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砚之来到了王家。
不愧是连帝室都瞧不起的第一名门右族,王氏宅邸宛若一座精心布置的盆景,坐则华屋,行则肥马,丽衣玉食,金色的日光灿烈地洒在朱门之上,极致的世间荣华富贵令人心摇目眩。
文砚之垂着头,只会跟在王章和王姮姬父女俩后头,手心出了一层冷汗。
他从前只知道跟着恩师抵制琅琊王氏,却未曾真正踏进过王氏的门槛。
当真卿门有卿相门有相,沿途的王氏子弟和家眷皆一副磊落风度,就连洒扫跑腿的低等仆役皆仪态不凡。
井底之蛙,今日算开了眼界。
仆人引他住进了一间临近藏书阁的阁楼中,连脚下的台阶都是百年香木所制,古朴雅致,书香四溢。
文砚之每走一处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碰坏个小小花瓶,几辈子都赔不起。
相比之下王姮姬司空见惯,介绍了一番,温和地说:“文兄且先住着,若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直接告诉我调换。”
文砚之连忙摆手,这间小小阁楼已是他平生闻所未闻的富丽风景,一扇小窗外是成群的梅花花海,鸟语啁啾,熏香袅袅,连泡的一片茶叶都价值千金。
“郑蘅兄实在客气了。”
王姮姬内敛笑笑,两人似乎还都没适应未婚夫妻身份,客气疏离得过分。
相对默立了半天,除了家长里短的闲话外,找不到半句亲昵之语。
“那……你读书,我先回去了?”
她眸光闪烁,商量着。
文砚之颔首恭谨道:“好,好的,郑蘅兄请便。”
“午膳会有专人请你,我们一块用。”
她又补充说。
文砚之连连将她送到门口,才擦了擦额头的汗,松了一口气。
郑蘅兄自是门阀世家的掌上明珠,他这样的寒族书生乍临此地,却惶惶不安,周身的不适感犹如针扎一般。
文砚之怔怔坐在小窗前,惆怅锁眉,踏入荣华富贵之中,却感不到半点快乐。豪门越是富贵,越体现对寒族的压迫。
他以前清高孤绝,自命不凡。
在这座小小的盆景中,他以后就要被囚困于此,与荣华富贵同流合污,做个金丝雀的赘婿了吗?
他忽然觉得,她与他根本就不相配。
她跟郎灵寂,才是同一种人。
她是权门右姓,也永远理解不了普通百姓的生活。
……
王九小姐的婚事忽然改变,在家族中引起巨大的波动。
阀阅不与寒门联姻是历来的传统,文家门寒无世祚之资,公然诋毁过琅琊王氏,如何能当九小姐的夫婿。
相对保守的王慎之、王瑜等人都无法接受姮姮忽然移情别恋,认为此事万分对不起琅琊王,极易会和琅琊王反目成仇。
琅琊王此番去江州,原是为王氏开疆扩土,为王氏卖命的。王氏却恩将仇报,趁琅琊王不在暗中取消婚约。
无论家族如何反对,王章好似决心铁打,坚定站在王姮姬一边,以一句“姮姮她自己喜欢”驳斥了所有人。
春日宴将至,马上就到了姮姮订婚选婿的日子。王章命下人好生布置春日宴,拟作曲水流觞席,广邀好友。
至于姮姮在宴上具体选谁作夫婿,由她自己决定,他这父亲并不干涉。
仆役丫鬟们渐渐把阁楼里住着的那位,当做即将入赘的姑爷看待,虽表面上毕恭毕敬,暗地里却耻笑鄙夷。
文砚之那种卑族甚至不如琅琊王氏的家奴,真够能钻营的,竟癞蛤蟆吃了天鹅肉,爬上了九小姐的鞋尖。
听说这穷酸书生当初使了卑鄙手段,与九小姐在荒山野岭共度一夜,老家主迫不得已才将九小姐下嫁的。
只可惜了当朝帝师郎灵寂,那样一位神仙玉人,这样被寒门踩着上位。
文砚之深处王宅,如鱼在水冷暖自知,他唯有紧闭双眼双耳,假装不去听那些蔑视之语,一日日地坐在书桌前翻书弄典,为王姮姬研制情蛊的终极解药。
他已答应放弃仕途,做王氏赘婿,覆水难收回不了头了。
……他想过千百万种扳倒郎灵寂的方式,却独独没想到这种。
·
江州一带,乱世汹汹。
流民们虽是些目不识丁的莽夫,却有流民帅统领,每到一处就兼并地主土地,吸纳更多的流民,队伍日渐壮大。
尤其是上一任滥杀俘虏的刺史正式琅琊王氏中人,流民们对王氏切齿愤恨,更不利于平定战局。
郎灵寂于危急中从飞蝗一般的流矢中救下王戢,保住王戢右眼,自己被流矢击中,额头伤痕深入数寸。
生死攸关,死中得脱。
连日来他墨黑的长发间裹着纱布,右手亦包扎着,只得左手持笔处理军务,批阅勾画,思考破局之计。
王戢见此情况,心间一腔豪情被冷水浇灭,军心和士气亦绝望到了低谷里,“雪堂兄受了伤,莫如就此放弃江州,回建康从长计议。”
郎灵寂决然否定,“不可,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王戢恨然,“但军粮缺乏,士兵涣散,没有外援的话恐怕攻不了多久。”
郎灵寂神色不移,“江州乃北方匈奴进入江南的门户,若放弃此地,陛下的江山会直接面临威胁。”
“而且……”
他清致冷白的腕骨随朱砂笔缓缓移动,在舆图上圈出江州及其毗邻的一片区域,剖析道,“琅琊王氏乃北方士族,衣冠南渡而来,不比江东本土士族有部曲护身。”
“若琅琊王氏想长盛不衰,必须手握兵权。我们攻下江州后,将其长期占领,打造成一个王氏专兵的大本营,才能从容面对未来重重威胁。”
如今陛下年少力薄,却英明有志,迟早会与琅琊王氏撕破脸皮。
王氏作为臣子虽不能有谋逆之心,但面对打压时,至少也得拿得起武器反抗。
打下一个江州,绝不仅仅平定流民那么简单,更要为王氏的未来布局。
这是郎灵寂反复斟酌数个晚上,为琅琊王氏现今困局设计的一条解法。
王戢凛然,“言之在理!”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念起前些日的见疑试探,深觉惭愧,“雪堂兄如此为我王氏考虑,当真无以为报。”
郎灵寂眼睫阖了阖,恰如清冷之渊,军帐外江面寒凉的风吹起了衣裳,不禁让人想起明丽的江南建康城,以及建康城中那位爱系枣红色发带的姑娘。
算起来,月余没见她了。
“都是契约,仲衍何必客气。”
他与她的婚契上写了,他要保琅琊王氏永世冠冕不绝,荣耀不衰。
郎灵寂遂暗中授意王戢召集三军将士,以双箸击壶,鼓舞士气,一边唱振奋军心的歌。壶口击得缺了个口,鼓面也快被擂透,将士们终于士气大振。
他自己则继续带病在内布局,又经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战争,全军终于反败为胜,攻城拔寨,流民帅夏邑仓皇北蹿。
王戢趁机吞并周遭数个州郡城镇,偃旗息鼓,鼓励耕种,操练士兵,按郎灵寂给出的蓝图,渐渐培养起自己军权。
郎灵寂洞察着局势,指向远方蜿蜒的山川河流,恢弘的太阳,
“仲衍以后可驻留此地,以此地为基石,依次夺取荆州、交州、湘州等地。王氏权势富贵,永世可保。”
王戢踌躇满志,却又有些忧郁,“甚好,今后有雪堂策应于朝堂内,我征战朝堂外,齐心协力。但朝廷军权迟早都得交回去,我琅琊王氏不像其他士族一样有部曲可用,怕大事难成。”
郎灵寂心有成竹,“不会,我会随机应变,一直帮着你和琅琊王氏。”
江州长江以南一带,虽只有弹丸小地,但绝对安全,尽属于琅琊王氏,皇帝甚至无权左右。
此战大获全胜,班师回朝之日却狂风折树,黑云蔽日,乌鸦嘶叫。
许多将领险些从马背上跌下来,王戢愁眉紧锁,“此乃不祥之兆啊!”
郎灵寂素来不信天命,寺庙求了个签,却也是下下签。
他狐疑起来,细细爬疏起江州一战的所有细节,无论军粮还是百姓皆周全安置,并无差错,建康城那边也平安宁定。
想来诸事已为琅琊王氏做周全,这不祥之兆不知从何而起。
随行的军师认为此乃正常天象,过了这片乌云笼罩的地界便会好转。郎灵寂诺之,使王戢统领大军加快了脚步,果然晴空万里,天色皎洁。
前方就是建康城了。
守得云开见月明,豁然开朗。
山色黛浮,一城春色,久别的建康城似刚下过一场雨,梅枝上晶莹的露珠通通透透,点缀得江南分外秀丽。
将士们思乡心切,听得城外阵阵鹤鸣之声,仿佛望见了睽别的父母妻女,王戢更是提前给妻子襄城公主递去了信。
场场春雨使天气变暖,冬日盛开的花儿即将凋零。大军暂作休息,调理好身心后进程入宫领赏。
郎灵寂望着远山石黛般的新绿,在湖边伫立良久,白衫中两袖春寒。
某人常戴的发带就是梅花一色,他将那枝缀满露水的梅花折了下来。
他带病咳着,微微笑了笑。
不知她看了,作何反应。
离别了这么久,前些日他们的针锋相对也该一笔勾销了吧。
空气中游荡着相思的味道,他裹着纱布的右手拿着梅枝,信然玩弄了许久。
之后,才重新启程。
一入城,听得京中流言纷纷。
“王氏九小姐即将下嫁白丁,白丁还登堂入室,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王家连新房都准备好了,如今二人住在一起,日日如胶似漆。”
“可怜了她从前的夫婿,这样被一介寒门踩着上位,弃如敝屣。”
流言清晰地传进耳中,王戢登时变色,手中马鞭紧了紧,连呼吸都变得急躁起来,登时想兴师问罪。
郎灵寂亦朝这边注意。
哪一位王小姐?
听那两个闲人呷了口酒,旁若无人地继续议论道,“自是琅琊王氏九小姐王姮姬。”
郎灵寂慢慢凝住。
梅枝险些从手中折断。
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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