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由于绘里香本人实在敏锐,意识到自己刚才发言有失——或者说意识到自己没有给出诸伏景光想要的答案,表情变得严肃。诸伏景光发现她的不安,于是说:没关系。你会想起来的。


    他说的的确没错。站在锈湖的地下,绘里香直直地望着金色的方块,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恍惚间她伸出手去触碰,而那金方块居然比一只猫还听话,飞向她的手。


    猫头鹰说:这就是“启示”。目视“启示”诞生的人,在一瞬间将会通达世界的原理。你想起来了吗?


    你想起来了吗?


    金方块已经降落在了她的手上。明明很轻巧的,但是如同有千钧之重。在“海神之子”上诸伏景光隔三差五来反复与她核对的记忆在这一刻全部串联,绘里香跌坐在地。她想起当年全日本大雪,有人拽着她去见贝尔摩德。即便她抬不起头,但依旧能听清声音。


    大雪里有人提起她的名字。绘里香终于看到了他的脸。那个人留着半长的黑发,眼睛是紫色的,冲着她一笑,倒退进了一场连绵不绝的夜雨里。


    镜头对准了萩原研二。十七岁时的绘里香坐在侧面的单向玻璃后,不安地抬头。站在她身侧的是佐藤美和子。她此时已经疲倦万分,但仍然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我在这里,萩原研二为什么也在这里?


    但是佐藤美和子沉默着按着她的肩膀。从那种无法反抗的力气中,绘里香读出了一种警告,于是闭上嘴。


    好了吗?


    好了啊,可以问啦。


    负责审问的两名警察一男一女,都是生面孔。他们应该是在向录像的警察确认,但是萩原研二显然十分轻松,甚至抢答。女警皱了皱眉:没有问你。请安静。男警听完则笑了起来,也被女警一视同仁地瞪了一眼。好好好。他举手投降。随后正色,照着手中的资料一丝不苟地念:


    姓名?


    萩原研二。


    年龄?


    我不记得了。


    你为什么自首?


    萩原研二微笑着一摊手:我想通了,真切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诚心地为自己的罪过而忏悔……女警用力地叩了叩桌子:不许巧言令色,切记言之有物!


    萩原研二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退了,抿了抿嘴:为什么?因为我需要拖延时间,也要捞自己家的狗。这种话怎么能明白地说出来呢。他没有扭头,但知道自己右手边的一定是一面单向玻璃。他说:如果我坦白的话,你们会让绘里香走吗?


    女警正襟危坐:一切都按流程来。你没有机会,也不能谈条件。


    好好好,我知道了。对了,请给我一支笔吧,要钢笔。


    绘里香和宫野志保的案件有联系,这个事实并不广泛地为人所知。事实上,他们也只是按章程办事,打的多就是打的准:能拉来的全拉来,终归能问到什么的。这种火力覆盖式的审问有好有坏,但眼下,还真让他们撞到了。


    刚被带来的时候,绘里香撇撇嘴,暗中腹诽:波本……哦不,安室透?坏了哥们你叫啥来着?你又暗算我。当日你叫你的下属风间接我,是不是还抱着从我这坑点情报走的意思?哎呀,你们为难我有什么意思?你直接问我老板,他会不告诉你吗?然而三天后,她从周围人不同寻常的冷酷与严肃中感到不妙。她相信降谷零此人为人,不可能放她不管。所以更觉得不妙。事态发展到这个程度,说明降谷零本人已自身难保。


    于是绘里香拒不开口。无论盘问她什么,她都不做答复。几个小时之前,上面忽然下来一道指令。有位大人物,精于谋算,猜测她是受了指令,拒不开口。审一个喉舌没有意义。大人物说,得把她听从的那个人抓来。


    你们是在说我吗?我来了。命令下到一半,萩原研二无视守卫阻拦,十分体面,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引起一阵骚乱。一瞬间有无数枪口对准他,他不做反应,一个人站在检查局大厅中央。


    先开始他们用上了传统手段,囚徒困境。许诺两个人谁吐露真相,就赠予自由与财富。哪知这二人彼此间仿佛有心灵感应,知晓对方在就放松下来,心里有谱;并且都不认罪,双狼互咬。片刻的慌乱后,检查局迅速召开会议,紧急商讨怎样行事,并且疑心这是一个圈套,怀疑一旦自己做下什么行动,立刻有媒体的长枪短炮闯进来污人清白。全体与会者都陷入恐慌和动摇之中,只有大人物安静地听了一会,却露出势在必得的微笑。


    他说了一句话,就是这句话定死了所有人的信心。


    大人物要求找一个面试用的房间。对,就是那种旁边有单项玻璃的,方便考核官不干涉考生面试同时又能观察其状态的房间。把玛尔戈拉进去。大人物说,我认为那孩子是被推出来挡刀的。我就要让她亲眼看着,自己所效忠的长官在她面前推卸责任,她难道还会死心塌地地保守秘密吗?


    这不合程序,但他行使权利,并承诺真的审出结果就是头功一件,谁敢阻拦谁就有卧底余孽之嫌。更何况,既然不合程序,我们当然就不记录这段审问,等于不存在。等玛尔戈看完后再单独审她,她那时心态全乱,又合理合法。


    大人物耍起小聪明,但大约没做过背调,不知道干邑在组织里到底是干嘛的。看见审问场所,他审问经验丰富,直接猜出对方的目的和手段,于是这一次他添油加醋,胡言乱语,恨不得直接自己认领了boss的职位,药是我造的组织是我创的,我就是这样的人;见树踢三脚蚯蚓竖着切。绘里香隔着玻璃,因此而定神,不由得笑了起来。在场除了她之外,没人高兴,纷纷愁眉苦脸。但这段审理毕竟不合规,谁也不能拿着这种东西定罪。负责审问的女警态度咄咄逼人,然而徒劳无功地叩击了好几次桌子,收效甚微。她摇摇头,似乎感到精疲力竭,申请出去透透风。


    坏了。这是个来打消耗战的。你去。我去?我不去!你怎么不去?在门外,本来饶有兴致跃跃欲试的人现在纷纷推三阻四,恨不得自己没出生过。


    唯独那个看起来风趣幽默,随和又平静的男警,坐在那里翻看着纸质资料,若有所思。


    女警休息片刻后回来,审问继续。她还想就这刚才的话题继续,男警制止了她:诶,等一下。我们不要那么严肃嘛。工资就那么点,这么认真也拿不到几个钱。上头还说这次审问不算数,咱俩讨钱都没处讨。来聊会天吧。


    他笑笑,转向萩原研二:您和青天木小姐关系不错啊?感觉你们认识了很久的样子。


    审问的气氛一个急转弯,萩原研二没有放松下来,直觉预示着这绝不是简单的寒暄。他说:算是吧。


    我看……我看你好像在她四岁的时候就收留了她?


    是的。


    然后您把她捧成了明星?


    ……是。


    那个家伙露出了一个灿烂到有些恶心的微笑。假惺惺地拿腔拿调,话语里充满了弦外之音:是的。有些孩子从小就很漂亮,您真有福气。


    这一次,他没有得到回答。即便隔着纸页,他也觉得有一束目光穿透而来。男警放下资料。他看见萩原研二的表情还是无可挑剔,只是眼神,非常可怕,像某种捕食者锁定了猎物,定定地注视着他。


    我不明白。萩原研二说,你问这些做什么?


    一面玻璃之隔的,佐藤美和子心有所感,面上露出不忍和愤恨混杂的一闪而过的情绪,伸手捂住绘里香的耳朵。


    就是您想的那个意思。男警笑得更厉害了。他好像施舍一般,叹气,我们都是男人,为什么要装傻呢?更何况,看见那样的一张脸,您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了。她私底下管您叫什么?哥哥?爸爸?老板?干爹?老公……


    够了!


    那名女警一声大喝,就算没有录音也轮不到你这样胡来!那男警也毫不客气,反唇相讥:没有你说话的份!死脑筋的蠢女人,只会拖累我……


    审讯室内忽然传来一声爆炸一般剧烈的声响,听起来仿佛是金属开扣的声音。女警急忙转过头去,看见萩原研二的手铐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左手沾着红色的液体——她起初以为是血,后来意识到那可能是漏的墨;他用钢笔头撬开了锁,站了起来,几步逼近,声音颤抖,脸上混合着厌恶、愤怒与悲伤。然而极度地忍耐着:你凭什么这样说?出来!你怎么能这样说她?


    来人啊!来人!救命!


    随着破门的声音,一众人冲了进来,把萩原研二拖回位置上。即使被拖回去,他也并不做出伤害性的反抗,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责问:你们凭什么这样说她,凭什么?


    乘着这段窗口期,佐藤美和子还想着怎样一边捂着绘里香的耳朵一边打开绘里香手上的锁:快跑。有人拜托她这样做。绘里香一把掀开她的手,冷冰冰地说:我知道。我也听见了。


    佐藤美和子无话可说,让开一条道。绘里香像小鸟一样顺着走廊飞了出去。离开之前,绘里香既绝望又自我厌恶地回头张望了一眼。充满依恋和不舍。见她彻底消失,佐藤美和子眼睛不眨一下,在手背上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然后大喊:玛尔戈逃了!


    更大的混乱发生了。现场吵得不行……然而佐藤美和子似乎还能听见一声叹息。攒动的人头里,还有一个声音宛若明矾落在水里。只是喃喃自语:即便没有那种事,我也不会那样对她。我怎么会那样对她?


    我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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