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高门大户之中,主子们房里伺候的奴才通常都有固定的职位。

    ——譬如有人梳妆手艺好,那就负责给主子梳妆打扮,有人泡得一手好茶,那就专管茶水之事……轻易不会变动。

    梁嬷嬷这么一个半道儿被撵回来的老东西,凭什么能够顶替掉用惯了的旧人、在贾母的跟前端茶送水?

    尤其还在这么特殊的时候登场,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

    怎么可能无人授意?

    即便是塞给她熊心豹子胆吃,她也绝不敢在这件事上自作主张。

    贾敏心里很清楚真相如何,贾母同样也很清楚,这事儿是轻易糊弄不过去的。

    她没想着哄骗糊弄,只是不想扯开那层遮羞布,摆在明面上撕破脸皮罢了。

    到底是亲生的母女两个,她打心底里不愿太过伤了情分。

    可惜,她的女儿却似乎并不能体谅她的一片良苦用心,气性未免太大了些。

    面对这般咄咄逼人的态度,贾母的脸色不由沉了下来,蒙上一层晦暗的阴影。

    贾敏并未再多言,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眼神中有太多太乱的情绪。

    避无可避之下,贾母终于还是开了口,“敏儿,这不过是个举手之劳,但对于贾家来说却是一根救命稻草。

    你也是贾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姑娘,身上流着贾家的血脉,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你血脉相连的至亲,偌大的家族更是你安身立命的底气……这是你的根啊,你怎么就想不通呢?”

    这样的回复无疑是当头一棒,连最后那一丝丝微弱可笑的希望也彻底湮灭了。

    贾敏顿感一阵眩晕,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滑落,“我不肯帮忙,所以你就要逼迫我就范?你……果真是我的亲娘吗?”

    “敏儿,你要体谅我的难处,我也是逼不得已啊。

    我不仅仅只是你一个人的母亲,也是这一家子人的母亲、祖母,是整个贾家的主心骨儿,我得顾全大局,否则将来到了地下叫我如何跟你父亲交代?叫我有何颜面面对贾家的列祖列宗呢?”

    情到深处,贾母不禁老泪纵横,紧紧握住她的手哭道:“自打你出生以来,我与你父亲便将你视若掌中宝,锦衣玉食应有尽有,从不肯叫你受半点委屈,甚至你父亲待你的偏爱连你的两个兄长都时常羡慕嫉妒不已。

    事到如今,你当真就能够忍心叫你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吗?这可是他到死都放不下的心血啊!”

    提及已故多年的父亲,说丁点儿没有动容是假的,但此时此刻,她却更执着于想要一个答案。

    “倘若我仍不肯帮忙呢?”

    贾母的哭声陡然一滞,沉默许久之后,垂眸长叹,“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亲骨肉,我总是不愿伤害你分毫的,你……别逼我好吗?”

    贾敏心中一阵刺痛,不禁闭了闭眼,笑着却流下了泪。

    随后起身就走,未有只言片语。

    贾母也只是看着,不曾出口挽留。

    “这,老太太怎么也不拦一下?事情既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万没有再临阵退缩的道理啊。”

    梁嬷嬷很是不解,比当事人还着急跳脚似的,“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恕奴婢直言,如今即便是老太太心软了想要退回这一步也已经迟了,这碎掉的瓷器还能再叫它恢复成原样不成?

    寻常人都不可能,更何况是咱们家姑奶奶那性子?往日一千个一万个的好,都挡不住一回有那么丁点儿不合意,就更别说这种天大的事儿了,眼下她心里只怕都已经要恨死老太太了。

    左右这根刺都已经扎了下去,母女情分也再回到过去了,何不就索性一条路走到黑?得到自己想要的,总比赔了夫人又折兵来得强些是不是?”

    贾母抬眼阴冷地看向她。

    鸳鸯登时横眉冷眼,“快收收你那点小心思罢,还打量着拿老太太当枪使呢?也不瞧瞧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不知天高地厚的腌臜货,赶紧的滚出去,再在这儿胡言乱语仔细我撕烂你的嘴!”

    被一个黄毛丫头指着鼻子这样羞辱,梁嬷嬷心里别提多恼恨了,可再蠢她也还知道打狗得看主人的道理,一时竟是敢怒不敢言。

    又见贾母并未责备其擅作主张,她便也隐约知晓些意思了,只得悻悻离去。

    “老太太别听她胡言乱语,她这是记恨姑奶奶将她撵走,成心挑拨离间呢。”

    贾母面色难看地说道:“她是成心挑拨不假,却也不算胡言乱语。敏儿那性子我最是清楚,今日之后她必定是恨极了我。”

    也正是因为太了解这个女儿的性子,是以她才并未阻拦,只眼睁睁看着人踏出这道门槛儿。

    ——那丫头什么都好,唯独将情爱二字看得太过重要,她不敢不妥协。

    “老太太——”

    一个丫头自外面进来,一脸欲言又止的架势。

    贾母顿感疲惫侵袭,略有些不耐又无奈地问:“又是谁出了什么事?”

    “是薛家打发了人来辞别,说近来家里事多,她们也不便再过多叨扰添乱……”

    贾母一愣,随即讽刺地笑了,“宝玉不中用了,她渐渐疏远观望,元春死了,她便当机立断。

    真真是生了好一对势利眼,好一副冷心冷肺,是个成大事的。”

    甚至连辞别都不亲自来了,只随意打发个奴才来知会一声,可见他们贾家在人家眼里已经变成了什么样的破落户。

    一股苦涩在唇齿之间弥漫,贾母面色冷漠地说道:“强扭的瓜不甜,既是执意要走,我也就不挽留了,且由她们去罢。只希望将来她若是心想事成得了什么大造化,可千万别忘了拉拔一把咱们这些穷亲戚。”

    挖苦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贾母会为了林家的权势而殚精竭虑使出百般手段,却不屑于对薛家死缠烂打。

    即便对方家财万贯,即便她也不是不曾动过心起过意,但终究不过是区区商贾,何德何能?

    是以,她松口松得十分痛快。

    早已迫不及待想要脱离的薛家自然也是走得十分干脆利落。

    等卧床半死不活的王夫人得知消息时,那一家子早就已经踏出大门没了人影,再想阻拦已是不可能。

    只气得她头顶生烟,在病床上破口大骂,“想当年咱们家正风光时,他们母子几个是赖着死活不肯走,被老太太三番五次明里暗里讥讽都只装听不懂,端的是没脸没皮!

    如今咱们家甫一落难,都不必哪个再去撵人了,他们竟是撒腿跑得比野猴子还快!

    活了这么多年再没见过这样势利眼的东西!满天下打着灯笼也再找不出一个比她们娘儿俩还要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

    要滚就滚,我只看他们孤儿寡母在这京城里究竟如何立足如何生存得下去!没了咱们贾家的庇佑,他们薛家算个屁!擎等着被人吃干抹净罢了!”

    嘴上是这样说,但王夫人心里还是不痛快极了,哪怕人虚弱得下不来床,却还是躺着骂了大半天才勉强消停。

    而相较于薛宝钗的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贾敏就显得多有不足了。

    明知道这种威胁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明知道她不应该妥协,明知道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坦白从宽……可心底里来回拉扯半天下来,她却终究还是迈不出那一步。

    知女莫若母。

    贾母猜的一点都不差,她太爱林如海了、太在乎这段令人艳羡嫉妒的美满婚姻和幸福家庭,她根本就不敢赌,只生怕一眨眼间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就都灰飞烟灭了。

    “素心,去……”

    “才刚回来,你这急吼吼地又是想上哪儿去啊?”

    冷不丁一道碧绿色的身影挡在面前,素心当场被惊得几乎魂飞魄散,心差点没从嘴里跳出来。

    猛然一下刹住脚步,“大……大姑娘?”

    脑海里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借口,但面对眼前少女似笑非笑的表情以及仿若洞察一切的清透双眼,她却支支吾吾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她的额头上却密密麻麻全是薄汗。

    刹那小脸儿煞白。

    林碧玉不想太为难她,就从身上摸了个荷包扔给她,淡淡说道:“自打梁嬷嬷离去之后,母亲跟前就当属你最受倚重,从来也离不得片刻,想忙里偷个闲也是万万不能,着实怪累的。

    今日既是得些许空闲,就去随意逛逛罢,看看给自个儿和家里人买点什么,我都给你包圆了,就当是你这些日子来尽心尽力伺候母亲的额外奖赏。

    不过玩归玩,却也别忘了时辰,差不多就回来罢,省得母亲到时候找不见你该着急了。”

    本就惨白的小脸儿越发跟周围的雪有的一拼,眼神里甚至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了一丝惊恐畏惧的神色。

    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姑娘仿佛无所不知?

    “素心?”林碧玉笑盈盈地看她。

    分明是一副美不胜收的场景,可落在素心眼里却像是见了鬼一般惊骇万分,止不住狠狠打了个寒战。

    不及多想,她忙不迭乖巧顺从道:“谢,谢大姑娘赏赐,奴婢省的了。”

    “那就好,去罢。”

    没走出去两步,素心就听见身后那位大姑娘又问:“去前头说一声,父亲回来了立即回禀。”

    “是。”

    素心登时面色一肃,原本被迫“背叛”主子的那点不自在也瞬间都消散了。

    有些事的确不该由着主子胡来。

    第102章

    贾敏倒也不算太蠢,她是想安抚住贾母、守住自己的秘密,却也并不想自己的丈夫亲自出马引火烧身。

    当然了,她也比谁都更清楚,这事儿她跟林如海说了也没用,他绝对不会答应她的,反而会平添嫌隙。

    思来想去,她就动了找冤大头的心思。

    而被她挑中的就是一名姓蔡的御史。

    都察院设有左、右都御史,下面是副都御使二人,再往下还有佥都御史四人,为正四品,蔡御史便是其中之一。

    在普通人看来,朝廷的御史应当都是刚正不阿、为官清正廉明之人。

    但蔡御史却并非如此。

    此人可谓是个十足的官迷,平日里正经事不曾费上多少精力心思,倒是常常四处结交钻营,真真是削尖了脑袋在努力“上进”。

    这样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放过自己的顶头上峰呢?

    自从林如海接任这个左都御史以来,蔡御史没少溜须拍马曲意奉承,甚至打发了他家夫人摸上贾敏的门路。

    隔三差五不是拜帖就是请帖,假借由头意图赠送贵重礼品也不是一两回了。

    为免贾敏稀里糊涂之下与不该结交之人结交上,林如海还曾特意仔细说道过蔡御史这个人,却万万不曾想到,今时今日竟反倒被她给利用上了。

    林碧玉几乎可以肯定,只要贾敏对着那位蔡家太太稍稍流露出一点意思,再说上几句模棱两可引人误会的话,那蔡御史十有八九舍不得错失这根“橄榄枝”。

    这也正是她为何那般担心、甚至不得不如实告诉父亲的缘故。

    一个人走到一定的高度,底下自然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为其卖命,哪怕不为了往上爬,却也生怕被送一双小鞋穿啊。

    是以她才说,贾敏若真想背地里做点什么为贾家谋利,渠道就太多太多了,可谓防不胜防。

    瞧瞧,这不就来了?

    自以为是的一点小聪明,却是忘了“夫妻一体”这么简单的道理。

    再者说,好端端的一个御史突然莫名其妙蹦跶出来,是个人都得怀疑林如海在幕后指使,她在这儿自欺欺人糊弄鬼呢?

    林碧玉强忍着想要拿烧火棍去敲醒那个生身之母的冲动,说道:“我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就已经将素心给拦了下来,现在母亲那边暂且还不知真相,还等着蔡太太前来赴约呢,后续……父亲打算如何处理?”

    林如海没说话,只觉得糟心极了。

    抬眼瞥见女儿略带担忧的眼神,他才缓缓长舒一口气,叹道:“我与你母亲夫妻二十余年,虽也有矛盾之处,偶有争执吵闹,但夫妻之间哪有丁点儿不磕碰的?放眼满天下,我与你母亲也足能算得排得上号的恩爱夫妻。

    我以为我们能够就这样携手相互扶持着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却如何也不曾想得到,年近半百之时竟突发如此变故……真真是造化弄人啊。”

    这一声长叹饱含了太多太多情绪,复杂得叫人难以分辨捉摸。

    林碧玉的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妙,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你不必太担心,我与你母亲都已经是这把岁数的人了,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总归也不是假的,更何况中间还有你们姐弟三人在,无论如何也绝不可能闹出多大的动静来。”

    招人笑话倒还是其次,关键是会影响到孩子们。

    他不可能因为一时冲动一己之私而致使女儿们被旁人指点耻笑,甚至将来处处被质疑“有其母必有其女”。

    他也不能置儿子的前程于不顾、弃林家的未来于不顾。

    他不苛求瑾儿必须在方方面面保持完美,却也绝不该无辜沾染这份瑕疵。

    这样的局面以及自己面临的选择,早在上次听女儿提起此事后他就已经设想过无数次并考虑清楚了,现下实在无需挣扎犹豫。

    林如海垂下眼眸敛去一切,平静道:“吴姨娘和陆姨娘二人本也都是好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若非机缘巧合之下被你祖母相中,纵然日子清贫些,却好歹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相扶相守着,膝下必定也是子女环绕乐享天伦。

    偏偏她们却入了林府……”

    他因与发妻感情甚笃,自是没有多余的心思分给旁人,甚至因为怕心思敏感的妻子多想,还会刻意更加冷落、无视。

    这十来年的时光中,他见过她们的次数真真是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其中还包括老太太去世、治丧时的无意碰面。

    十六七岁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一脚踏进深宅之中独守空房十余年,硬生生在无尽的寂寞之中熬成了半老徐娘。

    分明比贾敏还要小了将近十岁,看起来却反倒比她还年长些似的。

    这些年被迫在小小一处院落独自枯萎是其一,只怕当家主母也没让她们过得多富足舒心罢。

    “可纵然如此,她们两个也从来都只老老实实的逆来顺受,从未有半点不安分……”

    林如海不由叹息,“到底是我与你母亲亏欠她们颇多。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好,我总算能够光明正大地补偿她们一番。”

    林碧玉的神情瞬间变得古怪,“父亲想如何补偿?”

    “你想到哪儿去了?”反应过来的林如海顿时啼笑皆非,老脸微妙臊红,解释道:“我与你母亲之间虽出现了裂痕,却也还不至于生出那份心思。”

    那样一来除了让家里的状况变得更复杂更乱哄哄还能有什么好处?

    对于那两个老实巴交的女人来说,这也未必算得上是什么补偿,说不得究竟是福气还是坑害呢。

    “这倒也是,母亲指定得疯,父亲还是别害人家了,她们两个加起来都不够母亲一只手捏的。”

    林如海嗔怪瞪她,接着说道:“她们俩说年轻也不年轻了,说多大岁数也不至于,算算也只将将三十出头罢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她们若愿意再嫁,我便亲自替她们物色个好人家,再给她们一份丰厚的嫁妆,可保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她们若不愿意再嫁,那我便挑一个庄子送给她们居住,好歹乐得轻松自在。”

    还有她们的娘家人,能拉扯就稍稍拉扯一下,总归也不费什么事。

    以他如今的权势地位,随意手指缝里漏出一丁点儿好处都足够普通平民百姓受益匪浅了,又有何不可呢?

    也不为别的,只是若这世上当真有什么因果报应孽力反噬,也千万别落在孩子们的身上。

    他说得十分自然,毫无异色勉强之意,可以看出绝对是发自内心的想法。

    可这却将林碧玉给吓得不轻。

    虽说过去一些朝代的男人并不很在意这些妾室,相互交换赠送自己的小妾都是稀松平常之事,但这却是清朝。

    清朝对于女子的束缚尤为苛刻,男子对于女子的“清白”二字也尤为重视,更加推崇“好女不侍二夫”这样的所谓教条。

    即便是男人死了,寡妻想要再嫁都得承受不少流言蜚语,更甚至可能会被夫家人乃至双方整个宗族想方设法阻拦制止。

    男人变成了死鬼都已是这般艰难,足以见得现如今的整体大环境是何等畸形,世人的普遍思想又究竟是何等扭曲。

    可她家父亲竟然说要亲自帮自己的小妾寻找下家?

    林碧玉简直如遭雷击,刹那两眼懵逼。

    虽然早知道她家父亲与绝大多数文人不同,并无太多迂腐古板的思想,但也不至于这样超前吧?

    哪怕是那么开放的后世,好些男人对于自己的帽子颜色还都看得无比重要呢,离婚八百年都恨不得对方仍为他守贞,最好是一辈子别再找新欢才好。

    反倒是一个清朝文人竟如此前卫?

    实在是荒诞不经。

    林碧玉下意识再次确认,“您当真要让她们再嫁?”

    满脸“我不是空耳了吧”的懵逼傻样。

    林如海却以为她转不过这个弯儿来,并不赞同的意思,当下就开始教育起她来。

    “你年纪轻轻的,打小也不曾读过那些霍霍人的东西,怎么竟在这种事上突然迂腐起来?

    人活这一世,什么美名也好骂名也罢,通通都是假的,左不过就是旁人的一张嘴,爱怎么说怎么说罢了。

    整天在意这个怎么想那个怎么看,累不累?

    一切虚名皆是过眼云烟,唯记‘无愧于心’四个字即可。”

    这是他为人做事的准则,此时借机说来与她听,便是希望她也能够有所明悟,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可以跟随着自己的心走,切莫稀里糊涂被那所谓虚名所累、白白痛苦磋磨。

    林碧玉并未解释,闻言只是顺从地点头应声。

    “时辰不早了,你先回房歇息罢,我找你母亲去了。”

    今日夜间无雪,天儿却也不大好。

    厚重的乌云将月亮遮挡得严严实实,显得阴沉沉的,不甚明朗。

    林碧玉收回目光低下头,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轻叹一声,“今夜过后,也不知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模样了。”

    夫妻、母女……想想就叫人头大啊。

    木槿柔声安抚道:“老爷一向对姑娘疼爱有加,怎会将姑娘置于风口浪尖叫太太憎恨呢?他既敢这般前后脚赶去摊牌,心里必定是有成算的,姑娘要相信老爷的本事。

    至于老爷和太太之间……”

    第103章

    虽说最大的孩子都快嫁人了,但夫妻二人的感情却一向极好。

    每晚无论忙到何时,林如海总是要回正院歇息的,而贾敏也习惯留灯等待。

    只是今夜也不知究竟是怎么的,听见外头丫头婆子喊“老爷”,她这心却猛然咯噔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惶席卷而来。

    人呐,果然还是不能干亏心事。

    贾敏苦笑,连忙扯起一抹与素日无异的温婉浅笑迎上前去,“老爷可曾用过了晚饭?”

    林如海并未答她,而是摆摆手,“都下去。”

    一瞬间,贾敏的心莫名怦怦狂跳起来,似下一瞬就要破膛而出。

    这令她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甚至完全忽略了素心那满是忧虑隐含心虚的眼神。

    “老爷……”贾敏强作镇定,状似无事般关心询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

    倒不是林如海故作深沉施压,又或是其他什么缘故,而纯粹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罢了。

    看着面前这张无比熟悉却又陌生至极的面孔,林如海不由得愣了神。

    就在贾敏越发心慌意乱之时,却听闻他冷不防开口,“听闻太太今日去了荣国府,不知老太太可还安好?”

    “好,好多了。”贾敏几乎快要绷不住了,下意识避开眼神含糊应付一句,便慌忙想要岔开话题,直觉不想在“荣国府”“老太太”身上纠缠。

    缓了缓惴惴不安的心神,她又强颜欢笑道:“近来正为碧儿的嫁妆烦心,难得老爷今日回来得早些,不如帮着参谋参谋?”

    林如海晦暗莫测的眸子立时浮现出一抹失望,“事到如今,太太还企图糊弄我?”

    贾敏面色一变,“老爷这话是何意?”

    “吴姨娘同陆姨娘一事,老太太要挟一事,太太暗寻蔡御史夫人一事……”

    从听到第一个字开始,贾敏的脸就“唰”的一下变白了,到后面更是一颗心如坠冰窟,刹那遍体生寒。

    “什么吴姨娘陆姨娘?老太太要挟又是什么无稽之谈?”黛眉微蹙,一脸莫名不解之色。

    顿了顿,又面露难色接着道:“私下找蔡夫人谋划是我不对,可那是我的娘家啊!我的生身亲娘拖着病体苦苦哀求,什么都不要只求能还给无辜枉死的孙女一个公道和应有的名分罢了,我……我又岂能拒绝得了啊?

    我知晓老爷不愿沾手此事,我自己也打心底不愿老爷为此受牵连,是以才会出此下策,老爷若要怨怪我也无话可说,这事儿错了,我认。”

    无可奈何,却又通情达理。

    然而,却实属避重就轻了。

    林如海怒极反笑,“太太这般冷静沉稳的心性和随机应变的能耐可真是叫人佩服,该叫那些个初入朝堂的毛头小子都汗颜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讽刺,就差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你我夫妻二十多年,但凡不过捕风捉影之事我岂能来与你掰扯?莫不是非得叫我将证据都甩在你的脸上你才肯说句老实话?”

    还抱有侥幸心理的贾敏霎时心如死灰,满面狼狈躲闪不及,不禁哭道:“是我做的又如何?我是你的结发妻子,我们夫妻明明感情甚笃,凭什么要有旁人插足进来?

    况且,我才是林家明媒正娶的正房太太,我还未曾生出子女,如何能叫庶出先冒头?那算什么?

    我不过是在捍卫自己的爱情、捍卫我亲生儿女的权益,我究竟何错有之?要怪就怪你母亲太过难缠非得多管闲事,否则也不会闹出这么多是非来!”

    话到此处,贾敏又不由冷笑起来,“说来也是你祖母性子好不爱跟着儿子儿媳妇后头瞎裹乱,但凡叫你母亲摊上我这样的处境,你只看她会如何,说不得比我下手还狠些呢!”

    都是高门大户培养起来的当家主母,谁比谁清高呢?谁又能是真正的纯洁良善之人?

    这件事上,她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哪怕此时此刻她也依旧不觉得。

    林如海不禁直皱眉,既是为她这般偏执的心态,更恼怒于她对自己已逝母亲的不敬。

    不过这个问题一旦掰扯起来就完全是可以预见到的没完没了,他不能被她带偏了去。

    想到这儿,他便沉声道:“站在你的立场,似乎这一切都情有可原,可事实果真如此吗?你莫不是忘了,当年我之所以松口应允两位姨娘进府,其中固然有母亲强硬逼迫的缘故不假,可最重要的却还是你的态度。

    你说挣扎十年之久已经受够了,你说你不愿再成日抱着苦汤子不撒手,你说不能让林家在我这一代绝后,你说你认命了,等姨娘生下孩子便抱来膝下养着也罢……你说得情真意切,我便信以为真,却不想你竟从一开始就在与我耍心机。

    事实便是你不愿再面对婆母的训斥逼迫、不愿再承受旁人的指点唾骂,所以你选择了‘妥协’!事实便是你既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偏却还想要贤良之名,所以你选择愚弄众人暗下黑手!”

    “我没有!”

    “事到如今狡辩已毫无意义,我今日来也不是与你辩驳听你狡辩的。我只想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所做的一切,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已知晓,你也不必再费尽心机隐瞒,更别再为此受制于人犯下蠢事!”

    说到这儿,他又忍不住气得想发笑,颤抖的手指着她,“就为了你心底里那点见不得人的小秘密,你竟能伸手搅合进前朝,糊涂至此……有时我是真不懂你这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真真是……”颅内有疾!

    然而夫妻多年,他终究还是保留了最后一丝丝体面,及时克制住了几欲脱口而出的那四个字。

    贾敏却想也知道那绝不是什么好话,不禁心神剧颤,崩溃痛哭,“我知道你心里必定觉得我蠢极了,可我又究竟还有什么法子?

    我不懂什么大局不懂什么前朝纠葛!我只知道我不能叫你失望,不能叫孩子们失望!我不能失去如今的幸福!若要叫我失去你们,我宁可选择去死!”

    林如海看着她沉默下来。

    当眼前美好朦胧的面纱彻底被撕碎之后,再面对她时他已无比清醒理智。

    他很清楚,眼下即便她此言不假,却也未尝没有丝毫表演成分存在。

    “苦肉计”这三个字如同阴云一般笼罩于他的心头之上,令他不禁心生疲惫乏累。

    可他不能揭穿。

    他们二人终究不能分开,终究还是要对外粉饰太平,那便不能真正撕破脸皮闹得太难看了。

    想到这儿,他也没了跟她纠缠这个问题的心思,只是神色冷淡地问,“事到如今你也与我说句实话,除此之外究竟可还有什么瞒着我的秘密?”

    贾敏的哭声一顿,连连摇头,委屈哽咽,“我不是那般不堪之人,老爷别将我想得太可怖……”

    “既是如此,往后那个梁嬷嬷你就不必再搭理她了,荣国府之事无论大小万不可再沾手。”

    生怕她又一时脑子抽抽了犯糊涂,他又紧跟着补充道:“上头的心思固然不好揣测,但从贾元春一事也足能看出一二,即便不为旁人,只为了黛儿和瑾儿,你也该警醒些了。”

    贾敏心头一窒,神情晦暗不明,“老爷大可放心,出了这样的事,这份母女之情也算是到头了,从此往后我与荣国府再不相干。”

    这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儿。

    林如海点点头,阴沉着脸起身就要离开。

    “是不是碧儿?”憋了许久,她终于还是按捺不住问出了这句话,“是不是她说的?方才我就听下人说,你一回来她就立即寻你去了……”

    闻言,背对着她的林如海不禁眸光闪烁,嘴上却冷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不成你还心生埋怨了?”

    为何不怨?为何不能埋怨?

    明明当初说好的,口口声声应承了她的,怎能出尔反尔?

    她不明白,做女儿的怎么就不盼着点父母好了?

    即便是厌恶她这个生身之母也罢,可真将他们夫妻搅和成一对怨偶,对于一个做女儿的来说究竟又能有什么好?

    有什么不好解决的,非得要走到这一步不可?

    贾敏的心性本就有些偏执,眼下突逢打击变故就更难免钻了牛角尖,即便嘴上不说,眼神之中的怨恨却仍无法掩饰。

    转身冷眼瞧着这一幕,林如海怒道:“非得跟着你一起犯蠢胡闹才叫你的好女儿不成?这是多大的事?当真以为只是小小家事不成?我看你是愈发糊涂得没边儿了!

    她这是在努力救你!在努力挽救我们全家!

    况且,这天底下任何人都能怨她恨她,独独你、黛儿和瑾儿不可以!这辈子都不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黛儿和瑾儿姑且不提,我可是她的亲娘,她的命都是我给的,怎么到头来却反倒像是我欠了她的?”

    “你是给了她一条命不假,可她却救了你的命不止一回!”林如海克制着压低了声音,终于说出了无数次想说的话。

    “你以为你吃的那些天材地宝究竟是打哪儿来的?有些东西甚至连皇宫里都未必拥有,我们林家凭什么?那都得多亏你生了个好女儿。”

    贾敏懵了,“什么意思?”

    “碧儿是大有来历的,自小便与常人不同,很有一些神通在身……若非她弄来无数珍贵的宝贝往你们嘴里送,你只怕早就……

    黛儿和瑾儿更是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当年扬州城里但凡瞧过的大夫有哪个不摇头的?他们能好好儿活到现在,越长越健康,也完完全全就是碧儿的功劳。

    所以我说,这天底下任何人都可以怨她恨她,只你们三人不行!

    盖因你们都欠了她的!”

    事实真相太过骇人听闻,贾敏当场震惊到失语,不由后退两步跌坐在凳子上,一脸不敢置信,“不可能,不可能的,她不过是个小孩子家……”

    “我几时骗过你?”

    “……”

    仔细想了又想,她的确没找到任何一次欺骗。

    他对她兴许有诸多隐瞒,但只要是说出口的话,便从无虚假。

    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贾敏的神情看起来似乎有些失魂落魄,口中呢喃,“那你为何不早告诉我真相?这些年我待她那般,你为何不早告诉我真相?”

    林如海漠然睨她一眼,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倘若换做是黛儿,我必定早早告诉你了。”

    贾敏一愣,陡然之间面色越加惨白,一阵嗫嚅之余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沉默许久过后,她疲惫哽咽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我知晓你怨我,我……往后我会加倍好好补偿她的……终究是我对不住她。”

    然而不等她收拾好心情缓过劲儿来,林碧玉却早已拖着一大堆行李和收罗来的书籍直奔温泉庄子。

    第104章

    今年的夏天似乎格外炎热些,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浓浓的燥意,即便不是苦夏之人,也难免感到诸多不适。

    屋子里又多添了几个冰盆,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供给着,这样才勉强算舒坦一些。

    当然了,如此一来消耗自然也是巨大的。

    “原本计算着应当能够用一个月不差什么,没成想这才将将过去半个月的功夫,眼瞅着冰块就要见底儿了。

    奴婢想着这两日就赶紧回府里一趟,省得再出点什么岔子断了冰……前儿才听村子里头几个大娘闲话呢,说眼下城里都很难买得到冰了,价格翻了几番都还不够贵人们哄抢的。”

    天太热人都蔫儿了,只见林碧玉懒懒散散地应了一声,半瘫在榻上眯瞪着,连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

    这时,只听外头有丫头来报:“二姑娘来了!”

    林碧玉猛地一下睁开眼,“快叫她进来。”

    很快,身材纤细的少女就出现在眼前。

    素日瓷白的面庞罕见地泛起一抹微红,本应光洁的额头上此时竟还粘了些许碎发,整个人看起来着实有些狼狈了。

    林碧玉顿时心疼了,上前拉了她就往贵妃榻上摁,一边吩咐,“去端一碗酸梅汤来,再弄一份酸奶果捞。”

    转头又嗔怪,“这样热的天你来做什么?”

    林黛玉笑道:“母亲盘算着上回给你送的冰怕是该不够用了,就想打发人再送来些,正巧我与姐姐也许久未见,索性便跟着马车来了。”

    “母亲也由着你胡闹。”然而人来都来了,还能怎么办呢。

    无奈,“吃点东西消消暑解解渴就赶紧去沐浴梳妆吧。”

    “不成不成,我得先去洗洗换身干净的衣裳,身上黏腻腻的我可受不了。”

    “成,热水时时备着,你去罢。”

    估摸着时间,林碧玉叫丫头将酸梅汤和瓜果都拿了上来,正好不算太冰又微微凉爽,一口下去别提多爽快了。

    林黛玉不禁喟叹,笑道:“家里都还在担心姐姐在庄子上住着不舒服,生怕你委屈了,却哪想这里竟比家里还要舒服些呢。”

    哪里就比家里舒服了?不过就是自在罢了。

    林碧玉摇头失笑,问:“母亲可是有什么话叫你带给我?”

    “姐姐果真料事如神。”一脸浮夸惊叹的表情。

    “快拉倒吧,这样的天儿母亲都能松口放你出来,要说没什么特殊缘由才怪了。”默默翻了个白眼,又问:“可是叫你劝我回去的?”

    “正是呢。”林黛玉苦着脸,叹道:“姐姐是不知道,母亲只恨不得都要亲自来将你绑了回去才好……那脸色是一天比一天难看,现在就连瑾儿都轻易不敢闹什么幺蛾子了,整日循规蹈矩别提多乖巧了。”

    林碧玉沉默了,连带着面前香甜可口的瓜果仿佛也瞬间失了滋味儿。

    起初还不觉什么,可她在庄子上住的时间长了,外头也难免满是狐疑揣测。

    随着选秀结束,她被圣上亲封赐婚与四阿哥之后,自然而然就迎来了更多目光更多关注。

    她在庄子上干了些什么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想藏也藏不住,但凡有心人稍稍打听一番就知晓了。

    几乎也就是一夜之间,“未来四福晋沉迷种地”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京城,令无数人震惊错愕不已,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数嘲讽、鄙夷、嫌恶。

    甚至于还有官员将此事捅到了圣上跟前,只道她抛头露面不安于室、更一身泥土腥味粗鄙至极,实非大家闺秀,要做皇子福晋更是德不配位,甚至义正言辞请求圣上收回成命。

    知晓真相的贾敏当时就懵了,差点没给气晕过去,若非……再加上林如海拦着,她早就要亲自来逮人了。

    “姐姐也别怪母亲不理解不支持,说实话此举实在是太挑战世人的认知、观念了,况且外头还有那么多风言风语,母亲实在是害怕你名声被毁、怕你与四阿哥的婚事果真出现什么岔子。”

    “我理解。”林碧玉点点头,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我早知道这事儿大抵不能被人理解接受,却也的确没想到反应会这样大。”

    大家闺秀应该在闺房中绣花,应该跟随主母学习管家琐事,应该学习琴棋书画吟诗作对……应该贤良淑德,应该知书达理,应该循规蹈矩。

    有些格外疼女儿也更开明些的父母兴许也会允许孩子私下里有些其他小兴趣爱好,但其中却绝不包括种地。

    封建年代,等级划分尤为严苛,“士农工商”的思想根深蒂固。

    所谓的上流人士、高门贵族从来也看不起种地的,谁家男丁突然说要去种地那都算得上是离经叛道了,更何况她还是个姑娘家。

    现下只怕不少人都在骂她脑子有病自甘下贱呢。

    不过她又不犯法不作恶,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那样吧。

    当不成皇子福晋就当不成,反正她家亲爹又不可能抛弃她,当一辈子的林姑娘还更逍遥快活呢。

    林碧玉很是光棍儿,懒懒道:“你回去跟母亲说,叫她别瞎操心了,我现在干的事儿可比嫁一个好男人有意义得多,倘若真干成了,日后少不得还能带着她一起名垂青史呢,不比区区一个‘皇子丈母娘’来得风光?”

    当然,极有可能是“皇帝丈母娘”。

    不过无所谓了,反正她觉得也差不多,反正贾敏又不知道。

    林黛玉闻言忍不住嬉笑,“也带我一个呗。”

    “那能不带吗?不是有句老话说得好,正是一人得道……”

    给林黛玉气得扑上去就想咬她。

    就在姐妹二人闹作一团之时,又有丫头来报,“四阿哥来了!”

    登时一个激灵。

    林黛玉忙不迭起身帮着她整理凌乱的衣裳和发丝,边不由忧心忡忡道:“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他突然找来,恐怕跟这事儿也脱不了干系……我知晓姐姐心里并不很在意那劳什子的荣华富贵,但他到底是皇子。

    倘若他出言相劝,姐姐也千万别跟他硬顶,更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不在意、无所谓的架势来。要知道这些个天潢贵胄惯常只有被人捧着的,自尊心奇高,稍有不慎很可能就要引起震怒,届时可就不好善了了。

    哪怕他话说得不好听,姐姐也千万千万忍着些、软和些……总有两全其美的法子,犯不着。”

    林碧玉自己心里头当然有分寸,不过却还是很享受这份关心,笑盈盈地连连应承下来后才一并出门前往迎接。

    远远地就听见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正在忙着进进出出,转过弯来一瞧,却见苏培盛正指挥着人往屋子里头搬东西呢——正是上回来泡温泉时胤禛住的那间。

    “四阿哥。”林碧玉收回眼神,看向面前穿着一身棉布衣裳的少年,目光微微一闪,笑问:“今日怎么如此不同寻常?”

    “种地自然该有种地的样子。”

    不等姐妹二人发表疑问,忙着指挥众人的苏培盛还不忘抽空替他家主子邀个功,“最近总有那些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高贵人明里暗里说道姑娘您,弄得我家爷是烦不胜烦,偏又不好将所有人都一一怼个遍,索性就——

    不是有个词儿叫妇什么随……妇唱夫随!对对对,就是妇唱夫随!索性咱就用行动来表明一切,省得跟那些个拎不清的高贵人浪费口舌。”

    林黛玉不禁“扑哧”乐出了声。

    向来感情内敛的胤禛并不是很适应将心中所想如此明晃晃地袒露出来,一时浑身不自在,尤其听见“小姨子”这声笑之后,更觉得脸皮都在发烫。

    顿时色厉内荏,骂道:“主子说话有你插嘴的地儿?尤其学了个半吊子也敢胡乱卖弄,招人笑话犹不自知,真真是既没规矩也没文化,端的是丢人现眼。

    赶紧滚去做你该做的事,别叫爷后悔再将你拖下去打一顿板子。”

    苏培盛打小在他身边伺候,真生气假生气还能够分得清,眼下自是半点儿不慌,装着一副诚惶诚恐的狗腿相退了。

    “颠簸一路怪累人的,我就先回房歇着去了。”说完,林黛玉就转身冲着他行了个礼,利索离去。

    “皇上竟也允许你这般胡闹?”林碧玉诧异极了,甚至忍不住怀疑这位爷会不会叛逆期到了,直接来了个离家出走。

    不过很显然,生性沉稳又重规矩的四爷绝对干不出这种蠢事。

    若是那位九爷就另当别论了。

    只见胤禛神色淡然地说道:“这怎么能叫胡闹?皇阿玛对于我的决定非但毫无异议,甚至十分赞赏。

    所以你也不必担心——倘若你心心念念的是做生意赚银子,皇阿玛指定对你意见极大,因为那叫与民争利。

    但研究土地研究粮食,此举利国利民。”

    虽然真实情况不能泄露分毫,但林如海却也见不得自己的宝贝女儿承受太多风雨,至少康熙那边必须得有个合适的交代。

    所幸这位帝王是个真正清醒理智英明的君主,自他从不阻拦皇子们外出就能看得出来,他与某些自命不凡不食人间烟火的高贵人大不相同。

    哪怕年纪尚幼的皇子们玩心重,出宫仅仅只是想闲逛玩耍也不碍事,走出去多看看多听听总是好的,年岁上来了,自然而然能够学习到不少东西。

    这一层心思他从未提起过,但林如海却从日常的一些言行中揣摩了个八九不离十,而这也是他并未强力阻拦女儿的重要原因之一。

    ——一个真正将百姓放在心上的帝王,绝不会那般迂腐愚昧。

    或许不知她那些神通的康熙不会相信一个小姑娘能够研究出什么花儿来,但他却一定是支持且欣赏的。

    仅仅这样一个态度就足够了。

    真看不惯搁那儿捶胸顿足也好,打着什么歪心思趁机搞事也罢,都不过是跳梁小丑,不值一提。

    “你一个一品重臣家的千金贵女,不好奢靡不喜享乐,反倒能够守在这乡野之间摆弄泥土粮种,实在称得上一句品性高洁。”

    说这话时,那对素日凌厉冷酷的眼眸迸发出一束灼热光芒,几乎要将她点着了。

    “所以你尽管安心做你想做的事,不必管那些拎不清的风言风语,皇阿玛和皇玛嬷心里头都对你满意着呢。”

    林碧玉顿时感觉耳朵有点发烫,下意识避开他过分灼热露骨的视线,好笑道:“谁说我不好奢靡不喜享乐了?可不能瞎传,谁不喜欢享受啊?真将我这样高高架了起来,往后我这日子可是没法儿过了。”

    “不打紧,实在不行我也不是不能稍稍贪图享受一下。”

    着实好生愣了一下她才反应过来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顿时忍不住轻轻啐他一声,转身快步离去。

    往后谁再说四阿哥生性古板严肃她必定头一个反对。

    快睁开眼好好瞧瞧罢,这都会调戏小姑娘了。

    第105章

    虽然林碧玉是打算通过自己与动植物沟通的能力来做些尝试,但费劲搜罗来的那些书籍她却也没扔在一旁暴殄天物。

    一则将来若果真办成了此事,她必定需要与朝臣乃至康熙深入交流探讨相关经验过程,也好方便传授推广至民间。

    倘若她脑袋空空,对农事根本一问三不知,那真是有嘴都说不清了。

    一顶“欺君之罪”的大帽子扣下来,本该是天大的好事可就要变成催命的毒药了。

    是以,这些书她必须得好好看仔细看,得真正嚼烂了吞进肚子里头才成。

    再则,“知识”从来就没有够了一说。

    她的唾手可得又是多少人一辈子的苦求不得呢?占据了这么多资源却将之通通束之高阁,仿佛也太过分了些。

    是以,她在庄子上的生活几乎就是田地、书房两点一线。

    从简陋的书架上随意抽取一本出来,信手一翻就能看到不少标注,特意装订成册的笔记都有满满一摞了,足以看出她这几个月的认真努力,也足能看出她的决心。

    胤禛的眼底不禁浮现出一抹赞叹感慨,看向她的目光闪烁着奇特的光芒,“这些可否借与我看看?”

    林碧玉则面露诧异,玩笑道:“虽说我不曾亲眼见过,但对诸位皇子们的繁重课业却也早有耳闻,每日里恨不得连觉都睡不够,怎么还能分出宝贵的时间来看这些?难不成四阿哥还真想与我一同种地啊。”

    显而易见,她只将他今日的做派当成了表明立场的一种手段罢了。

    “我们每日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学习颇多,为的就是将来有能力为大清效力、为百姓多做点实事。

    而今你所做之事恰恰正是民生大计中的头等要事,怎么就不值当叫我分出宝贵的时间来仔细学习研究呢?再值当不过了。”

    他的模样仍稍显稚嫩,但眼神却异常坚定认真。

    他是发自内心想要为百姓做点实事的,即便是叫很多“高贵人”鄙夷唾弃的“泥腿子行径”。

    这样一个人当皇帝的话,对于某些习惯了尸位素餐、溜须拍马的大臣来说兴许是一场噩梦,但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却必定是一种幸运。

    届时恨他的人能恨得咬牙切齿,爱他的人亦能爱得死心蹋地。

    想到后世“四爷”的庞大粉丝团她就止不住想笑。

    不过倘若这位爷能活得久一点,又哪里还需要等到后世才被人那般追捧?又哪里还有乾隆什么事儿?他自己就能亲手打造出一个盛世来。对此,此刻的林碧玉毫不怀疑。

    不知不觉间,她看他的目光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似少了些什么,又似多了些什么。

    她自己还未曾察觉,但向来擅于揣摩人心的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丝微妙,心生喜悦的同时却又不免迷惑顿起。

    “前头那么长时日她对着爷都始终不冷不热的,无论爷送她什么如何对她好……怎么才说着事儿呢倒突然有了点子变化?”

    孝懿皇后死了,这种儿女情长之事他也实在没个人可说,便只能跟苏培盛悄悄念叨念叨,打量着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岂料听罢过程的苏培盛却猛地一拍手,两眼亮晶晶欣喜道:“这还不够明显吗?身为当朝一品大官儿家的千金贵女,她却放着清福不享跑来庄子上研究种地,可见是真正发自肺腑的喜欢种地。

    而方才爷的表现让她误以为您也喜欢种地,可不就刚好撞她心口上了?爷可真真是当局者迷,爱屋及乌这个道理怎的都忘了?

    林姑娘喜欢种地,所以也喜欢上了爱种地的您啊!这可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歪打正着了不是!”

    爱屋及乌是这样用的?

    还有什么叫她喜欢种地所以也喜欢上了爱种地的他?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胤禛顿时被无语住了,噎得直翻白眼,“爷定是脑袋被驴踢了,竟找你这蠢材说事儿。下去,该干嘛干嘛去。”

    “……”

    “对了,将爷带来的那些书都给大姑娘送去,再问问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说也无妨,爷可以想法子去寻。”

    “嗻。”

    书籍不算很多,绝大多数都是寻常难得一见的孤本,是林家费尽心思也没能搜罗到的。

    还有一些甚至是她都不曾听过的,看起来很是陈旧,散发着古朴的底蕴。

    皇宫实在不愧是皇宫。

    随手翻看几本过后,林碧玉就情不自禁发出阵阵感慨。

    不过由此也足以证明康熙对她此番行为的赞赏和支持态度,否则四爷可没那本事去乱翻宫内的藏书楼。

    次日一早用过了早饭,林碧玉就提议前往田地里转一转。

    此言正中胤禛心里所想,自是没有不应的道理。

    “京城主要还是种冬小麦较多,一般是九月下旬到十月上旬播种,来年五月底至六月上旬成熟。”

    说到这儿,她不禁笑笑,“若你再早上个把月过来就能赶上了,可惜这会儿冬小麦都已经收完了。”

    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来时已经错过了冬小麦的播种时间,是以便只好叫人腾出来一小块地给我,姑且试着种了些春小麦,这会儿也正到了即将收获的时候。”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她的地旁。

    临时想法子腾出来的一小块地只有大约三分上下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寒酸,不过田里的景象却叫人眼前一亮。

    满满登登的金灿灿,瞧着就叫人心生欢喜。

    胤禛并不是老农民,更不是农业专家,一眼瞧不出个什么不同来,但他却能看得见这麦子长得十分壮实,一株一株的麦穗都被压得弯了腰,不难想象其承受的重量。

    “你这是……已经有所进展了?”表情异常惊诧。

    “是也不是。

    先前村子里其他人收小麦时我曾注意观察过,相较而言我这里的小麦的确比他们的长势更好些,不过却并不是我技术上的多大功劳,而仅仅只是我用的肥料更好更充足,伺候得更加精细罢了。

    但普通百姓却不可能用上那么多上好的肥料,更不可能有足够的人力、精力整天盯着地理伺候。

    所以说啊,还差得远呢,任重而道远。”

    胤禛理解点头,倒是没有多少失望的情绪,反而宽慰她:“从古至今这粮食二字困扰了多少帝王将相能人异士?你若果真一动手就成了,那才反倒不正常了。”

    冷不丁心尖儿一跳,林碧玉几乎是下意识看向了他。

    却见他眸色幽深平静无波,什么都看不出来。

    “凡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放平心态,慢慢来就是。”

    林碧玉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点头应和。

    毕竟是天家阿哥,身上的学习担子极重,眼下也不可能当真放下一切课业专注研究种地,否则完美主义者的皇帝老子只怕就要暴怒了。

    是以,勉强呆上十日之后他便匆匆赶回了宫里。

    “皇阿玛万福金安。”

    康熙叫了起,又问:“那丫头现下是什么情况?果真在研究种地?”

    胤禛便将自个儿的所见一五一十道来,最后总结道:“由此看来她的确很认真很努力想要做好此事,并非一时兴起随意玩玩。”

    “这倒是难得。”康熙满意地连连点头,若有所思道:“虽说如今轮回后的她看起来与普通人无异,但有那样的前世就足以见得她的不平凡。

    眼下她突然对这方面有了兴趣想法,也说不准究竟是不是……倘若她果真做成了,这天下百姓可就有救了。”

    而他,也注定会在青史上再添浓墨重彩的一笔。

    念及此,他果断说道:“就放手由着她去做罢,你记得多关注着些,若她那边遇上什么难处,尽量满足。”

    胤禛应了声,又略带犹疑地说道:“儿臣对此也颇感兴趣,日后想时长去……求皇阿玛恩准。”

    闻言,康熙诧异地挑眉,“你也想去种地?”

    “是。”

    沉默片刻,他又缓缓开口,“你与她不同,你是皇子,更是中宫嫡子。”

    低沉的声音中蕴含着一股意味深长的味道,令人心惊肉跳,不敢细品。

    胤禛却眼神清明不躲不闪,回答得淡然又坦荡。

    “有太子二哥珠玉在前,儿臣顶多也就算是个跟着凑数的,完全犯不着考虑那么多,在合理范围之内选择一个自己感兴趣的方向、浅浅任性一回也并非不可。”

    做了这么多年皇帝的人,一个孩子究竟是在说真话还是假话他还不至于分辨不出。

    老四这话,实在是发自肺腑。

    他是真真打心底敬重仰慕太子,毫无不臣之心。

    康熙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骂道:“不长进的东西,赶紧滚,朕看见你就来气。”嘴角却抑制不住地翘了起来。

    “不准荒废正经课业,否则朕饶不了你!”

    “儿臣遵命。”

    ……

    “老四果真这样说?”

    “千真万确。”

    胤礽的脸上难得露出一抹松快的笑意,“孤就知道,老四与那等狼子野心的混账是不同的。”

    然而一旁的索额图却不这么认为,蹙眉劝道:“红口白牙一句话罢了,殿下如何能轻信?

    同样都是皇上的亲儿子,同样都生来尊贵,谁又当真甘心屈居人下?

    再退一步来说,哪怕如今的四阿哥是发自真心的,可他到底还年幼,还并未真正懂得权利的好处,等将来……再有那小人跟着蛊惑撺掇一把……譬如说佟家。

    殿下,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胤礽缓缓沉下脸,眉头微蹙。

    第106章

    “四阿哥回来了!”

    “快快快,再仔细瞧瞧姑……福晋身上可有什么不妥当的,今儿可是洞房花烛夜,万不能有丁点儿瑕疵。”

    随着木槿这一声令下,一众陪嫁丫头婆子立即忙活起来——有的摆弄盖头,有的拼命想要抚平裙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还有的更是手忙脚乱来回窜,也不知究竟在忙活些什么,反正就是很忙。

    “好了。”林碧玉忍不住出声轻斥,“成个亲而已,又不是摊上了什么洪水猛兽,慌成这样作甚?都稳重些,别丢了林家的脸面。”

    “奴婢知错。”

    众人纷纷惭愧垂首。

    这时,贴着大红喜字的大门被推开,一个修长似竹挺拔如松的身影走了进来。

    一众闲杂人等立即识趣退下,顺势带上房门,将空间留给这对新婚夫妻。

    不曾等候太久,几乎被蒙了一天的林碧玉终于得以重见光明。

    陡然出现的光亮让她不太适应地微微眯了眯眼,朦胧中,眼前的身影似乎也渡上了一层醉人的光晕。

    从来喜好低调暗色的他大抵是有生以来头一回打扮得如此鲜艳,竟也意外和谐。

    正是“鲜衣怒马少年时”,如此意气风发。

    也不知究竟是果真吃多了酒,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仅两颊上浮现起两片红霞,就连眼神似乎都有些迷离了。

    再加上那怎么也压不住的嘴角……已全然没了素日的精明锐利,竟透着股子傻气。

    林碧玉不由抿起唇瓣,轻笑,“爷可否替我将凤冠取下?压了一天脖子都快断了。”

    胤禛忙上手,笨拙中带着小心翼翼,倒是十分耐心。

    “要不要再叫厨房送点饭菜来?糕点终究不是正经饭食,只能当个零嘴儿勉强垫垫罢了。”

    “不必再折腾了,几碟子的糕点差点全进我肚子里,这会儿哪里还能吃得下?况且夜里吃得太饱也不好入睡,明儿大清早还得去请安呢,早早歇息才是当务之急。”

    说完她才陡然意识到不对——洞房花烛夜、新婚夫妻、干柴烈火……她真的不是在暗示什么啊!

    正尴尬得脚趾扣地,头顶上却倏地传来一声轻笑,“都听福晋的,咱们早点歇息。”

    浓浓的暧昧气息令人不禁面红耳赤。

    门外,铃兰小声问道:“姐姐素来稳重,今日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这般咋咋呼呼可不像是你的做派,可是有何心事?”

    木槿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声音微弱嘟嘟囔囔,“不瞒你说,打昨儿晚上起我这颗心就七上八下的没有片刻安宁,又是紧张忐忑又忍不住心酸忧虑……虽说我与姑娘年岁相仿,可怎么就有种嫁女儿般的感觉呢?这也太荒谬了。”

    “我顶多也只敢私心里偷摸看作个姐妹,你倒好,看着老实巴交竟还偷摸给自个儿升辈分了。”铃兰笑骂打趣,又道:“这几年咱们都是看着过来的,四阿哥待姑娘如何早已有目共睹,你就别瞎操心了。”

    “四阿哥自是顶顶好的一个人,可……到底是皇家。”

    说话间,冷不防传来些许细微动静,令云英未嫁的姐妹二人皆齐刷刷红了脸,简直尴尬得无所适从。

    隔了好一会儿,铃兰才再度开口,“别担心,咱们家姑娘那样好的一个人,必定会幸福一辈子的。”

    ……

    “妻子”这个身份对于林碧玉来说毫无疑问是陌生的,出嫁前要说心里一点儿忐忑都没有,那是纯属糊弄人。

    不过一步步赶鸭子上架真正走到这一步之后她却发现,一切仿佛也并没有很可怕。

    她是被皇帝公爹当众夸赞并力保下来的好丫头、是被已逝皇后婆母奉出全部私产亲自求娶的儿媳妇、是被四阿哥心心念念惦记数年甚至甘愿守身如玉的心尖子……整个皇宫里没有任何人会与她为难、敢与她为难。

    纵然初来乍到,日子过得却意外舒坦。

    林碧玉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禁暗暗庆幸,得亏当年一咬牙干脆利落地将乌雅氏给摁死了,否则现在保准儿该她闹心了。

    “福晋,施嬷嬷求见。”

    “叫她进来。”

    甫一进门,施嬷嬷就放下手中的匣子钥匙等物件要行大礼,眉眼含笑且姿态恭谨,没有丝毫“老人”的架势。

    见此情形,林碧玉的脸上就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忙冲着木槿使了个眼色,笑道:“嬷嬷不必如此,快快坐下说话罢。”

    施嬷嬷嘴里道着谢,却仍是坚持行了礼,随后才坐下,“日盼夜盼,可算是将福晋给盼来了,奴婢这把老骨头终于能够松快些,享享清福了。”

    闻言,林碧玉瞥了眼桌子上的物件,摇摇头,“恐怕还得请嬷嬷再帮着操劳几年呢。”

    “福晋……”

    “嬷嬷别多想,我并非是在与你说什么客套话场面话。只是你也知道,这几年里我一直忙着旁的事,一年恨不得有大半时间都在庄子里泡着,实在无暇分心顾及家中琐事。

    嬷嬷是皇额娘跟前的心腹老人,自是值得我信重,且又在四阿哥身边服侍多年、对这院儿里的大小事早已悉数掌握驾轻就熟,实在是可托付的不二人选。

    所以啊,现下嬷嬷就暂且别惦记着享清福了,我和四阿哥都还指靠着你帮忙分担呢。”

    一番话可谓给足了脸面,饶是施嬷嬷也不免顿感熨帖。

    仔细想想,事儿是这么个事儿,又见她神色诚恳没有半分惺惺作态的样子,这才迟疑着应了。

    “福晋!好消息啊福晋!天大的好消息!”

    清脆响亮到甚至显得有些刺耳的声音从外头远远的就传了进来。

    屋内几人顿时面色微变,齐齐蹙眉。

    紧接着,就看见铃兰一路呼哧带喘地跑了进来,甚至都没顾得上行礼,满面涨红开口就道:“方才庄子上派人来传话,福晋种的小麦丰收了!

    真真是丰收!每亩地约莫都有五石朝上,有的甚至已经达到了六石!

    福晋成功了!百姓的肚皮有着落了啊!”

    话到最后,她已经忍不住激动地哭出声来。

    她是穷苦人家出生的孩子,哪怕早早便被卖进林府过上了吃饱穿暖的神仙好日子,可幼年食不果腹的经历却始终未能忘怀。

    饿肚子的滋味儿,真的太难受了。

    此时此刻,神明在她的心里有了具体的面容模样。

    屋内众人亦无不震惊骇然,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现如今寻常小麦每亩收成大约在两石多不足三石,也只有少数一些非常肥沃的上等田才能收获三石左右。

    而现在,这个数字却翻了双倍还不止。

    双倍多!足足双倍多啊!

    “真……果真?”施嬷嬷满脸恍惚,下意识再次确认。

    看那表情,估计她都觉得自己耳背幻听的可能性更大些。

    “这样天大的事哪个能敢弄虚作假呢?真得不能再真了。”铃兰的脸都要笑烂了。

    “这可太好了!”

    “福晋好厉害!”

    “咱们家福晋定是仙人下凡,特特拯救黎民苍生来了!”

    “……”

    众丫头婆子全然丧失了理智般,叽叽喳喳又哭又笑,霎时闹哄哄乱成了一团。

    最淡定的反倒成了主角本人。

    倒不是装腔作势,每次去庄子上她都会不厌其烦花费无数精力与它们沟通交流,它们究竟是什么样的生长状态没有人能比她更清楚。

    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批小麦产量不会低,她会成功的。

    只是当这个数字真真切切摆在眼前时,看着这鲜明而又惨烈的对比,她还是止不住手指微颤、眼眶微红。

    “快将这好消息告诉给爷知晓……给我梳洗,另寻一身衣裳来,略隆重些。”

    不出半个时辰就有人来传话了,“皇上有请四福晋!”

    “儿臣……”

    不及行礼,康熙直接抬手打断,“老四说你那庄子上的小麦丰收了?每亩都能有五六石之多?”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帝王难得一见情绪外泄,满脸充斥着急不可耐。

    林碧玉当即给予肯定答复。

    而得到确认的康熙此时却陷入了一阵恍惚,片刻后,又问:“究竟是歪打正着还是已经研究彻底完全掌握了技术?再来一次,你又究竟是否还能复刻成功?”

    林碧玉亦回答得铿锵有力,“莫说再重来一次,便是重来百次千次万次,儿臣都能成功。”

    顿了顿,接着说道:“只要给儿臣足够的土地和人手,儿臣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培育出上好的粮种投入民间使用。

    届时再安排好地方官员尽职尽责为百姓科普经验,教会百姓如何更科学地种地……相信再用不了多久,皇土之上无饿殍便再不是天方夜谭。”

    康熙“蹭”地一下站起身,激动得脸都红了,当即说道:“朕会将手里的皇庄全部先挪给你使用,人手,你要多少有多少!无论还缺什么,随时都可以来找朕,朕定倾力满足你!”

    冷不丁目光扫过老四,他又补充道:“事关天下苍生,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朕希望你暂缓一切,先全心全力做好此事,等将来……如此前无古人的不世之功,足以令你名垂青史万古流芳,可保林家至少五代荣光。”

    两口子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如何还能听不出这话里的暗示?

    胤禛的脸色一下子就微妙起来,心中甚是郁闷,不过他倒也没有丝毫意见。

    正如亲爹所言,事关天下苍生,其他什么都可以往后靠一靠。

    而林碧玉就更没有二话了。

    原本她还想着年纪太小生孩子不好,对大人孩子都不好,若能再拖三五年就差不多了。

    谁想还没等她想出一个完美的理由来,这会儿倒是收获了一个意外之喜。

    当下应得痛快,又道:“儿臣这就回去整理笔记……不过东西太多且稍显杂乱,整理起来怕是要花费不少时间……”

    “无碍,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不必太过着急忙慌,最要紧的是仔细。”

    “是,儿臣明白。”

    随着消息传开,骤然一石激起千层浪。

    京城上下一片震动,几乎都快要将林家的大门给踩烂了。

    身居宫中的林碧玉虽不是谁都能见到的,但却也难免招惹来不少嫔妃、皇子、妯娌……一个个就跟那闻着血腥味儿的鲨鱼般,恨不得一拥而上。

    最终还是惹得康熙狠狠发作一通之后众人才收敛起来,还给她一片清净。

    白天游走于各个皇庄,晚上回来还要抽空整理几年攒下来的众多笔记,真真是忙得脚不沾地,不得片刻清闲。

    不过短短数日,她便肉眼可见地消瘦许多,本就纤细的身材越发单薄。

    胤禛瞧着十分心疼,挣扎许久还是忍不住劝了句,“虽说事关重大不容耽误,但你也犯不着如此拼命是不是?倘若你不慎累坏了身子,不是反倒更耽误事儿?”

    “不必担心我,我心里有数。”

    林碧玉勾起唇角,疲惫的眉眼之间却难掩诡异亢奋,“等小麦一事步入正轨以后我就去研究研究水稻。

    终有一日,我要这天下所有人都能吃饱饭,我要这五湖四海再无饥饿!”

    那一双眸子比这世间任何一种宝石都还要更加璀璨耀眼,如同漆黑深夜的一束光,照亮了这片富饶却还暂且贫瘠的土地。

    “会有那一日的,一定会。”

    第107章

    “太太不好了!荣国府被围了!”

    “什么?”贾敏一脸懵逼,问:“何人所为?那可是荣国府!”

    是啊,那可是荣国府,所以还能有谁呢?

    “自然是圣上下的旨啊!不止是荣国府,还有宁国府也一同被围了,现在正抄家呢,全家上下所有主子奴才全都要抓去下大牢了!”

    贾敏大骇,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险些当场昏死过去。

    “太太……”

    “怎么会?这也太突然了,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贾敏面色惨白,魂不守舍地喃喃自语。

    可仔细想来,果真很“突然”吗?

    并不。

    从当年贾元春那档子事儿就不难看出,当今圣上对荣国府其实早就厌烦极了。

    或者更准确点来说,他厌烦的也并不是荣国府,而是包括荣国府在内的那一群所谓的豪门勋贵、一群占尽了朝廷好处却只会整日招惹事端霍霍百姓的臭虫。

    贾元春的结局其实就是一个不详的信号啊。

    甚至再往前推,早在甄家覆灭之时,一切就已经有迹可循了。

    现如今终于轮到了宁荣两府,而在这之后又究竟会是谁呢?

    无论是谁其实也都罢了,最终结果反正谁也逃脱不掉。

    想明白这一点,贾敏顿时心如死灰,呆坐在椅子上,一瞬间仿佛失去了魂魄。

    即使早就与那边撕破了脸皮,这几年也再无往来,可临了至此,她却还是忍不住一阵恍惚,痛心疾首。

    荣国府,是她的父亲一刀一枪拼杀而来,是无数次豁出去性命才换来的荣耀,那里面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染着父亲的鲜血。

    叫她怎能不痛心啊。

    不知不觉间,泪水早已打湿了脸庞。

    “太太……您可千万不能在这当口犯糊涂啊,莫说老爷会不会体谅您原谅您,单单朝廷那一关圣上那一关就过不去。

    纵是不为其他,您也该为自己的三个儿女想一想啊,这大好的前程可万万不能平添挫折事端了。”

    素心苦口婆心地劝说着,生怕她又一时糊涂干下蠢事。

    好在贾敏早已对自己的亲娘死了心,并没有豁出去一切的打算,只是沉默半晌后长叹一声,“多拿些银钱去打点打点,不求其他,只别叫那起子混账冲撞了女眷。”

    狱卒并非是什么对自身各方面素质都要求很高的行当,难免有一些混账东西混在其中。

    平日看着倒还好,一旦遇上那落难的女眷,只怕少不得生起一些坏心思。

    都是官宦人家娇养出来的娇花儿,若非落难,根本就是普通人这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仙子般的人物,冷不丁……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虎落平阳被犬欺,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从古至今都是这么个道理。

    旁的她都可以不管不问,但这一点她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

    “你只放心去罢,这件事即便老爷知晓了也不会怪罪的。”

    贾敏很了解自家男人,哪怕这个时候再怎么想划清界限,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无辜女眷被霍霍了。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彼时,林如海也已经吩咐了人前往打点,目标与贾敏完全一致,丝毫不怕旁人闲言碎语,不怕受牵连。

    而有了足够的银钱又有林如海这位一品大员亲自出面,底下的人自是一万个上心重视,根本就生不起一星半点儿不好的心思。

    说不上以礼相待,却也绝没有趁机作威作福、动辄打骂的现象,对那一个个出落得如花似玉的姑娘、奶奶更是避而远之,生怕引起误会招惹麻烦。

    案件审理十分迅速,前后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关于两府的判决就有了最终定论。

    宁国府的贾珍贾蓉父子二人惯常欺男霸女作恶多端,手里都沾了人命不说,仅仅只是曾经在孝懿皇后的丧葬期间寻欢作乐这一条,就足够他们人头落地了。

    皇后身死,那是国孝。

    真真是狗胆包天,目无王法,死罪丁点儿不冤。

    再到荣国府。

    贾母是不曾在外作恶,但内宅阴司却不少沾,手里也有几条人命,不过那都年代久远了,人证物证早就没了七七八八,想要板上钉钉十分艰难。

    又顾及已逝老国公的面子,顾及她已是这样大岁数的人了,又经此一劫惊吓过度,眼看也没有几年好活的人,是以上头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同她计较了。

    其次就是荣国府的大房几口人——贾赦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蛋玩意儿,与宁国府那父子二人也就是半斤八两,欺男霸女、强取豪夺、视人命如草芥,故而一样被判了秋后问斩。

    贾琏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再烂也就是烂在男女之事上,其他当真是对什么都没兴趣。

    偏偏,别看他名声臭大街,玩得又花花,简直就像那色中饿鬼一般,恨不得是个美人就往床上拽。

    但仔细调查再三却发现,这些年他那一堆混乱如麻臭烂不堪的关系中,竟没有一个是被强迫的,从来没有。

    负责调查他的那几个官员不敢置信地查了又查,最终还是不得不相信了这个看似荒谬的事实,一时间看他的眼神都不由得变了。

    能,太能了。

    不过更能的还得是他家那位奶奶,那可真是个给足了钱什么人命官司都敢插手的能耐人,完全是非不分,狂妄跋扈至极。

    也正因她经手的烂事实在太多,印子钱一事终究也还是没能藏得住。

    即便她想方设法将那一屁股烂账都扣给了王夫人,但做过的事又怎会没有痕迹呢?只看上头想不想较真罢了。

    倘若她一辈子循规蹈矩不曾作恶也就罢了,看在她也是被蒙骗的份儿上,康熙兴许还能网开一面。

    奈何她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人,结果自然只能是数罪并罚,死罪难逃。

    除此以外,邢夫人和迎春是完全没犯过什么事,查清楚之后就被放了出来。

    而二房那几口子里面问题最大的却是王夫人这个内宅妇人,同样腌臜事一堆,印子钱也有她一份不说,竟还胆敢藏匿甄家财物。

    当那硕大一笔财物从库房一一搬出堆在眼前,别说前来查抄的官员了,就连贾家自家人都齐刷刷傻了眼,错愕惊骇不已。

    藏匿罪臣财物……这可真真是老寿星上吊,活腻味了啊!

    蠢,实在是太蠢了。

    王家这一老一少姑侄俩,俨然都是那愚昧无知到令人发笑的蠢货。

    都说娶妻不贤祸三代,这贾家竟是娶回来一个还不够,还又弄一个回来,究竟什么逆天“福运”哦?

    难怪大厦塌得如此之快,真是人人都有一份功劳呢。

    不幸中的万幸,除她以外的二房其他人都没有什么破事沾手,好歹还留了一个最宠爱的小儿子,家中孙辈、曾孙也都全须全尾的。

    旁人都在感叹贾家也算是祖宗保佑了,没彻底断了根,偏偏贾母对这个结局却并不满意。

    万分不满。

    “太太,贾……贾老太太在门口,说是想见您一面……”

    第108章

    自己的亲娘,她还能不了解?

    根本不必见,她都能够猜得到她究竟想说什么做什么。

    许是先前她与老爷“出手相帮”令老太太产生了什么错觉幻想罢。

    可笑也不想想究竟是谁要收拾贾家,竟还能有此妄想,可见真真是老糊涂了。

    贾敏根本不想见她,也懒得跟她掰扯,闻言直接就出言拒了,淡淡说道:“宅子给了,银钱也给了,全当是还了最后那点母女情份,再多的我也无能为力,只将人劝走吧。”

    能做的她都已经做了,自是不怕旁人再有什么闲话可说。

    她问心无愧。

    然而贾母显然并不这样认为。

    听闻贾敏不肯见她,她当即便拉下脸来,在门口哭道:“我捧在手心里疼了一辈子的宝贝女儿,事到如今竟连家门都不准我踏进一步,真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国公爷,你快睁开眼瞧瞧吧,咱们这是生养了一个什么样的白眼狼啊!作孽啊!”

    若是过去,高高在上的贾母自是做不出这种泼妇骂街的行为,但如今落得这般境地,她早已经不是曾经那个超一品国公夫人了。

    如今的她,已然被逼入绝境,自是无所不用其极。

    可惜任凭她如何卖惨哭嚎也好,还是指天骂地也罢,什么招数贾敏都不接,只由着她。

    眼看她都已经摇摇欲坠了,林家的门房这才忍不住说道:“从事发到你们出狱,这期间咱们家老爷和太太可没少替你们操心打点。

    若不然你们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可能全须全尾地走出来?走出来之后又如何还能有大院子住,有衣裳穿有口饭吃?合该流落街头乞讨为生才是。

    林家对你们贾家可以说已是仁至义尽,您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难道非要逼得我家老爷太太去跟圣上对着干?非得闹得林家也家破人亡您才肯消停不成?

    这人呐,得讲良心,可万不能贪心不足啊。

    老太太,您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对方摆明就是来胡搅蛮缠的,这话自然不是对她说的,也不是问她的。

    真正的目标其实是旁边路过、围观之人。

    该张嘴时就得张嘴,哪儿能叫这贪心的糊涂老婆子将林家架起来放在火堆上炙烤啊?

    果不其然,一些不知具体内情的人听到这番话之后立即就转变了看法,转而调转枪头,开始对着贾母指指点点,唾弃鄙夷的声音不绝于耳。

    尊贵了一辈子的贾母哪里能受得了这个?

    哪怕来时就做好了豁出去脸皮的准备,可真正被人围在中间戳脊梁骨时,却还是不由得满面臊红羞愤难当。

    本就身体不好,现下一时急火攻心,当即便两眼发黑倒头晕死过去。

    所幸还有个忠仆鸳鸯寸步不离搀扶着,否则这一下栽倒过去,保不齐就该交代在这儿了。

    眼看人被架着离去,林家人都不由得狠狠松了口气,满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却谁想没过两日这老太太又来了。

    这回来竟是二话不说直接跪在了门前。

    无奈,贾敏不得不出来了。

    乍然见了面,她却险些没认出来人。

    原本精心养护得还算茂密的银发已变得稀疏,凑近些甚至能够看到一块一块的头皮。

    原本圆润富态的身材也消瘦了许多,而一旦没了肉支撑,松弛下垂的皮便再挂不住了,耷拉着与脖子连成了一体,苍老粗糙如同老树皮,着实有些吓人。

    贾敏下意识退后一步。

    约莫有四五年没见了吧?就成这样了?

    纵使不懂医术,贾敏也能够瞧得出来,这黄土仿佛都已经埋到老太太的脖子了。

    一时间,心下那叫一个五味杂陈。

    “敏儿!你可算是愿意见我了……不到这一步你便死活不肯与母亲相见,你真真是好狠的心呐!我的敏儿,我那自幼便孝顺乖巧至极的女儿究竟上哪里去了……”

    贾敏皱皱眉,示意身后带来的几个婆子强行将人拽起来,叹气道:“老太太委实不必如此做派,今儿您便是将我架在火堆上烤死了,我也还是没法子成全您的妄想。

    贾家犯下过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皇上发了狠要惩治你们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您逼我又有什么用呢?一品大员是位高权重不假,走出去十个有九个人多少得给三分薄面,可那是当今圣上啊,您这不是成心为难人吗?”

    谁知贾母却说道:“女婿办不成的事,不代表旁人也办不成。圣上可以不给臣子面子,总不至于连亲儿子的情面都不看了吧?你去求求碧儿就成了。

    四阿哥待碧儿一片痴心世人皆知,只要碧儿开口,必定没有不应的道理。况且碧儿还研究出了极高产量的麦子,她就是大清的大功臣,是立下了不世之功的大功臣,皇上岂能连这点脸面都不给?”

    见她竟将主意打到自己女儿的头上去,贾敏顿时冷了脸。

    “拿着碧儿辛苦挣来的功劳去换你们家的荣华富贵,老太太可真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不过我奉劝您还是死了这份心罢!

    您怎么逼迫我算计我也都罢了,看在您生养我一场的份儿上,我勉强睁只眼闭只眼不同您计较,但您想将手伸到我女儿的身上?做梦!”

    说着,上前几步来到跟前,几乎是贴着贾母的耳朵,低声道:“您也说了,四阿哥待碧儿一片痴心世人皆知。

    既是如此,他自然也是见不得任何人欺负碧儿的,对吧?”

    柔弱的声音却带着蚀骨的寒意,如此冷漠无情。

    “老太太,看在母女一场的份儿上,我奉劝您安分些。

    眼下该清算的清算完了,圣上也没心思再管你们,老老实实夹起尾巴来过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可倘若您非要上蹿下跳地折腾……

    即便是从前的荣国府,在人家真正的天潢贵胄面前也都不算什么东西,更何况如今?别自作聪明了,真惹急了四阿哥,人家捏死你们一家子比捏死几只蚂蚁都简单。

    认清现实吧,认命吧。”

    第109章

    “我真是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林黛玉憋得小脸儿都红透了,还是没能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

    到底是长辈。

    “姐姐都不知道,我听母亲说起此事时都快气死了,怎么就这么能算计呢?姐姐又没欠她家什么,她倒真敢想!”

    林碧玉好笑道:“老太太本就是上了岁数的人了,头脑不比年轻人,又逢此次大难,难免遭受不住打击……也实属情有可原,你同她计较什么?”

    林黛玉愣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忍不住笑,“姐姐如今是越发促狭了,可见小日子过得甚好呢。”

    骂人脑子有病就直说好了,偏还说得这样委婉动听。

    但凡碰上个稍稍单纯些迟钝些的,保不齐还要信以为真,果然拿她当成那良善软弱之人了呢。

    姐妹二人正说笑着,抬眼就看见胤禛拉着张脸走了进来,身后还坠着个小尾巴。

    “四嫂。”胤禟先是乖顺地见了个礼,随即也不等她说话,蹦跶着就窜到了林黛玉跟前,“林姐姐~”

    声音荡漾得不像话,黏糊糊的别提多腻味了。

    林黛玉顿时红了脸,扭头不想搭理他。

    这人就是属城墙的,好话赖话凭你说,他只左耳进右耳出,该怎么着还是那死样子。

    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脸皮厚的人,实在难对付得很呢。

    “林姐姐怎么又不理人?不过也无所谓了,林姐姐这样清冷孤傲的样子也好看极了。”

    “你……你不要脸。”咬牙切齿,恼羞成怒。

    偏偏那就是个没脸没皮的,嬉笑着越发来了劲。

    林黛玉都不敢骂他了,生怕将他给骂爽了。

    一旁,林碧玉止不住地摇头失笑,无奈极了。

    按照父亲的想法,本应是要求个恩典令妹妹自行婚配的。

    可谁知却出了岔子。

    当年大选之际,原本已经有所暗示的康熙不知为何突然反悔,将妹妹给留牌子了。

    虽至今未曾指婚,却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记名秀女没有自行婚配的权利,嫁谁不嫁谁全看皇帝心情。

    想到这儿,林碧玉不禁又感到一阵闹心,尤其是目光扫到老九那张美丽却实在愚蠢的脸时,更气不打一处来。

    虽然没有掌握到什么实质性的证据,不过她们都一致认为,定是这狗东西背地里悄咪咪干了点什么才致使康熙突然反悔。

    恐怕只等他年纪到了,或是妹妹松了口就该指婚了。

    不过,这奸诈小人折腾来折腾去,却还是算漏了一点——有她这么个姐姐杵在这儿,倘若黛儿果真还是不情愿,他也休想得逞。

    正如贾母所言,凭她如今功劳,只要不是涉及到什么朝政要事,康熙也不会抠抠搜搜不给点面子,想给妹妹换个自由身总是能够的。

    届时,老九这头妄图拱自家小白菜的野猪就吃屁去吧!

    林碧玉冷哼一声,收回隐隐不善的目光,转头轻声询问:“爷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我听说贾家那位老太太能折腾得很……”眼底划过一抹厉色,“我想着,该是叫她认认人了,省得什么人都敢瞎惦记。”

    这位向来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少说得叫人脱层皮不可。

    林碧玉赶忙摇头,叹道:“她已经那样了,还有几天可活的?倒是她家里那几个小姑娘,猝不及防遭遇此等变故,指不定是何等惶恐难安呢。

    日子已是够苦了,就别再吓唬她们了,叫她们安定下来好好过日子罢。”

    胤禛有点不甘心,不过却还是选择尊重她,“行,听你的。”

    许是嫌某个狗皮膏药实在太烦了,没一会儿林黛玉就起身告辞,“姐姐可有什么想吃的?等下回我给你带来。”

    林碧玉笑盈盈地摇头,瞥了眼低垂着脑袋的“可怜小狗”,毫无怜惜,甚至使了招“痛打落水狗”。

    “我随时想出去就能出去,回家看看你们也就是顺道儿的事,你往后就少往宫里跑吧,怪折腾的。”

    胤禟猛然抬头看她,漂亮的眸子里溢满了悲愤,满满尽是不敢置信、敢怒不敢言。

    林黛玉却是乐了,转身离去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等着那道背影彻底消失不见,胤禛这才蹙眉道:“人家姑娘摆明对你避之唯恐不及,你何苦还硬往前凑?也不嫌丢人。”

    “这有什么好丢人的?倘若四嫂当初对你也是如此态度,你就要轻易放弃了不成?那你的爱也太浮于表面了,根本就是侮辱了‘爱情’二字!”

    被反将一军的胤禛顿时噎个半死,眼瞅着脸就黑成了锅底。

    “你嫌丢人我不嫌,追心上人嘛,不寒碜。

    再说了,她若果真厌恶我便也不是这般态度了,她若果真厌恶我,我自然也不会如此纠缠。既然不是厌恶,那就代表我还有机会,我又为何要放弃?

    你就别跟着瞎裹乱了,当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自个儿度过风雨迎来灿烂阳光,却反手就要撕烂我的伞,你可太歹毒了!”

    说完,就气鼓鼓地走了。

    胤禛也气得够呛,呼吸声都粗重了几分。

    半晌,林碧玉挑眉轻笑出声,“这小王八蛋,搁这儿指桑骂槐呢。”

    “你觉得他和……有可能吗?”

    “兴许吧。”

    至少目前为止,妹妹对他还是处于避之唯恐不及的状态。

    不过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妹妹不接受他却也不是厌恶他排斥他,相反,跟他相处还显得挺自在。

    兴许连妹妹自己都不曾发现吧,她与他在一处时是很生动的,嬉笑怒骂,自在随意。

    第110章

    “鸿儿慢些跑,小心马车。”

    “你这孩子真是……越发调皮起来,仔细我回去揍你。”

    不同的两道声音,却是同样熟悉而又陌生。

    经不住好奇,林碧玉掀开帘子一角悄然循声望去。

    只见其中一人梳着妇人发髻,眉心一点胭脂记,更显妩媚动人。

    另一人则梳着姑娘的发式,身材丰腴脸若银盘,举止娴雅仪态端庄。

    甄英莲,薛宝钗。

    有几年没想起过这两个名字了?

    冷不丁就这样在大街上偶遇,竟恍如隔世般。

    不过最叫她注意的还是她们二人中间的那个小男孩——约莫七八岁的样子,眉眼与甄英莲有几分相似,又隐隐有几分薛宝钗的神韵,生得格外玉雪可爱。

    只要没长残长歪,只要按照目前这个模样老老实实等比例长大,可以想见,将来必定会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在瞧什么?”胤禛好奇询问。

    又瞧了一眼,她才放下帘子收回目光,“见到了两位故人,以及一份好奇多年的惊喜。”

    当年甄英莲跟随母亲离开贾府时特意前来告别,她便已经察觉到了异常——怀孕了,甄英莲怀上了薛蟠的遗腹子。

    所以薛姨妈要将人“赶”出去,因为生怕被王夫人知晓,再招来灾祸。

    所以原本奄奄一息几乎就要彻底垮掉的薛姨妈竟又挺了过来。

    可笑王夫人费尽心思算计薛家的财产,却打死也不会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吧?

    可惜,王夫人死了,若叫她亲眼见一见此情此景,想必脸色定然十分精彩。

    机关算尽,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林碧玉微微扬起唇瓣,笑容不无讽刺。

    出于好奇,她便差人去打听了一下薛家的情况。

    意料之外似乎又在情理之中——薛宝钗迟迟未曾许配人家,甚至仿佛压根儿就没那方面的动静,整日只忙于打理薛家的生意,一面精心教养自己的侄儿,日子过得平淡却也充实。

    “她向来心气儿高,等闲男子必定入不了她的法眼,偏偏薛家又只是个商贾之家,注定入不了贵人们的法眼,再加上病弱老母和一个幼年侄儿……这如何能撒得开手?

    不过倒也的确不愧是她,能有这般魄力。”林黛玉感叹道。

    “别寻思旁人了,快来看看你自个儿的嫁妆,再过两日就要送进阿哥所了,若有什么缺的得赶紧补上才是。”

    林黛玉顿时红了脸,咕哝道:“有什么好看的,你和母亲都反反复复琢磨不下百遍了,必定再周全不过,哪里还用得着我操心。”

    “那倒也是,一切都有咱们呢,你只安心等着做新娘子罢。”

    “姐姐又取笑我。”

    “哪儿能啊……不过说真的,我是没想到折腾了几年,到头来你竟还是被老九给成功攻略了,真是便宜他了。”林碧玉撇嘴轻哼,“你是不曾瞧见,那小子最近可真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脸都要笑烂了。”

    林黛玉害羞偏头,轻声道:“起先我的确对他擅作主张强行将我留牌子记名而气恼万分,只觉得这人不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家人,真真是霸道得很。

    可后面才发现,他并无任何强迫之意。”

    违背她的意愿留下牌子仅仅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机会罢了。

    所以,尽管早早留了牌子,圣上却迟迟未曾赐婚。

    因为他还在努力,还在等。

    倘若到头来她仍是不肯的,这赐婚对象就该换人了。

    “这几年里不论我如何冷眼待他,他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只恨不得是将脸皮抹下来揣兜儿里在追着我跑……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又不是那铁石心肠。”

    “说到底还是应了那句老话——烈女怕缠郎啊。”林碧玉啧啧摇头。

    果然啊,想要成功追到女神的头等要素就是得脸皮够厚才行,得有百折不挠的精神,只要说服自个儿豁得出去不要脸了,一切便皆有可能。

    瞧瞧,水灵灵的小白菜还不是被那臭野猪给拱了。

    气人。

    恨恨咬牙,转瞬面对妹妹那张青涩的面庞时,不禁心下一酸,拉着她的手不住地絮絮叨叨,“虽说那小子性情嚣张跋扈,骨子里有股阴狠劲儿……这也是我一直不太满意他的缘故之一。

    不过这几年我冷眼瞧着,他待你倒也的确是一腔真心满腹热情,属实算难得。

    换个思路来看,这脾气不好也并非没有好处,至少遇事能冲在前头挡得住,至少绝不会叫你被旁人欺负了去,总比那些个性情温吞软弱的男人强上百倍不止。

    我的妹妹这样好的一个人儿,定得是那顶天立地的真男儿才能配,那小子……勉强算合该吧。”

    林黛玉不禁捂嘴笑起来,“若叫他知晓姐姐这样认可他,想必更要乐坏了。”

    “可别叫他知道,得时刻给他紧着皮呢,不能叫他太膨胀了。”

    “是是是,都听姐姐的,我定不叫他知道。”

    林碧玉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头顶,眼神复杂极了,“我的黛儿啊,这辈子定能幸福到老,合该是泡在蜜水里的才对呢。”

    什么神瑛侍者什么还泪什么吐血早亡,去他奶奶个腿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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