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德二十二年,九月中旬。


    大水早已退去,唯余荒冢废墟。


    受灾的西河、东河二郡之内,大小近十县被波及。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无所归依。


    朝廷的赈济迟迟不至,幽州州牧常玉山只能征发一州之粮,不断运往就近灾区。饶是如此,节节上涨的粮价已令人吃不消。


    值此关头,各路牛鬼蛇神都冒了出来。


    占山为王、烧杀抢掠的盗匪;抬高粮价、囤积居奇的粮商;兼并土地、聚敛民财的豪强……流民的苦痛成就了他们的机会。百姓的血肉尸骸铺就了他们的富贵之阶。


    州牧府的反应却是非同一般的强硬。


    短短一月,由常以信率领的飞云军精锐辗转二郡之地,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一番“不近人情”的操作得罪了不少人,也刷新了他们心中对常玉山“宽厚长者”的印象。


    殊不知背后主导者实则是其长子常以忠,常玉山不过当了一回甩手掌柜。


    相较于温和稳重的常玉山,常以忠无疑更激进也更冷酷,甚至丝毫不顾往日情分。


    他派出飞云精锐,宛如放出一只嗜血的恶犬,不狠狠咬下某些人的血肉便不罢休。


    而骂声虽大,效果却很显著。


    胡乱伸手的家伙都人头落地。


    飞涨的粮价重新恢复了稳定。


    背井离乡的百姓不必再担心饿死街头。而州牧府也不必再担心流民中潜在的动乱。


    百姓总是如此,但凡别将他们逼到绝境,但凡给他们一丝活路,他们总是温驯的。


    化解了潜在危机,便能腾出手来安置流民。州牧府以工代赈,督促流民修坝、筑堤,进行种种灾后重建工作,考虑到其中不易,少不了一系列免税政策。


    本就是为自家干活,官府又是供粮又是免税,流民热情高涨,一个个极为卖力。


    此外,常以信从善如流,接受了越殊的建议,尽可能刀下留人,俘虏来的盗匪之流都被送去参与灾后重建,算是劳动改造。他们的加入无疑为所有流民减轻了负担。


    仿佛暴雨过后天空恢复晴明。


    一切都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


    蓟城外,云隐山,归一观。


    小孩子朗朗的读书声在后院响起。稚嫩而清脆的声音里蕴含超出这个时代的知识。哪怕只是在后世看来最浅薄的小学知识。


    日光均匀地洒落在院中每一个人身上,一帮读书的小萝卜头前方,身披青色道袍的少年迤迤然躺在槐树下,摊开的道书遮住了他的脸颊,只露出白皙而清瘦的下巴。


    有风吹来,少年长发蜿蜒,自袖中伸出的手腕垂在藤椅边,同样是白皙而清瘦的。


    持续两个月的义诊令他受累不轻,不仅褪去了婴儿肥,身形都比从前清减了不少。


    好在忙碌的日子已经过去。


    越殊的生活重新回归往日的节奏。只是相较于从前,多了一帮跟着他念书的幼崽。


    说来只能怪清虚道人跑得快。


    身为观主的他日常失踪不在山上,越·未来观主·殊不得不承担起教导幼崽的责任。为此,他甚至从早已蒙尘的记忆中捡出前世所学,亲自编了一本教材。


    而这个年纪的孩子,放在越殊前世,少有愿意静下心来学习的。然而,在这个接受教育的权力几乎被大户人家垄断的时代,五只幼崽不曾辜负宝贵的念书机会,尤其是唯一的女孩如意,学习起来尤为认真。


    这份学习态度令越殊颇为欣赏。一时间,一方教得用心,一方学得用心,倒也算双向奔赴。


    哗啦啦,哗啦啦……


    风不知何时停了,却响起翻书的声音。


    只见藤椅上的少年随手揭过盖在面上的道书,睁开眼睛。


    书页在他手中哗哗作响。


    越殊直起身来。


    “小师兄!”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几只小萝卜头参差不齐的问好,他们齐齐看过来时,幼崽清澈的眼眸里是如出一辙的崇敬与本能的信赖。


    越殊微微点头,目光从他们每个人脸上扫过:“方才所学,都记下了吗?”


    方才他小憩的这段时间便是留给几个小家伙背书的。只要没有偷懒,理应是记下了。


    “嗯嗯。都记下了。”


    五个小家伙齐刷刷点头。


    于是,藤椅上的少年随手一指:“背来听听。”半空中,他的手指带起一道弧度,依次划过五只幼崽,“一个一个来。”


    “是,小师兄。”被他点到的如意即林若冬脆生生应了一声,不慌不忙地背起来。


    女孩子清脆的声音被风吹起,蹲在院门口探头探脑的几颗小脑袋不由竖起了耳朵。


    他们眼里又是好奇又是憧憬。


    ……念书识字诶!于他们的认知里,这无疑是只有大户人家才能接触的神圣字眼。不想平时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也能如此。


    “若冬好厉害!”扎着麻花辫,看上去与林若冬一般大的小姑娘忍不住跟着念了两句,羡慕坏了,“我也想像她一样……”


    旁边一个小男孩反驳道:“我阿父说了,识文断字的事跟咱们泥腿子没关系。况且你一个女孩子,念书识字又有什么用?”


    小姑娘气得鼓起了脸,想反驳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倒是另一个年长些的男孩见自家妹妹急得差点哭出来,不客气地瞪了对方一眼:“向天佑,你敢欺负我妹妹?”


    “我说的是实话嘛。”名为向天佑的小男孩嘟囔了一声,到底是不好意思地同小姑娘道了一声歉,他说话的口吻带着几分小大人的味道,“周雁,对不起,我不该实话实说。只是有些事不该你我妄想……”


    “妄想什么?”


    一道淡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当然是妄想跟着小道长一道念书啊。”向天佑想都没想回答道,“这太过了!”


    话音落下,意识到什么的小家伙受惊般抬起头,便对上少年道人低头看来的眼睛。其中并无责备,只有流水般的平和澄澈。


    其他几个小家伙也齐齐愣住。偷听被正主逮个正着,他们面上不约而同烧得通红。


    一身青衣的少年道人却笑了起来。他摸了摸近在咫尺的小脑袋:“其实可以想。”


    “诶?!”


    几双眼睛同时瞪得滚圆。


    在他们期盼的目光中,越殊缓缓开口:“进取是人之本性,谈何妄想可言?”他的声音宛若天籁,“想学?我教你们。”


    ——五只“羊”是一起赶,十只二十只放在一起也是一般,对他而言无甚区别。


    ——倒是小孩子识字念书的梦想,无论如何总不该打破。这本该是每个人的权利。


    前世接受“义务教育”的越殊很难容忍自己眼皮底下出现“小文盲”。他管不了天下之大,归一观一隅之地总是管得了的。


    在一帮小家伙惊喜的欢呼声中,“自找麻烦”的越殊也跟着微微弯起眼睛。


    ……终归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


    归一观小课堂就此开课。原本只有五名小道童的队伍短时间内迅速扩张至十余人。


    新近加入队伍的都是观中护卫的子女,其中包括当日争辩的向天佑与周鹤、周雁兄妹,前者是向豹的独子,后者则是周猎虎的一双弟妹,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只有九岁。


    他们之所以出现在云隐山上,甚至与归一观中的小道童成了玩伴,说来话长。


    当初大水爆发、流民遍地,周猎虎实在不放心一双弟妹独自在家,请求暂时将人接上山来,王阿大、张重光等人亦是如此。


    于是清虚道人索性允了他们就在山中自行建房,将家眷接来同住,前提是与归一观签下至少十年的长契,如此双方都放心。


    至于向豹……


    灾后重建以来,州牧府不曾管束流民的来去,大部分人哪怕拖家带口都要归乡,只有少数人选择留在当地。向豹便是后者。


    最终,这个越殊梦中所见的盗匪头子不仅主动留了下来,且凭借过人的武艺通过考察,顺理成章成了云隐山归一观的一员。


    他唯一的儿子也跟着上了山。


    一帮年龄相仿的孩子就这么玩在了一起。得知小道童们竟然有机会跟着越殊念书,每每令一帮大字不识的小朋友羡慕不已。


    而今他们也得到了这个机会。


    自从得了越殊的口信,小家伙们别提多欢喜。


    得知消息的周猎虎等人更是狂喜。他们比幼崽更清楚这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当下便带着束脩找上越殊,千恩万谢自不用提,差点连月钱都统统抵作学费。


    向豹最是干脆:“小道长的救命之恩咱还来不及还,又多了再造之恩。这恩情是越欠越多,我父子二人索性把命给卖了。”


    对此,越殊处之泰然,只解释道:“诸位为归一观出力,权当是家属福利好了。”


    前世某些公司还会给打工人子女提供学校呢。他倒不觉得自己所为值得买人一命。


    还是那句话,举手之劳而已。


    “是,少东家/小道长!”


    闻言,几人郑重应了一声。


    施予者云淡风轻,甚至不觉得有所施予。受惠者却并非如此,他们默默记在心里。


    而事情在越殊这里已经翻篇。


    他与常以周有约,应付过众人便从马厩牵出白霜,翻身上马,化作青云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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