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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乱战

    这间石室灯火通明, 墙壁光滑,举目望去竟看不见一扇门,气道亦无比狭小。看来若非通过术法, 寻常人便不能进入这个密室 。

    裹挟他们前来的泥沼已经沉淀化为砖石。惠南衣从地上站起身, 望向高台上的涞阳王秦嘉泽与魏景, 说道:“王爷, 魏景先生。淇州百姓失踪之事,果然是涞阳王府所为吗?”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边说边给蓝星竹与莫笑鸢打手势。

    莫笑鸢立刻拉起阿严抱起阿喜,一步步退到叶悯微身前保护他们,而蓝星竹则执剑走到惠南衣身边三尺之处。

    秦嘉泽面带笑容,把玩着手里那印章模样的灵器。他目光扫视一遍台下众人, 悠然道:“是或不是, 有什么区别吗?你们既然已经来了本王的地宫, 反正也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

    他的发言让所有人骤然紧张。惠南衣目光沉沉,他的手按在剑上,说道:“王爷, 您收集灵器亦是仙门大忌, 您是执意要与太清坛会、所有仙门为敌吗?”

    秦嘉泽闻言仰天大笑,仿佛听见什么滑稽的笑话似的,他将手中灵器按在身边的桌之上, 漫不经心道:“道长这是在威胁本王?与仙门为敌又怎样?仙门就天下无敌吗?看来你们自以为是十分了得的人呐!”

    他话音刚落, 他手下的石桌又像方才石道中的墙壁地面一样软塌下去,瞬间化为了泥浆, 石室地面也跟着快速融化为烂泥沼泽。蓝星竹手腕一翻,榕树粗枝突破泥浆而出急速生长, 他与惠南衣腾跃而上,莫笑鸢翻上树枝站稳,一扫琵琶便有气旋而出将叶悯微、阿严与阿喜也卷上树枝。

    那边秦嘉泽手边的泥浆翻起一座半人高的土台,竟然将地宫宝库里封存的所有灵器都卷来此处,垒于土台之中。秦嘉泽扶着那土台,十几件灵器从第一件开始依次被发动,嗡嗡作响,放出蓝色的光芒。

    他笑道:“本王正愁着这些宝贝无用武之地,杀些庸人简直是杀鸡焉用牛刀,没想到各位道长竟然自己送上门来,让本王练手。”

    秦嘉泽令魏景只管保护苍术,魏景俯身应下,抬起头来时便远远地看了叶悯微一眼。

    他已经告诉过叶悯微自己的结生契在何处,只等她动手了。

    而那位万象之宗站在怀抱琵琶的姑娘身后,探了半个身子出来看向这边,仿佛只是受保护的柔弱女子。

    秦嘉泽抬手之间便有数种术法奔向惠南衣、蓝星竹与莫笑鸢。石室内又开始疯狂生长出树木,镜水纠缠其中,惠南衣与蓝星竹的剑光凛然,蓝衣翻飞,在那奔流的泥浆、雷电与冰凌中往来穿行。

    莫笑鸢手中的琵琶声如疾风骤雨而出,弦音化刃将袭来的术法击退,五指轮转间音刃便飞向秦嘉泽手下的土台。土台旋转间吞鱼圆环亮起,瞬间将音刃全数吞下又回击给莫笑鸢。

    “该死的!”莫笑鸢挡过自己的音刃,后退两步对旁边三个普通人道:“你们都站到我身后!”

    整座石室乱成一团,术法喷涌以至于眼花缭乱,断裂声轰鸣声不绝于耳,当真是术法的盛景。便是大论道上各家切磋时,也看不到这样混乱而精彩的画面。

    “他以浑土术将所有灵器连接一处,以吞鱼圆环为防御,一人同时控制这么多灵器,真是聪明的设计啊。应当是花功夫研究过的。”

    那位叫做云川的姑娘在她身后感叹道。

    莫笑鸢正逐渐感到吃力,边奏琵琶边以生棘术带他们腾挪躲避袭击,闻言气不打一处来。

    这姑娘居然还有闲心赞赏这个丧心病狂的王爷?

    “他手中术法太多,尚未完全放出。浑土术天然克制镜水术,你们难以脱身也打不过他。”这姑娘继续说道。

    “你躲躲好,少说话!”

    莫笑鸢在奏乐间隙一挥手,身后树枝围绕着那三人生长,仿佛结成一个树屋。她并没看到身后的姑娘打开了惠南衣给的竹筒,将竹筒中的镜水一饮而尽。

    莫笑鸢手里的琵琶声如金戈铁马,四面八方而去劈开所有向她们袭来的术法攻击,指尖已然渗出鲜血。她凌然一扫弦劈开数道迎面袭来的冰凌,冰凌碎落其中埋伏的电光却显现,直向莫笑鸢劈来。莫笑鸢瞪大眼睛,下意识想躲却又想起身后要护着的人,硬生生停住站在他们之前。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扶住她的肩膀从她身后跃出,将她往后一扯,衣袖拂过她的脸颊,那人旋身挡在她身前。数道雷击轰然落在那人身上,光芒大盛刺眼无比。

    “云川姑娘!”莫笑鸢踉跄后退,大声惊呼。

    这是白云阙的风雷咒,便是她受这雷击也必定重伤,没有灵力的普通人被击中只有死路一条!

    可云川的身影只是顿了顿,甚至没有多摇晃一下,便回过头来看向莫笑鸢。

    远处各种术法光芒眼花缭乱,而云川一双明亮的灰色眼眸只是安然,黑发拂过她毫发无损的面容,周身灵力浩荡,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

    她的牙间正咬着一枚苍晶,灵力便是由此而来。

    “你……你怎么……”莫笑鸢说不出话来。

    云川拍了拍莫笑鸢的肩膀,便衔着苍晶从树干上一跃而下。在泥土中挣扎榕树如同听从她的召唤一般,疯狂向她而来铺成她脚下的路。

    莫笑鸢怔怔道:“生棘术……”

    数道术法向云川袭来,她周身腾起蓝色游鱼,靠近她的术法全数被吞食。她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点在自己眉心,刹那间从她的肩胛之处抽出火光凛冽的巨大羽翼。振翅的瞬间石室热得惊人,所有冰凌融化而泥浆蒸腾起热气。

    “吞鱼术……凤凰令……”

    莫笑鸢看呆了。

    不远处的蓝星竹也呆住,动作一顿险些被泥流所绞杀。幸而蓝色游鱼涌到他面前吞没泥流,这个乐师姑娘须臾之间以辉煌灿烂的火焰羽翼落在他与惠南衣身边。

    “您……您是怎么回事儿啊?”蓝星竹从没见过这场面。没有修为,没有灵器,居然也能使用术法?

    而惠南衣却问:“前辈,您恢复灵力了吗?”

    叶悯微摇摇头,她指向自己咬着的灼灼发亮的苍晶。

    蓝星竹两边瞧瞧,只觉好像只有他和莫笑鸢两个人像傻子。

    叶悯微突然加入搅乱局势,令所有人措手不及,满室疾风暴雨般的术法攻击暂时停止,两方各自戒备地对峙。

    石室各处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唯有那座高台完好无损,台上的秦嘉泽眯起眼睛看向叶悯微,灯火灼灼,他的神情高深莫测。

    思索片刻后秦嘉泽突然抚掌大笑,说道:“精彩,真是精彩!生棘术、吞鱼术、凤凰令,以身为灵器,操纵百家术法,真不愧是万象之宗啊!”

    “……万象之宗!?”

    蓝星竹与莫笑鸢惊叹出声,而惠南衣却只是默不作声。

    秦嘉泽转头对苍术说道:“先生真是玄机妙算,您说本王今夜便会见到万象之宗,万象之宗就果真出现了!”

    在叶悯微朦胧的视线中,苍术的神色暧昧不明。

    秦嘉泽并没有说错,叶悯微早在拿到阿喜给的苍晶时,就在做以身为灵器的构想,只是始终缺点东西,直到她刚刚想到沧浪山庄的镜水术。

    沧浪山庄是将血融进镜水,以控制镜水。那她也可以反过来将镜水融进她的血液,以苍晶为灵力源泉,以血肉骨骼为灵器,以镜水穿行其中搭建灵脉。

    如此,她便可成为万象森罗本身。

    只是用自己的身体比起用万象森罗来说,还是没那么顺手。

    叶悯微对秦嘉泽的猜测十分赞同,然而她此时毕竟咬着苍晶,没法说出完整的句子,只能点点头。

    她似乎觉得这样不太够,又向秦嘉泽比了个拇指。

    沧浪山庄弟子们一时无言,心说到底谁跟谁是一伙儿的?

    形势暂缓,而置身事外的苍术端坐在高台之上,却突然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转头看去,秦嘉泽与魏景都离他很远,他若有所思,又低头看向自己的影子。

    那里竟然探出一根指头,指向秦嘉泽。

    苍术再一看叶悯微,她的脚下果然已经没有影子了,只是这石室内一片狼藉,谁还注意她有没有影子。

    那边秦嘉泽面露欣喜之色,对叶悯微说道:“本王一直在寻找尊上,未曾想到与尊上相遇竟是这样的局面。”

    他尚未说完,苍术便突然起身走到他身边:“王爷,在下有一事想要禀明王爷……”

    秦嘉泽微笑转身,继而脸色骤变。一个纤长的影子从苍术的影子内暴起,直取秦嘉泽命门,手已经要扼住秦嘉泽影子的咽喉。秦嘉泽目眦欲裂,手下土台骤亮,光源大变,他的影子瞬间偏移躲过据影术的袭击。

    然而只听一声铮鸣,秦嘉泽身侧的佩剑被拔剑出鞘,那影子倏然消失之间,叶悯微的手上便出现了秦嘉泽的佩剑。

    苍术淡然地接着把话说完:“……在下要禀告王爷,我和万象之宗,原是一伙儿的。”

    秦嘉泽的佩剑华丽无比,剑身上雕刻繁复花纹,一看便是中看不中用的一柄剑。

    沧浪山庄弟子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叶悯微用据影术抢来这把剑要做什么,秦嘉泽却面色顿黑。只见叶悯微抬手一挥这柄剑,蓝光闪耀之间剑身尽数碎裂,露出其中的纸卷。

    这柄剑的剑身竟然是空心的,而其中正藏着魏景的结生契。

    那纸卷露出的瞬间,凤凰令的烈火燃烧而去,纸卷霎时间化为灰烬。魏景的结生契早被他自己毁去,秦嘉泽的结生契消失,约定便由此作废。

    一直默不作声的魏景突然仰天大笑,他平日里不苟言笑,此时骤然大笑竟显得扭曲而张狂。他闪身而去,黑影迅速穿过石室将某物抛给叶悯微,留下一声告别。

    “恩怨与人,别时自见!王爷,后会无期!”

    自他们进入此石室后便在旁埋伏的怪物跃出,叼起昏睡的阿喜与魏景一道消失在石室之中。阿严措手不及,被莫笑鸢拉着,恸喊出声。

    “阿喜!”

    一切的发生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魏景显然蓄谋已久,消失与掳人快得令人措手不及。他的目标只在于纵梦铃与阿喜。

    秦嘉泽冷笑一声,道:“丢了一条好狗,真是可惜啊。”

    魏景最了解这座地宫与秦嘉泽,知道秦嘉泽绝不会丢下叶悯微来追他,脱身之后便抱着阿喜,借魇术之力离开地宫,飞快向豫钧城外奔去。

    明月皎皎,冬风凛冽,豫钧城郊的树林里传来野兽的狂奔声与诡异笑声。魏景乘在那怪异的野兽上,心中狂喜,兴奋地几乎要看不清路途。

    为了这纵梦铃他听命于秦嘉泽八载,被那高傲自大的年轻人百般使唤践踏,如今终于得以自由,完全拥有了纵梦铃!

    今日实在是心想事成,美梦成真!

    梦九是他制造的所有疯孩子里最为奇特的一个。她居然从某天开始不受他的控制,突然能够自由穿行于各种她去过的地方。无心插柳柳成荫,别的疯孩子可以再造,但阿喜他一定要攥在手中。

    魏景忍不住仰天大笑,叹道:“一群蠢货!什么梦墟主人,什么任唐、苏兆青,都是一群蠢货!他们怎么想都没想到,这世上最可怕的噩梦当是疯子的噩梦!”

    无论日夜、梦境或现实,这世上的一切东西对于疯子来说都是噩梦,诡异而恐怖,恐惧至深化为利刃,这才是魇术最好的原料!

    他将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魇师!

    树影婆娑,前路宽阔,魏景兴奋之际眼前竟天光大亮。

    树影月色与土路消失不见,他突然踏入一片苍茫的沙漠,烈日炎炎,满地金沙看不见尽头,四处只有高高低低的沙丘,怪物也一声惊叫停下脚步。

    这是梦魇。

    魏景惊诧而戒备,环顾四周,只见沙漠尽头的热浪之中,出现一个扭曲的彩衣身影。

    那个男人一身色彩斑斓的衣服,不疾不徐而来,手指上戴了金色的戒指,发辫与手腕上皆有无数彩色铃铛,铃铛响声轻快。他面容白皙而五官深刻锐利,美丽惊人,热风从他的方向吹来,隐约有花香。

    来人抬起一双凤眼幽幽地看向魏景,皮笑肉不笑道:“终于找到你了,就是你小子滥用魇术扰乱众生识海的?”

    他的声音在沙漠中回荡,顿了顿,他道:“你刚刚,骂谁是蠢货呢?”

    第052章 换脑

    沙漠里炎热惊人, 魏景只觉得浑身发烫,双目干涩难耐。他不知道对方所说的“众生识海”是什么东西,但对方言辞之间似乎对他十分了解。

    “阁下是何人, 为何挡我的路?”魏景腰间的金铃铛叮铃作响, 纵梦铃的控制下, 金色沙漠渐渐消解, 化为阴涔涔的黑暗。

    黑暗泥泞之中喷薄而出诡异的动物与人的面孔,从人咧开的嘴里吐出蛇,花苞绽放喷出硕大的彩色蜘蛛。一切怪异之物颜色极度鲜艳而锐利,诡诞无常,争先恐后蜂拥而至,笑声哭声与各种尖锐声响此起彼伏。

    仿佛这噩梦是喷涌的墨水, 只要碰到清水就开始迅速扩散、污染, 将所有清水都变成深黑, 将所有正常思绪都逼至疯狂。

    来人站在泥泞的黑暗之中,浑身长满翅膀的虫纷纷爬上他的腿。他看了一眼魏景腰间的纵梦铃,再环顾四周,冷冷地说了一句:“还真是疯童的噩梦, 果然是个畜生。”

    “与你何干?难道你也想抢这孩子?识相点……”魏景无心恋战, 只想快点离开豫钧。

    却见那人的身影簌簌地化为一堆黄沙,下一刻那人便出现在他身侧,一抬手紧紧捂住魏景的嘴, 说道:“既然是畜生, 就别说人话了。”

    那人心情似乎非常糟糕,一字一顿道:“畜生味儿太大, 我恶心。”

    而此时此刻,涞阳王府下的地宫里却十分安静。这安静并非和平的安静, 而是刀悬于颈上,将落不落的安静。

    叶悯微早先的预言十分精准,沧浪山庄的人确实打不过秦嘉泽,就算是加上她也十分勉强。毕竟对面财大气粗有耗不完的苍晶,手下术法众多,每种术法的使用也算是上乘水平。

    果不其然,叶悯微使出据影术偷袭后,秦嘉泽就一改之前玩笑的态度,下狠手施展出所有术法。

    于是一阵眼花缭乱铺天盖地的光芒飞掠,沧浪山庄的弟子们连同阿严都被捆仙术捆了个结实,高高地挂在生棘术长出的大树上。

    被毁坏的高台台阶翻涌着恢复如初,秦嘉泽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对叶悯微笑道:“尊上请上座。”

    叶悯微瞧了一眼挂在树上的人质们,依这样的情景,这话大概不是邀请,而是要挟。

    “怪不得方才炉子毁了魏景却说不知缘由,原来是与您做了交易。都怪这些俗人打扰,本王方才都没能和尊上好好说句话。”秦嘉泽没事儿人似的,似乎完全不在意魏景逃跑之事。

    此时那裹着所有灵器的土台正搭在秦嘉泽胳膊下,整座石室只留顶上一盏挂灯,所有人的影子都在自己身下。

    他看起来松弛,实则时刻防备着。

    叶悯微拾级而上坐在苍术身边,开门见山问道:“你是怎么得到吞鱼圆环的?”

    “哦?这个,我从鬼市买到您的行踪,原本派魏景去宁裕寻您,未曾想到火山突然喷发。没寻到您总不好空手而归,他便带了这吞鱼圆环与一些炼苍晶的原料回来。”

    “不是原料,那是人。”

    “本王当然知道那是人。”

    秦嘉泽抬眼看向叶悯微,似乎觉得不可思议:“难不成尊上是为了这件事苛责本王来的?不过是一些蝼蚁罢了,天灾人祸白白死去许多,若是能为炼出苍晶而死,也算是他们死得其所。您难道不也是这样认为,才会用人炼苍晶的吗?”

    “我的苍晶不是用人炼的。”叶悯微郑重地摇头。

    秦嘉泽沉默一瞬,似信非信,微微一笑:“那又如何?是不是用人炼的,道理也不会变。这世间总有人要在万人之上,总有骸骨垫在道路之下。”

    “那为什么是你在万人之上,他们在道路之下呢?”

    “与生俱来。万象之宗难道不明白?像您这样的聪明人,您脑子里所思所想,这些精妙绝伦的创造与设计,究竟有多少人能懂得?您有与生俱来聪明的头脑,而有人生来便愚不可及,穷尽一生也不能稍稍理解你一分,他们能在你脚下受您驱使,已经是三生有幸。聪明头脑是如此,血脉、财富、权势亦如此。”

    秦嘉泽指向自己,淡然道:“您是如此,本王亦是如此。”

    秦嘉泽说得理所当然,然而叶悯微回答得更理所当然。

    “可这不正因为我还不够聪明吗?若我足够聪明,那么我就可以想出法子令世人都理解我,或者不必理解我,也能和我一样行事。明明是我想不出办法,为什么反而要说他们愚笨,不是我愚笨呢?”

    在这场对话中一直游刃有余的秦嘉泽,头一次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有什么特别的呢,血脉、财富、权势都是别人给你的,你又怎么会生来就在万人之上?你只是恰好被摆在橘子山上面的橘子,有一点幸运,又足够自私,仅此而已。”叶悯微的语气尤其真诚而伤人。

    苍术瞧着她,只觉得她在梦墟主人身边时没得到他骂人的真传,离开了梦墟主人这骂人的本事倒是蹭蹭进步。

    秦嘉泽眼里终于泛起恼怒,他嘲讽地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是啊,本王自然比不上尊上,尊上如此无私,还为了一群失踪的平民找找到本王府上来。如此说来那炉子里所有承重的柱子都完好无损,原来是您怕地宫塌了殃及地面上的百姓啊。”

    “可是您信不信,若我把您在这里的消息放出去,这里挂着的修士们,他们背后的沧浪山庄,外面的魇师灵匪甚至于城中百姓,他们所有人第一个要杀的可是你啊,万象之宗!”

    “世道便是如此,尊上以为您真的会有同伴吗?接近您的人,哪个不是想要利用您?您是魇修的首创者,是世上最了解魇修的人,怎么可能魇修失败,梦墟主人与此事就没有一点儿干系?”

    “鬼市通过您随身携带的消息珠掌握您的行踪,高价售卖,这事儿苍术先生怎么可能没算到呢?可是先生什么都没跟你说吧?”

    秦嘉泽吐出一长段话,语气嘲弄而意味深长:“尊上知道,苍术先生一心要找的那个人是谁吗?”

    “王爷。”苍术终于出声,他眯起眼睛,语气里隐隐有些不悦。

    叶悯微看了身侧的苍术一眼。

    秦嘉泽便没有说下去,他高深莫测地笑笑,摩挲着胳膊下的土台,说道:“既然尊上如此悲悯众生,那本王不妨告诉尊上,地宫内所有的砖石土壤都在本王掌控之中。而豫钧城的房屋大半都在地宫之上,地宫若倒万舍崩塌,上千百姓的性命便将不保,一切只在本王一念之间。”

    “凭豫钧城半城百姓的性命,再加上旁边那三个修士和小孩,我要向尊上讨一样东西。”

    “你想要什么?”

    秦嘉泽目光幽深地望着叶悯微,玩笑般轻松道:“若我说,想要尊上的命呢?”

    叶悯微沉默一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又来了,又是想要她命的。

    她的命竟然是如此炙手可热的珍宝?她明明才刚刚觉得,比起死亡她的生命有更珍贵之处。

    即便是她死去,这个世界也不会恢复如初啊。

    旁边树上挂着的人质们艰难地发出声音,他们被捆仙术掐住脖子以至于语不成调,但似乎都十分愤慨,阿严竟然是挣扎最厉害的一个。

    叶悯微看向他们,心想他们明明也都想要她死,说起来他们和秦嘉泽才应该是志同道合,应当喜出望外才对。

    为何是此刻呢,她刚刚才确认自己未曾用人炼苍晶,刚刚拿到可以炼苍晶的原石,她还想把苍术救出去之后,马上就要去找温辞和谢玉珠。

    她真的非常想念他们,她怀念谢玉珠喊她师父,也怀念温辞恶狠狠地喊她叶悯微。

    她这一路而来听说,亲近的人之间总会有些与旁人不同的称呼,以她与温辞的交情,温辞或许该喊她一声“悯微”或别的什么。

    可温辞总是完整地叫她的名字,不亲昵地,咬牙切齿地说着“叶悯微”三个字。

    听惯了也觉得这种叫法也十分特别,毕竟别人也很难喊出这种九转十八弯的恨铁不成钢来。

    死去之后连这样的称呼都听不到了。

    如果能再见他们一面就好了。

    叶悯微满心遗憾,却说道:“好吧,我可以答应你。”

    被捆仙术绑住的人质们挣扎得越发厉害。秦嘉泽却突然大笑出声,他似乎觉得滑稽,说道:“尊上居然说可以……真是让本王失望。”

    对方明明答应了他的要求,他居然说失望,让人云里雾里。

    安静片刻后,秦嘉泽果然话锋一转,说道:“刚刚本王说要尊上的命,只是玩笑。”

    “本王这些年看着这些灵器,常常感叹其玄妙,创造者该何等聪明。万象之宗明明已经失忆,须臾间却又能在体内搭建灵脉施展术法,有如神迹。这聪慧才是一切神通的源头,是天下最大的神通。刚刚您却说自己愚笨,真是令人惋惜,本王倒想要这种愚笨呢。”

    图穷匕见,秦嘉泽终于说出他真正想要之物:“不知道万象之宗愿不愿意,把这神通让给本王呢?”

    有一种仙门禁术,名叫易生术,在双方自愿的前提下可将双方的部分躯体对换。从此之后,便是旧肢离旧主,新人用新肢,此术百无禁忌可换身体的任何部分。

    包括一颗聪明头脑。

    此术虽然被禁,但却也被叶悯微制成了灵器,又被魇兽抢走。兜兜转转二十年,如今那易生术的灵器,正在秦嘉泽手下的土台之中。

    这世上最大的神通,秦嘉泽一直以来最想要的,不是万象之宗的命。

    他要她创造出魇术、魇修、无数灵器,那举世无双的智慧本身。

    第053章 相见

    易生术的灵器长得像四四方方的一个罗盘, 放入苍晶双头的指针便开始不停旋转,只等待双方交换的意愿达成。灯火灼灼之中,指针闪闪发亮。

    叶悯微沉默地瞧着易生术罗盘片刻, 抬眼看向秦嘉泽, 确认道:“你想要我的脑子?”

    “不错。”秦嘉泽答道。

    顿了顿, 他说道:“只是交换脑子而非记忆或魂魄, 换完之后叶悯微还是叶悯微,秦嘉泽还是秦嘉泽,尊上不必担心。”

    “我很特别吗?”叶悯微问道。

    “自然如此。”

    “有多特别呢?”

    “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千百年间唯有您有可比肩神灵的智慧。”

    面对如此赞誉,叶悯微却摇摇头说道:“那这个世界真是狭窄啊。”

    这个人竟然想要她的脑子, 要她命的人太多了, 可想要她脑子的这还是头一遭。

    如此看来, 她所听说和遇见的所有人,无论对她怀有恨是敬抑或只是利用,即便是万般不情愿都称她聪明绝世。然而除此之外,他们也众口一词声称她的脑子有问题, 十分古怪。

    他们对她怀有敬畏却并不羡慕, 仿佛她的脑子并非宝物,而是凶器。

    如果她失去了这个脑子会怎样?她所喜欢的那些灵脉术法,她就算不出来了吗?那她想要明白的那些人情冷暖, 她就能明白了吗?

    她还是叶悯微吗?所谓“叶悯微”的一切根基, 她之所以为她的原因,都在这于这颗如此与众不同的脑子吗?

    那么, 秦嘉泽会成为“叶悯微”吗?

    秦嘉泽审视着叶悯微,不动声色道:“依我看来一切灾乱的源头, 在于您创造了连您自己也无法控制的神通,万象之宗您是盘古开天辟地的刀斧,却并非盘古本身。不如把您的聪明让给能控制后果的人,如何?”

    秦嘉泽正说着话,却突然有荆棘蹿出缠绕土台,直刺台中的灵器。秦嘉泽目光一凛,火焰顺着荆棘燃烧而去,紧接着挂在树上的惠南衣便被提过来悬在空中。只见惠南衣已经以镜水撑开捆仙术束缚,双手脱出金光绳正结印。

    “前辈!万万不可!”惠南衣朝着叶悯微大喊。

    “您不能与他交换头脑!丧心病狂之徒得到您的智慧,定会天翻地覆生灵涂炭!”

    他奋力喊出一句,就立刻又被捆仙术缠紧,一道冰棱穿肩而过,惠南衣吐出一口鲜血。底下的两个沧浪山庄弟子挣扎间发出呜呜的声音,因为被扼紧喉咙而面色发红。

    “你叫秦嘉泽,对吧?”叶悯微突然问道。

    秦嘉泽放下惠南衣,转过头来看向她,点点头:“怎么了?”

    “既然要用我的脑子,那我要先知道你的名字吧。”

    顿了顿,叶悯微说道:“我可以答应你。”

    人质们呜呜的声音越发强烈,叶悯微恍若未闻,她继续说道:“不过不止是放过他们与淇州的百姓,你还要答应我,不会再尝试用人炼制苍晶。而且若你想出其他炼制苍晶的方法、新的灵器、灵脉设计,都要公诸天下。”

    秦嘉泽皱起眉头,道:“这对您又有什么好处?”

    “是试验的附加条件,如果你不以此为条件与我签结生契的话,我是不会同意的。”

    叶悯微竟然称之为“试验”。

    秦嘉泽端详叶悯微片刻,眼底压抑着狂热,还夹杂着一丝怜悯,他笑道:“好,就按尊上说的办。”

    豫钧城外的树林里,魏景狼狈地掉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后退。树影婆娑中,彩衣男人抱着熟睡的小女孩,摇着刚刚扯下来的纵梦铃,一步步漫不经心地朝他走来。

    魏景惊慌失措道:“不可能……你怎么可能……”

    “什么不可能?我怎么没疯,还能摧毁你的梦魇?”

    温辞偏过头,他冷笑一声,不屑道:“这算什么?人间地狱我也待过,心想事成之地那鬼地方我也待过,这要能让我疯,我十几岁的时候早疯了。”

    “说到这个,我突然想起来一桩事……”温辞说话之间,黄沙如冰冷的毒蛇一般沿着魏景的四肢缠绕而上,将他缠紧。

    “你第一次造出疯梦童是什么时候?该不会是在二十四年前的十一月初九吧?”

    魏景满脸震惊,他的震惊向温辞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温辞走出树影之外,月光落在他冰冷的眼睛里,仿佛刀锋。他伸出手去,手指抠紧魏景的肩膀:“合着二十四年前,就是你小子扰乱众生识海,让我掉进心想事成之地被死老头子追债到今天的啊!”

    “你……你是……你是梦墟主人?”魏景终于猜测到来人的身份。

    “哈,你这畜生反应够慢的。”

    魏景瞪大眼睛,忙不迭地大喊:“巫先生,巫先生且慢!我知道万象之宗在哪里!”

    缠绕着他的黄沙停顿片刻,温辞皱起眉头,一字一顿道:“叶悯微?”

    “对!她此刻正身陷险境,您饶我一命,我这就带您去见她!”

    自从三个月前梦墟主人与万象之宗现身于崇丹山下之后,消息便迅速传遍五湖四海,如今大家都知晓梦墟主人并未去世,且与万象之宗重归于好。两人正携手追寻魇兽。

    虽不知万象之宗为何孤身潜入王府,与梦墟主人分开行动,但是想来此时万象之宗那边应当万分凶险,梦墟主人定会赶去相救。而他对地宫与秦嘉泽十分熟悉,巫先生或许会因此留他一命。

    温辞居高临下地看着魏景,神色莫测。

    “她手上有苍晶吗?”他问道。

    “有……有的。”

    “这样。”

    魏景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被凝结的黄沙贯穿,鲜血喷涌一地。温辞弯下腰,在他耳边不咸不淡道:“抱歉,我与万象之宗又绝交了。她如今是死是活,不关我的事儿。”

    魏景伸出手去想抓温辞的袖子,又或是想抓他手里的纵梦铃,最终那只手掉落在地,他双目圆瞪地低下头去,没了气息。

    有道是乐极生悲,前一刻他还觉得今日是他美梦成真重获自由之日,转瞬之间今日就成为了他的死期。

    温辞手指一勾,魏景的死梦如一缕烟缠上他的金色指环。

    十七岁刚刚成为魇师的魏景,某日发现反复借用同一个人的噩梦会使此人神志受损,顺势制造出来了第一个疯孩子。

    那是他七岁的亲妹妹。

    那时他还没得到纵梦铃,选择妹妹,是因为她年幼、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以比任何人都便于制造和操控。

    后来他制造了无数个相似的孩子,在他死前的最后一刻,他竟然也会想起他的妹妹。

    温辞五指骤然收紧,魏景的死梦消散殆尽,温辞冷然道:“想什么想,猪狗不如的家伙,想一刻也是污糟亡魂。”

    温辞怀里的小姑娘仍然睡得很沉,今夜种种精彩纷呈的变故都没能将她唤醒,他低头看了一眼双目紧闭的圆润女孩,便转过身去潇洒地迈开大步往回走。

    他似乎真的对万象之宗在做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完全不感到好奇。

    然而他的步子却越走越慢,渐渐在草丛中停下。在树林里安静地站了片刻后,温辞从怀里拿出一个姜黄色布口袋,勾在食指上转了两圈。

    “虽然分道扬镳,东西总要还给她。”温辞不咸不淡道。

    他转回头走到魏景的尸体身边,抬脚勾起魏景的腰牌:“涞阳王府?”

    涞阳王府的地宫之内,易生术的光芒褪去,灵器上的指针由静止又重新开始旋转,叶悯微脸色苍白地向前倒去,低头用胳膊撑住身体。

    易生术完成,此时此刻,叶悯微与秦嘉泽的头脑已然交换。而结生契也从此刻开始生效,秦嘉泽不可再伤害淇州及地宫里的任何人,不可杀人炼苍晶,所想出的灵脉设计都要公之于众。

    只要他使用这个头脑一日,便要遵守约定。

    秦嘉泽沉默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状若疯狂。

    “哈哈哈哈,我竟然得到了,我竟然真的得到了!”

    他身下的地面瞬间长高数尺,浑土术从地宫里卷来书册挥洒入空中,书页散落漫天飞舞,土台犹如活物般载着秦嘉泽在纷纷书页中穿行,他的狂笑声不绝于耳。

    “厉害啊,厉害,过目不忘,一望而知,这就是万象之宗的头脑,这就是天才!”

    “万象之宗您或许忘了,以前我去昆吾山下向您求教,您说我资质不够不可修道,让我断了这个念想。可如今呢!彼时高高在上的万象之宗,如今还剩下什么?你的记忆被抢走了,你的修为被抢走了,如今连你这天才的脑子也被抢走了,多么可笑啊!!”秦嘉泽欣喜若狂,终于吐出多年的旧怨。

    “你居然被自己创造的东西剥夺了一切,多么可笑啊,万象之宗!叶悯微!”

    叶悯微一直低着头,她肩胛上凤凰令留下的伤口仍然往外淌血,染红她的白衣,仿佛一笔笔绣上海棠花。她好似一点儿也不伤感,肩胛动了动,缓过劲儿来从怀里拿出一枚苍晶,淡然道:“看来你的眼睛挺好的。”

    她把苍晶放进嘴里,石室里便突然出现乌泱泱的人群。树木重新疯长,叶悯微旋身跳上树木在落纸之间来到秦嘉泽面前,那些灵活的牵丝假人们纷纷跟在她身后。

    “哈哈哈哈,尊上就别白……”秦嘉泽轻蔑道。

    白费力气四个字还没说完,秦嘉泽的喉咙里突然传来一声呕声,他捂住胸口,那乌泱泱的人群仿佛山呼海啸般涌进他新得来的脑子,搅得他天旋地转。

    他晕眩中勉强躲过杀招,只听一声裂响,他手下的土台竟然硬生生被叶悯微撕裂,半数灵器被叶悯微卷入树藤中。

    叶悯微神色淡然,完全不在意杀掉秦嘉泽也是杀死自己原来的聪明脑子,下的都是死手。秦嘉泽晕得天旋地转自顾不暇,一时之间弄不清缘由,猝不及防地被叶悯微重创,只能仓皇逃离此处,消失在一阵泥流里不见踪影。

    叶悯微也没有追击的意思,她站在倾倒的石柱与塌陷的地砖之间,满身尘土与血迹,长长松了一口气。

    喧嚣了一个多时辰的石室彻底安静下来。捆仙术束缚消失,挂在树上的人质们终于挣脱束缚,倒在碎裂的地上咳喘不止。在这乱战之中,唯独苍术毫发无损,始终置身事外,气定神闲地坐在一地狼藉之中,仿佛就是个来看戏的。

    而今夜独挑大梁的“伶人”叶悯微从树上跳下来,踉跄两步,揉着太阳穴走向苍术:“你没事吧?”

    苍术揣着手摇摇头:“我没事。不过万象之宗都跟涞阳王签结生契了,为什么还要费力气把他逼走?”

    “我看秦嘉泽想带走你。他没有把你作为人质,结生契里也没有写你。”

    苍术啊了一声,笑眯眯道:“那您让他把我加进结生契的条件里,不就行了?”

    叶悯微偏过头:“可是苍术这个名字,不是你的真名吧?”

    苍术愣了愣,笑眼里浮起一丝讶然。

    叶悯微已经走到了苍术身侧,她直白道:“不写真名结生契无法生效,你应该也不想让我知道你的真名。”

    苍术轻声说:“所以您……”

    “没关系,我来想办法就行了。”

    叶悯微向苍术伸出手:“我不擅长钻研文字,还是直接把他赶走比较好,只有你一个人,我还是护得来的。”

    苍术眸光微动,他伸出手去,缠满白布的枯枝般的手握上叶悯微被画石划得鲜血淋漓的手,他借叶悯微的力气站起来,手也被她的血染红。

    苍术瞧着自己手上的血,沉默片刻说道:“王爷刚刚说的话,您就不怀疑吗?其实我们会来到淇州、今夜您身上发生的一切、您会失去什么,我早在离开宁裕时便有预见,可我什么都没有告诉您。您不怕,我是在利用您吗?”

    叶悯微皱皱眉头,她用指腹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是这个新脑子还用得生疏。然而她似乎完全不觉得可惜,说出口的,还是她那些稀奇古怪的道理。

    “这有什么关系吗?我想做的事情又不会改变,这一次我救了我想救的人,沧浪山庄的修士们、流民营的流民们、风漪堂的伶人们、城东卖柿饼的老板、医馆的老大夫和他的病人、那些明安台下陪我一起看戏的淇州人,还有你。”叶悯微指向苍术。

    “他们都活着,你活着,我也活着,不是很好吗?”叶悯微偏过头,她此时居然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似乎十分开心而满足。

    “而且我也在利用你啊。”

    “您利用我?”

    叶悯微点点头,她一本正经地指指头顶:“等我们出去,你快算算温辞和谢玉珠在哪里,我想去找他们。”

    言罢她便向那些沧浪山庄弟子们走去,又挨个把他们拽起来,他们与阿严围上叶悯微,七嘴八舌地询问叶悯微情况,言辞之间都是担忧与感激。

    她仿佛是不明白。

    却又仿佛是明白却不在意。

    ——明明是我想不出办法,为什么反而要说他们愚笨,不是我愚笨呢?

    或许她是相信自己生来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无论她有没有记忆修为,甚至无论她有没有聪明的头脑,如此谦卑,又自负至极。

    苍术遥遥看着叶悯微,低头轻笑一声,仿佛无奈地摇摇头。

    今夜竟然是皆大欢喜之夜,秦嘉泽得到他魂牵梦萦的智慧,而叶悯微终于成功保护了她想保护和拯救的人。

    魏景也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自由,死亡怎么能不算是彻底的自由呢?

    苍术想,不管今后如何造化弄人,至少此夜大家各取所需,怎么能不算是皆大欢喜。

    当然,估计沧浪山庄弟子和阿严都不会同意苍术的说法。

    今夜除了苍术之外的人都受伤不轻,沧浪山庄的弟子们驱使镜水术连接地面上的阵法,大家终于得以离开这座暗无天日令人窒息的地宫。

    他们施术将王府里的侍卫们控制起来。叶悯微只是站在静心斋台阶上,背着手看他们收拾残局。她看起来十分正常,只是说话与行动稍显迟缓,也不知是因为太累了还是因为换了一个普通人的脑子。

    “前辈若是信得过我们,便同我们一起回沧浪山庄休养吧。我会把今夜的情况禀明师父,我以性命担保,沧浪山庄绝不会为难尊上。”惠南衣走上台阶对叶悯微行礼说道。

    叶悯微摇摇头,她说道:“我不去沧浪山庄,我要去寻人。”

    “您现在还受着伤呢。”

    “是啊,要是什么时候有人再来要我的命,我见不到他们了怎么办?”

    沧浪山庄的求援烟花蹿入夜空,绽开银白的光芒,如同空中扬起的一朵浪花。今夜月明星稀,烟花与月光交相辉映。

    “苍术,温辞和玉珠……”叶悯微转头询问苍术,却见苍术笑意盈盈地举起手指,指着静心斋前的某个身影。

    “在那里呢。”

    叶悯微的目光转过去,静心斋前的阶梯之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彩衣的身影。他抱着一个孩子抬头看着她,容貌看不分明。

    熟悉的花香随风而来,烟花的光芒在他身上明暗变换。

    叶悯微愣了愣,心脏比缓慢的思维率先动作,轻微地停滞。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叶悯微。”

    心脏再落下的时候,轰然作响。

    第054章 休养

    静心斋台阶上下, 温辞与叶悯微遥遥相对。阿严惊诧地喊着阿喜,莫笑鸢从温辞手里把阿喜接过来,沧浪山庄弟子们窃窃私语着来人到底是谁。

    而温辞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叶悯微, 叶悯微也望向温辞。冬日夜晚北风凛冽, 温辞的衣衫与发辫在风中飞扬, 浑身铃铛微弱而清脆地作响。

    人若是太过美丽也有一点不好, 出现的时候就像个梦境。

    叶悯微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仿佛从水中捞起掉落的思绪。只见自梦境丢来一个姜黄色布包,力道狠得仿佛要砸人,她伸手接住,便听那花香的来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既然要走,就别回来了。我又不是当铺, 把你那些破玩意儿押在我这里是什么意思?”

    “万象之宗, 拿好你的东西走你自己的路去。从今以后你的事情和我无关, 我不会再帮你找魇兽,你也不必帮我实现愿望,我们的交易就此作废。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大道朝天, 各走一边。生死不问。”

    他扬着头在台下高声说话,嗓音清朗,像以前一样明艳无双, 盛气凌人。

    然后他幽幽哂笑一声, 道:“后会无期。倘若你死了,我再给你烧纸。”

    温辞也不等对方回答, 话音落地转身就走,衣袂飘飘, 看起来相当无情而潇洒。

    蓝星竹跟莫笑鸢附耳道:“这不会是梦墟主人吧,他和万象之宗又绝……”

    蓝星竹还没说完,只见叶悯微突然从台阶上奔下来。她跑得非常快,连被易生术夺走脑子时都没有如此激动,衣摆拂过台阶带起地上的落叶,她伸手从身后将彩衣男子抱住。

    男人猝不及防,被她撞得身形摇晃,脚步僵硬地停住。

    “绝绝……绝了。”蓝星竹结巴道。

    温辞的胸口被叶悯微收紧双臂抱住,她额头靠着他的后背,拥抱太过用力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快速而炽烈。

    叶悯微居然也会有如此炽烈的心跳吗?

    温辞满腔的愤怒被这匪夷所思的境况所浇灭,只剩茫然。

    “温辞。”她喊他的名字,如同叹息。

    顿了顿,她说道:“我好想你啊。”

    叶悯微的语气里充满了欢欣与怀念,身体随着这句话彻底松懈,胳膊上的力道也跟着放松。

    温辞终于能喘上来一口气,可仍然动弹不得,一步也迈不出。

    “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想念你。”

    温辞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突然转头问蓝星竹:“她说什么?”

    蓝星竹没想到这话还能落到他头上,愣愣地说道:“那个……万象之宗说她想您了!”

    温辞沉默一瞬继而转回身来,叶悯微并不放手,于是他生生在她的怀抱里转了个圈,再被她面对面抱住。

    莫笑鸢在旁边“嘶”得轻声吸了口气,左看右看。

    叶悯微抬起头来看向温辞,她染黑了头发,满头青丝,看起来熟悉又陌生,但灰黑的眼眸里一派真诚。

    她刚刚说她想念他。

    温辞的眼睛眨得极快,他稍微和她拉开一点距离,混乱而疑惑地上下打量叶悯微,认真地问道:“你……叶悯微?你真是叶悯微?你被夺舍了吗?”

    抓住她的手时,温辞才发现她的手心一片潮湿,全是伤口与鲜血。他目光一凝,却听叶悯微答道:“没有,不过我换了个脑子。”

    一瞬间,所有可称为柔软缱绻旖旎的氛围碎裂一地。温辞挑起眉毛,不可置信道:“你换了个脑子!?”

    叶悯微还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是的,涞阳王想要我的脑子,我用易生术跟他交换了头脑。”

    温辞霎时间暴跳如雷:“他算什么东西,他让你换你就换?”

    “他威胁我。”

    “得了吧叶悯微,这世上谁能威胁你?”

    “他拿沧浪山庄这些修士,阿严苍术,还有淇州百姓的命威胁我。”

    “你难道在乎他们的死活吗?”

    “我在乎啊。”

    温辞瞪大眼睛,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心说这是叶悯微吗,她不会真被夺舍了吧?

    叶悯微继续说道:“而且我觉得挺有趣的。”

    “有趣什么有趣!?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会在自己身上做试验了吗!?”温辞火冒三丈。

    叶悯微新奇道:“我还答应过你这种事?”

    温辞揉着太阳穴,很好,没被夺舍,在气死人不偿命这方面没人能像她这样登峰造极。

    他环顾四周:“那个什么狗屁涞阳王人在哪里?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要你的脑子,老子扒了他的皮!”

    “他跑了,暂时找不到。”

    “……叶悯微!!!”

    “你怎么老是生气呢,你以前生病是不是肝火太盛,所以脾气太差,暴躁易怒,最爱争吵?”

    “你胡扯什么!”

    叶悯微可惜地摇摇头:“啊,这居然还不是你最大的毛病。”

    眼见温辞就要撸起袖子与叶悯微决一死战,蓝星竹和莫笑鸢这俩站在戏台边儿的捧哏没想到戏本变化如此迅速,从割袍断义到风情月意再瞬间变为针锋相对,赶紧冲上去给两位主角儿拉架去了。

    叶悯微目光灼灼发亮,盯着温辞不放,她隔着两个人问温辞:“对了,刚刚你说了一大段话,说的是什么?我没注意听。”

    温辞在两名沧浪山庄弟子的好言相劝中大喊:“没注意?你怎么可能有没注意的东西!”

    “是啊,奇怪,我居然没注意到。果然是这个脑子不一样了。”

    “你还敢说!”

    “哎呀别吵了别吵二位,尊上!梦墟主人刚才也没说什么,主要就是想跟您分道扬镳!”

    蓝星竹这话音刚落,两边都安静下来了,准确地说是僵住了。

    叶悯微仿佛才意识到温辞刚刚说了什么,温辞也仿佛才想起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两边一时寂静。

    月光皎皎下,叶悯微看着温辞,她满眼茫然,问道:“你要跟我分道扬镳吗?”

    温辞张张嘴又闭上,脸色铁青目光冰冷地看向蓝星竹。

    蓝星竹觉得自己遭受了不白之冤,回过头去却发现自己的师妹和师兄以同样的眼神看向他。

    “为什么?我没有拿人炼苍晶啊。”叶悯微说道。

    她说得很诚恳,温辞眸光微动,他想起来在宁裕最后一夜她的低沉与反常,又想起后来谢玉珠跟他转述的她的话。

    温辞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终于稍稍放缓:“你本来就不是拿人炼的苍晶,你一个孤寡老人住在昆吾山上从不下山,到哪里去抓人回来,难不成我替你抓吗?你怎么就不问问我,你怕我会包庇你?”

    叶悯微摇摇头,她抓着乾坤袋晃了晃:“也不是,只是我总觉得无论别人说什么,无论我做了什么,你永远会说我是对的。”

    温辞沉默片刻,嗤笑一声道:“少自作多情了。”

    蓝星竹与莫笑鸢拦在这两人之间,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好像有点多余。

    蓝星竹与莫笑鸢识趣儿地散开,远处依稀传来人声,想来是沧浪山庄看到信号,派出的援兵们到了。

    叶悯微望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走向温辞:“温辞……”

    温辞却没有听到她要说什么,叶悯微只是向他走了两步,就突然向前栽去。温辞立刻上步抱住她,她的头撞在他的肩膀上,整个人毫无意识地软下来。

    温辞扶着她的后背,才看见她的后背已经完全被鲜血染红,温热而潮湿,她一路跑下来的台阶上,也是一路嘀嗒血迹。

    也不知道这人刚刚的精神头是从哪里来的。

    温辞瞳孔紧缩,将她的手臂放在自己肩膀上,一把将她抱起。

    沧浪山庄三人赶紧围上来,惠南衣说自己留下来与前来的弟子们交接,让蓝星竹与莫笑鸢立刻带温辞、叶悯微与苍术去沧浪山庄。

    温辞一言不发地抱着叶悯微用魇术卷起这几个人往沧浪山庄去,被魇术卷起来时,蓝星竹与莫笑鸢听到梦墟主人咬牙切齿的低语。

    “混蛋叶悯微。”

    晨曦初现的时候,叶悯微终于在沧浪山庄的暖阁之中悠悠转醒。应该是被喂了乾坤袋里那疗伤的灵药,她身上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疼痛得以缓解只剩疲乏。

    昨夜来不及细细体会,策略又都是换脑子之前想的,此刻叶悯微终于感觉到,世界确实变得和平时不太一样。

    她的脑筋仿佛泡在水里似的,倒是能够动,就仿佛被一种柔缓的阻力所牵制,尤其是在她想起算数与灵脉时,仿佛生锈的铁门,迟暮的老人,动不快了。

    秦嘉泽看起来也挺聪明的。

    叶悯微想,可他的脑子也不怎么灵活啊。

    “大师父!你醒了!”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喊吸引了叶悯微的注意,她转过头去,视线里便出现了谢玉珠的脸。

    三个月不见,她的小徒弟看起来没太大变化,穿着一身富贵的橘红貂绒小袄,哭丧着个脸,喊道:“大师父,大师父!他们说你换了脑子,你还记得我吗?”

    叶悯微点点头,笑起来:“玉珠,我好想你啊。”

    旁边有人没好气儿地哼了一声。

    叶悯微抬眼看去,哼的人正是抱着胳膊靠在墙边的温辞。

    谢玉珠听到她那在人情世故上一向缺根筋的大师父说想她,感动得紧紧抱住她大师父不撒手,莫笑鸢来送药拽她都拽不动。

    谢玉珠这三个月这真是遭罪了,倒不是她二师父对她不好。就是每天听到温辞的第一句话都是在问她,他和叶悯微绝交之后她以后到底要跟着谁?

    谢玉珠总算是知道那些夫妻和离家的小孩是多么良心煎熬,她天天盼着她二师父找到她大师父,又天天担心她二师父找到她大师父她就要做选择,愁得她白头发都长了好几根。

    幸而目前看情形,她二师父又放不下她大师父了。她便装傻充愣,假装完全忘记了她二师父曾经要她做的抉择,毕竟她二师父现在看起来也记不得这茬。

    莫笑鸢来送药的时候,只见这江东首富谢家的六小姐伸出两根手指,殷切地问叶悯微:“师父,您还知道一加一是几吗?”

    莫笑鸢端药碗的手抖了抖,贴心地提醒道:“谢小姐,尊上是换了脑子,不是傻了。”

    谢玉珠又从旁边拿出一本书,在叶悯微面前哗啦啦翻一遍,然后说道:“师父您背一下第六页吧!”

    叶悯微摇摇头道:“我背不出来。”

    “这谁能背得出来啊!”莫笑鸢惊诧。

    谢玉珠瘪瘪嘴,道:“我大师父!我大师父以前就能背的!”

    她看起来比当事人要伤心一万倍。

    一上午叶悯微的房间热闹非凡,直到中午的时候才安静下来,惠南衣终于从涞阳王府赶回了沧浪山庄,来探望叶悯微。

    “尊上放心,您的事情我已经与师父说过,我沧浪山庄之人绝非忘恩负义之辈,您救了我与两位师弟师妹的命,我们理应报答。您只管在沧浪山庄养伤,我们不会对外泄露您的行踪一分一毫。”

    惠南衣在叶悯微的床前拜道。

    “还有一件事,涞阳王府的地宫最深处发现了一座地牢,十分奇特,坚固至极且术法不可破。”

    顿了顿,惠南衣目光沉沉说道:“里面关着尊上的魇兽吧?”

    那日他以镜水术探查时,听见了叶悯微与魏景的交易。

    惠南衣道:“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师父,尊上还是早日将魇兽取回吧。”

    叶悯微望着身长玉立,温和从容的惠南衣,他还是第一个希望她取回自己魇兽的修士。这样想来,他从在王府见面开始就一直在帮她。

    叶悯微疑惑道:“你不想要我的魇兽吗?”

    “我?南衣何德何能,这一切是由尊上开始的,无论是非功过,都应该由尊上结束。”惠南衣淡淡道。

    “你早就知道我是叶悯微了吗?”

    “嗯,在下听说掌握生棘术与吹烟化灰术的那位灵匪,实则就是万象之宗。那么云川姑娘就是叶悯微。”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惠南衣低眸笑了笑,仿佛玩笑又仿佛认真般说道:“或许是因为您在摘月楼与谢小姐演的那出戏,演得太过生涩,一看就知道不是恶人。”

    第055章 人世

    涞阳王府的事情十分骇人听闻, 一下子惊动了仙门与朝廷,一时之间人马来来往往于豫钧城里,踏得大路上尘土飞扬, 豫钧城热闹得仿佛提前过年了似的。

    流民营里的流民们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听说那四处作恶的灵匪已经被缉拿杀死, 而这灵匪还是涞阳王的手下。最令人惊诧的, 还是据说将灵匪诛杀并赶走涞阳王的竟是恶名昭著的万象之宗叶悯微。

    也不知道这万象之宗在打什么主意,存的是好心还是坏心,总也算是为民除害。流民们终于放心下来,没了被杀害掳走之虞,大家纷纷喜气洋洋地收拾行李赶回家乡,准备过年。

    豫钧城那一条长长的承平街上人流如织, 有些流民往城门走时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便打招呼道:“云川?你没事啊!怎么站在这里不走?在等你哥哥吗?”

    叶悯微站在人流之中, 她披着月白色绒边斗篷,长而密的绒毛随风摇动,摩挲着她的脸颊。她的脸色发白,仿佛又因为风吹而透出一点红色, 鼻梁上戴着一块奇特的视石, 晶莹剔透,仿佛屋檐下垂落的冰棱。

    她摇摇头,说道:“我送你们。”

    流民们觉得奇怪, 但也都笑着与她道别, 喜悦地背着包袱朝家乡而去。

    叶悯微在人潮拥挤的街头,冬日金色的阳光洒满大街小巷, 如同波光粼粼的海面,在此刻她第一次看清了人群的模样。他们的长相一瞬间就在她的脑海里淡去, 没有晕眩也没有痛苦,遗留下喜怒哀乐的印象,像是一些五颜六色的染料,慢慢地侵染于她。

    这种侵染甚至不受她的控制。

    真神奇,她第一次感觉到她的头脑不受她的控制。

    从前叶悯微仿佛站在巨大药柜前的伙计,世间的洪流涌到她面前,她便收下来分门别类一一摆放整齐。她有一套从以前遗留下来的本能而精确的整理方法,轻重缓急,主次分明,确保她在想要的时候抽开抽屉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记忆。

    她是这个药柜完全的掌控者,药柜只是沉默着听从她的要求行事,近来这药柜装得有些满,她还想着要找法子把无关紧要的记忆清空。

    然而此刻她的药柜好像自己活了过来。它自作主张地丢掉记忆、存放记忆,甚至偶尔胡乱地弹开抽屉把某些记忆丢给她,与她的意愿背道而驰。

    原来大家的脑子竟如此不听话。

    或许便是因此,她一路而来听到的那些故事里才会有这么多自相矛盾与无能为力。

    所以这人世大家白驹过隙的生命里,痛哭而来痛哭而去,生老病死、离合悲欢纷至沓来又纷纷而去,如此琐碎复杂,徒劳无功与不遗余力,最后汇成浩瀚人世。

    “叶……”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转头看去,便在人潮的尽头看见了温辞。他眉眼依旧精致得找不到一点儿错处,一身温暖的藤黄衣衫,墨蓝比甲与柿子红的发带,浑身的铃铛默不作声,仿佛是复苏在冬日的一只蝴蝶。

    叶悯微想原来远望温辞是这个样子,他在人群中时整个人仿佛有种蒸腾而起的生气,像是风拂过水面泛起波光,美丽得强烈而耀眼。

    温辞大概是想起来不能喊她叶悯微,却又不愿意喊她别的什么,只喊出她的姓就没再说下去。他迈步走到她身边,说道:“不是让你在风漪堂等我吗?”

    叶悯微已经将魇兽的事情告诉温辞,他们约好要一起去往已经被州牧与沧浪山庄接管的涞阳王府,将魇兽取回。

    “我想来街上看看。阿喜现在怎么样了?”叶悯微问道。

    方才温辞被惠南衣和惠南衣的师父——也就是沧浪山庄庄主请去,讨论阿喜的“怪病”。阿喜自那夜沉沉睡去后,足足睡了两天才醒过来,又变得和以前一样时不时消失,幸而阿严一直陪着她,他们每次消失最终都还能回来。

    “她的情况很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恢复的。”

    温辞沉默片刻,转过头去看向街上的来往的人潮。

    这来来往往的每个人面目各异,喜怒哀乐各怀心思,各有所愿,谁也不能探知他人的想法。世人的意识仿佛互不相连的岛屿,互不相见的河流,这一生不与其他人连通。

    然而所有岛屿的深处是同一片陆地,所有河流都将汇入同一片海洋。所有看似不相干的、独立的人们在意识最深处彼此相融成汪洋,巫族人给这片汪洋取了名字,叫做“众生识海。

    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察觉到众生识海的存在。

    “然而魇术是对于意识的干涉。若人的意识如河流,魇术便相当于在做梦者的河床上开渠引流,不过因为时间短暂流量稀少,河床很快就会恢复如初。”

    “但若是有人锲而不舍地重复在一条河流上不停开渠,便会彻底破坏这条河流——也就是说,魇师若不停重复借用某一个人的噩梦,做梦者很快就会发疯。这便是那叫魏景的人对阿喜所做的事情。”

    普通疯子的噩梦难以控制,然而有纵梦铃辅助,梦的主人又是年纪尚小的孩子,魇师便可以他们的噩梦为利器。

    “阿喜很特殊,她的意识在被破坏中发生了异变,河水决堤,四处蔓延,污染到别人的意识中。所以她能感受到别人强烈的愿望,并且通过众生识海影响现实。我来到豫钧便是因为众生识海被她扰乱,我察觉到她的存在,一路追来这里。”温辞说道。

    阿喜身上发生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温辞也不是非常明白。

    如果曾经掉进心想事成之地的人是叶悯微而不是他,或许叶悯微就能弄清楚其中的机理。

    叶悯微闻言安静了片刻,然后抬起眼睛来看向温辞,目光透过澄澈的水晶落在温辞眼睛上。

    “温辞,我们都养出了怪物啊。”她叹息道,白白的雾气从她的嘴里飘出漫过头顶。

    她并不是在说阿喜。

    她所说的怪物是魏景,是秦嘉泽,是最初拿牵丝盒劫杀他们的孙胜,是在这二十年里为了争夺力量而不择手段践踏人命的亡命之徒。

    她抱着要弄清楚苍晶炼制真相的念头一路而来,却渐渐发现,即便她并没有为了炼苍晶而杀人无数,但这世上的灾祸却是真的因她而起。

    秦嘉泽说,她创造了连自己也无法掌控的神通,或许真是如此。

    温辞却皱起眉头,他抱着胳膊盯着叶悯微,说道:“怪物原本就是怪物,遇水变成水鬼,遇虎变成伥鬼,遇到权势便长成权势中的蛆虫。怪物自古有之,没了你我他们仗刀仗剑仗权势仗富贵,一样害人性命。他们岂是你养出来的?你未免也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可是,是我给了他们力量。”

    “人世的秩序便是损不足而补有余,力量自然会流向更有力量之人。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人们建立的世界原本就如此运行。他们自然高起楼阁,又自然会垮塌。”

    “叶悯微,不是你的债,你不要背。”温辞一字一顿道。

    寒风拂过街道,吹起叶悯微的发丝拂过她的眼眸,而她安静地望着温辞的眼睛,望得温辞不自在。

    叶悯微笃定道:“看吧,我说的没错。无论我做了什么,无论别人怎么说,你都会说我是对的。”

    温辞被她噎住,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沉默片刻后他说道:“信不信由你……好吧,若当全是你的错。那你以后怎么办,你再也不研究术法灵器了?”

    叶悯微遗憾地叹息一声,摇摇头:“我做不到。”

    事实上刚刚下山之前,她还在思索她以前是以怎样的方法炼出苍晶的。虽然等她找回魇兽就能想起来,虽然如今这个脑子不听使唤又磨蹭,但她仍然极富耐心,乐此不疲,近乎本能。

    “我说的也没错,你叶悯微就算重活多少次也只能活成你叶悯微的样子。纵使这世界天翻地覆,你也将一如往昔。”温辞说得斩钉截铁。

    叶悯微仿佛想到什么,认真道:“我现在这个脑子也挺不错,有利于我了解人世的道理。等我研究研究,那些我带来的灾乱,我也可以想办法平息。”

    温辞瞧着叶悯微,纵使不想在她面前有太好的脸色,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叶悯微满怀期待地继续说道:“我马上就可以想起你了。”

    温辞脸上的笑意褪去。

    “风漪堂的伶人们说,以前你每年都会和我一起过年,把你学会的乐舞百戏演给我看。我之前忘记了,真是好可惜。”

    温辞低下眼眸,意味不明地说道:“你觉得可惜吗?”

    叶悯微偏过头,以她近来得到的微薄的眼色观察了温辞片刻,说道:“你好像不太希望我想起来?”

    温辞嗤笑一声:“我?我哪里管得了你,我没想过要修剪你,向来只有你自己修剪你自己。”

    他的用词十分奇怪,叶悯微还没琢磨过味儿来,便见温辞转身而去,说道:“走吧,我们去地宫接你的魇兽去。”

    秋笙推开风漪堂的窗户时,便见到街上并肩走远的两个身影。她的徒弟在旁边雀跃地说听说温师祖来豫钧了,过年要来风漪堂一起吃年夜饭呢。

    秋笙倚着窗户,心想这帮小崽子见到如此年轻的师祖,不知道会被吓成什么样子。

    八年前,她在豫钧偶遇温辞时也是惊了半天不敢相认。她双鬓已花白,而她还是个孩子时就年轻英俊的温师父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那时也是冬日,也是年关将近,温师父却独自一人站在明安台下看他们义演。

    她问温师父,不回家陪那位一起过年了吗?

    温辞却淡淡说道:“我跟她闹掰了。”

    她知道温师父热爱乐舞百戏,新春之时各地庆典最为隆重,他却总是回去深山之中过年,无法去游玩观赏。

    秋笙只能安慰道他这样也好,淇州各地的新春社火都十分隆重,还有祭海典礼,他可以尽情游玩。

    温师父一直沉默着,听到她这句话却说道:“有什么好的。”

    温师父总是很难以亲近和理解,此时秋笙倚着窗框,终于想明白温师父那句话里的含义。新春是家中亲人团聚之日,从前他无论如何都要赶回那座山上去,大概是因为山上有他眷恋的人,他把那里当做家。

    而当他孑然一身站在举世的其乐融融,烟花庆典中时,他已经是个没有家的人了。

    “温师祖不是要跟山上那位一起过年的吗,怎么到咱们这里来了!”

    秋笙转过头来瞧着自己这帮徒弟们,笑道:“当然是因为山上那位也来了,温师父才会跟我们一起过年。”

    想来今年举世的其乐融融里,温师父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第056章 魇兽

    此时涞阳王府正是人满为患。

    涞阳王自幼便被送往京城做太子侍读, 也算是去当质子,直到新皇登基老涞阳王去世,他才从京城返回淇州袭承王位。秦嘉泽先为父亲守孝三年, 丧期刚过母亲又去世, 是以到如今还未娶妻, 府上只有些侍妾。

    或许是知道仙门不会轻易放过他, 而且府里也没什么可留恋,秦嘉泽从地宫中消失之后便卷着他的灵器和叶悯微的脑子远走高飞,再没有在涞阳王府中出现过。

    据说他把涞阳王这几代积累的财富都藏在了外头,想来他收集灵器炼制苍晶,那都是刀尖上舔血的险事,他早给自己找好了败露时的退路。

    官府派人来查抄涞阳王府, 而仙门则调查灵器之事, 两拨人马来来往往, 涞阳王府好不热闹。却鲜有人知,他们脚下踏着的地宫里正有无数人垂涎已久的,万象之宗的魇兽。

    叶悯微与温辞来到涞阳王府,惠南衣便给他们引路, 往那座奇异的地牢而去。通向地牢的石道十分低矮, 叶悯微直着身子勉强能过,温辞就得躬着腰歪着头才能走进去,幸而他浑身筋骨软, 不然非得在这石道里走抽筋不可。

    惠南衣留在了石道口, 狭长的石道里只有叶悯微与温辞二人,叶悯微提着灯在前而温辞在后, 安静的石道中回荡着两人的脚步声。

    那金色的圆镯又重回叶悯微的手腕上,她转转手腕, 圆环散开旋转之际蓝光涌现,沿着地面一路流去。

    叶悯微道:“我能感觉到那个地牢,的确不能通过术法进去,所有术法接触到它竟然都会弹回来。”

    “想来是林雪庚的设计,她已经把鬼市造成了无灵之地,一旦进入鬼市所有术法灵力都会失效,这里的情况大概也类似。”温辞淡淡道。

    叶悯微由衷感叹:“真有意思。”

    温辞轻笑一声。

    昏暗的石道里,叶悯微手腕上万象森罗的光芒如萤火,她安静了一会儿之后说道:“我看见大门了。”

    顿了顿,她却问道:“温辞,你为什么不希望我想起来?”

    温辞的脚步声停顿片刻。

    叶悯微接着说:“这次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会追问。不过等打开门我找回魇兽,你再生气就已经晚了。”

    “你最近眼色真是长了不少。”

    “多谢夸赞。”

    “没在夸你。”

    顿了顿,温辞说道:“若我说我会生气,又说等你恢复记忆我就离开你,你就不取回魇兽了吗?”

    叶悯微叹了一口气,她挣扎地说道:“我会很为难。”

    只听温辞懒懒道:“很为难地取回你的魇兽,恢复记忆和修为,然后天南海北地逮我回来,是吗?”

    叶悯微思索一瞬,诚实道:“嗯。”

    “我就知道!”温辞恨声道。

    “那你他大爷的还问我个屁!不管我怎么想,你不是照样要按你自己的想法做吗?非得在这么矮的地方说些废话,我脖子都要折了!你取回修为灵力还要完成我们之间的交易,交易没完成我怎么会走?你以为追我的人那么好对付吗?”

    “你还不赶快拿回你的魇兽,再去找到那个该死的抢了你脑子的畜牲把脑子换回来!”

    温辞的怒吼声在石道里回荡,叶悯微闻言却心满意足地伸出手去,拿魏景给她的钥匙打开了地牢的大门。

    一共有四把钥匙对应四道门,开锁的过程复杂,门开启得却很顺利。他们穿过地牢最后一道低矮的门,终于得以直起腰来环顾四周。

    这座地牢并不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清。叶悯微拿出火折子点亮,地牢之中便亮起光芒,她好奇地四处打量:“林雪庚是怎么做到的……”

    温辞突然拉住她的胳膊,抬起手沉声对她道:“你看。”

    叶悯微顺着温辞的手指看过去,平整的石板地面上端坐着一只白色的魇兽,如烟似雾,正睁着眼睛打量他们。模样虽然说朦朦胧胧,但依稀能看出来像是一只约有手掌大小,袖珍玲珑的白兔。

    叶悯微沉默片刻,转头对温辞说道:“我听说,我的魇兽样子是一只白鹿。”

    她指着那魇兽,说道:“可是这怎么是一只白兔呢?难道我的魇兽会化形术吗?”

    这自然是绝无可能的,魇兽自诞生后就不可能变样子。这情景处处透露着诡异,温辞眉头紧锁,伸出手来:“你们签的结生契给我看看。”

    叶悯微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纸卷,递给温辞,温辞展开纸卷同叶悯微两人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了一遍。

    契约上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魏景要把关有魇兽的地牢钥匙交给叶悯微,然而契约里也只写了“关有魇兽的地牢”。

    魏景嘴上说地牢里是叶悯微的魇兽,契约里可没写魇兽是谁的。

    温辞沉默半晌,手指猝然收紧,他气不打一处来:“你被这家伙骗了!地牢里关的压根儿就不是你的魇兽!他大爷的我该把他从坟里揪出来再揍一顿!”

    这只小白兔,也不知道属于哪个跟叶悯微一样魇修失败化出魇兽的倒霉修士,倒霉地被涞阳王抓住关在这里,还被魏景拿来做招摇撞骗的幌子。

    这俩人为这骗局一个愤怒一个惊奇,只见那倒霉的魇兽突然跳起来。

    它大约是被关了太久,乍一见到人来便心情很好,竟然像一只真正的兔子那样一蹦一跳地来到他们的脚边,还慷慨地给了叶悯微与温辞属于原主人的一点记忆。

    叶悯微与温辞的眼眸瞬间瞪大,两人面面相觑。

    他们同时出声。

    “策玉师君?”

    “谢玉珠?”

    此时谢玉珠正在沧浪山庄里焦急地等待着叶悯微与温辞,她也知道叶悯微即将拿回魇兽,心中既兴奋又不安。

    她与苍术围着火炉磕瓜子,苍术畏寒,火炉把房间烤得暖和得不行,大冬天的谢玉珠直淌汗。

    她灌了一口茶解渴,不安道:“苍术先生,我总觉得事情也太顺利了。你看大师父来豫钧也不是为了找魇兽,可偏偏就遇上了涞阳王,魇兽就正好在涞阳王手上,而那个什么叫魏景的又正好有地牢的钥匙,又正好跟大师父签了结生契,怎么就这么正正好好?冥冥之中,感觉就像谁安排好的,这不会是陷阱吧?”

    苍术嚼了一把瓜子,又喝了一口蹭来的人参汤,拉长了声音叹道:“这就是命运啊。”

    “命运?您不是说我们倒霉吗,大师父突然这么走运了?”

    苍术抬起眼睛,悠悠笑道:“你怎么知道这是你大师父的命运呢?”

    谢玉珠最看不得苍术卖关子,她正要说什么,却见大门轰然被打开,她两位师父前后迈步走进房间里,掀起一阵寒风,步履匆匆仿佛十分焦急。

    谢玉珠一蹦三尺高,奔到叶悯微身边上下打量她:“大师父,你恢复记忆灵力了吗?”

    叶悯微摇摇头,温辞回身把门关上,神情严肃地盯着谢玉珠道:“玉珠,我们有事要问你。”

    言罢温辞目光转向苍术,苍术立刻知趣地站起身来要走。叶悯微却一挥胳膊拦下他,她对苍术说道:“外面太冷了,你留在这里吧。”

    苍术干脆利落地又坐回去,煞有介事地捡起他与叶悯微曾假扮的身份,占了一回便宜:“还是妹妹心疼我!”

    温辞皱皱眉头盯着苍术片刻,却也不再多说什么。

    谢玉珠瞧着这架势颇摸不着头脑,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

    只见她大师父将她按在桌边的圆凳上,凝视着她的眼睛问道:“你对扶光宗的策玉师君,了解多少?”

    听到“策玉师君”这个名字,谢玉珠立刻眼睛一亮,兴奋地抬手指天道:“策玉师君那可是我爹的师父!我对她的故事那是了如指掌啊!”

    原来是要问仙门轶事,她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呢。谢玉珠放松下来,卯足劲儿地谈起仙门的八卦,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策玉师君乃是扶光宗的宗主,是当今所有仙门首领之中最为年长的一位,也是唯一一位仍存于世的开宗立派的首领。

    策玉六岁便入道修行,别人的命剑都是一把灵剑,她的命剑却是一柄一人高的、壮汉也无法拿起的陌刀。这柄却月刀打遍天下无敌手,助策玉师君立下赫赫威名,她修行六十载后寻到一本上古术谱,习得凤凰令等许多术法,便以此创立了扶光宗。

    扶光宗在她手上一路发展壮大,三百年前太清坛会立坛之时,扶光宗便位列三主席之一。大家敬仰策玉的修为与建树,便尊称她为师君。

    如今这仙门三大宗,逍遥门中叶悯微出走、镇门之宝浮空界碑遭窃,白云阙又被屠,两宗多多少少都伤了元气。唯有扶光宗风平浪静,屹立不倒,论实力应当是仙门头筹。

    不过扶光宗似乎并没有什么野心,各事仍然放在太清坛会与其余两宗有商有量地解决。那宗主策玉师君本人更是闭关修行二十余年不问世事,当真是八风不动,与世无争。

    谢玉珠洋洋洒洒、兴高采烈地介绍完策玉师君的传奇人生,温辞的神情却越发复杂,他缓缓开口:“我们去涞阳王府下的地牢找到了一只魇兽,不过那魇兽不是叶悯微的。”

    谢玉珠惊诧道:“不是大师父的?不是大师父的还能是谁的?”

    她想起来自己刚刚慷慨激昂谈论的人,难以置信道:“不会……不会是策玉师君的吧?”

    叶悯微点点头。

    谢玉珠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嘴不断叹道:“天呐,天呐!怎么会这样!原来……原来策玉师君这么多年闭关不出,竟是为了掩饰自己魇修失败的事实?我听说修为越高的人魇修后功力提升越多也越凶险,所以魇修最重时机,果然如此!不仅您失败了,连策玉师君都失败了!”

    谢玉珠止不住地感慨半天,又拍了一下手,醍醐灌顶道:“那策玉师君现在岂不是和大师父你一样,失去了全部的修为和记忆?”

    “是的,策玉师君修炼的功法十分特别,以至于魇修失败的后果也与旁人不同。她不仅失去记忆修为,身体与心智还倒退回了婴孩的状态。”

    谢玉珠睁圆了眼睛,啧啧称奇:“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样说来,策玉师君魇修失败之后没有灵力也没有记忆,就跟普通婴孩没有区别嘛。她已经闭关二十余年,那这孩子也该长大了。”

    “是啊。”

    叶悯微说完这句话,竟然与温辞双双沉默了,气氛安静得诡异。谢玉珠被她两位师父默不作声地盯着看,渐渐升起不祥的预感,开始在脑内搜刮可能出现的各种糟糕局面。

    左不过是她两位师父又要分道扬镳逼她选师父,但这和他们刚刚说的事儿也没关系啊?

    谢玉珠正坐如针毡,只见她大师父缓缓抬起手指向她,说道:“那个人就是你啊。”

    谢玉珠愣了愣。

    她指向自己,迷茫道:“谁是我,我怎么了?”

    “你刚刚说的就是你自己。”

    “我刚刚说什么了?”

    “魇修失败从婴孩重新长大成人的策玉师君。”

    “噢是这个……所以说……什么!?是我!?”

    这一声惊呼差点掀翻房顶,谢玉珠的手指僵在半空,她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说:“大师父……你在开玩笑吧?难道你在说,策策策玉师君是……”

    “是你。”

    “我我我是……”

    “策玉师君。”

    叶悯微语气笃定,双手捧出那只神情温良和策玉师君的赫赫威名毫不相干的兔子魇兽。

    魇兽欣然吐出一点儿记忆给谢玉珠,谢玉珠在其中赫然看见了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威风凛凛的宗师拎着一柄长刀,居然顶着一张她的脸。

    谢玉珠同它大眼瞪小眼半晌,捂着自己的脑袋,大喊道:“娘哎!这不可能吧!!”

    端坐在桌边的苍术将碗里的人参汤一饮而尽,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道:“这就是命运呐。”

    第057章 师父

    乾坤朗朗, 冬日的阳光仿佛一层金色油酥,最是温暖醉人。叶悯微一行人所住的院子位于沧浪山庄中最僻静的角落,在山崖之上, 从院子里望出去就能看见山下波澜起伏的海面。

    然而谢玉珠完全没有心思欣赏海景, 她蹲在地上同那只魇兽白兔面面相觑, 已经维持此姿势半个时辰没有动弹过, 恨不得化为院子里的一座石雕。

    正当她叹出今日第三十四声“这怎么可能呢”之时,身边落下一道蓝影,她大师父蹲在了她的身侧。

    叶悯微关切道:“玉珠,你在忧愁什么呢?”

    谢玉珠想,她大师父居然能看出来她在忧愁,这实属不易。但是正常人也应该能看出来她为什么忧愁, 可见她大师父离正常人还差着点儿。

    谢玉珠抬起一双无神的眼睛, 唤道:“大师父你来了, 二师父呢?”

    “在那里。”叶悯微指向院子角落。

    谢玉珠看过去,只见靠近栏杆处挂着一个长吊椅,绳子拽着吊椅晃晃悠悠,温辞正躺在在吊椅里。他长腿伸在吊椅之外, 手臂搭在眼睛上, 另一只手垂在吊椅边,手背上的金链子和铃铛在地面上摇晃。

    冬日温暖的阳光下,温辞披着个毛毯子, 正在补觉。

    谢玉珠瞧了温辞片刻, 点点头木然说道:“好啊,二师父能睡着就好。”

    然后又她将那双无神的眼睛转到眼前的兔子身上, 继续说道:“大师父,您说这想找的魇兽它不来, 没想找的魇兽自个儿来了,放在这里叫它跑它都不跑。人世间的事情怎么就能这么鬼使神差阴差阳错呢?”

    叶悯微张张嘴又闭上,她觉得谢玉珠虽然喊了她的名字,但说话的内容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果然谢玉珠没等她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下去:“这都是什么事儿嘛,我爹不是我爹,我娘不是我娘,我哥哥姐姐都不是我哥哥姐姐,我也不是谢玉珠。我是策玉师君,我爹是我徒弟,我娘是我徒弟的夫人,我哥哥姐姐是我……是我徒孙?”

    谢玉珠说着说着,忍不住大喊一句:“这也太离谱了吧!”

    谢玉珠喊完这句仿佛把身体里的气儿都吐了出去,她垂头丧气,头都掉进了臂弯里。

    沉默许久后,谢玉珠抽了抽鼻子,怅然地说道:“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我爹娘起名字太偏心,我哥哥姐姐们叫什么谢玉想、谢玉宁、谢玉乾、谢玉皎……个个都有好寓意,就我叫谢玉珠。”

    “我爹娘说这名字由来是掌上明珠,但我觉得掌上明珠就是一生乖乖受宠罢了,跟人家养的小鸟小猫有什么区别?我想修道、做生意、学账、读书、游历天下,他们都不让我做,说这些事太累了怕我辛苦,只有我发脾气他们让我随便发。我以前总想怎么会有父母希望子女一事无成呢,如今一下子就想通了。”

    “原来我是策玉师君啊,我是我爹的师父,他怎么敢管教我。我抛头露面就会被认出来,我积攒了灵力就会和策玉师君的修为冲突,所以我被关在家里,整日无所事事。所有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我能顺利地变回策玉师君。”

    “那这十七年里……爹娘真的曾把我当成女儿过吗?他们……说我是他们的掌上明珠……这些都是骗我的吗?”

    叶悯微蹲在谢玉珠身边,她听着谢玉珠的声音越来越小,开始颤抖,逐渐哽咽。

    叶悯微低下眼眸,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谢玉珠的背,问道:“你不愿意变回策玉师君吗?”

    谢玉珠抽了抽鼻子,她挣扎地说:“这事儿也由不得我愿不愿意啊,策玉师君是扶光宗的宗主,是太清坛会的领袖,多年来灵器之乱天翻地覆,天下人需要她。我的意愿算什么……”

    “你算什么?你当你的两位师父是死人吗?”

    一个声音从晃晃悠悠的吊椅那里传来,谢玉珠抬起头看去。她满面泪痕,泪眼朦胧里,只见她二师父放下眼睛上的手臂,转头望着她。他看起来压根儿就没睡着,此时眯起眼睛不紧不慢地开口。

    “我们可不认识什么策玉师君,你是谢玉珠,只要你喊我们一声师父,你就是我们的徒弟。既然是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的徒弟,那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顿了顿,温辞说道:“不想做什么,也可以不做,想不明白也可以一直想。这世上有谁要逼迫你,先来打赢我们再说。”

    “你说是不是,谢玉珠的大师父?”

    叶悯微拍着谢玉珠的后背,理所当然地说道:“是啊,原本你不愿意,魇兽就无法被你吸收。正好我从秦嘉泽那里拿回了好几件灵器,待我研究研究,就把它们给你用。或许将来,你会比策玉师君还要厉害。”

    谢玉珠脸上挂着泪珠,她眼眸颤动,瘪了瘪嘴,竟然挥着胳膊抱住叶悯微哇哇大哭起来。惊得那只兔子魇兽蹦了一下,无辜地眨眼睛。

    正在谢玉珠抱着叶悯微放声大哭时,莫笑鸢正好来到小院里,被大哭的谢玉珠吓了一跳。而那只白兔魇兽很自觉地跳进了叶悯微的乾坤袋里,没让莫笑鸢看见。

    莫笑鸢疑惑地看了几眼谢玉珠,便向叶悯微俯身行礼,说是庄主邀请叶悯微前去有事相商。

    “请万象之宗放心,会面只有师父与您二人,绝无外人。”

    温辞与叶悯微从涞阳王府地宫出来,只跟惠南衣说被魏景耍诈欺骗,没有能找回叶悯微的魇兽。惠南衣虽然疑惑但看叶悯微的修为确实没有恢复,也就没有再多问。现如今,应该没有人知道谢玉珠的情况才对。

    温辞翻身从吊椅上坐起来,仿佛头疼般揉揉太阳穴,说道:“那老头子喊你去干什么?”

    莫笑鸢闻言面色不虞:“巫先生如此称呼家师,是否太过冒犯了?”

    温辞抬眼看向莫笑鸢,他双眼布满血丝,笑道:“你说的在理,想来我们岁数也差不多,只是他看着显老而已,或许我该喊他一句小伙子。”

    “你!”

    莫笑鸢正要生气,却被一只手按住肩膀。苍术不知何时从房间里蹿了出来,他一身布条子在阳光里晃悠,息事宁人道:“哎呀这位姑娘不要生气,那二位都是好人,就是向来不懂礼貌为何物,你跟他们较真只会让自己生气,气来气去有什么用呢?”

    跟着万象之宗三个多月,显然苍术积累了很多经验,和稀泥的技术已臻化境,时机和火候拿捏得刚刚好。

    或许是凭着过人的和稀泥技术,苍术被叶悯微选中跟她一起面见沧浪山庄庄主,叶悯微嘱咐温辞先补觉休息,她说道:“我带着苍术,他想要逃走总是能逃出来给你们报信的。而且他还要利用我,没利用完应该不会让我出事。”

    她说完便同苍术一起跟莫笑鸢离开小院,谢玉珠默默看着他们走远的身影,将她大师父的话来回琢磨了半天,疑惑地转过头看向温辞。

    “大师父到底是在说苍术先生是好人呢,还是说他不是好人呢?”

    温辞皱着眉头,他缓缓道:“苍术这个家伙深不可测。他对我们了如指掌,恐怕他第一次见你时就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昏而未觉者不知,妄行而失路,这句说的就是你。”

    谢玉珠将初遇时苍术的表现与他今日卖关子说的命运一一回想过,只觉得毛骨悚然,她皱着眉说道:“不过……苍术他把所有人所有命数都看得透透的,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嘛!”

    “没意思吧,所以我猜他想要改命。”

    “改命?那……苍术先生是不是想恢复他的身体?他听力全失又坏了一只眼睛,身体也是破破烂烂,他想要体魄恢复完好吗?”谢玉珠猜测道。

    她越说越觉得有道理:“你看苍术他那么注重养生,早睡早起抓到机会就要喝补药,我说的肯定没错!”

    温辞不置可否:“总之事到如今,扶光宗那天下第一善占的策因道长还未找到我们,估计是有赖于苍术的帮忙。厉害的占者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他与我们同行,策因就很难算到我们。”

    温辞边说边沉下肩膀,他的胳膊搭在膝盖上,拳头渐渐握紧,仿佛在忍耐什么。

    谢玉珠瞧着温辞苍白的脸色,想到他方才说补觉却好像又没睡着,不禁心生担忧:“二师父,你又没睡着啊,你的失眠是不是越来越严重了?”

    温辞低低地回应:“嗯。”

    顿了顿,他淡然道:“就看是叶悯微先找到魇兽,还是我先发疯。要是我忍不住把自己杀死,记得告诉叶悯微让她找最毒的恶咒把我的魂魄钉在牌位上,最好钉个百年千年,别便宜了众生识海里那个老头子。”

    谢玉珠皱着一张脸,既担忧又愁苦,说道:“您为什么不自己告诉大师父啊?”

    “到时候我都要疯了,哪里还有功夫说遗言。”温辞轻描淡写道。

    叶悯微与苍术跟着莫笑鸢沿着山间小路向上走,穿过重重山雾云海,来到洒满金光的凌云峰顶。峰顶有一座精致的小寮,竟然没有一砖一瓦,是由数棵树木相依生长结成。

    小寮前有两个木桩凳子,凳子间竖着一方木桌,桌上摆着一个棋盘。

    一位白发老者抚摸着雪白胡须,坐在桌前,挥手请叶悯微坐下:“不知万象之宗棋艺如何,可愿陪老朽下两局棋?”

    老者正是沧浪山庄的庄主,鹤俞白。

    叶悯微便应下坐在了鹤俞白对面,苍术则揣着手站在一边,莫笑鸢跟师父行完礼便退下。

    云雾缭绕里,鹤俞白落下一子,开口道:“太清坛会来人调查涞阳王炼制苍晶之事,如今已经有了眉目,消息是千羽门走漏的。”

    “当年在白云阙林雪庚杀数十人炼制苍晶,老朽亦是亲历者,林雪庚当场立下重誓绝不会将此法告诉任何人,并以结生契为保。那件事后太清坛会迅速封锁消息,唯有白云阙、逍遥门、扶光宗几位宗主副宗主,以及当时的在场者知情,千羽门的门主也在其内。近年来太清坛会盯得紧,知情者又不多,便是有人想要尝试炼制苍晶也不敢轻举妄动。”

    “千羽门靠近京师,实力在所有仙门里排不上前十,却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恐怕涞阳王就是在那里搭上千羽门这条线,得知可以用人炼制苍晶之事,并在淇州付诸实施。他们两边也算互相利用,如今事情败露,太清坛会正在问罪千羽门,想来会给淇州百姓一个交代。只是涞阳王夺走了您的头脑,不知道会不会生出什么事端。”

    叶悯微说道:“我的头脑并没有你们想的那样好用,他用着应当很辛苦。总之,他不会成为我,你们抓他应当会比抓我容易。”

    “事已至此,苍晶原料是人之事定然会传出去,这世上的贪欲无止无尽,恐怕将再生波澜。万象之宗,可有什么想法?”鹤俞白说话之间,已经与叶悯微连下数子,棋盘上逐渐黑白交错。

    叶悯微从袖子里掏出几个色彩缤纷的小石子,递给鹤俞白:“用人炼苍晶事倍功半,还是用这些石头炼比较好。”

    她那日在地穴中破坏灵脉阵,同时也尝试将灵脉阵改为逆阵,将作为灵力源泉的苍晶还原,于是便有了阿严在凹槽里看到的这些石头。

    它们是一些铜、锡、赤焰石、岐兰石还有两种她也没见过的石头,或许炼制中也加入了某些其他不易保存的东西,但至少已经有大半的正确答案。

    “庄主将这些原料交给太清坛会,然后公诸天下吧。我这些天会把我现今知道的所有灵器的灵脉图也画出来,也请你一并供天下人传阅。”

    鹤俞白抬眼看向叶悯微:“您要将这些东西公诸于世?”

    叶悯微点点头,她说:“一切灾乱的源头是无知,等大家都知道如何制造苍晶与灵器,还有什么好争斗的呢?若它们比不上生命宝贵,自然就不会有人再为它们付出生命了。”

    第058章 论对

    鹤俞白接过叶悯微手里的那些苍晶原石, 他端详了它们片刻,说道:“万象之宗可知,如今谁掌握刚刚您所说的东西, 便如同掌握了天下命脉, 甚至可以凭此凌驾于太清坛会之上, 您却决定就此放手吗?”

    “万人之上……”叶悯微喃喃道。

    她端详着棋局, 放下一子说道:“这种话近来我听到许多,似乎你们认为高人一等很重要,都为我可惜。可我对这事儿不感兴趣,我创造魇修、魇术、灵器不是为了要和人争斗,不是为了要统御什么人,我也没有想过数典忘祖、离经叛道。”

    顿了顿, 叶悯微说道:“我只是觉得有趣, 也觉得这个世界本该如此。”

    鹤俞白将那些石子还给叶悯微, 说道:“本该如此?那万象之宗可曾想过,您要公诸于世之物原有主人。您凭什么未经主人同意,便把有主之物送给天下人?”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们说我是窃贼, 我为什么是窃贼呢?那些东西为什么属于你们?”叶悯微望向鹤俞白。她已经能明白泱泱百姓对她的憎恨, 却并不理解仙门对她的挞伐。

    她说道:“术法、灵脉便如同世间的风雨雷电,它们属于天地甚至不独属于人,为何竟能被一小部分人所私有?”

    “万象之宗何以有此见解?术法灵脉并非自然诞生, 而是数千年前上古的先贤们所研究而成。先贤们开宗立派, 将自己的创造放于门派里传承,自然是属于门派的。”

    “可是我见你们修习术法, 却并不懂得灵脉真正的原理所在。仙门传承的本就只是术,而不是理, 我把我研究出的理公诸于世有何不可?”

    “你研究出的理也是由术中得来,若无术你可怎可得知其理?既然是由术中而来,自然并不完全属于您自己。”

    叶悯微与鹤俞白的棋子纵横交错,逐渐占住大半棋盘,黑白混沌互相角力。

    叶悯微从学会下棋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输过。她与苍术去赌坊赚钱时,常常以赌棋赢钱,硬生生赢到这无法作弊的棋局也被人大喊出千。

    在她眼里,走一步看十步不在话下,棋局的千万种推演也只在须臾之间完成。而此刻没了她的那颗绝顶聪明的脑子,叶悯微没法像从前一样短时间完成推演。她第一次觉得,她可能要输了。

    鹤俞白的棋力深厚,当冠绝天下。

    此时却有一只缠着布条的手出现在棋盘上,苍术从叶悯微的棋盒里拿出一枚黑子,中指与食指夹着棋子按在棋盘之中。

    一子落下,棋局形势突变。鹤俞白目光微沉,转过头看向苍术。这浑身缠满布条的怪人笑眯眯道:“鹤庄主好棋艺!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与庄主切磋一下?”

    苍术凭着这一子扭转乾坤,也凭这一子坐在了鹤俞白面前,换成叶悯微背着手站在一边看着棋局。

    待鹤俞白落子之后,苍术拿起一枚棋子,悠然道:“方才鹤庄主说的十分在理,不才多嘴几句。术法已经按此道理在仙门中传承千年,若按此道理,即便是万象之宗做出再多灵器,弄清楚灵脉的法理,这一切还将继续在仙门中传承至万世万代。先人已逝,千年已过,道理却不曾变过。”

    “真是奇怪啊,从百姓身边偷走牲畜粮食的贼人,被称为大盗;从魇兽和叶悯微这里学走知识的百姓,被成为灵匪;而从泱泱百姓的头脑中剥夺知识的强盗,却被称为贵族仙家。”

    鹤俞白落子之手一顿。

    苍术的手在棋盒中漫不经心地抓起一把棋子,又放下,发出清脆错落的声音。

    “您说道理,所谓道理原本就是为强梁的辩护。如今的贤儒们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是天生就有王与臣吗?三皇五帝之时,尧舜禹贤人治世之期,并没有王与臣之区别,不过是选贤举能而已。难道他们错了吗,难道是先有这天下至理,才出现王臣与王土的吗?当然不是,是现有王与臣出现,他们便编排道理以说明他们的正确不可置疑。道理并非天生,道理是秩序,是强权的秩序。”

    “而今世上的强权,是皇家是仙门,强权自然可以定义正义,从而剥夺他人巩固自己,越源远流长越腐朽不堪。您用您出身的仙门所制造的道理来约束万象之宗,否太过可笑了?”

    鹤俞白目光深深地望着苍术,几个回合之间,棋局之上已然是白子势弱黑子强盛,白子虽勉励支持,却也难逃一败。鹤俞白自诩棋艺高超,难尝一败,今日原本占尽优势的棋局却被这奇异的年轻人所扭转。

    这白发白须的老头子盯着棋局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一反之前的严肃,将棋子往棋盘上一丢,拍手道:“精彩精彩!痛快!万象之宗交了好朋友啊!老朽认输。”

    苍术悠然抬手一拜:“承让。”

    鹤俞白指着苍术,扭头对叶悯微说道:“当年你要是有你这位朋友的口才,怎会在大论道上百口莫辩、铩羽而归?若你赢了大论道,而今世事也不会是这种局面啊!”

    这位仙门首领突然变脸实在叫人猝不及防,叶悯微满眼迷茫。只见鹤俞白笑眼眯眯,他身形又略有些发福,瞧着不像个道士倒像个弥勒佛,真是慈眉善目笑容可掬,与刚刚那一板一眼的样子判若两人。

    鹤俞白叹息一声,抚摸着膝盖颇为遗憾道:“当年在大论道上初次遇见您时,您在众仙门面前谈论对玄门三经的研究,老朽听得云里雾里。而您言辞激烈又骇人听闻,以至于无人能接受啊。”

    叶悯微指指自己,疑惑道:“我言辞激烈吗?”

    “是啊。您说玄门三经错漏百出,从根基上就是歧途,长生驻颜之道或许还有可取之处,至于术法筑基简直是一塌糊涂。只知表象,推及原因机理要么谬以千里要么舍本逐末,一出问题便推说是心性不定、走火入魔。这言辞还不够激烈吗?”

    鹤俞白捋了一把胡子,道:“玄门三经是上古先贤所撰写,是修行的根本。那大论道上的修士们哪一个不是照着玄门三经苦修了数十年上百年,你却说他们这些年都修错了,白费了光阴,其实只要花数年就能修成。听见这话还有谁有心思听你的道理?众仙门对你咄咄逼问,那时你说不下去,便黯然离场。”

    “自灵器之乱后,老朽才发觉原来您从未认输。那时大论道上我们不听,不信你,你便要把你的主张都实现,做成实物扔在我们面前,让我们都看看你并没有说错。”

    万象之宗能将术法造为器,便证明她在大论道上的主张并无错谬,人并非天地心神,灵力也完全不依托于人而生。那么仙门传承千年的三经,便确实如她所说错漏百出。

    或许这就是她研究灵器的初衷。

    “你是对的,你没有错。若是你当时身边有这位朋友,或许你可以慢慢说服各个仙门。事情或许就不会发展到如今这样混乱的局面。”

    鹤俞白叹息一声,道:“可惜啊,千金难买早知道。等策玉师君闭关出来看见如今的世道,估计也会后悔当年对您疾言厉色,逼您出走吧。”

    鹤俞白与其他仙门首领大不一样,性情豁达不拘小节。他与叶悯微岁数相当,修为深厚却刻意不修驻颜之术,由着自己随岁月流逝衰老。他说人生一世俯仰天地间,本该生老病死一一尝遍,人若执着于某物,便会为其所困。

    譬如那仙门三大宗,执掌众仙门几百年,风光无限,却也因为要维持声名逆势而为。

    本该顺其自然,方得逍遥。

    鹤俞白慢悠悠地捡着棋盘上的棋子,放回棋盒里。

    “这世上之事自有定数,时势并非人力所能逆转。不过秩序崩塌,天下的动荡将旷日持久,今日老朽问万象之宗的这些问题,日后还将有无数人来质问您。”

    “既然您已经有自己的答案,那么希望今后您也不要为他人所动摇,便是再有厉言穿耳、恶语诛心,您也要像今日一样坚定不移、振聋发聩。如此,才能在世上踏出一条路来。”

    鹤俞白笑眼眯眯,像是个慈祥的长者:“老朽希望,万象之宗真能为天地万象立宗,令万民为弟子。他日沧浪山庄湮没于世,也并无遗憾。”

    云雾缭绕间,三人围着棋局相对,桌上的棋局已经终了,而天下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叶悯微安静地凝视鹤俞白片刻,便举起手掌贴于额头,深深俯身一拜,说道:“谢谢。”

    在沧浪山庄里,她第一次得到来自于仙门的帮助,又第一次得到了来自于仙门的祝福。

    当叶悯微与苍术披着一身金光,离开这座凌云峰时,苍术揣着袖子感叹道:“哎呀,果然是这样性情的师父,才能教出惠道长、蓝道长和莫道长这样的徒弟啊!”

    顿了顿,他说道:“看来你与谢小姐早有渊源,不过却是些恶缘,谢小姐知道了会很伤心吧。”

    叶悯微确实很难想象刚才抱着她痛哭的小姑娘疾言厉色的样子,以传闻来看,策玉师君与谢玉珠大不相同,几乎是两个人。

    一朝敌人竟成为了师徒,世事实在是难料。

    叶悯微转而对苍术道:“你棋艺真是厉害,以前从没听你说过。”

    “在下年轻时贪玩,杂七杂八学了不少东西,棋艺尚可。在下也看过不少书,论怒骂谑言比不过梦墟主人,可正经辩论还是很在行的。”

    苍术微微一笑。

    叶悯微问道:“那我们从前是否也有关联?苍术,在我失忆之前,我们是不是互相认识?”

    他们同行于山间小路之上,身后是林壑幽深,身前是云海翻涌。苍术在这云雾飘渺的墨绿之间面目模糊,仿佛触不可及。

    苍术笑意深深,他看向山间流云,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是啊,我们认识的。”

    “万象之宗可真不走运,您瞧,温辞、谢玉珠与我,我们都是些从您过去而来,纠缠至今的讨债鬼。所幸的是,虽然讨债鬼们心意各不相同,但我们都是爱你的。”

    叶悯微停下脚步,苍术也跟着站定。

    “你爱我?”她重复道。

    “不是您以为的那个意思。”

    叶悯微低眸,再抬头看他:“我是你要找的那个姑娘吗?”

    “不是。”

    “那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苍术叹了一口气,他摇摇头道:“你还是不懂啊,万象之宗。”

    顿了顿,他拍拍叶悯微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好好记住我们吧。记住我,别记恨我,这样就够了。”

    第059章 除夕

    无论世事如何翻覆, 天下是大乱还是太平,光阴总是照旧流逝,百姓的日子也是照旧过。被灵匪作乱闹了一整年的豫钧城, 终于迎来了新春除夕夜。

    大概是去年太过晦气, 大家都卯足了劲儿除旧迎新, 豫钧城内到处都挂上红灯笼, 鞭炮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这是叶悯微、温辞、谢玉珠与苍术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他们受到风漪堂邀请,同堂中众人一起吃年夜饭,阿严也说要跟叶悯微一起过年,于是他们便把阿严与阿喜也带上了。

    温辞暌违多年回到风漪堂,一踏进门就被风漪堂众团团人围住。秋堂主与那老一辈的师傅们对温辞嘘寒问暖, 七嘴八舌地感叹他为何容颜不老, 又问这些年里都发生了什么。

    小一辈的弟子们则踮着脚好奇地围观, 窃窃私语温师祖好生年轻,当真是神采英拔,绝世无双,该不会是哪里修道的仙人吧?

    他们又说原来师父在遇见自己师父的时候, 一个个也是跳脱毛躁的小弟子嘛。

    风漪堂在后院里摆了五大桌, 叶悯微一行四个大人两个孩子被安排在主桌上,被风漪堂众人簇拥着嬉笑。

    大家都是到处演出走江湖的,热情又能说会道, 便是谢玉珠和苍术这两个头一次来到风漪堂的人也被照顾得周到, 丝毫不觉得尴尬。

    年夜饭过后,风漪堂照例要在明安台上演出十番锣鼓《万花灯》, 既然温辞来了,他们少不得要让温辞露一手, 推温辞去领头打堂鼓。

    于是温辞便先去准备演出,叶悯微、谢玉珠与苍术先领着阿严与阿喜在街上闲逛。

    见这五人在风漪堂人的精心打扮下,全穿上了喜庆的红衣。叶悯微经由秋笙亲自装扮尤其隆重,胭脂水粉一样也不少用,头发高高盘起梳成复杂的发髻,发间插着两三枝早开的红梅,垂下金色与蓝色的发带,身上穿着一件红底金梅纹白色狐毛边儿的裘衣。

    谢玉珠一向阔气,发间插着珊瑚与珍珠,一身朱红缎面吉祥团纹小袄,看起来可爱又神气。

    她斜挎一个橘红布袋,那布袋正是叶悯微从沧浪山庄讨的乾坤袋,里面别的什么都没装,只装了谢玉珠那乖巧的魇兽。

    就连苍术都严严实实地缠了一层红绸,将他身上的白布完全盖住,端的是位实实在在的“红人”。他被风漪堂人灌了酒,倒不至于很醉,就是走路有点儿晃悠。

    阿严与阿喜也都穿着新棉衣,叶悯微拉着阿严,苍术拉着阿喜。他们在张灯结彩的街上前行,五人便横占了一条街,加上叶悯微鼻梁上那个奇怪的水晶视石,所有路过的人都不由得回头多看他们几眼。

    阿严牵着叶悯微的手,另一只手拿着糖人,他似乎鼓了几番勇气才唤道:“悯微姐姐。”

    叶悯微的步子顿了顿,她低头看向阿严。阿严一直喊她云川,即便是知道她是叶悯微后也未曾改口,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阿严喊她“悯微姐姐”。

    阿严一双大眼睛盯着叶悯微,他在沧浪山庄里养得胖了些,脸色也红润起来,和圆圆的阿喜越发像亲兄妹。

    鹤庄主已经答应让阿严入庄修行,他以后也是有家的人了。

    只见他磕磕巴巴犹犹豫豫地想要说什么,却好像说不出口似的。

    “抱……抱……”

    叶悯微略一思忖,指着旁边的爆竹摊:“你想要爆竹吗?”

    “啊……是!”阿严露出懊恼神色。

    叶悯微一声令下,谢玉珠便蹦蹦跳跳地跑去爆竹摊子,豪横地抱了一堆烟花爆竹回来。他们跑到空旷之处燃香尽情点炮,爆竹声噼里啪啦震天响,大人小孩都越玩越兴奋。

    阿喜开心得挥着香非要去点炮,点了炮居然就攥着炮不肯松手。

    眼看着引信极速变短,苍术伸手去拉阿喜,喊道:“阿喜!把炮放下!”

    阿喜咯咯大笑丢下炮竹,炮声震响的瞬间,苍术与阿喜随着炮声消失得无影无踪,被凭空“炸”没了。

    谢玉珠举着炮目瞪口呆,前后左右来回看,而叶悯微与阿严已经见怪不怪。

    阿严说道:“不知道阿喜又想去哪儿玩了。”

    这些天他每夜都要跟阿喜跑几个地方,吓坏了不少人,豫钧城都有闹鬼的传言了。

    “没关系,有苍术在,他们过一会儿就会回来。”叶悯微淡然地拆开一排火鞭,说道:“正好他们不在,我们可以把他们的那份儿都放了。”

    谢玉珠便将信将疑地跟他们一起把苍术和阿喜的烟花爆竹瓜分了。

    待明安台那边响起鼓声,他们又一起朝明安台的方向走去,阿严牵着叶悯微的手,总是抬头看她。

    “悯微姐姐。”他又喊了一声。

    他们三人已经在明安台下站定,叶悯微又低头看他,她以为阿严是被挡了视线看不到台子,于是抬手把他抱了起来。

    阿严挣扎片刻,认命地低头,在叶悯微耳边说道:“抱歉。”

    第一句话说出口,后面的话仿佛连珠串似的被他吐出来。

    “对不起,悯微姐姐。我说过你那么多坏话,你还救我,还为了救我而受伤。是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你的。你不是坏人,悯微姐姐,你心肠很好,而且很聪明,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叶悯微安静了一会儿,阿严有点不敢看叶悯微的神情,紧张之时却听见了笑声。

    他诧异地抬起眼睛,叶悯微弯着眼睛微笑着,她说道:“我知道,我是个好人。”

    顿了顿,她接着说道:“不过是遇见你们之后我才知道的,所以谢谢你。”

    阿严眨了眨眼睛,又低下头去,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小声说他都这么大了不要抱,让叶悯微放他下去,叶悯微却不放。

    她说台上的温辞才是最好看的温辞,让阿严一定要看看。

    阿严和温辞不熟,他小声说:“干嘛非得要我看他,他是你的心上人吗?”

    叶悯微若有所思道:“心上人?”

    “是啊,从地宫出来那天,你说你想念他还跑过去抱他,你喜欢这个哥哥吧?”

    阿严的语气竟有些无端的酸涩。

    “喜欢吗?”叶悯微也不知道是在问阿严,还是在问自己。

    “哥哥确实长得很好看。”

    “他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就是脾气太差了。”

    “只是嘴上说话不好听而已,他其实待人很好。而且像他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原本就有娇纵的资格啊。”

    阿严瘪瘪嘴,指着叶悯微斩钉截铁道:“你瞧,你就是喜欢这个哥哥!”

    鼓乐声急促起来,观众们奋力鼓掌,他们的注意便转回了台上。只见台上乐师一一就位,都是晚上才一起吃过饭的熟面孔,可拿起了乐器便瞧着大不一样。

    乐器纷繁复杂,笙、箫、二胡、板胡、三弦、琵琶、月琴与锣鼓看得人眼花缭乱,当中最显眼的要属摆在堂正中的那面架起的堂鼓,鼓面硕大,上面绘着富贵的红牡丹纹。

    而乐师之中最显眼的,自然是站在堂鼓前的温辞。

    他背对着众人,长发间彩色的铃铛时隐时现,衣衫孔雀蓝与藤黄朱红交错。他手臂上缠绕五彩的丝带,随着鼓槌落于鼓面上,丝带飘飞,红牡丹震颤,丝竹之声随之大盛。

    所有乐师乐器都围绕着那面堂鼓,围绕着温辞,乐声宛如祥云升起,驱散凛冬寒风。堂鼓总领所有丝竹的步调,时缓时急,在寒夜中激荡起急流,一圈圈扩散开来。

    台下之人无不欢呼雀跃,拍手赞叹。

    叶悯微望着台上的温辞,他虽没有回身,但是击鼓的动作却十分潇洒快意,彩带飘飞、鼓槌旋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果然台上的温辞才是最好看的温辞。

    叶悯微满心欢喜地笑起来,她抬起手腕,蓝光流转之间,明安台上的夜空里突然涌出无数明亮的游鱼。

    台下的观众的赞叹声立刻提高,不仅是台下,整座豫钧城都传来惊诧之声,沸沸扬扬滔天不绝。

    被灯火照亮的夜空仿佛海洋高悬于空中,游鱼在其中肆意遨游。只听人群又一声惊呼,红色游龙穿过游鱼,与它们在漫天烟火之中追逐嬉戏。满城的梅花相继绽放,寒枝上绽出红蕊,花香扑鼻。

    温辞转回头去,只见在台下震惊而欢喜的人群之中,叶悯微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手腕上的万象森罗快速旋转间闪烁着蓝色的光芒。

    视石之后她的双眸明亮,且满含笑意。

    游鱼与龙从她头顶的夜空中划过,湛蓝金红交织。她发间的梅花花苞逐渐绽放,金色与蓝色的发带随风飘动,红色裘衣上的金纹被灯火照得灼灼发亮。在人声鼎沸中她安然地,专注地望着他。

    那些术法并没有实效,她只是用术法来为他的鼓乐造一场美景。

    所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鼓槌落下,响声震彻心扉。

    温辞想起自己原本十分厌恶红色,后来发现世人以红色为喜,节庆时常常满城绯红,厌恶之心便渐渐淡去。

    如今叶悯微穿着一身红衣这样眼含笑意地瞧着他,他仿佛就要喜欢上红色了。

    他最初心动时,她也是这般站在盛大的神奇之中安然地望着他,说这神奇是她的礼物。那分明是绝无仅有的奇景,可她的眼睛里只有他。

    让人心神震颤。

    让人心生错觉。

    温辞闭眼转过头去,在心中痛骂:你这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家伙,没骨气的家伙,活该受罪的家伙。你痛恨她千万次,难道还要继续心动千万次吗?

    正在他满心复杂之时,两个人噗通掉在了明安台上。

    正是刚刚消失在爆竹声中的苍术与阿喜。

    第060章 怅然

    只见台上出现的一大一小两个人, 小的那个开心地蹦蹦跳跳,大的那个却一个头两个大。

    苍术双手撑着台面瞪大眼睛看向台下乌泱泱的观众们,他这满身缠着红绸缎的样子走在街上显得怪异, 可放在台上却是刚刚好, 正像是个来演出的伶人。

    观众们纷纷鼓掌叫好, 说道今年除夕不仅有仙门造的鱼龙美景, 连风漪堂的十番锣鼓都编排新花样了。

    恰好此时一段锣鼓牌子结束,苍术在台上愣了一瞬,仿佛是被逼上梁山破罐破摔。他突然拿起架势,迤迤起身抱拳向台下观众们行礼,仿佛刚刚从天而降真是安排好的亮相。

    温辞瞧了苍术一眼,便回过头去继续击鼓。乐师们纷纷反应过来, 丝竹乐声又随着鼓声而起。

    苍术在台上昂首阔步, 晃晃悠悠走了一圈, 便来到温辞的堂鼓边,伸手扶住了堂鼓边缘。

    蓝色的游鱼在台上游曳,围绕着苍术与阿喜而上,苍术就着堂鼓震动的节奏, 挥手朗声道:“我是清都山水郎, 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 且插梅花醉洛阳。”

    苍术挥手之间红绸在灯火中飞扬, 阿严小声对叶悯微说道:“完了,苍术哥哥酒劲儿上脑, 开始胡言乱语了。”

    台下人也听不懂苍术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的声音合着鼓点抑扬顿挫, 气贯长虹,纷纷叫好。

    苍术抱拳行礼,说道:“承让承让。”

    然后他继续高声道:“水有滔天之势,灯垂不夜之光;水能涴浊以扬清,灯可除昏而破暗。日有熹,月有光,富且昌,寿而康。新春嘉平,长乐未央!”

    在观众们的齐声叫好中,苍术四处作揖拎着阿喜从台上走下来。

    苍术下台时还是昂首阔步,走到叶悯微面前时一下子腿软,险些倒在地上。

    叶悯微扶住苍术,只听他底气不足地问道:“我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你不记得自己刚刚说什么了吗?”

    苍术摇摇头,苦涩道:“一下来就全忘了。”

    “你吟了好些诗,还说了新春祝语。什么清都山水郎,灯垂不夜之光……”

    “好了好了,您别说了。”苍术虚弱地别过脸去。

    叶悯微拍拍苍术的后背,说道:“你演技比我好,看起来很像是那么一回事儿,把场面撑过去了。想来温辞会很感谢你的。”

    阿喜蹦蹦跳跳地抱住苍术的腿,苍术笑眼眯眯心有余悸地把她拎开来,温言道:“去找你哥去!”

    说罢苍术环顾四周,说道:“谢小姐哪儿去了?”

    叶悯微跟着左右看看,这才发现自己那小徒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谢玉珠没看到这场横生的热闹,若她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应当会十分后悔。

    当时她瞧着台上意气风发的她二师父,再看身边她大师父手腕上旋转的万象森罗,以及漫天的湛蓝游鱼、卷起所有鞭炮红纸变成红色龙形的灰烬,她惊叹之余竟然心生怅然。

    她两位师父都有热爱神往之事,凡是涉及此事必定神采飞扬,满目生光,世人难以望其项背。

    可是她却没有什么志向。

    从前她还想着要学出点儿名堂来证明自己,现在倒好,只要她愿意摇身一变就能成比她两位师父还年长的宗师。这名堂大了去了,那策玉师君也是雄心万丈,名满天下啊。

    她这个渺小的谢玉珠,不学无术胸无大志的家伙,究竟有什么价值,有什么理由不变回策玉师君呢?

    她满心忧伤,又觉得自己的忧伤十分煞风景,便从她大师父身边偷偷溜走,在大街上闲逛,独自怅然去了。

    她某个大户人家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头顶上的红灯笼把她所坐之处照亮。谢玉珠撑着脑袋看着街上的孩子们拿着爆竹点心嬉笑而去,长长地叹息一声。

    “好巧,又遇见小姐了。”

    身侧突然传来声音,谢玉珠一个激灵转头看去。她刚刚来的时候没注意,只见这门头挂的另一盏红灯笼底下,台阶的另一边儿也坐着个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她还真认识这个人。

    男子身披黑色大氅,拎着一壶酒,手臂搭在膝盖上,慵懒地低头对谢玉珠行礼。扬起头时月光映在眼底,照亮他脖子那段红色胎记。

    “卫卫卫……卫公子?”谢玉珠瞪圆眼睛结巴道。

    这不是正是她在宁裕金神节上见到的男人吗?

    谢玉珠僵坐原地,脑子里闹热得跟搭了个明安台似的,各路想法你方唱罢我登场。

    她心想这位卫渊公子怎么会在这里,他果真是天上城的城主吗?若他就是那个卫渊,那他出身逍遥门,会不会认识她大师父,难不成他是冲着她大师父来的?

    她又想,真别说他长得真端正,正是她喜欢的那种模样,浓眉大眼的……

    不不不,这卫渊知道她和她大师父之间的关系吗?又或许,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

    谢玉珠心中大感不妙,只见对方开口仿佛要说什么,谢玉珠抢先问道:“卫公子怎么在这里?”

    卫渊略一沉默,伸手指了指身后的大门:“这是州牧衙门的后门。”

    谢玉珠惊诧地回头端详:“哦?”

    “我奉命来查抄涞阳王府,住在此处。”

    谢玉珠心说她怎么一下子挑了这么个地方来惆怅。

    “你是朝廷的人?可是你不是……”

    “修士,我是修士。”

    “可是仙门严令,修道之人不涉政事啊。”

    “所以卫某是仙门叛徒啊。”

    卫渊一丝羞愧之色也无,坦诚得让谢玉珠无言以对。他继续说道:“谢小姐……”

    谢玉珠再次抢先道:“新春佳节,卫大人怎么一个人在州牧衙门后门喝闷酒?”

    卫渊再次顺着谢玉珠的话说道:“我们修道之人亲眷早已去世,自然无人可以团聚。”

    “卫大人是哪里人啊?”

    “沧州人。”

    “沧州人啊!”

    “谢小姐去过?”

    “我……”谢玉珠这还是头一次离开家,自然是没有去过沧州的。她目光落在卫渊脖子上的红色胎记上,突然想起她听说过的沧州旧事。

    “我……我听说,大约八十年前豫州曾经有一场大瘟疫,沧州二十八镇百姓超过半数染病而亡,生灵涂炭。幸存的沧州人说那瘟疫由疫魔而生,疫魔所过之处灾疫横行。祂伪装成幼童模样,就是这里……”

    谢玉珠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说道:“这里有一道红色印记,据说是疫魔的魔印。”

    一阵寒风吹过,卫渊目不转睛地望着谢玉珠,他笑道:“谢小姐想说什么?”

    谢玉珠干笑几声:“哈哈哈哈,我就是讲个故事。你看真是巧了,你脖子上也有个红色胎记,你也是沧州人,这不是很巧吗?”

    谢玉珠一拍手,她说道:“你也肯定不是疫魔啊,我们俩之前见面后我也没得病……”

    “谢小姐说的故事是真的。”卫渊笑得意味深长。

    谢玉珠的手僵在半空,笑容僵在脸上。

    卫渊继续道:“确实有疫魔,沧州的瘟疫是由疫魔带来,我全家都死于疫病,只有我一人幸免于难。不过,我不是疫魔。”

    谢玉珠松了一口气。

    “师父自沧州救出我,将我带入逍遥门修行,可惜很快师父便羽化而去。我资质平平又心浮气躁,几次险些走火入魔,有位师姐便为我重理全身灵脉。整理灵脉会在身上留下伤疤,我便让她留在我的脖子上,和那疫魔一样的位置,以志不忘。”

    谢玉珠心想,把仇人的印记留在自己身上以志不忘,这铭记的方式够特别的。

    “我的那位师姐,谢小姐应该也认识的。”卫渊悠然道。

    这仿佛是把麻将一推打明牌,谢玉珠端详卫渊片刻,倒放松下来,抬头看着天空的蓝色游鱼与烟火。

    “都八十年前的事情了,纵使有疫魔也早被仙家缉拿处死了,你还记它干什么呢?”谢玉珠轻声问道。

    卫渊喝了一口酒,笑道:“疫魔还活着。师父留给我一道符咒,符咒那头牵着疫魔,疫魔未消符咒不灭。这八十年间,它一直好端端地在我身上。”

    “那卫公子是为了找疫魔,所以干了这么多大事吗?”

    “自然不是,人活的日子长了,想要的东西自然会越来越多,要干的事情便多得看不到边。”

    谢玉珠撑着下巴,喟叹一声:“真好啊。卫公子也是人中豪杰,不论是好是坏,总还有很多大事等着卫公子去做。我没有远大的志向,也没有过人的天赋,这一生要是由着我自己过,不过也是庸庸碌碌籍籍无名的一辈子。”

    “哈哈,怎么,庸庸碌碌、籍籍无名的一辈子就没有意义了?”卫渊哈哈大笑。

    他指着自己对谢玉珠说道:“谢小姐你看我,若以仙门的标准品评卫某,卫某怕是一塌糊涂、邪魔外道、死有余辜,连庸庸碌碌也比不上。你再看看我的那位师姐,你觉得她是为了要成名成家,兼济天下才整日埋头研究那些术法的吗?”

    “她不是为了要照耀世人,她只是生来就要燃烧。谢小姐也是,你这一生烧你自己的命,何须照耀世人呢?”

    谢玉珠转头看向卫渊,这黑衣男人笑意深深,拎着一壶酒坐在红灯笼之下,宛如黑夜里落满红叶的山峦。

    她深深地凝视卫渊片刻,说道:“卫公子,我真是挺喜欢你的。”

    卫渊幽深的眼眸里浮现出一丝讶色。

    谢玉珠指着卫渊,说道:“看,看,你现在才是真的。刚刚那些话都是真假掺半,你先说自己的悲惨身世,再说我想听的话,说得我都要心动了。”

    “天上城本就是灵匪窝子,你是天上城主又是朝廷的人,还来查抄涞阳王府。你肯定早就知道涞阳王在干什么事儿了吧?你是不是一直默默监视他纵容他?你没安好心吧?”

    “你明明认识我大师父却不去找她,只和我见面,是不是怕被他们看出来你不是好人呐?你来找我,是觉得我年轻好骗吗?”

    谢玉珠摇摇手指:“大师父二师父我看不懂,但你我还是很能看得懂的。生意人嘛,我全家都是生意人,生意人最不能相信了。”

    卫渊沉默地看着谢玉珠,他偏过头微微一笑,说道:“没想到策玉师君还有这般魅力呢。”

    谢玉珠心说,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她站起身来向卫渊一拜,说道:“谢谢公子今晚开解,我心情好多了。你也知道他们在哪里,你想见他们就去见,别从我这里打主意了。”

    谢玉珠转身沿着街道往明安台的方向走,只听卫渊在她身后说:“谢小姐,卫某方才所说都是真的。”

    谢玉珠摆摆手道:“我说喜欢你也是真的,我真喜欢你的长相。”

    顿了顿,谢玉珠回过头来看向卫渊,郑重道:“而且我就喜欢坏男人。”

    说罢谢玉珠也没管卫渊的的反应,挥着胳膊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此时此刻她仿佛又是谢家那娇纵机灵的六小姐,她心情大好,一扫刚刚的阴霾,哼着小曲儿脚步轻快。

    她正开心着,却见面前的街上突然出现一群人,吓得她脚步一顿。

    这群人出现得过于突兀,就跟阿喜与苍术人间蒸发那样令人猝不及防。一排人把街道堵得严严实实,目光灼灼,仿佛要把谢玉珠盯出个洞来。

    他们皆着白衣上绘太阳纹,腰间金牌闪闪发光,风卷起衣角仿佛白浪翻涌。

    这是扶光宗的道袍。

    谢玉珠懵了一瞬,跳起来扭头就跑,从容也没有了骄傲也没有了,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卫渊!卫大公子!大师父二师父!”

    扶光宗来抓她了!

    那边明安台边的苍术一掐指头,不紧不慢地“呀”了一声,扭头看向叶悯微和已经下台的温辞。

    “刚刚醉糊涂了,让策因钻了个空子,他们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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