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关于这一切,绘里香统统都不知道。她只是被宫野志保堵着,要自己坦诚相告。绘里香犹豫着构思了一下,决定以实话相告;但是是不完全的实话。不完全的实话有时比谎话要厉害多了。


    她勾勾手指示意宫野志保再凑近点,对方依言。于是绘里香把头搭在她肩膀上,对着她耳朵悄悄说:“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哪天都没空,但哪天都有空。宫野志保反问道:“你要做什么呢?”


    “出组织玩一趟啊……意思是没带你哦。”她又笑着重复了一遍,意有所指,“没带你,听懂了吗?”


    宫野志保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点点头离开了;但并不是向对方传递信息,反而像是推断合预想后的自我肯定。


    第二天凌晨,天将亮未亮的时候,绘里香静悄悄地翻墙跑路了。又过了近一个小时,雪莉急匆匆追出来,举着证件,说是有病人逃跑;当守卫提出要帮忙时,她却拒绝了。她说这名病人不敢闹出大动静,必然是靠两条腿跑。我骑摩托自己就能追上,省的你们下手不知轻重,把人弄死了。


    这么说着,宫野志保手指上的钥匙串转了一圈;发动哈雷,她扬长而去。在下个街区的拐角,绘里香本来猫的严严实实,听见这发动机的声音立马抬头冲出来。宫野志保在她面前停下,递出一个头盔来。


    “我就知道你聪明。”绘里香一边戴头盔一边往后座上去,“两个人一起逃跑目标太大了。不如一逃一追,也省的别人掺和。”一旦都被怀疑,双狼互咬是基本原则。这点绘里香很清楚。


    宫野志保算是认了她的恭维,下巴向前一挑“坐到前面来。坐在后排不方便指路,说,你要去哪里?”


    “一处废弃厂房而已。周围都是居民楼,也没什么标志性建筑……我一路指给你就是了。”绘里香从善如流坐到前面来,头盔上被宫野志保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发出清脆的空腔会有的声音:“头埋低点,挡路。”


    好好好!绘里香在头盔里猛地“啧”一声。我就是学不会开车能有什么办法!哪怕我老板能把车开成航空飞机我也不会开车又怎样!但凡我能自己上,早就自己上了……她听见后面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绘里香狐疑地转过头,宫野志保表情一点没变,反倒问她:“怎么了,有事?”


    “……没事。”


    “没事就把头转回去。小心落枕……”


    她话音未落,哈雷就已冲了出去。


    车慢慢开得有些偏僻了。先是大路,然后是人行道,再然后是小巷。高低不平的砖石让车一颠一颠的。她们驶过旧城区,在那里瞥见许多存在了十几年的苍蝇馆子夫妻小店;关门的旧电影院从破损的窗户玻璃里透出苍白的光。她们越过一根过分粗糙的水泥柱:上面挂着一面褪了色的巨大广告牌,大概是眼科相关吧。看不清字迹,唯独剩下一只黯淡的眼睛忧郁又肃穆地俯瞰这片城区。


    “往土路上开。”


    绘里香肯定地说。宫野志保依言,哈雷的后轮溅起尘土。


    天开始逐渐热了起来。聊天的人散去,闲逛的人变少,慢慢从路上绝迹。高温下的道路边沿闪烁,然而空气低压提示着降至的大雨。在她们驶过这一处居民区,来到更偏僻的地方后,突然下起大雨;天色立刻暗淡下来。


    绘里香费劲地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然后遮住两个人。万幸的是正午下雨,故而温度不低,脱了外套也不受影响。


    在近半个小时后,越过排污管道,路过干涸了许多的河流,她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在那河流边,绘里香说:“这里十来年前是很宽的。当时一直有孩子喜欢手拉手横穿河流,然后被浪打得死去活来——现在却成这副样子了。”水流细小近似于无,露出河床。旁边的芦苇也一副要枯不枯青黄不接的样子。而且水质浑浊看不清底,表面还飘着一些闪着诡异油光的废料。不说是人,狗也不肯进去。


    宫野志保对她的叙述表示异议:“说的跟真的一样。十来年前你都没有出生呢。”


    “我也没说这是我亲眼见过的啊——我没见过,但自然会有人对我说。”


    她转过头冲着宫野志保挤眉弄眼,但全被头盔隔绝。宫野志保手法娴熟地弹了一下头盔:“坐好,小心扭脖子。”


    绘里香只好兴致缺缺地转回来。一抬头:“就是这里。停车吧。”


    在二人面前的是荒废的厂房,里面长满了野草。玻璃窗无人擦拭变得逐渐模糊不清,有几块还碎裂了。但也可以说是无比完美的秘密基地选址;不用担心别人打扰。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往里堆,不会莫名其妙的就找不见了。


    偌大的空间无比寂静,每走一步都会腾起大量灰尘。电路系统许久没有维护过了,灯自然也开不了。宫野志保使劲摁开关也没用,还落得一手脏。


    她嫌弃地拍拍手,余光里看到绘里香径直走向一个方向,过了一会又回来,手里抱着个东西。“你的。”


    “我的?”


    “是。就是你的。”


    一路上绘里香全然没有告诉过宫野志保自己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宫野志保也就由着她指路,当自己是个莫得感情的司机;没想到这会和自己有关。她接过东西,打开来看,是几卷录音带。


    她不明所以,手边又没有录音机,不知道内容是什么;但她把单个磁带拿起来看,却看见上面贴着张纸,字迹清秀,写着自己的名字。


    ……我没见过这行字。它与姐姐的字迹相似,细微之处却不同。宫野志保低头思索片刻,突然为自己的猜测惊异起来:有一种可能……会不会有一种可能,这是妈妈留下的……她的手攥紧了外包装,急切地追问绘里香:


    “这是谁留给我的?”


    “……你姐姐。”


    姐姐会留给我的东西,必然不会伤害我;宫野志保本该高兴的,只可惜她太聪明,反应得太快,偶得礼物的喜悦还没来得及生效就被忧虑取代。她喃喃自语:“姐姐给的。……她为什么不亲自交给我呢?绘里香,你知道明美在哪里吗?她还好吗?”


    绘里香料到她会这样问。所以从一开始起,她就斟酌起来:老板告诉我,可以用志保姐姐还活着的情报交换她的信任。当然,眼下她对我无比信任,所以也不需要画蛇添足。但是,但是。我灵机一动。


    灵机一动是个坏词儿。出现在厨房里,通常一锅色香味俱呕的魔药产出;用在自己身上,意味着有人要遭殃。而且这股没来由的冲动通常是不屑于攻击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的。它像条蛇,冷了就缩着不动,捂热了就饿。这是伤害吗?肯定是的。这一刻绘里香从上方审视自己,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一边心痛,一边为所欲为。既然要伤别人的心,为什么还让自己的心在胸膛里跳动呢。我讨厌我自己。


    宫野志保许久得不到回应,她害怕起来。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不要说那个答案,不要说。她的确没有得到回答,只感到肩膀被拢住,随后整个人被囫囵个抱住了。绘里香比她高一点。那十几二十个录音带就搁在她们之间,硌在小腹上。好痛,宫野志保觉得这痛楚几乎无法忍受,哪怕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眼泪绝非因此。


    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话……宫野志保感到脑子里一团乱麻。绘里香还在她耳边轻柔地安慰:“不要哭,不要哭。”但关于明美的事情,她却巧妙避开,语焉不详。混乱又激烈的情绪交缠着像沸水中的气泡上升又破裂开;氤氲的——模糊不清的视野里,宫野志保突然明白了那种一直纠缠在自己心头的意愿。


    它是房间里的大象,是墙角的黑影。然而在今天,它终于走在阳光下,显露出真容来。


    “……我非得叛出组织不可。”她捏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攥紧的手,喃喃自语,遍遍重复。绘里香说:“对。你当然得叛出组织;这里不该是你所在的地方,永远也不可以。永远记得这一刻的决心,然后逃跑吧。”狂风无法阻拦你,阵雨也无法淹没你。朝着有光的地方,远远地逃跑吧。虽然身后推搡着你的手其实是一个谎言,一个幻觉;我总是对不起别人珍而重之捧出的一颗真心。


    我实在做了许多错事。


    而后宫野志保沉默了许久,但绘里香猜她正在脑内以可怕的决心构思好了逃离的手段。她有些没来由的心虚,却同时感到坦然。等你被这只手推搡着逃跑,逃到安全的地方,自然就会知道这是个无伤大雅的谎言,抵在背后的不是枪械,不过是一只香蕉。结局大概是皆大欢喜的,到时候你不原谅我,就不原谅吧。


    她为自己找好了辩解的借口,立体防御,刀枪不入;然而却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像是一只手,重重地抓住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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