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管这叫炼丹副产物?!”


    “……嗯,怎么不算呢?”


    拿到越殊给的方子,甚至在他的指导下制造出几样简单实物,哪怕更加复杂的产品目前只落于纸面,常以忠已是深信不疑。


    他温文端方的面孔因震惊而扭曲。


    ——谁家炼丹能炼出无色琉璃、香脂皂液,乃至精炼铁器啊!有这本事,全天下的方士都该转行,还炼什么长生不老药!


    ——都来给他铸钱、铸钱、铸钱!


    这一刻,常以忠双眼放光。


    假设越殊拿出的真是“炼丹副产物”,在常以忠看来,这哪叫炼丹?分明是铸钱!他恨不能立刻将所有方士都抓起来铸钱!


    遗憾的是,全天下九成九的方士只怕都无此本领。他的铸钱大业如美梦一般破灭。


    常以周放光的双眼黯了下去。


    与此同时,外表温文尔雅的常大公子看着眼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少年,暗自腹诽:什么“炼丹副产物”?我信你个鬼!


    表面上他却是同样一本正经地点头,假装信了。有些事心照不宣,不必深究。只要结果有利于幽州,有利于百姓,便足矣。


    见此,越殊心中亦暗暗点头。


    ——常以忠的秉性他不说了解十分,至少也掌握了七、八分,某种意义上而言,他本就是比州牧常玉山更合适的合作对象。


    相较于哪怕独揽一州之军政依旧对天子忠心耿耿、忠君在爱民之前的州牧常玉山,常以忠所忠者非君也,而是其心中之道。


    若天子可以保全万民,他自然忠于天子。倘若不能,他会选择践行“自救”之路。


    而今昏君当国、奸臣乱命,常以忠又岂会将富民强国之契机双手奉上,讨好天子?那岂不是白白肥了昏君奸臣的私库腰囊?


    故而越殊并不担心他的出卖。


    常以忠不知他这份信任从何而来,却知晓轻重。


    越殊拿出的东西非同小可,且涉及不能见光的军备物资,一旦教旁人知晓,一顶“造反”的大帽子扣下来都是轻的。


    换而言之,但凡他一记背刺,向朝廷举报其图谋不轨,越殊连人带观都难保全。


    ——此中信任,重于山岳!


    ——君子一诺,价逾千金!


    常以忠面上不显,心头动容。


    谈妥一切事宜,他亲自送了越殊一路。首次郑重其事以道号相称,他断然道:“玄微道长以性命相托,常某人必不相负!”


    对此,越殊回以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常以忠说到做到,并未食言。


    哪怕是其父常玉山与最亲近的两个弟弟都被他蒙在鼓里,只知道他与越殊一方出钱出力、一方出技术,合伙做起了赚钱的买卖。至于外界之人,连越殊参与其中都不知晓,只以为产业都在常以忠一人名下。


    而某些过于敏感、不便见光的产业则被常以忠转入地下,纵然常玉山亦不得而知。


    作为州牧府大公子,辅佐其父治理幽州十余年,常以忠根基之深,非常人可比。


    加之常玉山年纪渐长,对长子多有放权,常以忠只要有心,瞒过其耳目并非难事。


    且不说常玉山向来对长子信重有加,越殊在他心中亦是“别人家孩子”的代名词。1+1的效果直接将常玉山的信任值拉满。


    最器重的长子与亲如子侄的晚辈凑在一起做买卖,身为长辈的他岂能不鼎力支持?


    本以为只是赚点零花的小打小闹,及至产业日益壮大,甚至拉了不少信誉良好的商家加盟,建立起南来北往的贸易链,所得收益大半都被投入幽州的民生建设……常玉山愕然之余,难免生出欣慰自豪之情。


    他再是忠君,也不至于强夺晚辈产业献予天子,何况关乎幽州千千万万百姓生计;而有州牧府这座靠山,旁人纵使眼红其中丰厚利益,也只能在规则内出手……一切的一切,丝毫不出乎越殊与常以忠所料。


    确切而言,是常以忠在掌舵。


    越殊顶多是个甩手掌柜罢了。


    自认人各有所长的他将一切都托付给常以忠之后,依旧过着他平淡充实的小日子。


    行医、修道、习武、教书……悬于头顶的倒计时不至于让他剩余的生命在惶恐中度过。


    光阴如逝水,三度洗春秋。


    云隐山头的枫叶红了又黄,黄了又红。归一观的三清神像下,少年道人睁开眼睛。


    香火袅袅,模糊了他的眉目。


    惟有一双如水洗过的眼瞳,漆黑而通透。令上门求医者在注视中不知不觉放松了心神。


    “谢谢小道长,谢谢小道长!”


    来人千恩万谢而去,旁观者见怪不怪。


    毕竟来时低落消沉,走时豁然开朗的人,此人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一切还要从半年前越殊随口点拨过一位心存死志的香客,令其重拾生活信心说起。


    从此以后,归一观玄微小道长有看破人心之能、驱除邪气之术的小道消息不知怎的就传开了。


    如今上山的香客中,除却求神拜佛者与寻医问药者之外,又多了来请他“话疗”的人。如此离谱的发展着实出乎越殊意料。


    凭越殊的见识来看,除去少数没事找事者,大部分来找他化疗的人都是心理上出了些毛病,只是不能被世人理解而已。


    前世他住院如回家,在医院无聊的日子里,最大的乐趣就是观察病人和医生。见识过的病情千奇百怪,生理与心理都有囊括。故而只在记忆中搜索一番,便能找出对照,再结合实际情况给几句建议,哪怕只是静静聆听倾诉,总能让人轻松许多。


    更何况他本就有一手精湛的医术。针对心理、生理双重对症下药,往往药到病除。


    不知不觉,他这个半吊子“话疗师”竟是干得如鱼得水,在新的岗位上大受欢迎。


    而越殊的名声也以奇怪的方式传扬开来。在某些百姓口中,他似有“通神识鬼”之能。


    加之当年他设义诊救流民、以“梦得医书残篇”诱惑一众医馆药铺联合防疫的“真相”传及四方,神异之名更是如日中天。


    据说包括常玉山父子和他们师徒二人在内,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当初的流民供了长生牌位。


    常玉山只是多了一个好官专属的“青天大老爷”之称,出身道观的清虚道人和越殊简直被传成了神仙转世。


    归一观亦因此而声名鹊起。


    “小师兄,小师兄!”


    伴随着欢呼声,两名小道童“噔噔噔”跨过门槛,他们大声嚷道:“观主回来了!”


    随着他们话音落下,一道人影大步流星迈入殿来,熟悉的杏黄色道袍随风飘摇。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熟悉的“开场白”。


    “小长生,为师回来了!”


    殿内,少年缓缓起身。他穿过丝丝缕缕云烟般的香雾,仿佛自壁画中走出的神人。倘若世上果真有仙,想必也不过如此。


    “师父!”唤了一声,他像是好奇,又像是习以为常,“您这次又带了什么回来?”


    习惯了清虚道人隔三岔五下山不知去向,回来时总会带点“伴手礼”的操作,越殊感觉自己好像在玩一款名为《旅行师父》的游戏。不得不说,颇有几分开盲盒的乐趣。


    当然,乐趣总是相互的。清虚道人这些年也不是没有享受过《旅行徒弟》的乐趣。


    清虚道人嘿然一笑。


    许是养生得宜,年近不惑的他依旧黑发浓密、眉目清俊,风流一如往昔。哪怕内里空空,靠着这副皮囊都能充当有道高真。


    遗憾的是,一开口这份气质便被破坏:“徒儿你定是想不到,冤大头又送上门了!”说着,他“唰”地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徐家老宅的旧仆递信过来。崔家竟是听了清虚真人的名声,重金请为师入京哩!”


    越殊一怔。他心头没来由地升起几分不妙的预感,问道:“师父可知所为何事?”


    “还能是什么事?无非皇帝老儿年纪大了又怕死,到处招道士、找神医呢!”清虚道人不以为然,“为师两样都占全了,可不就教他们惦记上了,想荐我入宫搏一番富贵……”


    “——万万不可!”


    皇宫乃是天下最龌龊之处。何况其中还有一个能主宰天下人性命的天子。越殊不用脑子想都知道入宫便是拿性命当赌注。


    清虚道人还是头一回见到自家徒弟这般着急,完全失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


    他不由目露稀罕之色,盯着越殊看个没完。


    眼看少年眼底渐渐浮出几分恼意,他这才清了清嗓子:“放心,为师不傻。伴君如伴虎,皇帝老儿命不久矣,将来多半要拖人下水,为师岂会淌此浑水?”


    越殊胸腔中的心跳恢复平稳。


    方才急中生乱,此时反应过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清虚道人捉弄了一回。


    瞪了老不正经的师父一眼,少年摇摇头,甩袖踏出大殿。天光之下,他的身姿轻盈如鹤。


    与此同时,云隐山下。


    “唏律律”的马嘶声在山林间起伏,由远及近而来。声音戛然而止时,一支银甲白袍的骑士队伍抵达城门,人人衣甲染血。


    为首的骑士脸上罩着一张狰狞古怪的青铜面具,好似勾魂索魄的幽冥使者。城门口排队的百姓非但不惊,反而颇为惊喜。


    “——飞羽军出城剿匪归来啦!”


    “不知这又是扫了哪一路匪寨?”


    兴高采烈的讨论声中,有人见到旁边被吓得腿软的排队者,好心将人扶稳:“一看老兄就是外来户,连飞羽军都不识得。别怕,飞羽军都是好儿郎,只剿匪、不扰民,咱蓟城无人不知!”


    “不错。”一旁有文士轻摇羽扇,补充道,“蓟城短短几年已成北境贸易之都,固然有奇珍迭出之故,飞羽军扫除匪患,为商路保驾护航,亦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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