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停灵
李清姿身亡的讣告是第三天夜里正式传到瑞王府的。
此时距离李清姿中毒暴毙已足足过了两天两夜。
也是这日清晨,城北求子庙一案彻底尘埃落定。
顾府搭了灵堂。
瑞王妃按规格备了白
事礼,顾夏作为外嫁女需得早些过府,上香悼念。
尚书夫人大丧,来上香拜祭的人极多。
其中不仅有姻亲和平时相熟走动多的人家,关系泛泛者也来了不少。
李清姿的身子骨一直不差,眼下却突然身亡,顾府对外的说法是死于劳疾发作,可谁又真的信了呢?
求子庙一案闹得沸沸扬扬,此前又曾爆出顾盼去过求子庙的传闻,李清姿又刚好这时候暴毙……
这些前来拜祭的人里,不乏有来打探消息的,可顾府表现的坦坦荡荡,李清姿的尸身就停在灵堂的正中央,以供拜祭者哀悼。
一切都以当家主母的规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只除了瑞王世子妃,从未到场拜祭。
停灵三天,来往者众,却始终没有看到顾盼的身影,直到李清姿的尸身就要下葬了,也没见她出现,有好事者便忍不住了,对着当前管事的二夫人秦氏问出了这个问题。
“怎地一直没见瑞王世子妃?”问话的是景国公夫人崔氏。
崔氏有一女,与顾盼同岁,也是上京城出了名的才女。未出阁前,她与顾盼一起并称京城双姝,二人都曾是瑞王世子妃的热门人选,最后由顾盼胜出。
因着这个缘故,崔氏在贵妇圈中始终低了李清姿一头,她的女儿亦然。
“大嫂去的突然,世子妃是个孝顺的,得知后当场就吐了血,至今也起不来身。”秦氏说着拿帕子压了压眼角,脸上的钦佩动容之情,溢于言表。
秦氏长得端正,举手投足极有大家风范,眼下见她这般模样,明里暗里想要打探消息的众人也不好再问什么,面做关切,顺着秦氏的口风纷纷出言安慰,说世子妃是个有孝心的,尚书夫人在天之灵见了,也会想要她保重身子云云。
但崔氏却是个心胸狭窄的,她又身份摆在那儿,说起话来便没其他人那么多顾忌:“那也不该连面都不露一回,好歹也要过来烧个香,不然这不知情的还以为她也跟着一同去了。”
秦氏闻言,抹泪的手一顿。秦氏可不是个软柿子,当即就冷下脸来:“国公夫人,慎言。”
崔氏轻轻哼了一声:“敢做还不让人说了?”
秦氏看了眼崔氏,又转头看了眼摆放着李清姿尸身的棺椁,蓦地笑了起来,道:“夫人说的极是,您是长辈,教训晚辈理所应当,那您不妨搁这儿多说几句,届时我定将您的教诲一五一十地转述给瑞世子妃听。”
秦氏话音落下,一阵风突地从屋外吹进,带着股难言的阴冷。
崔氏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万分惊恐地看向棺椁方向,可她不愿就这般落于下乘,正想怒怼回去,却被同来的诚恩伯夫人拉了住:“这是什么场合,你少说两句。”
“我难道还说错了?”崔氏低声悻悻道。
“你可不就是说错了。”另一道轻缓的声音响起,众人寻声望去,只见那妇人模样秀美,身形窈窕,即便是一身素服也难掩其风华。
正是定远侯夫人。
虞清轻蔑地看着崔氏,淡淡道:“撇开这是人家的家事不谈,瑞王世子妃再如何也是皇亲,还轮不到国公夫人您来说教。”
一顶蔑视皇亲的帽子扣下来,崔氏被气得浑身直哆嗦,指着虞清“你、你、你”了半天,也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承恩伯夫人见状,忙抓住崔氏的胳膊,又讪讪笑着冲众人告了礼,方才匆忙拉着崔氏离开。
旁边不远不近围着看戏的人见状,也纷纷撤了开去。
秦氏感激地冲虞清福了福身:“有劳您仗义执言了。”
虞清抿了抿唇,面色和缓了一些:“分所该然,顾二夫人不必言谢。”说罢,她接过旁边嬷嬷递上的燃香,冲着棺椁方向揖拜了三下,毕后,再由那嬷嬷搀着上前,将三根燃香并排插入棺椁前的香炉里。
“上回见面,清姿姐姐的身子骨还很硬朗,怎么突然就去了呢……”虞清喟叹道。
她这语气,说是问话,倒不如说是感慨,可秦氏却不能不答,毕竟对方刚刚才帮了自己。
“大嫂是积劳成疾的。”看着棺椁里静静躺着的,了无生息的李清姿,秦氏轻轻叹息道,“说起来也是我们这些做家人的疏忽,竟一直没发现大嫂的身子状况,若能早些知晓,替她分担些庶务,想来也不至于如此。”
“世事难料,谁又想这事发生呢?你也无需太过自责。”虞清淡笑了笑,出口的语调平稳无波,只那长长的双睫垂下,遮住幽深的眸色。她本想再探一探口风,问些有关顾盼的情况,但眼下观来是问不出什么了,这顾二夫人,非泛泛之辈。
秦氏感激地冲虞清笑了笑,未再多言。
虽已入秋,天气却始终闷热,为了维持尸身不败,棺椁旁边静置了好些冰块,在附近站得久了,难免觉得阴冷。
见虞清始终没有挪位的意思,秦氏道:“大嫂在天之灵知晓您这般挂念她,定也欣慰。”
“你客气了。”虞清说。
这时,黄嬷嬷伸手扶住虞清。
虞清垂了垂眼,道:“时辰不早,我便先回了。”
见她终于要走,秦氏暗暗松了口气:“您请。”说罢,亲自送对方出了灵堂。
青云翻涌,一点点将残阳吞噬。黄昏已至,落日熔金,暮色苍茫,衬得虞清离开的背影,尤为寂寥。
秦氏定定目送,心绪却有些不宁,她有一个强烈的直觉——定远侯夫人与大嫂关系匪浅,且这关系十分危险。
这种直觉曾帮秦氏渡过许多次难关,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秦氏选择了不去深究。
她是个聪明人,深知什么该知,什么不该知。
走出顾府的路上,虞清神色平静,直到上了马车才变了脸色。
黄嬷嬷见她面沉如水,心里“咯登”一跳,忙上前倒了杯温茶给她。
虞清接过茶盏,垂眸望着茶水里倒映着的眼瞳,轻声问道:“如何?”
黄嬷嬷拉过一张小锦杌,坐在虞清的身边,压低声音道:“棺椁里躺着的是二公主本人无误,也确实没有气了,瞧着也不像是被刻意杀害的,至于是不是中毒……从面部上看,不像。至于其他……奴婢看不出来,若是周嬷嬷在,兴许还能分辨二公主的真正死因。”
周嬷嬷年轻时曾在何皇后跟前服侍过,对药理的认知远非黄嬷嬷可比。
虞清狠狠地闭了闭眼,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又来了。她总觉着上京的局势下,藏着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波助澜,却怎么也寻不到源头,这令她烦躁不已。
“顾府的暗卫还没有联系上吗?”
黄嬷嬷点头:“二公主突然身亡,顾云之大发雷霆,顾府的下人被他以渎职为由亲手处置了大半,咱们安排潜进顾府的暗卫都是隐在下人里的,此番动荡……只怕凶多吉少。”
虞清捏紧了手里的茶盏,神色凝重,半晌,方道:“将我们的人都撤回来,近来先不要有动作。”忖了忖,又道,“马上传书给阿南,让他也不要再动作,不管黔州是否有前朝余党,都不要与之接触。”
“为何,这样大好的时机,若是错过了,可就没了。”黄嬷嬷十分着急。虽不知缘由,可眼下二公主身亡已成事实,李代桃僵的计划也不知还能不能顺利进行,照理她们更该抓住这股势力才对。
片刻之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黄嬷嬷迟疑道:“您怀疑……这是陷阱?”
虞清“嗯”了一声,她现在非常后悔。她不该因为礼儿的失踪乱了心智,而没有仔细分析那段时间所发生事情的利弊,一切明明有迹可循。
太顺利了,所有的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到她们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巧合多了,还会是巧合吗?
黄嬷嬷还是觉得这样放弃太可惜,却也知晓公主的决定无法更改,便只能应下。
虞清闭上眼睛,在心底长长叹了一口气。
但愿一切只是她多想了。
夜深露寒。
一只苍鹰伴随鹰唳飞过寂静的山岭。
黑暗中,蓦地传出铮然一声响,锋利的箭头划破长空,深深扎入苍鹰的脖颈。苍鹰中箭坠落,在地上接连滚了几圈,直到撞上一棵树干,才停了下来。
一个黑色身影灵巧地落在旁边,伸手解去鹰爪上的竹筒,藉着朦胧的月光粗粗往竹筒里一掠,微微点头,将里头的信纸连同竹筒一起往身上一揣,便飞身消失在黑夜里。
不多时,这竹筒就出现在苏御的书房里。
书房里点了烛火,长安把手里的信纸放在书案上:“……不出您的预料,定远侯府果然给黔州那边传信了。”
苏御拿起信看完。
虞清是个相当谨慎的人,李清姿的骤然身亡势必会引起她的怀疑,这点苏御早有预料,但对方这么果断就选择撤手,仍旧令苏御感到吃惊。
他把信放到书案上,跟长安说:“务必将上京通往黔州的通信堵死。”苏御的指尖扣在书案上片刻,又道,“黔州那边,让他们加紧了,七日内我要看到结果。”
长安拱手应诺。
长安退下后,苏御便沿着抄手游廊回了梧桐院。
中秋将至,硕大的月轮悬挂在树梢,被茂盛的枝叶遮了一角,便成了一盘缺月。
主卧里,幔帐轻垂,半开的隔窗外凉风习习,顾夏已靠着迎枕在罗汉床上等他等地睡着了。
守着顾夏的喜儿见苏御进来,极有眼色地躬身退了下去。
等喜儿出了屋子,苏御俯身抱起顾夏,却发现她身体微凉,不觉皱了皱眉。
顾夏睡得迷迷糊糊就一阵腾空,感觉到对方身上暖烘烘的热意,下意识就往对方怀中挤去。
苏御静静抱着她站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到榻上,而后轻手轻脚地去了净房洗漱。
顾夏一觉睡到了天亮,醒来的时候,罕见地看到苏御还躺在身边。
“醒了?”苏御出口的声音低哑。
顾夏迟钝地眨了眨眼,她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在罗汉床上等他回来的一幕。
“是您抱我上床的?”顾夏的声音透着浓浓的睡意。
“嗯。”苏御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夜里天凉,下次不要等我了。”
顾夏笑了笑:“妾身有分寸的。”
两人又躺了一刻钟便起身了,今夜是李清姿封棺下葬的日子,他们还得再过去顾府一趟。
第92章 身死
凌晨。
萧竹别院。
烛泪坠案,堆成了小山,细弱的火光熹微将灭。
“这是哪里?”低哑暗沉的声音,出自李清姿,一个本该于昨日黄昏就入土下葬的人。
只见她面色惨白,一双眸子遍布血丝,两只眼睛微微凸出,一看便知她已多日不曾安眠。
可她明明刚刚才睁开眼。
“慈恩寺。”苏御淡答。
李清姿艰难地坐起身,目光扫过四周,这是一个单间,面积不大,布置得极为简陋,只一张老黄木书案,两张椅子,和她身下这张窄长的罗汉床。
“事到如今……还留着我,你想做什么?”李清姿眼珠微微一转,视线落到了苏御身上。
苏御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
忽闻烛花“辟啪”响了一声,苏御站起身,拿起一旁的剪子不慌不忙地剪掉一截灯芯。
暖黄的烛光映着他的脸,衬得他的五官愈发俊美。
“你到底想做什么?”李清姿强忍着胸口翻腾的怒气,又问了一句。
她不该这样沉不住气的,可她忍不住!
在当日的纳妾礼上,她自以为掌控了全局,却不知自己所有的安排都在顾云之的监视之下。顾云之不仅毁了她的计划,还特意将瑞王府送来的假死药下在了她所有计划的伊始。
——裴姨娘给她敬茶的那壶茶水里。
她“死”后所发生的一切,钜细无遗,她都知晓,且还是通过自己的耳朵,一字一句听来的。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顾云之所下之药名唤“瞒天过海”,是苏御从西羌带回的秘药,说是秘药,其实就是羌人养的药蛊,蛊虫遇水则化,入体后,人的脉息便会快速弱下,随之成为一个假死人。
此药服下后,有半个时辰的发作时间。
药效发作,能叫人假死五日而生机不绝,服药之人也不会因为昏迷而失去意识。
所以这么些天,李清姿对周遭所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
她亲眼见证了自己的失败,却无能为力。
在过去的那五天五夜里,她不是没有挣扎过,可无论她怎么挣扎、尖叫,始终无法醒来。
“你说我想做什么?”苏御不答反问。
李清姿死死盯着苏御,闻言,唇边不觉浮起一丝冷笑,果然不出她所料,对方留着她确有所图:“你休想从我嘴里套取任何消息。”
苏御:“你所说的消息,莫不是指……虞清?”
乍听此言,李清姿眸光猛地一颤,黄豆般大小的汗珠顺着她的额角隐入发丝,面上却没现出半点异样:“猜的不错,除了她,我还有别的帮手,你不妨都猜一猜。”挑衅的意味不言而喻。
“哦?”苏御挑了挑眉,脸上蓦地浮起一丝笑容,明明是在好看不过的一个微笑,却无端得让人心头发寒,“倒也不急,你不妨先听一听我的第一个‘猜测’。”
李清姿心头一震,她努力抑制住胸口的起伏,强笑着道:“随意。”
“齐星礼才是虞清的亲生儿子,你的大外甥。”
苏御的话如同巨石,砸得李清姿一阵怔愣。
可她依旧扯着嘴角,状似不在意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怎么会不知呢?”苏御施施然说,“你可是从他出生起,就开始资助他了啊,为了更方便与他来往,还特意演了一出救命之恩的戏码,一个外甥便费了你这么些心思,定远侯府里的那个同宗同源的侄子,想来只会让你更加上心。”
李清姿唇角强撑的笑意渐渐散去。
“顾盼入王府,顾盺嫁定远侯府,只待她们姐妹二人同时有孕,就是你狸猫换太子之时。”顿了顿,苏御叹道,“非常完美的计划,只是可惜,你们早就暴露了身份。”
李清姿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只觉一股气血涌上心头,激烈地在心脏里滚动,可她的手脚又冷又麻,她好像被丢进了冰窖里,又好像被火焰炙烤着,等反应过来时,已面色灰败,心中一阵阵绝望。
此时的苏御于她,就好似一只正在戏耍老鼠的猫儿,不过轻轻拨弄一下爪子,便让她无招架之力。
天近拂晓,月落乌啼。
李清姿缓缓抬起眼睫,一瞬不错地盯着苏御,良久,问道:“你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的?”
苏御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门口方向。正巧这时,屋门被人从外推开,走进一道纤细的身影。
来人一身道袍,云髻峨峨,正是大公主苏北柔。
苏北柔垂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瘫在木板床上的李清姿。
李清姿眨了眨眼,眼里有恍然,也有茫然。
“你同幼年时比,变了很多。”苏北柔说。
李清姿眼里的迷惘更甚了。
“若非你的贴身嬷嬷私自用阎王断杀人,被我撞破,只怕这一辈子,也不会有人发现你的身份。”
李清姿闻言,当即就想到那枚不翼而飞的阎王断。
周嬷嬷说,许是她转移的时候不慎掉了一颗。
她信了,可原来……
“哈哈哈哈……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啊,哈哈哈哈!”
李清姿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癫狂,肩膀随之剧烈地颤抖着,笑到最后甚至开始痛苦地咳嗽起来。
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这一局,是她输了!输得彻彻
底底!
她耗费了二十多年的光阴,殚精竭虑,就为了复国,可她所有的周密计划,竟都毁在了她最亲近信任人的手中。
何其讽刺!
李清姿愈咳愈笑,撕心裂肺。
大公主冷眼看着她发疯。
苏御不知何时,已退到烛火照映不到的阴影里。
一阵摧枯拉朽的咳嗽声后,李清姿收起了笑容,面上的神情也恢复了平静,所有的疯狂与愤怒一瞬间便沉寂了下去。
她歪头打量着大公主,良久,说道:“所以……那个要留我的人,是你。”
顿了顿,她又和声细语地说:“你丈夫是被我母后毒死的,死前痛苦万分……让我来猜一猜你留着我是想做什么。”李清姿拖长了话音,慢条斯理地说着,“莫不是想通过折磨我来报复母后,好为你的丈夫报仇?”
大公主平静的面容终于起了波澜,暗沉的眸底霎时浮起怒火,只这怒火很快散去。她知道自己越是愤怒,对方便越是得意,所以她不能失态。
李清姿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大公主脸上的表情变化。
“看来是猜对了。只是可惜啊,这世间没有任何一种酷刑能比得过阎王断所带来的痛苦。”李清姿唇角轻勾,扯出一丝怪异的微笑,口中依旧慢条斯理地说道,“而我是不会服用阎王断的,你报不了仇。”
经过刚才的疯狂,李清姿脸上残留的气色已荡然无存,此时的她,面容枯瘦,一双眼睛仿佛嵌在那张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的大,也格外的渗人。
苏北柔盯着她:“你想自尽?”
“难道我还有别的路可选?”这话,李清姿是对苏御说的。
作为对手,她足够了解苏御,也深知自己这一次是逃不了了。
她是公主,便是死也要死的有尊严!
“成王败寇,不外如是。”李清姿挺直了脊背,又对苏北柔说,“我虽输了,却输得无憾,不像你,便是赢了,也只能抱着遗憾悔恨终生。”
大公主并未被这话激怒,她从袖中取出一颗乌黑的药丸:“你若自尽,我便将这药喂给你的那四个孩子。”
轻飘飘一句话,却叫李清姿有恃无恐的面容瞬时扭曲:“你敢!”
“我为何不敢?”大公主高声反问,“就只准你们用它害人,我就不行了?”
话音落下,室内静了一瞬。
一会儿,苏北柔再道:“这是世间最后一颗阎王断,你若吃了,你的儿女便可活,你若不吃,我便将它分成四份,一个一个给他们灌下去!”微顿了顿,苏北柔又说,“就是不知这毒被分成四份后,还有没有那折磨人的毒性。”
言罢,苏北柔便将药丸抛给李清姿。
李清姿看着面前的药丸,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全身剧烈颤抖着,双目几欲喷火,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艰难地闭上眼睛,似在脑中激烈地思考。
在足足沉默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她终于睁开了双眼。
“这颗阎王断我吃了。”李清姿捡起药丸,她没再理会大公主,而是望向黑暗中的苏御,一字一句道,“我的四个孩子,尤其是盼儿,希望你能饶他们一命。”
苏御未置可否。
“替我带句话给顾云之,这一局我是输了,但他,也没有赢!”
说罢,李清姿抓起药丸,直接吞了下去。
凡中阎王断者,必七孔泣血、肠穿肚烂,那仿若百蚁噬心的痛楚,至今也无一人可以承受。
一会儿的功夫,李清姿便倒了下去,满地打滚,哀嚎不止。
大公主面无表情地听着、看着,一行清泪缓缓从她的眼眶滑下。
这非人的折磨,终于还是落到了她的血脉之上。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阿铮你可以安息了。
大公主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那声音并不如何高亢,却像一把刀子,似乎想要将闻者的心肺也跟着一同割裂。
苏御没有继续待在屋里,而是悄悄退了出去。
此刻的萧竹别院就仿佛一片死寂的坟场,只闻悲泣,并无人语。
天边有光亮濛濛透出,夜,马上就要过去了。
今日是中秋,瑞王府上下焕然一新,廊芜下皆换了崭新的灯笼。
梧桐院里的灯笼自然也跟着换了新的,无数盏小琉璃灯挂在枝头,摇摇颤颤,只待夜晚到来。
顾夏晨起时,瞧见院子里的喜庆布置,眼前倏得一亮,这样的过节气氛,她很喜欢。
中秋时节,早晚凉意渐重。
天气稍凉一些,顾夏就喜欢吃点儿热热的流食。
今日早膳她特意点了一份儿粥。
也不是什么加了鲍参翅肚的滋补粥,就是用小黄米慢火熬煮出来的小米粥。
这粥一大早就煮下了,端上来的时候能看到里面的小米都熬开了花,稠稠的,很烫热,吃下去后胃里暖暖的,很舒服。
顾夏今儿胃口不错,喝完了碗里的仍觉着不足,又吩咐喜儿再添了半碗。
新粥呈上,还没来得及动口,苏御就回来了。
他进屋这会儿,顾夏拿着勺子正想往嘴里送粥,见人进来,还没来得及放下勺子起身,苏御就已经走到她身旁坐下,连手带勺,一起握了住。
“吃什么好吃的呢?”
“是小米粥。”顾夏轻轻挣开苏御的手,将粥喂到他的嘴边,“您用过了吗?可要给您也盛一碗?”
苏御将粥吃下,摇头:“不用,你这碗不是还没喝完吗?”
说罢,他端起顾夏面前这碗粥,几口就喝干了,一点儿也不挑。
顾夏好笑地看着他,转头吩咐喜儿再盛两碗来。
除了粥,小厨房还另送了一碟子卷饼。
卷饼是用青瓜丝和火腿卷的,里头还抹了一层酱,闻着很香,吃这种卷饼配热粥最为相宜。
顾夏拿了一张卷饼,递给苏御,问:“您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回来换身儿衣裳,待会儿就过去衙门。”苏御说罢,笑吟吟地看着顾夏。
换衣裳不过是个借口,苏御以前时常宿在衙门,那边留了他不少的换洗衣物。
……他是特意回来看她的。
对上苏御笑吟吟的目光,顾夏哪里还看不明白他的意思,当下就红了脸,她低头吃了口粥,做若无其事状地转开话题。
“姑母那边都处理好了吗?”
苏御“嗯”了一声:“姑母今晨随我一同回京了,今年中秋,她会进宫陪皇祖父一起过。”
顾夏眨了眨眼,笑开:“那可太好了,月娘佳节本就该同亲人相聚。”想到早前陛下所下的免了宫中家宴的口谕,顾夏甚觉可惜,姑母好不容易归京一回。
“无妨的。”苏御看出她的想法,伸手握住她的手,笑着解释道,“大公主府已经在修缮了,往后姑母会常住皇城。今岁除夕,咱们一家子可以一起为皇祖父守岁。”
第93章 中秋
用罢了早膳,又同顾夏叙了会儿话,眼看上衙的时间就快到了,苏御这才起身,准备离开。
“您今儿午膳想用什么?妾身备好了让人给您送去。”顾夏有些恋恋不舍地抬手替苏御理了理衣襟。
她这是在对自己撒娇呢……这个认知让苏御觉得心里暖暖的。
“前儿个吃的那道姜仔鸭就很不错。”苏御笑着道。
顾夏点头:“还有吗?”
“其他的你看着准备就成。”
“好,眼下是鲜藕应市的时节,再来一道炸藕盒吧……”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直至走到梧桐院门口方停下脚步。
“今日是中秋,您晚上早些回来。”顾夏笑着嘱咐苏御。
苏御觉得她今天的笑容特别明亮,定定凝视了好一会儿,才颔首道好。
“那我走了。”苏御说着,又往前凑近了些,唇在顾夏鬓边轻轻一触,“晚上等我。”
“嗯。”
顾夏目送苏御的背影离开,直到他走出老远,才想起他是特意回来换衣裳的,却连内室都没有进去……
自己怎么就忘记提醒他了呢?顾夏抿了抿唇,面色有些泛红。
喜儿在旁边看得稀奇。
不就是送人上个衙门?用得着这样恋恋不舍?
主子这得有多眷着世子啊!
说来世子对主子的牵挂也不少,不过才分开一个晚上,就巴巴地跑回来一同用早膳。
一个人怎么就能这么地想另一个人呢?还真真是应了那句古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这份儿缱绻缠绵,看得喜儿很是费解。
喜儿从没喜欢过什么人,自然不会懂牵肠挂肚地想着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尤其是在见证了大公主那样铭心刻骨的感情之后。
当然喜儿也不向往这样的爱情,要她像主子这样黏黏糊糊地牵挂一个人,还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什么时辰了?”顾夏问。
喜儿:“快辰中了,眼下时间尚早,您可要再歇会儿?”
顾夏想了想,摇头:“不了,我早前做的那盏鲤鱼天灯还差最后几道工序,你让人将灯整理出来,咱们在拾掇拾掇,然后去寻王妃,请她赐墨画上图样。”
喜儿应了一声,道:“这敢情好,王妃的书画可是一绝,奴婢这就去取来。”说罢匆匆离去,途中还不忘叫上几个洒扫的小丫头一起。
顾夏笑着摇了摇头,趁着喜儿取灯的功夫,也回房换了身衣裳,她现在身上穿的这身儿宽袍可不适合做活。
等喜儿将灯取出,顾夏也换好了衣裳。
她换了身月白绫的绢衫,下身搭了一条翠蓝色的马面裙,头发松松挽了个单螺髻,斜插着支玲珑白玉莲簪,清爽简洁,瞧着很是利落。
顾夏扎的鲤鱼灯极大,寻常的鲤鱼灯顶了天也就成人男子的一臂长,可她的这盏都快抵上半人高了,也难怪喜儿要招呼其他人帮着一起拿。
花灯就搁在院子里,这儿地方大,动起来也方便。
正在前院张罗今日诸事的朱嬷嬷听到顾夏还要继续再扎花灯,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赶过来。
扎灯需得用上竹条,主子上回弄时就不慎磕了手,可不能再让她伤着了。
这个喜安,也不知劝着点,真是胡来!
喜儿若知晓朱嬷嬷的想法,定是要无言的。
实在是朱嬷嬷谨慎过了头,主子又不是瓷娃娃,还不兴她动手做盏花灯了?
周管家安排送来梧桐院的竹条都是上品,每一根都打磨的十分光滑,完全不用担心割伤的问题,主子上次就是不小心被竹条磕了一下手背,她的皮肤娇气,轻轻一碰就红了一片。也是朱嬷嬷来的巧了,只要稍晚一些过来,那红痕就能退下去。
朱嬷嬷赶到后院的时候,喜儿正高兴地同顾夏说着什么,手舞足蹈的,很是激动,打眼瞧见朱嬷嬷怒气腾腾地过来,不觉缩了下脖子。
顾夏也看到了朱嬷嬷,看出她的顾虑,顾夏笑着道:“嬷嬷放心,这灯架上回已经扎好,我这次要做的就是往上面糊纸,不伤手的。”
喜儿听了连连点头:“您看,形状已经有了,都已经做到了这个程度,不让主子亲手将这鲤鱼灯弄好多可惜啊。”
朱嬷嬷闻言下意识就想皱眉,可看顾夏一脸期待,拒绝的话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要当心些,再让主子伤着自己,我饶不了你。”这话,朱嬷嬷是对喜儿说的。
喜儿可怜兮兮地望向顾夏:“主子您可得当心些,不然奴婢就惨了。”
顾夏听罢笑了起来。
糊纸确实要比扎灯简单,也不伤手,就是有些费衣裳。
尤其是在苏绾宁过来串门,看到了非要帮着一起弄后。
苏绾宁从没亲手做过花灯,连糊纸用的浆糊都是头一回见,她觉得十分新鲜,没等顾夏说明就伸手去拿刷子。
绾宁下手极快,顾夏拦都拦不住。
才一会儿的功夫,木桶里的浆糊就被她扫得到处都是,好些方纸还没来得及用上就已经被她毁了。
“不是这样弄的。”在她毁了更多纸张之前,顾夏终于拦住了她,“浆糊是刷到灯架上的,而不是纸上。”
顾夏边说,边用刷子在鲤鱼灯架上涂抹,而后放下刷子,将一张干净的方纸小心翼翼地贴上去。
“如此就可以了。”
其实顾夏的做法并不全面,但糊弄一下完全不懂的苏绾宁还是绰绰有余的。
“哇,嫂嫂你好厉害!”果然,苏绾宁两眼亮晶晶地看着顾夏的杰作,“我知道怎么做了,我来帮你。”
顾夏轻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接受了这个赞美,她指挥着绾宁来刷浆糊,自己则一张一张地往上面贴纸。
本是主力之一的喜儿,只能被迫打起了下手,别提有多憋屈了。
几人整整忙活了半个多时辰,总算将鲤鱼灯上的纸都糊好。
“就差上色了。”顾夏看着鱼灯,非常满意,“还得在晒一晒才能上色。”
绾宁兴奋地围着鱼灯转了好几圈:“这灯晚上我也要一起放。”
“这个自然。”顾夏笑着说,“等里面的浆糊都晒透了咱们一起将灯送到王妃的院子去,请她帮忙做最后的上色,到了晚上大家一起放。”
“这可太好了!”绾宁也笑了起来,她的身上、脸上都沾了浆糊,就连头上都有,也不知她是怎么弄的,活像只小花猫。
顾夏也是脏兮兮的,但比绾宁要好很多,就脸上和衣服上沾了点。
朱嬷嬷捧着茶点过来,一看两人这模样都来不及多说什么,赶紧将人都请进屋里,又吩咐下人去打水来。
浆糊沾到脸上万一过敏可怎生是好?还有郡主头上的那些,都得快些清洗了去。
绾宁要狼狈一些,便去了净室清洗。
顾夏就在外间,用茉莉花汁泡的温水仔仔细细地洗了脸和手,又抹了香膏,才进去内室换衣裳。
等苏绾宁洗漱好出来,顾夏已经收拾完毕好一会儿了,正靠在罗汉床上看书。
旁边的桌几上放着两盏果子露和一碟桂花糕。
苏绾宁披散着头发,身上穿的是贴身丫鬟特意回去院子取来的新衣,她上前拿起果子露喝了一口就皱起眉头:“怎么是热的?也太酸了,有没有冰的?”
朱嬷嬷闻言轻声劝她:“天儿越来越凉,不宜再食冰了,您是觉得太酸了?那奴婢让人给您换一盏杏仁茶来可好?”
苏绾宁摆了摆手:“不用了。”
她不喜欢杏仁的味道,与杏仁茶相比,她宁可忍受果子露的酸。
顾夏小抿了口果子露。
热的果子露喝着确实有点酸,她其实也想喝冰的,但朱嬷嬷这几天看她看的比较严,她的小日子快来了。
“你今天怎么想到来寻我了?”顾夏侧开书册,露出那张巴掌大的小脸,问绾宁道。
苏绾宁看了眼朱嬷嬷。
朱嬷嬷会意,当即领着一众丫鬟婆子退了出去。
顾夏见状,合上书册,直起身子,小心翼翼地观察起苏绾宁。
“我没事,嫂嫂你别担心。”苏绾宁见她这样看着自己就知道她想岔了,忙解释道,“我是来告诉你齐公子的下落的,免得你忧心。”
顾夏听了一怔,她一直知道世子和齐星礼私下里有联系,知晓对方安全无虞,她从未担心过他……
“你见到他了?”顾夏问道。她有些担心,绾宁……不会都知道了吧。
苏绾宁点头:“我昨晚在慈恩寺里见的他,他说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慈恩寺里。”
顾夏听罢松了口气,看来事情还是瞒着绾宁的,如此便好。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顾夏问。
苏绾宁笑了笑:“是他来找我的。”
顾夏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苦涩,心里一惊,轻声问道:“你跟他……?”
苏绾宁转动手腕上的镯子,良久,抬起了头,她的声音清灵动听,语气里透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我决定要放下他了。”
注意到顾夏诧异的眼神,苏绾宁又笑了笑:“嫂嫂放心,我真的没事,我说过的,我并不在乎结果,这段追逐他的过程已够我此生难忘,这就够了。”
放下并不容易,现在的她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可她已然知晓,他与她,没有可能了。
今日的午膳,苏绾宁是在梧桐院里用的,顾夏吩咐厨房多备了几道她爱吃的菜。
苏绾宁用的很满足,这让顾夏一时也弄不清她到底是怎么想的,真的已经放弃了?
两人用过午膳,又各自小憩了会儿,才带着鲤鱼灯去到王妃的院子。
王妃刚刚歇了中觉起来,知晓二人的来意,也乐得帮忙。
王妃的画技出乎意料的好,将顾夏鱼灯扎的不足的地方都用画笔给圆了上,显得这灯格外得精巧漂亮。
天色渐渐暗下来,大片的晚霞盘亘在天边,橘红色和天青色交汇,宛如一幅波澜壮阔的水墨画。
苏御就是顶着这样的落日景象回到的王府,他第一时间过来给王妃请安,看到顾夏和绾宁都在这儿也没有感到惊讶。
“御儿回来了。”
“母妃。”苏御行礼道。
“今天过来的倒是早。”瑞王妃说着,瞟了一眼顾夏。
顾夏低着头喝茶,故作不知。
“儿子早些过来给您请安还不好啊?”苏御笑着坐到王妃的下首,一盏温茶适时端了上来,他拿起喝了一口。
“好啊,儿子这样记挂,我怎会觉得不好。”王妃说,随即又转头对顾夏道,“你以后啊,可得多来母妃这边坐坐。”
王妃这话几乎可以说是明示了,顾夏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最后还是苏御先开口讨饶:“您就别打趣我们了,她面皮薄。”
苏绾宁听了,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
哥哥和嫂嫂琴瑟和谐,她却……
苏绾宁垂了垂眸,但很快又恢复成欢快的模样。
几人又闲说了几句,苏御便被王妃打发去更衣了。
王府的中秋晚宴就摆在荷花池旁的八卦亭里。
席上除了应节的西瓜、藕饼、桂花酿以及一些常规吃食外,必不可少的就是摆在中间那盘代表了团圆的月饼。
这次的月饼是王妃亲手绘了图样,让膳房照着做出来的。
月饼呈桃花的形状,中间的花蕊部分摆了一盏小灯,一瓣瓣桃花花瓣形状的月饼,错落有致地摆在灯盏的旁边,看着十分养眼。
吃着也很不错。月饼的皮薄而脆,里头的馅料十分清淡,甜而不腻,入口甚至有一种类似清茶的微涩,回味又是绵长的果香。
就连一贯不喜甜食的苏御也吃完了一整个,当然这是后话。
此时太阳刚刚落山,月亮出现在有些发灰的天幕之上。
苏绾宁看着月亮,道:“不怎么亮啊。”
瑞王妃闻言微笑着说:“你啊,就是心急,月亮才刚出来,还得在等一等。”
苏御被王妃打发去换衣裳了,等他换好衣服过来,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亭子里只点了四盏宫灯,越发显得天上的月色皎洁明亮。
席上的桂花酿香醇可口,还带了点若有若无的甜味,非常符合顾夏的口味,她一时没忍住多喝了两杯,等反应过来,酒劲已经有些上头了。
亭子外面,苏御正在剑舞。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一招一舞,舒缓如行云流水,磅礴大气,无拘无束,跳动的剑尖带着流光月影的灵动,这一番场景落在醉意朦胧的顾夏眼里,惊为天人。
顾夏呆呆地看着,心如擂鼓,直到苏御收剑回坐,那双眼睛还痴痴地黏在他的身上。
“我就说哥哥的剑舞是最好看的,嫂嫂你说是不是?”绾宁激动地鼓着掌,说罢,还推了推顾夏。
顾夏顿时回神,一双眼就这样直直地撞进苏御的眼睛里。
“嗯,好看。”
苏御粲然一笑。
月亮升至头顶,银辉洒满庭院,鲤鱼灯被下人们拿了上来。
交叉的基座上稳稳地固定了一小截蜡烛。
只要点燃那根蜡烛,热气就能助鲤鱼灯升空。
蜡烛是苏御点的,顾夏等三人则稳稳地抓着鲤鱼灯,待烛光点燃,三人才小心翼翼地松开手,看着鱼灯徐徐飘上天空。
夜空拢着薄云,这一盏肥硕的鲤鱼灯就犹如星辰逆流,融入银河。
第94章 大白
夜凉如水。
一片针落可闻的寂静之中,有细细弱弱的啜泣声从床帐里传出。
“你……你忘了肠衣。”这一声,娇婉柔媚,酥得人心头发软。
苏御低哑暗沉的声音随之响起:“没有肠衣了,以后也都不需要肠衣了,咱们的孩儿是时候来寻咱们了。”
“……唔。”
月华漏过小轩窗,在美人榻上铺陈出一片粼粼雪色,就着满月华光,三两梧桐疏影斜飞飘进屋子。
屋子里,幔帐垂地,将拔步床里的景色遮了个严严实实,却还是挡不住内里春光泄出。
细弱的声响断断续续。
……
直至月上中天,幔账里的声音才逐渐消了下去。
拔步床里,锦被凌乱,顾夏趴在枕头上,乱糟糟的锦被只裹了她半个身子,露出的双肩白皙娇嫩,苏御只是无意间瞥了一眼,就受不住地又压了下去,细细碎碎的轻吻一个一个落下。
顾夏“唔”了一声,鼻音懒懒的,很可爱。
“渴了。”她说着,翻过了身,一头乌发凌乱,一双眼也湿漉漉的,如挂露的白瓣牡丹,欲语还休。
苏御见状,咬了咬她的鼻头:“旁边就有水。”
话落,抬手挑开纱幔,将床边桌几上的一只茶壶给拎进拔步床里,试了试温度:“还有些温,我去拿个杯子来。”
顾夏胡乱地摇了摇头,她没要茶碗,而是直接拿过茶壶,一手捂着被子,一手攥紧壶柄,含住壶嘴儿就仰头灌了起来。
苏御坐在一旁,看着她毫无仪态地灌水,不时还发出“咕嘟咕嘟”的吞咽声,有几口咽不及时的茶水顺着她的嘴角淌下来,沿着脖颈一路往下滑。
苏御看着看着,呼吸一重,心头倏地窜上了一把火。
可理智告诉他,她累了,不该再来了,他今晚已压着她磨了许久……
苏御艰难地移开目光。
半晌,直到壶中水被全数饮尽,顾夏才终于放下茶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那模样,仿佛渴了三天三夜一般。
屋外是一轮明月,半帘西风。屋内是烛火可亲,芙蓉帐暖。
顾夏脸颊发烫。
方才她太渴了,都没来得及要杯子。
“谢谢。”顾夏抹了抹脖子上的水,将茶壶递还给苏御,重新躺了下去,拿被子半遮住脸,“我刚刚太渴了。”
苏御低头看了顾夏一眼。
就这一眼,便叫他晃了心神。
只见她双眸潋滟,一双雪白的玉臂拥着鲜红的锦被,柔情绰态,我见犹怜,美好得宛如一幅雨后海棠画。
这让苏御刚刚压下去的念想再次涌了上来,得了满足的身体又一次起了反应。
他再也忍受不住,伸出的手臂勾起她的腰,迫她靠向自己。
“无妨的,都是为夫的错,是夫君让夫人喊地渴了。”苏御慢悠悠地说道,有汗珠沿着他英俊凌厉的脸庞滑落,他黑眸沉沉,里头燃烧着熊熊热火,“但水都被你喝完了,夫君也觉得渴了,怎么办呢?”
顾夏撑着酸软的胳膊就想坐起:“我去给您拿水。”
苏御一下将她压了回去,顺手把茶壶扔出幔帐,低头吻住了她丰润浓艳的唇瓣。
“不用这么麻烦,给我尝尝你嘴里的就好。”苏御贴着顾夏的嘴唇,低低呢喃着。
说罢,也不给顾夏喘气的机会又再度吻了回去,他轻咬她的下唇,含吮、厮磨……
顾夏的呼吸也渐渐不稳起来,被含住的嘴唇,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道:“不是刚刚才……怎么又……”
苏御紧紧地搂着她:“最后一次,我保证,夫君可是信守承诺的。”
不受控制的感觉再一次席卷了顾夏。
幔帐上山水朦朦胧胧,好似天与地都颠倒过来。
顾夏最后是被苏御抱着去净房洗浴的,沐浴中途也没有醒来,她疲倦地枕着他的手臂,脸颊染着红晕。
一枕黑甜,好梦沉酣。
翌日,顾夏醒来的时候,苏御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了,他睡过的枕头上面,放着一只精致的圆木盒子和一卷画。
顾夏先是打开盒子。
锦盒里,团团簇簇地排列了满满一盒子的绒花,有海棠、碧桃、合欢、绿萼等等,认识的不认识的,林林总总,足有二十几种。
顾夏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盒中那足以乱真的绒花花瓣。
绒花价贵,这二十几朵绒花做工顶好,样式也极尽精巧,瞧着料子应是从金陵来的贡品。
他怎么将贡品都送来自己这里了……
顾夏有些怔愣,好半晌才想起来还有另一样东西。
她放开盒子,又拿起旁边的画卷展开。
画的是个横幅,只是墨笔白描,没有上色。
顾夏却再一次被怔住。
明月、花灯、八卦亭,还有亭下仰头看灯的人,全都跃然纸上。
这是他们昨夜放灯时的情景。
抬头看灯的三个人里,只有顾夏的脸是正脸。
这是世子昨夜眼中所看到的景色。
他用笔将这一幕永远地留了下来。
这画应是他匆忙间仓促画的。
可顾夏却通过这一卷仓促的画作,看到了他的心意。
那些他想让她看到的她都看到了,也感受到他昨夜心中所想。
顾夏无法形容自己这一刻的感动,她心里的悸动和感触已不能用言语说明。
顾夏坐了一会儿,喜儿掀帘进来,见她眼睛红红的,不由担忧道:“主子您怎么了……是没有睡够吗?如今还早,您要不然再多睡一会儿?”
顾夏听到喜儿的问话才反应过来,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他们明明早就互通了心意,她怎么还跟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似的。
“我没事,服侍我梳洗吧,该去给王妃请安了。”顾夏说着,将手中的画,小心翼翼地卷起来,递给喜儿,“将这画送去好好裱褙,可千万别马虎了。”
喜儿应声接过,看到一旁的盒子,问:“这个可要奴婢一同收好?”
顾夏垂眸看向那盒绒花,嘴角不觉扬起,笑容温柔,笑意甜蜜,简直让人心醉。
“就放到妆台上吧。”
中秋过后没几天,就下了一场雨。
一场秋雨一场凉,不知不觉,深秋已至。
凉意渐重。
伴随凉意一道而来的是林允南在黔州谋反作乱的消息。
就在众人为此感到震惊之时,坊间又传出了林允南是末帝血脉的传言。
紧随又爆出虞清乃前朝三公主的流言,林帅就是被她和副将白朗一起联手害死的。
一时间,整个上京喧嚣尘上的都是有关于定远侯府的传言。
夹在这些惊天秘闻里,瑞王世子妃因无所出自请下堂的消息根本不值一提。
武德十七年八月二十六,齐星礼于日出前敲响了登闻鼓,称己为林帅遗孤,却被其母与他人调换了身份,其父林谨一与嫡母虞娴苒、养母齐氏,俱为虞清所害。
此案一出,举国震动。
当日,武德帝便下令三法司彻查此案。
未过七日,定远侯夫人虞清便锒铛入狱。
此一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传遍了整个上京城。
本来流言就传得沸沸扬扬,眼下更是呈鼎沸之势。
“你听说了吗,传言都是真的!那林世子竟真是末帝血脉!难怪他看着这般阴郁,一点儿也没有林帅和林小将军当年的风范。”
“可不是嘛!那个叫齐星礼的我远远瞧过一眼,确实比林允南更似林氏血脉,无论是相貌,还是身材和气度,都像极了当年的林小将军。”
“真是作孽啊,世间竟有这般狠心的妇人,竟将毒手伸向自己的亲身骨肉!她怎么忍心的?”
“这有什么?前朝余孽,本就如此丧尽天良!你不要忘了,那个女人可是末帝的胞妹!当年的末帝是何等的残暴,多少无辜婴孩死于他手,就为了他那遥不可及的长生梦!”
“都这样了,他们怎么还好意思复国的?将我们百姓的性命置于何地?”
“他们本就没有心,又哪里会管咱们的死活?听说当年前朝国破,那些个贵人四散流离,那个女人不慎被山匪绑了去,受尽折磨,还差点就被人给糟蹋了,是娴苒夫人经过,出手救下的她,还给了她一个容身之所。她连恩将仇报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可见心肠之坏,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性命在他们眼里不过蝼蚁罢了。”
“谁说不是呢,也亏得瑞世子聪慧,另埋伏了一支军队在暗处牵制白朗,若否只怕又要开始打仗了。”
“还有星礼公子,大义灭亲,实乃我辈之楷模。”
“说起星礼公子……也是可怜啊。”
“哎,最无辜的就是林帅一家了,那样的忠臣良将……这虞清可真是该死!”
“是啊是啊,也不知陛下会怎么处置她。”
“必须斩首!五马分尸!”
“对,虞清必须死,还有林允南,前朝余孽死不足惜!当年我兄长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儿,就被末帝给抓走炼丹,他的后代,不配活着!”
“不配活着!前朝余孽,必须死!”
上京的老百姓都是亲身经历过末帝的暴行的,提及曾经,无不心有戚戚焉,就怕末帝卷土重来。
最后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上千名百姓忽然就轰轰烈烈地去到了刑部衙门前,言辞激烈地要求三法司尽快处置虞清。
如意茶馆。
透过支开的窗扇能清楚地看到一河之隔外的刑部衙门。
“你可要见她一面。”苏御放下窗子,问齐星礼道。
齐星礼安静地坐着,日光映着他白净的面容,只见他神色清淡,无喜无悲,好似一尊白玉观音。良久,他摇了摇头:“不必了。”
他同她,除了那一丝血脉联系,本也没有其他交集,更遑论母子情分。
苏御闻言,倒不觉得意外,想了想又问:“稍后我会去见她一面,你可有话要带?”
齐星礼听罢,再度陷入了沉默。
苏御也不催他,只悠悠地给自己倒了茶,慢慢地品着。
茶馆里很清净,而显得外头的喧嚣是那样的清晰,不时就会有喊杀之声传进耳朵里。
无声过了半晌,齐星礼才开口道:“生恩难偿,无论如何,都是她生下的我,待她去后,我会为她料理后事,清明寒食亦会遥祭一二。”
苏御点了点头,将杯中之茶饮尽,便起身离开了。
行至门口处,苏御又停了下来,道:“遭此变故,定远侯府岌岌可危,西河林氏有意派人进京接管侯府,这一份家业是林帅父子用命挣下的。”微顿了顿,苏御转过身,看着齐星礼,一字一字道,“定远侯府还等着它的新主人回去,重振门楣。”说罢,便推门而出。
齐星礼一语不发,始终维持着云淡风轻的姿态。
过了很久,直到外头喧嚣散去,日薄西山,他才起身走出茶馆。
第95章 上呈
虞清到底还有诰命在身,因而刑部给她安排的牢房并不算差,但也说不上好。
整个牢室大约也就六平的样子,湿冷幽暗,昏黄的阳光从头顶的小窗透进,光线中有无数飘浮的灰尘颗粒,而更加显出此处的塞闷与脏污。
可即便到了此时此刻,虞清也依旧没有乱了阵脚。
她早做好了安排。
李清姿的无端暴毙,让她觉出了情势的不对,并就此做了一系列布置,以确保阿南的安全。
若无意外,眼下阿南应该已经抵达江南了。
只是可惜了那个替身,还有他们这些年来的筹谋……但总归还留了条后路。
只要阿南还活着,就还有复国的机会。
至于自己这一条命……
虞清沉沉呼出一口浊气,当年是她救的她,就当是还她了。
叮铃——
一阵钥匙磕碰的轻响之后,牢房的门被人缓缓打开。
“世子爷请自便,卑职去上面等您。”狱卒说罢,便将开锁的钥匙递与苏御,而后去了外头。
苏御缓步踏进牢门。
大概是听到外面的声音了,虞清从墙角堆积的稻草堆里站了起来,迫切
地往前挪了几步,两只眼睛大大地睁着,直勾勾地盯向门口。
见苏御走进,她不死心地又往外伸了伸脖子,确认来人只有苏御,才颓然地坐了回去。
她想见的人,没有来。
“他不想见你。”苏御见状,说道。
虞清闻言,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心中却是况味杂陈,仿佛被人狠狠扎了一刀,涌起阵阵锐痛。她冷冷看着苏御,说:“你是特意来看我笑话的?”
苏御挑了挑眉,不承认,也不否认,反而在室内踱了几步,像是在观赏这简陋的牢房一般,转着头看了一圈儿,最后停在虞清面前,笑道:“环境还不错。”
虞清嗤了一声:“你还真是落井下石来的,这格调……可不够高啊。”
苏御没有理会虞清的讽刺,而是从怀里取出两封密函和一张字条。
“你离开顾府灵堂当晚,就往黔州传了一封飞书,随后又在八月十七晚上派出两名暗卫,分别去往江南和黔州,如今这些秘信都在我的手里。”
虞清在苏御取出信件之时,瞳孔狠狠一缩:“这不可能!那两人与我,与侯府毫无干系,你怎么可能查得到他们!”
苏御淡淡一笑:“因为齐星礼,我一早便查明那个菜贩子是你的人,他也早在我的监视之下。”顿了顿,苏御又说,“或许你还不知,秀山书院的山长早在春猎之后就已换成了我的人。”
“原来如此……”虞清低声喃喃,随即猛地抬头,不敢置信道,“所以……被乱箭射死在黔州的那个人,是真的阿南?”
苏御颔首:“如假包换,林允南的尸体已在上京途中,待入了京城,自会有人送来与你。”
顿了顿,苏御笑着再道:“那个替身,也一并死了。”
这一句话,打破了虞清最后的幻想,她整个人都仿佛失了力气一般,就这么不受控制地跌坐在稻草丛中,面色惨白。
方才那一瞬间,她想过逃出去,可如今情形,便是她逃出去了又能如何?
同苏御斗了这么久,虞清也算是摸清了他的手段。
眼下整个上京,不……应是整个大应,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她身边的人不管藏的多深,都被他控制住了。
她逃不了了。
虞清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这一局,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虞清狠狠地闭上双眼,好半晌,才睁开,问:“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今岁开春,有一名唤张幼娘的妇人不远千里找上我,只为替她丈夫伸冤,她丈夫名李大冀,是当年父王的护卫队员之一……”苏御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将原委道于虞清,他不仅说了张幼娘的事,还将齐星礼是如何找上他合作的事情也一并说了。
……
虞清默不作声地听着,面色甚至能称得上平静。
只是这平静就像暴风雨前的平静一般,就等着某个崩溃的瞬间,将这份平静彻底摧毁。
苏御深沉如海的眸子直直地盯着虞清,末了,又从袖中取出一颗佛珠,继续道:“你们当初千方百计地想要挪开我放在齐星礼身上的目光,为此不惜利用了顾盼,最后却因这一颗珠子,让齐星礼自己找上了我。”
苏御说话的语调平平,可每一个字都好似一根针,深深地扎在虞清的心头。
“你算计了一切,自以为自己能执掌命运,却不知能掌控命运的只能是命运本身,而非是你。”
苏御的这一番话,将虞清的自大击了个粉碎。
她愣愣地抬着头。
面前的郎君身姿若松,英俊的面庞背着光,分明瞧不清神色,语气亦是平和,可偏偏就是能叫人听出他话里的睥睨与不屑。
是那种身居高位者对凡尘蝼蚁的不屑。
她?蝼蚁?
“呵呵……呵呵……哈哈哈!”
虞清大笑了起来,她似乎已经被彻底压垮,整个身体无力地后仰,靠两只手撑在地上才能勉强地坐着。
苏御冷眼看着她发疯大笑,待她停下笑声,才道:“我来时先见了齐星礼一面,他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虞清闻言,猛地转起头,颊边的肌肉抽动了两下,很快又强行绷住。
苏御的表情仍是水波不兴:“他说你死后他会为你收尸,来年清明亦会焚香祭拜,以此来偿还你所给予的那一丝血脉。”
话落,苏御再不看她一眼,转身就出了牢房。
虞清这样的人,苏御最是了解,也知晓怎样的态度最能捅进她的心窝。
果然苏御才走出不远,就听见牢房里传出的,一下重过一下的捶墙声。
三法司审案,尤其是这种谋逆重案,没有一两个月很难定案。
可虞清此案,罪证确凿,所查的证据环环相扣,无一疏漏。
同时,瑞王世子也调动都督府的兵将协助三法司一同捉拿贼寇,不论是早早就被虞清遣出上京的核心暗卫,还是依旧留在上京城里的三教九流,皆被逮捕归案。
前后不出七日,三法司便理清了所有的原委。
从林帅战死,到瑞王遇刺,再到如今的黔州之乱……
案情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这令三司主审感到匪夷所思。
直到虞清下狱的第八日,被坐实参与谋逆,却远在平城驻守的边将霍瑾被苏御手下的参将平安押解进京,众人才恍然大悟。
原来此案背后,一直都有瑞王世子在推波助澜。
陈之涣不远万里入京,奏报黔州境内藏有前朝余孽,也只是他所设下的一个局,一个请君入瓮的局。
而真正的前朝余孽,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果真就入了局。
随后他又顺藤摸瓜,将对方的势力,连根拔起。
如此年轻,便有如此谋略,待他将来登上大统,何愁大应不兴?百姓不宁?
其实苏御做的,远比别人看到的,要多得多。
从计划伊始,他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黔州一带他也不止做了一手安排。
除了事先隐藏在黔西境内的暗卫,他还秘密安排了就近的其他军队随时待命。
在李飞进入黔州之后,他又以归远将军府的名义,再遣了一小队精锐过去,若非有这一支精锐,林允南还真有可能逃出他早前所设下的包围圈。
林允南有着不下于虞清的敏锐,并不好对付。
至于上京这边,李彦邦是他最先放出的诱饵,因为这一饵食,虞清将她的核心暗卫调出了上京。
李清姿的死,也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
虞清果然不负他期望地看出了端倪,并命暗卫们暗中联系他们潜藏在军中的势力。
从虞清将暗卫调出上京开始,他们所有的行动就都在苏御的监视之下,他们到过的地方、联系过的人,无一不在排查的范围之内。
随后数日,又陆陆续续有好些与定远侯府有联系的将领被一一押送进京。
除开被秘密处决的,共有九人。
九月初五,早朝之上,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与都察御史一同上呈奏折,递交了虞清伙同林允南、白朗,霍瑾等人残害忠良、刺杀皇族、意欲谋反的所有罪证。
武德帝震怒,当朝便判了几人腰斩之刑,相关人等全部下狱,只待李飞将林允南的尸身和白朗押回京城便可行刑。
这日晚间,苏御回到王府,一过梧桐院的月门,就看到顾夏领着喜安和几个丫鬟婆子在梧桐树下挖坑埋坛子。
空气里萦萦绕绕着浓烈的酒香和桂花的芬芳。
这是酿了桂花酒?
顾夏转头就见苏御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自己,不觉弯起了眉眼,道:“爷,您回来啦。”
旁边的丫鬟婆子见状,纷纷放下手中的工具行礼。
苏御摆摆手示意她们起来,随后走到顾夏身边,笑着问她:“今天酿酒了?”
顾夏点头:“跟厨娘们一起酿的,近来天气是越发冷了,喜儿她们每日收集的晨露都用不完,我琢磨着不能浪费了,便同朱嬷嬷商量着酿些酒来。母妃和绾宁都喜爱桂花酒,我就酿了几坛,等来年挖出来赠她们一坛尝尝。”说着便指了指梧桐树下的三个酒坛子,“我正好酿了三坛,届时你们三人一人一坛子。”
苏御望了望地上的三个酒坛,又望了望眼前满脸写着“快夸我”的小姑娘,笑道:“总共也才三坛,一人分上一坛,那你自个儿不要了?”
顾夏抿了抿唇,笑道:“我酒量不好,到时蹭您一些就可以了。”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我还以为……”苏御凑到顾夏耳边,将剩下的话语都喂进她的耳朵里。
“您胡说什么呢!”顾夏红着脸瞪他,什么叫她想的周到,到时怀着娃娃就不能喝酒了,她才没有这么想!
再说丫鬟们都还站着呢!也不害臊!
“我哪有胡说。”苏御抓过她的手,正想哄她,却被她手上的凉意给吓了一跳,忙将她两只手都抓到自己手里,紧紧地捂着,“怎么这么凉?”
苏御的手极暖,顾夏本没觉得冷,被他的大手一握,这才觉察出凉意来。她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笑道:“应该是方才封坛时碰了冰水的缘故,不碍事的。”
苏御闻言,轻轻蹙起眉头:“春秋两季最是容易染上风寒,可马虎不得,你不要仗着自己身子骨好就乱来,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情,吩咐丫鬟们做就好。”
顾夏自知理亏,便老实挨训:“我知道啦,日后一定注意。”
看她认错态度良好,苏御稍稍满意了些,将剩下的事情都交给喜儿处理,自己便牵着顾夏回了屋里。
第96章 落定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前挪,眨眼便到了九月末,寒意愈重,隐有初冬之意。
九月二十九,离寒衣节尚有一日。
这一日的天气格外得冷,可饶是如此,午门外依旧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虞清冷漠地跪在众多囚犯中间,听着大理寺卿杨元敬义正言辞地宣读她的罪名。
苏御端正地坐在监斩官的位置上,低垂眼眸,俯视虞清。
不过短短十数日,她便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浑身上下,不见一点儿生气,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杀夫弃子、草菅人命、残害忠良、通敌作乱、意图谋反……
她所做过的一桩桩一件件,都被杨元敬宣读了出来。
围观的民众听了,无不震惊,他们想像不到虞清一个女子竟有如此能耐。
这般心狠手辣!
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一只臭鸡蛋砸到了虞清的头上,腥臭的蛋液顺着她的额角流下,紧接着,是更多的臭鸡蛋和烂菜叶。
伴随而去的,还有民众们声嘶力竭的宣泄。
“末帝惨无人道,你们高氏一族凭什么复国!”
“猪狗不如的东西!竟还想再压榨我们黎民百姓?简直做梦!”
“杀夫弃子,你们高氏皇族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还我闺女命来!”
“还有我儿子!他才刚刚出生啊,都没来得及吃我一口奶,就被你们给抓了去!”
“……”
一声声怒吼,无比清晰地传进虞清的耳朵里,渐渐化成一片嗡鸣之声,搅得她头痛欲裂。
她一直都知道皇兄残暴,不得人心,可眼下却是她第一次直面普通百姓们的怒火。
这让她长久坚持的信念,骤然变得无所依托起来。
没有人怀念她的王朝,没有人。
分明还不到数九寒天,可冷风灌入心头,依旧冻得她如同堕入冰窖。
虞清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整个身子摇摇欲坠。
“午时三刻到了,行刑吧。”监斩席上,苏御对杨元敬说。
杨元敬恭敬颔首,将手上刻有朱红的“斩”字的令牌往台下一掷,正声喝道:“行刑!”
几名刽子手得令上前,动作一致地拉下腰间的酒壶,灌下一口烈酒,往刀口一喷。
一排铮亮的大刀整齐地抬起,再重重落下,行刑台上顿时便染满了血色。
人群之外,齐星礼着一身素服,静静望着高台上的那抹血色。
苏御似有所觉,看了过去。
感受到来自上方那道不容忽视的目光,齐星礼抬起眼,与苏御遥遥对视。
良久,二人双双移开目光。
瑞王府的祠堂被设在王府后罩房的西侧,此处依山傍水,位置清幽,距离王妃的清辉堂也近,只消绕过旁边的小佛堂便是。
从刑场回来的苏御,未及沐浴更衣便去了祠堂。
他一路走得飞快,直至走到祠堂门口,方缓下脚步,正了正衣冠,提步迈入祠堂。
祠堂里一片肃静,两侧的长明灯火热烈地烧着。
昏黄的光线里,三道纤细的身影笔直地跪在摆着灵牌的香案前。
瑞王妃跪在中间的蒲团上,左边跪着苏绾宁,右边的蒲团是空的,再旁边则跪着顾夏。
苏御抬起眼,透过袅袅香烟,可以清晰地看到高台上仅供奉着的一块灵牌。
那是瑞王苏覃海的灵牌。
听到声音,顾夏转过脸来。
这一次,苏御没有如往常那般迎上她的目光。只见他沉着一张脸,走到空着的蒲团前,直直跪下。
时隔多年,他终于找出了杀害父王的真凶,为他报仇。
父王,九泉之下,您可以安息了。
四人焚香叩首,气氛肃穆。
顾夏跪在苏御右后方一点的位置,一侧眼就能看见对方此时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种她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神色……好像是高兴,又好像是在难过。
直看得顾夏的心也跟着难过了起来。
祭奠结束,几人离开祠堂,一道去了王妃的院子。
陪着她一起用了晚膳,席上还小饮了几杯桂花酿,饭后又小坐了会儿。
直到王妃觉得乏了,打发三人回去休息,苏御才领着顾夏和绾宁告退离开。
夜幕降临,道路两旁的石灯次第亮起。
弯弯的残月不知何时已悬上院墙的檐角。
瑞王妃站在门边,静静注视着小辈们离开,良久,才转身回了内屋。
月色皎洁,华光透过窗棂洒入,落下一地霜白。
王嬷嬷捧着只茶盏进来:“王妃,喝盏茶水解解酒吧。”
瑞王妃依言将茶水喝了。
王嬷嬷接回空杯放好,还是有些不放心道:“可要奴婢给您按按?”
中秋那晚,王妃也是这般陪着世子小酌了两杯,回来夜里便觉得头晕得慌了。
刚才在席上,王嬷嬷本想劝王妃别喝的,但想到今天这日子,便没有多言。
可到底还是不放心的。
瑞王妃没有回答,而是站起了身,缓步走至挂着长弓的墙壁旁,伸出手,指腹缓缓拂过弓身,幽幽叹息了声。
不过是多饮了两盏桂花酿,竟就觉得肚里烧得慌了,火辣辣的感觉甚至窜到了嗓子眼。
瑞王爷好酒,他还在的时候,瑞王妃的酒量也是极好的。
记得他们刚成亲那会儿,也是这样的夜晚,趁着底下伺候的人都睡了,瑞王便抱着她上了屋顶,两人就那般,仿佛一对江湖夫妻,坐在屋顶上饮了两坛子酒。
当时根本不觉得醉,也没感觉烧喉咙,如今不过是几盏桂花酒就让她觉得这样难受……
果真是老了啊。
瑞王妃心想。
但她还不能倒下,至少还得在撑几年,她得看着她的儿子有后,女儿嫁人,才能安安心心地去寻王爷。
然后告诉他,她很厉害,没有他,她也可以。
只是以后……他们还是不要再分开了……
后花园的岔道上,苏绾宁同兄嫂分道,去向自己的院子。
苏御接过丫鬟手中的灯笼,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跟着。
自己则同顾夏沿着小径缓缓往前走着,灯影昏黄,花园里的多数花儿都已开败,唯有山茶,依旧开得如火如荼,碗口大小的花瓣,在月色和灯色的映照下,越发显得娇艳明丽。
苏御沉默地走着,顾夏偷偷看了他好几眼都没有被发现。
他在走神。
顾夏悄悄伸出手,去挽他的胳膊。
这是在外边,若换做平时,顾夏一定没有这么大胆。
可这个瞬间,她想这样做,她也想成为他的依靠。
苏御低下头,看着抓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他今日穿了身玄色的衣袍,衬得她的手就仿佛一枝在夜间静静绽放的花苞,洁白,晶莹。
苏御抿了抿唇,非常自然地抬高手,握住了她的。
两人一路往前,不一会儿便到了荷花池边,凉风拂面,裙带当风,有流萤在未及清理的枯败荷叶间闪烁,仿佛天上落下的星子。
月亮倒映在池塘里,当风吹着水面泛起波纹,水里的月亮也跟着变换了形状。
“父王第一回教我习武就是在那儿。”苏御指着池塘中间的亭子道。
“在亭子里?”顾夏诧异,习武不该去大点儿的地方吗?
苏御点了点头,说:“那天就扎了马步,本来听父王说要亲自教我习武,还挺开心的,早早就起了来,还特地带上了祖父亲手给我做的木剑,不想竟被父王拘着扎了一个上午的马步,结束的时候腿都是抖的,还是父王抱我回的院子。”
顾夏想像那个场景,忍俊不禁。
“您那时候多大了?”
苏御牵着顾夏慢慢地走着:“快七岁了,那年祖父刚刚登基,赐下这个府邸给我们一家四口居住。”
“您之前提过,说王府的布局是父王按着母妃的喜好亲自设计的。”
苏御“嗯”了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笑道:“你现在看到的,已经是经过匠作监休整后的院子了,按照父王最初的布局,走在其间可是会迷路的,那一阵子总有丫鬟婆子在院子里出不来。”
顾夏听了也笑了起来:“我还记得您说过的狗尾巴草的事情。”
那样聪慧豁达的一个人啊,竟这般英年早逝……
顾夏突然就笑不出来了,已经带起的笑容,也直接僵在了脸上。
苏御倒是十分平静:“听绾宁说母妃今天中午弹琴了?”
顾夏稳了稳心神,颔首道:“很好听。”
“母妃是在江南长大的,自幼便练得一手好琴,我小时候常听她抚琴,父王若在也会以箫声和之。但父王死后,母妃就再也没有拨过弦了。”
顾夏闻言,心里又是一酸。
苏御说得轻描淡写,顾夏却没法如他一般淡定从容。
因为……太美好了……
越是美好的往事,在其中一个当事人遭遇不幸后,越会成为扎根在活下人心中的一根刺。
尤其瑞王,还是生生被人害死的。
无怪世子当初会发下那样的誓言。
——不找出凶手,永不袭爵!
可人死万事休,无论活着的人再如何作为,死去的人也无法再回来。
一时间,顾夏感到特别心疼。
心疼世子,这么些年,他一定过的特别煎熬。
察觉到顾夏情绪有变,苏御揽住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我……”顾夏努力让自己镇定,把话说出来,“我就是觉得遗憾,没能早早到你身边,陪着你。”
苏御一怔,而后笑了:“傻话。”
“我说真的!”顾夏急急解释道,“虽然我没有什么本事,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但起码能陪着你,不让你一个人。”
顾夏说着说着,眼泪莫名地流了下来。
这很奇怪,她明明没想哭的。
苏御看着她,抬起手来,指腹轻轻拭过她的面颊,毫不意外地摸到了一手的湿意。
“夏夏,我很高兴你现在在我身边。”苏御拥住了顾夏,两人站在桥边,相拥的倒影交叠着落在了池塘里,随着水波一起荡漾。
顾夏应了一声,声音有些闷闷的,鼻音很重。
“我以后也会陪着你,只要你不嫌弃,我会一直都陪着你。”
苏御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发际:“好,那就这样说定了,可不兴反悔哦。”
他说这话的声音很轻,顾夏的心却像是被重锤狠狠砸过,砸的她眼泪又落了下来。
“我才不会呢。”顾夏紧紧抱住他的腰。
两人只在桥上小站了一会儿,便又提步往前了。
等他们回到梧桐院,朱嬷嬷已经备好了热水,将各自换洗的衣裳也收拾了出来。
是苏御先去的净室,之后才是顾夏。
待两人都沐浴完毕,夜已经深了。
这一晚,没有耳鬓厮磨,也没有颠鸾倒凤,两人裹着一床被子,紧紧地靠在一处,他们睡的很安静。
苏御难得地比顾夏睡的早些。
帐子外头的灯光透进来,顾夏一眨不眨地看着苏御。
他睡的很沉,下巴处冒出了短短的青茬。
外面应是起了风了,带动屋外的树木沙沙作响。
苏御的睡眠极浅,顾夏很怕吵醒他,所以完全不敢乱动。她就这么侧着躺着,撑着头打量他,看着看着,也睡了过去。
隔日便是寒衣节了,也是苏御的休沐日。
寒衣节虽不是什么大节,可依旧得开坛祭祖,尤其是皇族,除了烧寒衣外,还得安排人哭灵,并设宴席,宗亲们都需到场,以示郑重。
主持寒衣节是宗妇的权益,因而无需礼部插手。
文德皇后去后,宫中的寒衣节便一直由贵妃娘娘代为主持。
与中元和过年时的祭祖不同,寒衣节的祭祀形式要简单很多,众人也无需特意去往太庙。
这一次祭祖,苏御特意带上了顾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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