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悯微瞧着视线里这倒过来的世界,疑惑道:“不过为什么会来捆你?”
“废话,它上次捆的就是我!你什么都不改直接发动,它当然来捆我!”
“我捆过你?”
“昆吾山上就你我二人,你不捆我捆谁?”
温辞直咬碎一口银牙,他深呼吸一口,问道:“万象森罗呢?”
“万象森罗是什么?”
“就是你那金镯子!”
叶悯微别扭地扭了扭头,查看自己的双手:“不知道,过来的时候丢了。”
“丢了?你知不知那……算了,你不知道!”
温辞面色铁青,眼下他和叶悯微背对背捆得结实,就这么吊在高索之上摇摇晃晃,简直不能更滑稽。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呼救,让下面的人接他们下去。
他抬眼看向站立在一头木桩上的江虎盛,只见那人再没有挑衅神情,正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他再看一眼下面的观众,人已经是刚才的三倍多,所有人都翘首以盼,兴高采烈地看着他们。
温辞暗自提了一口气,对叶悯微低声道:“不要乱动,躯干绷紧,四肢放松。”
“怎么了?”
“你听好,绑着你我也能走到那头木桩去,我才不会输给那索上虫!”
都斗到这个地步了,话也都放出去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他就算摔死也不可能认输!
温辞脚背与腰腹使力,摇晃间一个旋身硬生生拖着叶悯微站在了绳索上。叶悯微十分听话,居然真的全身放松挂在他身上,甚至还有闲心赞叹道:“你真厉害啊!”
她这句话本该淹没在观众们的掌声与叫好声里,偏偏还是让温辞听了个清楚。
温辞气不打一处来,骂道:“闭嘴吧你!”
这边两个人水深火热,那边谢玉珠也是焦头烂额。她追着灵活逃窜的野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野狗在街头行人的脚之间来回奔逃,谢玉珠一路弯腰,双目紧盯着野狗边扒拉人边跑,一翻追逐之后,她衣服也刮破了头发也蹭散了,终于把野狗逼到了墙角。
谢玉珠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她拿出从饭馆顺来的一根肉骨头,勉力勾引道:“嘬嘬嘬,看这是什么?是骨头!放下镯子来吃骨头!”
野狗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吼声,它怀疑地瞧着谢玉珠手里的骨头,犹豫地往前走几步,伸鼻子嗅了嗅。
谢玉珠感觉到它的牙齿有所松力,双眼发光道:“对对对,乖狗狗!”
她说着就伸手去拿镯子,手捏住镯子的刹那,野狗那滴溜溜的黑眼珠子蓦然一转,愤怒地落在她身上。它瞬间咬紧了嘴里的镯子往后退,完全不为那骨头所动,仿佛是铁了心要守护这个新玩具。
谢玉珠同时抓紧镯子,她咬牙切齿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别怪姑奶奶我不客气!”
说着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出吃奶的劲儿拼命往外拔镯子,边拔边骂:“又吃不了的东西你这么起劲儿干嘛?抢别人东西好玩是嘛!坏狗!快吐出来给我!松口呀!”
于此同时,正一个前进一个倒退,勉勉强强在绳索上走动的温辞和叶悯微瞬间身体调转,面对面重新被捆了个结实。
动荡间两个人差点掉下绳索,观众们一阵惊呼。只见温辞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引着叶悯微的胳膊一起攀住绳索,再次将二人吊住。
观众们掌声震震,口哨声满天飞,温辞手臂上青筋暴起,他大骂道:“哪里来的混账,居然把万象森罗当玩具使!”
那边谢玉珠和野狗一个拽一个咬,脱手了的再去抢,脱口了的再去叼,镯子就在这一人一狗间来回折腾。
这边绳索上的温辞和叶悯微跟着来回折腾,一会对面绑,一会儿后背绑,一会儿抱着绑,横着绑竖着绑,各种花样轮番上演。全靠着温辞反应快又技术高超,几番险象环生居然也没掉下绳索。
到另一头的木桩的短短路程,两人走得比西天取经的路还要艰难漫长。待快到终点时,温辞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他这口气刚松到一半,只觉怀里一松,束缚他的力量蓦然消失。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温辞就伸手抓住叶悯微,被她拽得往下直坠,攀住绳索将叶悯微吊在半空。
叶悯微的双脚在三人高的空中摇摇晃晃,温辞咬紧牙关拽着她的胳膊,愤恨道:“这夯货吃错药了吧!”
不停转模字也就罢了,还突然解除术法,真是胡折腾!
底下的观众以为这又是什么花样,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准备鼓掌的手都举在半空了。偏偏温辞手心出了汗,滑得他攥不住叶悯微的手臂,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滑,胳膊留下几道红痕。
叶悯微看了抓住自己的那只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再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高度,叹息道:“腿要摔断了。”
温辞的瞳孔紧缩,咬紧下唇。
叶悯微正想着怎样掉下去能伤得轻一些,攥住她的那只手突然发力,她被甩得腾空一个转身,然后就全无挂碍地掉了下去。
天旋地转间,她的腿上没有生出断裂的疼痛,而是落进某个温热的怀里,鼻息间全是潮湿的花香。她被抱着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慢慢停下来。
在周围观众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里,叶悯微晕眩了片刻,只觉得周围模糊地围上来许多人。她支起身体看向自己身下的温辞,迷惑地说道:“你怎么认输了?”
是她要掉下去,又不是他要掉下去。他本可以赢的,他不是说一定要赢的吗?
温辞躺在地上,汗湿了额上发丝,也湿了发间绑铃铛的绳子。春日阳光里,他的皮肤仿佛上了釉的白瓷般,那如画的容颜上复现出复杂难解的表情
最终他只是咬着牙,一字一顿道:“用不着你管。”
温辞一把将叶悯微推开,这动作似乎带动了他刚刚摔出的伤,他吃痛地捂着肩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即便是落败掉下绳索,温辞气势也不弱,他对那已经从木桩上下来的江虎盛道:“今日算你走运,放你一马。”
江虎盛目睹了刚刚那一番精彩绝伦的走索过程,也实在无法夸口,面露惭色抱拳道:“老兄索上功夫确实远超江某,老兄的索上花样我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温辞额上青筋跳了跳,他这一番迫不得已的表演实在不想得到任何人的夸赞。他对于周围观众的叫好也没有多理会,转过身去拨开人群,径直离去。
叶悯微从地上站起来,在后面大声喊他:“温辞!”
温辞头也不回,脚步走得飞快,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中。
“我攒够钱了。”
她从怀里拿出那两张银票举在半空,补充道:“一千两。”
“什么!一千两啊?”
“真是一千两!”
“这么多钱……”
这巨额银票够普通百姓无忧过一辈子的,叶悯微一拿出这两张银票,周围便爆发出惊叹声,所有人目光都集中这那两张银票上。后面还有人踮起脚吵嚷着张望,惊讶之后便有许多眼睛里露出贪婪神情。
那已经走出去好远的身影一个旋转,色彩缤纷的衣摆一阵飞舞,温辞黑着脸走了回来。
他攥住叶悯微的手腕就快步往前走,冲出人群七拐八拐,一直走到无人处,温辞才放下手。
他冷着脸回头望向叶悯微,说道:“你干什么呢?炫耀你腰缠万贯吗?想被谋财害命吗?”
叶悯微摇摇头:“我想和你说话。”
温辞皱眉望着她片刻,“一千两银子”和“和你说话”两段信息在脑子里转悠几圈,他终于想起了那天摘月楼楼梯前他们的一番对话。
他嗤笑道:“随口一说的话你也当真,谢家小姐对你倒是真好,一千两说给就给。”
“这是我的报酬。我假扮她待在房间里,还有带她看魇术赚来的。”
“你带她看魇术……”温辞说着说着声音却低下去。
他看向叶悯微手里那两张银票,若有所思:“所以你会进梦魇,不是因为好奇,是因为……”
“因为要攒钱见你。”
温辞的神情莫测,他沉默一瞬,嘲笑道:“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吗?如若我开口要一万两呢?”
叶悯微不假思索:“那也攒给你。我有求于你,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温辞慢慢抬起眼睛来,看向叶悯微。她披着灰色的斗篷站在墙边的阴影里,望着他的眼睛迷蒙如大雾弥漫,白色的发丝随风飘荡,拂过她的眼睫,越过她的鼻骨飘进阳光中去。
很多很多年以前,大约要追寻到一个甲子之前的岁月。那时她的头发还未全白,眼睛也没有那么不好,某一日走了三十里崎岖的山路,徒手爬上山崖,满身泥土,伤痕累累地站在他面前。
那时他们常常争吵,他经常躲起来等她来找自己。那次他等待的时间格外长,原本要发火来着,见她这个模样反倒怔住了。
——你不是大能吗?你不是会很多术法,腾云驾雾无所不能吗?怎么……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那时候她不以为意地擦去脸上的土,不知道自己的指甲已经断了,甚至还把血也擦到了脸上。
——上次你不是说,不许我用术法找你吗?
他想说那是气话,却又说不出口,只能怒道——我说不让你用术法你就不用术法,你什么时候这么听我的话了!
她偏过头去,一派认真——是我有求于你,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个自幼修道的术法天才,从小到大没走过几步路,也不曾攀过一寸山的人。只不过是他一句气话,她也认认真真地照做了。
数十年的时间过去,她忘记了一切,却还是一点儿也没变。
只不过那时候他还是个需要抬头仰望她的孩子,如今他已经长得很高,落下的影子都可以将她完全笼罩住了。
“骗子。”温辞低声说道。
“什么?”
他并不回答,也不收那一千两,只是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请你帮我,帮我想起我自己。”
温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帮你找记忆对我有什么好处?”
叶悯微低下眼眸,她认真思考了一番这个问题,有些苦恼地叹息道:“不知道。不过真的没有吗?”
“你没有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吗?我没有可以为你做的事情吗?”
她靠近他一步,诚恳看着他的双眸。
温辞同时后退一步,攥紧拳头。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满小巷,两人安静无声地对峙着,时间仿佛滞留在数十年以前又仿佛在今日,暧昧不明。
偏偏在这时,一道石破天惊的呼喊声打破了寂静。这声音带着哭腔,嚎道:“师父!我终于找到你了!”
温辞和叶悯微从寂静中解冻,一齐转过头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满眼泪汪汪地冲他们招手,正是命途坎坷的谢玉珠。
而在她身边站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身穿一件破旧但干净的藏青色道袍,身上露出道袍的部分都缠着白色布条,就连左半边脸上都缠着白色布条遮住了左眼。
这模样活像是受了重伤刚包扎好就从医馆里跑出来的病人。
然而被布条裹了大半身体的男人竟活动自如,右手提着一只叼着包子的黄狗,左手拿着一根长杆。杆子上挂着一块同样洗得褪色的旗子,上书:神机妙算。
打扮古怪的算命先生看见温辞与叶悯微,便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摇着头说道:“察见渊鱼者不祥,未老而先衰;悔吝无方者不幸,穷追而必伤;昏而未觉者不知,妄行而失路。”
“三位可真是这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数一数二的倒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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