂,失了主要生机,无法动弹。
可安无雪居然毫无阻碍地站了起来,仿佛根本没有抽出根骨一般!
这样的情况,谢折风自己便在登仙之时经历过一次,自然格外清楚。
——安无雪的身体里也有两副根骨!?
安无雪又是震惊,又觉意料之中。
他喃喃道:“我猜的果然没错,我最开始感觉到的根骨,根本不是我真正的根骨……”
四方灵力卷动,带起疾风,送来霜雪。
安无雪感受到了久违的通明之感。
他仿佛能听到天地间一草一木的声音,能同天道共吟。
他浑身灵脉疯狂汲取着周围的灵气,可他的经脉身骨却没有任何疼痛之感,反而无比畅快!
这种轻而易举能感应天道苍生的感觉……
“师兄,”谢折风一字一顿,“你的玉骨。”
——他的玉骨从始至终都在他的身上!!!
刚才被他抽出来的那副根骨,根本就是个隐藏封印玉骨的幌子!
他和谢折风先前从来没有发现,“宿雪”的身体就是他的金身玉骨,只是因为这个普通的根骨封在玉骨之外,阻挡了他的神魂感知!
如今他将虚假的根骨抽出,玉骨破封,同金身再度融合,打通了他所有经脉。
他刚刚分明抽出了身上的根骨,此刻却才是完整的身体。
怪不得!
怪不得他成为“宿雪”以后,对自己“新”的身体毫无不适之感。
怪不得,他先前便觉得这具身体和自己从前太过一样。
若是傀儡身,那必然是他人所造,只要是他人所造,都会和真正的他有细微区别,可他的身体却没有。
兜兜转转,他当年神魂俱灭,尸骨无存,这一身金身玉骨居然不知为何被重塑了,一直都在。
他一直……都是他自己。
安无雪五味杂陈。
他走向那被抽出来的普通根骨。
谢折风赶忙过来想扶住他。
他却止住对方,说:“我现在金身玉骨重新融合,没有不适,还没了先前那些滞涩之感,你别担心。”
他看向面前那已经废了的根骨,冷笑道,“果然如此。我的金身玉骨应当在这千年里不知为何重塑了,神魂归体,却因为刚刚死而复生,没能立刻圆融。
“作乱照水城和北冥城的人趁着我神魂还没醒来,寻到我,把多余的普通根骨封入我体内,藏我玉骨,因此也封了我的金身,随后落下傀儡印,伪造出宿雪的身份,利用云舟把我带回落月峰。
“落月峰上,我神魂苏醒,这才误以为我是被动夺舍到了一个叫宿雪的人身上。”
安无雪掀开手袖,露出傀儡印。
“甚至这傀儡印都是设计好的。那人既然知道我那么多事情,肯定了解我的性格,对方知道,若是有人直接用傀儡印控制我,我最后必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若是控制他的人又刚好是他当时避之不及的谢折风呢?
对方了解他,但未必了解谢折风。
如果从一开始,师弟当真对“宿雪”有什么强求之心,逼迫于他,他会怎么做呢?
届时,他反抗不了长生仙之力,又求死不能,会不会心境有所改变?
他会不会因此怨恨命运、因果?
安无雪每说一句话,谢折风的神色便更难看一些。
这人听他讲完,双眸之中已经盛满了杀意。
“此人好深的心计——如此谋算,害了这么多人,为的都是重回生灵涂炭的仙祸之时。”
安无雪愤怒之余,忧虑道:“我们现在都不知道那人是谁,下一步又要干什么……”
会这么做的,除了浊仙,他想不到其他。
可浊仙早就死干净了。
“罢了,”他看向谢折风,“好歹我的身骨还在,而且也不全是对我们不利之事——我刚才感受到玉骨的那一刹那……”
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穹。
“……有登仙之感。”
他重活一次,修为已至瓶颈,神魂心境却因千年生死而更上一层楼,一直没有接触到登仙之感,原来是因为那副普通的根骨封着他的玉骨。
如今玉骨重现,他才有所感觉。
他说:“只要我想,我能随时引动登仙雷劫。但……”
谢折风登时明了:“但是师兄觉得登仙屏障坚不可摧,雷劫绝不可能度过,对吗?”
安无雪点头。
难怪这千年无人登仙。
“我千年前便有此感觉,”师弟说,“但我当时以为,是我自己心境不稳,心魔缠身,因此不曾多想。”
“师弟走的不是寻常登仙路。对于两界其余的仙修来说,真正的四方天柱崩塌,天道有缺,所有人都被这层屏障堵着。”
“第五根天柱会不会就在维持最后的登仙路?”
安无雪闻言,神色一顿。
他表情凝重地摇了摇头。
谢折风困惑道:“师兄为何如何笃定?”
“因为……”
安无雪心念一动。
他神识直入谢折风眉心,勾连上了这人神魂。
谢折风与他神魂相连的那一刻,瞧见了只有安无雪能瞧见的……第五根天柱。
那天柱顶天立地,纯白无暇,若隐若现于天地间。
正站立在养魂树旁。
它就在安无雪身边!!!
饶是沉稳如谢折风,此时也露出了震惊之色。
“难怪我一直寻不到它……”
原来第五根天柱一直在安无雪身侧,只有安无雪的神识能够瞧见。
安无雪和谢折风同时睁眼。
他收回神识,便又瞧不见那第五根天柱了。
他也十分惊诧:“我也没想到。但那背后之人既然在我醒来之前寻到了我,指不定早就知道这些,因此封印了我的玉骨,如果不是有你分魂抽骨在前,我根本想不到要抽出我自己的根骨,解封玉骨。
“我刚才感应到第五根天柱,可登仙路的屏障依然在,它应当不能引我登仙。”
谢折风神色却愈发凝重了。
“照水北冥祸主所谋求之事,极有可能就在这第五根天柱之上。”
那人既然先一步发现了死而复生的安无雪,多半是清楚这些的。
这么一想,对方一直假冒安无雪行事,指不定最终目的并不是安无雪,而是和安无雪勾连的第五根天柱……
安无雪思虑半晌。
养魂树金叶摆动,光晕流转。
许久。
他叹了口气。
“我们在这里凭空猜测也没用。我先看看你的妖魔骨。”
谢折风依言,在养魂树下打坐。
神魂离体前,这人却又踌躇了一下,惴惴不安地看着他。
“我一会神魂离体,什么也做不了,师兄别走。”
“我不会走。”
谢折风闭上双眼,却又睁开。
“也不能下无情咒。”
安无雪:“……我先前的话是白说了?”
出寒仙尊一本正经道:“万一朝令夕改呢?”
安首座没好气道:“不会下!”
谢折风依然有些怀疑。
这人双瞳微动,犹疑片刻,突然摊开手掌,唤出一契约灵符。
“口说无凭,”他在灵符上写下字句,“立契为证。”
安无雪:“……”
他说:“师弟。”
“嗯?”
“你知道我上一次和人用这种契约灵符一言为定,是什么时候吗?”
“……嗯?”
“是我五岁,和戚循约定第二天一定要早起去掏灵鸟蛋的时候。”
“你还没出生。”
千余岁的出寒仙尊:“……”
第136章 第 136 章
契约灵符就这么飘在他们当中。
安无雪没接。
连解咒之法都有了, 还怕他下咒干什么?
这解咒之法甚至还是他亲自给谢折风的!
他不说话。
谢折风却丝毫不在意做这七岁稚儿做的事情,还是惴惴不安地等着他。
安无雪沉默越久,这人神色愈发狐疑。
仿佛在说“你不会真的打算下咒吧”。
“……”
他想开口让师弟把符咒收回去。
可他抬眸,瞧见这人打坐在养魂树下。
师弟面容如峰顶霜雪、深海雪莲一般幽然清冷, 灿灿金光落在其上, 好似世间万物都扰不了仙尊清净。
可他却想起了他上一回见到养魂树的时候。
师弟身旁都是仙酿, 醉了一般在养魂树下,对着他的背影同他说:“阿雪,你又要走。”
他那时以为谢折风醉了。
现在想来……
谢折风没有醉。
从前是不会醉,现在……一个已死之人已经不能醉了。
那晚, 谢折风是被心魔缠身,失了清醒。
他心软片刻, 改了主意。
他从谢折风手中接过契约符咒,陪着师弟, 做这七岁稚儿的把戏。
“好,口说无凭,我与你立契为证。若我给你下无情咒,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说着便已经在符咒上落下这些字句。
谢折风神色突变, 猛地收回符咒, 直接当着安无雪的面撕碎。
“如此毒咒怎么能立?”
“……?”安无雪哭笑不得, “我不违背诺言不就不会应誓?你怕我下咒,我立毒誓岂不是更好?”
谢折风却说:“算了。”
刚才还非要他许诺, 现在反而不肯了。
安无雪无奈。
他也不会和谢折风掰扯计较, 只问:“那你现在能给我看看根骨了吧?”
谢折风点头,这才彻底闭上眼。
这人做过一次抽骨, 现在也没了身体,抽骨比他熟练得多。
片刻间, 安无雪便瞧见谢折风化出枯骨之身。
剑骨便缓缓抽离而出,两副根骨相对而坐,立于谢折风神魂下方。
这一回,谢折风没有分割神魂,妖魔骨并无神魂掌控,安静得很。
妖魔骨同剑骨截然不同,其上泛着淡淡黑气,威压摄人。
双骨并存一身。
“宿雪”是被普通的根骨压住了玉骨,而谢折风则是被剑骨压住了妖魔骨。
唯有分出剑骨,才能见到妖魔骨。
师弟同他这一世的情况居然有些相似。
但他们又不太一样。
藏住了他玉骨的那个普通根骨不是他的,刚才剥离出来之后,那根骨就废了,再也回不去他的身体。
可是……
安无雪凝眸看了一眼剑骨,又看了一眼妖魔骨。
妖魔骨仍然同谢折风的神魂有着联系,切割不开。
这两副根骨,好像都是谢折风的。
安无雪尝试着以灵力触碰净化妖魔骨。
谢折风神魂登时翻滚了一下。
师弟没说话,但安无雪看得出来师弟在疼。
毁了妖魔骨,就是杀了谢折风。
他没办法了。
为什么?
为什么谢折风体内会有两副完全无法剥离的根骨?
若是妖魔骨无法分离,也无法在不伤性命的情况下毁去,难道……谢折风无尽寿数中,都要每时每刻承受心魔之苦吗?
安无雪不甘心。
接下来的几日,他都和谢折风一道闭关在霜海上,专心想办法应对妖魔骨。
安无雪翻遍落月峰往年书册记载,都没能找到谢折风妖魔骨的来历。
南鹤就算知道,当年也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至于根除妖魔骨和心魔的方法,更是毫无头绪。
有时谢折风在封闭五感打坐应对心魔,他便也会坐在养魂树下,放开神识,感应第五根天柱的存在。
他似乎能与天柱“说话”。
金身玉骨本就能感应天道,可借由这根天柱,他不仅能感受四方天地,连周围蔓延的因果线都能模糊地感知到。
……因果?
四方天柱分别对应世间天道伦常,天象万物,因此天柱崩毁而四海乱,由天下万恶贪嗔凝结而成的浊气失了拘束,再无天柱净化,灵脉都镇不住这些浊气,这才让仙祸延绵多年。
第五根天柱从未存在记载之中,又能在冥冥之中求救于他,安无雪甚至猜测,他的复生就是天柱的帮助。
难道……这一方天柱,掌管的是世间因果线?
那些因果线若隐若现,安无雪想要仔细看清,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
他终究只是一个没有登仙的渡劫期,并不是真的能沟通天道。
若是他能登仙……
他似乎便能掌控这一方隐世天柱。
也许能从中寻出一切的症结所在。
可登仙之路已断,此事成了个死结。
登仙虽是每个仙修都趋之若鹜的终点,他不可能不想登仙,但也不会因此入了魔怔。
天命若无,强求无用。
安无雪尝试几次,发现结论都是一样的,他便不再浪费时间了。
他干脆继续寻找分离妖魔骨和镇压心魔的方法。
落月峰彻底封锁,外界不知他们情况,他们也不知外界如何。
就这么两耳不闻窗外事地过了足足半月。
这一日,霜海之外晴空万里,天光清明。
戚循的符咒破空而来,包裹着借影石,停驻在护山大阵之外。
安无雪察觉到那符咒的急切,半月以来第一次打开护山大阵,放了那符咒进来。
与此同时,戚循给他留下的天涯海角符颤动。
安无雪逼出借影石里的画面,听着戚循的声音通过天涯海角符传来:“阿雪,你回落月之后可还好?”
安无雪不答。
戚循苦笑道:“好,我不与你聊其他。安首座,我再查了一遍宗门旧地上上下下,还是没找到除你之外的第二人痕迹。我只能以借影石刻下如今灵脉所在之地的画面,你当年亲自去过,知道的比我多,或许能瞧出我瞧不出的蛛丝马迹。”
安无雪正在看借影石投射而出的画面。
借影石是至宝,同其他记录所用的灵宝法器不同,记录的画面不仅仅能看,还能感受到其中的气息。
他仔仔细细看着——空了的灵脉两侧,都是春华剑痕。
他当时以全力出剑,时隔千年,剑痕之中,剑气仍在。
但是这些剑痕……
他知晓灵脉挖空的后果,并没有挖出全部的灵脉,出剑之时格外小心,春华落下的剑痕并不多。
但借影石里看着,怎么比他印象里多?
他挖灵脉时没有料到后来之事,又急着去净化第五根天柱,根本没有仔细留意自己出剑了多少次。
眼下又时隔太久,他一时之间,难以立刻回忆起来。
是他记错了吗?
他边回忆,边问戚循:“你去过鸣日城了?”
“你是想问我鸣日城有没有异样吧?没有,我不仅看了鸣日剑,还与秦微一起彻查了鸣日城的仙门——毫无异样。秦微一直守着鸣日城,每日的消息都是风平浪静,我觉得那人大概率没有在鸣日城布局。”
安无雪皱眉:“不对劲……也不应该。照水北冥危难已解,这两城的剑阵历经动荡重新加固,城中纷乱也被瓦解,再无漏洞。”
“那人要是还想作乱,唯有鸣日和琅风还有机会。撼动剑阵只有两条路,要么是以外力摧毁剑阵,要么是以阵主血脉之力加以影响。”
北冥之前封城,就是被外力毁阵。
而千年前照水剑阵灵力空缺,便是因为宋芜是楼水鸣的合籍道侣,可以借楼水鸣气息干预剑阵。
琅风城这两条路都走不通。
“琅风我和谢折风在去北冥的路上就探过,并无不妥。”
那便不可能突然出现外力摧毁剑阵。
至于阵主血脉……
其他城的阵主还有可能出问题,可琅风剑阵的阵主可是他和谢折风,怎么可——
“师兄,”谢折风突然在屋外喊他,“下雪了。”
下雪?
霜海浮于高空,常年冰寒而挂霜雪,下雪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他困惑着,却听见传音符另一端,身处离火宗旧地的戚循喃喃道:“下雪了……”
安无雪一愣。
他茫然地走出卧房。
谢折风正站在屋外,抬眸看着天穹。
他顺着师弟目光往上看。
霜海飘着雪。
笼罩霜海的结界往上,本该是万里无云的晴天。
但他透过近处飞雪往落月峰护山大阵之外看,看到簌簌飞雪飘下,被结界阻隔在外。
两重霜雪前后相叠,密密麻麻,一眼便能瞧出那不是霜海常年的雪。
落月峰附近下雪了……?
落月接近鸣日城,位于两界之南,四季温暖,深冬都不会多么冷。
他从小在落月长大,除了浮空岛的雪,并不怎么见到落月峰下雪。
而且——这么巧,离火宗旧地也在下雪……?
安无雪隐约觉着不对。
他还没来得及细思。
几乎没过多久。
风雪愈重,天地四方灵气显出异象,似有浊气隐隐冒出。
数不清的求援信疾驰而来,符咒逆着风雪飘来,冲撞在落月峰的护山大阵之上!
世人千年未见此等阵仗。
护持护山大阵的弟子摘下求援符,一一读过,惊慌失措地跪在霜海门前。
“仙尊,各宗传信,琅风求援!归絮海现雪妖族半步登仙的大妖!”
雪妖族。
此族擅人间情爱,天生举世无双浮生道妖魔骨,从来合族皆魔,实力强劲!
弟子手中捧着求援符,神色愈发惊恐。
可两界危急,他不得不咬牙读出剩下的内容。
“……雪妖族大妖以、以……”
弟子一顿。
他深吸一口气,高声道:“雪妖族大妖以血脉之力夺得琅风剑,借琅风剑阵天柱之能左右天象,凝结浊气,散于落雪!”
四方天柱缺一,琅风浊气漫天。
归絮海罡风送来雪妖族悲凉凄苦的歌声。
天象异变。
举世大雪。
第137章 第 137 章
安无雪和谢折风一同赶往琅风城的时候, 大雪已经在茫茫大地上覆了一层白衣。
乌云漫天,四海不见天日。
浊气本被镇压在各地灵脉之下,经过千万年而被净化,又会因千万年来人世不止的怨气而重新凝结。
可琅风剑被雪妖所控, 浊气引入天穹, 飘荡而下。
雪絮里带着浊气, 轻则伤凡人性命,重则引仙修入魔。
落月峰几乎高手尽出,与各仙门一道布下结界抵挡风雪。北冥剑、照水剑、鸣日剑嗡鸣不止,荡出凛冽剑气, 清扫四方。
风雪阻路,谢折风以仙者灵力驭使出寒, 带着安无雪星夜赶路,足足花了一日有余。
安无雪踏下出寒剑, 看着前方被风雪和迷雾笼罩的琅风城。
上一回路过琅风时,城中安静宁和,修士来往不止,毫无异变之象。
这里他和谢折风分明细细探查过。
没想到那背后之人最后一步棋, 居然落在他和谢折风为阵主的琅风剑阵!
前方飘来引路符咒。
是守城仙修察觉到有同道靠近, 主动寻来。
他们两人心急如焚, 收到求援之后,谢折风安排好一切便带着安无雪赶来, 他们一路无话。
可到了琅风, 安无雪却突然停下脚步,神色凝重地拉住谢折风。
“师兄?”这人回过头来, 面色苍白。
半月以来,安无雪在谢折风身侧, 又有养魂树相助,心魔虽然根除不了,但多少平息了一些。
可眼下越靠近琅风城,谢折风识海沸腾得愈发厉害,眉心雪莲剑纹时隐时现。
两人虽然没有说话,但安无雪一直在谢折风身后看着,对此一清二楚。
他低声说:“雪妖是以血脉之力夺取琅风剑阵的。”
谢折风黑眸幽深,嗓音低哑:“我会护好你。”
“我无需你护,”安无雪却说,“但你我都清楚雪妖夺了琅风剑意味着什么。”
雪妖不是依靠外力摄取琅风剑。
雪妖族大妖是以阵主血脉之力,再辅以半步登仙之能,轻而易举地从琅风城仙修手中夺走剑阵!
琅风阵主唯有两人——安无雪和谢折风。
他们两人中,有人和雪妖有血脉之缘。
此族……是天生的妖魔。
安无雪抬手,指尖轻轻点在谢折风眉心上,抚摸着闪动的剑纹。
谢折风就这么看着他。
“师弟,”他说,“雪妖也许和你的妖魔骨有关系——这就是那背后之人的最后一步棋。两界至今没有乱,是因为你还是世人眼中无往不利的那把剑。雪妖再强大,剑阵再纷乱,长生仙出手,都能剑斩天下妖魔。
“但是引动雪妖之乱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你的实力,对方一定不怕你出手,甚至是……故意引你出手。
“我们不知道那人是如何做到这一步的,也不知道那人究竟谋划了什么。你若是对自己的心魔没有把握,现在停步在这里,还来得及。”
“然后让师兄独自一人去面对天下仙修,去迎战雪妖吗?”
安无雪轻笑一声。
“当年雪妖族极盛时,我都不曾怕过它们。”
“那我也一样。”
安无雪一愣。
师弟的嗓音随着滔天风雪而来:“雪妖若与我无关,我便该为两界出手。若与我有关,那此次祸端与我脱不了关系,我更应该出手。”
“师兄,我不会成为你的隐患,倘若真的到了那一步,你杀了我。”
狂风呼啸不止。
琅风城外的风雪越来越重,不多时便已经在他们二人的肩发之上。
安无雪正待开口。
谢折风却突然抬手,从他的发尾,抓来一抹雪。
“你不在了一千年。前八百年,我闭关斩心魔,总是待在荆棘川或是落月峰。最后两百年,心魔终于被我镇得暂时不敢出来,我终于能出去走一走,有时实在寻不到任何希望,我会忍不住去人间。”
“……人间?人间有什么吗?”
“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安无雪微怔。
“人世不知仙者,不懂修行玄妙,总会编出许多死而复生、魂灵转世的故事。他们的故事里,好像死亡不是终点,生死爱恨都有很多重来的机会。我听得多了,便又不会觉得那么绝望。”
谢折风笑了一下。
“但我现在想和你说的不是那些——师兄已经回来了。”
他们已经能听到不远处归絮海传来的雪妖歌声,似有灵力波动荡来,隐隐透露出前方激战正酣。
那里或许有着谢折风躲不过的劫难。
如此头顶悬剑之时。
谢折风看着安无雪还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仍然觉得自己已经得天之大幸。
他看着自己从师兄发梢上抓来的落雪,感知不到雪花的冰寒,却觉得心底温暖。
他说:“凡人一生如蜉蝣,转瞬即逝,但他们和修士一样,有许许多多不得圆满。少年爱侣不得长久,便会赏同一片落雪,看着飞雪飘落于肩头,遮盖乌发,算是一场共白头。”
“我与师兄此刻,便算是共白头过了。此后,生死无憾。”
安无雪红了眼眶。
他知道谢折风为什么说这番话。
师弟怕真的到了必要关头,他却狠不下心不管不顾。
他说不出什么虚假的宽慰之言。
妖魔骨在谢折风体内,背后之人算到了这一步,最差的结果……安无雪不敢想。
他踌躇半晌,缄默许久。
引路灵符等不到他们的反应,在他们面前疯狂颤动了几下。
安无雪回过神来,收整神情,忍下心中酸楚。
他红着双眼,苦笑一声。
下一瞬,安无雪挥手撕碎了那引路灵符!
谢折风一惊:“师兄?”
“此符自琅风城内而来,是引我们去剑阵旁的。”
安无雪看向前方——顶天立地的琅风剑都被霜雾遮盖,一点儿也瞧不见。
“不去我都能猜到,琅风剑阵现在成了妖魔助力,琅风仙修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抵挡琅风剑阵,保护城中百姓。可剑阵已经被雪妖所摄,天象更改,雪妖不死,浊气不停。我们如今去琅风城内干什么呢?”
“听别人问你——仙尊与安首座究竟谁出自雪妖族?仙尊是不是当年私藏了浊仙秘法,隐瞒世人千年而登仙?你若放出神魂,心魔现于世人面前,岂不是再也说不清道不明?那不正中背后之人的谋算?”
话落,安无雪双指并拢,驭使灵力。
他没有唤出春华,而是驱使出寒!
出寒剑嗡鸣一声,极为听话地落于两人当中。
他眉梢轻动,神采奕奕,好似回到了年少意气风发之时。
“我们去归絮海。”
他说-
归絮海。
罡风不止。
海浪震荡。
雪妖哀然凄楚的歌声萦绕四方,挥之不去。
无尽海水之上漂浮着一块又一块浮冰,或大或小,还有一些修士立于浮冰之上。
灵力和妖魔之力相撞,冲得四方海浪翻天、浮冰碎裂,雪莲能扛得住刮骨罡风,却承不住如此重击,早已摧折不少。
整个归絮海飘荡着雪莲花瓣。
“哎哟我去!!!”
裴千被雪妖灵力扫落,于空中翻腾,险些坠入深海。
有人赶忙踏过海浪而来,拦着他坠落之势。
两人一道被雪妖灵力往后扫去,落于浮冰上的那一刹那,浮冰破碎。
裴千五脏六腑巨震,接连吐出几口鲜血。
身旁接着他的人似乎也闷哼了一声,却不曾松手,反倒单手掐出灵决,落下阵法,稳住了浮冰破碎之势。
裴千一愣:“你怎么也来了?”
北冥是四海临城中最接近琅风之地,又实力强劲,落雪之时,裴千便立刻率领北冥高手来此,留了曲忌之坐镇北冥剑阵。
但是……
曲忌之现在就站在他身边,挑眉道:“我不来,刚才你就已经掉下去喂鱼了。”
“你——!”裴千一个情急,猛然咳嗽起来。
他双指并拢想御剑出手,可灵力凝于指尖不过片刻,便骤然消散。
曲忌之没好气道:“出不了手就别逞强。”
裴千面色苍白,嗓音虚浮:“……这雪妖好生难打,我不过和大家一起出手拦了几招就这样了。疼死我了。”
他说话间,又有几个仙修被雪妖打落!
曲忌之和裴千自顾不暇,根本来不及出手相助。
有人经脉被浊气所侵,又失了修为,落入水中,眨眼间被水中妖魔拽入深海。
不多时,落水之处冒出汩汩鲜红水花。
又有人被雪妖打落!
来者正好落在曲忌之维持的浮冰之上。
裴千虚弱地喊道:“姜先生。”
姜轻回过头来:“小裴,你还好吗?”
他修为在渡劫仙修中排不上号,出手时处于后方,反倒伤得不重,不过调息了几息时间便持剑而来。
“不行,再这样下去挡不住了,”他急促道,“曲小仙师刚来?快去助大家拦着这雪妖,我带小裴去岸上调息。”
曲忌之却沉着脸,依然抱着裴千,后退一步道:“不必。”
姜轻一愣。
裴千急道:“这时候还管我一个受伤的人干什么?这雪妖几近登仙,又有整个琅风剑阵相助,我们合起来都不是它的对手,琅风城渡劫高手已经折损大半,它若出了归絮海,琅风城就完蛋了!!”
似是恰好应了裴千之语。
裴千话音未落,前方倏而巨浪翻涌,罡风被妖力凝成锋刃,带着霜雪刮来!
正值此刻。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比这罡风冰雪还要凌厉的剑光破空而来,刺入风雪,掀起又一道风浪!
两个方向的风浪相撞,四方陡然张开结界,拦住了那锐不可当的妖魔之力!
出寒剑转身而归,落入谢折风手中。
他们落于曲忌之三人面前,周围似有仙修惊喜地喊道:“仙尊!是仙尊!”
姜轻也双眸一亮:“宿雪?”
谢折风仍然背对众人,手持出寒剑,看向前方茫茫海域。
安无雪转过身来,几步来到曲忌之和裴千面前。
“情势如何?”
裴千张口便又呛了几口风。
“我来帮小裴说吧,”姜轻赶忙接口道,“我们昨日从北冥来援琅风,当时琅风仙修为了不让雪妖入尘世,以命祭困阵,拦了一天,今日快撑不住了。”
裴千总算缓过来了一些:“雪妖就在前面,但是这一族的妖魔诞生在风雪中,可以隐入风雪里。我们根本见不着它,不得不分散拦截风雪……”
他们本就不是如此境界的大妖的对手,又不得不在归絮海上分散开来,自然死伤惨重。
他们已经往后退了许多。
若不是刚才谢折风出手,雪妖此刻怕是已经杀了裴千等人上岸了。
安无雪看向谢折风。
师弟稍稍回头看他。
他们只这么对视了片刻。
下一瞬,谢折风御剑而起,逆着风雪,往前方茫茫无垠而去!
仙者灵力散开,与归絮海中张开无尽的结界,隔开了仙修与雪妖。
刹那间,裴千等人面前,风雪倏停,海浪消散,浮冰安静地漂在海面,雪莲花瓣一荡一荡,归于平静。
结界的另一端,谢折风刚冲入浓厚飞雪中。
他气息急促,眸中不可抑制地闪过暴戾之色,眉心雪莲剑纹泛着乌黑,双眸挂满血丝,一双眼睛红得格外不寻常。
他的妖魔骨……
妖魔骨似乎在苏醒!
不行。
不可以!
他竭力压着心魔,迅速张开神识。
他必须尽快寻到雪妖,将其斩杀!
他听见雪妖的歌声越来越近。
周围尽是翻滚的浊气。
霜雪打在他不知冷热的身上,在他的法袍之上留下一道道划痕。
他还未出剑。
雪妖却没有躲藏。
天地四方的风雪在这一刻沸腾,白雪逆风而归,聚于一处。
远处渺渺霜雾之中,浮冰之上,白衣女子赤脚立于冰面,现于罡风之中。
她有着一张倾倒众生的面容。
刮人骨血的罡风吹拂过她的脸颊,都不忍摧折这样的美丽,只那么轻轻抚过那张脸,仿佛只是晨间轻风,温润平和。
她衣袂飘飘,神色温柔,一双眼眸如秋水生波,载满柔情。
她一步一步地朝谢折风走来。
赤足踏过坚冰,如平地而行一般,踏于海面。
谢折风渐渐看清了她那张与自己格外相似的脸。
他猛地瞪大双眼,双瞳震颤。
妖魔骨躁动,心魔在识海中翻涌沸腾!
融于血脉的本能占据他全部心神。
谢折风强压异状反噬自身,闷哼一声,吞下了喉间的血腥。
他死死地看着前方,握剑之手愈发用力。
他从未见过她。
可他仍然毫不迟疑地脱口而出。
“……母亲。”
第138章 第 138 章
她笑着朝谢折风走来。
海水平静, 雪莲摇摆,浮冰自行避让漂至两侧。
雪妖是风雪的化身,是归絮海的宠儿,她行走海面之上, 如入无人之境。
方才的一切厮杀仿佛被海浪吞没, 只余下四方宁静。
他们好似血亲阔别已久重逢, 无妖无仙,无争无斗。
唯有出寒剑感知到主人的心绪,嗡鸣不止。
谢折风一动不动。
可雪妖每靠近他一步,他体内的妖魔骨便躁动得更厉害。
他的体内已是惊涛骇浪。
仙者灵力于经脉中游走, 剑骨震颤。
他拼尽全力压制着妖魔骨。
可那是他天生的魔障。
他压不住。
剑纹完全显出乌黑,谢折风气息一滞, 嘴角溢出黑色的血。
雪妖在他面前停步。
她眉梢微动,笑意敛下, 双目之中盛满忧愁。
她抬手,纯白衣袖飘动,顷刻间沾染上谢折风的血。
她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迹。
“我的孩子。”
她的嗓音婉转动听,一字一句都仿若歌唱。
谢折风自小无母, 此后不论是谢追还是南鹤, 都是无情之人, 他少年时为数不多的温暖,只来自于安无雪。
血亲温柔的触碰让他神思一晃。
他忘了自己为何在此。
可下一瞬, 他听到她轻笑一声。
“你成仙了。你居然踏上仙修仰望的顶峰。你是……天生的妖魔呀。”
谢折风浑身一震。
他猛地回神。
不。
不对。
他是来……斩杀雪妖的。
“母亲。”他嗓音嘶哑。
雪妖眉眼弯弯:“嗯?”
“你杀了很多人。”
雪妖一愣。
她黑黝黝的眼珠子转了转, 倾倒众生的面容露出困惑之色。
她倏地捧腹大笑。
“你怎么……哈哈,你怎么还当真活得像个人了呀?”
巨浪忽起!!
仙者灵力激荡四方, 同雪妖的妖魔之力相撞!!!
……
结界的另一侧。
灵力相撞,归絮海震荡不已, 海水之下潜藏的妖魔都被仙者灵力所伤。
海浪翻涌,汩汩血水如泉眼泄流般冒出。
安无雪神色沉肃,手中结印,稳住了脚下浮冰。
他挥出一张落月灵符。
“我代仙尊发下谕令,”他说,“雪妖仙者境下无敌,仙尊已至,请诸位退守琅风,阻拦交战灵力倾泻大地。”
不知多少道灵光在风雪中冲天而起,远离茫茫深海,归于琅风。
唯有安无雪身后还有人。
裴千本来等着曲忌之带他回去。
可曲忌之却没动。
“姓曲的,”裴千无奈,“你就算要帮宿雪,也把我先送回去吧。我现在暂时没有再战之力,留在这里徒增累赘。”
曲忌之一手揽着裴千,一手双指并拢凝结灵力于指尖,蓄势待发。
他目光落在身侧的姜轻身上,说:“我也想送你回去。可是姜先生没动——先生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姜轻怔了怔。
归絮海罡风不停,飞雪絮絮不止,海面之上满是鲜红。
如此险境之中。
他勾起嘴角,悠然笑道:“曲小仙师为何要和我一起走?我虽然修为不高,但我也想留下来帮忙。”
裴千张了张嘴,眉头微皱。
饶是心大如他,都觉着姜轻的回应有些怪。
他只能讪讪道:“先生真是一个好人。”
安无雪没有回头。
他望着结界之后的茫茫海域,一字一顿道:“确实如此。”
姜轻转头看着他的背影:“哦?”
“毕竟我认识的姜道友,他曾经不厌其烦地给后辈讲述仙祸的故事,也曾经在我被曲问心质问之时,挺身而出为我辩解。”
“举手之劳。”
安无雪兀自说着:“他还劝过我白者易黑,污者好善的道理。一朵他人赠他的寒桑花,他能珍藏多年。如此心性,他确实是个好人——”
“……曾经确实是个好人。”
姜轻摇头:“我如今就不是了吗?”
安无雪冷笑一声:“姜道友既然此时还站在这里,便是做好了与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准备,怎么如今还装模作样?是装得久了,不舍得卸下伪装吗?”
姜轻笑得眯了眯眼睛,眼尾业火印记跃动,仿佛当真是一抹鲜活的火光。
曲忌之毫无意外之色,神色凝重地将裴千拉往身后,指尖灵力涌动。
裴千又是猛地咳嗽了几声,震惊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装模作样?姜先生,你……”
姜轻悠悠然叹了口气。
他答道:“有时候入戏久了,自然会希望戏文真实存在。若不是你把我逼到走这最后一步,或许我会永远把你当做我认识的那个宿雪。”
“雪妖乱世,首座不怀疑雪妖是一切祸乱根源,反而看到了我——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刚刚。”
“……刚刚?”姜轻总算露出了些许惊讶之色。
“其实怀疑是在北冥之时,确定却是在刚刚。”-
半月之前。
安无雪造访曲氏的那一次。
他将一物递到曲忌之面前,说:“我想曲小仙师借由曲氏寻卜之法,帮我一个忙。”
“首座请讲。”
曲忌之低头,拿起了安无雪递出的东西。
是一枚破碎的落月峰弟子令牌,上书“曲闻道”三字。
安无雪沉沉道:“寻卜之数可以探寻血脉根源,师尊出自曲氏,虽然隔了几千年,但他与曲小仙师本是一脉同源。小仙师应当能证实这枚弟子牌若是否为师尊之物吧?”
曲忌之眸光轻转。
“首座这是……还在怀疑姜轻?”
安无雪笑而不语。
曲忌之手袖一挥,将那玉牌收走,说:“我可以做到,但玉牌只是个物件,我和南鹤仙尊之间的血脉也隔了太久,没办法很快确定,首座需要给我一点时间。”
“那我静候小仙师的回音。”-
之后安无雪和谢折风一起回到落月峰,封锁落月闭关霜海半月。
曲忌之的答案一直没有传来。
可安无雪看到方才曲忌之对姜轻的防备,无需曲忌之多言,他已经知晓了答案。
他回过头来看向姜轻。
“那枚破碎的弟子玉牌是伪造的,你从来没有在鲛族腹地捡到过什么灵囊,对吧?”
“哎,”姜轻叹气,“是的。当时你去审问曲问心,却要带上我这么一个修为不高又不属于落月峰的人,除了怀疑我还能是什么呢?首座太聪明了,解释和自证,对你都没有用。”
姜轻摊手,从容地说:“我不如坐实自己确实知道一些事情。为了把这些事情推给曲闻道,我这才匆忙做了这一枚破碎玉牌,主动把曲闻道的事情塞给你。可惜,最终还是因为这枚玉牌失之毫厘。”
狂风裹着姜轻平和清冽的嗓音送入安无雪耳中,他的衣袍在风雪中簌簌作响,碎发打在他的额间,模糊了眼前景象。
他回眸望了一眼谢折风前往的方向。
雪妖歌声已停,结界另一端风雪忽止,灵力波动也突然平息。
好似那里没有为祸世间的大妖,也没有剑斩天下妖魔的仙尊。
不知师弟如何了……
“首座是在等仙尊斩杀雪妖归来吧?”姜轻突然开口,“里面的那位沉睡深海千余年,如今才被我唤醒。毕竟是谢仙尊素未谋面的生母,他哪能那么快就出剑呢?”
安无雪双瞳一震。
谢折风的生母……
雪妖……
这一族长于琅风归絮,天生妖魔骨,举族浮生道,姿容倾众生,擅人间情爱,常扮作普通男修女修,与凡人或者仙修谈情说爱,以此辅修浮生道。
仙祸之时,此族鼎盛至强,直至诸仙陨落,雪妖族都还有数位大妖,最终尽皆在琅风剑落下那日死于出寒剑下。
谢折风绝佳的浮生道根骨和那无法剥离的妖魔骨……
师弟……
他强压心中慌乱,问道:“你如何知道这么多!?”
姜轻歪了歪头。
他好似在同安无雪闲话家常般,随口道:“首座的春华呢?”
安无雪脸色蓦地一沉。
“这些时日都不见首座用春华,你早就猜到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了吧?”
姜轻反倒有些无奈起来,“你的神识许久不曾勾动春华,害得我不知你和谢折风最近的打算,不得不抓紧时间唤醒雪妖。若非如此,说不定这台戏,我还能陪你多演一会。”
安无雪咬牙:“果然是因为春华!”
背后之人知道的一切事情,发生之时,春华都在他的手边。
他是用春华对战入魔的宋芜,也是用春华一剑穿心“上官然”,埋葬真正上官然的身体之时,他也是用神识勾动春华,挖出了埋葬之地。
唯有戚循拿走春华的那些时日,他的神识不曾勾上春华。
因此背后之人什么都知道,却不知春华是北冥剑阵的第五十把剑。
一切根源,就是这把跟了他两辈子的名剑!
安无雪心念一动。
名剑嗡鸣,浮现在他和姜轻当中。
春华安静地躺在风雪里。
此剑,为南鹤年少时的配剑,后赠给他,此后千年,他再没换过本命剑。
此时此刻,姜轻轻轻抬手,掌心现出灵力。
他当着安无雪这个剑主的面,轻而易举地将这把温润似水的名剑摄入手中!
安无雪一愣,喃喃道:“……为什么?”
“为什么?”
姜轻把玩着春华,拔剑出鞘,归絮海厚重的风雪立时打在锋刃之上,在剑身上堆起积雪。
他没有看安无雪,目光落在春华剑身之上,却又好像没有看春华。
他回忆着:“这把剑,是我第一次以胎石之身炼成的灵剑,其上虽然无灵,却可通神识。我将这把剑送给他,希望他好好珍藏,但当时我们的目的是让我成为他的剑,我觉得他此生都不会用上春华,因此没有告诉他,只要剑主神识入剑,我便能与剑主同感。”
安无雪心神巨震:“你……是你……?”
姜轻指尖轻轻抚过冰凉剑身,擦去冰雪,眼神缱绻。
“谁知他最后折剑破道,反倒用回了这把剑,还把此剑传给了弟子呢?”
他说着,似是突然想起了很好笑的事情,连着大笑了好几声,才接着说,“我在冥海深处生不如死的时候,总能感受到他拿着春华斩妖除魔,快意潇洒地行走世间,而后无情道大成登仙,力压诸仙,统御世间生灵,俯瞰苍生万物。”
“曲闻道……”姜轻指尖停滞在剑身“春华”二字之上,“曲,闻,道……世人都说他仙风道骨俊美无双,一双眼睛里装着只是苍生公理——那你见过那双眼睛绽放情欲的模样吗?”
他的嗓音越来越轻,逐渐淹没在罡风刀雪中。
“我见过呢……”
第139章 第 139 章
他似乎就这般陷入了回忆之中。
“少年折剑……”安无雪语气已经化作肯定, “是你。”
“是我,也不是我。”
姜轻仍然凝视着手中的春华。
“‘我’在折剑之时就死在了冥海,也死在了诸仙陨落的因果阵中。我族诞生于熊熊业火,魂灵不灭, 则业火长明, 转生无死。‘我’当年便同曲闻道说了, 吾族妖身,坚不可摧,他怎么忘了呢?”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蓦地——
“飒——”
灵剑破空而来!
姜轻抚剑之势倏停,眸光猛地一顿, 转瞬之间,他面上回忆之色消失殆尽, 显出杀意!
他利落转身,躲开直冲他来的灵剑。
灵剑扑空, 立即调转剑锋,回到曲忌之手中。
这时,春华“嗡”的一声,骤然从姜轻手中飞出。
它终究已经是安无雪的本命剑, 安无雪神识感召, 春华登时回到安无雪手中。
姜轻并无慌乱之色, 冷哼一声,手中瞬间结出法印。
四方灵气翻滚, 浮冰两侧海水逆风而起, 直冲曲忌之和裴千而去!
曲忌之面沉如水,第一时间将裴千护在身后, 正待迎击。
安无雪却先一步挡在曲忌之和裴千面前,手持春华, 划开冲来的水浪。
只听姜轻说:“曲小仙师,我虽转生两次,大不如从前,但还不至于被你一个后生晚辈偷袭得手。”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我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曲忌之无畏道。
安无雪稍稍回头,同曲忌之说:“没用的,他既然敢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渡劫初期的姜轻,不是真正的姜轻,这或许只是他的一个化身。”
“一如他所说,只要他魂灵不灭,我们杀了此身,也杀不了真正的他。”
姜轻瞥过眼来,轻笑一声,既不否认,也不肯定。
对方只问他:“首座又敢用春华了?”
“春华是我本命剑,我从来就没有不敢用一说。刚才我师弟现身出手的时候,你应当已经明白了吧?
“仙尊闭关养伤只是我们故意传出的假消息,我一直不碰春华,你就一直无法得知我们真正的情况,这才误以为机不可失,匆忙出手。
“如今你我既然已经持剑站在这里,我也没什么不能让你知道的——你即便能通过春华感知我的记忆,我又有何惧?”
姜轻感叹道:“仙祸之时我就久闻大名,首座果然是个千载难逢的对手啊。”
安无雪沉声道:“少年折剑的警世之言,我也如雷贯耳。”
裴千在曲忌之身后嘀咕道:“他们还挺礼貌的。”
曲忌之:“……”
安无雪持剑而立,眸光微转,不动声色地看向结界另一侧。
无论真相如何——他更担心师弟。
雪妖和谢折风仍在结界的另一端。
大雪未停,雪妖没死。
仙力激荡不已,谢折风也还在出手。
姜轻说那雪妖是师弟血亲……当真如此?师弟那边如何了?为何此刻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宿雪,”姜轻突然这么喊他,“我都同你说了,谢折风和雪妖羁绊太深,短时间内得不出结果,你为何还急着担心呢?”
安无雪低头,看了一眼正和自己神魂相连的春华。
他敛下一切神色,镇定道:“阁下的本体在哪?还不现身吗?你做到这一步,究竟有何打算,事到如今,总该说了吧?”
姜轻意图不明,底牌未现,他如今还是格外被动。
姜轻却不答。
他同安无雪三人相对而立,站在风雪中,回过头来,透过这一场举世大雪织就的雪帘,看了一眼远方。
——那是北冥的方向。
安无雪想起观叶阵中,他们一同去曲氏门庭寻上官了了的那一日。
整个幻境崩塌在即,姜轻站在曲氏门庭的古地之中,也是这般怅然望着。
当时他以为姜轻在凝望过去的曲氏。
现在……
姜轻是在看过去的曲氏,在看风雪后的遥遥北冥,还是在看自身永不可追的过去?
“宿雪问我这些,是觉得一切都还来得及,你们还胜券在握,对吗?”
姜轻回头,一扫怅然之色,又恢复了那副悠然写意的模样。
安无雪眉梢微动。
曲忌之冷冷道:“你在拖延时间。”
“我确实在拖延时间。但曲小仙师又能如何呢?搜魂我吗?那可得先捉到我才行。”
安无雪突然开口:“我想知道这一切,未必需要你告诉我。”
姜轻一愣。
安无雪回握剑身,另一手瞬间结出法印落于春华之上。
春华剑身刹那间发出淡淡金光,剑气荡往四方,剑鸣声中,养魂树精从春华剑柄出飘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团金色光芒。
——这是养魂树精凝结而成的记忆幻境!
姜轻登时回过神来:“你刚才是故意把春华拿出来的!?”
安无雪收起养魂树精,将那光团摄入手中。
“我若不拿出来,姜道友怎么会用神识勾动春华?”
灵剑通神识,通的可不只是他的神识。
他虽然不是锻剑之人,无法像姜轻那样直接感知,但他在拿出春华的那一刻,就把养魂树精藏在春华剑柄中。
姜轻神识勾连春华的那一刻,养魂树精便已经通过春华,获取了姜轻的神魂记忆。
因此刚刚姜轻自负地对着春华回忆过往时,他并没有立刻将春华唤回来。
姜轻转瞬间想明白了安无雪所做的一切,他一改先前从容,面色阴沉,毫不犹豫地持剑杀来!
剑锋直指安无雪手中光团。
他想毁了安无雪获取的记忆!
安无雪抬剑接招,灵力相撞,他却并不恋战,眨眼间居然后退了几步。
“曲小仙师!”
曲忌之登时会意,几步上前挡在安无雪和姜轻当中。
裴千也从灵囊中拿出符箓法器,在曲忌之身后,以符箓阵道辅之。
安无雪趁着姜轻和曲忌之交手,抬手落下结界,神识立刻沉入记忆之中!
……
姜轻方才手握春华,遥望北冥,回忆久远过往。
因此记忆之中,几千年前的往事格外清晰。
几千年前,修浊秘法没有现世,两界还没有仙祸,四海仙修势大,无人知晓“浊仙”是什么。
安无雪看到了翩翩少年郎于冥海岸边练剑,浪花拍来,石滩纷乱,少年挥剑之姿不偏不倚,潮水点滴不沾身。
少年有着一张他分外熟悉,却又比他记忆中还要青涩三分的面容。
曲闻道。
还未转修无情道的曲闻道。
他看见胎灵族于深海之中被少年舞剑之姿所吸引,坐在海边的礁石之上,静静地看着少年练剑。
如此看了几个月。
妖修终于走上前,问道:“你是在忧虑什么吗?”
少年动作一顿,回眸看去。
自此,妖修长伴少年道途。
有一年寒桑花供不应求,北冥各仙修争抢不休。
曲家不世出的天骄在寒桑崖上等了七日花开,当着诸多北冥仙修的面,摘走了最冷的那一朵。
而姜轻为他锻春华验证胎灵之身能否为剑,最终,姜轻将自己炼成了他的剑。
剑成那天,曲闻道将寒桑花赠给姜轻,他们结下生死不离之契。
安无雪瞧见曲闻道在姜轻身上落下了一个印记。
那是……
傀儡印!!!
不,那是更加精妙,并无副作用的傀儡印。
谢折风曾查阅许多古籍,猜测傀儡印是经过上古主仆从属或是法器之印修改而来。
……果真如此。
印记落下,灵剑认主,自此,姜轻成了曲闻道手中那把举世无双的剑。
直至折剑破道,冥海血涌。
姜轻从未想到曲闻道当真会走到这一步。
剑身折断之时,他之魂身双目泣血,仍然还在不可置信地问:“你生了心魔吗?”
曲闻道不说话。
年年岁岁朝夕相伴,得来的最后情分,便是曲闻道封了他的五感痛觉,将折断的剑身封入深海。
妖修终于明白,曲闻道从来都是无情的。
这世间,无人能阻他道途。
他练剑,是为道途。
他锻剑,是为道途。
他折剑,也是为了道途。
那时仙祸不曾发生,世间没有所谓的诛魔十三条,妖修比起仙修格外势弱,尽皆生存于人迹罕至之地。
妖修为身的名剑折断,北冥仙门唯独唏嘘曲氏少主破道的可惜,再也无人记得,深海之中还躺着一把断剑。
曲闻道弃了曲氏少主的身份,离开北冥,转修无情。
可连他也不知道,胎石之坚不可摧,在于业火长明、魂灵不灭。
只要神魂还有哪怕那么一缕,胎石一族的魂灵便可休养生息,转生而出。
冥海水冷,水渊之下镇压着上古之时便沉积的浊气。
那是无数北冥仙修代代积累的心魔。
还有上古之时曾经掀起祸乱,最终封存在深海之底的修浊登仙之法。
姜轻死不了,却又活不了。
他困在无尽深海下数不清的魔障中,神魂一点一点恢复。
魔障浊气就这般融入他的神魂,他又活了过来。
可曾经坐在礁石旁看着曲闻道练剑的妖修已经死了。
他拥有“他”上一世的所有记忆,所有情感,所有怨愤、不甘,他却不是“他”了。
“他”死了。
他活着。
海底不见天日,没有人陪他说话。
他同这世间唯一的联系,便是曲闻道手握春华之时。
于是他“看”着曲闻道拜入落月,短短数十年重修无情回到渡劫巅峰,轻而易举地被落月峰和修真界奉为仙门首座。
此后登仙为尊,号令苍生,众生仰望。
他生不如死,他坐拥一切。
如此几千年。
姜轻神魂飘荡出深海,落入冥海无主胎石之身时,南鹤剑尊的威名已刻入世间生灵心中,成了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峰峦。
他憎恨南鹤。
也憎恨南鹤镇守的世间。
他带着深海几千年取得的上古修魔之法,重新踏上北冥的土地。
那一日,修浊登仙秘法传入世间,延绵数百年的仙祸起于仙道昌盛的北冥。
第140章 第 140 章
之后的记忆并不完全。
养魂树精借由春华摄取姜轻回忆之时, 姜轻并没有细思仙祸之事。
过往便如同浮光掠影般快速闪过。
安无雪只能看到模糊的过往。
他看到仙祸刚起之时,第一个修浊登仙的长生仙现世,四海一日之内陷入大乱。
入魔无法登仙,这一直是约束仙修的天然屏障。
屏障一招消散, 不少天才也入魔修浊, 魔修像除不尽的浓疮, 越来越多。
修魔需要浊气,可天地间的浊气要么沉积在寻常修士到不了的深海之底,要么被顶天立地的天柱和地灵脉所镇压净化。
除此之外,世间万恶, 怨恨,憎恶, 贪嗔,心魔, 皆能化作浊气。
实力低微的魔修无法获得天柱地灵脉下的浊气,便唯有一条路选择。
杀人。
那几百年里,哀鸿遍野,白骨满地。
安无雪看着过往中的血光闪过眼前, 心间如烈火焚烧, 愤怒填满他的胸腔。
他恨不得现在就揪着姜轻的领子质问对方。
为什么?
他们做错了什么?
弃道的是曲闻道, 折剑的也是曲闻道。
你无法同曲闻道发泄杀身折剑之仇,就让苍生枉死吗?
他们何其无辜!!!
他无能为力地看着一千多年前的冤魂们。
他看到南鹤剑尊与北冥仙君战于冥海, 瞧见春华在南鹤手中出锋, 落入苍古树下,斩灭狐族大妖, 听见不可一世的大魔跪地求饶……
仙祸匆匆几百年。
每每春华出锋,姜轻便能知晓南鹤所知晓的一切, 因此安无雪也看到了这些混杂着南鹤记忆的过往。
那时姜轻还在浊仙之境,仙祸之时诸多祸事背后,皆有姜轻的影子。
他诱使四方妖魔、浊仙为祸人间,借由自己同春华之间的感应,知晓曲闻道的行踪。
因此两界妖魔总能错开南鹤这个天下第一剑的踪迹,成功摧毁天柱地灵脉。
天柱崩塌,人间纷乱,掌管因果隐于世间的第五根天柱察觉到了天道危急,于荆棘川附近的凡尘降下福泽。安无雪降生,姜轻察觉因果,引魔修前去,可惜南鹤到的太快,安无雪这个金身玉骨还是入了仙道。
之后雪妖族同姜轻合作,趁着南鹤在鸣日城对战浊仙,一举攻破琅风城。
南鹤带着年少的安无雪抵挡琅风城时,琅风堆满尸骨,唯有所剩无几的仙修还在城主府前坚持。
他们只来得及救下那些仙修和谢折风。
仙祸持续了那么多年,姜轻一直知晓自己不是南鹤的对手,从不亲自出手,不曾露面。
修真界只知胎灵族不仙不魔,似是无首,在仙祸之中逐渐消逝。
但南鹤何许人也?
曲闻道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事根源,早有猜测。
从那时起,曲闻道便开始筹划因果大阵。
而后又是许多年,安无雪大成定道,机缘巧合之下,南鹤虽不知春华特殊,却恰好将这把剑送给了他的大弟子。
姜轻自此失去了对曲闻道的感知。
接下来的一段空白,安无雪根据自己知晓的事情和一些猜测,已经能够补全。
春华辗转到他的手上,他虽然是南鹤首徒,当时众仙在世时排不上号,很多事情并不清楚。
他不清楚,姜轻便不清楚。
冥冥之中的这一步,为延绵许久的仙祸带来了转机。
可那时四方天柱已毁,南鹤以曲氏卜算之法询问天地,确定登仙之路几乎断绝,唯有一线生机尚存,而这一线生机,非勘破生死不可得。
此路,古往今来,无人能走。
修浊登仙之法尚在,仙修却无法登仙,浊仙只会越来越多,这般下去,除非南鹤这个天下第一剑永世不灭,否则仙魔迟早失去平衡。
唯有让修浊之法彻底消失,让仙魔两道都无法登仙,才能挽救这一颓势!
可修浊之法已经举世皆知,难不成要杀尽天下人吗?
这不可能。
南鹤闭关多日,思虑天地古法,最终想到了利用因果线。
——他决定殉道。
众仙陨落那一日,姜轻的记忆又变得清晰了起来。
安无雪看着他的师尊寻到姜轻。
“果然是你。”南鹤说。
语气无悲无喜,甚至没有愤怒。
四方掀起阵法波动,因果大阵逐渐落下。
姜轻被困在阵中,双目赤红,讥笑了几声,喃喃道:“我族……擅因果。这因果之法,还是当年我教给你,你再辅以曲氏阵道所创。如今……你用它来杀我。”
他恨极了。
“不是杀你,”剑尊说,“是杀你们。”
“你也会死。”
“仙祸因你而起,你之怨恨,因我未成仙时所留下的债。我本就该以死谢苍生。”
“你能以死谢苍生,为何当年却能断剑折因果?真是胸怀苍生啊曲南鹤!!!”
“天下人眼中你就是这样秉公执礼,我若是死了,这世间是不是就没有人记得你的道貌岸然自私自利了呢?”
千年前的讥讽嘲笑传入安无雪耳中。
他看着神情冷漠的师尊,看着几近疯癫的姜轻。
他的心里堵得慌。
诸仙陨落之时,落月护山大阵将他和谢折风还有一众落月弟子都护在了门派之中,他不曾见到阵成之时。
没想到当时……居然是这样的光景。
他仿佛从来不曾真正认识过曲闻道。
他认识的,一直都是他的师尊南鹤剑尊。
千年前的他眼里的师尊,心怀苍生,秉公无私。
而今他却以姜轻的记忆看着过往,成了姜轻口中的那些泛泛天下人。
姜轻的记忆里,南鹤再无回应。
阵成。
仙者灵力灌入因果大阵,诸仙祭阵,改动天地大因果,于过往的所有因果线中,抹去了浊仙的存在。
安无雪“站”在阵中,被刺目光芒唤回神思。
他心下一震,下意识便朝着南鹤扑去,喊道:“师尊!”
他有太多事,想问他的师尊。
南鹤剑尊自然听不到隔着时空的呼唤。
他只是看着姜轻。
因果大阵的灵光将所有人淹没,吞没了南鹤疏离冷漠的背影。
仙陨之力撼动苍穹,因果更改!
自此,修浊登仙之法从所有人的记忆中被抹去,浊仙被天地因果所抹杀。
仙祸末期,世间无仙,谢折风仓促之间以半步登仙之境接任仙尊位,安无雪临危受命,开始奔波四海,筹划四海万剑阵替代天柱。
似是劫后余生,尘埃即将落定。
——但姜轻其实没有死。
业火长明,神魂不灭。
他在因果阵转动的那一刻,断尾求生,自行将境界砍落至渡劫期,因此不被因果阵算在浊仙之列。
他逃过了因果的抹杀,却还是被仙陨之力打得四分五裂。
南鹤死后,安无雪奔波四海布四海万剑阵,谢折风常年在外斩妖除魔。姜轻修为大跌,不敢现身,不得不将实力和魂灵分散,藏于四海修养。
安无雪在冥海深处发现的那颗胎石,便是他其中之一的化身。
胎石根本不是被鲛族浊气所侵。
是因为姜轻的其中一个碎片在万丈水渊中修养,他引来北冥仙君遗骸为自己修养所用,结果鲛族反倒以为是自己捡了便宜,出了个渡劫巅峰的大妖。
安无雪和谢折风双修之后撞见胎石,出于善心将其封于净化灵阵之中,反倒封锁了姜轻一部分实力长达几百年。
接下来的记忆又开始散碎流过。
安无雪神识被几千年的过往冲刷,思绪乱成一团,神魂疲惫不堪。
倏地——
他恍恍间,迟钝地感受到自己布下的结界破碎!
灵力带起劲风,席卷眼前。
安无雪猛地睁眼!
只见曲忌之右臂满是鲜血,不知何时挂了一条深深伤痕,伤痕之上冒着浊气,他想抬剑动手,却被浊气所制。
姜轻朝安无雪刺来!
裴千神色慌乱,正想替他挡下这一剑。
“锵——”
春华出锋,剑尖撞上姜轻剑锋,灵力相撞,激起浮冰震荡,两侧海浪翻涌!
姜轻被安无雪窥探到了记忆,眼神阴狠,全然没了先前那般温和无害之色。
他被安无雪挡了剑势,灵力却愈发汹涌,浊气浸染剑身,眨眼间再度挥剑而来。
曲忌之在一旁打坐驱散浊气,口中喊道:“首座,姜轻太古怪了,我刚才杀了他渡劫初期的仙修化身,这是他突然出现的入魔化身,实力不减反增,是渡劫巅峰的修为!”
渡劫巅峰,曲忌之和裴千自然挡不住。
眼下整个琅风城都拿不出一个全盛的渡劫高手。
安无雪稳住气息,见招拆招。
他心绪稍稍平息,没了伤怀,反而满是怒意道:“千年前是你锻了一把和春华一模一样的剑,持剑入离火宗,欺骗离火宗上下第五根天柱依然危急,灵气不足,谎称你是受我所托,以春华为印信,要带走剩下的灵脉。”
春华是历经南鹤剑尊和安无雪的名剑,谁人会觉得拿着春华的人是心有图谋的恶人呢?
难怪他看戚循传来的景象之中,春华剑痕比他记忆中要多上许多——
“你用虚假的春华挖走了所有灵脉,还带走了戚老宗主等人的遗言,害得离火宗满门遭劫,无一言留下!!!!”
话音未落,安无雪手中灵力大盛,春华剑光荡出,势不可挡。
姜轻登时被春华剑气往后打去,气息一乱,接连后退几步。
他低下头去,闷哼一声,抬眸看来。
安无雪对上姜轻的视线。
浮冰晃动,风雪打在他的脸上,迷糊着眼前。
他死死地看着姜轻,双眸之中现出血丝。
久违的愤怒压在他的身上,他足足深吸了好几口气,咬紧下唇。
他尝到了自己唇边的血腥味。
他一字一顿:“离火宗上下,从未加害于你。他们明知灵脉挖空的后果是举派殉劫,都无一人胆怯,任由你带走灵脉。”
“姜轻,你憎恨曲闻道折剑断因果,怨恨他破道入无情后反而登高望远,潇洒世间,你呢?你不也践踏他人的赤诚与信任,行自私自利之事吗?”
姜轻神色一顿,握剑之手稍稍放下。
他点了点头,自嘲般说:“是啊。”
安无雪一愣。
姜轻却缓步朝他走来。
他们方才还刀光剑影,姜轻此刻却不带锐利杀意地靠近,握剑的手都没有凝结灵力。
曲忌之本来在一旁抓紧时间排出伤口浊气,见状,眉头紧蹙,握剑之手稍紧,随时准备出手。
裴千也在安无雪身边戒备道:“宿雪,我们现在怎么办……?”
安无雪没动。
他神识无声张开,靠近谢折风所立下的结界处,想探出点什么。
可结界另一端除了灵力激荡,还是毫无动静……
姜轻在他面前停下。
他们相隔不到半丈。
这个距离,不论谁突然拔剑而起,若是另一方没有防备,都会被轻易一剑穿心!
但姜轻就这么站着,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着安无雪。
他面上讥讽之色褪去,嘴角噙笑,双眸裹着欣赏的眼神。
安无雪被看得格外古怪。
他目光越来越沉。
姜轻不像是在看一个对手。
反而像是——像是刀匠在看自己锻出的利刃,高手在看自己所创的无双剑法,画师在看自己最得意的画作……
“宿雪。这个名字,还是我给你取的呢。”
安无雪登时浑身不适。
裴千立刻“呸”了一声:“刚才是狗在叫!没人喊这个名字!”
姜轻眼珠子转了转,仍然在直勾勾地打量着安无雪,轻笑一声:“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所以我一直希望你能真的成为宿雪。可惜啊,你还是选择当安无雪。”
安无雪冷冷道:“我从来都是安无雪。”
姜轻嘴角噙笑,兀自说着:“离火宗上下,确实无辜,我确实在做自私自利之事,那又如何?说来还得怪你,平白无故封了我其中一个碎片,锁了我大半灵力,害得我不敢出手,藏头露尾好多年。
“其实我一开始没太把你当回事,自命不凡的天之骄子我见过太多,最后都死了。我那时候担心的反而是谢折风。我知道登仙基本不可能,但他是曲闻道陨落时寄予厚望之人——我太了解曲闻道了,能得他临终受命,谢折风必然有着能够抓到这一线登仙之机的潜质。
“当时我突然通过春华,得知谢折风闭关冲击仙者境的消息,时间紧迫,我只能偷偷摸摸寻到第五根天柱,又散了不少修为,以浊气侵蚀天柱,想趁着你们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在谢折风渡劫之前彻底毁了它,断绝登仙的最后的一线生机。”
他叹了口气,仿佛真的在可惜,“谁知道第五根天柱和你还有联系,居然能把你唤来。你净化了第五根天柱,毁了我的所有计划。”
安无雪握着春华的手腕在抖。
他胸膛起伏着,血气翻涌,最后一丝理智拉着他,才不至于在此刻轻举妄动。
姜轻对他的怒意视若无睹,“呀”了一声。
他笑得眯了眯眼睛,接着说:“万丈水渊你机缘巧合封了我大半实力,谢折风登仙你又冥冥之中稳住了最后一根天柱——我没想到,你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挠我,我怎么能放过你呢?
“我通过春华了解到的那个安无雪,从小就注定了要坐上落月峰首座的位子,受了委屈不记恨,遭人诟病不怨恨,永远将天地、苍生、师门、亲朋……全都放在他自己之前。”
他一字一顿,“高风亮节,霁 月清风。”
“这样的人啊……这样一个,比曾经的那个姜轻还要明亮得多的人。他如果也遭挚友拔剑,挚爱抛弃,众叛亲离,不得好死,他死前会怎么想呢?”
“所以你只是为了让我背上污名,就填了离火宗满门性命!?”
“是啊,”他轻声说,“离火灭门,修浊入魔,万宗围杀,年少意气过后却是墙倒众人推,身死而无一人在意,无人为你争辩——这些都是我为你精心准备的。”
“为了把你……变成另一个我。”
姜轻欣赏着他。
“宿雪,我们一模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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