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章 爱慕
季云琅迟迟不下来, 琥生上楼去找他,顺手救了滚在地上的林霄,喂给他一颗药丸。
林霄感激不已,正道谢, 隔间的门就打开了, 两人一先一后出来。
琥生见状, 悄悄问林霄,“他们在里面待多久了?”
林霄想了想,“也没多久……大概半个时辰?”
琥生惊讶,“半个时辰不算久吗?”
江昼恰巧走到他身后, 路过时手中卷轴敲了一下他脑袋,“不算。”
琥生脸霎时变得红扑扑的, 下意识想跟在他身后走,被季云琅揪着领子拽了回来。
季云琅带琥生在桌前落座。
林霄一看见他就条件反射肚子疼, 急忙跑到窗边,跟江昼站到一起。
江昼递给他一张纸:你爹最近有消息吗?
“没有,”林霄看向他手里的卷轴,“我爹先前说, 让我拿到东西就在六伯家暂避, 不过现在六伯家肯定是住不了了……胡大哥, 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江昼点点手中的卷轴,“这个, 我需要。”
言外之意, 你看是你主动送给我合适,还是我跟你抢合适。
林霄本来就没指望能要回来, 闻言点头:“好的,胡大哥。它是你的了。”
接着, 他想到什么,凑过去:“大哥,你看啊,我爹这个东西这么神秘,六伯还专门买了个宅子存放,那是不是能证明,我爹他的真实身份其实并不简单,狗腿子只是他的伪装,他这么多年一直在隐忍蛰伏,等身份揭晓的那天他就会摇身一变,带我们整个林家飞黄腾……”
江昼:“不会。”
林霄:“好的。”
江昼垂眸看手上的卷轴。
这是五大派当年暗中操纵八方域的罪证,只不过是个老名单,上面人全死光了,还活着的就只剩他跟风洵。
至于现在八方域的这群人,五大派专门为他们准备了一个新名单。
江昼离开季云琅,舍弃跟徒弟在宅子里的安逸生活出来,要找的就是那个新名单。
他们一起住的五年里,季云琅频繁离家,回来时身上的伤一次比一次严重,这证明八方域躁动的人越来越多,马上要压不住了。
没有任何一个八方域人在去过仙洲后,还能心甘情愿待在蛮荒。
季云琅带他们见识过仙洲,又把他们关起来,无异于直接把矛头对准自己,任由他们滋生恨意。
迟早有一天这些恨意会反噬,把这个年轻的领主吞得骨头都不剩,他们侵袭仙洲的第一战,就是要拿季云琅的血祭旗。
其实江昼可以什么也不管,只等着季云琅撑不住的那天,通道大开,八方域的怒火烧尽仙洲,一切破而后立,大战之后就是和平,从此仙洲的灵气流遍八方域的每个角落,血月隐去,黑沙消散,世上再也没有蛮荒,处处都是仙洲。
可偏偏就是季云琅的存在,让他没办法什么也不管。
八方域人注定要闯进仙洲,在那之前,他得把季云琅摘出来。
思及此,他走到桌前,坐到季云琅身旁,再次将卷轴铺展开。
这次没有闪着金光的立体名字浮现,季云琅失望地拿手指绕江昼的名字打了个圈儿,最终停在那个“江”上,“所以呢?你故人姓江,我师尊也姓江,为什么?”
江昼的手指跟着点到“江”字上,蹭了蹭旁边季云琅的手指,说:“他的名字……”
他卡壳,季云琅把手指往旁边挪,不让他蹭。
江昼补充:“你娘取的,随你爹姓。”
季云琅指尖描摹着“江昼”二字,“所以我师尊认识我父母,甚至关系还不一般,连名字都是他们取的。我大胆猜测一下,我师尊难道还是他们养大的?”
“嗯。”
江昼指指“江昼”旁边的“风洵”,说:“他。”
又指指离他俩很远的、另一个角落里的“花珈”,说:“还有他。他们三个,都”
他卡壳,季云琅替他补上,“都是我父母取名养大的?”
江昼:“嗯。”
季云琅笑,问他:“那你呢?”
江昼神态自若,看着季云琅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爱慕你娘。”
旁边喝水的琥生一下子喷了出来。
季云琅思索片刻,问:“我跟我娘,长得很像吗?”
江昼看向他的目光温柔,说:“嗯。”
心里说,一点也不像。
季云琅不论性格还是相貌,既不像爹也不像娘,他不善良,不温柔,没有耐心,不爱多管闲事,季云琅是个坏蛋,除了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没有继承他们的任何品质。
季云琅和谁最像呢?江昼想,季云琅是他的徒弟,被他一点点带大,季云琅和他最像。
他们才是一样的人。
听他这么说,季云琅无奈,叹了口气,“前辈用情至深,我很感动,但是你之前也说了,斯人已逝。你就别执着了。”
江昼说:“我忘不了她。”
“……所以你就把感情转移给我?”
江昼:“嗯。”
季云琅仿佛在瞬间理解了一切,把琥生往旁边挤,跟江昼隔开距离,“你这种单相思,不会有好结果。”
琥生在旁边反驳他,“你还说别人呢,你自己不也是吗?”
“我能一样吗?我又不是……”季云琅拿起琥生的水杯一闻,发现他悄悄给自己倒了酒,睨他一眼,“喝了多少?”
“……”
琥生从椅子上跳下去就跑,季云琅用灵光缠住他把他往回拽。
琥生捂着脑袋大喊,“没喝多少!没喝多少!”
他拼命在原地奔跑,还是被一点点拽了回来。
江昼默然看着面前突然闹腾起来的一大一小,两人举止间的亲密熟络,没有多年的相处培养不出来。
他和季云琅也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不管徒弟小时候还是长大后,除了季云琅在八方域的那两年,他们都同吃同住,亲密无间。
可他和季云琅的关系一直很奇怪,他们之间就没有这份天然的熟络,为什么?
江昼想不通。
那边季云琅正按着琥生的脑袋逼他保证下次不再偷喝酒,他说:“你这么小,喝了长不高。”
“我知道了!”琥生努力去抓他的手,“你再这么按我头,我也会长不高的!”
江昼起身,抓着季云琅的手从琥生脑袋上挪开,琥生感动得眼泪汪汪,“谢谢大哥!”
季云琅莫名其妙,甩开被他抓住的手,“我管教孩子,你凑什么热闹?”
江昼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揉。
季云琅整个人一颤,一股怪异的熟悉感笼罩上他。
江昼见他没反应,顺着头发向下,指尖轻碰了一下他侧颈那个盖着咬痕的药贴。
季云琅:“你……”
江昼手指摸到药贴边缘,略一用力,撕了下来。
即便敷了药,那处的咬痕也不见好转,泛着红,下嘴重的地方略微有些肿。
他把撕下来的药贴扔地上,指腹轻蹭过那处痕迹,微微俯身,靠近季云琅耳边说:“不要遮。”
季云琅皱眉,去抓他的手,“凭什么?我就遮……”
脖颈另一边的软肉被不轻不重捏了一下,江昼说:“你遮,我就咬这里。”
季云琅:“你在威胁我?”
江昼:“嗯。”
季云琅:“好吧,我不遮。”
江昼手松开,又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
季云琅坐在桌前不动,看起来乖,心里郁结。
最讨厌比他强的人。
他拿这个胡夜没辙,是长辈,有救命之恩,打不过,还喜欢骚扰人,下药也没用,人家能忍。
江昼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前辈,”他开口,“我师尊以前在八方域跟你相熟,那你肯定知道,他为什么会来仙洲定居。”
“嗯。”
江昼只“嗯”不答,季云琅又问:“那凭你对他的了解,他现在应该在仙洲哪里?”
江昼问:“你觉得呢?”
“他没别的地方能去,不在清霄门,就只能去蓬莱岛。”季云琅转着酒杯,“你说他是八方域人,可所有人都知道他出身自蓬莱岛的云家……所以他最初是因为云家人,才从八方域来的仙洲?”
“嗯。”
“为什么?因为那个人对他很重要?他喜欢那个人?”
季云琅就差把“云晏”两个字焊酒杯上捏碎了,江昼从他手里拿过杯子,说:“你问我?”
季云琅没问他,季云琅只想当面问江昼。
江昼还想跟他说什么,忽然发现窗边的林霄不太对,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也不知道在干嘛。
走近一看,林霄手里抓着只大胖鸽子,正捏着鸽子的嘴让它别叫。
江昼把林霄带鸽子一起抓了进来。
他突然出现,林霄吓得大喊一声,“胡……胡大哥……”
江昼盯着鸽子腿上的小竹筒,“你爹,来信了?”
“不是,”生怕被误会,林霄急忙拽下那个小竹筒,放出里面的灵气给他看,“是我要跟我爹报平安,说东西拿到了,让他跟我娘藏好,别担心。”
江昼问:“你能传信?”
林霄:“能啊。”
江昼:“重写。”
林霄:“……写什么?”
不久后,看着半空中“你儿子在我手上,想让他活命,明夜子时鹿溪城外”几行字,林霄扑通一声给他跪了。
“不行啊大哥!我爹娘好不容易藏好了,现在露面,万一被发现怎么办?清霄门就等着逮他们呢!”
江昼想了想,觉得有理,加了一句,“不来灭口”。
林霄:“……”
江昼把他带到另一间房,大刀往他跟前一摆,“就不绑你了。”
林霄:“好的。”-
琥生舍不得回八方域,站在季云琅旁边欲言又止,想问他能不能在仙洲多待两天。
他不吱声,季云琅也不理他。
见江昼过来,琥生急忙让出地方让他坐下,给他倒水,凑到他身边悄声道:“大哥,你来鹿溪城是干嘛的呀?是不是来找我嫂……”
季云琅揪着他领子把他拽开,也不看江昼,对琥生说:“我们回去。”
“这就走啊?”琥生恋恋不舍,看向江昼,“那大哥,你跟我们回八方域吗?那条骨龙还在家里等你呢。”
他这么急着引狼入室,季云琅捏起他一边脸蛋儿说:“你再多嘴,以后就把你关在家,再也别想出来。”
“我……”
江昼过来,把琥生从季云琅手下救出来,对他说:“不回,去玩吧。”
琥生:“可以吗?”
季云琅:“不可以,这就回去。”
江昼挡在季云琅前面:“可以。”
说完从怀里一掏,扔给琥生一袋钱,“花完再回来。”
琥生捧着钱兴奋得脸蛋通红,此刻他眼里已经没有季云琅了,全是大哥,好大哥,一辈子的大哥!
季云琅冷笑,“你敢出门试试?”
江昼回身跟他面对面,“别凶孩子。”
琥生朝他俩上下打量几眼,脸更红了,头一低,转身三两步就跑出了门。
季云琅一跟他独处一室就不自在,后撤两步,说:“离我远点。”
江昼问:“你有什么安排?”
季云琅:“我没什么安排,回家。”
说完他就走到窗边往下看。
家都烧了,哪儿还有家。
得去找江昼。
他讨厌这种漫无目的的感觉,要猜测江昼去哪儿了,要想他为什么走,到了地方还不一定找得到人。
而且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应到锁灵链的气息,江昼说不定连脖上的那条链子也已经想办法摘了。
江昼真的不想跟他在一起了。
混蛋。
他刚要开始恨江昼,指尖突然溢出几丝灵光。
五大派来信了。
他把灵光展开来看,五大派在信上说,他们寻得了江昼的踪迹,在蓬莱岛。
季云琅盯着半空中的几行字,唇角溢出一丝嘲弄的笑。
江昼真的去了蓬莱岛。
他还念着云晏。
跟他在一起这五年师尊一定忍得快死了,所以才刚离开就迫不及待去找云晏。
然后呢?抱着他的尸体诉说爱意,在他耳边追忆往昔?
江昼要想死他了吧。江昼会哭吗?江昼会跟他殉情吗?
果然醒不过来的情人才最难忘。
他不动,灵气凝出的几行字就浮在空中,江昼远远瞧见了,凝目去看。
季云琅面色阴沉,靠在窗边一言不发,半晌,拽下手腕的银链,从窗户毫不留情地扔了出去。
江昼:“……”
这不是定情用的吗!
第019章 冲动
季云琅离开酒楼, 就近寻个客栈住了下来。
他出门前,那个胡夜原本想跟上来,被他狠狠瞪了一眼就不动了,问他:“孩子不要了?”
琥生在外面玩, 还没回来。
他说:“不要了, 谁爱要谁要。”
琥生不知道他在哪儿, 玩够了就只会回到那个酒楼。
季云琅一个人在客栈房间待了大半夜,又生气,又不知道要气什么,脑子里一片空荡。
他十岁那年恨所有人, 决定要一辈子当一个冷漠的、再也不会笑的人。
后来悄悄喜欢上江昼,有了念想, 他就想努力成为一个正常的、值得托付的人。
他观察了江昼好多年,师尊的生活过得很简单, 睡觉睡一上午,睡醒了浇花,然后吃饭,吃完饭偶尔会来教他读书认字, 读不了多久就起身, 拍拍他的肩让他自己看, 然后一个人去院子里给他鼓捣新玩具。
季云琅就拿着书,趴在窗边看他。
太阳落山了, 玩具也做完了, 但是江昼是笨蛋,照着图纸做都能做成四不像, 一下午白干,只能拆了重做。
季云琅爱惜眼睛, 夜里不读书也不练剑,从窗户跳出去跑到江昼身边,拿起图纸要和他一起做。
师尊这么笨,没有他在旁边指点,一晚上也做不出一个来。
月亮出来了,每到这时候江昼都看看天,揉一下他的脑袋,转身出门。
季云琅就一个人拿着四不像的玩具和图纸在门口等他。
有时候回来很快,有时候要等到大半夜,有时候干脆不回来。
季云琅不止一次悄悄跟在他身后,看到他避开人群下山,到了一片倒映着星星月亮的湖边。
已经有人在那里等他了。
岸边停靠的画舫上悬挂着漂亮的琉璃灯,借着灯光和月光,季云琅得以看清那个男人。
他坐在轮椅上,皮肤很白,身形削瘦,说两句话就要偏过头去咳两下。
晚风带来轻微的凉意,江昼解下自己的外衫给他披上,那人唇角带笑,温和地看向他。
然后他们一起上了船,向着湖中心悠悠漂远。
季云琅站在岸边遥遥去看,只见到灯火中亲密相偎的影,月色下师尊微微倾身,唇落在了那人耳畔。
季云琅说不清自己是因为什么开始喜欢江昼的,是日复一日的跟踪窥探,还是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深夜脑海里那两道相依相偎的身影。
这是他没见过的江昼,温柔体贴,风度翩翩,那双平日淡漠的眼里蕴满了情意,举手投足都变得高雅,一点也看不出是个爱睡懒觉的笨蛋。
季云琅想,江昼一定很爱他。
江昼一定很爱云晏。
一个人的时候不能想这些,妒火会烧得心口生疼,而江昼既不心疼他,也不会来哄他。
他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跟江昼撒娇闹气,为了留下他故意受很重的伤,生很厉害的病,让江昼慌乱、害怕,然后在当晚拒绝云晏的邀约,一整晚陪着他照顾他。
他只能用那些肮脏下流见不得光的手段把江昼留在身边,营造出一种好像他们很幸福、江昼很爱他的假象。
江昼爱他吗?
江昼不爱他。江昼在他十七岁那年主动亲吻他,是因为要找一个替罪羊替自己担下虐杀云晏的罪名。
季云琅不懂,他情窦初开,看到江昼亲手杀了云晏,穿着喜服扑进自己怀里,他比任何人都开心,他要爱死江昼了,心甘情愿在那场暗藏着阴谋的缠绵里沉沦。
第二天怀抱冰冷,人去床空,桌上被撕坏的喜服下盖着两把崭新的剑。
这是江昼给他的定情信物,让他在八方域尽情厮杀。
他要恨死江昼了。
季云琅一想他心口就疼,下意识低头,要看自己手上的银链,却只看到空空如也的手腕。
他怔怔盯着,脑袋轰一声炸了开,霎时所有愤怒和委屈齐齐上涌。
江昼走了,链子也丢了,什么都没了。
胸口有什么东西堵着出不来,他再也平静不下去,掀了桌子,摔碎茶杯,捡起锋利的碎瓷朝失去链子的手腕狠狠划下——
剧痛令他神志清明,鲜血流出的瞬间,似乎听到外面传来十分微小的、什么东西在挠门的声音。
他任由左手腕的血汩汩向外流,走到门口,打开门,面前空无一人。
“喵~”
有什么东西搭上了他的脚。
他低头,一只圆滚滚、黑乎乎的小猫正坐在他鞋上仰头看他,它的嘴里,叼着那根不久前被他扔出去的银链。
他垂着眼,面无表情盯着这只小猫。
小猫伸出爪,扒了扒他的裤腿,然后灵活地向上攀爬,到他腰上时,叼着链子的嘴轻轻碰了碰他左手腕还在流血的伤口。
一阵温和的灵光闪过,伤口缓缓愈合,银链自行挂到了他手上。
小猫又顺着他腰往上爬,扒到他胸口时聚力一跳,站到了他肩头,尾巴绕过他后脑,微微偏过头,安抚似的拿毛绒小脑袋蹭他的脸。
季云琅关上门,走回房间,抓下这只小黑团提到眼前。
季云琅有一双妖邪的紫眼睛,小猫有一对亮晶晶的黑眼珠,四目相对,那双紫眼睛突然变得凶狠,“说,谁派你来的?”
小猫眨巴眨巴眼,前脚一扑腾,后脚一晃悠,整只猫扑到了他肩上,伸出粉嫩的小舌头,朝他侧颈那个咬痕轻轻舔了一下。
一阵灵光闪过,咬痕仍在,无事发生。
小猫一愣,不死心,探出舌头,又舔了一下,仍旧无事发生。
它委屈地“喵”一声,弯弯翘着的尾巴也蜷起来,趴在季云琅肩头不动了。
季云琅侧眸去看,余光只见一个胖嘟嘟的脸颊,看起来鼓鼓的,很蓬松。
他伸出手指,戳了一下-
红月当空。
江昼刚踏进八方域,就扒着一棵秃枝树吐了个天昏地暗。
难闻,太难闻了。
八方域里这股腥臭的、烂肉似的气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消失。
血月照到他脖子的银链上,原本用作伪装的黑雾已经变成小猫消失了。
炭炭缠了他好久,非要让他“喵”那一声,然后跳下去就往街上跑,一看就是去找季云琅。
爱操心的小猫,徒弟都这么大了,自己在外面住一晚又不会被人骗。
也不一定。
蠢小子,五大派骗他他就看不出来,就觉得师尊一定会去蓬莱岛。
炭炭跟着也好,别让他今晚就冲动跑过去,到时候落进什么陷阱都不知道。
他背着刀走在黑沙里,还没到无常桥就被一群凶神恶煞的大汉喊住。
他停步,不情不愿拔出刀,不禁想,时代真的变了。
认识他的人早就死光,他和炭炭过去一百年的战绩毫无用武之地,现在他就是一只刚进八方域的小嫩羔子,想活命,就得想办法证明自己。
他不情不愿证明完,想去乾坤袋里摸出点东西擦干净刀上的血,不小心摸到了季云琅藏在怀里的那个粉帕子。
他拿到眼前,在血月下观察。
普普通通好看,一般般香,上面的小花看久了也就那样。
他又塞回去。
不就是绣帕子,有什么难?谁学不会似的。
他先去了森罗兽骨殿,骨龙很警惕,感知到有人靠近就大吼着冲到门口,一张嘴就啃住了他整个脑袋。
尖利的骷髅牙磕得江昼脑门儿和下巴一起疼,他拿刀柄敲了敲骨龙脑袋。
骨龙本来准备嚼他,听到刀柄敲脑袋传出的清脆声响,它整条龙一惊,急忙把嘴张开,放出被自己咬住的脑袋。
“吼——!”
“哦吼吼!哦吼哦吼——!”
看清他的脸,骨龙开始兴奋地大叫,狂甩着尾巴把他整个人绕了起来,拿硬邦邦的龙头狂蹭他的脸。
龙头蹭得脸生疼,但是江昼心里满意。
这才是他的爱宠,狂傲,霸气,身板儿刚硬,连叫声都这么中气十足。
炭炭要是也能这么帅就好了。
整只猫软乎乎的,平常叫两声还夹着嗓子,一看就没劲。
连没劲的炭炭都能陪他叱咤蛮荒,要是当年有骨龙陪在身边,江昼简直不敢想他能打下多少个仙洲。
他在森罗兽骨殿里逛,外殿倒是挺空的,什么也没有,走进内殿才能发现有人居住的痕迹。
房间一角放着一个大箱子,江昼丝毫没有不乱动别人东西的自觉,径直走过去。
季云琅的什么东西他没见过?
他抬起箱盖。
满满一箱子整齐摆放着他从小到大给季云琅做过的所有玩具,有做好的,有做坏的,厚厚一沓图纸就压在下面。
再往下,是一些早就陈旧的纸张、几支有些破损的笔,两把普普通通的剑。
小时候教季云琅认字,给他做玩具,看他练剑,周而复始,日复一日,他们的生活也就是这样。
要说什么时候才有了不同……
江昼看到被压在箱匣一角,叠得方方正正的一沓红布。
他展开来看,看到了熟悉的绣纹,也是红衣,也是金线,跟季云琅衣服上绣得一样。
这沓布被叠得方正,江昼想摆回去,又没办法叠得跟原先一样,只能尽力,最后象征性地抚两下,感觉差不多了,放回了原处。
他以前没住过森罗兽骨殿,对这里没什么感觉,看完季云琅的东西就没兴趣了,启步离开。
骨龙想跟着他,被他按了回去,他拿刀柄敲敲骨龙脑袋说:“好好看家。”
骨龙以前是他的凶兽,但是自从有了炭炭,他就不再用骨龙了。
然而他刚走出森罗兽骨殿没多远,就差点在茫茫黑沙中迷路,原地转了一圈,感觉哪哪儿都一样,全是沙子,晕头转向。
太久不回来,都认不清路了。
头顶的秃枝树上传来一声“哼”,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就是为了出个声提醒他。
他不用抬头,踢起脚下一块石头扔向树顶那个人。
与此同时,头顶几根断裂的树枝哗啦啦朝他砸下来。
两人一起避开彼此的攻击,树上那人跳了下来,站到他面前。
“你再不出来,”风洵先开口,“我还以为花珈诈尸了。”
以他刚才站在树上的视角,恰好可以看到森罗兽骨殿和里面贸然闯入的可疑人影。
江昼摇头,“他诈不了,喂猫了。”又说:“你还活着。”
风洵:“你还没死,我不会死。”
这话听着暧昧,江昼十分明显地离他远了一步。
风洵眉头微不可闻地皱起,“男人,恶心。”
接着,视线放到他脖子那条银链上,向前大跨一步,凑上来就闻。
江昼:“你才恶心。”
风洵单手挑起他颈上的银链,垂下眼观察,“那个年轻的新领主,是江逝水和云征月的孩子?”
江昼:“嗯。”
“怪不得,他身上有他们的味道,”风洵拽着他那条链子,抬起幽沉的双眸看他,“也有你的味道。”
江昼终于露出这晚的第一个笑。
风洵握他链子的五指收紧,缓声问:“你很得意?”
当然得意,不光得意,他还很甜蜜。
他得到了江逝水和云征月的儿子,本来以为只能永远一个人在心底得意,没想到风洵还活着。
现在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江昼更得意了。
风洵拽不断他的链子,给了他一拳,打在脸上。
江昼吐出一口血,拔出自己的刀,“该把你和花珈,埋在一起。”
一刀下去,劈碎了风洵手腕上的那双锁环。
风洵夺下他的刀,三两下斩断了自己双脚的锁,又把刀丢回给他。
季云琅进入八方域一年后,江昼来找过他,就是在那次杀了森罗兽骨殿里的前任领主花珈。
当时不知道风洵还活着,不然江昼会连他一起杀。
风洵拎着两副断裂的锁环,看向天边血月,对他说:“月隐日第二次消失。仙洲那些人又怕了?”
“嗯。”
五大派那群怂货,仅仅是打开八方域到仙洲的通道都能让他们腿软,等他们知道季云琅身上流着谁的血,还不知道要怕成什么样。
江昼问他,“有人能用吗?”
八方域里这批新人江昼不熟悉,风洵看样子刚出来没几天,估计也熟不到哪儿去。
风洵说:“二域主。他抓了很多仙洲人进八方域。”
季云琅和楼沙都等着风洵杀萨孤蛮,他拖到现在也没动手。
萨孤蛮既想当领主,又想闯仙洲,仙洲人对他而言就是手下的蚂蚁,脚底的烂泥,这样的人留着,大有用处。
江昼点头,“找个机会,把……”
江昼卡壳,风洵静静等他说完。
等了半晌,卡不出来了。
江昼要给他写,想到风洵不认字,于是默不作声盯着他,用眼神询问:你能明白吗?
风洵漠然跟他对视,片刻,补全他的话:“找个机会,把他放进仙洲。”
江昼点头。
新名单他暂时得不到,没办法用那卷可以随意操纵人的名单激起八方域对五大派的怒火。
好在八方域本身就是养流氓的地方,无缘无故,也能跑去仙洲闹事-
江昼从八方域出来,先涤净了自己满身血气。
他回酒楼看,天都快亮了,林霄和琥生竟然凑在一桌吃吃吃,边吃还边把人家大厨叫出来点评。
大厨顶着黑眼圈打哈欠,听着他们絮叨,连连点头。
江昼在门口看了几眼,没进去。
他感知到炭炭的气息,追踪而去,在天蒙蒙亮、街上还空无一人的时候翻了客栈二楼的窗。
进去就看到满屋狼藉,仰翻的桌子,摔碎的茶杯,还有地上一滩干涸的血和沾了血的碎瓷片。
江昼越过满地杂乱走到床边,季云琅正熟睡,被子一多半都压在身下,穿着外衣,衣上还沾着血。
炭炭窝在他脑袋旁,把自己蜷成了一个小团子。
江昼心下疑惑,季云琅很少这么不讲究,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更别说还在这样的环境里入睡。
他刚走近,炭炭就睁开眼,抬起爪子扒了扒季云琅的头发,散发出一阵柔和的灵光。
这下江昼就明白了,季云琅不是自己睡着,而是被炭炭哄睡的。
他把季云琅的身体从头到脚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伤,松了口气,房间里和他身上沾的应该是别人的血。
江昼托起炭炭,让它化成黑雾变回颈环,看看窗外的天,感觉还早,上手扒了季云琅外衣。
动作间弄散了他里衣的前襟,他先盯着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继续给他脱衣服。
前襟已经被弄得松散,再这样一动,开得更大了。
江昼把他外衣脱好放到一旁,心想,衣服是自己开的,这不能怪他,于是手随心动,在袒露的胸口处轻轻摸了一把,接着给他拢好前襟,准备盖好被子让他再睡一会儿。
他刚从季云琅身下抽出被子一角,榻上人就倏地睁开眼,紫眸凶狠,问:“你在干什么?”
“……”
江昼抖抖被子,“怕你冷。”
季云琅垂眼看自己身上离奇失踪的外衣和诡异的、乱成一团的前襟布料,讽笑道,“确实挺冷的。”
江昼给他盖好被子,只留脑袋在外面,说:“睡吧。”
季云琅往床两边看了看,问:“小猫呢?”
江昼:“什么小猫?”
“没事,”季云琅视线移到他脸上,“你离我这么近,我睡不着。”
江昼走到房间中央,扶起一把椅子坐下,跟他隔开距离。
季云琅:“你在屋里,我睡不着。”
江昼翻窗出去,跃上最近的一棵树,坐在树上透过窗看他。
季云琅在被窝里偏头,面无波澜遥遥跟他对视。
然后说:“你看着我,我睡不着。”
隔得这么远,江昼听不见。
其实江昼能听见,但是他表现出了一副听不见的样子,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季云琅。
季云琅跟他互相看了一会儿,抓过被子狠狠蒙上头。
烦死了!
第020章 相思
季云琅不爱睡懒觉, 从小就比江昼起得早。
师尊不食人间烟火,小时候早起,季云琅就自己吃完早饭再自己去练剑,不用叫醒江昼。
长大了早起, 他会先去给江昼做饭, 然后进到房里把尚在熟睡的师尊亲醒, 亲不醒就摸醒,江昼如果乖乖起床,季云琅就领他去吃饭,江昼要是犯懒不想起, 季云琅就钻进他被窝,跟他闹到日上三竿, 起来直接吃午饭。
有时候闹完几遭江昼还困,被子一扯要接着睡回笼觉, 季云琅就会觉得自己遭到了轻视,心里不爽。
他心里一不爽,江昼就要遭殃。
外面天已经大亮,季云琅睡不着, 翻个身往窗外看, 跟树上的人对上了视线。
江昼见他醒了, 翻进窗,把刚买来的早饭提到他面前, 问:“饿吗?”
季云琅坐起身, 说:“不饿。你以前爱慕我娘,也这么给她送饭?”
“不是。”江昼说, “她有你爹。”
别看语气平淡,个中心酸只有自己知道, 季云琅霎时在他身上找到一种同病相怜的凄楚感,再次跟他说:“单相思不会有好结果。”
季云琅要穿衣服,变出乾坤袋,江昼眼睁睁看着他从里面掏出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外衣。
这样的衣服他到底有几件?
季云琅在清霄门时穿银白色的门派服,从八方域回来就常穿一身红,好像从他十岁到现在,身上穿的永远就这两样。
江昼有些腻了,准备给季云琅整几件新衣裳,他想看季云琅穿点不一样的。
季云琅见他盯着自己看,指指窗外,“出去。”
江昼:“外面等你。”
季云琅没理他,心里希望在外面不会碰见他。
后来他换好衣服出了客栈,心想事成,的确没在外面见到人。
他预备先去酒楼找琥生,把他丢回八方域,再启程去蓬莱岛找江昼。
找得到最好,找不到就算了,江昼招人恨,季云琅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他了。
脑袋突然被摸了一下,有人往他手里塞进一包热腾腾的糕点,闻起来很甜。
季云琅只在小时候被江昼摸过头,最近却频繁被这个变态前辈摸,他盯着手里装糕点的纸袋说:“你再对我动手动脚,我就……”
话音未落,脑袋就又被摸了一下。
江昼走在他身边,从纸袋里拿出一块糕点吃,说:“没加料。”
季云琅要烦死,把整个纸袋扔向他,快走几步跟他拉开距离,“别跟着我。”
江昼接纸袋接得巧,没让糕点掉出来,见季云琅不吃,他也把嘴里的吐掉,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他身后。
季云琅进了酒楼,又出来,脸色十分不好看。
琥生没人管,一大早又跑出去玩,都怪那个胡夜,让一个小孩子花那么多钱,显着他有钱了。
江昼这时跟上来,见他面色不好,了然道:“该吃早饭。”
肚子一饿,脾气就会暴躁。
季云琅不理他,自顾自往街上走,转进一个无人的小巷时倏地出剑把跟在身后的人抵到墙上。
剑锋嵌进他的脖颈,瞬间便渗出了血珠。
“你到底……”剑锋又进,压出更多的血,季云琅神情不耐,“要跟我多久?”
江昼靠在墙上不动,把路上买的另一袋点心送到他脸前,说:“咸的。”
甜的不喜欢,还有咸的。
他不清楚季云琅喜欢什么,过去几年都是季云琅在喂他,不过江昼不挑食,没有什么好恶之分,季云琅做什么他都爱吃。
就是不知道季云琅挑不挑。
剑卡在他脖颈的肉里,一说话就流血,季云琅死死盯着他的脸,鼻间萦绕着他手中点心的香气,是葱油味。
良久,季云琅收剑,一把夺过他手里另一包甜糕点往小巷外走,说:“我讨厌葱。”
江昼知道了,抬手抹了把自己脖上的血痕,启步跟上他。
疼死了。
季云琅,真凶残-
黄昏时分,季云琅在鹿溪城外逮住了琥生。
琥生想来城外面看更大的景,就算不认路也大着胆子跑了出来。
季云琅问他:“看见了吗?”
琥生刚被他提着领子吓唬完,此刻眼泪还没擦干净,先点头:“看到了!有树!有云!有河!有鸟!有唔唔唔……”
季云琅捂住他的嘴,嫌弃道:“白读那么多书。”
江昼再次出手救了他,问:“林霄呢?”
“他没出来啊,”琥生藏到他身后,躲着季云琅,指指城里,“我让他陪我一起来,他说他打死也不会踏出那个酒楼一步,不然大哥肯定悄没声儿扛着刀就出现在他身后了。”
江昼点头,心想,这个林霄,真的省心。
琥生躲在江昼身后,离他背上那把大刀很近,此刻也顾不上抹眼泪了,睁大眼看,犹犹豫豫想伸手去摸。
季云琅本来就气琥生不听话乱跑,现在看他这架势,冷笑一声,扭头就走。
琥生还被大哥的刀吸引着,没发现季云琅离开,大哥却突然抓住他肩膀把他往前推了几步,指着前面季云琅越走越远的身影说:“去哄。”
琥生:“……”
江昼又推了他一下,催道:“快。”
琥生急忙跑上前,熟门熟路地抱住季云琅胳膊,季云琅把他甩开,他又抱上,仰起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抱着不撒手了,季云琅这下没再甩开,停下脚步,垂眸,嘴里说着话来教训他。
琥生就乖乖低下头听着,不时点点头,“嗯”一声,说:“我知道了,我再也不敢了。”
等确认琥生哄得差不多了,江昼才不再远远看着,启步走近。
季云琅生气得及时哄,别人不懂,江昼最懂。
不然一旦错失良机,那轻易是哄不回来的,江昼想到就浑身疼。
季云琅要送琥生回八方域,琥生听说只有自己一个人回去,死活不走,装了没多久的乖巧荡然无存。
“你想干什么?你又要去找你媳妇儿?人家都不要你了!况且我大哥还在这,你为什么不愿意跟他培养一下感情?我大哥有哪点比不上你媳妇儿?”
季云琅瞥了眼江昼,“他不能生。”
“……”
琥生眼里还残存着一丝希望,仰起头问江昼,“大哥你……”
江昼:“不能。”
琥生失望地垂下脑袋。
接下来,他整个小孩变得黯淡无光,被季云琅拖拽着回了八方域。
季云琅把他交给骨龙,叮嘱骨龙看好家看好孩子,看他还低着头一言不发,揉了揉他脑袋说:“再等等,过段时间带你去仙洲住。”
琥生闷闷问:“跟我大哥吗?”
季云琅说:“不是,我心里有人了,我不喜欢你大哥。你还小,我怎么说你都不会懂。”
“那……大哥喜欢你,你不喜欢大哥,大哥岂不是很可怜?”
“对啊,”季云琅收回摸他脑袋的手,垂眼看自己手腕上的银链,“谁不可怜。”-
子时,鹿溪城外。
江昼把林霄带出酒楼,出城后象征性地拔出刀抵到他脖子上。
林霄战战兢兢走在他前面,“大哥……你手可千万别抖啊。”
江昼:“嗯。”
“要是我爹不来,你不会真灭我口吧?”
“会。”
“……咱们这么多天情谊,”林霄哽咽,“都是假的吗?”
走到一片空旷的林地。
“子时了。”
江昼对准他的脖子,高高举起刀。
林霄一愣,“你来真的?!”
大刀狠狠向下斜劈,在砍到他脖子的瞬间,林霄闭眼大喊:“爹——!!!”
“刀刀刀刀刀下留、留人——!!!”
一声气贯山河的喊叫从林子那头传来。
江昼收刀,林霄腿软得差点没站住。
一阵迅疾的穿林声过后,一个中年版林霄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江昼对着林霄的脸看,又去观察对面那个中年男人,疑惑道:“这……么……”卡了一下,他酝酿好,重说,“这么像?”
林霄被他那刀吓得还没缓过来,他爹先替他答了,“没、没没错,我跟我儿子是出、出出了名的像,兄、兄台,你是不是想……想……想抓我,刺呲——错抓成我儿子了?”
“……”
听他为救儿子艰难说完这一整句话,江昼心里莫名发堵,默默收起了用来威胁人的大刀。
他松开林霄,对林爹说:“聊聊。”
林爹顿时满脸为难。
林霄叹息,“我爹最怕有人跟他聊。”
直到江昼拿出了纸笔-
两人找了个大树桩坐下交流。
月光倾洒在林地中央,江昼和林爹凑在一处你来我往下笔如飞,谁也不浪费时间,笔尖都冒起了火星子。
林霄坐在他俩对面看,虽然很不合时宜,虽然很危险,但是他还是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写字很快的大哥,写字很快的爹,靠谱的大哥,靠谱的爹。
江昼问他:那句暗语,方便展开讲讲吗?
林爹手上既然握着老名单,那就必然知道有新名单的存在。
林爹其实不方便,他已经在纸上写出了一个“不”字,江昼若无其事拔出自己的刀,横着搭到了林爹腿上。
他写:你们林家人的皮
他说:“很好扒。”
林霄坐在他俩对面,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对爹说:“林威堂哥他……已经去了。”
林爹眼里闪过一瞬惊恐,正要问他什么,林霄就补充:“不过爹你放心,不用担心六伯白发人送黑发人,因为在林威堂哥去之前,六伯就已经先去了,寿终正寝,被窝升天,还跟我六伯母葬到了一起。”
他爹依然惊恐,林霄接着补充:“当然,在林威堂哥去之前,我就已经拿回咱家的东西了。”
林爹终于松了口气,拍拍胸脯,问他:“东、东西呢?”
江昼拿出卷轴,顺刀柄一滚,横着铺展在刀上,随着手掌带灵光从纸面上抚过,那些人名都抖动起来,似乎下一刻就要跳跃而出。
林爹见他这样,知道碰上明白人了,原本准备胡编乱造的话就停在了笔尖。
“你以前,”林爹问江昼,“也、也是阁里的人?”
江昼给他写了一个字,“云”。
“云家……”林爹喃喃,“已经不行了,跟蒋、蒋家一样。”
林爹把眼前这人当成了跟自己一样的狗腿,主家没落,再无依仗,只能四处飘零。
林爹叹了口气,从卷轴底下抽出纸,提笔写道:云家主走后,云家至今决议不出新家主,连他身边那位护卫长也不知所踪,无人对接,加上现在又是风险时期,阁里也就彻底断了跟蓬莱岛的联络。我看兄台你不像泛泛之辈,莫非正是因为这事,失了能效力的主人,才离开蓬莱岛?
见他揣摩自己的来处,江昼也回:蒋年身为大长老,监察不利,从自己门里流放出的弟子打通了八方域,威胁到了仙洲,阁里便给他记了一过。一旦八方域那边出事,其余四大派就会让蒋家和清霄门最先往上顶,这事一日不解决,蒋长老的脑袋上就一日悬着把刀。而你林家,就是蒋年为自己找的替死鬼。
卷轴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颤动着跳跃而出,黑漆漆一大团透明灵体带着怨气缠绕上林爹。
江昼写:你过去为蒋年做事,手上沾了不少八方域的血,五大派要拿蒋年顶罪,蒋年就会拿你顶罪。值得庆幸的是,这些被你像畜生一样驱使戏弄过的八方域人早已经死绝,就算将来真的出事,也没人会来找你的麻烦。因此带着全家跑,是你最明智的选择。
“你……”
林爹定定看着他,半晌,泄气提笔:给他办事的有几十号人,我也就是里面一个小喽啰,现在蒋长老要拿我挡刀,我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我能怎么办?干坐着等死?
江昼:没事,反正你们迟早全得……
“死”字写了一半,他停笔,把那句划掉、涂黑。
林爹:“……”
当谁看不见吗!
江昼问起新名单,林爹摇头,江昼把刀架他脖子上,他吓出满头冷汗,依然摇头,写道:反正不在清霄门。当年那件事后,蒋年谨慎了不少,准备过个几十上百年,等八方域彻底稳了再出手。所以八方域里那批新人,清霄门至今没过过手,名单自然也不会在我们手里。
江昼沉思,“当年……”
林爹知道他懂,叹了口气,写道:是啊,当年。忘了都过去多少年了,要是没那件事,五大派也不至于八方域有一点动静就草木皆兵,你我也沦落不到现在这样。给五大派做事,赚得又多,好处又不少,还能给我儿子找个那么好的门派读书修炼,要不是现在境况不允许,我真想一直跟着他们干……
江昼夺过他的纸和笔,说:“二十四年。”
林爹惊讶,“你、记、记得这么清?”
江昼把这堆纸张在手里烧成灰烬,扬手撒了,盯着乱飘的灰屑说:“忘不了。”
那天尸肉堆积如山,黑沙在血水中浸泡成泥,红月都带了腥气,八方域最蠢的两个人被剜骨抽筋,枭首示众,死前拼尽全力暴起反击也只在行凶者腕上留下一道抓痕。
江昼还记得那晚,湖边相约,等了很久云晏才姗姗来迟,他沐了浴,发丝还淌着未干的水。
江昼一眼就发现他腕上那道渗血的抓痕,问他怎么弄的,云晏也不藏,把手递到他掌心,笑着说:“路上碰见两只野猫挡路,一公一母,开春了,正燥,安置他们时不小心被挠了。”
江昼说他是多余的心善,为他上好药,说这种野猫都不是什么好猫,以后别管。
云晏双眼弯起,唇角勾出笑意,那天他的脸格外白,唇的血色又格外深,盯着江昼的眼,轻声说:“要管的。”
江昼吐了,吓得林霄急忙来问他怎么了,江昼把他推开,瞬息疾行到无人的树林中,吐得脑袋发起了懵。
眼前是一大片狰狞的树,遮挡了月光,披着人皮的恶鬼就潜藏在这片黑暗后,微笑下是一颗又一颗沾满血肉的獠牙。
江昼把林霄父子留在了林外,他收起卷轴,提好自己的刀,走到了离八方域最近的地方-
季云琅刚出来,就被人偷袭……准确来说是明着袭击,扑了满怀。
他朝那人腰上狠狠来了一拳,出剑横上他后颈,寒声道:“你就这么喜欢骚扰我?”
江昼不动,前脖颈不久刚被划了,现在又轮到了后脖颈,季云琅割出了血,江昼还不松手,脑袋埋在他肩头说:“不咬你,抱抱。”
季云琅要用剑劈他,他说:“想你娘了。”
“你……”季云琅被噎住,沉默。
江昼说:“你娘,人很好,爱笑,以前,给我做衣服,治伤,跟我讲仙洲,我给她送心形的石头,新鲜的兽骨,树上唯一的绿芽,你爹,”
他卡住,季云琅等了会儿,接上,“我爹揍你。”
江昼:“嗯。”
季云琅:“你自找的。”
江昼不说话了。
季云琅问:“你要抱多久?”
江昼不动弹,说:“你不让我抱,我就咬。”
“耍无赖和单相思,都不会有好结果。”季云琅收起剑,指腹抹了一下他颈后的血痕,盯着手腕的银链,目光平静。
他不知道现在该恨江昼,还是想江昼,也不知道重获自由的江昼会恨他还是想他。
反正不管耍无赖还是单相思,都不会有好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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