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阮更衣净手后,来到了小祠堂。
小祠堂只做日常供奉使用,不大,高高摆着几排牌位,除供桌蒲团还算讲究外,并无它物,看起来肃冷又阴森。
南星眉头紧皱:“少爷当真要跪?”
“的确应该好好拜见。”
温阮找到温琅和阮氏的牌位,敛衣掀袍,跪在了蒲团上:“你先下去吧。”
他和满腹鬼胎的人无话可说,也没必要,对真正爱着‘温阮’的人,却没有办法敷衍。
“很荣幸认识两位……”
温阮看着牌位上的名字,心音低轻,解释了自己此时此刻,身在此处的缘由。
他不信神佛,却无法解释自己灵魂的穿越,不知前身在何处,有没有和爱他的父母相聚……他不畏和这对夫妻相见,因他没做错任何事,前身也没做错任何事,可有了这段缘分,总归是一段因果,来日人前会以父母相称,不敢相负。
他非卑劣恶人,不会行不端之事,引来骂名,连累父母蒙羞,心疼亲子身体,若有机会,也会尽力调查前身遇害始末,慰生者心,安逝者魂。
不知两位生前有怎样的故事,怎样的抱负,只看过父亲写过的一行诗,昂藏肃正,志向远大,该和我同……希望我此生作为,不会让两位失望。
“……小祠堂门关了,里头跪着的是小少爷?”
“可不就是他!一回来又是烧院子,又是罚跪,可见是个没规矩的。”
“听说一回来就要了个郊外庄子?大奶奶倒是大方,要就给了……”
“你这小蹄子懂什么,心思比盘子还浅,国公府最值钱的难道是几亩地?小少爷什么身份,大房,嫡出!本是一步登天的开局,这要是想左了,以后……啧。”
南星安静贴在屋角墙侧,等这群嚼舌根的下人远去。
……庸人怎会懂,少爷想要的,才不是什么虚名富贵。
唔,少爷跪灵辛苦,他得去外头弄些好吃的给少爷补补。
周氏倒是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管事就等着温阮,干脆利落的把契书给过了,从此京郊西北,地段很不错,面积也可以的庄子,就是温阮名下产业了。
“走走,快!这芒种都过了,再不种就来不及了!”
温阮契书往怀里一揣,国公府都不回了,拉着南星就要直奔城门。
“少爷莫急,”南星目光在街上扫过,迅速锁定了一家车马行,“出门前府里马车没报备,不能出城,路太远,咱们得租个车。”
至于往哪儿租,租谁家的,他这两天在熟悉京城环境时,已经摸的差不多。
温阮没意见,随南星安排,百无聊赖看街上来往的人,觉得什么都挺有趣,眉眼弯弯,唇红齿白,公子玉面,珠玉生辉,惹的来往百姓也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待车租好,上了马车,温阮指着窗外不远,问南星:“置办这么多大宗物件,拴着红彤彤的绸花,应该是要办嫁娶?这不是喜事,为何要加蒙一层灰布?”
这个南星知道:“因为是恶月,有规矩的人家讲究多,不能嫁娶,不能建房,不能砌灶,不能搬家。”
温阮想到大房温茹:“所以大伯母想给女儿说亲,也不能大张旗鼓?”
南星点头:“总归不能明说。”
温阮又指向街道尽头:“方才那边很多官兵,现在开始搬东西,怎么有点像……抄家?”
“是抄家,”这个南星也知道,“户部侍郎谌永安前两日下了狱,说是私贩赈灾粮,贪墨。”
温阮:“赈灾粮……漱州的桃花汛?”
南星:“听说是。”
温阮垂了眉。漱州河道积年淤堵未通,但因其连年气候称不上多雨,从未有过大灾,朝廷无人重视,谁料今年桃花汛凶猛,四月中竟然连下几天暴雨,灾情来的又猛又快……
南星冷眼看着抄家的队伍蜿蜒:“大官哪里管灾民死活,什么钱不敢下手。”
温阮眉微蹙:“漱州……有灾粮却未至,恐生乱象,那里又是入江南必经之路,漕运怕是会受影响。”
“漕运哪年不出点事?年年粮往哪儿走,哪里该多点,哪里该少点,多的给了谁,少的苦了谁,不都用命在争?少爷不是说过——”南星看温阮。
“若想解决,只在民生。”
温阮放下车帘:“粮能种多,产多,人人都吃得饱,便不会有这么多纷争。”
这话有些理想,人的劣根性天生就在,私欲没有尽头,小到家族,大到政权,哪里都有黑暗斗争,粮多了不代表人心就大公无私了,可至少……普通人能不饿肚子,不会到了饥荒年,死亡无数。
南星眼睛灼亮:“所以今年的玉蜀黍,产量能不能翻倍?”
是的,自家少爷没撒谎,真的擅长伺候庄稼,而且很厉害,自四年半前病好了,就开始折腾庄稼种子,从大家都知道的水稻,麦菽,到大家都没见过的玉蜀黍,搞什么‘本地品种杂交’技术,从研究地肥,到防治病虫,一年到头基本没走出过田间地头,接连几年下来,成果显著,信他的,跟着他种的,每家每户亩产至少翻了三倍,不信他的……根本没有人不信,时下少爷在泗州,没有人不尊敬,没有人不维护,外人谁敢说一句不好听的,能让本地人揍的亲爹都认不出,哪像如今在国公府,受这么大委屈。
温阮微笑:“应该可以?我不保证。”
在现代学过相关方面的技术是一回事,到古代真正亲自去做,是另一回事。
比如水稻和玉米,所有农作物都是有一个驯化过程的,单研究肥力不行,它们得在一个地方与本地植物进行足够多的相处和杂交,才能演变进化成生存能力更强,产出更高的作物良种,这时候再用上化肥,则产量更为喜人,如果本身品种还没达到那个级别,给什么肥都没用,增产一倍和增产十倍需要的条件差很多。
他这几年一直在做这些基础工作,到现在,勉强算成果喜人,所有问题方法也都整理成册,带出了几个徒弟,泗州的事交给他们,他则来到京城,看有没有更多的机会。
农作物的品种还是有限,他想要寻找驯化更多,就得往消息灵通的地方看。
“真的?”南星眼睛更亮,少爷从不自夸,心里有数能做到十分,也只会往外说五分,现在说应该可以翻倍,那这个翻倍就是最低线,他们带到京城来,马上要试种的这批种子,亩产一定更强!
温阮眼眸弯弯:“那就要看南星一会种地卖不卖力气了。”
“卖!要抢种是不是?您就瞧好吧!”
南星当即撸袖子,人也真的肯干,到了地方就热火朝天的安排起来。
先拿出地契,把庄子里的人叫过来,让他们认了主,又指挥大家准备这准备那,最后安排下活,全部拉到田间地头,别的不说,先把玉蜀黍种上!
温阮当然是带头的,不但自己要干,还要各处指挥教学,好在这里的地不少,之前人有些惫懒,地整的可以,还没往下种庄稼,正好方便了他。
这些玉蜀黍种子就是玉米,他在三年前发现,但并不是好良种,产量不大,味道也不好,百姓们根本不知道这东西可以当粮食种,泗州气候温暖,一般粮食一年两三熟不是问题,三年他进行了八次杂交种植,每次分批进行不同实验,到现在终于收获不错,能算得上良种了,北方气候同样适宜生长,他本就想过来试试,再驯化两年,这个玉蜀黍良种应该可以培育的更好,推广全国……
国公府来的倒正是时候。
“……看着地不少,种起来却感觉还是不够啊。”
温阮中间擦汗,看着远方平坦地面:“要是能把那边的也买下来就好了。”
正好连成片,来来去去也不累。
南星:……
温阮:“唔,得再赚点钱。”
在泗州,田地置换是经常的事,比如谁家娶妇嫁女,田产变动,就想找些边上挨着的,或换或买,大家一起看看地的大小,肥度,有没有种着庄稼,谈一个合适的价格,并不算难。
但南星说:“恐怕不行,赚多少都悬。”
温阮意外:“不行?”
“那是潘家的地,五城兵马司潘家,上头还有个在枢密院做副都承旨的本家家主,和中书令,二皇子三皇子关系都不错,怎会随便变田产?”南星方才安排活时就顺便打听了一嘴,“那边一大片,连绵不绝,都是他一家的,他还曾问过咱们这边庄子,能不能卖。”
温阮:……
所以周氏给地给的这么干脆?因为有麻烦?
“那那边呢?”他指向反方向,同样连绵不绝,更大的一片地。
南星脸色就更不好了:“听说是六皇子的田庄。”
潘家不会卖自家连成片的地,六皇子就更别想了,作为夹在中间,最小的一片,他们这个小庄子简直突兀,南星怀疑,潘家只是来问过,没有尽力促成这个田产交易,可能并不是怕国公府,而是与六皇子有关。
温阮也想到了这点,僵僵一笑:“这不挺好,麻烦变的没那么大了。”
只是大约话题聊到了这里,感觉周遭气氛像也变了,原本的与世无争平坦开阔,变的有些危机四伏处处是坑,甚至有一种自己正在被盯着的悚然感。
南星看到远处安排送饭的人来了:“过午了,少爷先吃点东西,歇一下再干?”
“行。”
温阮也的确有点干不下去,把玉蜀黍种子往旁边一包一放,走向田埂树边,先净手。
正打着花皂洗着手,突然从小树林里蹿……滚出来一个人。
灰头土脸,十分狼狈,衣服脏了,腰带上不知拴过荷包还是玉佩的丝绦断了,人也直接摔了个屁蹲,十分不雅的滚到温阮面前,四目相对。
温阮:……
低头看看自己搓出泡沫的手,淡淡的栀子花香,再看看对方,眼睛也直愣愣盯着自己的手,花皂搓出的泡沫。
“你……要不要洗洗?”
“要!”对方声音干脆,腰身弹翻,跳了过来。
温阮:……
他让开,接过南星递来的巾帕擦手。
这人立刻脸扎进盆里,双手捧着水撩了好几下,再认真拿起花皂,在手上脸上搓出泡泡,把自己洗干净。
温阮这才看清楚,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环眼高鼻,肤色微深,面部轮廓深邃,眉尾高扬似剑锋,一双眼睛尤为明亮,气势昂扬,身上衣服料子虽有破损,却能看出来不便宜,应该是谁家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刚刚淘气干了什么事,才如此狼狈。
“你……”
“咕噜……”
温阮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对方肚子鸣叫声,南星打开食盒,饭菜摆到石台上时,这个声音更明显,少年眼睛也不由自主飘了过去。
“你要不要一起吃点?”
“打扰了!”
少年一点不觉得尴尬,过去一屁股坐下了。
南星:……
少年没让南星帮忙,自己伸手盛了粥,抓过一块饼就要啃:“我叫方锐,一饭之恩,必有厚报,早则今日傍晚,晚则明日午时,请这位——”
温阮坐到他对面:“温阮。”
“温兄弟放心,我从不白受别人的好!”
方锐是真的又累又饿,走不动道,六皇子简直不是人,下手这么狠,他有多久没被逼到这份上了!就皇宫里那些皇子妃嫔,谁敢这么对他凶!
本以为厚着脸皮蹭别人一顿饭,谁知一口粥下肚,他眼睛立刻亮了——
“这是什么粥!”
为何如此香甜,如此软糯?
温阮:“玉蜀黍。”
没听说过。
是什么新型的粮食么?边关没吃到过,京城好像也没有?还是他回京城回的太少了?
方锐又尝了一口饼,眼睛更亮:“这个也是玉蜀黍?”
松松软软,有一股特殊的香甜,抿开后化在舌尖,也是从未吃到的味道!
温阮颌首:“喜欢就多用些。”
方锐发现对方不是假客气,这种他没吃过,很香甜很好吃,非常能饱腹的粥饼,这里有很多,完全够他们吃饱,不但他在吃,坐在对面的温公子在吃,旁边脸臭的长随也在吃。
长随不但跟他们吃一样的东西,还用同样的花皂洗手!
不是,他离开京城真的只是三个月,不是三年?哪来的公子哥这么富!不,不仅仅是富,还生的特别好看,眉目如画,笑眼融春风,见之可亲,气度天成。
温阮注意到他的视线,目光扫过花皂:“哦,假的,印签不对,不是京城惯买的奢贵东西。”
方锐:……
骗人!
作为京城最出名的纨绔子弟,哪怕远去边关,该掌握的一点不少,尤其侈贵玩意,这扬名于江南,渗透到京城,风靡一时,有价无市的东西,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这品质,这色泽,这留于指尖经久不散的幽香……这要是假货,假货要能做成这个样子,还有真货什么事!
要知道奢侈物也是有潜规则的,贡品是精品,精品却未必是贡品,市面上流行的好东西,最好的,一定是源头掌握者自己用的……
面前这个少年,不简单啊。
得交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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