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登岸,租赁的大卡车载着一大堆乐器、灯光和音响设备轰隆轰隆离开,那巨大的噪音让松田阵平不由得腹诽:它真的不会抛锚在半路上吗?我真不知道荷兰已经贫困至此了,真的假的?说实话,到现在为止他也觉得那是一些没什么用的破烂,更想不出来它们能派上什么用场。回头一看,自己乘坐的船正着急忙慌地逃跑,几乎动用了一切合法不合法的手段才仓皇逃离。


    真的假的,我怎么就成通缉犯待遇了。松田阵平这么一想,觉得疑惑,难道这是世界之间的差别?哥们生活水平直线下降了。他头一回承继不同的记忆,缺乏经验,有时候回忆起来就觉得脑子乱乱的。通常而言他不常这样胡思乱想,松田阵平猜自己是因为毫无思想准备地被偷渡到荷兰,离开了熟悉的环境,一点点小事就像天灾一样难缠。


    算了,不想了。他转身拉起箱子,刚走了几百米莫名其妙地觉得手上一重,箱子要歪不歪的,差点把他的魂都拽出来。松田阵平把箱子放倒,发现有一只滑轮无缘无故地缩了进去。萩原研二在一旁站着等他,等着等着忽然觉得非常冰凉的液体毫无征兆地落在他眼睛下面,天上又开始下雨。可以理解,我们温带海洋性气候是这样全年降水充足的。松田阵平仰头去看,顿时没心没肺地开乐:“怎么了想家了?脸上两行清泪。”


    雨太会落了呗。萩原研二伸手抹掉脸上的雨水,不经意间看了一眼,顿时一愣,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因为有一瞬间他简直以为自己手上的是红色的雨。


    眨了眨眼,又变得正常了。就在这时,他的手被不容置喙地扳下来,萩原研二转头去看,发现松田阵平一手拽着自己一手提着出问题的行李箱往屋檐下走,眼神古怪又同情地慰问:“脑子进水进傻了?要不还是避避吧。”


    只是这该死的箱子就是不听话。萩原研二蹲下来看了看,忽然郑重其事地宣布:“一出门就出状况,是不是我们运气不好?要不现在走……”


    一边说着,他一边伸手将箱子提正。转轮奇迹般的自愈了,箱子板板正正地立在地上,完好无损。松田阵平大受震撼,询问道:“你和它谈判了吗?萩?”并且起身要走,被一把拽回来,两个人猫在行李箱后面,狗狗祟祟。


    萩原研二没正面回答,反而打了个哑迷:“咱们在船上看了很多遍《柳条人》对吧。”


    “你是说……”


    “现在还处于调查黛西行踪的步阶段呢。爱德华在寻找黛西时,总是发现居民举止怪异,且强烈地排外,调查工作自然异常艰难。不过爱德华很快就得到了哈妮的帮助。”


    就算这里要百般阻止,它却不会放任来客受挫而后真的离开。


    萩原研二示意松田阵平看街上往来的人们。他们行色匆匆,汽车往返,方向纵横,步履匆匆。没有人一直盯着他们这两个异乡人看,但是永远有人望向这个角落。即便两个行李箱几乎把所有的视线全部阻隔在外,也无法阻止人们锲而不舍地探究。


    简直就像是安排好的一样。出于好奇心,松田阵平曾经看过几部谍战片。除去一些拍的太烂或就是想拍点番茄酱横飞场面的影片外,有些好的,会出现这样的镜头。导演通常不明说,然而认真或敏锐的观众总是因这样繁多的视线而感到不适。它通常被用来塑造一种危险、主角遭到监视的气氛。


    “你告诉过我他们都是一群异教徒。就像《柳条人》中的一样。”松田阵平无意识地咬了咬下嘴唇,“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们的协调能力这样好,说是军队也不为过了……他们怎么不直接把荷兰打下来?”


    他开了个玩笑。


    “……因为没必要。”萩原研二轻轻地回答,“荷兰本来就在他们手里了。”


    即便是——即便是组织最为繁荣最为势大的时候,boss也不敢说日本……哪怕是东京,也不敢说它们掌握在自己手中。他总是需要贝尔摩德潜入警局偷个把档案,时不时的琴酒也要尽可能少使用枪,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


    从前他以为在荷兰,纵使有那样湖心小屋中可怕的反应在,一切也姑且可以被牛顿、门捷列夫或者道尔顿解释。无非就是惹是生非的从一个老登变成了一群落魄的贵族,但即便是落魄的贵族也有着家底,他们就靠这些钱财、过去的人脉、晦涩的宗教信仰和空想般的虚幻长生招徕人手;而实验室则被替代成泛黄牛皮纸上记载的花体字配出的药水。这么看来组织貌似还先他们一手唯物主义,真是难得。


    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了。在一切一切的人名背后,在他曾在这里的剧院中为来客呈上酒液后听过的若干故事中,一个更为庞大的意识凌驾在所有人之上。


    然而他们并不像蜂巢一样配合默契,却只是在某个瞬间成为同一个人。成为,未必是一个人,而是同一个意识……


    “现在剧情该进展到哪里了?”


    萩原研二忽然没头没尾地发问。也是松田阵平和他的思路诡异地同频,竟然做出正确答案:“嗯……我们该得到哈妮的帮助了。”


    “你觉得路上走的这些人,哪个会成为哈妮?”


    松田阵平闻言真的打量起街道。白昼的天空方才被阴雨笼罩,现在很快就停了下来,但还没等人多看两眼就又染上了一层金色,在居民的玻璃窗上来回衍射。


    “我猜是那个。哦不,我觉得那个更像……”


    通常而言从一大堆人之中分辨出目标不是他的活。但是松田阵平很乐意尝试,反正多学一门没有坏处。就在此时他们背后的风铃响了起来,刚才躲了半天雨的屋檐是一家面包店的店门,而一名女顾客推门出来,带出一股甜腻的香气与热风。


    他们齐齐回头,萩原研二喃喃自语:


    “瞧。我们的哈妮来了。”


    她砖红色的头发被整整齐齐地挽在头顶,只在鬓角保留了几根碎发。眼睛是蓝色的,下巴上有颗痣。身上穿着一件毛衣,上面绣着一棵树。总而言之,她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位荷兰的本地人。


    女士十分友好地笑了笑,并且用英语对他们问:“二位是来荷兰旅游的吗?有什么我可以帮的吗?”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莎拉怀特。”


    莎拉怀特的态度极好,好的有些过分。普通人遇见异乡来的旅客,肯上前搭话就是乐于助人,还主动提供帮助的话简直就是披萨香肠,哦不菩萨心肠。然而莎拉怀特竟然毫无怨言地陪他们一直到了火车站,直到她站上月台都没有表现出分毫的不满。任任何过路人看了大概都以为他们三人事先就认识。不过,自从莎拉怀特迎上来,也就没有时不时打量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的路人了。真巧啊。


    火车即将开动。莎拉怀特站在月台上挥手,微笑着看过来。巨大的噪音里,仿佛听见她说:


    我们还会再见的。


    放在其他时候,这样一句临别赠言大约是一场凄美浪漫的异国恋情的开头,但放在这里,怎么看怎么诡异,像厉鬼追魂索命。即便莎拉怀特并未做出任何可怕的事,气质又温和。


    终于,汽笛声响,铁轮碾压铁轨和枕木,溅起碎裂的砂石,火车启动。那个保持着标准又无害微笑的砖红色头发的女人飞速后退,消失在视野里。


    他们选择的最初的落脚点是一套出租公寓。当然,说的好听是富有荷兰风格,见证历史兴衰;说的不好听呢,它老旧,而且逼仄。阳光从塑料纸一样透的窗帘纤维中投射进来,模糊的光晕中烟雾颗粒自由自在地飞舞。但除去这些,这间公寓倒是什么都不缺。虽然看着草台班子,但居住起来是够人获得幸福感的。那些大卡车将金属垃圾卸了下来,也离开了。


    他们是这样对锈湖瞒天过海的。一个上午睡觉下午排练半夜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另一个东游西荡当该溜子。总而言之,这是两个亚裔的——管他是日本人,韩国人还是别的什么呢,白人们从来分不清——特立独行搞独立乐队的。


    通常而言,他们不会在这里呆很久。自由的、热情的、轻佻的、勇敢的年轻人最终总是臣服在世界的同一种价值观里。不过在这里能够见识青春的魅力和过量的荷尔蒙,也不算不值得。当然,这些按理来说是和松田阵平没关系的。这小子没有过量的荷尔蒙,只有过量的褪黑素。再加上湖曾经和干邑时期的萩原研二有过交道还把人弄昏迷了,没道理认不出来大搞考斯普雷的两个人。怎么看,这都不是个好主意。湖不会放过他们。


    这就是了。


    就是要两个掉链子的假乐手,才能掩护着两个清清白白的旅客入境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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