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 毒果

    “自然是没有道侣!”

    问泽遗忽视掉急得吱哇乱叫的系统, 赶忙和兰山远解释。

    “只是担心和她们说得不够彻底,会徒增非必要的麻烦。”

    兰山远太久不入世,听不懂他的托辞倒也正常。

    白衣修士的眉眼本就不清晰,听到问泽遗的解释, 也不知态度是否有所缓和。

    “若是有道侣也无事。”

    不过兰山远往下说的话, 倒是分寸恰好。

    “并非不让师弟寻道侣, 只是若是有了意中人,能告知师兄是最好。”

    “是,若真有那日,一定会告诉大师兄。”

    问泽遗心中宽慰, 忙不迭应声。

    他知道兰山远的意思,因为他是副宗主, 一举一动都代表持明宗,所以宗主有权利知道他是不是找了道侣。

    反正他不会找就是了。

    和兰山远已经说清楚, 但受到惊吓的系统却没被轻易打发掉。

    【宿主,您知道和兰山远有奸情,这是在作死】

    “我不是断袖,和他没有半点奸情。”

    头脑中系统悲戚的声音无法忽视, 问泽遗边垂着头装醉, 边应付系统。

    “在南疆这几日, 你可见过我们举止亲密?”

    【这倒是没有。】

    系统渐渐冷静下来,勉强强迫自己相信兰山远和宿主是清白的。

    反正就算真的不清白, 它也没有办法嘛。

    思及此处, 系统愉快地关了机。

    问泽遗扶额不语。

    想到少女们最后那番话,他的心乱了片刻。

    要不是沈摧玉强取豪夺, 兰山远或许也不是个断袖。

    师兄理当是看不下去才会出面,而非有其他意思。

    幸亏兰山远大度, 没去计较妖族少女们后头说的话。

    咣当————

    恰巧此刻惊天锣声响起,说书人上台,暂且分散了他的心绪。

    再抬起头,兰山远的元神已经变回光团,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有人在偷瞄他们,正是方才那三个好奇的妖族少女。

    见问泽遗看过来,三个狸妖登时扭过头,装作没看见,却依旧笑得意味深长。

    不懂这三个姑娘在乐些什么,问泽遗收回视线,看向戏台。

    “诸位好。”

    宁康甩开扇子,笑呵呵地开始引入话题。

    “我今个讲的,是和魔尊有关的事。”

    “几百年前,乱葬岗里,我父亲见过魔尊”

    他和在茶馆说书时用的是同套话,只是中途略微改了些无伤大雅的细节。

    问泽遗将他眼下说的话同之前记得的作比对,等到说书人喝水的间隙,瞄了眼兰山远的元神。

    元神依旧安安静静呆在他身侧,发觉到他的目光,微微闪烁示意

    或许是因为被搭讪的小插曲,问泽遗没来由地心虚。

    心不在焉把茶杯递到嘴边,他才发现手中居然是盛了玉溪酿的酒杯。

    “少喝些酒。”兰山远温声提醒。

    问泽遗放下酒盏,一口酒已经入了喉。

    所幸这种程度的酒再来两杯,他怕是都醉不了,只是会脸红得厉害。

    宁康的故事到了尾声,这次的结尾倒是变得不一样。

    “两人人魔殊途,终究还是分道扬镳。”

    “只是魔尊告诉我父亲,他哪怕身死,数百年后依旧会回到人间。”说书人的声音大了些,“算算时候,也该是现在了。”

    “师兄,之前宁康说他的父亲给魔尊立衣冠冢,这次却没提及,只说魔尊要回到人世间。”

    问泽遗佯装醉醺醺趴在桌上,凑在兰山远的元神边悄声。

    “兴许故事的结尾和过程都不要紧,魔尊现世才是他想要讲的重点。”

    “他并非魔族,也非魔修。”

    兰山远没有反对或赞同,只是平静叙述事实。

    “所以才奇怪。”问泽遗迷糊的脸上中带着清醒的冷意。

    “他看似和魔毫无挂葛,对魔尊态度反常,散布老魔尊的流言是意欲何为?”

    他的手微抖了下,袖中飘出张细长的黄纸符。

    黄纸符晃晃悠悠从戏台的边缘绕路,朝着说书人贴了过去。

    剑修用符咒不纯熟,问泽遗费了很大的劲,才让追踪的符咒粘在宁康身上。

    他收回手,这才晃悠悠爬起身,装作酒劲过去后呆愣的模样。

    戏台上已经没了宁康的踪迹,换成了个演杂耍的戏班子。

    鼓声锣声更加热闹,震得他耳膜发痛。

    气氛热火朝天,妖族姐妹早已酒足饭饱不见踪迹,又有新的人朝他投来试探的暧昧的目光。

    毕竟他现在这副模样,活脱脱像个喝闷酒的俊俏世家公子。

    “师弟,时候不早了。”

    兰山远重新化为人形,站在问泽遗身边,垂眸看向问泽遗。

    同之前作给妖族少女看的表面功夫不同,两人这回挨得是真的很近。

    木灵根修士连元神都很温和,虽然没有实体,但能明显感觉到身畔极其特殊的存在。

    问泽遗心跳快了半拍。

    一定是米酒害得,果然该少喝些酒。

    他缓缓抬起头,若无其事笑着道:“好。”

    符咒已经贴在宁康身上,再待下去也无意义。

    “客官,记得下回再来————”

    小二的声音渐渐远去,夜风吹得酒家门口的灯串摇曳,也吹散了问泽遗脸上的红晕。

    “宁康离开酒楼后,去了南垣城内处百姓聚居的区域,应当是他暂时的歇脚地。”

    问泽遗懒懒揉了揉肩:“明天怕是还得来跟他。”

    “师兄,我有预感。”他正色,“宁康便是寻老魔尊的突破口。”

    只是这一切都太巧了些。

    只要有人有心寻老魔尊穹窿,宁康的反常举动便很容易会被发现。

    他似乎压根没打算隐藏自己的心思,甚至问泽遗怀疑宁康就是奔着让自己被盯上,才跑到酒楼茶馆去说书的。

    兰山远显然也想到了这点。

    “宁康兴许是线索,也或许是设好的局。”

    宁康对魔尊态度亲善,而问泽遗的目标是斩杀魔尊残魂,两边的目的必然不会一致。

    仿佛是为印证兰山远的话,附着在宁康身上的寻踪咒突然产生异动,传到了问泽遗的识海中。

    隔着几里路,问泽遗感知寻踪咒上萦绕着反常又诡异的魔气。

    这魔气似是空穴来风,突然间就变得愈发浓重,让操纵符咒的问泽遗都感觉到了不适。

    须臾之间,符咒不堪重负,被魔气压得失了效用。与此同时,宁康的位置消失在问泽遗的识海内。

    有魔宿居,这无疑再次证明问泽遗的猜想正确,似是诱惑,又似是警告。

    “怎么了?”

    兰山远见他神色有异,询问道。

    “宁康留宿之处,藏匿着高阶的魔族或者魔修。”

    问泽遗将意外如实转达给兰山远。

    “师兄,我还是想去瞧个究竟。”

    “只要不中局中的计,那局便只是线索,而非陷阱。”

    其实现在最安全的做法是把宁康的位置告诉莳叶谷,让他们联合其他宗门过来收拾魔族。南疆的事,其实中土的宗门大可以插手不管。

    问泽遗没告诉兰山远,他还有些自己的私心。

    如果不想迎接慢性死亡,和今日被他收拾的魔修一样走向自毁,他就必须想尽办法,得到魔尊残魂拥有的魔功。

    那就不能惊动莳叶谷,还得瞒过兰山远。

    “四师弟可想好要只身前往?”

    “想好了。”

    在持明宗副宗主之位,该我承担的事,我不愿仰仗他人。”问泽遗态度坚决。

    “魔尊残魂修为不比魔尊,就算是遇到其他魔修,那也无妨。”

    若是其他人说这些难免被当成大话,可能打过问泽遗的魔修,确实是屈指可数。

    能和魔族正常交流是最好,要是交流不来,打服也不失是种手段。

    “况且这还有大师兄在,算不上只身过去。”他笑道,“总不能又在大师兄面前丢人,让大师兄替我善后。”

    兰山远沉吟片刻。

    “纳戒中有伏魔的法器,你需做好准备,再行前往。”

    “是!”

    正道修士都不适宜沾染过多魔气,而体内有魔性的他更是如此。

    纳戒中的法器、丹药准备得万全,其中就有阻隔魔气的灵药,正好解了问泽遗的燃眉之急。

    兰山远与他,向来有无形的默契。

    翌日。

    有了明确的目标,问泽遗便没再接着去听书,而是先买了纸笔,给宁康画了张栩栩如生的像。

    比起杀人斩魔兽,还是这活更适合他。

    趁着宁康去茶馆说书,又是正午阳气最旺的时候,他来到了昨日符咒指示的住宅附近。

    此处住的都是些没什么大钱,却也能有办法糊口度日的百姓。竹屋、土房和砖瓦舍皆有,混搭起来瞧着乱糟糟的。

    里头魔妖人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比住宅的陈设还要混乱。

    经过昨晚的事,问泽遗干脆放弃了自己的长相,易容成个相貌平平,衣着朴素的中年人。

    “小兄弟,你见过个说书的吗?”

    他喊住个拉驴车的小伙,掏出张早已准备好的画像,声音也跟着易容变得雄浑厚重。

    车夫天天在大街小巷跑,认识得人很多,而且宁康是外乡来的,当时搬行李保不齐也需要车夫帮忙。

    果不其然,年轻人看了眼,就连连点头:“我认得,这不是那宁康先生么?”

    问泽遗面露喜色:“我家公子最喜好听书,非常仰慕他,所以让我来此处拜会。”

    车夫撇嘴:“那你来错时候了。”

    “就这个时辰,他肯定去茶馆说书喽。”

    问泽遗焦急道:“可我急着给公子交差,他可否有家人,我将拜贴给他家人也好。”

    “据我所知,他没有家人在南垣,平时都独来独往。”

    “你还是下次再来吧,否则得等到晚上。”

    车夫说完,牵着自己的驴离开了。

    问泽遗“不死心”地在宁康家附近晃了圈。

    借着四下无人,他阖目,催动用自身的灵气感知周围的高阶剑修。

    魔妖仙功法路数截然不同,但只要同为剑修,周身的气总有相通的一面。

    也正是因此,莳叶谷才会找顶尖剑修来寻魔尊踪迹。

    灵气涌动,隐约朝着高墙流去。

    问泽遗想接着试探,原本稳固的灵气却开始毫无章法地乱窜,但还是指向高墙的方向。

    确信里头有高阶剑修,问泽遗见好就收,赶忙将灵气撤回。

    宁康显然不是魔尊也不是魔,但他家中确实藏了个疑似魔尊的家伙。

    可面对问泽遗的试探,里头藏匿的剑修却并未作出任何反应,只是一味掩盖着自己的气息。

    跟在他身边的兰山远不是本尊,只是缕元神,问泽遗也不能指望元神来分辨魔尊。

    阳气最重的几个时辰已过,问泽遗带着光团悄然离开。

    他又换了个皮囊去往凤来酒楼,依旧要了最前头的位置。

    问泽遗这回只是点了菜,坚持没要酒。

    他喊来小二:“宁康先生若是有空,劳烦让他待会来见我。”

    “好嘞,我去给您问问看。”

    见他给的是碎银子,小二忙不迭答应。

    过了半刻,他遍跑出来:“宁康先生应了,说等下了台,麻烦您去二楼雅间同他一叙!”

    问泽遗颔首,示意他退下。

    戏班子退场,宁康依旧身着昨日那件灰布长衫,以同样的开头,讲着同样的故事。

    “我父亲是个修士,在乱坟岗遇到了落难的魔尊。”

    台下观众却没昨日那般聚精会神了——凤来酒楼的老客昨天甚至前天都听过类似的话,再听一遍,自然觉得乏味。

    台下没了趣味,连抬杠的人都变少了。

    一般说书的不会连着说同个故事,宁康若是再讲几天,怕是没人再对魔尊的事感兴趣了。

    问泽遗也听着无趣,但他在等故事的结尾。

    果不其然。

    “所以说,这魔尊可能现于世间。”

    最后,宁康道。

    故事中的其他内容都可以改变、删减,唯独这句话,宁康从没舍弃过。

    见他退场,问泽遗起身,跟着小二来到酒肆的二层。

    “宁康先生平时少见客人,您可真是面子大。”

    小二笑着奉承问泽遗,问泽遗漫不经心地应下,袖中藏着短刃,提了十二分警惕推开雕花的木门。

    “先生好。”

    里头的青年起身迎他,动作稍有紧张局促。

    “请问先生如何称呼?”

    小二识趣地退了出去,替他们掩上门。

    问泽遗抬眸,黑沉沉的瞳登时变成了银蓝色。

    他没理会宁康的问题,单刀直入:“宁康先生煞费苦心,引我知晓魔尊之事与你有关,是意欲何为?”

    似乎没想到问泽遗会如此直接,宁康脸色微白,下意识反驳:“您在说什么,在下不懂。”

    “你的邻里说你形单影只,店家也说你平日不轻易会客。”

    “若是真不懂,你恐怕不会答应见我。”问泽遗把玩着手中的匕首。

    “既然要见,先生不如坦诚些。”

    “”

    宁康陷入了沉默之中。

    良久,他下定决心,抬起头来:“我知道道长来的目的。”

    “您是为除掉穹窿的残魂,在下并无灵根,也并不想阻拦道长。”

    “但我想请您替我的父亲了却一个夙愿。”

    “魔尊是你的父亲?”问泽遗怔愣。

    “他是我的养父。”宁康声音极轻。

    “我是棺材子,二十年前是他在乱坟岗捡到了我,将我抚养长大,否则我早就成了豺狼的食物。”

    问泽遗瞳孔微缩,看向宁康。

    听宁康这么说,他想起来自己忽略了件事。

    除了结尾不变,宁康讲的故事其实也从没改过开头。

    开头一直都是修士在乱坟岗捡到了魔尊,随后两人一道远行。

    那如果修士的角色从未存在过,置换身份,就是魔尊的残魂苏醒,在乱坟岗捡到了弃婴。

    宁康故事中的魔尊和修士云游四方,而宁康之前也居无定所,是最近才来到南疆。

    如果宁康说的故事,本身就是他和穹窿的经历改写的呢?

    他和穹窿游历四方,视穹窿为父亲,那他对穹窿的态度恭敬,也是有迹可循。

    “穹窿不像是会收养人族弃婴的善人。”

    问泽遗露出难以置信的模样,观察宁康的表情。

    “可他就是如此做了。”

    宁康非常无奈。

    他压根无法让其他人相信穹窿非穷凶极恶之魔,若非他被魔尊收养,连他自己也不会相信。

    小时候他还会和人争辩,养父总是告诉他不必多费口舌。

    “想养就养了。”

    那时的穹窿吊儿郎当地笑着,黑雾形成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刻意收敛了魔气。

    “他们说得没错,本尊是个混账,为什么要好心养你,也许只是顺手而已。”

    所以现在的宁康已经放弃去和其他人解释。

    “若他真是你的养父,你明知我是来杀他的,为什么还要寻我?”问泽遗依旧警惕。

    “不瞒您说,您会来南疆,此事还是父亲亲口告诉我的,否则没有根骨的我根本察觉不到这些。”

    宁康露出个苦涩的笑:“他说他早该魂飞魄散,也愿意死在合适的人手里,这便是他的夙愿。”

    穹窿自愿赴死,实在让人无法相信。

    宁康犹豫片刻,掏出块碎铁放在桌上:“这是父亲的断剑碎片,里面蕴含着百年功力。”

    “您若是还不信,此物可以证明父亲的身份。”

    碎铁上带着斑驳锈迹,却难掩其中的肃杀之气。

    只一眼,就能看出碎铁来自一把神兵。

    “的确是来自穹窿的武器,螭骨软剑。”

    元神飘在断剑附近,兰山远证实宁康所言非虚。

    问泽遗不语,示意宁康接着往下说。

    宁康深吸了一口气:“父亲的躯体在遇到我前就死了,他只是飘渺的魂,有时还汇聚不成实体。”

    但穹窿依旧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说他在位时没看遍山水,眼下残魂掀不起风浪,只想看遍九州大好河山。”

    往后的事,就是他说的故事了。

    等到宁康七岁,一人一魂踏上旅途,从南疆开始,走过中土沃野,西寰沙漠,北境冻泉。

    穹窿隐藏自己的气息,躲避魔族新魔尊和正道的搜查,两人竟然安稳过了十余年。

    宁康一天天的长大,他口才好认字又快,一路上就说书赚取盘缠,赚够了就往下个地方去。

    穹窿不算善类,他天性傲慢瞧不起多数人,有着多数魔族都有的暴脾气。脾气上来虽然不杀生,但也会闹当地的居民,整些恶劣的恐吓,宁康素来都劝不住。

    即便如此,他也从没苛代过宁康这个毫无灵根的儿子。

    父子俩也闹过矛盾,宁康希望他多活几年,但作为魔族的穹窿只希望及时行乐,见到宁康成人,就舒舒服服用完仅剩的这点残命。

    “对父亲来说,他曾经风光无两,现在却是这般模样,也许算是苟活。”宁康轻声道,露出痛苦之色。

    “我理解他,却对此无能为力。”

    “听起来穹窿虽然不想苟延残喘,但也没到求死的地步。”

    问泽遗不解:“如此骄傲的魔,怎会甘愿被正道修士杀死?”

    要知道死在正派修士剑下,是多数魔族眼中最屈辱的死法。

    “父亲的魂魄最近莫名衰弱,他是彻底时日无多了。”

    宁康叹息:“父亲觉得被其他高境界剑修杀死,总归比死得不明不白要好。”

    原本穹窿和宁康日子就这么得过且过,直到一月多前。在中土处河流边,宁康捡了个奄奄一息的少年。

    “素来对旁人冷漠的父亲执意要我救下他,少年三日后苏醒,便与我们同行。”

    “可自那日之后,父亲的残魂境遇愈发地差。”

    穹窿开始无法控制魔性外泄,最近偶尔还会神志不清,隐有魂飞魄散之兆。

    “可父亲和着了魔似地不愿赶那少年走。”

    “大半月前,他带着我们回到南疆,也是他曾经捡到我的地方。

    “父亲背着少年告诉我,他不想这般挣扎着不明不白地死去,想寻个痛快的解脱。”

    而死在追查魔尊残魂的问泽遗剑下,无疑就是穹窿想要的痛快死法。

    听完宁康的陈述,问泽遗看向兰山远的元神。

    “心慈手软,这不似穹窿的作风。”

    兰山远言简意赅。

    见问泽遗不语,宁康急急道:“若是道长不信,可以唤其他宗门的修士过来,合力合力将父亲给”

    他说不下去了。

    到底是抚养他长大的人,宁康私心愿穹窿多活一日是一日。

    “你说还有个少年与你们同行,那他人在何处?”问泽遗看他情绪失控,不动声色转移话题。

    “实不相瞒,我去过你家附近,听闻你家只有你一人。”

    “他浑身受了重伤,平日就藏在家里养伤,从不出门。”提起那来路不明的少年,宁康咬牙切齿。

    “虽然他没做恶事,但我怀疑父亲衰弱,就是同他有关。”

    少年灵根很好,伤口愈合速度是旁人数倍。性子沉默寡言也鲜少和他们交流,只是偶尔会帮忙打些下手。

    “他生得确实好看,但估计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爹娘也都死了。”

    “名字极其简单,就叫沈六。”

    “沈六?”

    自打见过书里沈摧玉的暴行,问泽遗对所有姓沈的人都很敏感。

    听到这个姓,他又仔细想了想。

    孤儿、好看的长相、超乎常人的愈合速度、大难不死还遇到后福,连老魔尊都愿意收留他。

    真是天之骄子般的存在

    还真挺像沈摧玉的。

    虽然觉得离谱,但问泽遗不打算放过这强烈到溢出的既视感。

    “有纸笔吗?”

    宁康不解,但还是迅速给问泽遗寻到了纸笔。

    问泽遗在纸上飞速地勾勒,寥寥几笔,一个面容阴鸷又俊朗的少年跃然纸上。

    “是他吗?”问泽遗收笔,

    此时,宁康已经合不拢嘴了。

    他惊讶道:“正是他,简直一模一样!”

    问泽遗盯着纸上的面容,匪夷所思。

    他的神经骤然紧绷。

    原本只是想找到魔功心法,没想到在南疆居然还能和沈摧玉扯上关系。

    上回在西寰的拍行见的应当是沈摧玉,那时他还很狼狈,可往后就莫名失踪了。

    怎么前脚失踪,后脚又在中土让穹窿给捡到,还被带来了南疆?

    “系统。”

    他唤出待机的迷迷糊糊的系统。

    【唔,怎么了宿主?】

    “我记得你说过,主角会影响别人的气运。”

    【当然会了。】

    系统理所应当地打了个哈欠。

    【比如宿主作为化神期无法攻击他,本身就是被他影响了气运嘛。】

    这下解释得通了。

    魔尊残魂无脑地接受沈摧玉,明知道沈摧玉可能有问题还不远离,本质上和西寰那只发疯撞破兽寮,要去给沈摧玉送人头的魔兽没区别。

    他们作为主角的血包,平时如常活动,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但在必要时会被书中规则约束,影响气运后强行给主角去垫脚。

    因为他的阻拦,导致沈摧玉之前没拿到万年魔兽的传承。那么老魔尊穹窿的残魂,可能是这个世界送给所谓“主角攻”的一份馈赠,用于弥补他的修为。

    宁康看到画像,已经完全陷入激动中。

    他手抚摸着画像微微颤抖:“您认识他吗?”

    “认识。”

    问泽遗冷笑,直言不讳。

    “他是个小畜生。”

    自打知道沈摧玉在南疆,眼下的矛盾已经完全变了。

    穹窿也是个倒霉鬼,杀死他是次要的事。

    首要的事是让沈摧玉讨不着好,最好还能规避开剧情规则把他教训一顿。

    规则可以护着沈摧玉,他虽然不能直接杀了这孽障,却也能在同时打压沈摧玉。

    “沈六此子不可留。”

    问泽遗揉皱宣纸,掌心火焰瞬间将其吞噬纸灰:“沈六远离穹窿,穹窿的情况自然就会转好。”

    宁康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有如此穷凶极恶?”他小心翼翼问。

    其实沈六除了偶尔会偷偷摸摸不知道做什么,多数时候都表现得很正常。

    “是。”问泽遗冷冷道。

    “你父亲的事容后再说,我们先解决掉沈六。”

    他这话正中宁康下怀,宁康的眼睛都亮了些,心中满是焦急:“我该怎么做?”

    “你在明日午时想办法把沈六引出来,其他事交给我来就好。”

    问泽遗不想进宁康的家,一来是不愿接触过多魔气,二来是担心沈摧玉不安分,在里头布置些陷阱。

    宁康心里其实很怕,若是真要打起来,他完全不是沈摧玉的对手。

    可想到自家父亲,他还是硬着头皮坚定应声:“好,我试试看。”

    “若沈六真的十恶不赦,求仙长严正惩治他!”

    “我会的。”

    问泽遗给他手里塞了联络的符咒,叮嘱他多避着沈摧玉。

    宁康惴惴不安地离开了。

    “这叫沈六的少年是谁?”

    没了外人,兰山远这才问问泽遗。

    “一个欺师灭祖的渣滓。”

    同兰山远说话,问泽遗把到嘴边的“畜牲”给咽了回去。听到兰山远跟沈摧玉压根不认识,他颇为欣慰。

    衷心希望师兄和这个小畜牲这辈子都是陌路人。

    “其实我看他也眼熟。”兰山远思索着。

    “似是在哪见过。”

    “怎么会?”问泽遗的心瞬间悬起。

    “确实见过。”

    兰山远的语调又恢复了平淡:“在危楼时,我们遇着那被打的少年有几分像。”

    “原以为他是可怜人,既然师弟说他欺师灭祖”

    “怕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问泽遗的心放下去,更加欣慰。

    被师兄不问缘由地信任,实在是太让人安心了。

    毕竟沈摧玉欺师灭祖的过程,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多说,说多了容易上火。

    “师兄,其实我和他还有些恩怨。”

    “他曾经佯装无辜,却暗地歹毒地害过我的挚友。”问泽遗认真道,“我想和他在此次了结恩怨。”

    “我明白。”兰山远了然。

    “等到你和他对上,我自会回避。”

    大师兄真是最靠谱的队友!

    问泽遗压住唇角,故作严肃。

    “既然要对付沈六得去收拾些法器,做好万全准备。”

    这可不是一般的练气修士,整本书的规则,都在给他当牛做马。

    可等到第二天,问泽遗没等来机会。

    不管宁康怎么说,沈摧玉都以身体抱恙为由不肯出门,拖着拖着就过了最合适的时辰。

    担心沈摧玉起疑,宁康便没接着问下去。

    问泽遗也就歇了心思,安心回到客栈调息,稳固经脉。

    抵御魔气的灵药已经备好,这些天在南疆他也没忘了修炼,眼下心脉已经稳定了许多。

    谷雁锦传来了信,纸鹤里头洋洋洒洒写得满满当当,全是给问泽遗的注意事项。

    问泽遗仔细看完,哭笑不得。

    依照谷雁锦的注意事项,他怕是除了白粥什么都吃不来。

    不过师姐愿意关心他,他还是多注意身体为好。

    在信的末尾,谷雁锦潦草地提了一嘴其他人的情况。

    ————大师兄安好,二师兄不太好。

    问泽遗给谷雁锦回了纸鹤,顺便询问了她需不需要带些土产回去。

    这是个多云的晴日,兰山远的元神宿在窗边,晒着时有时无的阳光。

    第三日,沈摧玉依旧不愿意出来。

    这下宁康也愈发感觉到了他的举止诡异,借着出来说书,和问泽遗碰了一面。

    “他看着像在拖延时间。”宁康比问泽遗还要着急,“再这样下去,我父亲要撑不住了。”

    “你父亲手里有没有法宝?”

    “他看中的理当是穹窿的法宝或者修为,但他更惜命,所以你”

    问泽遗低声和他嘱托了几句话,宁康只是纠结了片刻,很快便应声。

    “多谢道长指点,我去和我父亲商量。”

    沈摧玉肯定已经发现了不对劲,所以宁康找什么温和的理由都没用。

    但只需要触动沈摧玉的利益,甚至威胁到沈摧玉的性命,就能引他产生错觉,放下戒心上钩。

    兰山远的元神靠在窗边,慢悠悠飘到问泽遗身前。

    “他瞧着只有十来岁,真要做到如此地步?”

    他声音里带了悲悯,似是觉得设圈套有不妥当。

    “自然。”

    问泽遗打开窗,让元神能吹到南疆和煦的风。

    “给有些人活路,是给自己找死路。”

    系统会告诉他反抗或许徒劳,却没告诉他如果不反抗,结局就可能变得和穹窿一样。

    师兄还是太善良了。

    问泽遗不愿在他面前多提沈摧玉,话锋一转:“师兄,你喜欢南疆的白茶吗?”

    “我看今日天气晴好,应当有些摊贩会卖去年春采的白茶。”

    “我都行。”

    “那我就替大师兄去买些了。”

    问泽遗早就习惯了兰山远这副凡事为他人,涉及到自身却模棱两可的模样。

    反正说了都行,那先买了就是。

    也是他运气好,原本预想中阴雨绵绵的南疆,最近都是晴好天气。

    兴许这便是旅途总有意外,沈摧玉是不愉快的意外,但除此之外,也总能遇着好事。

    问泽遗走得轻快,兰山远没有跟上去,而是宿在客栈中。

    “师弟说得对。”

    兰山远看着问泽遗的背影,呢喃。

    “他的确该死。”

    系统说他杀不死沈摧玉,所以他给沈摧玉下了十八道咒,用咒法断了他的经脉,还有手脚的关节。

    原本还能再做得绝些,可师弟那会身体不好,他就没去多关心沈摧玉。

    于是沈摧玉在浑身中咒的情况下,被丢到西寰荒野中,悄无声息消失在白骨丘。

    结果他没被秃鹫啄食,暴晒而死,反而不知为何漂入河中,还被魔尊给捡到。

    阴魂不散。

    【宿主,您还是迷途知返,不要试图再虐待主角攻了。】

    他的系统趁热打铁,怂恿兰山远。

    兰山远依旧不理睬系统。

    “师兄!”

    问泽遗去而复返,重新推开门:“我看南疆的兰草长得也好,方才忘了问你喜不喜欢兰草?”

    阳光下,透过他的易容,隐约可见的银蓝色瞳中似落了星斗。

    像极了话本里最爱写的那种少侠,意气风发,不染阴霾。

    “都可。”

    兰山远的元神微微闪烁。

    “那我就替你买了,你屋里放不下,就摆亭子里。”

    难得有放松的时候,问泽遗笑着替他做了主。

    “好。”

    兰山远看着剑修再次小心地关上门,生怕吵着他。

    隔着元神,隽秀的仙人脸上笑容消失,转而变得漠然。

    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喜欢花草、书画,还有热闹的人间,他能轻松就和人熟络起来,也能轻松招人喜欢。

    问泽遗瞧着骄傲,却谦逊温和会体贴别人,他的喜怒爱憎皆分明。

    与他相比,真正的兰山远活得太贫瘠了。

    贫瘠到哪怕披上光鲜皮,里头还是腐烂不堪。

    他清楚自己是个疯子,龌龊多疑,遇到危险只想把危险碎尸万段,遇到喜欢的无法克制地想要占有。

    可滋养他的那片土地也只能长出毒果。

    他除了小心翼翼掩住身上这层皮,靠着无害的模样不让师弟对他失望,居然别无他法。

    系统还以为兰山远态度变化是听进去它的话,接着苦口婆心。

    【宿主不如对沈摧玉好些,感化他,他说不定就不会使那些阴招囚禁你,你们就能完美he!】

    多数角色都动不了沈摧玉,但兰山远作为本书另个主角,只要不把沈摧玉直接杀死,就不会受到惩罚。

    只要他愿意和沈摧玉好,这本书的一切机遇都会和他敞开。

    打是亲骂是爱,这本来是增加情|趣用的,谁能想到兰山远这疯子,他是真的要杀主角攻。

    “感化?”

    兰山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杏眼弯起,无害的笑容让系统毛骨悚然。

    它突然觉得宿主不理它也挺好的,至少不吓统。

    每次宿主理睬它,那准没好事。

    旋即,兰山远温柔地垂下眼睑。

    他不喜欢系统送来的主角攻,沈摧玉比他自己更让他恶心。

    他更喜欢自己的四师弟。

    那个和他有着相似秘密,笑得好看,举手投足像是从没见过阴霾的青年。

    他在个绝望的地方活了太久,从来没见过这种笑。

    “沈摧玉,他让我的师弟不高兴了。”

    兰山远轻声道。

    第023章 谪仙

    问泽遗只是个炮灰而已, 反正迟早都得死,惹他那就惹了呗。

    它还不想兰山远和问泽遗走得近呢。

    系统心里犯嘀咕,可面对兰山远,它只能低声下气。

    兰山远的识海又有不稳定的迹象, 它毫不怀疑自己只要说错话, 就会迎来严重后果。

    怎么会有宿主一直都对系统保持敌意, 时刻准备着杀死系统!

    【宿主您您,您开心就好,祝您生活愉快!】

    系统声消失,兰山远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茶铺前, 问泽遗正半弯着腰,从管茶摊的老大爷手中接过茶饼。

    他静看着, 目光专注地停留在青年身上,从痴迷偏执到清浅温和。

    没过一刻钟, 问泽遗去而复返,路上买的茶饼和兰草已经收入纳戒里。

    南垣的小贩讨生活也不容易,看商品的价格公道,他便没有讨价还价。

    同宁康约的是两个时辰后过去, 问泽遗卸下易容, 不紧不慢重新整理行囊。

    辟魔丹, 捆仙索,雪蟾护腕

    他带的都是过五阶的法器, 对付只有练气期的沈摧玉显得似杀鸡用牛刀。

    但谁知道主角攻能怀揣什么离谱金手指, 谨慎些不寒碜。

    还剩下些时间,问泽遗取出前些天在集市买的鬼面具, 用小刀修改鬼面獠牙、塌鼻,调整鬼面的容貌。

    原本的鬼面还是太喜庆了, 不方便用来恐吓人。

    随后,他蘸上刚买的红漆和黑墨,重新填补面具剐蹭掉的色。

    这会风大,果浆树漆制作的涂料风干得也很快。

    经过他的改造,可怖的鬼面威慑力不减,还多了几分阴森,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师兄,你瞧这样够吓人吗?”

    他戴在脸上比划,一双银色的眼睛透过鬼面黑洞洞的眼窝,盯着兰山远看。

    “很吓人。”

    兰山远毫不犹豫应着,但声音还带浅笑。

    问泽遗无奈:“听师兄的口气,似是不够吓人。”

    他摘下面具,阴沉气顿时从他身上褪去:“不过也来不及了,就先凑合着用。”

    杀不死沈摧玉,他至少也要给沈摧玉送个“大惊喜”。

    巳时。

    问泽遗起身将鬼面挂在腰间,抱起长披风。

    “师兄,那我就先去了。”

    “万事小心。”

    将兰山远的元神留在客栈内,问泽遗绕近道朝着宁康家去。

    只要穹窿和宁康依照他的办法做,沈摧玉大概率会离开宅邸。

    来到墙边,他刻意放出丝带着压迫的修为来。

    高墙内。

    阴森不见天日的屋里,宁康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另有一个少年和团模糊的黑雾面对面,似是在对峙。

    少年低着头,对黑雾态度恭敬。

    “外头有些正道的人想杀本尊,已经盘踞几日,他定是想夺本尊的传承。”

    穹窿的魂魄忽明忽灭,他的声音也虚弱至极,却挡不住里头狂妄。

    “直白些同你说,之前是本尊让宁康喊你出去。”

    “你天赋异禀,我想要你去解决那正道的家伙。”

    “不,我算不上有天份。”

    听到有人要抢魔尊传承,沈摧玉脸色微僵:“外头那人是谁,令您都如此忌惮?”

    “不知,但保不齐是化神修士。”

    穹窿平地扔下颗惊雷,沈摧玉的脸色更难看了。要是化神修士来争传承,他毫无胜算,还可能把性命搭进去。

    难怪前些天宁康锲而不舍把他往外引,是早就想让他去送死了。

    他就知道魔族救他还对他好,肯定是别有所图。

    “可我无法与化神修士抗衡。”

    “你打不过,难道要宁康或是本尊去吗?”穹窿冷哼,屋里的温度变得更低了。

    “若非本尊救你,你当时早已是荒野饿殍。”

    “您的恩情我记在心里,可去阻拦化神期修士,实在是”

    “罢了。”

    穹窿对他畏缩态度非常失望:“但若是修士杀进来,你必须全力阻拦。”

    “本尊时日无多,但决不能将传承折在正道手中。”

    沈摧玉松了口气,连声答应。

    可他心中其实已经萌生了退意。

    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留下来纯粹是为了魔尊的传承。

    要不是看穹窿日薄西山,过几日也该消散,他怎么会忍气吞声跟着这魔头这么长时间。

    眼下有化神修士盯上穹窿,他也没继续待下去的必要了。

    碰上谁他都捞不上好,到时候找个地方躲起来观察局势,最次都能全身而退,保不准运气好,还能做鹬蚌相争中得利的渔翁。

    沈摧玉对自己的运气向来很自信。

    走到院中,沈摧玉还没松懈下来多久,迎面而来就是股危险的气息。

    阳光和煦,风声如常,但紧迫感席卷沈摧玉的心中。

    有修为不明,但绝对远高于他的修士靠近,他本能地感到防备和恐惧。

    穹窿的话应验了,对方可能今日便想动手。

    左右无人,后院的偏门也没闩死,眼下就是离开的最好机会。

    宁康和穹窿不过是他往中土求仙路上的垫脚石,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拜师求仙,再找到之前惊鸿一瞥的道长,才是他的要紧事。

    沈摧玉没有犹豫,果断带上行李,放轻脚步推开半拉紧的门闩。

    老天眷顾,侧门处没了那股可怖的威压。

    沈摧玉攥住刚才从魔尊桌边拿的小刀,贴着墙低头快速往前走。

    很快走到巷口处,一个黑衣青年抱臂,懒散地倚靠在墙根处。

    他大半面容被斗篷遮住,沈摧玉比他矮了一个头,只能看到薄唇和高挺的鼻梁。

    黑衣青年身上没露出修士的气息,但光看气质,与此地格格不入。

    沈摧玉头低得更厉害,急急往前,心跳如擂鼓。

    “站住。”

    男子的声音明朗好听,其中情绪不明。

    沈摧玉缓缓停住脚步,却没敢回头看他。

    “里面发生了什么?”

    铺天盖地的威压突如其来,沈摧玉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他面前。

    问泽遗好整以暇将他的狼狈尽收眼底:“你不是穹窿,却从穹窿的屋里出来。”

    “怎么回事,穹窿还在里面吗?

    果然是来找穹窿麻烦的修士。

    “道长,您要找的穹窿还在里面。”

    沈摧玉反倒心安了些:“我是被他掳走的人族,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他拉开袖子,展示出右手臂上未好的伤口。

    他语调不卑不亢,还带着极少惊和惧。

    不愧是主角攻,倒是挺机灵。

    问泽遗猝不及防搭上他的手腕,趁着沈摧玉受惊,迅速试出他当下的确切修为。

    他略微诧异。

    这才多久没见,沈摧玉居然已经到了筑基期。

    在沈摧玉着急前,问泽遗缩回手去。

    “没事便好。”他语气缓和,“这里不安生,你没被魔尊所害真是万幸。”

    往后退去的沈摧玉发觉自己误会问泽遗,举止过激,他赶忙找补:“多谢道长关心,只是我在魔尊那受了许多打骂,所以同人接触也觉得怕。”

    虽然沈摧玉身上干净,也没有新伤,但就凭借他的言行举止,要是遇着不明真相的修士,恐怕真要被他给哄过去。

    “你怕我?”问泽遗突兀地调转话题。

    沈摧玉不知他深浅,连忙道:“自然不怕,我只愿道长赶紧惩治魔头。

    “你既然不怕”

    问泽遗银眸微眯,劈手用内力震碎沈摧玉左臂处的布料。

    一把染着魔气的刀落在地上,而沈摧玉刚刚不自然地摸了左小臂三四次。

    “为何要一直有小动作呢?”

    问泽遗抬脚踢开小刀,冷笑:“我瞧你也不安分,怕是和魔沆瀣一气。”

    “我不是呃!”

    沈摧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刚想和问泽遗解释,就被捆仙索摁在地上。

    随着他膝盖重重落地,问泽遗的头钝突然痛,眼前发花了一瞬。

    对付主角多少是要受到惩罚的,但这点惩罚,他并不在乎。

    问泽遗拔出剑,虚抵在沈摧玉的脖颈边,往里半寸就能封喉。

    “我改变主意了,比起杀了魔尊,我更想杀你。”

    一阵风来,拂过斗篷,露出斗篷下凶神恶煞般的鬼面。问泽遗易容的黑发隐约折出银色。

    剑刃闪烁寒光,他的模样宛如从地狱来索命的罗刹。

    沈摧玉下意识吞咽口水:“仙长,我只是个没什么修为的穷苦人。”

    但看问泽遗这副模样,就算他求情,也压根不打算放过他。

    他不知哪来的胆子,边说着,边用手去摸索掉在不远处的小刀。

    问泽遗当然不会看不见他的动作,手中的剑压住沈摧玉脖颈的皮肤,逼迫沈摧玉收回动作。

    通判锋利,沈摧玉的皮肉顿时渗出血来。

    与此同时,问泽遗的头脑重重一沉,骨血中的魔性蠢蠢欲动。

    他来前服用过隔绝魔气的丹药,而且巷口处支了结界,能进入的魔气极少。

    怕是规则发觉沈摧玉性命堪忧,出手相助了。

    借着问泽遗虚弱捆仙锁松懈的片刻,沈摧玉摸到沾染魔气的短刃,用左手不管不顾朝着问泽遗刺来。

    他下手极其阴狠,分明是奔着心脏去的,却因问泽遗反应及时,只刺伤了他的右手。

    问泽遗垂眸,看向破开皮的右手。

    能在沈摧玉仅有筑基期的情况下刺伤他,这至少是把玄阶武器,只比通判差了一些。

    沈摧玉真是天之骄子,顺手从魔尊身边偷来的武器都是把玄阶冷刺,还刚好沾了他最怕的魔性。

    不过在天堑般的能力差距面前,金手指也显得徒劳无用。

    捆仙锁收得更紧,沈摧玉咬着牙不发出惨叫声。

    【宿主,你快停手!】

    眼见着沈摧玉嘴角溢出鲜血,系统心惊胆战。

    刚刚的教训,问泽遗是没吃够吗?

    问泽遗不打算和沈摧玉同归于尽,他用符灰覆于伤口延缓魔气扩散,随后便松开了沈摧玉的桎梏。

    捆仙锁死勒着沈摧玉,他的胸口也不好受。

    他半蹲下身,在沈摧玉惊恐的目光下,扒开沈摧玉的衣服。

    南疆冬日也天热,所以沈摧玉身上衣服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问泽遗搜他身,却无计可施。

    问泽遗找到块含有魔尊修为的青玉玉佩,又找到枚黄阶的暗器。

    这些带了魔性的玩意对他是烫手山芋,他全都递给躲在旁边的宁康。

    “穹窿的东西,让他好好保管。”

    “多谢道长。”

    宁康大喜过望,深深和问泽遗行礼后,急匆匆地离开了。

    沈摧玉睁大眼。

    “你修为如此高,却和魔是一伙的?”

    问泽遗嗤笑:“你说错了,只是我和穹窿,恰巧都看你不顺眼。”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他半蹲下身,看着沈摧玉:“奇怪分明你没见过我,我却偏生要找你的麻烦。

    沈摧玉不语。

    他确实没见过这个面具人,只是觉得他有些熟悉。

    “沈摧玉。”

    听到自己的名字,沈摧玉的表情从惊疑不定转向震惊。

    自己一路隐姓埋名,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你叫沈摧玉,还知道你偷魔尊的修为,是想去中土拜师。”问泽遗又往前凑了些,鬼面愈发可怖。

    沈摧玉退无可退,目光羞恼又愤怒。

    那是魔族的传承,是他该得的,压根不是他偷的!

    哪怕落到如此境遇,他依旧固执瞪着问泽遗,不懂自己哪里惹了他。

    “不问自取是为偷,你连自己是个贼都不知道。”

    问泽遗露出个张扬的笑,他伸出右手,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脸:“爱干偷鸡摸狗的事,不愧是贼窝里出来的人。”

    “连走正道都不会,还想着去中土拜师?”

    他下手的力道不轻,沈摧玉的脸直接被拍红了,瞧着更加狼狈。

    看过剧情的他很清楚,沈摧玉这辈子最听不得的就是有人说他是贼窝里的贱种。

    “你说什么?”

    果不其然,沈摧玉喉咙里发出状似愤怒,又似悲伤的嘶吼。

    问泽遗收回手,极力忍住骨血中外溢的戾气。

    随着时间推移,他浑身的魔性翻涌得越来越厉害,宛如被架在火上烤,又被抛入冰窟。

    不能再久留了。

    他闭了闭眼,收拢捆仙锁,将一张符贴在沈摧玉的额头上。

    沈摧玉修为涨得飞快,肯定是仰仗着穹窿。

    他作为主角兴许不会被魔化,但也只需要一张驱魔的符箓,就可以让他体内还没来得及转化的魔性尽数化为乌有。

    符咒发出耀眼金光,符文环绕在沈摧玉身边。

    “啊啊————”

    他终于痛苦地喊出声来,因为被捆仙锁束缚,只能狼狈地东倒西歪,宛如穷途末路的重病之人。

    做完这些,问泽遗再也撑不下去了。

    要是沈摧玉还有力气看,或许能发现问泽遗藏在面具下的眼睛,一只还是银蓝,另一只已经变成猩红。

    魔性正试图侵占他的身体。

    忍住想要杀死沈摧玉,摧毁眼前一切的冲动,问泽遗稳住心神,寻到处角落进行调息。

    幸亏结界是用兰山远的符支起的,非常稳固且隐蔽,他还有充足的时间。

    在他分散五感调息的时候,一道人影缓步进入结界中。

    他是结界的主人,自然可以让虚弱的问泽遗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兰山远淡淡看了眼问泽遗休息的角落,随后直直走向沈摧玉。

    沈摧玉疼得浑身抽搐,模糊视线渐渐清晰,眼前是白衣谪仙。

    仙人长得隽雅,眉间钿又艳丽。

    沈摧玉没来由觉得,这个他只匆匆见过的仙人和魔尊的传承一样,也是他的所有物。

    占有他,这是沈摧玉一辈子的意义。

    他看兰山远的眼神痴痴的,但也有对当下危急现状的恐惧和不安。

    他是来救他的吗?

    沈摧玉跪着,恍恍惚惚地想。

    只见兰山远半蹲下身,面上淡笑未变。

    他修长的手熟练握住把骨刃。

    这把骨刃上有勾刺,勾刺上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刺,能把血肉活生生牵连出来,让人痛不欲生。

    在沈摧玉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兰山远将骨刃精准地扎入他的左手腕。

    血肉撕裂的声音响起,刃尖恰好嵌入沈摧玉的关节。

    随后,兰山远轻轻一转手,眼中无悲无喜。

    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结界内。

    第024章 剑道

    兰山远抽刀, 表情毫无波动。

    沈摧玉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了,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滚落。

    如果刚才只是被精神羞辱,现在受到的就是肉||体摧残。

    眼前人分明像术修或者药修,却比性情最恶劣的剑修更懂得怎么折磨人。

    沈摧玉注视着兰山远, 明是这副惨相, 他的眼中依旧带了不甘和觊觎, 甚至还有欲望。

    兰山远垂眸,嫌恶几乎不加掩饰。

    “之前在西寰,你还是没长记性。”

    他站起身来,投向沈摧玉的目光宛若在看死物。

    沈摧玉眼中的痴迷变成呆愣, 旋即变成震惊。

    “那时候是你,是你?”

    他喃喃自语。

    巷子里传出极轻喘息声, 只有高阶的修士才能听到。

    兰山远的表情微变,将刀收回纳戒, 也丢掉原本要折磨沈摧玉计划。

    他抛下失魂落魄的沈摧玉隐身离去。

    结界内拟出数条巷子,问泽遗躲在最不起眼的巷子内紧闭着眼,手指掐入掌心,生生掐出道血痕来。

    他的右眼重新恢复成银蓝色, 眼边的血丝也缓慢褪去。

    心脉算是护住了, 但他还得进一步稳固周身的气, 才不会让人看出端倪。

    否则就这副模样,兰山远肯定会担心。

    “你是持明宗这一辈的副宗主?”

    这是谁的声音?

    问泽遗猛地睁开眼, 眼前却空无一人。

    声音在他的识海中。

    “本尊想和你交流, 用不着亲自出面。”

    识海中的声音得意得很。

    问泽遗重新闭目入定,意识潜入识海之中。

    他的识海是片湖泊, 仙鹤和白鹭经常在湖泊停留。

    湖边盛开着桃花树,再远还有如火的红枫, 绿意一望无际。

    一个模糊的高大人影站在湖泊中央,能看出头上明显长了魔族才有的角。

    “您是借着冷刺上的魔气,附着在我身上。”问泽遗毫不留情拆穿了故作高深的穹窿。

    “不请自来潜入我的识海,未免有些不礼貌。”

    听到他的话,穹窿不怒反笑:“有意思。”

    “那群老古板,还能教出你这么有意思的后生。”

    “反正本尊也活不了几日了,你觉得无礼,本尊也没办法。”他无所谓道。

    “本尊来寻你是谢你解决沈六,给你报酬。”

    “小子,你是在偷偷修魔吧?”

    “请别信口开河。”问泽遗面色不改。

    “我只修剑道。”

    “魔道中也有剑道。”穹窿啧声,“你敢做不敢当也无妨,反正你修没修魔,我当然能看出来。”

    他兴奋道:“小子,本尊看你根骨清奇,想不想弃明投暗,继承本尊的衣钵?”

    问泽遗:?

    这是不是有些太突然了。

    不愧是穹窿,想一出是一出。

    问泽遗客气道:“魔尊殿下,我师尊他老人家已经飞升几百年,我也不需要第二个师尊。”

    修魔确实可以助长修为,但他这炮灰得先有命修炼,才有福分享受。

    “你以为本尊瞧得上你?”穹窿不满。

    “要不是宁康根骨比路上跑的野猪还差,本尊又看现在当魔尊的小鬼不顺眼,谁会来寻你。”

    他嘿嘿一笑,诱惑问泽遗:“你继承本尊的魔功,不光能隔应魔族,还能隔应持明宗,你又能独步天下,岂不是一箭三雕?”

    好理由,可他为什么要隔应持明宗,让师兄失望。

    问泽遗沉默良久,真挚道。

    “其实本来也没几个剑修能打过我。”

    “嘁。”

    被拒绝的魔尊颇为不满,对问泽遗也开始敷衍起来。

    “那你想要什么,若是我能做到,便应允你。”

    魔族最擅长背信弃义,他也是踩着兄弟姐妹的鲜血爬上的高位,可他收养那孩子却重情重义。

    他也是个半死的魔了,就当是为了宁康,学点人族令人作呕的仁义道德。

    “我想问您件事,再向您求样东西。”

    “问吧。”穹窿懒懒开口。

    问泽遗不卑不亢:“您为何明知沈六有问题,还要收容他?”

    穹窿顿了顿,狂妄模样收敛了些,变得认真起来。

    “本尊其实不打算救他。”

    甚至他当时救宁康,都纯粹是一场意外。

    那时他仅剩的残魂苏醒,无聊之际刚好啼哭的婴儿。在乱葬岗相逢即是缘,便想着留下宁康寻个乐子。

    只是陪着陪着,孩童变成少年,再成青年。

    穹窿也想看着他,在这乱七八糟的九州立足。

    对于沈六,穹窿从一开始只觉得危险。

    “可看到沈六的一瞬,本尊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他语调低沉。

    “眼睁睁看着气运流入他身上,但本尊无能为力。”

    并非知道做不到才无能为力,而是仿佛有无形的手钳制住他,让他心甘情愿地为沈六奉献。

    但穹窿不甘心。

    他从来没循规蹈矩过,这辈子都疯癫狂妄,自然也不会循规蹈矩等死。

    魔气无法掩饰他便不掩饰,把正道修士引来后需要借正道之手他就借。

    哪怕他要入深渊,也要拉着沈六一起。

    他不会甘心让个不熟识的人趴在身上吸血噬肉,这是魔族最根本的骄傲。

    他的回答证实了问泽遗的猜想。

    规则会拉“无关紧要的角色”给主角当垫脚石,因为对剧情来说,除了主角,谁的牺牲都值得。

    但他们这些炮灰,依旧有着反抗的权利。

    “如果你有办法,劝你早些杀了那小子。”穹窿嗤笑,“否则保不齐哪天,你,你的宗门,还有其他修士,都会给那小子当个傀儡用。”

    “我明白了。”

    “还有件事。”问泽遗道,“我不想要您的修为和武器,但希望您能给我传授魔族心法。”

    穹窿疑惑了半晌,随即兴奋地一拍手。

    “你还是决定继承本尊衣钵了?”

    “不,我只是想要心法。”

    有了心法,他才能找到体内杂七杂八的魔功的源头,并且逐个化解。

    穹窿大手一挥:“要我说,你们正道真是假清高假正经,都要心法了,难不成还有别的用处?”

    没等他开口,穹窿不耐烦地打断问泽遗:“别说了,我都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修魔道,正派得很,我都懂!”

    问泽遗:

    您看起来不太明白。

    他还想接着反驳,只见黑雾上前,部分雾气幻化成剑的模样。

    平静的湖面掀起滔天巨浪。

    “不过剑修有剑修的规矩,你想要本尊的功法,就和本尊打一架!”

    穹窿举剑对准问泽遗,朗声大笑:“不论输赢,但你必须尽力。”

    “叫本尊临死前看看当初自己这败北,是否值得。”

    唇角微微勾起,问泽遗召出通判。

    利剑出鞘。

    “如您所愿。”

    这是场不见血腥,不你死我活的比试。

    穹窿的重剑攻势凶猛,哪怕它的原身已经化成碎铁,可眼下魔气幻化的剑依旧不减当年风采。

    面对已是残魂的穹窿,问泽遗自愿放弃使用灵根,抬剑挡招,随后难得地主动攻去。

    魔尊三米多高,想要获胜,就得从侧面攻击他的下盘。

    穹窿微微诧异,挡下问泽遗一击。

    利剑相撞,随后又分开。

    “有些意思。”

    穹窿被打得节节败退,随后又不屈不挠地提剑砍去。

    他虽然早已不是全胜时期,但剑法几乎毫无破绽,问泽遗也不甘示弱。

    他谨慎地拆招,落下每一剑都有前人的传承,也都是他自己。

    最后,是魔气变的剑先撑不住,四分五裂成尘烟。

    与此同时,问泽遗的元神也身心俱疲。

    “你赢了。”

    穹窿丢下断剑,上前一步,雾气形成的手按在问泽遗额角。

    是人是魔有何干系,最好的功法,当属于他们这些最强的剑修!

    海量的记忆灌入他的脑海中,问泽遗猛地睁大了眼。

    这是他无论翻越多少书籍都得不到的心法。

    部分魔族不讲究师徒传承和情分,穹窿逮住个好苗子,还真的倾囊相授了。

    这便是在位数千年的老魔尊,哪怕再不着调,也能将无数魔族心法烂熟于心。

    “行了,本尊一死,你就是知道最多魔功的修士。”穹窿的声音开始变得飘渺,且愈发无力。

    “也不需要你喊本尊师父,但本尊有一事,想要你来帮。”

    “请说。”

    被迫接受了太多功法,问泽遗还没彻底回神。

    “护宁康顺遂一世。”

    声音越来越淡,识海中的黑雾渐渐消散。

    “他这辈子短如蜉蝣,最多不过百年,本尊本以为能亲眼见证。”

    “哈哈哈,怕是来不及了”

    “我会的。”

    穹窿在仙道眼中恶贯满盈,在魔族那毁誉参半,对宁康来说,他却是个称职的父亲。

    他这辈子追逐纯粹的强大,可到头来,给宁康的愿望不过是他有最朴素的安宁。

    就如同每个平凡的父亲。

    没有根骨的凡人在这世道渺小如草芥,但仍旧有人记挂。

    脱离识海,问泽遗重新整眼,脑海中紊乱的记忆让他动作虚浮。

    魔尊抽离识海,他身上魔性的影响依旧存在。

    外头传来嘈杂的声音。

    不是有结界吗,怎么有人进来?

    问泽遗用剑撑着起身,透过拐角看向吵闹声音的来源。

    统一的青色校服,应当是群莳叶谷的修士,正在议论着什么。

    问泽遗耳鸣没消,费了半天劲,也就听清楚他们是来找魔尊的,兰宗主刚放他们进来结界。

    他们能进结界,说明兰山远也知道了这儿的情况。

    希望师兄不知道他这副惨样。

    问泽遗拍着自己被蹭脏的袖子,有些心虚。

    莳叶谷的修士们晚了一步,穹窿残魂已经消散了。

    彻彻底底的消散。

    外头几个药修都是分神期往上,问泽遗怕身上的魔性被看出来,也不敢贸然出去。

    他靠着墙角喘粗气,捂住嘴控制自己不咳出声,消化着魔尊给他送来的魔族心法。

    须臾之内,他已经用最根源的心法,想到了三招拆解体内魔功的办法。

    这回南疆之行,收获不是一般的大。

    魔性的影响一阵大一阵小,药修们又在四处搜查,迟早会跑到结界的这片角落里来。

    问泽遗运气不顺,正在费尽心思压住蠢蠢欲动的魔性时,墙角处传来了脚步声

    他往后退去,并用最自然的表情看向来人。

    笑容僵在脸上。

    来人一深一浅的瞳,身着白色道袍。

    兰山远担忧地看向他,声音带了喜色:“师弟,你可还好?”

    结界恰好在此时逐渐破碎,露出巷子原本的模样。

    方才被结界隔绝的魔气缓慢地涌来,问泽遗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不幸中的万幸,因为魔尊消散导致这里充斥魔气,就算他稍微露出点不对,其他修士也察觉不出。

    他朝着兰山远走过去:“师兄”

    眼前一黑,他被兰山远小心扶住。

    已经丢人了,问泽遗干脆就任由他半搀着。

    接触到他的是温热的手,而非没有实体的元神。

    问泽遗扶着额,惊诧地抬头。

    “师兄,你怎么来南疆了?”

    没等兰山远回答,他先看到兰山远身后站着的人 。

    乌泱乌泱一群药修,里头还混了些擅长用蛊的术修。

    看见兰山远搀扶着他,这群平均岁数高达八百的修士动作端庄,却全都是副耐人寻味的精彩表情。

    第025章 搀扶

    两人和一群人大眼瞪小眼。

    突然推开显得刻意, 还会让纯洁的师兄寒心,问泽遗果断选择继续让兰山远扶着。

    都是师兄弟,抱一下怎么了。

    原本就虚弱的他勉强装得更惨了些。

    已经没了大半的易容彻底消除,银色长发披散, 落在兰山远的广袖处。

    但他一直都只是虚靠住兰山远, 没真好意思把全身重量压在兰山远身上。

    兰山远反倒是往他身上靠了些, 给他借力。

    两人这般坦然,让围观的药修们顿觉正常。

    持明宗宗门内的关系真好,根本不似传言水深火热。

    医者的操守终于战胜好奇的本能,人群里走出来个药修, 正是之前来过持明宗的铸月长老。

    不似小辈们般冒失,仙子举止得体:“问副宗主, 你现在可还好?”

    问泽遗作势搭着兰山远的手腕,想要支起身:“有劳铸月长老担心, 我并无大碍。”

    可魔功在脑子里盘旋不去,他一恍神搭歪地方,居然和兰山远掌心相贴。

    他的手上的手衣被沈摧玉刺破,隔着布料, 温热柔软传递到他的肌肤。

    问泽遗掌心一阵发麻, 赶忙将手挪开。

    可兰山远已经摸到他掌心湿粘, 微微蹙眉:“师弟,你受伤了。

    问泽遗闭了闭眼, 如实交代:“只有手被人刺伤了。”

    就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师兄但凡再晚点发现,伤口都已经愈合了。

    药修们眼神登时变了。

    谁都知道问泽遗厉害, 刚才情况是有多凶险,才能让人伤到他?

    而且问副宗主瞧着不像没大碍, 平时这么嚣张的人,最近怎么总是病恹恹的,现在还是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瞧着还有些我见犹怜?

    一些岁数小的修士因他长得好看,不时偷偷去瞄问泽遗,被见识过问泽遗跋扈模样的师兄师姐用眼神警告,才悻悻然低头。

    借着这机会,问泽遗赶忙将话题引到正事上。

    “不知诸位是否在结界内寻到个少年,正是他偷袭我,才导致我受伤。”

    “的确是寻到个昏迷不醒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铸月诧异,“这少年身上有很淡的魔气,但不是魔修,修为也不高。”

    “我们本以为是穹窿绑来的百姓,正打算医治。”

    这可医不得。

    医好沈摧玉,保不准莳叶谷就是他的下个垫脚石。

    问泽遗将脑海中混乱的魔功压下去,简单地讲述这些天在南疆的来龙去脉。

    沈摧玉有金手指这事说出去铸月肯定不信,问泽遗干脆就圆成魔尊魔之将死其行也善,结果反而在没设防的情况下被沈摧玉背刺。

    “救人?魔族当真会救人吗”

    人群里传出窃窃私语,修士们多数都不相信魔尊会干好事。

    可问泽遗受莳叶谷所托才来探查,没道理骗他们。

    了解穹窿的铸月却对问泽遗的话倒是深信不疑。

    她沉吟片刻,抬手再次召出结界。

    “实不相瞒,我们此次赶来,也是接到有人传来线索,说此处有穹窿踪迹。”

    就在问泽遗来到南疆后不久,莳叶谷就接到了封奇怪的纸鹤,上面无人署名,只是说了魔尊现世,并且给了个地址。

    上头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刻意隐瞒。

    原本莳叶谷不会理睬这种信件,但信里头确实点对了魔尊残魂现世一事,所以铸月就留了个心眼,派人手暗中盯着巷子。

    只是事发突然,信件又八成不靠谱,他们就没告诉问泽遗。

    眼见问泽遗突然布起结界,进入后一直没有动静,监视的药修紧急通报宗门。

    想到之前问泽遗的莽撞行径,铸月担心他出事,可又暂时联系不上兰山远,便紧急派人闯入结界寻找。

    谁知道在结界内还遇到了兰山远。

    铸月愧疚:“我们不知是二位在联手诛魔,万幸没酿成错。”

    现在来看,如果是那少年心思歹毒,魔尊收留他,他却以怨报德发信给莳叶谷,想要借此陷害魔尊,就完全说得通了。

    药修多是姑娘,救治伤患不会和剑修那般简单粗暴,所以沈摧玉此刻正被她们好好安顿在角落里休息,还贴心上过药。

    听到铸月的话,药修们看向角落的眼神变得复杂。

    早知道就该上药时候下手重点,瞧着这孩子根骨极佳,又人模狗样的,怎么比魔族还阴险?

    “只是不知他是如何传信给莳叶谷?”

    这是铸月唯一的疑点,毕竟传信的灵符在凡间很难寻找。

    问泽遗不语。

    主角攻想要传信,保不准一阵风都能把信纸飞到他手上。

    沈摧玉倒是想得美,偷走魔尊的传承,再和正道通风报信。到时候他全身而退,借机还能博取正道好感。

    要是没他掺和一脚,沈摧玉怕是都能名正言顺拜入仙门了。

    “或许他是偷了魔尊的法宝。”

    问泽遗心中冷笑,面上严肃:“我在他身上搜到魔族的玄阶冷刺,还有些四品往上的灵宝,这不可能是他自己的法器。”

    “的确如此。”

    被一群术修围着的宁康挪动几步,深吸了一口气,大胆向众人展示法宝。

    “这都是我父亲的宝物,却藏在他身上。”

    问泽遗让他还给父亲,可他晚了一步,父亲已经不在了。

    他是魔尊养大的孩子,仙家对他警惕、反感也是难免。宁康不在意修士们的防备态度,心中满是穹窿离世的苦涩。

    他神色茫然又痛苦,惹得心软的药修们怜惜。

    甚至有个圆脸的年轻女修小声安慰:“生死无常,别太难过。”

    “确实都是魔族的法器。”

    铸月接过后仔细查看,一锤定音。

    证据确凿,所有人看沈摧玉的眼神更嫌恶了。

    不光害死人家爹,还手脚不干净。

    事实已经非常清楚,铸月郑重和问泽遗表达了歉意。

    “多亏兰宗主和问副宗主心细如发,莳叶谷欠了持明宗大恩。”

    要是真让这少年得逞,恐怕她们还会觉得少年有勇有谋,被魔尊囚禁却临危不乱,是修仙的好料子。

    现在看来,这少年虽然根骨奇佳,但心思如此阴毒,也段然不能走这条道。

    不光莳叶谷不要这种人,其他正道宗门也不会要。

    而问泽遗在这么短时间内不光找到魔尊,还彻底解决了魔尊可能带来的麻烦,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您觉得怎么处理他为妙?”铸月谨慎问询。

    救治伤患是药修们的职责,哪怕沈摧玉罪该万死,他们也会选择先把他救起来。

    而沈摧玉不是修士,他品德再差,莳叶谷也不能明目张胆决定他的生死。

    但被他所伤的问泽遗不同,他可以名正言顺处理沈摧玉。

    问泽遗对此表示理解。

    沈摧玉是个杀不死的烫手山芋,让哪家宗门关着都是祸害其他宗门,丢下不管他死活,或者责罚沈摧玉又会落口舌。

    不过他早就想好怎么对付沈摧玉了,

    “据我所知他是西寰人。”问泽遗扫了一身脏的沈摧玉一眼,“不如就将他放归西寰,由他自生自灭。”

    “但他连我都能伤着,须得和西寰宗门打招呼,小心提防着他。”

    药修们人缘好,兽修又喜欢说话添油加醋,由他们把沈摧玉的事迹传出去,再合适不过。

    西寰白骨丘是整个九州机缘最少的地方,附近也几乎没有宗门分布。让沈摧玉和大漠食腐的魔兽抢夺机缘,说不定他还能为民除害,对九州有点贡献。

    “我认为问副宗主的方法妥帖。”

    知道眼前这男孩瞧着无害,却连魔尊都敢算计,铸月自然不敢怠慢。

    把这块烫手山芋丢回家乡合情合理,那群兽修看着不修边幅实则精明,肯定会盯紧这少年。

    “他偷了魔尊的机缘,身上会不会有魔性?”

    莳叶谷的九长老洛芷参顾虑。

    问泽遗贴心道:“他确实不知从哪学了吸纳功法的能力,我方才已经将他偷来的功法散去。”

    “诸位若是担心,可以再散一次。”

    散去功法的痛苦程度仅次于打碎了内丹,但沈摧玉是主角攻,肯定受得住。

    铸月宽慰:“副宗主想得周到。”

    她看向身后的弟子:“医者当懂瞻前顾后,审时度势,你们也该多学着些。”

    “是!”青衣修士们整齐划一,喊得问泽遗头部钝痛更加明显。

    过多的魔功心法突然灌入导致他头晕仍然剧烈,问泽遗并不想当铸月的教学典范。

    抿了抿嘴,他的唇终于有了血色,涣散的瞳孔也重新聚焦。

    他睫毛颤抖,眼仁微向下:“我看现在就把他放回去最合适,免得他节外生枝。”

    眼下头等大事,就是让沈摧玉在他眼皮底下滚回西寰,不祸害其他人。

    铸月本想说不必太着急,又想到问泽遗方才的经历,还是尊重了他的决定。

    确认过沈摧玉没有性命之忧,药修们彻底放下心理负担,铸月给灵兽谷传了信,在场的术修则联手支起阵法。

    有兰山远坐镇画符掐诀,饶是沈摧玉,也没有任何逃走的可能性。

    墨色波纹晕染,环绕在沈摧玉周身。

    他痛苦地挣扎翻滚,露出腿部方才被石子割出的血痕,瘦削身形消失在法阵里。

    “阵法已成。”

    兰山远睁眼。

    见到大麻烦消失,所有人都松口气。

    问泽遗在人群外闭眼调息,触及到堵塞的经脉,冷不丁一阵眩晕。

    一双手稳稳架住他,问泽遗抬眸,恰好和兰山远四目相对。

    一深一浅的瞳内盛满关心。

    “师弟需要休息。”

    兰山远按住他的背,给他缓慢传输内力,暖意流入五脏六腑,也暂时缓解了问泽遗头部钻心的疼痛。

    药修们偷偷朝着问泽遗的方向打量。

    光天化日,这是兰宗主第二次扶副宗主。

    顶着修士们耐人寻味的目光,问泽遗笑得勉强,和兰山远解释:“怕是让魔气扰的,不碍事。”

    他很感激兰山远的好心肠,就怕药修们把感激当成些别的情绪,跑出去乱传流言。

    药修素来比术修剑修更了解凡间,想象力也丰富,就连平日足不出户的谷雁锦,据说都惯爱搜罗话本偷偷藏着看。

    铸月正打算问问泽遗是否需要去莳叶谷修养,洛芷参从背后拍了拍她,冲她眨了眨眼,做了个口型。

    ————师姐,我们别瞎掺和。

    一千五百岁的合体期药修,贼兮兮的模样像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铸月了然,无奈地摇了摇头:“请兰宗主和问副宗主过几日赏脸来莳叶谷,取之前应允要给副宗主的灵药。”

    “也好让我们谷主亲自向持明宗,向二位道谢。”

    “有劳诸位。”问泽遗应声。

    “我与宗主就先回镇上歇息了。”

    他把到嘴边喊习惯的“师兄”憋回去,硬生生换成更加疏远的宗主。

    殊不知他这句两人一同回去歇息,已经让些好事的药修浮想联翩。

    “好,我们不打扰二位了。”

    终于遂了他的意,这群平均年龄八百的修士在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结界都被铸月收走。

    问泽遗麻木看着眼前沙都没扬起的空地,全然忘记兰山远还架着他。

    跑得这么快,分明显得更加可疑了。

    眼下还有两件事他没弄清。

    “师兄,你怎么亲自来南疆了?”

    他原本还以为搀扶他的是兰山远的元神,没想到看到的是本尊。

    说不高兴是假的,只是突然在南疆见到兰山远,实在过于离奇。

    兰山远面色不改:“我清早问卦,算到你今日凶兆才会赶来南疆。”

    问泽遗沉默半晌 。

    兰山远平素太正直,他差点都忘了术修个个都是会算卦的神棍,大师兄更是一卦一个准。

    不过师兄仗义,遇到危险是真来帮忙。

    实在是感天动地的师兄弟情。

    “多谢师兄。”

    他诚挚道。

    那么还剩下最后一件事。

    从刚刚兰山远第一次扶着他,他就感觉到不对劲。

    他脑袋里乱哄哄,可耳根安静过头了。

    “系统。”

    【】

    系统沉默。

    “系统?我知道你在。”

    问泽遗听到了很轻的噪音,试探:“今日你怎么不说话。”

    【宿主好,请问您我该说什么?】

    系统终于搭理他,但非常没好气。

    “就是那个。”

    【您说什么?】

    系统瓮声瓮气。

    “宿主你太过分了。”

    问泽遗模仿系统的语速,波澜不惊地棒读。

    “宿主您是炮灰,不许靠主角受太近,否则肯定会遇到麻烦。”

    【】

    系统的沉默震耳欲聋。

    须臾后。

    【口口的,我说了有什么用————我真是口口了!】

    系统有气无力,发出破防的呜咽,甚至愤怒到说出被消音的屏蔽词。

    【就算我说了,您不是下次还敢吗?!!】

    问泽遗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呀,被发现了。

    第026章 共寝

    “我不会听。”

    他非常赞同系统的话。

    【哼!】

    系统气恼。

    【既然不会听, 请您没事别来找我。】

    为了问泽遗浪费能量,说出去会被其他系统笑话死。

    “气什么?”

    问泽遗笑眯眯:“当我的系统多自在,什么事都不用做。”

    他都没生气系统把他拉到书里当炮灰,他交个朋友, 系统倒是管得比整个九州还宽。

    系统关机才关到一半, 听到他的话忍无可忍匆忙重启。

    【宿主, 您真是我带过最不省心的一届————】

    系统的破防声戛然而止,问泽遗摸了下耳垂,适可而止地不继续逗它玩。

    “师弟。”

    兰山远看他愣愣的,慢声细语地关心:“是否需要再歇会?”

    问泽遗的视线盯着两人身体相接触的部位, 惊觉两人维持这动作很久了,忍住后退避嫌的念头。

    反正他又不喜欢男的, 没必要躲开。

    都怪系统天天在他耳边念叨。

    “大师兄,我想我们该先料理好魔尊的遗愿。”

    问泽遗看向坐在角落, 满脸灰败的宁康。

    见到问泽遗走过来,宁康扑通跪倒在地,伶牙俐齿的人嘴唇哆嗦着,一言不发沉默着。

    “你恨我吗?”问泽遗低下头。

    他到底是杀了魔尊的人。

    “我不恨您。”

    “父亲走得不痛苦也不冤屈, 他早已料到今日。”

    宁康摇头:“只恨当时识人不清, 错把沈六捡回家中。”

    也恨他自己根骨极差, 不能保护穹窿。

    若不是问泽遗打招呼,那群修士不可能会轻而易举放过他这个在魔尊身边长大的孩子。

    孰是孰非他分得清, 就是眼下举目无亲, 又不知前路在哪,原本就未知的未来蒙上更浓重的黑雾。

    “我答应你父亲要庇佑你余生顺遂, 定然会做到。”

    “你方才应该也能听出,我与师兄都是持明宗的修士。”

    问泽遗咙间的血腥味散去, 语速快了些:“你若是愿意修仙,可以去持明宗内苦修,哪怕没有根骨,你也会比寻常人寿数更长。”

    把宁康放在持明宗,无疑是保护他最好的办法。

    “或是你不愿清修,寻离持明宗近的城镇扎根安家,持明宗亦会保护你直到你寿终正寝。”问泽遗将他扶起。

    “宁康,你想选哪条路?”

    青年重重呼吸,终于平复下心情。

    “承蒙道长关切,可我不愿修仙,也不愿在某处扎根。”

    他声音越来越大,却越来越哽咽:“我想同之前那般,走和父亲走过的路,去见更多的九州风光。”

    他是魔养大的人,早就过不上普通人的日子了。

    一人一魔曾走过锦绣山河,可凡人的寿命太短,魔的命数也早就到了尽头,他们的脚步还是太过于匆忙。

    宁康想慢下来走,用短短百年丈量九州。

    他明白父亲给予他的期望,可他更想追随着父亲的脚步随心而动。

    “可九州之中并非全是乐土,南疆有苗蛊,西寰有凶兽,北境魔族动乱,就连中土仙门看似和乐,也常有摩擦。”

    “你当真想好了?”

    “我想好了。”

    宁康坚定:“父亲曾说,自己的命数要自己负起责任,而非寄希望于天道或他人。”

    “您不必受父亲所托为我的命数负责,就算下到阿鼻地狱,我也毫无怨言。”

    父亲恶事做得太多,要是他在最深的地狱中孑然一身,宁康愿意随他而去。

    “行,你心意已决,我就不劝了。”

    问泽遗淡笑:“穹窿已逝,你便带着他的愿景努力活下去。”

    “我依旧会履行承诺护佑你,只是我或许保护不了你太久。”

    宁康的寿命有百年,可十年之后,他要么死在规则的重压下,要么已经离开书中的世界,回到曾经的生活里。

    若是他成功了,真的要回去吗?

    问泽遗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他在书外的世界举目无亲,是有三两好友,但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生活。

    他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师,却与他人缘分浅薄,未在谁的生活中不可或缺,而他自己的生活也乏善可陈。

    真的非回去不可吗?

    眼下还没到想这些的时候,毕竟他还有相当大的概率,会死在这个偏爱沈摧玉的世界里。

    因为他是不被偏爱的炮灰

    但不幸中的万幸,他的宗门、他的师兄仍然偏爱于他。

    问泽遗摸出个灵石坠子递给宁康。

    石坠莹白镌刻着振翅银雀,也是问泽遗长老腰牌上的图案。

    “若是哪日遇到危险,石坠碎裂,我便会来护佑你。”

    “多谢道长。”

    宁康弄不清问泽遗在仙门的地位具体有多高,但能猜出来他是个极厉害的修士。

    兰山远远远看着两人,看着问泽遗手中的石坠。

    他眸光幽深。

    将宁康送到巷口,问泽遗取了几件防身的低阶灵宝给他,随后同他道别:“路上顺遂。”

    魔尊的法器被莳叶谷收走,但正道药修干不来强取豪夺之事,所以他们也折了笔堪称天价的灵石给宁康。

    眼下宁康只需要低调行事,魔族和仙门都不会把他当成眼中钉看,他这辈子都手头宽裕。

    宁康红着眼眶,朝问泽遗一拜:“多谢道长。”

    父亲希望他好好活,往后的路,他会拼了命地往下走。

    青年的背影被夕阳拖长,又随着渐渐远去,见不到踪迹。

    等到宁康消失,问泽遗回到兰山远身边。

    “真是情深义重。”

    他感慨:“这世道对没修为的人素来苛刻,他这般勇气难能可贵。”

    “你为何觉得,自己往后会庇佑不了他?”

    兰山远攥紧袖中的手,面上却云淡风轻。

    “因为天道对有修为的人,其实也未必宽容。”

    问泽遗微愣,随后笑道:“一百年说长不长,可其中发生的事,谁又能说得准?”

    在兰山远和其他修士眼里,他或许是天赋异禀的剑修。

    可他和这个世界的多数人,在狗血小说中都成了几行不被需要的字。

    “兴许我百年内飞升了,又或许有一日,我受重伤牵扯到之前的旧疾,真就醒不过来了。”

    他说得轻飘飘,仿佛是在说个全然陌生的人。

    放眼整个九州,很少有寿命到尽头陨落而死的剑修,多数剑修不是幸运地飞升,就是在和对手缠斗时受伤身亡。

    以武犯禁、执剑胜天,终归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穹窿的遗愿也是八成剑修的遗愿,比起魔族,他更希望其他剑修能理解他————他们宁愿死在剑下,也不愿憋屈地躺在榻上闭眼。

    “不会有那日。”

    问泽遗微微睁大眼,侧目看向兰山远。

    一枚墨色的玉坠躺在兰山远手心,玉龙蜿蜒于吊坠之中。

    “这”

    显而易见,这是兰山远给他的护符。

    但是玉符比石符贵重得多,灵石坠子问泽遗一天可以弄出几十条,但玉坠怕是兰山远自己都没几条。

    甚至可能只有这一条。

    “师兄突然给我护身符作甚?”

    他不敢往下细想,脸没来由地发热。

    他给宁康护身符是履行同穹窿的承诺,兰山远给他护身符,却没头没尾。

    他不是没有根骨的宁康,也不需要其他人庇护。

    “四师弟,持明宗与我永远在你身后。”兰山远语调温和,又不容置疑,“切勿说丧气话。”

    原来是觉得他说自己会死于受重伤不妥,想给他底气鼓励他。

    问泽遗释然。

    的确,方才那席话对于把天地都不放在眼中的剑修来说,未免有些过于丧气。

    “我是持明宗的副宗主,有医术高明的三师姐在,大师兄也不会放弃我。”

    “方才是我不好。”

    他认真检讨,小心接过吊坠。

    玉坠上还有兰山远的余温,挂绳在风中摇晃,像是连接他和这个算不上熟悉的世界间的红线。

    问泽遗没有把玉坠放在纳戒,而是鬼使神差地将其藏在袖中。

    师兄给的玉坠,总归和其他灵宝不一样。

    “时候也不早了,师兄,我们走吧。”

    即将倾颓的红日斜阳落在他眼中,像落入深不见底又澄澈的镜泊内。

    “好。”

    兰山远面色缓和了许多,跟上问泽遗的脚步。

    一到人群聚集的场所,两人便易容成寻常百姓模样。问泽遗本想像前些天一样带着兰山远回客栈,可走着走着,他的步子稍慢了下来,表情也变得古怪。

    之前和兰山远的元神住一块,他只要了一间屋。

    元神只是一团有些可爱的光球,和兰山远一样安静不好动,总是会落在床头柜或者书桌上的砚台边。

    现在的兰山远是个没比他矮多少的大活人,总不能和他挤只能容下一人的床榻。

    想到身后的兰山远对即将面临的情况浑然不知,问泽遗再次加快脚步。

    左右也不是大事,那间客栈处在闹市住客向来不少,但总归不会全部厢房住满。

    到时候给师兄要间最贵的厢房。

    客栈内。

    “客官,今日没有空着的厢房了。”

    掌柜歉疚地查看着账册,抬起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问泽遗:

    兰山远还在后头,他脸上笑容未变:“我记得前些天还空了好些厢房。”

    “今日怎会不剩了?”

    掌柜赔笑:“客官有所不知,马上要过云水节了,所以住客会变得多些。”

    云水节是个很小的节日,比不上西寰的燃月节,但南垣当地人也会庆祝一日。

    “这不今个突然来了好些客人,怕就是来过节的。”

    问泽遗顺着掌柜瞄的方向看去,险些没控制好面部表情。

    这群正热络地谈天说地的住客,瞧着非常地眼熟。

    哪怕这群年轻姑娘们女扮男装过,内在骨相却没更改,仔细看便能辨认出是莳叶谷的药修们。

    离问泽遗最近的女修感觉到有人投来目光,看到是问泽遗,惊讶地微微张嘴。

    在看到他身边的兰山远,女修的嘴张得更大了,旋即露出了然模样。

    随即,她连忙顾及礼数,和问泽遗不好意思地打了个招呼。

    “问副问公子。”

    “原来几位是熟人。”

    掌柜了然:“那各位商量下,兴许可以搭伙住?”

    掌柜嗓门大,引得其他药修们也看了过来。

    对上他们好奇探究的目光,问泽遗一言难尽。

    这都是什么运气,这才分开没几个时辰,居然又能再碰到他们。

    “我们这怕是不方便。”

    洛芷参扮成的半大小子乐得看热闹,躲在铸月身后忍笑:“是吧,问公子?”

    “的确。”问泽遗扬声客气回应。

    他们没有和女修们抢一间屋的道理,莳叶谷男修少,与其和不熟的男修士拼着住,倒还不如他们二人睡一间屋。

    掌柜不明所以:“那,那您二位还是住原先那间单人厢房?”

    说厢房就是,还非得把两人住单人间说出来。

    有莳叶谷的药修看着,他现在是走也走不得了。

    嘴碎掌柜把水搅和得更浑,问泽遗硬着头皮看向兰山远,压低声:“兰兄,今晚恐怕得我们二人住一间厢房,你可愿意?”

    客栈熙熙攘攘,多数药修没听清他说的话,但修为最高的铸月听得一清二楚。

    洛芷参凑到铸月跟前,眨巴着大眼睛:“他们在说什么?”

    铸月失笑,轻抚师妹的肩:“莫要妄议他人。”

    “好。”洛芷参转了转眼珠,笑出小梨涡来,萌生出坏心思。

    师姐不说,她可就要瞎猜问副宗主和兰宗主咬耳朵,是在说什么亲热话喽。

    面对问泽遗的提议,兰山远自然不会拒绝。

    他颔首表示同意,并且贴心地给他传音入密。

    “我愿意的,只要有地方打坐即可。”

    高阶修士一年不睡觉都行,所以屋里是一张床还是两张床,不会影响他们过夜。

    还好师兄深明大义。

    问泽遗想着,却没看到兰山远眼中一闪而过,颇为耐人寻味的情绪。

    解决掉住店的麻烦,他们还不能丢了持明宗的礼数。既然又偶遇莳叶谷的修士,自然得上去打招呼。

    铸月轻声劝着身后的小辈们举止规矩些,拱手无奈道:“他们在山里待得太久,难得出趟山门,所以闹着要在南垣过节。”

    “我便寻了处客栈,打算暂住几日,没承想缘分竟如此巧妙。”

    若是因为私事逗留南垣,莳叶谷的确难以借宿在其他宗门,而南垣城的大客栈就几家,恰好挑到同一家倒也不算离奇。

    “兰宗主,问副宗主。”

    她身后的小辈们眼中闪着好奇,但举止皆讨喜礼貌,轮流和二人问好。

    “副宗主,您和宗主的关系可真好。”洛芷参笑嘻嘻的,“比我见过许多师兄弟都好。”

    她语调天真可爱,可内里却是个一千多岁的人精。这话说得俏皮不显僭越,却是好多药修们想说但不敢说的话。

    问泽遗本来和掌柜要了杯祛寒的姜茶在喝,被她的话呛得一咳嗽,恰好阵穿堂风吹过来。

    “咳咳咳这是自然。”

    他轻咳了几声,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事。

    可原本他身体就不好,一咳嗽就止不住,只能接着闷声喝水把咳意往下压。

    铸月扫了眼话多的洛芷参,眼含警告,吓得后者缩回人群。

    “她谷里待久了,有些没规矩。”

    她摇了摇头,歉疚地看向问泽遗:“是否需要我为副宗主诊脉?”

    “不用,我多喝些水就好了。”问泽遗连忙拒接。

    他现在经脉还不稳,要是让铸月摸出魔性,麻烦就大了。

    他说完,捂着嘴又咳了几声,眼尾都被咳得发红。

    一只手搭在他背后顺着气,问泽遗浑身一激灵。

    兰山远无奈地轻叹:“早些去歇下,咳喘还站着受风,很容易染肺病。”

    他说话时语调稀松平常,一看便是关心问泽遗关心习惯了。

    药修们叽叽咕咕地低语,到底是铸月在前头站着,年轻些的修士们才没敢太放肆。

    被他一拍,问泽遗受到刺激反倒咳得更厉害了,几乎要咳出生理性的眼泪来。

    师兄真是不知道他这行为有多容易引起误会。

    不过想着兰山远素来和其他人若即若离的,愿意同他肢体接触,也算是把他当成关系亲近的师弟。

    问泽遗心中宽慰。

    最后,还是铸月给他解了围。

    “兰公子说得对,二位还是先去休息为好。”

    她吩咐了身后的修士几句,随后朝着问泽遗拱手:“我教徒儿去熬治咳喘的药,过一个时辰给问公子送过去。”

    趁着寻常凡人还没注意到他们的对话,问泽遗现在只想赶紧回屋躺着。

    “有劳您了。”

    他朝着铸月抱拳,随后又咳得说不出话来。

    兰山远帮他尽了礼数,拱手同药修们道别,扶着他缓步上了楼去。

    “怎么咳得如此厉害?”他问问泽遗。

    千言万语在心头,最后只汇成一句话。

    “姜茶太辣了。”

    问泽遗收敛了笑容,任由他扶着,闷声道。

    师兄对他好,他总不能扫师兄的兴。

    药修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清者自清。

    看他这副委屈模样,兰山远失笑:“没事就好。”

    没了冷风吹,问泽遗的咳嗽渐消,呼吸也变得匀称。

    他侧目看着兰山远。

    这本狗血文作者为了让主角受好欺负,给兰山远配的就是副亲善又纯良的清隽面容,长相几乎没有锋芒,显得他举手投足都十分正派。

    与兰山远相比,他生得凤眼薄唇,本就是不亲人的模样,银发银眸又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不笑的时候,他真像个冷漠倨傲的反派。

    哪怕修士们背地里称他长得再好看,真瞧见他,多数也是心中畏惧。

    所以兰山远搀扶着他的画面,其实略微显得有些诡异。

    还好这段路并不长,厢房的木门落下,两人的身影随之消失。

    瞧见两人离开视线,莳叶谷的修士们才敢喘大气,兴奋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知道了不得了的秘密。

    “师姐。”

    洛芷参给铸月传音,连传音都透露出兴奋来:“您说问副宗主只是咳喘,又不是伤着腿脚,兰宗主扶着他做甚?”

    铸月笑而不语。

    第027章 口口

    进屋后, 兰山远如他所说,寻了处地方阖目打坐,将床榻让给了问泽遗。

    自知是半个病号,问泽遗便没和兰山远多推脱。

    走动间膝盖处隐约发出针扎般地疼, 他看了眼外头的天。

    潮气变重, 今晚终于要下雨了。

    南疆一年有半年都在下雨, 前些日子接连晴朗反倒不正常。

    可下雨就得苦了他的四肢关节。

    现在还没到睡下的时候,问泽遗不自在地坐在床沿边,靠着墙闭眼休息。

    他看似是在假寐,实则正用灵识快速梳理脑海中的魔功。从海量的心法之中寻找到合适的心法, 将其反推,借此寻找化解自身魔功的办法。

    魔功多数阴损, 哪怕只是稍加浏览,都能动摇修士的意志, 更别提问泽遗这般高强度地反复查看。

    靠在身侧的墙似是越来越冷,问泽遗银色睫毛微颤,手脚冰凉又不住地发抖。

    原本潦草扎起的银发因为他的小动作散落,显得他愈发颓靡。

    手背青筋脉络冒出黯淡青紫, 旋即又迅速被他收回。

    窗外传来闷雷的声音, 问泽遗却因五感涣散充耳不闻。

    他仅凭意志力强撑着继续。

    柔软触感出现在问泽遗的肩上, 将他和发冷发潮的墙面隔开。

    五感回笼了三分,问泽遗茫然睁眼。

    “师兄?”他喃喃低语。

    一双修长的手正将丢在旁边的薄棉拾起, 轻巧披在他身上。

    兰山远的举止小心翼翼, 用指节熨平被褥的褶皱,不像是对待几百岁的剑修, 反倒像在对藏宝阁内易碎的珍贵灵宝。

    见他睁眼,兰山远也没停下手头的动作, 反而抬手愈发轻柔。

    问泽遗正短暂处在头脑混沌的时期,只是愣愣看着他,任由兰山远把他包裹严实。

    兰山远身上极淡的冷香钻进他的鼻腔,久久未曾散去。

    “方才喊师弟,师弟一直没反应。”

    兰山远收回手,这才淡然解释:“你怕是这些天操劳多度,今日才魇着了。”

    剑修经常接触血腥场面,闭上眼就做噩梦再正常不过。在外人看来,他确实像是陷入了深沉的梦魇之中。

    脑中混乱的心法梳理清晰,听到兰山远的话,问泽遗摇摇欲坠的神志瞬间清醒。

    帕子递到他跟前,问泽遗擦着额角往后靠去,感觉到后背竟然全是冷汗。

    好险。

    他毫不怀疑刚才有一刻松懈,自己就会被困在魔族心法之中再也回不来。

    “让大师兄担心了。”

    明知道兰山远的态度只会是是公事公办,问泽遗还是没敢看兰山远的表情。

    兰山远不置可否,将冒着热气的汤药端到他跟前:“铸月长老差人送的汤药,我已经试过毒。”

    “喝下后早些歇息,切勿劳累。”

    问泽遗觉得才过去须臾,实际上已经整整过去了一个时辰。

    试毒?

    他察觉到了丝违和感。

    原书里写兰山远许多次不小心喝了主角攻下的春药,那依照师兄的性格,理当不会怀疑莳叶谷会下药害他才对。

    不过一宗之主有试毒的习惯也很正常,兴许是书中没提到罢了。

    兰山远以为他还在犯迷糊,拿起汤勺来。

    眼见着自己再装晕就要被当成三岁小孩来喂,问泽遗赶紧顺势接过勺子。

    “我自己喝便好!”

    碗里汤药还滚烫,他心不在焉搅和了几下,表明自己没虚弱到需要人服侍的地步。

    汤药下肚,身体渐渐暖起来,身上祛寒的薄棉被反倒闷得他浑身发热。

    可看兰山远担忧的表情,问泽遗明白自己取下棉被会惹师兄不高兴。

    他这才发现自己被裹得很紧,被子上顺顺溜溜,连褶皱和叠角都被兰山远摁了下去。

    想不到师兄还有些强迫症。

    雷声又开始响,阴云聚拢,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落下,很快便席卷整个南垣。

    暖意过去,问泽遗从纳戒拿出引水珠摆在一边,又裹紧身上的被单,浑身麻痛这才好了些。

    可潮湿引得旧伤发作,他压根就睡不着觉。

    还好刚才眯了会,问泽遗瞧见兰山远还在打坐,索性蹑手蹑脚走到桌边。

    桌上还随意摆着用来雕刻的工具,问泽遗重新摸出鬼面,开始进一步地修缮改造。

    比起人脸,面具更有视觉冲击力,也更有记忆点。

    他相信沈摧玉虽然不知他清晰长相,却会在深夜被这张鬼面吓得噩梦连连。

    借着长明灯的亮光,他将面具内侧改得更贴他的脸,外侧改得更加诡谲可怕。

    子时已过。

    灯火下,问泽遗的神情不复先前懒散随性,而是变得严肃专注,动作隐约透着兴奋。

    薄茧抚摸过面具似笑似哭的面庞,他的唇角这才露出丝满意的笑,将面具对着光细细端详。

    他瞥见厢房另一头的兰山远,兰山远也恰好睁开眼。

    问泽遗心头那点黏糊糊又道不明的思绪已经散了,兴冲冲地把面具戴在脸上问兰山远:“师兄,你瞧这回改得够吓人吗?”

    晦暗不明之处,兰山远的眼神温和:“嗯,吓人。”

    问泽遗听到他的语调,就知道兰山远只是顺着他的意思,在说好话哄他。

    “师兄,你说实话。”

    兰山远起身,走到桌边:“单看面具,的确足够可怖。”

    问泽遗在雕刻上颇有天赋,经过他的调整,原本凶神恶煞到离谱的鬼面收拢了锋芒,变得有几分像人。

    可分明是不夸张的五官,拼凑在一起,却显得阴恻恻让人一眼难忘。

    “只是面具是否骇人,得看面具下的人是谁。”

    他语调平缓:“我不认为四师弟可怖,所以也很难畏惧四师弟佩戴的鬼面。”

    “师兄说得是。”

    问泽遗莞尔一笑。

    他本来也不是想让兰山远怕他,反正沈摧玉怕就行。

    他有一下没一下磨着面具上的木刺:“也不知外头的雨要下多久,后日就是云水节,我还想去瞧热闹。”

    本来只是句闲话,兰山远却听进去了。

    他站在窗边观天相,随后掐指一算。

    “会下七日,后日仍有细雨。”

    “那就去不得了。”问泽遗惋惜。

    之前在西寰吹风沙吹得差点咳血,他现在压根淋不得雨。

    兰山远宽慰他:“云水节一年一次,来年还可以来西寰。”

    问泽遗欣然:“师兄说得对。”

    只要运气好,他甚至可以来九年。

    不过下回师兄应该是来不了,只能他独自来。

    随着身上的疼痛感逐渐麻木,问泽遗又开始犯起困来。

    “师兄,我先睡下了。”

    问泽遗打磨好面具后,也没了继续熬下去的理由,便放宽心躺回床上。

    兰山远的存在没让他坐立难安,反倒是让一直眠浅的问泽遗睡得格外沉。

    周身时不时出现得疼痛变得浅薄,他的呼吸很快变得平稳均匀。

    问泽遗的睡相尚可,银发披散开来,白日锋芒和傲气收敛了些许,表情安详又温和。

    只是他的银发太长,会有几缕散开,垂在床沿边摇摇欲坠。

    雨声淅淅沥沥,打在窗外的芭蕉树上,打得芭蕉叶一颤一颤。

    晶莹的水珠滚落,碎裂在湿软的泥地之中。

    天边出现一抹亮色时,白衣修士走到他面前。

    他走得很慢,也非常谨慎,唯恐惊扰到沉睡的问泽遗。

    微微弯下腰,兰山远将一缕悬落的银发收拢。

    柔顺的银发同他叛逆的主人不同,乖巧地在兰山远的指尖穿过。

    银发落得从容,却引兰山远的指尖微微颤栗,仿佛手中的发丝有千斤重。

    他弯曲手指,将银丝捧回床上。

    兰山远用克制的目光描摹着问泽遗的五官,一直往下看到喉结处,收回视线的速度却比雨滴落下时的速度还快。

    手悬在离问泽遗脸颊两寸处,兰山远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僵硬地收回手。

    不是他不想。

    而是剑修足够敏锐,若是他的心思过于明显,明显到台面上,很容易让问泽遗惊醒。

    而现在还没到那时候。

    屋里只有窗外传入的雨声,交织两人的呼吸声。

    两道呼吸快慢不一,又随着兰山远心绪平复,趋于同步。

    清晨。

    “师兄,你离我远些。”

    问泽遗把自己胡乱裹在被子里,重重咳嗽两声,声音发闷:“我得风寒了。”

    他早上起来就发现嗓子堵得慌,原本已经快好的咳嗽又有加重的迹象,而且头还晕着。

    外头雨仍然没有停的意思,无疑是给他原本就不康健的身体雪上加霜。

    见到问泽遗往墙角缩,兰山远停住步子。

    “我染不上风寒。”他宽慰问泽遗,“你莫要往墙边靠。”

    客栈的墙面湿冷,久靠只会让病情加重。

    问泽遗病恹恹支起身。

    也是,寻常修士一到金丹,就不会得凡人常得的病了。

    就他吹点风、受点潮,加上正处在接受魔尊功法的虚弱时候,居然感冒了。

    还好这感冒很轻,不会给别人惹麻烦,和原主之前砍杀十只魔兽淋雨后昏倒还呕血,吓得谷雁锦三天没合眼相比,倒真算不上什么。

    猝不及防,兰山远的手隔着被褥,贴在问泽遗的颊边。

    凉意隔着薄薄的被单传来,他因为低烧而泛红的脸变得更红。

    偏偏兰山远还是副正直模样。

    “像是烧了。”他满脸担忧,把问泽遗迅速裹成粽子,“我去寻药修来。”

    “大师兄,这点风寒扛几日就好,我不想麻烦莳叶谷的修士们。”

    问泽遗捂嘴打了个喷嚏,顾不得东想西想,赶忙拉住兰山远的袖子。

    倒不是怕药修们爱脑补,只是哪怕同为正道宗门,彼此也会暗中较劲。

    持明宗的副宗主,虚弱成这副模样让别的宗门修士瞧见,太丢持明宗的脸面了。

    “好,不找他们。”

    兴许是他的错觉,兰山远的语调柔和了些:“我去给你倒杯茶。”

    趁着他离开,问泽遗揉着鼻子,在识海中呼唤系统。

    他一开始就觉得大师兄人设和书里不太一样,最近这既视感愈发明显了。

    与原书作者同为创作者,问泽遗很清楚哪怕褪去小说人物和活人本就有的差距,对所有人都温和疏离的兰山远对他,也不该是这般态度。

    他只是个炮灰而已。

    虽然大师兄其实比他想得还要好,但事关二人性命,就不能掉以轻心。

    莫非是系统口口的内容太多,让他漏掉了哪处细节。

    “系统,你”

    【不必多说!】

    系统石破天惊一声吼,声音在问泽遗耳边绕出回声。

    【我知道宿主您要说什么。】

    系统语调得意,讲起话和倒豆子似得。

    【我现在已经完全不会管您和主角受的任何事,您已经完全刺激不到我。】

    笑死,黑心宿主又想和上次那样让它表演“您离主角受远点”,来愚弄它、嘲笑它是吧。

    它和隔壁大男主系统取经恶补三千本男频爽文,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现在根本不上套!

    问泽遗:

    他只是想问系统要剧情,重新确认兰山远人设而已。这才多久没见,系统又在犯什么病?

    “哦,你明白了什么?

    他顺着系统的意思,玩味道:“愿闻其详。”

    他倒要看看这脑子不太聪明的系统,能感悟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道理。

    系统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

    【首先,兰山远抱您只是社会/主义兄弟情,不是他要和您口口。】

    【其次,他摸您的脸也只是社会/主义兄弟情,不是他想和您口口。】

    【最后,他和您是拜把子的师兄弟,既然是师兄弟,干什么都很正常!】

    问泽遗沉默。

    坏了,他觉得系统病得比他严重得多。

    见他不说话,系统以为自己掌握真理,愈发得意。

    【所以就算宿主您明天在兰山远里面,我都】

    “444号,你要是没要紧事,还是关机吧。”

    问泽遗微笑:“顺便去查查自己有没有中病毒。”

    第028章 撑伞

    【我没中病毒!】

    系统辩解。

    【我还专门拿积分和大男主系统换了爽文资料, 它分析得肯定没错。】

    隔壁系统这么聪明,业绩也很好,还能骗它不成!

    听完“学习资料”的来龙去脉,问泽遗眼角抽搐:“知道为什么你是炮灰系统吗?”

    【唔不知道。】

    系统思考了一秒。

    “因为你没下载反诈app。”

    问泽遗气极反笑。

    被骗了都给别的系统数钱, 没人比它更适合炮灰系统这份工作。

    反诈?

    系统懵懵懂懂, 听着耳熟, 可主系统没叫它们下载过这个配件。

    【宿主说的反诈app,我也可以去学。】

    它诚恳道。

    “不用你学。”

    “乖,一边玩去。”

    问泽遗摁着额角,被系统说得头越来越痛。

    系统想争辩, 却发现它不过说了几句实话,原本还好好的问泽遗变成副要晕过去的模样。

    与此同时, 它检测到问泽遗的心率不稳,身体各项指标也开始变差。

    系统惊恐。

    【那, 那我走就是,宿主您先别死啊————】

    要是把宿主气死,可就什么都没了。

    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

    系统大惑不解地关了机。

    难道宿主想直接跳过和兰山远拜把子,然后在兰山远里面?

    复杂, 太复杂了。

    送走系统这尊大佛, 问泽遗深呼吸, 瘫倒在床上。

    身体太差,导致他险些被系统说得噎着一口气就没上来。

    “师弟?”

    兰山远端着茶走进来, 瞧见问泽遗半死不活模样颇为担心。

    问泽遗有气无力, 像脱水的鱼般僵硬转头。

    想到刚才系统的话,原本就白的脸色更白了。得亏他长得冷, 才没让兰山远看出他面上隐约的纠结和失措。

    师兄还很纯洁,可他听过系统的话, 思想怕是已经变得不干净了。

    他缓慢起身,行尸走肉般接过兰山远放在案上的热茶:“多谢师兄。”

    一杯茶下肚,问泽遗也已经找回神志,血色终于回到他的脸上。

    兰山远站在床边,静静等他喝完水。

    问泽遗平日总和兰山远并肩而行,或者亦步亦趋跟随在他身后半步。

    他很少能用这个角度看问泽遗。

    “云水节每年都有,错过今年也无妨。”

    兰山远误以为他在因去不了云水节感到烦闷,轻声宽慰他。

    问泽遗干脆顺了他的话。

    “嗯。”

    因为风寒,他的声音带了轻微的鼻音,显得有几分可怜。

    兰山远收回落在他头顶的目光,接过茶杯:“安生休息。”

    方才转小的冬雨又悄然加大,雨打树叶的声音盖过不知何处传来的叫卖声。

    兰山远正翻看随身带的经卷,翻页的响动被压得很低,隔一会才能偶尔听见。

    门窗关得严实,问泽遗嗅着不知从哪灌进屋里,似有似无的草叶香,昏昏沉沉地闭上眼。

    他们是关系很好的师兄弟,这毋庸置疑。

    至于其他,问泽遗暂且不去深究。

    之前是觉得没必要想。

    现在是没法细想。

    三日后,凤来酒楼。

    “这都多久了。”

    洛芷参喝得醉醺醺,两眼迷蒙看着戏台:“怎么还没轮到他说书?”

    在她旁边的两个药修对视了眼,满脸无奈。

    九长老又喝大了。

    每次到南垣城来,只要铸月长老不管,就数她喝酒喝得厉害。

    小药修劝不动她,只能偷偷给她手中的空酒杯倒满茶水,再塞回洛芷参手中。

    “洛公子。”

    洛芷参闻声看去,一袭黑衣的青年坐在她的对桌。

    青年扶正斗笠,露出双银色的眼睛。

    “问兄?可真是巧了。”

    洛芷参腾地直起身,讶异:“来听个书,居然还能遇着熟人。”

    “台上也是我的熟人,我来来送送他。”

    问泽遗要了壶茶:“洛公子来此,不也是为他送行?”

    说完今日的书,宁康就要启程离开南疆。

    而他的目的地在哪,无论是仍然对他抱有警惕的莳叶谷,还是单纯来送行的问泽遗都不知道。

    甚至宁康自己也不知。

    毕竟无根的浮萍飘到何方,谁又能说得请?

    “倒也是。”

    洛芷参醉意减了三分,纤纤玉手抱着脸颊:“南疆是他的伤心地,也不知他此次离开,往后是否还会回来。”

    问泽遗勾唇,不置可否。

    洛芷参睨了他眼:“不过问兄放心,既然问兄认为他非极恶之徒,谁也不会贸然伤他。”

    她们只是来喝个酒,顺道奉命最后监视一次宁康。出了南垣,这个毫无灵力的凡人青年将彻底自由。

    “如此便是最好。”

    问泽遗遥遥和对面三个乔庄打扮过的药修姑娘敬茶。洛芷参爽朗一笑,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敬问公子一杯。”

    她搁下茶盏,好奇道:“兰公子与问公子素来形影不离,他今日怎么不在?”

    她的咬字落在“形影不离”上,又重了几分。

    “他还有要事,只我一人前来。”

    问泽遗看洛芷参面露失望,明白她又在联想两人之间的关系,便没再深入话题。

    他们说话间,宁康终于上了台。

    “诸位。”

    折扇打开,他一如之前每次上台那般,从容地展开话题。

    这回的故事改变,转而从魔尊救了个根骨奇差的修士开始。

    台下对这处改动明显不满。比起看魔救人,他们更宁愿接受是人救了魔。

    但宁康见过大风大浪,只是面不改色往下讲。

    “魔与人并肩走,共进退。”宁康抖了抖折扇,这回却没顺利打开。

    他又试了下,可扇子偏偏可他作对,反倒引得台下人哄堂大笑。

    他自己也笑了,却笑得苦涩。

    “再后来他们分道扬镳,两人约定了走自己的道。”

    问泽遗静静地听着,三个药修也收敛了嬉笑。

    凡人听个乐呵,但他们清楚里面藏了多少不可言说的情绪。

    他们约定了走自己的道,并且在往后再不相见。

    魔尊在一场大战中欣然赴死,灰飞烟灭,最后连缕魂魄也没剩下。

    而人族修士食言了。

    “他答应魔尊会找个安生地方好好活下去,却在魔尊死后访遍名山大川,走过他未曾驻足停留的风景。”

    “没有人保护,路上坎坷得难以置信,可他却步履不停,直到几十年的寿命彻底燃烧殆尽。”

    “百年后,魔尊的传说依旧在三族间传扬。”

    “而与他同行的人已经化为一剖黄土,被九州所遗忘。”

    这个结尾比起魔尊现世稍显乏味,喝得醉醺醺的酒客品不出里头的情绪。

    一些捧场的还愿意敷衍说声好,不捧场的干脆接着低头买醉。

    宁康对此并不在意。

    以往说书是为了挣盘缠,这回不过是了却他的心愿。

    这是他给自己选的结局,但真的会是个足够好的结局吗?

    宁康收声,目光投向酒楼一隅。

    黑衣修士浑身遮得严严实实,问泽遗有意让他察觉,所以从一开始宁康就猜到那是谁。

    问泽遗短暂卸了易容,容貌昳丽的青年勾唇微笑,冲着宁康抚掌。

    只要是自己选的结局,就称不上坏。

    店小二走过,只是眨眼功夫,角落里空空如也,再没了问泽遗的身影。

    酒馆生意红火,很快便有其他食客顶替上来。

    宁康怔愣片刻,随后朝着众人郑重行礼,转头离去,消失在戏台上。

    “问公子怎么走了?”

    一个药修不解:“他不打算送送宁康吗?”

    洛芷参摇了摇头。

    剑修素来随性,谁知道他们关心什么。

    反正她们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只需要趁着还没回到莳叶谷,尽兴地多喝几杯。

    至于问泽遗,兴许去找他的好师兄了,对他来说,兰宗主可比宁康重要得多。

    思及此处,洛芷参的心情又好了不少。

    师姐们常说她不务正业,可谁也不能否认,她对感情之事素来敏锐。

    兰宗主怕是好事将近啊。

    “客官,下次还来————”

    风将斗篷吹得猎猎作响,鼎沸的人声渐小,问泽遗走入南垣的细雨之中。

    今日是宁康南垣的最后一日,也是他在南垣的最后一日。

    他出门在外倒是不要紧,只是兰山远离开持明宗的时间不能过长。

    再去一趟莳叶谷,就该到回持明宗的时候了。

    兰山远今早被铸月喊去商量正事,所以没与他同来。

    路上只是斜风细雨,他打算走快些回客栈和兰山远汇合。

    没想到只多看了眼,就瞧见不远处兰山远的身影。

    兰山远一身青衣,手中撑着把纸伞。他在雨雾中站着不动,几乎和背景的青砖绿瓦融成副泼墨山水画。

    “师兄。”

    问泽遗轻巧走了几步:“您和铸月长老谈完了?”

    “是。”

    兰山远垂眸,看向他落了水珠的衣袖:“没带伞吗?”

    “南疆的伞个头太大,拿着不方便。”

    问泽遗失笑:“这斗篷还是师兄给的灵宝,本身就能遮雨。”

    兰山远将伞给问泽遗匀了一半:“你风寒初愈,还需多加小心。”

    一把单人撑的伞,两人撑地方紧张。为了让兰山远半边身子不沾湿,问泽遗还是努力往他身边靠了靠。

    “多谢师兄。”

    这般并肩走,让问泽遗觉得不自在。

    按理来说同打一把伞不算什么,可他还是挪开话题,来转移心头说不清的情绪。

    “我在酒楼遇到了莳叶谷的仙子。”

    兰山远并不意外:“莳叶谷对宁康态度防备,是情理之中。”

    问泽遗嗯声:“我知道,她们只是防备他,不打算伤害他。”

    “看宁康如今想得很清楚,又没遇到什么危险,我就不打算送他了。”

    他自嘲一笑:“不管过程如何,结果是我杀了他父亲,屡次三番跑去和他道别,显得惺惺作态。”

    他们不是挚交好友,被魔养大的宁康未必想和修士渊源太深,而他作为正道修士,也该懂得分寸。

    既然宁康只邀请他听完最后一场书,他便只听完这场故事,做个听故事的人。

    之前那次道别就足够了,不管往后的路是悲是喜,步履不应冗长又拖沓。

    纸伞被低垂的树叶阻拦,伞衣左右摇晃。

    水滴落在问泽遗的发尾,随后摔落入坑洼。

    “真是恼人的天气。”

    问泽遗说着,语调却很轻快。

    “到莳叶谷就好了。”

    “南疆气候多变,虽然南垣阴雨绵绵,但莳叶谷却是晴日。”

    “那我们早些去莳叶谷?”

    虽然风寒好了,可他身上的老病灶却因连绵阴雨反复被触发,恼人得很。

    兰山远颔首,“并非不可,但铸月长老原本邀我们同行。”

    问泽遗想到药修们看他和师兄的眼神,顿时头皮发麻。

    很难想象和药修待在一起,药修们会脑补些什么。

    “师兄答应铸月长老了?”

    “你不在,我并未当场答应。”

    “药修们启程还得三五个时辰,我想先行离开。”他揉着酸疼的腕部,装出副难以忍受的模样。

    “不想让他们瞧见我旧伤复发,太丢人了。”

    兰山远停住脚步,盯着他发红的手腕无可奈何:“明知会旧伤复发,也该多注意些。”

    “方才还在雨里跑得还这般快。”

    他平时不会显露出激烈的情绪,这模样约莫就等于生气。

    “是我的错。”

    问泽遗从善如流:“师兄别气。”

    可他手腕红肿是潮气所害,其实和淋雨的关系并不大。

    “罢了。”兰山远轻叹。

    “回到客栈后,我去同铸月长老辞行。”

    再次变大的雨拯救了问泽遗,不敢耽搁,两人的步子又快了些。

    哪怕再小心注意,两人衣袖不可避免地偶有摩擦,问泽遗只能低下头装作迟钝不知。

    回到客栈,兰山远去找药修辞行,而问泽遗要了杯热茶,边喝边在暖炉边烤火,发红发酸的关节逐渐消肿。

    身体虚弱是后天造成的,而作为剑修,他又有惊人的恢复能力。

    过了一刻钟,兰山远去而复返。

    “已经同铸月长老打过招呼,我们即刻动身。”

    “是!”

    传送算是较为高级的阵法,一般不会轻易使用。

    但问泽遗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御剑飞行,且兰山远也不是寻常术修,开个传送阵算不得什么。

    只是使用传送法阵需要找到片隐蔽空地,和客栈结了钱,问泽遗走到门口抢着给兰山远撑开伞。

    “师兄,我看东边就有块人少的地。”

    雨势没有减小的意思,依旧让兰山远给他撑伞,实在是说不过去。

    两人说着话,问泽遗全然没去关注客栈的前堂。

    角落里,两个探头探脑的药修面露兴奋。

    “师姐。”

    圆脸的药修附在她师姐耳边嘀嘀咕咕:“持明宗不是中土第一大宗门吗?”

    “怎么节俭到宗主和副宗主还要撑一把伞。”

    “可未必是节俭。”

    另个药修笑得意味深长:“兴许只是他们乐意?”

    第029章 寿数

    雨中的南垣车水马龙, 热闹不减。

    在凡人不曾注意的角落,问泽遗和兰山远离开得悄无声息。阵法亮起后熄灭,地上的痕迹被雨水瞬间冲刷。

    只是一阵眩晕,入目场景骤然变换。

    鳞次栉比的低矮房屋消失不见, 无穷无尽的绿意绵延。

    暖阳洒上银发, 问泽遗舒服地眯了眯眼。

    莳叶谷的气候比南垣城更加宜人。

    头顶晴日高悬, 只偶尔有几片云飘过。地面的潮湿昭示此地新雨方过,暂时迎来晴天。

    柔和的花香扑鼻而来,问泽遗的长靴踩在松软的青草地上,不知名的野草正绽出星星点点的白。

    还没到春天, 可莳叶谷隐于世外四季如春,得天独厚的环境, 造就了九州闻名的药修宗门。

    空气依旧湿润,但恰到好处不会牵引出他的旧疾。

    不远处的石拱状建筑便是莳叶谷的正门, 能看到拱前围着好些人,全都穿着青衣。

    是得了消息过来迎接他们的莳叶谷修士。

    为首的女修身量不高,长着张娃娃脸,肉眼看去只有十六七岁模样。

    这看似无害的女子正是莳叶谷的谷主, 四千岁的化神期药修云薏。

    “云谷主。”

    云薏闻声缓步上前, 微笑行礼:“兰宗主、问副宗主, 真是许久未见。”

    仙门间的礼仪繁琐,和不同身份、不同流派的修士行礼都是不同规矩。原主压根没学会过, 问泽遗也只学了个半吊子。

    他干脆偷瞄兰山远, 学着他的模样行礼。

    一路上,云薏说话慢声细语, 她身边的六长老倒是性格外向,经常会帮云薏接话。

    可问泽遗对情绪向来敏锐, 他明显感觉到古怪。

    云薏是个温吞性子,但能坐到宗主的位置,绝对不会如此迟钝。

    而她现在情绪萎靡,从里到外透露出丝疲惫。

    疲惫、萎靡,这种凡人衰老后容易出现的情绪,很少会出现在长生的高阶修士身上。

    除非修士快要陨落,才会出现这种征兆。

    但化神期修士的寿数高达万岁,云薏如果不飞升,理当还有几千年可活。

    问泽遗收回目光,暂且歇了探究的心思。

    药修最擅保养,云薏的情况也未必如他所见这般糟糕。

    况且他这糟心的身体都没出现死态,大抵轮不到其他修士死在他前面。

    几人来到宗门的茶室,话题终于转到了问泽遗的身上。

    “前些日,南垣城中有魔修暴乱。”

    云薏示意药修弟子关上茶室门,给两人沏上一壶茶:“听闻有一鬼面修士及时出手,制止发狂的魔修伤人。”

    “那位鬼面修士身手不凡,修为极高,可是问副宗主?”

    “是。”

    问泽遗干脆承认:“当时担心他伤着百姓,所以出手莽撞,幸好没酿成错。”

    他本以为制服魔修只是在南疆的一个小插曲,没想到还能在莳叶谷听到后续。

    “若是副宗主都算莽撞,怕是无人称得上心细。”云薏淡笑。

    “您张弛有度,在制服他后及时收手,不光救了满街百姓,还让魔修得以被门规处置。”

    “那入魔的剑修现在怎样了?”

    “打碎内丹,封了记忆逐出门派。”

    “他是可惜。”

    云薏轻叹:“原本是拜火门下的亲传弟子,前途无量,可惜误入歧途,谁也难保住他。”

    拜火门是个南疆的小门派,问泽遗略微有点印象。

    “拜火门虽然不算有名望,但他的天赋在里头算得上奇高,不出意外,或许是下一任掌门。”

    六长老也很惋惜:“分明好好修炼也会有番成就,果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问泽遗盯着眼前升起热气的茶水,难得没了接话的心思。

    修士失去记忆和修为被逐出门派,其实就和判死刑没区别。

    兔死尚且狐悲,这剑修和他的境遇太像,他做不到同其他修士般置身事外。

    莳叶谷修士都当他还是阴晴不定的原主,并没把他的反应放在心上。

    “那魔修对宗门给出的惩治毫无怨言,但临到被逐出去,嘴里都说着自己被人陷害了。”

    云薏面上愈发严肃:“他说自己只想精进修为,机缘巧合下遇到修士给予他丹药。”

    “修士说丹药能让他修炼飞速,他后来才反应过来那丹药吃着上瘾,已经沾染魔气堕了魔。”

    “他是这么说,但我们听着这话像是托辞。”六长老补充道。

    “毕竟修士修了魔,总有一百种理由来证明自己非自愿。”

    “只因他说那给他丹药的修士是中土人,他又是问副宗主出手制服的,所以宗主认为要知会持明宗一声,也算有个交代。”

    正如南疆的大小麻烦事莳叶谷都要了解,中土之中牵涉仙门的麻烦事,若是小宗门解决不了闹大了,都得归持明宗来管。

    “他这般说,那可有证据?”

    兰山远问。

    “没有证据。”

    六长老苦笑。

    既没在他的寝居搜出私通的信件、他所说的丹药,也没找到给他丹药的神秘修士。

    而且剑修被魔气影响疯疯癫癫,到后面脑子彻底糊涂,完全说不出和他联系的修士具体长什么样。

    吃药入魔这法子本身就很麻烦,入魔八成都赖修魔功,光靠着魔气入魔得吃了很久丹药。

    “所以我们觉得他在胡诌,只是编个理由,为了让自己心中宽慰。”

    “我明白,多谢云谷主提醒。”

    “不必客气,莳叶谷和持明宗素来交好,都是份内之事。”

    云薏瞧着很累,看了眼紧闭的门:“师妹们已经回来,我还有些宗务需处理,暂时失陪。”

    “云谷主请。”

    六长老随同云薏离开,另个长老则跑去喊铸月与洛芷参过来。

    问泽遗愈发觉得云薏情况不对,本想问兰山远,洛芷参已经蹦蹦跳跳推门而入。

    女修性格跳脱,在一众药修里活跃得突出,没等铸月开口,抢着和他们打招呼。

    “之前应允过问副宗主,若是他能解决魔尊残魂,无论何种灵药,莳叶谷都会双手奉上。”

    她眨了眨眼:“所以待会劳烦二位,随我去库房取药材。”

    她把铸月的话全抢了,铸月只能无奈地纵着师妹,

    “二位打算在莳叶谷停留多久?”

    她心思比洛芷参细,知道持明宗要有人坐镇,兰山远本尊不能在外逗留太久。

    问泽遗看向兰山远。

    兰山远答:“明日便启程离开。”

    “不多留几日吗?”

    洛芷参还想多嘴,被铸月拉到身后。

    “好,我会提早布置宗门阵法。”铸月沉稳道,“寝居已经布置完毕,若有什么需要,二位尽管开口。”

    她沉默片刻,又补了句。

    “请放心,是两间卧房。”

    瞧见她身后拼命憋笑的洛芷参,问泽遗别开眼。

    这找补未免太欲盖弥彰了。

    莳叶谷存放药材的库房比灵宝阁还大,而且建得极其气派。

    外头都是些常见的灵药,要越过几层禁制,才能看见谷雁锦要他带的珍奇药材。

    谷雁锦和莳叶谷关系很好,她没和莳叶谷狮子大开口,莳叶谷也很爽快地取了问泽遗所需的药材,甚至取的还更多。

    洛芷参捧着谷雁锦炼丹需要的白玉蛾递给问泽遗,又取来了几盒他不认识的药材。

    “劳烦副宗主把这些给雁锦。”她笑嘻嘻道,“之前惹雁锦生气了,算是我赔给她的。”

    见她坚持,问泽遗只得收下药材:“洛长老怎么惹着我师姐了?”

    谷雁锦脾气虽然一般,但也不会轻易动气到需要拿价值十几万灵石的药材来哄。

    洛芷参含糊其辞,明显心虚起来。

    问泽遗更好奇了,但又不好接着问,只能和洛芷参承诺帮她带到。

    清苦的药香初闻觉得舒服,闻得太久还是让他难以习惯。

    走出库房,问泽遗趴在朱红的栏杆边透气。

    库房的地势高,从外头看,能看到整个莳叶谷的全貌。

    药田里头是深深浅浅的绿,有三两药修从田间路过,步子轻快。

    “师兄,我看持明宗里还有空余的地,应当也能挖几块药田出来。”问泽遗瞧着新奇,同兰山远道。

    “现在就那些地,药修们也种不出太多灵药来。”

    去别处弄药材很麻烦,他之前偶然听到宗里药修抱怨,说早就想自家宗门也有灵田。

    而持明宗的灵气不会比莳叶谷少。

    兰山远柔声道:“你若是想,回去后就同三师妹商议。”

    铸月远远看着两人谈天说地,自觉地没往前去。

    能瞧见一直叛逆的问泽遗改好,一直与人疏离的兰山远遇到能说话的人,她由衷地感到高兴。

    “师妹。”

    她脑海中突兀传出云薏的声音,虚弱又憔悴。

    “谷主,您还好吗。”

    铸月脸上的微笑淡下去,眼中蓄满担忧。

    不知为何,谷主这些年都没突破最后的大境界,还因为屡次突破失败,元神变得虚弱起来,隐隐有陨落的迹象。

    她们小心藏着掖着,也不知道能藏到几时。

    而且不光是谷主,似乎几个最有望飞升的大能修为都止步不前,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桎梏挡住。

    不知是什么要紧事,让谷主急得传音过来。

    “尚可。”

    云薏沉吟片刻,犹豫道:“你最近见过许多次问副宗主,你觉得他的寿数还有多长?”

    铸月不明所以,但依旧规矩地答:“问副宗主身上病根多,但剑修的底子极好。”

    “若是静心调养,至少还有数千岁可活。”

    “且他数百岁化神,往后定然是能飞升成仙的。

    她不明白谷主师姐的用意。

    云薏是九州看修士寿命最准的药修,她甚至不用诊脉,光靠看言行举止和周身气运,就能判断出一个人的岁数长短。

    “我也是这般想的。”云薏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透着罕见地不自信。

    “可我刚才看他的某一瞬间,他只剩下三年寿命。”

    铸月呼吸一滞,她向来稳重,却不知该如何回话是好。

    她不自觉地看向意气风发的银发修士。

    问泽遗只是模样病态,可举止灵动,笑容也意气风发,铸月看不出半点将死之意。

    这样天之骄子般的化神剑修,怎能只剩下三年可活?

    问泽遗浑然不知,正和兰山远说笑。

    他狭长的凤眸微眯,望向远处连绵不绝的药田。如雪银发衬着过分好看的长相,让半靠着阑干的剑修宛如尊新塑的神像。

    铸月很少用艳丽来形容男子的模样,但这个略显浮夸的词,放在问泽遗的身上无疑是合适的。

    问泽遗没带手衣的右手随性抚过掉在阑干处的黄叶,二指弹开雨晴后未消的水珠,模样比刚才在茶室松弛得多。

    问泽遗比之前爱笑得多,但除了在兰山远面前,他很少会露出这般轻松的笑。

    而兰山远没看着山峦,对眼前这少有的美景不感兴趣。

    只是静静听问泽遗讲话,专注地看着他。

    第030章 人生

    “兴许是看错了。”见铸月久久不语, 云薏声音疲累。

    她身为医者未能自医,眼下连对他人的判断力也未必准确。

    更何况她在问泽遗身上感受到死气,也只是很短的一瞬而已。

    “我身体抱恙,劳烦师妹替我接待兰宗主和问副宗主。”她声音越来越轻, 潦草揭过沉重的话题。

    这般荒谬的判断定然出了差错, 不能贸然告诉持明宗, 引起非必要的恐慌。

    铸月咽下心中苦涩,数千年的岁月里,她很少这般无力。

    她极力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

    “是,请谷主安心。”

    虽然谷主没有明说, 但她明白看了无数将死之人的云薏,也隐约看到了自己的死期。

    昼夜交替, 碎星悄然铺满天,铸成一条绚烂的银河。

    莳叶谷中有些没被驯化的灵兽出没, 晚上并不安全。药田边挂起长明灯,忙碌的药修遵循日落而息的准则,不约而同往回赶去。

    “问副宗主,请。”

    引路的莳叶谷男修拉开门, 旋即往后退了半步, 依照南疆的习俗, 将照明的竹灯悬在门边。

    “多谢。”

    重获单间的问泽遗心头轻松了些,却又不自觉朝着兰山远的卧房瞟了眼。

    兰山远正温和地同为他引路的药修道谢, 药修没见过兰山远这等大人物, 受宠若惊地连连应声。

    送走药修,兰山远不经意抬起头, 问泽遗已经收回视线。

    屋门合拢,遮住山野间冬日少有的虫鸣声。

    问泽遗前些天睡得久, 今夜三更时醒来,便再也没睡着。

    揭开窗透气,他偶然瞧见不远处的窗也透着光,正是兰山远的卧房。

    看来没睡着的不止他。

    多数修士还会偶尔睡觉,可兰山远好像完全不休息。

    问泽遗对着夜色放空半晌。

    冬日的南疆也有点寒凉,他终于感觉到风冷,慢吞吞伸手关窗。

    两间亮着灯的屋成了一间。

    翌日午后,来送行的是铸月和洛芷参。

    “问副宗主,有缘再会。”

    洛芷参依旧活泼,铸月也仍然老成持重。

    云薏并未出来相送,联系到昨日见闻,问泽遗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明显。

    仔细想想,近些日子,莳叶谷的谷主都鲜少抛头露面。

    云薏数千年来都身体康健,眼下突然体质恶化,很难不让他将此同沈摧玉联系到一起。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仙门和问泽遗的监视下,但这并不能让问泽遗彻底放心。

    有穹窿的前车之鉴,他几乎可以肯定,往后肯定还有修士会倒血霉,因为某种可笑原因成为沈摧玉的垫脚石。

    “有缘再会。”

    他敛下眼底探究,跟在兰山远身后走入莳叶谷的宗门大阵里。

    虽然无法精确地预测,但也并非全无办法。

    有个在南垣时就产生的猜想,正好等回到持明宗后付诸行动。

    “身体可还不适?”

    法阵的光芒环绕,身旁已无其他外人。

    兰山远关切地看着他:“等回宗后,记得安心调养,遵循三师妹的嘱托。”

    “是。”

    问泽遗心情松快了许多。

    至少大师兄还安好。

    “大师兄,四师弟。”

    谷雁锦早早屏退多余的修士,独自守在宗门大阵边。

    瞧见两人全须全尾出来,她用瞧病人的眼神,将问泽遗从上到下扫视了圈,直到把问泽遗看得浑身不自在。

    “没死便好。”

    她小声嘀咕,随后看向兰山远,态度恭敬了许多:“这些日子宗门一切如常,师兄和师弟此去南疆,路上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三师妹和二师弟呢?”

    谷雁锦皱了皱眉:“我都好,他还活着。”

    对于药修来说,“还活着”是极低的评价,说明尘堰的病没有进展,依旧是活死人一个。

    宗门不可能绕着尘堰转,谷雁锦要忙的事本就不少,得知尘堰是中了咒药石无医,也将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开。

    兰山远和谷雁锦简单聊了几句,便被缠身的宗务拖住,不得不先行离开。

    “宗主放心,我会好生照看问师弟。”

    谷雁锦的话阴气森森,问泽遗脊背一阵发凉。

    完了,看到这架势,肯定又要被师姐念叨。

    兰山远离开后,谷雁锦果真恨铁不成钢看着问泽遗:“你这回出去,是拿自己泡了南疆的药酒?”

    瞧这脸色唇色,问泽遗身上怕是湿气又变重了。

    问泽遗低眉顺眼,选择沉默。

    谷雁锦原本就不赞同让问泽遗出远门,讲话直白:“你若是还想多活几年,最近三月都别离开宗门,闭关好好修养。”

    “好。”

    问泽遗毫不犹豫地答应。

    若是没必要的理由,他短期内本来也不打算离开宗门。

    见他这么配合,谷雁锦反倒觉得不自在。

    “你真能做到?”她狐疑。

    就问泽遗这性子,怕是过不了一个月,能偷摸着爬墙爬出去。

    问泽遗满脸诚恳:“当然可以,要是做不到,我”

    “打住!”

    谷雁锦以为他要发些天打雷劈的誓,不耐地打断他的话:“你自己有分寸就好,先随我去药寮。”

    问泽遗本想说要是做不到,他自己找大师兄领罚,见谷雁锦态度缓和,也就顺势没再说下去。

    “正好,莳叶谷差我给师姐带的药材,也该给师姐送去药寮里。”

    “其余事待会再说,我先替你诊脉。”

    比起问泽遗有没有取来药材,谷雁锦更操心宗门上下的康健。

    等到她诊过脉,眉头略微松开些:“还好,只是阴寒气略重。”

    “多亏路上有大师兄看着。”

    站在一旁的青藿同情地看向问泽遗。

    好可怜,原来师叔和她一样,都有人管着。

    师尊总会管着她吃糖,难道宗主也会管着师叔吃糖吗?

    问泽遗无语凝噎。

    感情在谷雁锦眼中,他这么大个人,出门在外还需要兰山远当监护人,才不会把自己玩死。

    不过他在南疆心脉没进一步恶化,确实有师兄不少功劳。

    根据问泽遗从莳叶谷搜罗的灵药,谷雁锦略微调整了下药方。

    她让药寮里的药修去配药,又继续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了两面注意事项。

    甚至比问泽遗上回见到的更多。

    “师姐,我还有些药要给你。”

    眼见谷雁锦又要叮嘱重复的话,问泽遗赶紧把纳戒里的药材取出,其中不光有自己需要的药材,还有谷雁锦需要的白玉蝉,以及洛芷参送给谷雁锦的灵药。

    “你怎知我需要白玉蝉?”谷雁锦欣喜又疑惑。

    她分明没告诉过问泽遗才对。

    为了不供出青藿,问泽遗面不改色胡扯:“我同大师兄学了些推演的术法,算出来的。”

    “推演的法术?行了。”

    谷雁锦忍不住笑出声。

    “就你那用术法的能力,也不扯些好点的理由。”

    她性格算孤僻,哪怕是面对同门,鲜少有这般平和的笑。

    难得师弟关心回她,她也懒得管问泽遗哪打听得消息。

    “不提白玉蝉,这些药是从何处来。”

    她指着一堆长得稀奇古怪,却又很珍贵的药材。

    “是洛芷参长老赠予的,她说之前惹了师姐不快,想给师姐赔礼谢罪。”

    在听到问泽遗说出“洛芷参”三字时,谷雁锦的笑容瞬间消失,脸上面无表情中带着丝阴沉。

    连青藿都瞪大了眼珠,小丫头一个劲冲着问泽遗挤眉弄眼。

    问泽遗心中暗道不妙。

    “洛、芷、参?”

    谷雁锦又笑了,这回笑得阴恻恻:“她倒有自知之明会赔罪,也知道自己比剑修还莽撞。”

    莫名中剑的问泽遗:

    药修的矛盾,为什么会牵扯到他身上。

    青藿做口型、打手势示意问泽遗看向她。

    女孩点了点不远处的丹炉,顺她手指的方向,问泽遗清楚看见用玄铁铸成,三米开高的丹炉右下角处,有明显修补的痕迹。

    从修补形状来看,丹炉像是遭遇了场不小的爆炸。

    就和剑修的剑一样,药修的丹炉就是他们的命根。

    问泽遗不忍卒视。

    难怪谷雁锦这般记恨洛芷参,洛芷参又如此心虚,压根不敢明说自己犯了什么错。

    估计是洛芷参借炉炼丹,结果她心大,失手把他师姐的丹炉给炸了。

    “师姐,药已经带到,我先回去歇息了。”

    问泽遗小心翼翼。

    “去吧。”

    谷雁锦心情不佳,恨恨磨着后槽牙。

    “下回要是你去莳叶谷,记得替我给她带些王八盖去,用龟甲给洛长老补补心。”

    一想到自己用了三百年的丹炉让洛芷参给炸得半废,洛芷参还吓得五年都没敢找她,谷雁锦就想雇剑修把洛芷参蒙麻袋揍一顿。

    再多灵药,也不能弥补她的丹炉。

    洛芷参让谷雁锦道心破碎,问泽遗反倒得以全身而退。

    他离开药寮时天色已晚,青藿迈着小短腿追出来:“师叔!”

    她把一盏灯举起:“师尊让我给您带着。”

    “多谢。”

    问泽遗身上没带糖,给青藿从纳戒里取了南疆带来的酥饼。

    小姑娘咽了咽口水,糯糯道:“多谢师叔,可我最近在突破境界,不能多吃。”

    她说的突破境界不过是突破练气期的某重,一本正经模样仿佛马上就要化神,惹得问泽遗忍不住一笑。

    “青藿这么厉害?那等突破了来和师叔要。”

    他压低声:“别告诉你师尊。”

    “好!”

    目送女童跑入灯火通明的药寮,问泽遗这才转身离去。

    不光他是人,他萍水相逢的每个书中配角、炮灰甚至无名士,也都是有血有肉的存在。

    青藿聪明伶俐,宁康重情重义,穹窿随心而动,洛芷参肆意潇洒。

    他们的结局和一生,本不该成为谁的铺垫。

    路过万年古松,问泽遗原本想直接走过去,却还是抬头看了眼兰山远的小筑。

    已经夜色深沉,但兰山远的小筑依旧亮着灯。

    这在他的意料之内。

    怕是又在彻夜处理宗务了,在外人眼中,兰山远总是劳碌命。

    似乎无论他做多少事,付出多少努力,担起什么责任,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因为他是兰山远。

    他慢吞吞晃悠回湖心小筑,鬼使神差地扶在案边,给兰山远飞了纸鹤过去。

    ————师兄,早些休息。

    写完,他打开窗将纸鹤放飞在漆黑夜空,被外头突如其来的寒冷刺到,问泽遗迅速缩回手。

    眼见它振翅高飞,他这才安心躺回床上歇息。

    松树下的小筑里,兰山远坐在桌前,从背面看,一动不动宛如塑像。

    直到窗外飞来只纸鹤,跌跌撞撞,狼狈掉在他右手边。

    问泽遗的术法太过半吊子,纸鹤能安稳飞来都是运气好。

    兰山远终于有了动作。

    他捡起纸鹤,用指节摩挲着上头清秀带着笔锋的字迹。

    手边亮起淡淡银色,原本皱巴巴的纸鹤瞬间被压平,变得簇新。

    他捏着纸,藏在了砚台底下,又往里推了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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