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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1章 苍术

    深夜荒郊的破庙里一派宁静。

    四个人在草堆上坐着, 烛光灼灼,温辞、叶悯微与谢玉珠包围着苍术,三道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俨然是三堂会审的气势。苍术倒十分从容, 掐指一番, 说道:“各位快些问, 这时辰不巧,我马上就要休息了。”

    温辞冷声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在下一介无名之辈,何必深究。”

    “都说策因善占,你却比策因先一步找到我们,难道策因还不如一个无名之辈?”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 善占者亦如是。各位当我是不知名的世外高人便好。”

    苍术一点儿也不谦虚。可是他这一身破旧道袍, 瘦骨嶙峋, 还缠满布条子,完完全全的落魄相,半点儿高人的样子都没有。

    他扶了扶左眼上的布条子,笑眯眯地说:“各位不必担心, 我既不会魇术也不修行, 就只会算个卦而已,又能做什么呢?我既然来了这里,便是知道各位需要我, 终究会带我同行。有我在身边, 便是策因也找不到各位。”

    温辞轻笑一声,他把手搭在膝盖上, 俯身靠近苍术:“我们需要你?你可真是乐于助人啊,你就不想从我们身上获得什么?”

    苍术沉默片刻, 在众人的注目下往后一塌靠在墙壁上,笑道:“正是闲适春夜,诸位又对在下十分感兴趣,那在下便讲个故事。”

    出人意料的是,苍术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若故事是真的,那便坦诚到了露骨的地步。

    他说许多年以前,有一个人学了些占卜之术,碰巧有些天赋,学得不错。然后他便悲哀地算到,自己这一生实在是倒霉透顶,将要厄运缠身,颠沛流离,盛年而亡。

    他实在不甘心,占卜能力又确实出色,于是他左找右寻,还真寻到了一个改命的方法——去偷别人的好运。以某种方法拿别人命里的幸运,去填自己命里的窟窿。

    “那我们之所以这么倒霉……”谢玉珠打断苍术,手指在自己和叶悯微、温辞之间转了个圈,意有所指。

    “哦,诸君都是天生的倒霉蛋,和在下全无关系。”苍术不假思索。

    “……”

    谢玉珠不知是喜是悲。

    苍术笑眯眯地继续讲述故事。

    这人靠着偷别人的好运,如愿以偿地苟活于世,只是偷来的命数倍加坎坷。

    在他得以延长的生命里,他被各种各样的势力威逼利诱占卜。他在这些卜算中知道太多秘密,又因此被丢弃、追杀,颠沛流离,九死一生。

    他的人生糟糕透顶,然而这祸事连连的人生却突然出现了好事——在被追杀的途中,有人救了他。

    那个人本来是要杀他的,她为什么要救他,他也不知道。

    她是个沉默寡言的姑娘,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手却极其利落。杀人如杀鸡宰羊一般,手起刀落眼也不眨,他从来没见过在这个年纪能狠戾至此的姑娘。

    这个姑娘救他,便是背叛自己的组织。然而她二话不说就带着他一起逃亡,与那些要夺他性命的人厮杀。他在她的庇护下拥有了他偷来的生命里,最长时间的一段自由。

    那时候他久违地觉得开心,他想这个姑娘大约是要他卜算什么,就像之前那些想利用他的人一样。不过那也没关系,只要是她的请求,无论什么他都愿意去算。

    可直到她为了帮他引开追兵,死于乱箭之下时,她也没有向他提出任何问题。

    在弥留之际,她却解答了他的问题。她说她之所以会救他,只是报恩而已。

    她幼时与亲人失散,在街上乞讨为生。有一年雪下得很大,天寒地冻,她就要被冻死了。街上走过来一个哥哥,那个哥哥把棉衣脱下来盖住她,让她暖和过来,还带她去吃了一顿热饭。

    后来她流浪多年,又做了杀手,但是她总是会想起雪地里暖和的棉衣,还有那一顿世界上最好吃的饭。那是她记忆里最深刻的善意。

    她想如果她能见到她的恩人,她一定要报答他的恩情,赴汤蹈火,死也无妨。

    ——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没想到还能遇见你,真好。

    她浑身是血,气息断绝时却笑着,心满意足。

    这姑娘面冷心热,把别人对自己的一点儿好念了这么久。如果她能在父母身边长大,应当是个非常幸福的姑娘。

    然而她没有。

    他终于想起来她是谁,抱着她的尸体,只觉彻骨冰凉。她简直是他漫长人生里,遇见过最荒唐,最可悲的人。

    她对她保护的这个人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那个大雪纷飞的街头,本该是她苦难的尽头。

    只要她在那里再等上一炷香的时间,她失散的家人就会找到她。她本该和家人团聚,衣食无忧,饱读诗书;嫁做富商之妻,夫妻和睦,儿孙满堂,这一生荣华富贵,和乐顺遂。

    然而那一切尽数烟消云散,因为她视作恩人的这个人把她带走,让她与家人失之交臂。

    他不是她的恩人,他是她一生苦难的罪魁祸首。她所惦念的,她所感激的,只是一场卑劣的偷窃。

    而他这场偷窃,终于在此刻迎来了丰厚的成果,她终于以自己的善良与孤苦,厄运与性命换取了他的生存。

    她居然说他是她的恩人。

    她居然说重新遇见他真好。

    错乱颠倒,荒谬绝伦。

    “多年以来,我只管算如何偷运续命。我刻意不去知道被偷走好运的人后来命途如何,以何种契机,辗转地来填补我的生命。”

    “我以为这样我就可以装作一无所知,心怀侥幸、大摇大摆地活下去。”

    终于有一天,他与自己的罪孽狭路相逢,终于目睹了这鲜血淋漓的,他所摧毁的一个人的全部人生。

    他蓦然看见这苟延残喘的身躯里注满了他人的厄运,沉重得让他不得喘息,无法前行。

    他恐惧这由他人厄运拼凑而成的人生。

    “从那之后,我便决心要还债。我找到那些被我偷取好运之人,将他们的运气一一偿还。若他们还活着,就补给他们这一世。若他们已经死了,就填给他们下一世。”

    “时至今日,我的债已经快要还完,就只剩下她了。”苍术轻声叹息。

    荒野的夜晚万籁俱寂,烛火跳跃,照亮破庙里这一块狭窄的角落,静默地映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不远处座上残损的佛像也低眉敛目,沉默不语。

    寂静之中,谢玉珠率先打破沉默,她清了清嗓子,斟酌着慢慢说:“苍术……苍术大哥,虽说你做的不地道,但上辈子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现在我喜欢那种高大英俊威猛深沉的男人,不喜欢你这样……”

    她说得十分艰难,仿佛在努力措辞。在话题往奇异的方向发展之前,苍术及时地打断她:“不是你。”

    谢玉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抚着心口道:“那就好!那就好!吓得我是坐如针毡啊!不是我……那……难道是大师父?”

    谢玉珠满面疑惑地指向叶悯微,苍术立刻制止了谢玉珠离谱的揣测。

    “也不是她。”

    谢玉珠奇道:“都不是,那你找我们干什么呢?”

    “我跟着各位,自然会见到她的。”

    温辞探究道:“你想说你神机妙算,能改他人命数以利自己,如今却不知道那个姑娘的所在,还要跟着我们吗?”

    苍术从容以对:“我自然知道她在哪里。只是菩萨畏因,凡人畏果,我要以最好的因果与她相遇。而跟着各位,就是最好的因。”

    温辞目光深深,不置一词。

    苍术转向叶悯微,主动问道:“万象之宗怎么一言不发,您对在下没什么疑问吗?”

    叶悯微点点头,说:“有。”

    然后她便开始了她的长篇推演。

    “你说你偷走这个姑娘的好运,以至于摧毁她的一生,这种说法并无道理。假使天机自有定数,便如在四边设墙的冰面上弹出一颗冰球,从它滑出的一瞬间开始行动轨迹便已注定。你只是天机设在此处的一道固定的墙壁,它以某个方向撞向你,再经由你滑向下一道墙壁。你的选择不是你的选择,而是天机如此,事实上没有人有选择,她从出生开始这一生便已注定。”

    “假使天机并无定数,便如在广阔无垠的冰面上弹球,你只是突然出现在她轨迹上的一面墙,她撞上你然后转向。那么在她之后的滑行中,她还会撞上无数突然出现的墙,她在所有的碰撞中都未能彻底转向,仍然落入了湖中的大洞中。这其中,又有多少归因于你?”

    谢玉珠与苍术一齐瞪大眼睛瞧着叶悯微,温辞却并不惊讶,只是嗤笑一声。

    叶悯微说完之后与他们面面相觑,似乎发现有些不妥,于是补上一句:“由此看来,我认为你对于她的影响,远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重大。”

    苍术沉默不语,谢玉珠还适时地插了一把刀:“大师父,按你这么说他这些年还债,不都白还了吗?”

    苍术的脸色青白得十分好看。

    叶悯微认真地在地上划出一些符号来:“我说的只是一种推论,这个被称作天机的东西十分玄奥,若其中相互影响的因素部分固定部分可变……”

    她说到这里,烛火正好燃到了尽头,嗖的一下熄灭,悠悠升起一道白烟。破庙里的光线顷刻间暗下去。

    苍术好像终于解脱般松了口气,欣慰道:“太好了。其实在下双耳已聋,只是会读唇语而已。如今没有光,在下便什么都听不见了,还是早点休息,养生要紧。”

    他说着就利索地躺在地上,便摸索着捞到旁边的一堆干草,撒在自己身上。很快便从那黑影里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他倒是睡得很沉,不怕我们杀了他。”温辞在黑暗中冷冷道,语气仿佛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

    “他能睡得这么沉,应该是算到我们不会杀他。”叶悯微答道。

    “大师父二师父,咱们真的要带他一起走吗?”

    “带与不带有什么区别?他手指一掐就能找到我们。与其让他落在别人手上来算我们,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我怕是上辈子把你叶悯微坑到家破人亡跟苍术坑那丫头似的,所以这辈子要管你的闲事!还有你!”

    温辞越说越来气,他愤愤不平地骂完叶悯微,怒气一下子转向谢玉珠:“你再叫我二师父,我就把你扔到地道里,让你顺着台阶滚回青阳渡去!”

    谢玉珠瘪了瘪嘴。

    月亮刚刚升起来没多久,时间实在太早,远远不到要入睡的时候。叶悯微走出破庙坐在门槛上,靠着破庙的破门,戴上视石举起牵丝盒。

    视野里骤然出现蓝色的灵力脉络图,浮在牵丝盒之上,复杂而精细,环环相扣。叶悯微旋转牵丝盒,视野里的脉络图随之转变角度。

    她很快把化形、感官传递、四肢控制等等每一部分拆分出来,再层层细分下去。这件事仿佛是她的本能,她几乎用不着多少思考,依靠直觉就能分辨出来。

    万象森罗里所有的灵脉都叠在一起,灵活搭配可有万千效果,但缺点在于错综复杂不好辩识。这种专注于一种术法的灵器,不同功用的回路一目了然。

    在这样小的一个盒子上刻下如此复杂密集的脉络,应该是温辞的手笔。

    她在阜江城曾随庄叔去过一家玉器行,见过那里师傅做的微雕,可在桃核、甚至米粒大小的竹片上雕刻,图画栩栩如生,纤毫毕现。温辞应当也可以做到。

    “真是一双巧手啊,为何能这么灵巧呢?经脉骨骼看起来也不比旁人多什么。”叶悯微喃喃道。

    谢玉珠正坐在叶悯微旁边,看着用来叫醒叶悯微的那本数术书,闻言她随口道:“大师父您这话说的,好像想把巫先生的手砍下来研究似的。”

    受到了温辞的最终警告,谢玉珠终于把“二师父”又换回了“巫先生”。

    叶悯微目光一亮:“对啊,可以这么做吗?不过……这样装回去的时候,可能就没法像原来那么灵巧了。”

    “……”

    谢玉珠由衷道:“大师父,您有时候挺可怕的。”

    顿了顿,她纳闷地问道:“对了,今天巫先生装死的时候,您也太冷静了吧?您真不知道他是假死吗?”

    “不知道。”

    “那当时您就不悲伤?不遗憾?不痛惜?”

    “没有他找回魇兽确实会比较困难,也没有更加了解我的人了,但总会有别的办法……”

    “等等,我不是说这个!”

    谢玉珠沉默片刻,合上书开始认真和她大师父讨论这个问题。

    “大师父,做人要讲良心啊!您想想巫先生今天要真死了,那都是为了帮您啊,进一步说,他是为您丢了性命啊。”

    “我们之间有交易,按照约定他要帮我。”

    “什么交易能比命还重要啊!没命了什么都干不成了!谁能不怕死啊,大师父您能不怕死吗?”

    叶悯微点点头:“不怕。”

    谢玉珠睁大眼睛:“您不怕?您怎么连死都不怕呢?”

    “为什么要怕?死去就可以研究死后的世界,不过如今这个世界我尚且还没弄清楚,确实有点遗憾。”叶悯微一本正经。

    谢玉珠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她大师父为什么总能把超出常理的东西说得那么有道理。

    怀揣着绝不能被她大师父说服的信念,她试图把对话掰到自己的思路上来。

    “不是……咱们从头捋一下啊。师父,您和巫先生是五十年的朋友,这个您知道的吧?我看您是左撇子,却用右手拿筷子吃饭。巫先生是右撇子,却用左手写字。您说这是为什么呢?”

    不等叶悯微回答,谢玉珠就说道:“您一想就能明白,因为您早在百年前就辟谷不食,上昆吾山时恐怕也有十年不见碗筷了。大概是为了陪巫先生,你才重新吃饭的,所以你学他右手拿筷子,连执筷姿势都错得如出一辙。”

    “而巫先生是巫族人,他原本应该不识汉字,于是跟您学写字,虽然右手便利却用左手拿笔,字迹都您一模一样。你们在朝夕相处里染上对方的习惯,虽然您不记得了,但巫先生也是您生命的一部分啊。”

    “您再想想,以前没有我,谁会在您打滚的时候,把会伤到您的桌椅摆设挪开呢?谁会在您思考入神的时候,念数术问题叫醒您呢?谁会在您心不在焉的时候扶着您不让您摔倒呢?那个人分明是巫先生啊。”

    “您再看今天,他逃跑时候最紧张您,一直拉着您的手护着您。再看看我,巫先生完全都不管我的!”

    谢玉珠由浅入深鞭辟入里,一番论述结束,斩钉截铁道:“所以巫先生对您挺好的,他帮您除了交易之外更多是情义。如果您当真失去了他,应该伤心难过才是啊。”

    叶悯微点点头,她赞同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谢玉珠喜上眉梢。

    叶悯微接着说:“可是我确实不伤心,也不难过。”

    “……”

    谢玉珠一败涂地。

    她泄气地弯下腰去,头沉在手臂间,心说她大师父会和梦墟主人决裂不是没有道理的。或者应该说他们能当五十年的朋友,真是奇迹。

    但是不管前尘往事如何,如今大师父巫先生再次同行,正是弥合伤痕,修复关系的机会。总得做出点改变,不能停滞不前,甚至重蹈覆辙吧?

    谢玉珠重整旗鼓,抬起头认真地嘱咐叶悯微:“大师父,咱刚刚说的这些话,您可千万别对巫先生说。你得表现得在意他,关心他,他有事儿你也帮他一把。就比如今天,至少他倒下去的时候,你得扶他一下吧?就在你眼前,伸一下手的事儿,他摔下去多疼啊!你扶一下,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叶悯微面不改色道:“他如果真死了,是不会疼的。”

    眼见着自己的徒弟的表情比哭还难看,叶悯微难得良心发现,补充道:“不过我会试试看的。”

    谢玉珠到此终于鸣金收兵,只觉这一番劝说实在劳心劳神,她师父简直是油盐不进。说完她心累人乏,只想早点去睡觉。

    然而她刚伸着懒腰走进破庙,一转头便看见了温辞。

    他抱着胳膊背倚窗框,正站在大开的门扉边,被破窗格分割的月光照了满身,神情模糊不明。

    显然刚刚她们说的话,他全听见了。

    谢玉珠吓了一跳,手臂僵在半空。此刻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今夜不仅大费心力,最终还白费了心力。

    这正是弟子干活——徒劳啊!

    第022章 噩梦

    今日虽然温辞成功“诈尸”, 但他到底是流了很多血,此刻面色苍白如纸,气色差得十分符合诈尸这一传说, 端的是一具美尸。

    他转过头来淡淡看了一眼谢玉珠, 看不出什么情绪。在谢玉珠慌忙找补之前, 他起身迈步出门, 把消息珠扔给门边的叶悯微。

    “鬼市发了新消息,两日前你的魇兽在崇丹山现身,崇丹山距此处四百里,我们明晚启程。”

    那颗珠子一落入叶悯微手里便旋转起来,白色的光芒把几行字投在半空,叶悯微面露好奇之色。

    “你敢把这珠子拆了, 我就把你徒弟扔了!”温辞指着她威胁道。

    谢玉珠悲愤不敢言, 而叶悯微果然露出了可惜的表情, 仿佛被他猜中了心思。

    “我能装回去。”

    “鬼市的消息流通十分严格,我留了孙胜一缕死梦在珠上,伪装成他持有此珠。你若拆解时让那头鬼市的人察觉到这边已经不是孙胜,消息顷刻之间便会被断绝。”

    巫族人独有可以保留死人生前梦境的能力。当年梦墟之所以成为梦墟, 便是巫族人与各路仙门英豪垂死挣扎的瞬间, 纵梦术与其他术法交叠,遗留下大量混乱的死梦。这些死梦由死者高深的修为撑着,经年不灭。

    据传梦墟主人光是梳理这些梦境, 就花了数年之久。

    温辞警告叶悯微:“别多生事端, 早日找到你的魇兽,你早日恢复记忆修为把我的事儿办完, 我好早日解脱。”

    说罢他便转身而去,从头到尾也没有提起刚刚她们所讨论的事情, 似乎对此毫不介意。叶悯微更加一无所觉,拿着那颗消息珠左右端详,潜心研究。

    谢玉珠不由得想,真难得,巫先生什么时候这么大度了?

    温辞说明天晚上才启程,乃是因为他白日里绝不会做什么费力气的事情。毕竟虽然他夜里头可以把任何人踩在脚下,然而到了白天不用别人踩,他自己就先躺下了。

    天亮之后,他们一行四人便找到路边一家小客栈投宿,温辞受了伤又一夜未曾合眼,吃早饭的时候他已经必须拿手撑着下巴,才能维持住脑袋不掉下去。

    谢玉珠和苍术休息得挺好,不需要睡觉的叶悯微研究了一晚上消息珠和牵丝盒,此时更是容光焕发。他们吃得正欢快时,就听到不远的柜台处客栈老板和伙计的闲话家常。

    老板磕着瓜子,疑惑道:“我昨晚做了个怪梦,梦到天上下金子雨,豆子大的金子劈哩叭啦往下掉,满街的人都在捡,我也捡了一大袋子。”

    伙计感叹道:“这是好梦啊!”

    “可刚捡满一袋子,突然有个人出现在我面前,劈头盖脸地骂我!他骂我傻,说天上真下金子雨重得能把人打死。还说什么下金子雨一点儿用都没有,我捡别人也捡,货物没多只是金子多,柴米油盐跟着涨价,我捡了金子到头来买不到多少东西,捡了也白捡,高兴也是白高兴,竹篮打水一场空。这说法我可从没听过,我正琢磨这事儿呢就醒了。”

    那伙计惊诧道:“掌柜的,这么巧!我梦里也被人骂了!我梦到我终于娶上媳妇,我媳妇长得特别漂亮,又温柔又体贴,我刚揭开盖头媳妇就不见了。换了个人指着我鼻子骂我,说我又懒又馋成天耍小聪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点儿不改还想娶这么好的媳妇,让我照照镜子看自己配不配。”

    “哎呦怎么回事,撞邪了?你看到那人长什么样了吗?”

    “这真记不得了。”

    “我也想不起来……”

    掌柜和伙计啧啧称奇,谢玉珠默默抬起眼睛,看向温辞,对方回以烦躁又坦荡的眼神。

    “二师父……是你吗?”

    “是我又如何?”

    温辞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得理直气壮:“我心情不好就想骂人,怎么了?我骂错了吗?我骂你了吗?”

    谢玉珠心说温辞果然没那么大度。真想象不出对面这位活了近百年,还能活成这么个脾气,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返璞归真吧。

    谢玉珠正在暗自腹诽,只听温辞漫不经心地说:“还有,你刚刚叫我什么?”

    谢玉珠一哆嗦,抬头看向温辞。她虽然叫了他二师父,但这已经不是破庙了也没有地道,温辞总不能让她滚回青阳渡吧?

    温辞睁着一双熬夜充血的眼睛,只是轻轻地一笑,没再多说什么。他向叶悯微伸出手,淡淡道:“牵丝盒研究完了吗?”

    “研究完了。”叶悯微把牵丝盒交还给温辞。

    那扁平的盒子又像任何到温辞手里的东西那样,灵活地在他指间旋转起来,在他手中起舞片刻,便被他出其不意地丢给了谢玉珠。

    “既然你叫我师父,那这个就送给你做礼物。”

    温辞说得轻描淡写,而谢玉珠捧着这四面雕花的盒子,只觉得受宠若惊。她居被认下还得了这么厉害的灵器,实在是天上掉馅儿饼,砸得她措手不及。

    温辞撑着下巴,手指在桌上敲打出节奏:“我这个人不喜欢多事,有些话我只说一次。我不管你是为什么要跟着我们,是觉得冒天下之大不韪足够惊险刺激呢,还是想要多学点东西一鸣惊人呢,随便你怎么想。但是你要明白,从你使用这个牵丝盒开始,你就是灵匪了。”

    “灵匪大都是什么人,你看昨日的孙胜便知。从那一刻开始,你怎么看孙胜,别人也会怎么看你,孙胜怎么死的,你也可能会怎么死。你想说你不像他,你不会恃强凌弱,不会滥杀无辜,可那又如何?你谢玉珠算什么?谁会听你说话?这条路你一旦踏上,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温辞指着谢玉珠手里的牵丝盒,对着这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慢慢地说:“我把它给你,选择在你。你想清楚了要是不要,不要就还给我,什么师父徒弟我只当没听过。你要走,叶悯微也不会拦你。”

    “谢家的小姐,本不用趟这趟浑水,我言尽于此。”

    他说罢便放下筷子,欲起身离去,站起来的时候身躯却晃了晃,有些站不稳。叶悯微及时扶住了他的手臂。

    他低头看着叶悯微抓住他的那只手,目光慢慢移动到叶悯微脸上。叶悯微只是仰着头,灰黑的眼睛安然地看着温辞。

    温辞勾勾嘴角,仿佛觉得可笑:“现在记得要扶我了?”

    他干脆利落地甩开叶悯微的手,转身几步走过仍在闲谈的老板和伙计,迈步上楼去,那身影挺拔步伐流畅,再没晃过一下。

    吃饭期间一直默默无言的苍术放下饭碗,淡然道:“温先生真是记仇啊。”

    谢玉珠拿着牵丝盒,茫然又犹豫望向叶悯微,小声喊道:“大师父……”

    “怎么了?”叶悯微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

    谢玉珠想了想,叹息一声:“没怎么。”

    这种问题问她大师父,还不如她自力更生呢。

    这还是温辞第一次同她条分缕析讲明形势。虽然话不好听,但是温辞说话一向不好听,能说这些已经是关照了。

    谢玉珠一边忧愁,一边想着莫不是她昨夜说她师父没良心被温辞听见,温辞十分赞同因而特地对她多了几分良心吧?

    她是来缓和关系的不是站队的,这实在不是她的初衷啊!

    这一顿早饭大家各怀心事,吃完便散去各自的房间休息。春末初夏的时节,空气里花香淡去,渐渐有些燥热。叶悯微打开窗户,让窗外树枝的绿意填满视野,便满意地坐在桌前,将万象森罗从手腕上脱下放在桌面上。

    “幸好昨日温辞来得及时。”叶悯微一边拿出雕刀一边低声道。

    昨日孙胜实在是输在了没有耐心上,他再等一刻,她就能把万象森罗修好了。这修复思路本是兵行险招,若不是情况紧急她也不会采用,没想到效果不错。

    若温辞不来,她不仅无法继续修下去还要将它毁掉,实在可惜。

    叶悯微将视石戴上,她的视线里出现无数的灵脉图,布满了整个世界。她在那些无人能理解的图形中悠然自得地摘取运算,雕刀在万象森罗上细致而缓慢地游走。

    一刻过去,叶悯微举起镯子,仰头看着它笑道:“好了,这下能用很长时间了。”

    她这几天终于将吹烟化灰术和生棘术所需的灵脉回路,从万象森罗里错综复杂的灵脉中分离出来。

    然后她把除此之外其他的灵脉全部抹除了。

    万象森罗里灵脉过于复杂,原本苍晶的灵力在错综复杂的灵脉之间涌动时,容易互相影响,以至于毁坏原本设好的回路。所以其中能发动的术法有限,而且术法发动几次之后灵脉就会失效。

    反正那些灵脉图也发动不了还互相影响,留着做什么呢?她已经全部记住,留在她脑子里继续研究就足够了。

    不过如此一来镯子术法的灵活性大大下降,叶悯微想该去和温辞讨论一下。

    于是她从桌前起身,欢欣地准备出去寻温辞。她走出自己的房间,穿过木窗里落下的树影阳光,在走廊上拐了个弯,来到温辞的房门前。

    这个时间温辞通常在补觉,他的房门紧闭。这客栈不算大,那只是一扇狭窄而寻常的木门,叶悯微也十分寻常地伸出手去敲门。

    食指叩响门扉的那一刻,敲门声突然变得沉闷而含混,叶悯微只觉浸入了水中,窒闷感和晕眩感如海潮般涌来。她闭眼再睁眼的瞬间,便站在了一座巨大的色彩鲜艳的门扉前,走廊阳光树影消失不见,只余无边无际的苍白。

    叶悯微站在原地愣了一下,然后后退几步抬头向上看去,只见那绘着鲜艳奇异图案的木门足有十丈宽,高耸入云,看不见顶端在何处。与之相比,她就如同蚂蚁一般。

    这样巨大的一扇门,在苍白无物的世界里压在渺小的她面前。

    叶悯微收回目光,喃喃道:“是梦魇。”

    此时是白日,按理说这个时候,没有人能够召她入梦,而她方才也没有碰任何和魇术有关的灵脉。

    这又是谁的梦魇?

    叶悯微偏头想了一会儿,便伸出手去推动那扇紧闭的大门。

    那门扉如此高大本应当相当沉重,但在她的手下却意外的轻巧,她只是试探性地一推那门便慢悠悠地向两边打开。

    世界顺着门开破开一线,而巨门的背后,大约二十丈开外,又立着一道一模一样的巨门。第一道大门长长的影子落在后面这道门扉上,笼罩着门上的彩绘。叶悯微看见自己的影子出现在地上,微小的一片,远远地朝第二扇门延伸过去。

    四下里一片宁静,就连门开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仿佛这是个拒绝声响的梦魇。

    从视石上看来,梦境的核心在大门之后。

    叶悯微不紧不慢地走到第二扇门前,伸手推开大门。不出意外,门后又是一扇大门,大门之后还是大门。无数的大门色彩模样丝毫不变,让人昏昏然不知到底走过了多少门,前面还有多少门,心生惶恐与绝望。

    叶悯微却不着急,步履不断一直往前走去,一扇一扇地推开大门,看着视石上梦境的“竹骨”越来越密集。

    推开了数十扇大门后,宁静终于被打破,远处隐隐传来声音,像是有人推门奔跑靠近,脚步声慌乱。

    叶悯微再推开门时,便看见下一扇门已经轰然大开,巨门之下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瘦小孩子跌跌撞撞地飞奔来,仿佛背后有什么恐怖之物在追他似的。他摔倒在地又拼命爬起,猛冲向她把她扑倒在地。

    叶悯微仰面栽倒,双手撑地把自己支起来。那身高还不到她腰际的孩子呼吸急促满头汗水,低着头死死抱住她的脖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不肯松手。

    叶悯微抬起他的头,终于看清他的面庞,漂亮又熟悉的一张脸。或许因为年幼的原因,他的眼睛更黑更大,氤氲着一层水泽,泪水夺眶而出,顺着他的脸颊接连往下掉,落在叶悯微的手背上。

    叶悯微讶然道:“温辞?”

    这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温辞惊慌失措,和平日里嚣张骄傲的温辞实在是大相径庭。

    “救救我……求你……求你救救我……”

    他好像不知道她是谁,也没听见她的话,只是低低地颤抖着哀求,恳切至极,仿佛被恐惧所淹没,六神无主。

    叶悯微从他的背后看过去,那里一重重立着许多扇同样被打开的大门,他似乎是一路推门跑来的。而在那些门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城,阴云之下依稀能看见蜿蜒的街道和层层叠叠的房屋楼阁——以及其中堆积如山的尸体。

    叶悯微皱起眉头。

    男女老少的尸体铺满了城池,一层压着一层,一路堆到最远处的那扇门前,仿佛堆不住要塌下来似的。从尸体中突然涌出大量鲜血,极速汇聚如汹涌洪水,冲开半掩的门扉,浓稠的红色席卷一切而来。叶悯微立刻去扯那孩子的手臂。

    “温辞,你放开我。”

    那孩子充耳不闻,把她抱得更紧。

    叶悯微说道:“你不会被自己的噩梦所杀,但你不放手,我会被你害死的。”

    那孩子怔怔地眨了眨眼睛,他好像突然痛苦难当,泪流满面,无声无息。

    这次叶悯微再去扯他时,他没有再反抗,甚至没有使一丁点儿力气。他的手臂被顺利地拉下来,那因汗水冷却而冰凉的手臂从叶悯微的颈窝中滑落,垂在地面上。

    他身前的那个姑娘松了一口气,她迅速站起身来,灰色的衣角旋转继而远去,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而他低着头跪坐在地,没有去看她,没有再哀求,也没有站起来继续逃跑。仿佛在她放弃他时,他也一并放弃了自己。

    血水翻涌之声在苍白世界里回荡着,充斥整个梦魇,一扇又一扇门被冲开,水声铺天盖地摧枯拉巧地逼近。男孩只是沉默地低着头,神情麻木。

    携带着血腥味的风袭来时,他忽然在水声里依稀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由模糊变得清晰。

    他抬头的瞬间,蓦然被来人抱起。

    那个人托住他的后背,转过身飞奔远离刺目血海,灰色的兜帽随着她的奔跑落下,露出一头银白的长发。

    那银白拂过他茫然的眼睫,一时间竟然盖住了滔天血色。

    第023章 发烧

    男孩被这个姑娘抱在怀里, 鼻子贴着她的肩膀,草木的香气盖过血气,陌生又熟悉。

    “你为什么……回来了?”他低声问道。

    那个姑娘托住他的手稍一离开, 扶上旁边的木门, 刹那间从木门中生出枝条, 包裹着他们向上升去。那只手只是短暂离开, 很快又回到他的后背上,继续把他抱紧。

    这个问题叶悯微也不知如何作答,或许谢玉珠会有更好的答案。

    她只是在奔跑的时候回过头去,看见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男孩,突然想起来谢玉珠的话。

    ——“至少他倒下去的时候,你得扶他一下吧?他摔下去多疼啊!”

    叶悯微说道:“嗯……虽然这是梦境, 虽然你所见的一切都是假的, 虽然它们杀你不死、伤你不痛, 但是……”

    她能说出无数个虽然,却说不出一个但是。

    就像她并不理解谢玉珠为什么要她去扶温辞一样,她也找不到能支撑这个“但是”的理由。她不明白这种行动的意义何在,明明无济于事、多此一举, 即便只是举手之劳, 也没有做的必要。

    虽然不理解,但是她毕竟答应了。

    她答应过温辞再“倒下去”时,她要去扶住他。

    “但是我决定, 要救一下你。”叶悯微如此回答道。

    男孩把头埋进她的怀抱里, 再次抱紧了她的脖子,默默地不再说话。

    血海呼啸着冲过巨门, 携着雷霆万钧之力而来,天地震动。巨门被那强劲的力道冲得前后摇晃, 生棘术长出的枝条攀着木门向上生长,此时也跟着剧烈摇晃。叶悯微一步没踩稳便跌落下去,万象森罗旋转间,无数新生枝条伸出来接住他们。

    叶悯微抱着温辞在枝条间撞来撞去,只听一声巨响,最远处的那扇门竟然被血水冲得松动,摇晃着倒下来。仍旧是高到看不到尽头,如同山峦崩塌,压在下一扇门上。

    一时间所有门一扇接着一扇轰然倒塌,瞬间便来到叶悯微与温辞眼前,将她们一起压入血海之中。头没入血海之时,叶悯微忽然听见一个遥远而苍老的声音。

    “回来吧……你答应我会回来……”

    “你要逃到什么时候……你欺骗了我……巫恩辞!你该回来!”

    “你以为你逃得了吗?你以为你能逃得过吗!我会找到你的!等我把你捉回来……你就绝不可能再回到那个世上!”

    这声音不断在血海里回荡,仿佛在拉住人一直下坠。

    枝条顽强突破压住他们的木门,一路生长上去将他们拽出水面,叶悯微腾出一只胳膊来攀住倒下的木门窗格,血海浸没到他们的胸口,还在不断上升。男孩跟着攀住木门,不断地咳嗽着,从他口中吐出鲜红的血液,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他呛进的血水。

    “温辞,你要醒过来!”

    危急关头,叶悯微竟然条理清晰地分析起来:“这只是个噩梦。你说你最讨厌见血,昨日却受伤流血,这大概是你梦到血海的原因。你说有人对你穷追不舍,所以你会梦见那个唤你回去的声音。至于这些尸山、巨门我不知道来源,但它们都是你的幻想。总之只要你醒来就好,你我都可以得救。”

    男孩怔了怔,他不再咳嗽,低着头看着手下的木门沉默不语。

    在这个角度,叶悯微看见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细长的红痕,宽约一指,从下颌一直延续到锁骨。并不是伤口,反而像是胎记。

    她记得温辞身上并没有这样的胎记。

    男孩慢慢抬起头来,仿佛想起了什么。他眼里的恐惧和哀切褪去,只剩一派纯净的黑,声音平静。

    “姐姐你搞错了,我不是他。”

    “我不是他,我是他的噩梦。”

    叶悯微的眼睛慢慢睁大,眼里映着男孩冷淡的神情,他说道:“我和这血海、尸山、巨门还有呼喊声一样。他醒来,我就消失了。”

    血海翻涌着,二人之间寂静无声,波涛一重一重漫上来,渐渐淹到叶悯微和男孩的下巴。叶悯微银白的头**浮在血水中,染上了红色,她身上的颜色总是清淡,或许从未如此炽烈过。

    她眨眨眼睛,血水从她的眼睫落下来,滑过她的脸颊。

    她诚恳地问道:“那如果你死了,他就会醒过来吗?”

    “如果是这样,你后悔刚刚救我吗?”男孩反问。

    “如果我后悔,你现在可以死吗?”

    “为什么是我死不是你死?”

    “你想要我死吗?”

    “那他想要你死吗?”

    “不知道,好像有时候想,大多数时候不想。”

    “你刚刚说你要救他,你会救他吗?就像刚刚回来救我一样。”

    “昨天我答应过了,如果他需要的话,我会。”

    男孩在此前的对话里一直冷淡得出奇,听到她最后一句话却突然笑出声来。他扒着木门,眼里浮现和年龄不符的悲切的疯狂,笑着笑着却又哭起来,泪水冲淡血水,像是个真正的疯子。

    然后他靠近她,漆黑的眼睛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你要救他。”

    说完他将她往后狠狠一推,叶悯微被他推入血海之中,顺着漩涡沉溺下去。老人的呼唤声刚刚响起,便微弱下去,血腥和窒息感一瞬间达到顶峰。

    然后突然消失殆尽。

    叶悯微眨眨眼睛,向后退了一步。春末夏初温暖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她面前是一扇寻常的木门和空无一人的走廊。鸟鸣声划过窗际,她的影子投在门扉上。

    从影子推移的角度来看,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她思索片刻,便伸手去推开那扇门。门后是狭小简陋的普通客房,窗边的床榻上侧躺着一个身影,他盖着被子紧闭双目蜷缩成一团,阳光落在他的背上,照出他脊背细小的颤抖。

    叶悯微走过去蹲在他的床边,伸出手去推推他的肩膀:“温辞,温辞!”

    他皱着眉头把脸埋在床褥里,并不回应她。叶悯微想把他的脸掰过来,手碰到他的脸颊时却发现,那里的温度热得惊人。

    她的手掌突然被抓住,温辞慢慢转过头来看向她。他的眼睛只是浅浅地睁开一点,昏沉而茫然,仿佛并未清醒,出奇的乖巧。

    她手掌下的脸颊炽热得仿佛要融化,手掌上盖着的他的手却冰凉,指环与手串同样冰冷。

    叶悯微立刻站起身来走到门外,边走边唤道:“玉珠,苍术!温辞好像病了!”

    温辞看着她从门中走远,那身影和血海里抱着男孩奔过巨门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他迷茫半晌之后,才重新把脸埋在被褥里。

    “叶悯微……”他只吐出个名字。

    平和得仿佛叹息,语气竟是安心的。

    这一次入眠再无噩梦。

    温辞在嘈杂中醒来的时候,视线里一片昏暗,他身下的床榻摇晃着。他头脑一片空白地看了一会儿那矮矮的屋顶,才发现自己躺在一辆宽敞的马车里,额头上正放着一块湿帕子。

    他的左边衣领被拉开,露出胸膛上一指长的伤口,伤口似乎被重新清理过了。

    这条路不太好,车来回颠簸直教人犯晕想吐,想来叶悯微晕人也不过如此了,温辞正想要起身便被一只手按住。

    叶悯微的面庞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没穿那灰色斗篷,一身蓝白相间的罗裙,银发落在他身上,俯身仔细地打量着他。

    “你醒了?时间真准,刚刚天黑。”

    “声音太响了。”

    “什么声音?”

    温辞低低地说:“所有人的梦境。”

    世人大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故而一入夜,方圆百里内芸芸众生的梦境就开始在他的脑子里吵成一锅粥。他平日里还能和它们和睦相处,如今生病便力不从心,思维运转便如在沼泽里前行一般,拖泥带水大费力气。

    于是此时温辞态度难得的平和,说话也有气无力。

    放在平时,叶悯微肯定会立刻询问刚刚那个奇怪的梦魇。她张张嘴,想起谢玉珠在她上车前千叮咛万嘱咐,语重心长苦口婆心,让她多关心温辞的身体情况。

    于是叶悯微把到了嘴边的问题咽下去,开始关心起温辞的身体来:“你的伤口愈合之后又溃烂发炎了。大夫说你的身体十分怪异,伤口本是致死伤,不应愈合得这么快。既然已经愈合了,就不该又溃烂得这么严重。”

    一直到开完药离去的时候,大夫都啧啧感叹,大呼匪夷所思。

    温辞皱起眉头,问道:“……你们请大夫来了?”

    “嗯。谢玉珠和苍术去最近的镇子上请的。她还买下两辆马车,说这几日让你好好休息,我们乘马车往崇丹山去。”

    温辞的目光转向马车的门帘,那里依稀有个人影。

    “门外的马夫?”

    “哦,那是玉珠操纵的土偶人。”

    “……她用得倒顺手。”

    温辞有些意外,继而笑了一声,说道:“谢家小姐终究做了灵匪,一往无前不知天高地厚,不愧是你叶悯微的徒弟。”

    顿了顿,他伸出手去勾叶悯微腰间的乾坤袋:“把袋子给我。”

    叶悯微把腰间的袋子解下来交到他手里。温辞从里面摸出一个白色药瓶,把里面的丹药倒进嘴里。

    只见他那伤口的溃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恢复,伤口周围的皮肤甚至呈现出蓝色的纹路,沿着他的经脉一路向四肢百骸蔓延。

    叶悯微惊讶地抬起他的胳膊,好奇地左右翻转,端详着他皮肤上的纹路:“这是什么药?”

    “当年你研究我时做的伤药,只对我有用。”

    “里面掺杂了苍晶,在你的血液里运行?”

    “嗯。你为了不让我死花了不少功夫。”温辞语气平淡。

    她曾经重塑过他的全身经脉脏腑,以至于如今他的五脏六腑都不在该待的地方,重伤不易死,小病却容易成大病。所以致命外伤不要紧,伤势恢复时引起的炎症却十分要命。

    也不知道她当年这般折腾真是为了给他治病,还是怕自己花样翻新的各种研究会把他弄死,所以先给他塑个经得住折腾的身体。

    叶悯微一心只对这药感到好奇,俯身仔细观察温辞正在愈合的伤口。

    温辞低眸静静地看着她,思绪藏在眼眸深处,他突然问道:“你回头救我,是因为答应了谢玉珠要关心我么?”

    他并没有说得分明,但叶悯微明白他是在说梦境里发生的事情。

    她抬起眼睛看向温辞,诚实地回答道:“嗯,是的。”

    谢玉珠要是在此,怕是要捶胸顿足,恨铁不成钢地捂她大师父的嘴。

    温辞却并不失望,甚至不惊讶。他淡笑一声,懒懒地抬起手臂搁在额头上,疲倦地闭上眼睛。

    “果然是这样,你连心意都没有,还关个劳什子的心。叶悯微,下一次别救了。”

    “可是……”

    “你根本就不懂,也没办法为你所做的事情负责,救什么救,多管闲事。”

    叶悯微望着温辞,他的袖子掩盖住他的眼睛,表情被遮掩看不清楚。他现在的态度如此云淡风轻,仿佛那个噩梦里的恐惧只是假象。

    叶悯微问道:“但是我之所以会进那个梦境,是因为你在想象我吧?”

    那虽然是梦魇,但是视石上所看的梦境脉络却并不像魇术。她在梦境中行走时,还在自己身上看见了梦境的“骨骼”,那本该是梦境里原生之物才会有的。

    她融入了他的梦境,仿佛她不是这个梦境的外来者,而是从梦境里生出的幻象本身。

    “你在噩梦中想要求救,所以幻想出一个我来救你,而这种幻想召来了现实中的我,我成为了你梦境的一部分……”

    “叶悯微!”

    温辞语气不善地喊了她一声。

    叶悯微停住了话头等他继续说下去,二人之间一时寂静无声。

    片刻之后,温辞缓缓开口:“你与我关联深切,互有感召,我们如今日日相伴,感召便更强。巫族人一向往来于现世与幻境,你偶尔会随我入梦,并不是我有意为之。”

    “那我们之间为何会有这种感召?我为何能融合进你的梦境里?”

    “都说了,我们之间联系密切。”

    “所以是什么联系?”

    温辞从袖子下露出一只眼睛,仿佛为她这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态度愤怒又疲惫,半晌吐出来一句:“你喝了三十年我的血,都快成跟我血脉相连的半个巫族人了,行了吗?”

    第024章 舐血

    叶悯微和温辞安静地对视, 马车颠簸摇晃着,周遭只有车轮行驶的声音。

    叶悯微随着车厢晃动,一双灰黑的眼睛里盛满迷惑, 如同蒙了一层雾气。她偏过头, 指指自己:“我喝了三十年你的血?”

    温辞懒懒地点头:“嗯。”

    叶悯微俯下身来靠近温辞, 突然伸出手去触碰温辞即将愈合的伤口, 在他依然泛着蓝色光芒的经脉下用力一压,瞬间鲜血四溢,沾满她的手指。

    温辞吃痛地打开她的手,怒骂道:“嘶!叶悯微你发什么疯!”

    叶悯微不为所动地将沾了血的手指送到自己嘴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温辞怔了怔。

    她皱起眉头,似乎觉得不太够, 再次伸出舌头细致地将指间的血都舔舐干净。殷红的舌头舔过圆润指尖, 鲜血随之沾在皓齿之上, 鲜艳得过分。

    温辞瞳孔紧缩,握紧拳头转过头不去看她。

    “难喝。”叶悯微笃定地做出结论。

    “……”

    她咂摸着嘴里的味道,舔去嘴角的血痕,真诚地疑惑道:“这么难喝, 我为什么要喝三十年?”

    温辞仍然不看她, 一字一顿道:“你有病。”

    叶悯微只当他说的是实话,追问下去:“你的血能治我的病?”

    “没错。”

    “我有什么病?”

    “你榆木做壳猪脑填心的脑子有大毛病!”

    叶悯微扶住温辞的脸,把他的头掰过来:“你看着我。”

    温辞的脸被迫转过来了, 眼神却不肯转过来, 一直盯着一旁晃动的车窗帘不放。他感到叶悯微又俯下身来,脸与他离得极近, 他余光里甚至可以看见她垂落的白色发丝。

    温辞语气烦躁:“你看不清就把视石戴上,别贴我这么近……”

    “温辞, 我们是不是有过肌肤之亲?”叶悯微丢出石破天惊之语。

    温辞眼睛骤然睁大,瞬间转回目光,径直撞入叶悯微澄澈无邪的双眸里。

    此时谢玉珠正坐在后一辆马车上,掀起门帘望着前面的马车。

    那辆马车在月光下的林间小道上颠簸前进着,她靠着门框,扭头对车里的人担忧道:“你说我让大师父去照顾二师父是对是错呢?他们不会吵起来吧?不会打起来吧?”

    苍术揣着袖子坐在马车里,悠然道:“不会,他们正聊得开心呢。”

    谢玉珠闻言,好奇地凑近:“这是您算的吗?苍术先生,您能教教我算卦吗?”

    谢玉珠再次发扬她多多益善的拜师风格,什么都还没开始学呢,就又有了新的想学的东西。

    苍术好整以暇地回应:“可以,但在下这一行,算不准没用,算太准了必然命途坎坷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如此,你还学吗?”

    “……算了算了,贪多嚼不烂,牵丝盒我还没完全学会呢。”

    今日下午谢玉珠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表明态度要用牵丝盒。她大师父立刻爽快地给她画了一张图,她也很快速地反馈——她看不懂。

    今日下午照顾温辞的间隙,她大师父又给她画了三张图,她一张都没看懂,大师父讲了半个时辰,她也全没有听懂。谢玉珠灰心丧气,只觉得自己可能脑子确实太笨,开不了窍,做不了万象之宗的徒弟。

    最终她放弃了理解牵丝盒内部是怎么运转的,在叶悯微的手把手教导下,勉强系上了牵丝盒的主丝,把土偶化成了人形,别别扭扭地控制起来。

    就是只能控制两个,而且一看起来就不是什么正常人。

    “大师父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这个东西用起来都这么复杂,她是怎么设计出来的啊。那些灵脉是怎么作用的,什么灵仓灵冲,灵塞灵变,我根本就不明白。”

    “说起来大师父涉猎广泛。当时在摘月楼我就常常看她一边看书一边算账,我当时还纳闷怎么有人能同时看书和算数的,那书翻得哗啦哗啦的,看得快得要命。什么《易经》、《九章算术》、《天工开物》,哦,我还看大师父看过《春宫图》嘞……”

    谢玉珠撑着下巴,啧啧感叹:“我还以为活到大师父这份上的,早就看破红尘,断情绝爱了,没想到还对这种书有兴趣。看来做宗师的就要博采众长才行。”

    此时前一架马车里,温辞望着叶悯微的眼睛,愣了半晌然后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叶悯微伸出手比划了一下,说:“我之前看过一本书,里面说在行云雨之事肌肤之亲时,会互相噬咬,舐血助兴。我喝你的血,是这个原因吗?”

    温辞额上青筋跳了跳,他一把推开叶悯微坐起来,气不打一处来:“我呸!你看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但是你刚刚说,我们有过肌肤之亲。”

    “……是,如何?那又怎样?”

    温辞理直气壮地答道,顿了顿,他轻笑一声:“那时我的样貌也不过是你们中原十五六岁的少年。你也下得去手,真不是东西。”

    叶悯微有些惊奇,她猜测道:“所以是我主动的吗?我引诱你,蒙骗你,强迫你的吗?”

    她一边说一边向前,而温辞则不断后退,直到他的后背抵上车壁。温辞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没错。”他答道。

    她的手撑在他身侧,抬眼盯着他,一派单纯的困惑,她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反抗呢?”

    这问题一针见血,温辞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最终只能咬牙道:“叶悯微!”

    叶悯微没有等来他的答案,便干脆伸出双手去抱住他的脖子。她像梦境里男孩抱住她那样,逐渐收紧双臂,与他的身体严丝合缝,手臂下便是他脖颈上有力的脉搏。

    温辞瞬间睁大眼睛,一时忘记了阻止。叶悯微自顾自地把脸贴上他仍旧发烫的脸颊,头发摩挲着他的耳际,安静片刻后抬头看他。

    “你很暖和,感觉还不错,要不再试一试?”

    温辞面色骤白,耳根的红退得干干净净。

    他突然一个翻身把叶悯微压在了榻上,伤口随着他的动作再次开裂,他的血一滴滴落在她雪白的衣襟上,晕开一片血色。

    温辞俯下身来看叶悯微,怒极反而笑出声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红色,艳烈美丽得惊人。

    “哈哈,试?又是试一试,叶悯微你当我是什么?什么想试就试,不想试就停的玩意儿吗?我不是你的那些灵器,你不能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想怎么试验就怎么试验,我他妈的是人!”

    叶悯微躺在床榻上,视线里除了温辞通红的眼睛之外一片模糊。那双眼睛颤抖着,深沉的恨意在其中翻涌,胜过任何一次他发怒。虽然他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动辄发脾气,可是那并非真的动怒。

    她遇见他以来他真正生气只有两次,一次是最初见面她问他“你是谁”的时候。

    还有就是现在。

    “所以呢?”叶悯微由衷不解地问道。

    那双泛红的眼睛怔了怔,然后慢慢合上。温辞突然低低地一笑,他直起身靠着车壁,仿佛是在嘲笑谁,又仿佛不知道该要嘲笑谁。

    或许世人皆可笑。

    “差点忘了,你几时把我当人看了?”

    “所以叶悯微,你给我滚。”

    后一辆马车里的苍术突然开始收拾行李,谢玉珠奇怪地看着他的举动,纳闷道:“苍术先生,你在干什么呢?”

    苍术说道:“一会儿要搬东西。”

    他边说边把特别小心地把水壶放进包裹里,喃喃道:“这汤药得带好,大补的呢。”

    谢玉珠无言地看着苍术。他们下午去请大夫给温辞看病,苍术顺便还请大夫开了一副补药,人参枸杞地黄菊花等等放了一堆,专门补气明目的。他这一副骨头架子,行将就木的模样,却十分注重养生,不仅早睡早起,还吃起滋补的汤药来了。

    对此苍术表示,就是因为身子骨弱更要小心,尤其要小心照看他这只硕果仅存的宝贝眼睛。

    谢玉珠只好默默掏钱。

    苍术收拾好行李的那一刻,谢玉珠突然感觉自己身下的车板消失了,她一下子掉在一块荒草堆上,抬头一看,一群眼冒绿光垂涎欲滴的野狼正围着她跃跃欲试。

    她吓得一激灵,只见从狼群里走出一个苍白俊美的男人,冷淡道:“把你大师父给我弄回去,换苍术过来。”

    温辞说完就转身要走,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谢玉珠。

    “你决定要留下来,跟着我和叶悯微了?”

    谢玉珠小脸煞白地点头。

    温辞似乎也觉得这谈话氛围很不妙,他挥挥手,那些野狼便烟消云散只剩一派黑色。

    “那你也决定要拜我为师了?”

    谢玉珠点点头,又迟疑地说:“但是……我这个人……我好像挺笨的。唉,以前家里人说读书辛苦不用我劳心去做,我怀疑他们就是看不起我,觉得我学不来。所以我就更想学……但是他们好像没说错,我确实不聪明……”

    谢玉珠沮丧地嘟嘟囔囔,温辞挑挑眉毛,蹲下来看她:“笨?不聪明?什么样的蠢人能跟着我们不过十天,就凭观察猜测到我和叶悯微的过往?”

    “可是大师父今日教我牵丝盒的构造,说了有十遍我都听不懂。就连用我都用不利索!”谢玉珠苦着脸道。

    温辞冷哼一声,不以为然地拍拍手:“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儿,这有什么了不得的,我也听不懂。”

    “您也听不懂?”

    “她从前跟我说过何止十遍,百遍也有了。听不懂就是听不懂,她那个脑子里想的东西,谁能听得懂,照她说的去做就是了。”

    谢玉珠的心情一下子振奋起来,仿佛有光芒万丈驱散了愁云惨淡。

    温辞抱着胳膊瞧着她,淡淡地说:“你这个选择可不怎么明智,不过以后,我也会管管你的。”

    ——再看看我,巫先生完全都不管我的!

    谢玉珠脑子里回想起昨日这句埋怨,尴尬地笑了两声。

    温辞说完这句话便和野狼一起消弭在夜色里。谢玉珠眨眨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马车上,对面的苍术正抱着包裹安然地看着她。

    谢玉珠松了一口气,心说下次要跟她二师父好好说说,就说句话没必要把她拉进梦魇里吧,人吓人吓煞人啊!

    幽静的树林里,前车的马夫随谢玉珠操控而勒马,叶悯微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苍术十分自觉地跳下马车与她交换。谢玉珠扶着叶悯微上了自己的马车,满眼期待道:“怎么样,你们关系有没有缓和点?”

    叶悯微思索片刻,答道:“好像更差了。”

    谢玉珠揉着太阳穴靠在车门上,止不住地叹息。

    那边苍术悠然踏进温辞的马车,“土偶人”马夫便一扬鞭子,车又重新开始晃晃悠悠地前进。

    温辞在车厢右边躺着,面对车壁闭目养神,并没有和苍术打招呼。苍术便去车厢左边坐着,满车厢尴尬的寂静。

    大概半个时辰的沉默过后,苍术仿佛没话找话般道:“梦墟主人做噩梦了?”

    温辞也不答话。

    “心想事成之地里面那位老人家,如今还在找你呢?”

    一瞬静默之后,温辞慢慢转过身来,冷然道:“苍术先生,你真是无所不知啊。”

    苍术好整以暇道:“你在躲他……不,你是在躲命。命运这种东西,能躲得过吗?”

    “你不也是在躲命吗?”

    “或许躲就是我的命运呢。”

    “那么我也如此。”

    苍术微笑着摇摇头,铜钱在他的手里旋转着,他说道:“您隐姓埋名已经二十余载,可您到底是梦墟主人,关乎天下大势,怎么可能一直躲下去。你想躲,天下不会让你躲,待在万象之宗身边,你更加无可隐蔽。”

    温辞瞧了他片刻,淡淡地说道:“你如此神机妙算,怎么尽说些废话。”

    “你一早知道结局,还是踏上这条路了吗?”

    温辞转过身去,不耐道:“睡你的觉,养你的生去吧。”

    第025章 宁裕

    夏日的辜赫群山, 烈日炎炎,草木葱茏,苍翠掩映。这一连串连绵起伏的山脉中, 当属崇丹山最为高大, 云雾缭绕, 山上时有瘴气, 地形复杂,入山者十有七八迷路不得回。而且神奇的是别的山都是尖尖的,这座山顶远远看去却是平的,所以当地百姓奉此为神山,说山中居住着金神,轻易不肯让人上山。

    如今的崇丹山脚下却出奇地热闹, 围着崇丹山的七八个小镇上人满为患, 又以最大的镇子宁裕为甚。这些天宁裕的客栈家家满客, 店家忙得脚不沾地,招了几轮工人手都还是不够。

    若问原因是什么,当地人都不太清楚,只是来的都是些能腾云驾雾的高人, 好像是为了抓一只白鹿而来的。

    “叶悯微的白鹿魇兽居然在崇丹山停留了半月之久, 听说前日还在西边儿出现过。如今各个仙门都派人过来布下天罗地网,我瞧着这次那魇兽肯定要被抓住了。”

    酒馆里喝酒的大胡子食客这么说着,他发须浓密, 同伴却是个高个子的秃子, 脑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秃子同伴啧啧感叹,意有所指地抬抬下巴, 示意街上走过的各门派弟子。

    “那还真不一定,仙门哪个没有自己的心思, 还真能齐心协力?到时候必有一场混乱。”

    “还真能翻脸打起来不成?”

    “怎么不可能,那可是叶悯微的魇兽!灵器和苍晶的秘密都在里头,更不要说它还有叶悯微顶天的修为。得了它就能独步天下,这么个宝贝,撕破脸也得抢到啊。”

    大胡子颇有些幸灾乐祸:“仙门三宗统管众仙门如此之久,这次要变天喽!你说扶光宗那策玉师君也真是坐得住,闭关多少年了,这么大的事儿都不出面。”

    “是啊,三大宗里逍遥门甄副门主来了,白云阙此前被林雪庚大伤元气,这次还能派两个护法两个执事,十几个内门弟子来。你看扶光宗,到现在都没来什么有名头的人物,也不知是不是策因算出什么来,他们另有打算。”

    “策因不是说算不到叶悯微了吗?”

    “你信他……”

    这两个人正在酒馆高谈阔论,只见街道上浩浩荡荡走过一群褐衣家仆,前呼后拥,簇拥着一个紫衣的年轻男子。男子生得眉清目朗,木冠下垂着紫色发带,腰间是缠枝葡萄纹的紫玉,背刻“紫气东来”四个字。

    秃子有些讽刺地说道:“灵津阁的这个小辈可真是高调啊,听说是眼下魇修成功的修士里最年轻的一个,修为比得上百岁的大能,用牵丝术驭假人招摇过市,唯恐别人不知道他。”

    “我听说半个月前,在青阳渡灵匪用牵丝术的灵器,闹出很大动静呢。灵津阁不是正追查吗?”

    “早不上心啦,叶悯微的魇兽一出现,谁还顾得上那个,孰重孰轻谁不知晓?先前咱那个魇师盟会闹得多大,谢家小姐丢了,灵匪和苏兆青跑了,你看现在还有多少人提?”

    “这世道够乱了,大家都跟着晕头转向的。不知道天上城有没有派人来,那边叶悯微也下山了,只怕后面会更乱哦。”

    “叶悯微现在有什么要紧,她没有记忆又没有修为,普通人一个,连咱都打不过。下山只有被人拿捏的份,能掀出多大风浪?”

    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聊着,酒馆里形形色色的外地人,这几天聊的也无非是这些事儿。

    说来也奇怪,明明那魇兽是叶悯微的东西,甚至由她的记忆和精魄所塑造,但如今在所有人的口中,她却好似成了普天之下最没资格拥有它的人。

    被他们所议论的灵津阁弟子卓意朗目不斜视,并不在意路上行人投来的视线,微微扬着下巴,在一众假人家仆中悠然前行。

    “卓意朗!”一道响亮的声音传来,队伍最末端的那个假人转过头去,便看见路旁站着一个金衣太阳纹的秀丽女子。

    人群中的卓意朗这才回过头来,回应道:“谢玉想?”

    谢玉想几步走上来与他并肩而行,调笑道:“我听人议论有个富家少爷带了一群仆人浩浩荡荡走街串巷,一猜就是你。平日里行走还操控着这么多人,不怕你师叔骂你招摇?”

    卓意朗皱皱眉头,似乎十分烦闷:“牵丝术法精微,需要时常操控维持感觉,稍有懈怠便会退步。师叔便是太过谨慎,嘴长在别人身上,别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

    谢玉想笑出声来,似乎他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她问道:“那偷了牵丝术的灵匪呢,我听说他在冀州兴风作浪,他的牵丝术用得如何?”

    “我刚追到线索就得了我师叔指令,奔赴此处。不过我看他留下的痕迹,那灵器里的牵丝术实在太粗糙,若让人以为这就是灵津阁的牵丝术,简直丢我们灵津阁的脸。想来灵脉本就应该在人体内运转,叶悯微违逆天道,在草木玉石上刻下灵脉,终究是画虎反类犬,不仅拙劣还招致祸端。”

    他们边交谈边往前走,阳光热烈行人喧闹,有一群小孩唱着童谣从牵丝假人之中走过。

    “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支,七子团圆正半月,除百零五使得知。”

    他们声音清脆,手里拿着糖葫芦,还有刚刚摘下的金盏花,边唱边在人群中你追我赶,嬉笑游戏。

    一个小女孩一个没留神,直撞到谢玉想身上,怀里的金盏花落了一地,糖葫芦也掉在地上脏得不能吃了。

    她当即就气恼得坐地大哭,那群孩子立刻把谢玉想围起来,七嘴八舌地拉着谢玉想要她赔糖葫芦,年纪小小却十分团结。

    谢玉想蹲下来从口袋里拿出几个铜板,在他们面前晃了晃:“我赔也无妨,你们刚刚唱的那孙子歌诀,你们可知是什么?”

    小姑娘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愣愣地看着她,她身旁稍大的男孩答道:“是算题。”

    “没错。”谢玉想把铜板放进男孩手里,继续问道:“那我把这歌诀里的数字换去,有物不知其数,七七数之剩二,八八数之剩四,九九数之剩三。问物几何?你们谁说对了,我买一整芦棍子的糖葫芦给他。”

    小姑娘旁边的几个小孩你看我我看你,呼啦一下子跑走了,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卓意朗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玉想,你贯爱难为人,怎么连小孩也不放过?你拿鬼谷算考他们,他们怎么可能算出来?”

    “不然意朗来替他们算?也算数的。”

    “我算不来,若论数术谁能比得上你们扶光宗……”

    “一百五十六。”一个稚嫩又稍显犹豫的声音打断了卓意朗的话。

    谢玉想和卓意朗转过头去,只见刚刚跑走的几个小孩不知何时又跑回来了,带头的那个孩子高声回答道。

    谢玉想和卓意朗都十分意外,盯着这孩子一时无言,这孩子的神情逐渐变得不确定起来,他局促问道:“对……对吗?”

    “没错。”谢玉想把碎银放在孩子手里,诧异道:“是谁教你的?”

    他喜上眉梢,大喊道:“不告诉你!”

    没想到这孩子还挺有脾气,说不告诉就不告诉,拿了银子便和他的小伙伴们一溜烟地跑掉,欢天喜地跑去买糖葫芦了。谢玉想站起身来,和卓意朗一齐看那些孩子的身影没入人群中,卓意朗疑惑地问道:“循霜前辈来了吗?”

    谢玉想纳闷:“没有啊。”

    “除了他和策因道长,世上竟有人能这么快算出鬼谷算吗?”

    谢玉想摇摇头:“至少我未曾见过。”

    “宁裕镇上又来了高人啊……”

    此时在几个转角之后的一处僻静院落边,有个人正低头专注地在地上涂涂画画。

    路的两边开满了高高低低的金盏花,她身边有一棵垂柳,翠绿枝条投下大片凉爽的阴影。她却蹲在阴影外的阳光之中,一头白发璀璨夺目,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树枝,围绕着她的大片黄土地上,已经画满了各种各样奇异的符号与数字。

    她仿佛独自活在自己的天地之中。

    这里本是孩童玩耍的地方,很快喧嚣又回到了这里,满载而归的孩子们欢声笑语,一支糖葫芦被递到了她面前。

    “婆婆,你算对啦!这是你的份!”

    她并不抬头,仍然在地上划来划去。

    小孩以为她没反应过来,说道:“就是那个题目,七七数之剩二,八八数之剩四,九九数之剩三……”

    她抬起了头,灰黑色的眼睛望向他,再转向他手里的糖葫芦,似乎刚刚听明白他的话。

    “有柿饼吗?”

    她的声音并不衰老,十分年轻好听。

    “没有,只有糖葫芦。”小孩诚实地回答。

    她似乎有点失望,放下树枝从他手里接过了糖葫芦,慢条斯理地吃起来。一颗糖衣山楂在她口中破碎,齿间发出清脆声响,虽然头发白了,可她的牙口还是很好。

    小孩瞧了她一会儿,奇怪地问道:“婆婆,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她抬起手,指向躺在垂柳下石阶上的那个人,男子躺在阴影里,枕着手臂睡得很沉,皮肤白皙面容华美,发间的铃铛被花瓣所覆盖。

    他的身上铺满了孩子们玩笑放上去的金盏花,如同盖着一条金色河流。

    “等他睡醒。”她安然答道。

    第026章 神奇

    “哥哥是懒虫, 大白天还在睡懒觉!院里的狗叫三次了他都没醒。”

    旁边跳台阶玩的双丫髻小女孩插进话来,她正是刚刚掉了糖葫芦大哭的孩子,如今拿了新的糖葫芦便欢欣雀跃, 看不出半点哭过的样子。

    “嘘!”叶悯微举起一根手指, 严肃道:“不要吵醒他。”

    “为什么?”

    “他被吵醒了会生气的, 而且会骂人。”

    叶悯微抬脚踏过自己画的满地符号, 也坐在了垂柳阴影下的台阶上。她咬着糖葫芦,又说道:“对他来说白天比夜晚更安静,所以他在白天才能好好睡觉。”

    给她糖葫芦的男孩并不明白,于是问道:“为什么呢?大哥哥晚上干什么了?”

    “我们去崇丹山了。”

    “崇丹山哎!”

    围着她的那几个孩子发出惊呼声,其中一个说道:“我爷爷说,崇丹山上就连老鹰也去了也飞不回来, 只有那些腾云驾雾的仙人才能上去, 你们居然能从崇丹山回来吗?婆婆, 你也是仙人吗?你有神通吗?”

    叶悯微认真地回答道:“我不是,我是普通人,和你们一样的。”

    “才不是呢!我刚刚看到婆婆种树了!树长得好快好快!”有孩子揭发道。

    叶悯微望向身后那棵茂密的柳树,那棵树长在院墙边上, 将这条窄窄的路占去一大半, 按理说这么粗的树应该十分沧桑,它却生得崭新油亮。

    叶悯微看了那树一会儿,便把手镯脱下来, 随意得就像是脱了个铁镯子——不是金镯子, 甚至不是万象森罗。

    然后她把镯子戴在离她最近的那个十岁出头的小孩手上,说道:“你来试试。”

    她转动镯子, 镯子便散开为数个交叠绕着手腕的圆环,随着蓝色光芒而旋转。戴着镯子的孩子拿起柳条插在土里, 柳条入土的刹那便拔高化为枝干,在他稚嫩的双手中越来越粗壮,新的枝条纷纷抽出,发出绿芽再变为绿叶。

    在阳光炽烈中,生机勃发。

    孩子们原本还蹲着,见势都站起来,踮起脚抬头兴奋而惊叹地抬头看着大树抖开一身绿意,围着大树欢呼雀跃。

    种出大树的孩子呆住了,他愣愣地看着大树,满眼不可置信。

    此时树荫下盖着一层金盏花的男人终于慢慢睁开眼睛。

    逐渐清晰的视野里,站着一个白衣白发的姑娘,她手里的糖葫芦泛着琥珀般的糖色,背对他抬头看着面前一棵高大的柳树,眼神安宁而空濛。

    “你看,不是只有仙人才会这些,谁都可以做到。我没有神通,这也没有什么稀奇,我教你,你也会的。”

    她自然地对身边的孩童说道。

    两棵柳树已经占满了这条街道,垂下来的柳条仿佛绿色丝绦,围绕着她随风飘拂。

    温辞静默无声地望着她,他被吵醒了却并没有发火,深黑的眼睛里埋着一层温和的光,竟像是怀念。

    叶悯微听到身后的动静,便回头看去,只见温辞坐起身来,金盏花纷纷掉落。

    她欣慰道:“你醒啦,我刚刚一回头你就倒在地上了。”

    “谁让你一直到快天亮才肯下来,也不知你逛什么逛得这么来劲。”

    叶悯微没有回答温辞,而是面露可惜之色地看着满地金盏花,说道:“这些花盖在你身上很好看。”

    温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拿起落在一边的斗笠戴在头上,压低挡住眉眼。

    “你知道金盏花在这一带是干什么用的吗?”

    “干什么?”

    “上坟。”

    这些小兔崽子八成是在捉弄他。

    叶悯微点点头,她思索片刻,从地上捧了一把金盏花道:“那等你死的时候,我就种出一片金盏花盖在你身上,你便是最好看的死人。”

    “……大可不必!”

    叶悯微最近在谢玉珠的叮嘱下十分关照温辞,但由于缺少一些天赋与良心,这关照经常拐错方向——譬如此刻。

    叶悯微拿回了万象森罗,他们二人便斜身穿过那并肩而立的两棵大柳树,沿着僻静的小路往他们在宁裕的住处走去。

    走了几步温辞的步履渐慢,他回过头,只见孩子们还围着柳树惊奇。

    方才种出柳树的孩子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个头矮小胳膊细瘦,站在叶悯微画出的满地符号里,仿佛一步踏入了她那个神奇的世界里。

    有那么一瞬间,温辞仿佛看见了数十年前,风雪严寒之中站在漫山花海里年少的自己。

    他举着他做成的第一个灵器,震惊而喜悦地回过头去,叶悯微便站在木屋之下,白发青丝相间,眼神安宁。

    “我说过,你也可以啊。”她说道。

    那年的风雪裹着花瓣,雪地都是缤纷彩色,香气扑鼻。

    生棘术催生的树木脆弱短命,后来他在寒冬种下的所有树木都死去了,唯有屋旁那棵柿子树活了下来。

    她对孩子们说的那些话,他也听过,也曾经信以为真,还以为山下都是像她这样的人,所有人都掌握着天地的神奇。

    多年以后他发现自己受骗,去找她理论的时候,她依然泰然自若地坚持自己的观点。

    ——我让你做灵器,你不也做出来了吗?你拿着灵器,不也和我一样使用术法吗?

    ——我们之间有什么差别呢,山下的人和我,又有什么差别呢?

    差别,天差地别。

    她好像永远都意识不到,或是不愿意承认,天下就只有一个叶悯微。千百年以前,到千百年以后,也只会有一个叶悯微。

    她在做的事情有多少人能懂,连他也不懂。

    这是个狭窄的世界,远没有她以为的宽阔。

    温辞回过头来,只是轻笑一声。

    他们避着人流走,沿着小路一直走出镇子,眼见房屋逐渐稀少,大片绿油油的田野如毯子一般一直铺到山脚下。远处田野间有一座孤零零的院落,院落的大门口坐着个年近八十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老太太戴着个黑色眉勒,抬着头躺在摇椅里,正晒着太阳打瞌睡。

    温辞与叶悯微靠近这位老太太,难得默契地放缓脚步,轻手轻脚地绕过她走到门边。老太太半眯着眼睛显然仍在睡梦中,温辞刚放松下来去推门便听到里面传来欣喜的高呼:“大师父二师父你们回来啦!”

    “谁!谁?啊我的小云儿回来啦!”

    紧接着传来中气十足的大喊。跟在温辞身后的叶悯微原地一个旋转被老太太拽过去,趔趄好几步才站定。老人家一醒来就精神百倍,慈爱地抚摸她的肩膀,满脸笑意:“小云儿,你瘦了!”

    温辞抬腿就走,老太太眼尖手快地抓住他,高声说道:“这不是铁柱吗!”

    温辞转过头来,面色青黑与这老人刚刚喊的词儿十分相称。

    此时从大门里探出个人头,十七八模样的年轻小伙常年务农,皮肤被晒得黢黑,但五官端正,透露出一种憨厚的气质。

    他满脸歉意又无奈地唤道:“婆婆!你又糊涂了!”

    这位孙婆婆今年正是七十九岁高寿,头不晕眼不花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声如洪钟面泛红光,任谁看也不像这个年龄的老人。可唯有一点,她脑子糊涂了,认不清人又爱忘事,见人就瞎喊。

    温辞与叶悯微一行四人来到宁裕时,镇子里已经来了不少仙门弟子,客栈里人满为患。可怕的是谢玉珠的大姐也来到了宁裕,谢玉珠只是远远瞧见谢玉想,便跟耗子见了猫似的,直往叶悯微身后躲,好险没让谢玉想发现。

    这下他们是断不能住在镇子里了,便准备去寻一个偏僻少人的村民家借住。苍术掐指一算,带着他们一路往镇子外走,来到了这处农户家里。

    他们刚刚敲门进去,还没说明来意呢,这位孙婆婆就脚下生风地跑过来,不由分说一把搂住叶悯微,大喊“我的小云儿”,急得她孙子宋椒赶忙拉她。

    原来是老人家把叶悯微当成了自己已经去世的女儿,宋椒的母亲了。也不能怪她,未免招惹事端,温辞给叶悯微画了个老人妆,她如今看起来就跟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一样,看长相和孙婆婆竟还有几分相似。

    然而下一刻,孙婆婆又转向温辞,把温辞喊成了自己的女婿,把苍术当成自己未成年便夭折的儿子。

    最后她拉着谢玉珠的手,满眼含泪道:“憨蛋啊……憨蛋你长大了。”

    谢玉珠僵硬而迷茫地站在原地,干干地问宋椒道:“憨蛋又是谁……”

    宋椒满头大汗,掰着孙婆婆的手道:“婆婆,婆婆你说什么呢?憨蛋……憨蛋在这里啊!我才是憨蛋啊!”

    一个身高八尺的男儿把自己说得满脸通红,好劝歹劝才让孙婆婆松了手。

    农户家只住了小伙子宋椒和他年事已高的外祖母,他的父母不喜欢与人打交道,早年与他和外祖母搬到村外独自生活。后来他父母去世,房子便空了下来。

    听说他们借住的请求,又看到谢玉珠拿出的天价银票,本就热心肠的宋椒立刻满口答应。他说正好担心自己下地干活儿的时候没人陪婆婆,如今他们借住在此,也可以多点人气儿。

    如今孙婆婆认人的情况时好时差,不过她一口咬定叶悯微是她女儿,这点倒是一直没变过。

    眼下环绕着崇丹山的大小村镇里气氛都十分紧张,除了各个仙门外,不少魇师也来到此处,更不用说浑水摸鱼进来的灵匪。这些人来回布置搜寻,都攒着劲儿想要一举夺得魇兽。

    与之相比,这座田间孤零零的院落里气氛却十分悠闲。温辞与叶悯微回来时,谢玉珠正操纵着假人为大家端茶倒水捏腰捶腿,不停撺掇宋椒、苍术和孙婆婆一起来陪她打麻将。

    别看孙婆婆认不清人,看牌看得倒是很明白,一上牌桌什么憨蛋铁柱儿子孙子都不认了,一手好牌技大杀四方。

    而宋椒最初见到这些牵丝盒控制的人在真人和木偶之间来回变化时,还吓得到处乱窜,最后被温辞揪住一番解说。他便以为他们和镇子上那些人一样都是仙人,对他们越发尊敬。他们让他对此保密,他也忙不迭地答应下来了。

    “镇子上的人好像都在找什么野兽,你们不也是为它来的吗?怎么不去找呢?”宋椒扔出一个东风,疑惑地问道。

    “来了这么多人找它,我们还找什么,等他们找到再抢过来就是了。碰!”

    谢玉珠碰了东风,不忘指向厢房说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二师父原话。”

    “抢?抢……这不好吧,而且他们都很厉害,温先生能抢得过吗?”

    “晚上没人能打得过他。除非他们能让太阳不落山,方圆百里的人不睡觉,否则都得栽在他手上。”

    顿了顿,谢玉珠继续补充道:“这也是我二师父原话。”

    宋椒迷惑地朝厢房看去,温辞已经补觉去了。温辞白天如此没精打采,看起来还没他有力气,虽然生得极好看却没见有什么神通,居然这么厉害吗?

    “那他们每夜去崇丹山上干什么呢?不是不找野兽吗?”

    “我大师父很喜欢那座山,开始着手研究舆地学了。前天晚上还让二师父去把你们县志搬回来,估计是要从百年前的记录开始看起。”

    “这座山上面真住着金神?”宋椒讶然问道。

    “……那应该没有,我也不知道大师父在研究什么。总之她做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非常正常的,你再看两次就习惯了。”

    谢玉珠和宋椒对话间,苍术从容地一推麻将牌,笑道:“自摸,十三幺。”

    谢玉珠盯着牌,气道:“怎么又是你赢!你是不是算卦了!”

    “我可没有,算卦伤身,我还不至于如此。是你光顾着说话分神了。”苍术端起水壶,悠悠地喝了一口里面的药茶,伸出手来:“给钱。”

    此时午时刚过,从田野尽头宁裕镇的方向浩浩荡荡来了一队人,沿着早先温辞和叶悯微走的小路一路往这座小院子走来。

    正趴在小院儿屋顶,拿着远镜四处眺望的假人动了动。

    谢玉珠一瞬间面色惨白,她腾地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手足无措来回踱步,大喊道:“完蛋了完蛋了!”

    宋椒一脸迷惑,懵懵地问道:“怎么了……你没点炮啊?”

    苍术悠然地喝了一口茶,手指一掐说道:“她大姐来了。”

    “不止我大姐!还有个使牵丝术的灵津阁道长!救命啊我这还有满屋子端茶倒水的假人呢!这正是窄巷遇仇人,我死到临头了!”

    谢玉珠一收丝线,满屋子假人纷纷变成木偶掉在地上,连屋顶那个观察形势的假人也和远镜一起从屋檐上滚落下来。

    只听这屋子里一阵鸡飞狗跳,叮铃哐啷的动静儿,谢玉珠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

    “有地道吗?有地窖吗?完蛋了完蛋了……”

    “他们不会是真奔这里来的吧?一会儿要是他们敲门,就装作家里没人,谁也别去开门!”

    一阵喧嚣后,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安静得实在诡异,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被听清。

    片刻之后,院门果然被敲响。

    谢玉想与卓意朗站在这座偏僻的院落外,敲了大门三次却无人应答,卓意朗转头对谢玉想说:“你确定是这里吗?看起来似乎没人,要不我们改日再来拜访。”

    谢玉想还未答话,只见院门悠然而开,从门后探出个雪白的脑袋。

    那个白衣白发的老婆婆戴着一副奇特的视石,她打量他们片刻,举起手里的只剩一颗的糖葫芦串晃了晃。

    “山楂上的追踪术,是你们放的吗?”

    显然谢玉珠千防万防,忘记了厢房里还有她那不谙世事的大师父。

    第027章 婆婆

    眼下院子的厢房内正坐着谢玉想、卓意朗、叶悯微和苍术。

    至于苍术为什么坐在这里, 实际上他是被差点没上来气儿的谢玉珠从屋子里推出来的。当时他与院子里的两位仙门弟子和乌泱泱假人面面相觑,说道:“……这位是我家婆婆。”

    他被推出来的任务显而易见,是要看着叶悯微不让她乱说话。

    宋椒给几位倒上大麦茶便脚不点地地飞速奔走了。谢玉想与卓意朗纷纷行礼, 谢玉想说道:“在下扶光宗弟子谢玉想, 这位是灵津阁弟子卓意朗, 我们二人今日贸然来访实在抱歉。只因上午在市集出鬼谷算题时被您快速破解, 本想即刻拜访,奈何当时有要紧之事,只好待事情办完后再来叨扰。还望前辈海涵。”

    他们面前的老婆婆坐得端正,全然没有这个年纪老人的佝偻与疲态,满脸褶皱却有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她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眼里并没有惊讶防备或者猜疑, 只是等他们接着说下去。

    谢玉想清清嗓子, 问道:“敢问前辈姓甚名谁, 是哪个门派的高人?”

    她话音刚落苍术就咳嗽起来,他本就瘦得跟竹竿儿似的,浑身缠着布条子更是奇怪,这一咳嗽让人疑心是犯了痨病。卓意朗不动声色地挪动身体远离他。

    苍术一边抚着心口一边说道:“没什么, 呛到了, 你们继续。”

    “你们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叶悯微直接跳过了谢玉想的提问,跳得十分理所当然,苍术只觉自己没白呛。

    谢玉想与卓意朗交换了一下眼神, 眼前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者并无修为, 看来只是一个普通人。

    “敢问前辈的数术是从何而学的?”

    “自己学的。”

    “自己学的?”谢玉想惊诧道。

    卓意朗脸上露出不信任的神情,他低声对谢玉想说道:“至少是你们修习二十年以上的内门弟子, 才能接触鬼谷算吧?”

    寻常百姓家哪里需要用到这等复杂的数术,便是一般仙门, 不专司营造推演之人也不接触数术。如今最高深的数术,都由扶光与逍遥两宗把持,与机密术法无异。

    老婆婆虽然眼睛不好,耳朵却十分灵光,将他们二人之间的低语听得分明。卓意朗的话在老婆婆脑子里转了一圈,得出个出人意料的结论。

    她望向卓意朗,问道:“所以上午那道算题,你竟不会解么?”

    卓意朗愣了愣,迟疑答道:“啊……我并非扶光宗人,自然不会。”

    “这和宗门有什么关系?天地之间充满数理,抬眼可见,一算便知,你怎么不会呢?”

    “……”

    卓意朗万万没想到这质疑回到了自己身上。

    “仙门各有所长,扶光宗有一脉长于推演,自然精通数术。我灵津阁志不在此,所以并不深究其理。再说前辈的数术能力也并非常人能……”

    叶悯微点点头,若有所思:“怪不得你的牵丝术布线杂乱,消息往来失序,稍有变动便要耗费精力重建,实在糟糕。”

    卓意朗说不出话来。

    他可是灵津阁的青年才俊,谁不夸他一句天赋卓然,说他牵丝术使得炉火纯青,竟有人上来劈头盖脸贬得他一文不值?

    偏偏对面这位前辈一脸真诚,还热心道:“我来帮你改改吧。

    谢玉珠躲在主屋里,悄悄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焦灼地望着一派宁静的厢房。此刻是白天,二师父在补觉,就她这三脚猫的功夫肯定打不过那灵津阁的道长。大师父的生棘术和吹烟化灰术倒还凑合,然而这边一旦打起来肯定会把城里的其他人引过来,他们哪里还跑得了!

    她脑子里已然已经出现了一百种悲惨下场,想得她汗如雨下,眼穿心死,每一刻都跟一年一样漫长。

    厢房的门悠悠打开,谢玉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都把窗框抠出印子来。

    只见她大师父悠然迈步出门,接着她大姐与那个灵津阁的道长跟着走出。他们脸上并没有她想象的敌视与愤怒神色,反而满是尊敬与客气,连连道谢。

    谢玉珠摸不着头脑,努力探出头去观察形势,刚探出头便见她大姐抬头环顾四周,谢玉珠吓得立刻缩回去关上窗户。

    “今日多谢前辈提点。前辈来此,是否也是为了魇兽?”谢玉想走到门外,回头问叶悯微道。

    叶悯微点点头:“没错。”

    “您想要魇兽做什么呢?”

    “也不是要它。或者你们抓住了它,可以让我去看看么?我想要研究它,尚有许多谜题,待它来帮我解答。”

    这样的要求,怎么可能有门派答应呢?谢玉珠与卓意朗不好说,叶悯微也不以为意,只是向他们行礼道:“今日很愉快,我喜欢解题。”

    谢卓二人立刻回礼,连道多谢。院门缓缓关上,叶悯微站在门后从容自若道:“下次有问题的时候,你们再来吧。”

    她那双灰黑空濛的眼睛消失在门扉之后,谢玉想和卓意朗望着那扇普通的门扉,沉默良久之后卓意朗才出声。

    “前辈身上有诸多古怪之处,从视石中居然能看清我的术法构造。然而前辈也实在是……聪慧过人,是浑金璞玉,纯粹无邪。”

    那牵丝术的改进之法可再拓一倍所控人偶,连他师父都未曾想到过,前辈居然能想出来,还这样轻易地教给他了。

    卓意朗说完这句话才发现谢玉想似乎在出神,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扇门,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卓意朗在谢玉想面前挥挥手:“玉想,你在想什么呢?”

    谢玉想这才回过神来,她微微一笑,转身而去:“没什么,只是有些遗憾。宁裕之行事务繁杂,这次不过偷得半日闲,以后也不一定能拜访这位前辈了。”

    卓意朗与她并肩往宁裕镇上去。

    “对了,你家小妹现在如何?可找到她了?”他闲聊道。

    谢玉想微微勾起嘴角,方才院子里那扇慌张关上的窗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笑着摇摇头:“我请循霜师兄算过了,她如今还活着,吃饱穿暖活蹦乱跳,似乎还开心得很。如此便由她去吧。”

    “你这谢家长姐倒是心宽。”

    “我们修行之人本就要心宽啊。”

    院门一关上,谢玉珠就抚着心口一溜烟地从房间里跑出来,她拉着苍术说道:“怎么样怎么样,没露馅儿吧?”

    苍术笑眯眯地说:“说不好。”

    “说不好?”

    “你大师父没透露自己的身份,但是她帮灵津阁那位卓道长改进了牵丝术的用法,还帮你大姐解了她师兄给的要求半年内完成的所有算题。”

    “……”

    这事态发展完全出乎谢玉珠的预料,她本以为她大姐是来抓人的,没想到他们是来求学的。

    苍术挥袖往屋子里走,边走边说道:“别担心,我看他们不会再来这里了。你大师父真是厉害,你该来学学的。”

    谢玉珠不明就里地看看苍术,再扒着门看向正在厢房地上画各种符号的叶悯微。

    “还打麻将吗?”

    苍术的声音从主屋里传出来,谢玉珠满面愁容地说着不打了不打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她得精进牵丝盒的操纵去。

    狭窄的厢房内,叶悯微将县志铺了一地,她趴在泛黄的纸张之上,目光快速地在各页纸张上掠过,嘴里低低地念着什么。在她的视石背后,整个世界已经被她画满蓝色的符号,数字和算式在每一处墙壁、桌椅和柜子上快速跳动变换。

    阳光从窗台上逐渐移动到她的后背,叶悯微翻书页的手被人摁住。她不为所动地挪开那只手,便看见一盘橘黄色的东西移动到她面前。

    叶悯微的眼眸动了动,她抬起眼睛看去。只见孙婆婆站在她面前,弯下腰端着盘子,邀功似的笑道:“小云儿,要不要吃点儿柿饼呀。”

    那六个柿饼整齐地排在盘子里,橙黄圆润,结着一层洁白的糖霜。

    叶悯微有些惊讶,她愣了片刻才接过柿饼,坐在满地纸张上,第一口咬下去便睁大眼睛。

    甘甜不涩,软糯柔韧,在她这段时间所吃的柿饼里当属第一。

    “婆婆,柿饼是你自己做的?”

    孙婆婆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脸上笑开一朵花,颇为自豪:“是啊……你太瘦了,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吃柿饼,这又不是柿饼的季节……我瞧着你在院子后面种了柿子树,居然结了柿子!这不就给你做了柿饼嘛。”

    顿了顿,孙婆婆看着她铺了满地的县志,又开始絮叨。

    “小云儿啊,你在做什么呢?这么久都不起身,身体要坏的啊。”

    “我在算那座山。”叶悯微指向窗外那座郁郁葱葱高大的崇丹山。

    孙婆婆迷惑地眯起眼睛,于是叶悯微又试着解释了许多,在人体内的灵脉、器物上的灵脉与天地间的灵脉如何如何,怎样算是正常怎样又是反常,如何计算设计与操控。

    叶悯微照自己的思路说得十分跳跃,孙婆婆越听越迷糊,到后来显然放弃了理解,只是盯着叶悯微那双明亮灼热的眼睛,看得出神。

    孙婆婆的眼睛已经浑浊而泛黄了,阳光穿过她的白发,照在她满脸的起起伏伏的沟壑上。那些褶皱和叶悯微脸上的不同,那是真实的岁月印痕,她已经垂垂老矣,行将就木。

    然而她又笑起来,像是枯木燃起了火苗。

    “小云儿,你看起来真开心啊,你很喜欢这些东西吗?”

    叶悯微点点头。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你小时候就喜欢去田里捉兔子、小鸟玩儿,我每次都把你揪回来干活儿。让你帮我生火,缝衣服……你想做的事儿,都没让你做。娘没本事,对不起你,现在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开心就行。你开心,娘也开心。”孙婆婆满眼含笑,满怀遗憾。

    叶悯微放下柿饼,她在满世界的蓝色字符间望着孙婆婆温柔的眼睛。

    她问道:“我和你有什么关联,为什么我开心,你就会开心?”

    “因为你是我女儿,娘爱你、疼你啊。”

    “可我不是小云儿,我不是你的女儿。”

    “怎么可能嘛,你不是我的小云儿,还能是谁?”

    “你的女儿已经死了。”

    叶悯微流畅地说道,就像平时一样直白、简单,天真得伤人。

    孙婆婆的眼睛颤了颤,她怔怔地望着叶悯微,仿佛由衷地迷惑,又仿佛由衷地痛苦起来。她嘴唇张了张,还未说话那浑浊的眼睛里就流下眼泪。

    “小云儿怎么可能死呢,她比我年轻那么多,她娘亲还活着呢,她怎么会死……”

    “死亡并不是消失,只是以另一种形态而存在,譬如我们出生前那样。为什么要如此悲伤呢?”

    孙婆婆听不进叶悯微的解释,她只是颤抖着问:“那等我死了,我还能见到小云儿吗?”

    “不一定。”

    “那她以后还会记得我吗?我……我还能记得她吗?她会记得她……她只有这么点儿大的时候,我背着她去镇子上赶集,她走散了哭着走回家,还给我采了一把荷花吗?她还能记得她最爱吃我做的糖糕吗?她还能记得我给她梳头发……后来她也给我梳头发,给我做红糖饼吗?”

    “我到哪里都带着她,她到哪里都带着我,出嫁也带着我,我们娘俩儿这一辈子了……我们以后还能做母女吗?我还能见到她吗?”

    孙婆婆哭得像个孩子似的,不停地用干皱的手抹去眼泪,话说得语无伦次,说着一些她不想遗忘的过往。

    叶悯微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布满了蓝色数字、符号与算式的视野里,她的悲伤显得如此不同寻常,无法解读。

    叶悯微尝试着伸出手去安抚孙婆婆,刚刚伸出手那只手就被孙婆婆抓住了,那只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她的,力道大得惊人。

    孙婆婆在用力抓住她,却又不是在抓她,这个老人也不知道能抓住什么,只是尽力抓着。如此努力而痛苦,身躯里注满了叶悯微所陌生的、缺失的力量。

    孙婆婆哭着哭着,渐渐不哭了,神情逐渐变得茫然起来。阳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像是在混沌的水里撒了一把金子。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望向叶悯微,仿佛那些金子从浑水里浮出水面,她喜笑颜开:“小云儿,小云儿你回来啦,娘真想你啊。”

    她忘记了刚刚所有的对话,所有的遗憾和痛苦,仿佛重获新生。满脸泪痕却咧开嘴露出没剩几颗的牙,笑得极为欢喜。

    叶悯微张张嘴,却又沉默了。最终她也握了握孙婆婆的手,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再否认。

    她说道:“嗯,柿饼很好吃,谢谢你。”

    第028章 童年

    今夜叶悯微走出房门时, 正好迎面遇到了苍术。她与苍术平日里没什么交流,近来她沉迷于各种术法,更是如此。

    然而这一次她先开口了。

    “苍术, 你有亲人吗?”她突然问道。

    苍术并没有听见——准确地说是没有看见叶悯微在说话。他耳朵聋了, 平日里交流一半靠读唇语一半靠算卦, 这黑灯瞎火的他能注意到才有鬼。于是叶悯微执着地扯住他的袖子, 把这话又问了一遍。

    苍术听到这问题愣住了,他打量叶悯微片刻,然后笑道:“当然有了,谁也不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怎么会没有亲人呢?”

    “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呢?你不想念他们吗?”

    “他们应该并不想念我吧,就算再见又如何呢?只是相怜相笑, 满面尘埃罢了。”苍术微微一笑, 昏黄烛光从他身后的房间透过来, 这话说得寂寥,他的笑容却是温暖的。

    “不过我确实很想念他们。”他补充道。

    苍术也没有问叶悯微为何突然问他这些问题。他这人怪得很,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却能所有人达成心照不宣的默契。回答完问题他便笑了笑, 开门回房贯彻他早睡早起的养生之道了。

    叶悯微的目光又转向孙婆婆亮着昏黄灯光的房间, 直到温辞唤她,她才回过神来随他上山。

    夜晚的崇丹山不复白日热闹,但依旧有不少仙门在此活动, 布阵看守, 等着魇兽落网。也有些魇师伺机而动,在周边寻觅。不过近日来魇兽被他们所扰, 逐渐往山西面而去,故而大部分人都在西边驻守。依稀能看见山的西面有光芒时强时弱, 应当是在追逐魇兽。

    于此相比,叶悯微与温辞所在的崇丹山鹰还岭从无魇兽出没,因而一片宁静。温辞为叶悯微在此划出了一片安全的区域,以魇术筑起围墙,遮挡内外的视线。即便是有仙门弟子或者其他魇师经过,见到这样坚固的魇术围墙,也都知道里面的人不好惹,一般不会引起事端。

    如今大部分人各自为阵,关系十分微妙,谁也不想在魇兽以外的事儿上惹麻烦。

    当然这围墙也是圈着叶悯微不让她跑到仙门或者其他魇师的面前——或者阵网里。她一贯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就不管不顾,想起来什么能满山头地跑。

    今日的叶悯微却有些不同寻常。她算着算着居然有些走神,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从兜里拿出一颗苍晶插进土里。她在那里再撒下一颗树籽,光芒一闪,树籽便生出强健的根须卷着苍晶深入地底。

    “还剩最后一颗。”她喃喃道。

    今夜月光明亮,照得土壤与树木草丛清楚明晰,叶悯微旋转了某个角度,然后顺着那个角度向前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铃鼓声突然响起,叶悯微抬起了头。

    没有树木遮挡的宽阔草地上,温辞正踏着一面大鼓,手里拿个铃鼓,漫不经心地摇晃两下,似乎在回忆什么。

    叶悯微正奇怪他从哪里带来的鼓,只见温辞手臂一横,藤黄的袖子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圆,手中便出现了一根一人长的木杖。那木杖雕刻精美繁复,头尾包裹金银,顶上有一座金制小神像,莲花座下垂下一尺长的流云形金穗。

    编钟、笛子、琵琶与唢呐凭空出现,他将铃鼓往空中一掷,那铃鼓便也悬在了空中。

    是了,这些东西应该是他从梦魇中召出来的。叶悯微想能凑出这么多乐器,也不知他翻了多少梦境。

    温辞并没有在意她,他低眸以脚跟在鼓上慢悠悠地敲了两下,然后将那木杖往身前一横。金穗与铃铛轻响,悬空的梦魇乐器们自发奏响,金石丝竹之声交织,他的身躯便在那面巨大的鼓上旋转起来。脚步踏着鼓点,由慢至快,鼓点追着脚步,由弱渐强。

    鼓声愈发激越音律愈发宏大,那支精美的木杖在温辞的手中旋转,抛掷与挥舞,仿佛受命于他的一部分血肉与骨骼。

    从鼓乐中生出千军万马,他踏着万马奔腾之声跳跃与旋转,身体倾倒下去再腾起,翻入空中再落在鼓上。木杖绕过他的肩背转进他的手中,再从他的手中高高抛入空中,恰在最高点金穗散开,相击之声与钟鼓齐响,一瞬间穿透耳骨与心扉。

    他仿佛古老民族的巫祝,以舞乐为言语与天地相酬。

    接着鼓也升入空中,温辞稳稳地踏在鼓上,以天为海以鼓为舟,乐器们往来飞舞。仿佛它们也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叶悯微看着这个温辞,仿佛又回到了摘月楼里抱着铜镜看他跳舞的时候。他起舞之时那美丽眉目便看不分明,却又比他平日里还要美上千倍万倍。

    直到那木杖横在眼前时,叶悯微才骤然回神。音乐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温辞站在悬空的鼓上拿木杖指着她,杖头那尊金像离她的眼睛不过三寸,金穗便在她眼前摇曳。

    摇晃的金穗之间,她见温辞的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如一层冷辉镀在身上,就像一尊俊美的神像。美人胸膛上下起伏着,微微抬起下巴看向她。

    “你在干什么?”他的声音不平稳,喘息声明显。

    “看你跳舞。”

    “你不是有东西要算吗?”

    “啊……我忘了。”

    温辞皱眉望着她半晌,然后收回木杖在鼓上点了点。

    一瞬间所有乐器连同木杖都消失不见,他双脚落回地面,拍拍手坐在草地中间的一块大石头上歇息。

    叶悯微想了想,也走到他身边坐下。

    温辞转过头瞥了叶悯微一眼,问道:“出什么事儿了?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叶悯微没有答话,她抬头看向夜空。今夜星光烂漫,漫天星斗如同明灯高悬,银色光辉落在她的眼眸里,照亮她眼眸里的迷惑。她的发髻间有东西被星光照得闪烁。

    温辞伸过手去,把她头上那支发钗拿下来,左右翻看。

    “孙婆婆是真把你当女儿了。”

    那是一支纤细的金镶玉钗子。崇丹山周围矿产丰富,尤其有几个大金矿,附近金子走私生意极多,故而金子易得。即便是如此,这样的钗子也该是普通人家的传家宝了。

    这是孙婆婆为数不多的宝贝,她曾经给过自己的女儿,后来又回到了自己手里。如今她把叶悯微当成了女儿,就想着法子的要把钗子送出去,叶悯微不要她便伺机插在叶悯微发髻上,这送出退回的戏码已经来回上演了数次。

    叶悯微从温辞手里接过这钗子,仔细瞧了一会儿,然后抬眼问温辞道:“温辞,我有对你提起过我的家人吗?”

    这问题对别人来说十分寻常,但从叶悯微的嘴里问出来就是十足的反常,不说千载难逢也是百年不遇。

    温辞诧异地打量着叶悯微,许久才回答道:“没有。”

    叶悯微低下眼眸,望着钗子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看起来居然有点失望。

    温辞疑心是自己看错了,他沉默半天之后,拿起身旁一棵草叶,在手中捻搓着。

    “不过我下山之后,打听过你的家世。”他最终还是说起自己知道的事情。

    “你出身于前朝的星官之家,自小长于数术,十二岁时准确预言出太白经天的天象,招致非议。你的家人便将你送去逍遥门修行以避灾祸。没过多少年,王朝果然覆灭,你的家人在乱世中尽数丧生。”

    皇家认为天象预兆人间灾祸。太白经天意味着天下大乱,王朝换代,人民流亡。这是大凶之兆。

    而叶悯微仅仅十二岁,却能在预兆出现前算到预兆,仿佛先天意一步,又仿佛是她带来了不祥之兆。若不是被家人送到逍遥门,她早在王朝覆灭之前就该被处死了。

    “还有吗?”叶悯微追问道。

    温辞手指间的长草叶已经捻成细绳,单手五指转动间便编出绳结来,随着他说出的故事越结越繁复。

    “后来你在昆吾山上造过许多窥镜,算过各种天象,排出了五十年间的星表。我看你并不在意什么预兆什么应验,你说日月星辰运转自有其规律,大概只是对规律感兴趣罢了。”

    叶悯微眸光微动,她望着那漫天闪烁的星海,摇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万象森罗安静无声地旋转着,叶悯微思索片刻,说道:“不过我之前在书上看到过一种观测天象的仪器,名为浑仪,和万象森罗外观十分相像。”

    她第一次在书上看到浑仪的图绘,便有所猜测,万象森罗或许是照着它的样子设计的。

    原来这些是她的童年,她的来处,是她之所以为她的一部分,但是她已经全然遗忘。

    这些东西重要吗?她也不明白。

    只是孙婆婆抓住她手时的力道好像还留在她的手上,在她张开五指时束缚住她的骨头,在她想要投入算数时牵住她的神思。

    山峰上一时寂静,只有夏蝉声聒噪,微风拂过树林,叶子沙沙作响。

    “那你的童年呢,温辞,你的童年是什么样的?”叶悯微打破了沉默。

    温辞蓦然僵住,星辰在他眼底铺成一层冷冽的光,仿佛更深处横着不透亮的黑墙。方才他跳舞时那仿佛燃灼的热烈完全熄灭了,他像是石头做的人,触手生寒。

    沉默许久后他收回手臂搁在膝盖上,轻轻拍了拍灰。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

    “可我已经忘了。”

    “你忘了关我什么事?我说过一遍,便不会再说第二遍。”

    叶悯微一语道破:“你不想说。”

    温辞大大方方承认:“对,我不想说。”

    “为什么不想?”

    “叶悯微,做人最基本的礼貌,就是当别人不愿意说的时候不要追问。”

    叶悯微点点头,她从善如流道:“看来我是一个没有礼貌的人,所以你为什么不想说呢?”

    “……”

    “我曾进过你的噩梦,那里有孩童模样的你,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应该是在你随天机老人上昆吾山之前。噩梦里尸体垒在街道上,你在逃离血海尸山与巨门……”

    叶悯微自顾自地说下去,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的温辞脸色骤然苍白。下一刻她便被推倒在地,温辞手直掐上她的脖子,仿佛一个字也不能多听。

    “叶悯微!”

    他喊她的名字,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大怒道:“够了!叶、悯、微,你闭嘴!”

    叶悯微难得识趣儿地住了嘴。

    温辞愤恨至极地骂道:“你这个死性不改的混蛋!就算失忆了也一点儿没变!”

    “我怎么了?”

    “没心没肺、薄情无义、随心所欲、熟视无睹、肆无忌惮、出口伤人,还偏偏做出一副不知者无罪的样子。”

    他噼里啪啦说得极快,那些词仿佛一直哽在他的喉头,根本不需要思索便倾泻而出。放在叶悯微脖子上的那只手重重地压着她的锁骨,却并没有收紧。

    叶悯微望着温辞漂亮的凤眼,即使盛满了愤怒,美丽依旧不减分毫。她叹息一声说道:“我们说话为何总是要到剑拔弩张的地步。我们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聊聊呢?”

    温辞低声笑起来,嘲弄地说:“怪我吗?”

    “是我没心没肺、薄情无义、随心所欲、熟视无睹、肆无忌惮、出口伤人。”叶悯微回答得流畅,又毫无愧色,仍旧是一副不知者无罪的样子。

    温辞打量她片刻,他偏过头去,戏谑地说道:“想和我聊聊?你骗谁呢,叶悯微,我是怎样的人,我的人生,我的想法,这些你真的感兴趣吗?你一次又一次找我,让我帮助你找魇兽,根本不是对我感兴趣,你只把我当镜子——你只对你自己感兴趣。”

    “你问我的童年,不过是想对照着猜测自己的童年罢了。丢了的东西,现在想着要找回来了?我凭什么要为了给你当镜子而自揭伤口?你是谁啊?你算什么啊?当年你为了我的巫族血脉找上我,折腾得我死去活来,研究我的天赋我的身体我的精魄,造出魇术魇修还不够吗?我当你的活灵器三十年,还、不、够、吗!!”

    叶悯微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温辞双目通红,里面盛着的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他并没有把身体的力量卸在她身上,她却没来由地感觉到沉重。陌生的重量从他放在她锁骨上的指腹一路深入,就像孙婆婆拉住她时那样。

    视石之后的世界星光灿烂,温辞的眉目清晰,连眼睫都分明,她却从没有觉得温辞像此刻这般模糊难懂。

    仔细想想,其实温辞一直都是难懂的,只是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深究过他的难懂。

    “所以我们从来都是仇人吗?”她问道。

    “仇人?从来?”温辞重复了一遍,低低地一笑然后沉默了。

    “你自然是我的仇人。但是若是因为这件事,我早在昆吾山上就和你同归于尽了,哪里还需要耗上五十年。”

    顿了顿,温辞说:“那是我答应的,我允许你对我做任何事情,只要你能治好我的病。我病愈下山的时候,这一桩交易便钱货两讫,互不相欠了。”

    “可我们也算不上朋友?”叶悯微问道。

    温辞望着叶悯微半晌,直起身来远离她,声音模糊。

    “或许吧。”

    第029章 火山

    鹰还岭上一片寂静。

    叶悯微仰躺在草地上看着夜空, 温辞沉默地坐在她身边。星光璀璨如旧,草叶摩挲着她的脸颊,触感痒而柔软。

    “那待我死之后, 你会想念我吗?”叶悯微没头没脑地问道。

    温辞那边安静了很久, 再开口的时候, 他的情绪已经恢复如常。

    “你想得美。”

    那语气一如既往, 既轻蔑又傲慢。

    “你若是死了,我便去京城设宴庆贺,连演十四天的歌舞杂戏,让全城百姓与我同庆,庆我终于失却心头大患。”

    “真遗憾啊,那十四天的歌舞杂戏, 我就看不到了。”

    “遗憾?”

    “你手很灵巧, 跳舞也很好看。”

    “怎么着你现在是打一棒子喂个甜枣呢?谢玉珠教你的?你还会遗憾吗, 你这个不怕死的家伙。”

    叶悯微想,死亡是没什么好怕的。

    她并不会因为死亡而消逝,她仍然存在,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地方生存。

    然而死亡意味着距离, 意味着高墙。

    意味着在世界的这头, 当她转过头去时,再也不会看见某些身影。

    那确实是很遗憾的事情。

    温辞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说道:“少说那些没影儿的事儿, 你先说说, 这座山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她原本很想寻得自己的魇兽,到了宁裕之后却突然没了兴趣, 也不急着和那些仙家魇师抢夺魇兽,成夜里让他带她满山头地转, 到处埋苍晶。

    定然是有她更感兴趣的东西出现,甚至盖过了魇兽。

    叶悯微仿佛想起了正事儿,一下子从草地上坐起身来,草屑簌簌地往下掉。她拍了拍衣服便走回刚刚投下苍晶之处,默念着什么一步一步往斜前方走去。

    “这座山的灵场波动不同寻常。”她在默算中分出一丝精力,简单解释道。

    叶悯微一向认为,灵力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存在与天地之间,不独存于人的血脉中,在世间万物中都可运行,可以为人所用。便是连山石这样没有生命的东西,也有其灵场。

    ——木可以生火,油也可以生火,酒也可以。人之如木,灵力便如火。火乘木而生,并非因木而生。灵力可由人体而生,却非因人而生。

    温辞记得叶悯微曾这样跟他说过,他也一直以为这是所有人默认的公理。

    待他下山之后,才发现这竟是大逆不道之言。所有仙门自古以来都主张人乃天地心神,万物之灵,唯有人的血脉才能产生灵力。术法也只有修为有成者可以驾驭。

    他那时便隐约猜到了当年叶悯微为何在大论道时与其他仙门产生龃龉,又为何离群索居。

    温辞撑着下巴端详着走出一条笔直斜线的叶悯微,他问道:“所以呢?”

    叶悯微在一块平坦草地上站定,弯腰在那里放下一颗苍晶与树籽,根须再次裹挟着苍晶深入地底。

    这是她所需的最后一颗苍晶。

    “但是要将这座山的灵场波动算出个结果太过复杂,我自己完成太过耗时……”

    叶悯微直起腰来,她向上伸出手臂,手腕上转动的万象森罗缓缓停住,“叮”的一声轻响后,忽然以十倍的速度开始疯狂旋转。

    整座山骤然大亮,崇丹山的土地之下埋着的数十颗苍晶颤动着,无数道蓝色光芒破土而出,漫山光芒交织成稠密网络,相互影响变化。

    狂风吹得山石啸鸣,树林哗啦作响,叶悯微的衣裙与白发也向上飞舞,视石上蓝色的符号与算筹如有意志般自行往来变换,疯狂地跳动。

    那双灰黑眼眸映着那些飞速掠过的算筹与符号,如有星光。

    “所以我想让这座山,自己替我算出答案。”

    她一如既往,理所当然地说着惊世之语。

    满山蓝光交错,亮如白昼,温辞的衣袂也随着狂风飞扬。

    他在尘土飞扬中挡住眼睛,并不惊讶,只是叹道:“真有你的,把阵仗搞得这么大,是想把所有人都招来吗?”

    西面追捕魇兽的光芒暗下去,四周星星点点的光亮快速向这里汇集,显然许多人看到异象,意欲到此一探究竟。

    叶悯微的声音在飞沙走石声中响起,有些模糊,她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温辞张张嘴又闭上,似乎是对对方的作风了如指掌以至于明白多说无益,他哂笑一声便放下手臂,手背上的铃铛叮咚作响。

    “我说,下次要搞这么大阵仗,记得提前跟我说一声。”

    他话音刚落,星光明亮的山间突然弥漫起大雾,这大雾浓重如猛兽突破狂风,穿过重重树林,以他们为核心迅疾向外蔓延,瞬间笼罩山川,吞没所有奔往此处的人。

    山间的骚动声此起彼伏。

    “魇术!是魇师!”

    “整座山都是,怎么会有如此大范围的魇术!”

    “究竟是谁……”

    奔来之人被迷雾连连逼退,躲避不及的被吞没进梦魇之中,不由分说地被扔到山下,一时间竟然无人能接近山顶。

    这动静闹得实在是太大,以至于惊动了山下的百姓们。他们惊慌地看着山头冒起冲天的蓝光,又弥漫起大雾,在蓝光的照耀下山川仿佛被蓝色云海覆盖。人群议论纷纷,说这到底是哪些仙人在斗法,又有人说是灾象。

    在心惊胆战的人群之间,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停下了步伐。

    他一身黑色流云暗纹缎袍,金线绣的如意纹遍布衣领袖口,以穿着来论非富即贵。此人戴着一顶帷帽,只见他撩起及肩的黑纱,悠然地抬头朝那座山头看过去。

    “天马行空又不管不顾,师姐果然还是老样子。”

    男人笑眯眯地感慨道。

    黑纱随风飘动间,他的一段脖子显露在外,那皮肤之上有一道细长的红痕,如红缎从下颌延续至锁骨,仿佛胎记。男子言罢便转身悠悠而去,腰间一道金光闪过,竟是御赐的金牌。

    这异象只持续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蓝光消弭,世界重归黑暗与平静。

    山峰上万籁俱寂,浓雾弥漫间,温辞拍拍手问道:“算好了吗?”

    叶悯微点点头,视石上的蓝色符号算筹已经平息,映着她的灰色眼眸。

    “这座火山将在十日之后喷发。”

    半个时辰后,山下宋家小院在夜色里传出一声惊呼。

    “火山?崇丹山是火山?它要喷发了?”谢玉珠趴在叶悯微肩膀上,看着铺了满桌子的县志。

    她嚷了一嗓子之后,声音停顿一刻,诚挚地问道:“火山喷发是什么意思?像是共工怒触不周山那样?撑天的柱子要塌下来,要发大水?”

    显然“火山喷发”这个词儿,是十七岁的谢玉珠在话本里都没读到过的。而有百年之龄的温辞与看过两百年间所有县志的叶悯微,则对此十分了解。

    “天不塌,山会塌。不发大水,会流烧熔的石头和灰,若论破坏的力道,应当比洪水厉害百倍。”叶悯微答道。

    “那有没有什么灵器术法,能够不让它喷发呢?”

    “造化之力毁天灭地,并非人力轻易能阻止。”

    温辞翻着县志,神情难得这样严肃凝重:“周围百姓对此毫无防备,上次九州内有火山爆发,还是在百年以前千里之外的宿州。按你计算,崇丹山方圆一百二十里将尽毁于这座火山,百姓必须全部撤离。只剩十天,光是说服他们离开就要花上数日,他们根本来不及撤出天灾范围以外。”

    叶悯微抬起眼睛望向温辞,她思索了片刻刚想开口,温辞就指着她威胁道:“你别问为什么要救人,因为他大爷的老子想救,你要是不救老子就此跟你一拍两散,你自己去找你的魇兽吧!所以把你那没良心的问题给我咽进肚子里,现在立刻跟我想办法!”

    谢玉珠打圆场:“二师父你别这么说,大师父肯定是想要救人才去算火山何时喷发的啊……”

    “她才不是。”“我没有。”

    温辞和叶悯微的两道否认声同时响起,答案十分一致,谢玉珠尴尬退场。

    顿了顿,叶悯微说道:“崇丹山附近受波及的约有一万人,若要救他们可求助于仙门还有魇师,他们以术法送周围百姓离开应该来得及。”

    “这些仙门和魇师大多是为了魇兽而来,得到魇兽或者灵器、苍晶便会离去。就算他们有救人的意愿,又如何让他们相信天灾将至?迁徙这么大规模的人群,费时费力,万一天灾不来还会招致骂名,没好处的事儿没人会干。”

    “如果我出面,他们会信吗?”

    叶悯微的语气认真,温辞却目光一凝,他斩钉截铁道:“不行!你想都不要想,白天我护不了你,他们能杀你一万次!”

    “他们未必会杀我。”

    “他们会为了让你不落入别人之手而杀你,或者抓住你利用你。以你的个性,怎么可能周旋得过他们?”

    “可你想要救人不是吗?”

    “我可不想救完人再去救你!叶悯微,你不怕死也别去找死!”

    二人你来我往间,谢玉珠插进他们的对话里。

    “可是大师父不是有苍晶吗?”

    叶悯微和温辞看向她,谢玉珠伸出手比划道:“一个粮仓那么多的苍晶,这是天大的好处啊。”

    出身经商之家的谢玉珠,显然在利诱上很有一套,她说道:“现在鬼市里苍晶价格极高,有价无市。这些年仙门各自都收回了部分灵器,灵器威力这么大他们不可能不用吧,估计苍晶早就耗尽了。鬼市极度排斥仙门中人,想来他们应该非常缺苍晶才是。”

    温辞眯起眼睛,他眉头渐渐松开。

    “这倒是个好诱饵。”

    师徒三人点灯熬了一夜,如此这般谋划了半天。第二日,驻扎在宁裕县的众仙门与魇师就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些仙门在追逐魇兽之事上虽各自为营,平日里关系也并不算差。如今仙门三宗主持的太清坛会,正是逍遥门领事,甄副门主在宁裕,便时不时主持仙门集会商讨情况。

    此刻他们素日里集会的青莲堂上,正坐着一位美人。来人一身鹅黄与木槿紫相间的长裙,发髻间缠绕着彩色铃铛,左手中指上戴着个花纹繁复的金指环,挂着链条穿着小铃铛系在铃铛琥珀手串上。

    她眉间一点朱砂,眼尾胭脂泛红,如同海棠花化作了人形。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此前大闹魇师盟会的“苏兆青”。

    只见她翘着腿坐在主位之上,喝着茶悠然说道:“都来齐了?”

    美人从袖子里拿出几杆小银秤,说道:“我今日,给你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第030章 利诱

    眼下堂中站着前来宁裕的大部门仙门修士还有不少魇师, 那眼熟的“第二任魇师盟会盟主”任唐也在其中。

    “苏兆青?昨夜崇丹山上那个魇师是你?”任唐打量着堂内的女子。

    “是我。”

    “你居然还有胆子出现!快把灵器和谢家小姐交出来!”

    温辞指着他说道:“任兄怎么跟我说话呢?我可是你的前任盟主,若不是我禅让给你,你今日哪有资格站在这里代魇师说话?你该对我千恩万谢才是啊。”

    温辞阴阳怪气的能力向来数得上当世第一流, 只要不是面对叶悯微便是所向披靡。任唐当下被气得面色青白, 怒道:“住嘴!你这种心术不正肆意妄为之辈, 依靠邪门歪道夺取盟主……”

    温辞不愿意跟他废话, 径直打断他道:“灵器我觉得没趣儿早扔了,想要自己捡去。至于谢家小姐,我早就放她自由,她没回家可不关我的事。谢家可有人在此处?问过你们策因道长了吧,谢玉珠如今可还安好?”

    扶光宗的承均道长与谢玉想对视一眼,谢玉想点了点头。

    逍遥门甄副门主坐在左位上, 青衣云纹的道袍当得起这门派的“逍遥”二字。他容貌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 拿起桌上的茶悠悠喝了一口, 神态称得上平静。

    “苏姑娘突然喊我们前来,究竟有何意图?”

    “也没什么。我昨夜里正巧遇到了叶悯微的魇兽,没抓到它,但得了些消息。”

    温辞开门见山, 他摇晃着手里的银秤, 淡淡说道:“它告诉我,这座崇丹山底下有炽热岩浆,将于九日之后喷发。”

    此言一出, 举座哗然。仙门中小辈或许不知, 但领头的道长们多半经历过百年前宿州的火山喷发,那毁天灭地死伤无数的阵仗至今想来还是心有余悸。修行者百年不老不死, 以血脉驭灵力掌术法,凌驾于红尘凡俗之上, 面对造物主仍然束手无策,如蝼蚁观人,所有神通不过蝇子之力。

    “近来山中常有异响,多有死兽,树木莫名枯萎。人们都以为是魇兽来此引起的骚乱所致,其实不然,这些异象是由这座山而起。而魇兽正是因此而来。”

    “我昨日见它,它让我看见了火山喷发的幻象,并昭示谁能将此地百姓迁到百里外的嘉州,每迁十人便给一颗苍晶。你们将他们送到嘉州,每十人在离开之前和到达之后在秤上按下指印,另一边就会出现一颗苍晶。”

    温辞微微一笑,说道:“这里有十五个灵秤。我看崇丹山周围大大小小的村镇,约有一万人要撤离,每十人一颗苍晶,那就是一千颗苍晶啊。”

    他此言一出,众人的议论声比刚才更大,惊叹、欣喜、怀疑、犹豫之声混杂在一起,响成一壶冒泡的开水。不管这“苏兆青”之前有什么劣迹嫌疑,若她说的是真的,那实在是天大的好处。此番众人为了魇兽大动干戈,却没有谁能捉到,能带回一些苍晶也是不虚此行。

    甄副门主却皱紧了眉头,他环视堂下众人,再望向温辞,冷然道:“此事事关重大,苏姑娘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自然知晓。”

    “火山灾象是否为真尚不可知,你就抛出此等重利相诱。此地鱼龙混杂,少不得有人抢夺胁迫百姓去嘉州,故土难离,冲突一起,死伤或不小于天灾!”

    “哦?这么说我该把这些灵秤都交给甄副门主,让德高望重的甄副门主来分配,以免杂鱼作乱。”

    温辞撑着脑袋,淡淡说道:“我本是来让大家一起发财的,还是甄副门主想的周到。此事事关重大,不然这样,各位前辈长老去找县令州牧好好聊聊,依各位门派的声名威望,他们应该不会不给各位面子,由官府下令组织百姓撤离,仙门从旁辅助。官府下令之后,我再将银秤送给各位,如何?”

    他这话不像是当场反应的,倒像是早就准备好的。甄元启眉头紧皱,并未答话。底下某个门派的领头人说道:“苏姑娘仅凭这三言两语,就想随意摆布我们吗?”

    温辞看那中年男人一眼,淡淡道:“甄前辈还未答话呢,你怎么先着急了?怕分不到灵秤?不应该啊,瞧你们仪表堂堂的样子,难不成那杂鱼说的竟是你们?”

    那门派的年轻弟子见长辈受了侮辱,立刻怒发冲冠,其中一人出手道:“休得妄言!”

    他那柄灵剑直指温辞面门,他身后的那长者立刻呼道:“住手!”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蓝衣弟子的身体停在了半空,剑悬在温辞面前,再不能前进一寸。他面色涨红,动弹不得。温辞掀起眼皮看向他,偏过头一笑,明艳又迫人。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想杀我?这坐着的你的前辈们,哪一个不在心里头骂我,哪一个不想来抢我手上的东西,你不想想他们为什么还坐着?或者你再想想,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蓝衣弟子的眼神里露出茫然。

    “我……”

    庄严的青莲堂轰然倒塌,断臂残垣落入沼泽般的黑暗中,慢慢下沉消失。地面的石砖也跟着开裂,砖块仿佛在黑色泥海中漂游,众人东倒西歪间纷纷各显神通,各式术法光芒闪耀,以此在这诡异的空间中立足。

    从泥海中伸出无数泥浆手臂,争先恐后地向上攀。甄元启眉头一皱,从他袖口涌出瀑布一般的灰烬,满天飞舞之中瞬间将所有开裂的石砖粘合,造出一片新的平地,那些攀升的泥浆也被尽数下压,没入黑海之中。

    “苏姑娘这样,就有点过分了吧?”甄元启说道。

    温辞伸出手拍了拍:“甄副门主的吹烟化灰术果然了得。”

    世界瞬间大变,黑泥化为皑皑雪原,他们立于冰封的千尺寒潭之上,风雪潇潇之中,唯有温辞几人的桌椅和茶还是原样。

    众人纷纷以灵力御寒,甄元启叹道:“瞬生瞬死,万息万境,三千世界,一念之间。姑娘的魇术已臻化境。”

    温辞笑笑:“甄副门主比我会夸。”

    那可怜的蓝衣弟子还悬在半空,刚刚青莲堂轰然倒塌时他便吓得脸色苍白,又被泥浆裹了一身,如今脸上身上尽是脏污,脸都黑得看不出来原样了。

    温辞一扬手,他便连人带剑掉在冰面上,被门人接回去。

    “年轻就该多长长见识,分清楚什么是晴天白日,什么是夜里做的白日之梦。”

    那门派丢了脸面,为首的年长修士嚷道:“妖女休要嚣张!别以为我们脱不出你的梦魇!”

    “你脱不脱得出我不知道,甄副门主,我们任盟主肯定是能挣脱的,挣脱了又如何?你们能找到我吗?苍晶不要了?”

    “你!”

    甄元启发话了:“苏姑娘,我们不要在此打嘴仗了,既然是为了百姓就该想想办法。即便是官府相信下令撤离百姓,百姓向来安土重迁,也未必愿意离开,我们不能胁迫他们。”

    “这个好说,后天是金神节,这周围大大小小的村镇居民都要来宁裕观看金神游街。那时候我们合演一出戏,自然能够劝动百姓。”

    温辞分出一杆银秤递给甄元启,说道:“我先给前辈一杆灵秤,您可以和诸位实验一下,看是否能得到苍晶。待金神节后,我们只剩六日,从那时起必须立刻开始疏散百姓。”

    甄元启接过那杆秤,探究道:“苏姑娘为何如此热心救人?”

    “救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哦,我曾来此地看过几次金神游街,觉得很是热闹有趣,所以想救他们。行吗?”

    温辞油盐不进,再次把他们堵回去。有千颗苍晶的利益相诱,众人虽然对温辞的行径愤愤不平,嘴上说着要挣脱出去,倒也都没出梦魇。

    他们商讨了一阵,甄副门主说道:“那金神游上的舞者‘金神’需与我们配合。”

    温辞放下茶杯,爽快道:“我去。”

    “这是要跳舞的,听说这舞至少要练五年,当地能跳的不过……”方才参与讨论的谢玉想说道。

    温辞眼皮也不抬:“我跳。”

    有去过魇师盟会的人跟谢玉想附耳道,这个苏姑娘厉害极了,是阜江城第一的伶人。谢玉想便把后面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商讨末了,此事初定,温辞正打算撤梦走人,有人又高声问道:“我们真的要信她么?若是九日之后火山不发,我们可是声名扫地啊!”

    温辞回过头去,那人隐藏在众人中,不知是谁发的言。

    他扶着椅背笑道:“你们怕什么呢?就算出了什么岔子,你们可以怪在我头上啊,是我妖言惑众,是我居心不轨,我是魇师败类害得百姓流离失所,人人得而诛之。只要苍晶是实在的,你们就会大大得利,最多拿一些苍晶换出钱来抚恤百姓,把他们接回来,再出去骂我两三圈,大家自然怪我不怪你们,你们再铺天盖地来讨伐我便是,就像……”

    顿了顿,在骤然消失的梦魇里,温辞的声音掷地有声。

    “——就像对叶悯微那样。”

    晨曦初现时,温辞出现在了叶悯微面前,她正低着头在草地上算着什么,树枝在地面上划来划去,居然还轻声哼着歌。

    走近了便能听清楚,是前日在鹰还峰上,他闲来无事跳舞的配乐。

    温辞走到她身边坐下,他以为叶悯微沉迷于计算不会发现,谁知她很快抬起头来看向他,问道:“你回来了?顺利吗?”

    “顺利得很,多亏你那一千颗苍晶。”

    叶悯微点点头,阳光慢慢爬上山峦,耀眼的阳光流泻而下。她银白的发丝拂过那深灰色的眼眸,眼神是几十年不变的安宁。

    温辞心想,她从来如此,她的世界如此广阔,容得下日月星辰,江河百汇,世间千万书籍术法。

    她的世界又如此狭窄,只容得下她一个人。

    只有她一个人。

    是以毀无损,誉无喜,爱无谓,一心空空。

    温辞望着她片刻,眼里映着慢慢明亮起来的日光,然后他转头望着山头的朝阳,淡淡道:“叶悯微,后天是金神节。”

    “你来看金神游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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