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珀西,我可以进来吗?”埃里希轻轻敲响了房门。

    珀西正坐在书桌前写日记,听到埃里希的声音握住钢笔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回想起白天发生的一切,此刻他有点不太想面对埃里希。

    但是他同样也拒绝不了埃里希的亲近,只要埃里希愿意骗骗他,他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自欺欺人,在埃里希与霍金斯小姐正式订婚之前,他还可以沉浸在虚假的幻象里,假装埃里希还是那个谁也不能接近的温柔绅士。

    “请稍等一下埃里希。”珀西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把刚写了几行字迹的日记吹了吹,墨水短时间内没有那么快能干透,一合上两边的纸张都晕上了墨迹。

    卧室里只开了书桌上的台灯,因此很是昏暗,这间卧室用碎花墙纸和丝绸幔帐装饰起来,像童书绘本里清晰的美梦,卧室门上传来的轻轻叩门声给珀西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妙感觉,像是情人之间的隐秘私会。

    埃里希在门外有些难得的忐忑不安,他有点难以启齿,要解释好他午后在网球场的幼稚炫耀行为实在需要很大的勇气。

    珀西把门打开,并且伸手想要摸到墙壁上的吊灯开关,埃里希阻止了他。

    “请不要开灯,好吗珀西。”埃里希的大半身体都隐没在门外的黑暗里,只有那头柔顺的金发,支撑着门框的手和半个肩胛探进了房门内,因为光线晦暗所以珀西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这是埃里希从未用过的祈求语气,很温柔,很亲昵,像做错事的威尔,像小狗小心翼翼的湿漉漉眼神和从喉咙里哼出的嘤咛,这样的姿态足以让珀西失神。

    他不明白埃里希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语气,很陌生很不像那个游刃有余的温柔绅士,但是在开门前心里的那股烦躁一下子就被吹得无影无终,原来只要埃里希肯开口哄一哄他,他真的什么都会忘却。

    大概是怔住的时间太长了,埃里希轻咳了一声。

    “好,请进来吧。”回过神来的珀西松开了手,侧身让他进来。

    埃里希走进珀西的卧房,这里没什么特别的,柔软的地毯碎花的壁纸,和他住着的房间没有什么两样。

    只有书桌上的一盏流苏刺绣灯罩台灯亮着,暖黄的灯光能够照亮的范围有限,恰好能够将的长沙发笼罩在微弱的光芒下。

    珀西不好意思让埃里希坐在床边,所以自然而然地,他们在床尾的长沙发上落座。

    埃里希并没有直接进入主题,鸟雀八音盒被他藏在身后,他想先说点别的话再将这份礼物拿出来:“珀西,我认为我应该要为我的鲁莽行为向你致歉。”

    这句话说得缓慢又认真,每一个字的音节都被清晰吐露出来,没有半点从喉咙里囫囵过去的敷衍,让珀西的腰不自觉地挺立起来。

    这可真是场严肃的道歉,即使埃里希的语气并不严肃,但是还是让他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埃里希要说的肯定是午后那场激烈的网球角逐,他很忐忑埃里希会说出怎么样的话来,但愿不会与某位小姐有关,只要是恰当的理由,他都会无条件接受。

    “午后的网球运动里,因为你娴熟的网球技巧,我生起了一种强烈的好胜心,所以我将它当成了一场激烈的角逐赛。我想向你发起挑战,让你也瞧瞧我的厉害。”埃里希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将这些话说出来很丢脸,还需要更大的勇气才能继续说下去。

    这样的埃里希很不完美,但却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真实,他们的距离好像突然之间拉近了许多。

    “埃里希,你不必道歉……”珀西总是很容易心软,埃里希一开口,他就像个建筑师在腹稿上刷刷画台阶,无论有多少级他都会让埃里希顺利下来。

    “不,很有必要。我的行为太过幼稚了,我们本来应该会拥有一个轻松愉悦的午后。你的手臂怎么样,肌肉有感觉疼痛吗?”埃里希摇摇头,随后很认真地说。

    “还好,热水澡和浴盐使我的身体格外轻松。”其实肩膀的位置还有点麻痹,但他并不想让埃里希觉得愧疚。

    埃里希刚才的道歉很快奏效,他很轻易地相信了埃里希的说辞,这样的说辞是不是真的已经不要紧了,愿意花时间在一个人身上解释这样别扭的话,这就证明其实埃里希的心里他占据着足够重的分量,让埃里希愿意开口花费时间和脸面去解释,即使是哄骗也来得格外甜蜜。

    道歉的话说完就应该互道晚安,珀西刚想开口,却被埃里希的动作打断了。

    埃里希从身后拿出藏起的八音盒,它被用绣有一支漂亮粉玫瑰的滚边丝绸手帕包起来,然后用一根鹅黄色的光滑缎带在上面绑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礼物送得突然,他并没有去买专门用的包装纸和缎带,所以只能用这种包装方式让这份礼物显得正式一点。

    “这是我要送给你的道歉礼物,其实它本来应该要作为一件友谊礼物的,我想给你一个惊喜。但是现在我想它作为为我的鲁莽而道歉的礼物会更加合适。”埃里希将它递给珀西,眼神一直落在珀西的面庞,说实话他以这种方式提前送出礼物实在很紧张。

    他竟然也会有这一天。

    珀西屏住了呼吸,从埃里希的手上接过这件并不算得上十分正式的礼物,包裹着它的丝绸光滑,而它的触感却冷硬,完全猜不出来这到底是件什么礼物。

    “谢谢……很感谢你的礼物,无论它是不是为了道歉而来……收到它已经足够令我惊喜。”珀西磕磕巴巴地说出了一长串话,他现在有点不知所措,双手捧着礼物用掌心的肉去感受着它,他完全忘记可以拆开礼物这件事了!

    “你可以拆开它看看,请原谅我简陋的礼物包装,我甚至不太会打蝴蝶结。”埃里希点了点被珀西拢在手里的八音盒,不由得笑了出来。

    珀西像丛林里被惊扰了的小鹿,完全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了,他得把珀西拉回来,他想看珀西拆开礼物的表情。

    “啊,我忘记了。”珀西解释着,话说出口又想捂住脸,这样的话说出口显得他太笨了。

    被系得歪歪扭扭的蝴蝶结拉开,再打开对折的手帕,一个珐琅彩镶嵌工艺的银质八音盒就这么出现在珀西眼前。

    “在看到这个八音盒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了佩克诺农庄落在篱笆上的那只知更鸟,它的声音很美妙,我希望你也能听见那样的声音。所以给这个音乐盒上个发条吧,我们终于可以一起聆听知更鸟的动人歌声。”埃里希的眼神落在八音盒上,昏暗的灯光看不出表情,说出来的话语却极尽温柔。

    温柔得让人一下子就沦陷进去。

    珀西的心被熨烫妥帖,他感觉自己的脑袋晕乎乎的,埃里希说的话太动听,好像一杯沉醉的蜜酒,只要轻嗅一下馥郁的芬芳,就能令他完全醉倒。

    “我很喜欢这件礼物,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他轻声说。

    银色发条钥匙被拿出来,因为兴奋又或者是紧张而产生的战栗,那把钥匙从珀西的手心里滑出,掉进厚实的地毯里没有一点声响。

    埃里希将它捡起来,重新放回珀西手里:“让我们一起来聆听它动人的歌声吧。”

    珀西的表现给他带来了一种异样的满足感,将暗恋者搞得心神大乱手足无措确实很值得自豪,但埃里希被填满的却是一种欣喜,被认可被夸赞的欣喜,他的情绪被珀西牵动,一分一毫的喜怒哀乐都足以让他的情绪产生变动。

    咔嚓。

    发条钥匙契合在锁孔里,扭转,然后发出持续的咔咔声。

    一只身披绚丽翠羽的机械鸟从盒盖下弹出,漂亮的翠绿羽毛在昏暗的灯光下也依然熠熠生辉,它开始起舞,伴随这婉转的歌喉,在两双眼睛里不知疲倦地演奏着悦耳的动听乐章。

    一转发条的时间只能让这只没有生命的机械鸟短暂复活,当它停下时,珀西再次拧上了发条。

    他想让这只鸟儿的歌唱更久一点,他想让埃里希陪他更久一点。

    埃里希的眼神从歌唱的机械鸟身上缓缓抬起,缓慢得生怕惊动了珀西,视线在由低往高处上移,从扶住八音盒的纤长手指到散乱的睡衣领口,垂下的脖颈再到柔软弧度的唇。

    他突然就想起了霍金斯庄园午餐时那碟水果沙拉,那一抹隐没在洁白餐巾上的玫红色印记。

    黛弗妮以一种极其不雅观的姿势贴在珀西卧室的门上。

    她整个人就像一副挂画,严丝合缝地契合着这扇门,妄图听见一点里面的声音。

    在即将晚睡的时刻,她还是为埃里希午后的不当行为生闷气,在床上打了个滚以后决定去找珀西好好谴责埃里希。

    极其巧合又很不凑巧,她刚打开房门就捕捉到了埃里希消失在珀西卧室的半片衣角。

    黛弗妮原本应该要转身关上房门,今晚就没有她的事了,但是她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仿佛受到了魔鬼的引诱那般,一步又一步贴近房门。

    然后什么也没听清。

    黛弗妮不死心,贴在门上努力继续听。

    不知道贴在门上过去了多久,她终于听见了一点零星的声音朝着门这边的方向传来。

    糟糕!是埃里希要出来了!

    已经来不及回到房间里,黛弗妮很庆幸自己现在是光着脚踩在地板上,而不是穿着硬底拖鞋,跑起来不会发出太大的声响,她踮起脚尖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躲进了走廊拉起的厚实天鹅绒窗帘后面。

    身后就是玻璃窗,月亮悬挂在高高的天幕上,这个夜晚寂寞得没有一颗星星。

    “我很高兴……我们能拥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

    不太清晰的声音隔着窗帘传进黛弗妮的耳中,她连忙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可惜后面就再也没有说什么重要的话,只是两声互道晚安。

    随着房门合上的落锁咔嚓声,几声脚步过后另一扇门也打开,然后又是一声闭合的轻砰和落锁的咔嚓。

    走廊上终于安静下来,现在只剩下她了。

    黛弗妮从窗帘后面钻出来,开始怀疑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怎么狼狈,这样的事情可不应该发生在她的身上。

    她也完全没有心情再去敲响珀西的房门,因为已经失去了意义。

    现在,她只想狠狠吃上一顿烤火鸡。

    第32章

    黛弗妮在吃过早餐以后启程离开佩克诺农庄。

    很难一见的是,她在餐桌上同时没有给珀西和埃里希好脸色。

    埃里希已经习以为常,自从得知黛弗妮是因为珀西的暗恋对他全无好感以后,他认为这位克莱顿小姐要是能够温和对待他才是见了鬼。

    珀西很少会受到黛弗妮这样的冷遇,他有点吃惊,但是碍于埃里希在场,所以他并没有询问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

    一直到黛弗妮即将走上要启动的火车,她才转过身来回抱了一下珀西,用有点冷硬的神情说出一句:“再见珀西。”

    珀西放在黛弗妮背上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肩胛:“谢谢你,黛弗妮。”

    早上的冷硬情绪在这一时刻奇迹般地烟消云散了,黛弗妮有点想要落泪,但她是位骄傲的小姐,所以她在结束这个短暂的拥抱以后昂高了下巴,用一种骄矜的表情说:“祝你好运,那么下次见面就是在克莱顿庄园了。”

    珀西笑了起来:“再见,很期待下次见面。”

    他知道黛弗妮已经决定原谅他了,黛弗妮在佩克诺农庄的这些日子总是令他觉得很高兴,等他结束了这边的生意,他就立刻飞奔回克莱顿庄园去看望她和多蒂姑妈。

    火车启动,车轮带动着轴承在铁轨上由慢至快逐渐加速,车头鸣笛,白色的蒸汽同时也在车站月台上弥散开来,黛弗妮打开车窗,挥舞着手绢喊话告别。

    月台上都是送别的人,火车的启动带动着月台下的人奔跑起来,长途旅行不总是那么容易的,一次长途旅行里最廉价的花费是时间,车票旅馆还有用餐都需要足够的旅费,血缘至亲与至交好友见一面总是那么的不容易,下一次再见就不知道要是什么时候。

    珀西摘下帽子,朝着黛弗妮的方向轻轻挥舞着,黛弗妮将头探出车窗,向着他挥手:“再见!再见……”

    声音淹没在汽笛的长鸣里,她的身影也很快消失在铁轨的尽头。

    珀西挥动帽子的速度越来越缓,直到黛弗妮消失不见,他才停下动作,轻轻地把帽子扣在胸前,车厢飞速前进带起的气流将他的额发拂乱,气氛好像一下子就突然变得悲伤。

    “我们回去吧珀西,佩克诺农庄的早晨还没有结束,我们可以去田埂上看看刚抽芽的麦田。”埃里希从珀西的身后转过来,轻声安慰道。

    “是的,佩克诺农庄的早晨还没有结束,除了麦田还可以去看看已经半大的小鸡崽,我们该回去了。”珀西将帽子戴回去,离别的悲伤被埃里希的话语稍微冲淡了一些,佩克诺农庄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们一起去干。

    黛弗妮的到来似乎改变了什么,但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埃里希还是那么地体贴温柔,有关暗恋的所有一切都没有被摆到明面上来,只要埃里希不主动揭穿这一切,这将会成为他们三个人之间永远的秘密。

    风吹拂过白桦林间,也同样吹拂着珀西的心。

    阳光正暖,在林间散落硬币大小的不规则光斑,他的心就如同这些光点,凌乱地洒落在萨默斯莱平原的每一处旷野。

    埃里希什么时候会离开?

    珀西总是忍不住想到这一点。

    这个念头在送别黛弗妮以后,在他的脑海里愈演愈烈,已经剧烈演变到了无时无刻都要在脑海里出现的地步。

    但是他不会主动去提醒埃里希,亲口询问像是一种驱赶,他不希望充当原野上驱赶野兔的安德鲁貂,他希望埃里希能顾永远留下来。

    这当然是一种奢望,没有什么是能够永远长存的,无论是真理还是谎言,只要时间足够久,任何一样东西都会被风化成时间长河里的一捧流沙,更何况只是一件虚无飘渺的妄念。

    还是先抓紧眼前。

    珀西摒弃杂念专心开车,将车开到了春末播种过后的麦田边上,站在桦树荫蔽下就能一眼无际这片广袤的田野。

    一个月前这里只是遍布凌乱杂草的低矮土地,在翻动土壤露出深棕色的土块后麦种被均匀播撒,几天过后降下的一场小雨催生出细密的浅绿色嫩芽来,它们汲取水分,它们吸收光照,由趴伏在地面上的那一层细碎绒毛成长为柔韧的绿丝,随着风的形状荡开深浅不一的波弧。

    这些麦苗还很低矮,短暂的成长时间并没有使它们高过珀西的膝盖,它们只长到他的小腿中间。

    “我小时候乘坐火车经过麦田时,我就在想这些青绿的麦苗会不会像草丝一样柔软。我曾经追逐过狩猎鹌鹑的猎犬,然后跌进了柔软的草丝里。”珀西站在田埂上,突然之间很想跟埃里希分享一点童年的斑驳留影。

    “现在你可以试着触碰一下,它们到底像不像你想像中的一样。”埃里希很乐意倾听珀西的分享,并试着给出珀西想要听到的建议。

    于是两位穿戴得体的先生并排蹲在田埂上,出于强烈的好奇心开始触碰这些低矮的麦苗,它们尖尖的细长叶片划过先生们的掌心,像细小的锯齿,即使尚未露出日后焦黄时候的牙尖嘴利,但依然不容小觑。

    “和想象中的很不一样,它不够柔软,甚至还有一点锋利。”珀西觉得有点失望。

    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趴在橱窗上看着草莓奶油蛋糕想象它的味道该有多么的香甜,但长大以后能够付得起无数个草莓小蛋糕的价格以后满心欢喜地品尝,结果在味蕾上扩散开的是又酸又咸的味道……

    “这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埃里希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在萨默斯莱平原说出这样一句话,但这次的体验唤醒了他久远的记忆,“这样让我想起了在斯科利的那场战役,我和我手下的士兵们途径一片麦田。那里曾经是一个村落,但因为战争,整个村落能够留下来的村民已经不多了,他们很警惕我们会烧毁这片仅剩的麦田。”

    “他们的麦田有能够留下来吗?”珀西情不自禁地追问道。

    “我不太清楚。因为村落的距离离战场实在有些太近了,这片麦田横插在了两个敌对战场的范围内,村民的手里没有能够使用的热|兵器,他们拿着锄头和铁锹,警惕着我们的枪口,那些没有完全成熟的麦穗是他们全部的希望。”埃里希陷入了回忆,那是一个傍晚,他带领着手下的队伍短暂地途径,短短几秒钟的对峙过后两队人都与彼此之间错开,没有人想将鲜血洒落在这片麦田里。

    “希望他们的麦子能够丰收,要在战争中维护一片麦田,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珀西叹了一口气,他由衷地希望那片麦田会迎来平安丰收。

    “我清晰地记得,那些尚未成熟的麦芒就是这样的尖锐。”埃里希继续说道。

    珀西的手无意识地继续抚摸起手下的麦苗,他突然在想另一件事。

    种植在这片广袤的田野上的小麦从幼苗成长至完全成熟的金黄麦穗,需要整整两个季度的时间,他希望埃里希能够留到玫瑰盛开的灿烂花期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他想要再贪心一点,这次他希望埃里希能留到麦田丰收。

    “埃里希……”珀西开口,但又及时止住话头,这样的话不应该告诉埃里希,这是即使在许愿池里扔整整一麻袋硬币都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怎么了?”埃里希侧过来脸去看他,声音既轻柔又坦荡。

    珀西看着倒映在那片蓝色湖泊里自己的倒影,突然之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没事,我们应该回去了。”他摇了摇头,最终用这样的话搪塞过去。

    埃里希点点头,珀西的心思其实很好猜,他读懂了他的心不在焉和欲言又止,珀西害怕他会离开。

    那么他真的会立刻离开萨默斯莱平原吗?这里的风景的确很好,但是终究不是他的家。

    将他维系在这里的唯一系带是珀西,因为珀西他才来到这里,而又因为珀西他才想要留下来。

    一种秘而不宣的隐秘心思在埃里希的心底生根发芽,他从来都是一个过分清醒的人,然而这次在他自己刻意的忽略之中,心中的天秤一点点倾斜,似乎有什么东西的分量作为砝码,一点一点地加重了他那颗尚未看清自己的心。

    珀西的爱恋始于年少,年少的爱冲动且莽撞,轻易地爱上别人在热潮退却后理智回笼,就会发现年少之爱只能存于回忆,但埃里希并没有随着岁月变得不堪入目,这样越酿越深的爱意根本无法割舍。

    此时此刻,两个人的心在一种奇妙的状态下找到了一个诡异的平衡点,他们都不希望此刻就离开。

    “走吧,我们现在回家。”埃里希最终对珀西说。

    他没有意识到他用了“家”这个字眼,一个多么温馨又甜蜜的称谓,在他的嘴里说出来珀西仿佛看见了昙花一现。

    “好,我们回家。不知道威尔现在在家里干什么。”珀西微微翘起了嘴角,他有被这个无意间从埃里希嘴里溜出来的字眼取悦到。

    “它是个小坏蛋,真希望它没有欺负白手套爵士和吉米。”埃里希察觉到他的情绪回涨起来,忍不住也跟着弯起了嘴角。

    顺着白桦林荫下的道路,他们开车回到佩克诺农庄,一个在上个冬季修缮完毕,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现在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第33章

    珀西是在黛弗妮走后的第二天察觉到异样的。

    他突然之间发现埃里希似乎有些过分关注他了。

    其实也并没有多么突然,只是他发现埃里希比往常来得要更加体贴,他无论说什么或者做什么都总是很能够得到埃里希的及时回应,迟钝如他都能够察觉出来的关注,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虽然珀西很喜欢埃里希没有错,但在他窥视埃里希时因为埃里希同样对他也有着高度关注,那么这种场景就会变得尴尬起来。

    在第三次与埃里希双目对视以后,珀西很是心虚,轻咳一声开始转移话题:“埃里希,你要和我一起去霍金斯家的葡萄园看他们抓兔子吗?”

    他投资了霍金斯家的葡萄酒生意,那么理所当然的,葡萄酒出产的源头葡萄种植园他也有一定的份额。

    夏季正是葡萄生长的好时机,而野兔总是格外泛滥,它们四处打洞破坏葡萄藤的根系,不把它们统统抓走今年的葡萄产量一定会大大减产。

    出乎意料的是,埃里希拒绝了这个提议:“不了珀西,我今天有重要的事要到镇上去做,你可以将你的汽车借给我吗?”

    在萨默斯莱平原度过的几个月里,他一直和珀西称得上是形影不离,今天突然提出这种重要的安排让珀西觉得有点失落。

    但是埃里希的私人事务他不应该去插手,他也不应该去询问缘由,所以他只是点头同意:“可以的,你需要一份林德伯格镇的地图吗,我想你会很需要它。”

    埃里希微笑起来:“感谢你的细心,我几乎忘记了还需要地图这件事,那么也请把地图一起给我吧,我很需要它。”

    珀西并没有说什么想要陪伴埃里希一起去的话,而是把地图找出来,叮嘱了一点注意事项以后就出发去霍金斯家的葡萄种植园,他们彼此之间都是成年人了,总有一些自己的事情需要去做。

    汽车借给了埃里希,那么去葡萄种植园的路程就乘坐马车去,路途并不算格外遥远,是可以忍受乡间的土路的一点小颠簸的。

    夏季已经正式进入萨默斯莱平原,空气里的水分被阳光充分蒸发,在灼热的太阳光照底下多站一会就会感觉自己是德里纳河滩上搁浅的鱼,即将要被蒸干水分变成可以当作飞镖的锋利鱼干。

    珀西换上夏装以后依然觉得空气有些过分灼热,拉上马车车厢的窗帘才稍微好受了一点。

    借给埃里希的是没有顶篷遮蔽的敞篷汽车,他开始担心埃里希会被这样灼热的光线烧伤皮肤。

    他完全忘记了去往林德伯格方向的乡间道路有一大片白桦林作为荫蔽,只有一小段路完全暴露在阳光之下,这样的担心有点多余。

    抵达霍金斯家的葡萄种植园时,霍金斯先生和戴维斯已经早早在种植园中央的休息小屋内喝上了冰镇的葡萄酒。

    捕捉野兔这样又累又热的活计并不需要先生们亲自动手,先生们只需要喝着葡萄酒坐在阴凉的屋内闲聊,偶尔出现在屋檐下监督一下工人们的工作进度,然后就可以完美地结束这一场捕猎活动。

    “谢菲尔特先生,一路上上热坏了吧,快来喝杯葡萄酒,也有冰镇过的果汁。都是这些该死的兔子,我们才要忍受炎热担心收成,今天我们就用抓到的兔子好好烹饪一桌美味。如果克莱顿小姐还在的话,还可以用一部分兔子来做上一身皮草,这些野兔咀嚼葡萄藤有着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很适合妆点年轻小姐。”霍金斯先生热情地招呼起珀西。

    “夏季才刚刚开始,现在计划冬季的毛皮大衣还是太过早了。”珀西摘下帽子,在一旁特地空出的座椅上落座。

    “谢菲尔特先生可真是幽默!”霍金斯先生哈哈大笑,身后的男仆走上前来替他满上一大杯漂亮石榴红色的冰镇葡萄酒。

    “野兔抓捕已经开始了吗?”珀西端起酒杯尝了一口杯中的酒液,酒精味道并不算太重,可以用来解渴。

    “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种植园的工人带着貂和游隼在种植园的各个兔子洞之间钻,直到现在已经抓了有一笼兔子,都是灰色皮毛的大长条。”戴维斯用手比划起来,两只手的距离拉得老长,让珀西开始疑惑他比划的是兔子还是一架手风琴。

    “从这个窗户往外看就可以看到,霍金斯家的游隼绝对是整个萨默斯莱平原能找出的最好的兔子猎手。它们可是葡萄酒生意顺利必不可少的一环。”霍金斯先生端着酒杯,另一只手上握着一只石楠根做成的烟斗,握着烟斗的手点了一下珀西身后的那扇窗户。

    窗外是一大片被搭到架子上的粗壮葡萄藤蔓,葡萄枝叶已经延伸出了一大片绿色的荫蔽,现在是葡萄生长的关键阶段,枝叶舒展卷须疯狂抽条,再过几天就要结出小小的花苞,短暂的花期过后就会结出葡萄了。

    春季将埋藏在地下的葡萄老藤挖出来以后已经抓过一轮兔子,最近又在种植园里发现了新打的兔子洞,所以今天特地将貂和游隼都带过来重新将这些野兔再一网打尽。

    珀西端着酒站到窗边,隔着玻璃窗,他看见一只游隼以极快的速度从缠绕着茂密枝叶的葡萄架下飞起,然后一个俯冲又隐没进一片绿海中,它应该抓到兔子了。

    “谢菲尔特先生感兴趣的话,可以让工人带你一起去看看,年轻人更抗热,我就不奉陪了,我这个老家伙可没有这么好的身体。”霍金斯先生笑着说。

    其实他也没那么老,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并不显老态。

    珀西不怎么爱说客套话,他也并不需要说客套话,绅士的身份和足够的财富足以让他得到大部分人的尊重。

    所以他简单地和霍金斯先生还有戴维斯再闲聊了两句,然后就将酒杯放下重新戴回帽子,就到外面去看种植园都是怎么样抓兔子的。

    种植园内还算凉爽,大片的绿荫很好地隔绝了光线,种植园的工人就在这些阴影底下乘凉,看到他过来都站直身体和他打招呼。

    珀西点了点头,就让他们继续工作,他只是来看看到底是怎么抓兔子的。

    工人给棕白相间的安格鲁貂喂了点水,然后将它放进兔子洞口,它就会钻进去驱赶兔子,兔子在另一个洞口被驱赶出来,蹲在工人手臂的游隼飞起来,一下子就冲着兔子窜出的方向跑去。

    游隼的体型并没有比兔子大多少,所以它用爪子将兔子紧紧按压在地上,让兔子无法挣脱。

    工人小跑过去,将体型硕大的灰兔拎着耳朵提起来,兔子的耳朵是痛觉敏感地带,这样紧抓可以避免兔子往后蹬腿把人蹬伤。

    珀西看着工人递上前来的兔子,草草地在它还沾着草屑的皮毛上摸了两把,心里却是在想此时此刻埃里希在做些什么。

    ——

    埃里希刚刚抵达林德伯格镇上,他随意地将车停靠在路边,然后将折叠起来的地图打开,他要找的是一家房产交易所。

    这两天他在每天送来的报纸上看到了林德伯格镇郊区有一处房产出售,黑白照片上只拍了这处房产的正面,看上去不错,是个规整的小庄园。

    埃里希想将它买下来。

    这样重要的决定他还没有准备告诉珀西,买下这处新家就意味着他要从佩克诺农庄搬出去。

    在萨默斯莱平原添置一处房产是他本来就做好的决定,这跟珀西是否暗恋他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只是知道珀西的感情以后有点难开口。

    有一种故意逃避的感觉。

    他打算先去看看再做决定,他不可能一直住在佩克诺农庄,这样会有点奇怪。

    想要在萨默斯莱平原长久地留下来,就必须要有一处自己的房产,他可以到珀西家里去做客,也可以让珀西留在他购置的产业里做客。

    埃里希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那么一点荒谬。

    说实话,购置房产这个行为本身并没有什么太大问题,但埃里希的思想和珀西的思想并不相通。

    埃里希认为的这样完美的解决方式能够很好地缓和掉目前的关系困境,他们两个之间或许需要一点空间,需要一点距离感来冷静一下。他的确需要更多一点的私人空间来隔绝开珀西和他,时刻和珀西待在一起很影响他的思绪。

    和珀西待在一起的感觉很好,但是这让他分辨不出这到底是朋友之间的相处还是因为别的一些更加深入的原因。

    让珀西来想这件事,大概就是埃里希拒绝接触的讯号,他被拒绝得明明白白。

    房产交易所并不算大,一个交易所里只有不到十个人在工作,但这处小小的地方却几乎掌握了萨默斯莱平原所有出租或者售卖的房产。

    “您好先生,请问我们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一位经纪人迎了上来。

    “你好,我看到了报纸上的维斯塔花园正在出售,广告上说这处房产由你们交易所代为出售。”埃里希从外套内侧的口袋拿出一从报纸上裁剪的广告说。

    “当然,原来是想看维斯塔花园,请到我的办公室来,我先为您简略介绍这处房产的信息,然后您再决定要不要去看看这处花园的具体情况。”经纪人笑着请埃里希往到他的私人办公室去,他的文件夹里还有很多维斯塔花园的照片。

    埃里希点点头,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够今天就能够将这处房产敲定下来。

    他需要和珀西分开一段时间来寻求恰当的转机。

    第34章

    维斯塔花园坐落于林德伯格镇外的郊区,距离镇上大约八英里,门牌号与佩克诺农庄只差了两号,只要短暂散步十来分钟就能抵达佩克诺农庄。

    即使搬家,埃里希依然能在每天清晨与晨露一起最先抵达佩克诺农庄的玻璃窗。

    这样的距离正适合他与珀西,他需要一个这样的地方来作为他冷静思考的场所,如果他在清晨睁眼第一个想到的是珀西,那么他将不再怀疑他的心。

    经纪人和埃里希一起驱车前往维斯塔花园,这样不大不小的庄园价格不算昂贵但也不便宜,私人土地的购买从来不是一件能够节省金钱的事情,也很少有人会公开售卖土地。

    与佩克诺农庄相比,维斯塔花园要大一些,即使现在已经没有人住,外面的花园打理得依然很好,里面并没有附带家具,所以还需要埃里希额外去购置。

    维斯塔花园是栋老房子,维护得相当不错,里面的地板和壁炉都还很坚固耐用,漂亮的大理石几乎没有磨损的痕迹,墙壁上也没有裂缝,燃气管道也依然稳定工作。

    购置下来不会有额外的烦恼。

    它的价格也还算公道,埃里希能够付得起这笔钱。

    没有什么多余的意外,他很顺利地签下了这份合同,并且能够很早回到佩克诺农庄去。

    珀西还没有回来,但他给佩克诺农庄打去了电话,让汉斯太太转告埃里希,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请他到霍金斯庄园去吃晚餐。

    时间还很充裕,所以埃里希重新收拾了一下自己,然后给霍金斯庄园回个电话,告诉他们自己会在晚餐前去到。

    没有埃里希在身边,珀西其实对社交活动的兴致并不算高,很多时候他其实会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但他参与的社交活动并不算少,因为在这些社交活动里他总能零星听闻埃里希的消息,即使这些消息真假参半,他依然能够听得津津有味。

    霍金斯家葡萄种植园的捕猎活动还算有趣,忙活了将近一天他们抓到了近百只兔子,虽然种植园的面积的确很大,但经历过春季捕捉的漏网之兔仍然能够繁殖出这样大的一个族群还是很令人吃惊的。

    这些兔子一部分用来做皮草而另一部分就会送去屠宰,用香料腌制起来作为一道美味。

    不过今晚他们并不吃这个,他们要吃的是芥末兔子和用兔子做的肉冻。

    珀西在会客厅时有些坐立不安,当时间越来越接近晚餐,他内心的烦躁就会多加几分,因为他并不清楚埃里希来不来得及从林德伯格镇上回来一起共进晚餐。

    他的内心很期待,他期待能和埃里希一起做任何事。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从来没有尝过甜味的人,突然在某一天被人在唇上抹了一点蜂蜜,那点稀薄的甜足有让他原本无波澜的心泛起涟漪,他穷尽所有都会想再次尝尝那抹甜。

    珀西意识到自己现在变得很贪心,原本只是看着埃里希就已经足够,现在想要得到更多的埃里希。

    他留恋那点甜。

    正当他的坐立不安要攀登上顶峰时,埃里希的电话很及时打来,虽然不是对他说话,但是男仆走进会客厅转告霍金斯先生时,他的心情高兴得难以言喻。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他开始期待着埃里希的到来,明明他们只是在早晨分别,现在只过了短短的几个小时,但珀西却觉得,他们两个之间好像有一个漫长季度没有再见面。

    越接近晚餐的时间,珀西的心就跳动得越厉害,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埃里希。

    除了进入梦乡,埃里希从来没有离开这么久过。

    会客厅在埃里希走进来的那一刻突然变得格外明亮光彩起来,明明东西还是那些东西,人也没有变,但珀西觉得周围的一起都变得美好起来,甚至连门框上装饰着的金漆木刻知更鸟也开口歌唱起来。

    这当然是夸张的形容手法,但珀西确实有那么高兴。

    “德莱恩先生没能亲眼目睹种植园里的野兔围剿实在是有些遗憾。”霍金斯先生耸耸肩说。

    “但是能够亲口品尝也不错。”埃里希坐到珀西身边自然而然地将话接了过去。

    这样的话逗得玛丽小姐咯咯笑起来,他的余光轻轻扫了一下珀西,珀西的嘴角也微微弯起,他逗到了最想逗笑的人。

    “游隼和貂的表现都很精彩。”珀西抿了抿嘴唇说。

    “你可以将你看到的都转述给我,通过你的眼睛我也能认识到那样精彩的场景。”埃里希笑着说。

    珀西有点忍不住脸红,但是他要克制住。

    埃里希只要愿意开口哄人,他绝对能说出最甜蜜的情话,但他同时也是个表面温和但骨子里最是孤僻的人,一句话的真心和实意几乎难以辨别。

    每个人都会说社交上的场面话。

    “天气真是热极了,德莱恩先生刚从外面进来一定热坏了吧,快给德莱恩先生来一杯冰镇饮料。”玛丽小姐因为怕热一天都待在屋子里没出去过,她招手让女仆赶紧给埃里希倒一杯冰镇饮料,夏季轻薄的纱裙衣袖在她雪白的臂膀上晃动着,绸纱轻盈宝石耀眼。

    “谢谢。”埃里希朝着玛丽小姐颔首,感谢她的体贴。

    玛丽将象牙扇子展开遮住了下半张脸,随后又轻轻一下一下地在胸口前扇风,好像真的热坏了。

    珀西轻轻地撇了一眼玛丽小姐,他很难讨厌这些可爱的小姐们,她们都是些甜心,无忧无虑很愿意为别人考虑,如果他也是位小姐就好了,可以大大方方地看向埃里希,并对他说些大胆的话,害羞了还可以用扇子遮住脸,没有先生会给小姐们难堪。

    这样的想法大概很难让人理解。

    作为一名绅士拥有自己的独立财产是一件格外幸运的事,珀西却更想要一个和埃里希在一起的机会。

    欢声笑语在会客厅洋溢了好一会,直到晚餐时间到来。

    每个庄园里的厨子擅长的食谱都不一样,而霍金斯庄园的厨子在烹饪兔肉上有一手。

    因为捕捉到了许多野兔,所以餐桌上摆上来的大多数都是兔肉制品,当然也有些别的菜,单吃兔肉会显得有些寒酸。

    芥末兔子和兔肉冻是今天的特色菜,兔子泛滥的季节才能端上餐桌的特殊美味,霍金斯先生很热情地邀请珀西还有埃里希品尝。

    珀西看着餐盘里浸着淡奶油已经贴心脱了骨的兔肉有点犹豫不决,兔肉本身有一股酸腥味道,不知道芥末的加入能不能好好掩盖住这样的味道。

    埃里希吃过最难吃的军粮午餐肉罐头,味蕾还有胃囊都是铜墙铁壁打造的,餐桌上摆放的食物都是精心烹饪过的,只要不给他端上卖相极其糟糕的尸体,他都能够很从容地品尝并且点评。

    所以他先切下一块兔肉放进嘴里咀嚼,吞咽下去以后对霍金斯先生的推荐给予了肯定:“很不错的味道,霍金斯庄园的厨师很有创造力,淡奶油的味道还有芥末的辛辣味道中和在一起,兔肉也很嫩,完全没有发柴,是一道美味的餐品。”

    珀西在埃里希动作的时候也切下一块兔肉,此时也吞咽了下去:“很不错的味道。”

    他的语言要比埃里希匮乏的多,不过胜在神情真恳,即使话不算多也不显得讨厌。

    兔肉冻的颜色有些微微泛粉,里面可以清楚地看见兔肉的纤维,切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放进餐盘里,用来沾酱吃,有些偏向于辣口的味道需要冰镇葡萄酒来压下热气。

    霍金斯庄园的晚餐很令人满意,在萨默斯莱平原上,拥有大片葡萄种植园的霍金斯家绝对是最会烹饪兔肉的。

    因为埃里希随口夸赞兔肉的味道让霍金斯夫人感到脸上有光,所以他们在结束晚餐闲谈离开时,还收到了四只活兔子作为临别礼物,还有一包用于炖兔子的神秘香料,据说加了它以后炖兔子会格外美味。

    珀西来是由迪肯驾驶马车,回去的路上则是埃里希驾驶敞篷汽车。

    夜幕落下让萨默斯莱平原笼罩在深蓝色的幕帐之中,路上只有车灯的光亮以及偶尔在草丛里闪烁着的萤火虫,晚风在旷野中呼啸而来的时候很寂静,路上就只有风声,马蹄声,还有汽车引擎运作的声音。

    既寂静又热闹。

    晚风吹拂到身上有点凉,珀西忍不住紧了紧身上的外套。

    “冷吗珀西,你回到马车上去吧。”埃里希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减缓车速对他说道。

    迪肯驾驶的马车落在后面,要好一会才能追上来。

    “不,没事,还有一会就回到佩克诺农庄了。”珀西拒绝了这个提议,坐到马车上去的话就不能和埃里希说话了,他还没有冷到要躲回马车上去的地步。

    “好。珀西,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埃里希没有再多劝说,而是转头提起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情,是今天早晨你出去做的那件事吗?”珀西紧张起来,他有预感,埃里希即将要说出来的话非常重要。

    “对没错,今天早晨我到交易所去,和经纪人一起查看了维斯塔花园。它很漂亮,我已经决定买下它作为我在萨默斯莱平原的产业。”埃里希接着说道。

    “恭喜你,买到了合乎你心意的房子。”珀西感觉自己的心跳就快要停顿了,这一天终于还是要到来了。

    “谢谢,我还没有购置家具,你愿意陪我挑选一些适合它的漂亮家具吗?”埃里希问道。

    “非常乐意。”珀西几乎是咬着舌尖说出这句话的。

    他一点儿也不乐意。

    第35章

    埃里希搬去维斯塔花园的事情已经成为定局,珀西的心情很复杂。

    说实话听到这个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埃里希立即就要离他而去。

    但回过神来仔细思索片刻,他觉得购买产业这件事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

    当然这个好消息有一个前提,埃里希不是因为与某位小姐的恋爱所以才决定在这里购置产业,让他亲眼目睹这件令人伤心的事情真的是再难受不过了。

    他倾向于没有这个前提。

    埃里希要在这里长久安家,那么他们的缘分就不仅仅止步在度假时期,现在他们是邻居了,虽然没办法每时每刻都在佩克诺农庄里见到埃里希,但是还有以后的漫长岁月可以期待。

    如果埃里希选择维斯塔花园作为以后的主要居所的话。

    珀西突然之间就高兴起来,他要打电话给戴维斯,问问他认不认识从事古董家具贸易的经纪人,维塔斯花园应该需要一些可以与埃里希身份相匹配的昂贵古董家具。

    作为庆祝埃里希在萨默斯莱平原购置下产业的庆贺礼物,珀西认为可以为维斯塔花园的会客厅添置上一套漂亮的沙发茶几。

    埃里希反而没有那么着急,购置下一份产业并没有那么容易,除了签订合同以外还需要一些额外的文书手续,土地产权归属没有那么快能够经办下来,购置家具这件事可以稍微往后放一下。

    他还可以继续在佩克诺农庄生活一段不短的时间。

    晚风穿插过桦树林,树叶摩挲奏出一篇不知名乐章,珀西不用开车,所以他将脸稍微侧过去一点,可以借着夜色朦胧的掩饰去看埃里希。

    在夜色与风声里,他可以看见埃里希侧脸的轮廓,只是一个模糊的剪影,车灯只照亮了前行的路,他们笼罩在后方的黑影里,看不太清彼此的脸。

    但这是珀西可以正大光明地偷看的好机会,埃里希认真开车,夜晚驾驶汽车总是要目视前方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道路上,因此这样的偷看比以往更不容易被察觉到。

    埃里希还是察觉到了。

    珀西的目光像一层轻薄的纱,轻轻地覆盖在他的脸侧,这样的目光即使再轻薄,也会有重量,他总是很敏锐,能够在目视前方的时候仍能将一小部分注意力放在珀西身上。

    又抓住了。

    埃里希并没有将目光转回去看着珀西,因为珀西能够做出这样目视的行为,一定是鼓足了勇气,如果他将目光对视回去那么他就会收获到一个满脸通红的珀西,并且说话时的目光还会不自觉躲闪。

    珀西在即将抵达佩克诺农庄时收回了目光,他并没有发现埃里希是故意不将头扭过来的,他开始有点担心埃里希一直僵直着脖子正视前方明天会不会肌肉酸痛。

    这样的想法有点像个笨蛋,要是让埃里希知道他一定会哭笑不得,不过珀西没有说,所以埃里希暂时还不知道他有点傻得可爱。

    第二天早晨汉斯太太来时给他们带来了一小筐树莓,夏季刚刚开始就是树莓成熟的季节,这是汉斯家的几个小孩子昨天从森林里采摘的,米娅和露西还记得珀西请她们吃水果蛋糕的事情,所以特地拜托妈妈一定要将好吃的树莓送给谢菲尔特先生。

    “谢谢你汉斯太太,这是一份特别的礼物。也请帮我感谢米娅和露西,谢谢她们还记得我。”珀西收下这份来自两位小朋友的礼物,并且打算添加进沙拉里增加风味。

    “在森林里采摘树莓吗,她们还都是小女孩,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埃里希多问了一句。

    “不会的德莱恩先生,并不只是我的女儿们,还有别的乡下孩子,只是在森林边缘是没关系的。”汉斯太太回答说道。

    埃里希若有所思,珀西看着他,觉得下一刻他就会说出什么话来安排好今天一天的活动,埃里希似乎对这筐树莓的来源很感兴趣的样子。

    “如果可以的话,可不可以请你的女儿们也带我们一起到森林里去闲逛一下?珀西,你愿意今天到森林里去散散步吗?”前半段话是对汉斯太太说的,而后半句话埃里希将目光转向了珀西,眼神里蔓延开的笑意一下子就将他淹没进去。

    珀西知道埃里希肯定也想去森林里面摘树莓了,埃里希在有时候脑子里的想法就是会很奇怪,灵魂里的孩子偶尔会冒出来捣蛋一下。

    他猜想着或许是童年缺失所产生的补偿性行为,在埃里希为数不多的关于童年叙述部分可以拼凑出一个被强行装进大人模具里的孤独孩童形象。

    “当然可以,森林的树荫会驱散炎热,因此偶尔散步一次也无妨。”他没有拒绝,他总是没有办法拒绝埃里希。

    “我得要回去看看她们今天要干什么,如果她们有空闲的话会很乐意到森林里去的。”汉斯太太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在汉斯家每个有劳动能力的孩子都要帮着干一点家里的家务活,要养活这么多张嘴可不容易,除了走路还不稳当的小宝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

    “那么就拜托你了汉斯太太,如果她们有空闲的话,我们下午两点在佩克诺农庄的门口见。”埃里希看了一眼时钟说。

    距离下午两点还有好几个小时,足够汉斯太太忙完佩克诺农庄的活计然后回去通知她的女儿们。

    珀西将那一小筐树莓倒出来,它们是漂亮的玫红色,形状饱满中间的蒂摘掉以后像个凹进去的小蜂窝,样子可爱极了,洗干净以后将作为午餐之一端上餐桌。

    挂钟的时针缓慢行走着,时间在它的步履里流逝,很快就到了约定的下午两点钟。

    米娅和露西干完了家里的活,提着小篮子朝着佩克诺农庄走去,不只有她们,还有其他乡下孩子,也一起朝着佩克诺农庄走来,他们也要到森林里去,作为伙伴理所当然地也跟在米娅和露西身边。

    “米娅,听说谢菲尔特先生是个脾气古怪的单身汉,他会允许我们踩上他的草坪吗?”一个乡下孩子问米娅说。

    这些都是附近村庄里的孩子,从来没有见过珀西和埃里希,也只是隐约从自家大人的嘴里听说萨默斯莱平原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们的一些零星消息。

    “卢卡斯,谢菲尔特先生一点儿也不奇怪,当然不会介意我们踩上他的草坪。并且他是个非常好的人,不仅雇佣我们家工作,还请我们吃水果蛋糕,上面都是奶油,甜甜的,里面还有水果夹心。”米娅昂起头,她可不允许别的孩子说珀西的“坏话”,谢菲尔特先生可是个大好人。

    周围的孩子都咽了一口口水,虽然平时家里都能吃饱饭,但是奶油蛋糕这样的香甜点心在孩子们的心目中是非常珍贵的,一年里可没有多少次吃到这样香甜蓬松点心的机会。

    一群孩子很快就走到了佩克诺农庄,这样干净漂亮的洋房和他们住的低矮农舍一点也不一样,篱笆把孩子们挡在门外,只有米娅和露西鼓足勇气能够穿过修剪整齐的草坪去按响门铃。

    威尔听到门铃声从地毯上噌的一下站起,摇晃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它现在是一只半大的小狗,身量和体重都大得惊人,像枚小炮弹,撞到人的身上会挺疼的。

    “威尔。”埃里希低低地喝了一声,威尔放缓了脚步,转过来朝着珀西摇头晃脑,小狗也知道谁才是这间屋子的真正主人。

    “埃里希。”珀西叫着埃里希的名字,有些稍稍拖长了调子,威尔立即就甩着尾巴凑近他的身边。

    埃里希无奈地摆摆手,起身到走廊上去开门。

    第36章

    “日安,德莱恩先生。”米娅抬头和埃里希打招呼,神情没有上次来那么拘谨,但她还是很紧张,“妈妈说先生们想去森林散步。”

    “是的,要进来坐坐吗,外面的孩子是不是你们的朋友?”埃里希笑起来,他的目光越过篱笆,几个向佩克诺农庄内探头的小脑袋嗖的一下就藏在了篱笆后面。

    “他们都是村里的孩子。我们在外面等就好了,我相信先生们会很快的。”米娅摇摇头,她怕在里面待得太久篱笆外的玩伴们都跑光了。

    珀西往窗外望了一眼,他也看见篱笆外的那几个毛绒绒的小脑袋,就跟几朵长在篱笆后面的害羞蘑菇似的,很好奇佩克诺农庄却又不敢踏进这里半步。

    不能让外面的孩子们等他们太久,珀西赶紧拿起外套,经过摆放在桌上的糖果罐时顺手抓了一把糖果,小孩子都喜欢甜食,他想他们会高兴的。

    埃里希已经准备好了,他把威尔叫出来,随意拍打了两下它身上蓬松的毛发,待会它要和他们一起到森林里去散步。

    “谢菲尔特先生!”米娅看见珀西走出来立刻高兴地打招呼,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怕德莱恩先生,见到谢菲尔特先生会比德莱恩先生放松得多。

    “你们好。”珀西向米娅和露西打招呼,并一人分了两颗被漂亮塑料纸包裹着的糖果。

    “谢谢先生!”米娅将糖果放在贴身的衣兜里放好,带回家里泡成糖水可以大家一起喝,这样漂亮的糖果她想所有人一起尝。

    露西年纪小显然更经不住诱惑,咽了一口口水以后将糖纸剥开,奶白色的糖块放进嘴里,糖纸被珍惜地舔舔然后折叠起来和另一颗糖一起放进口袋。

    珀西看着米娅和露西对糖果珍惜的样子,又再给了她们一颗糖。

    篱笆外面的孩子大胆又害羞,看见他和埃里希走出来飞快地一哄而散,但相隔没有几秒钟又凑上前来。

    珀西和埃里希都不怎么在村子里出现,看起来又不是凶巴巴的大人,好奇心让这些孩子们再次靠近。

    小孩子都喜欢大孩子,大孩子往往又向往大人,珀西和埃里希这样的大人让这群孩子忍不住靠近,在他们小小的心灵里或许也想要成为像他们这样的大人。

    “请你们吃糖。”珀西将口袋里的糖拿出来给围着他们的这些孩子分,那些被太阳晒得黑黑的小脸蛋都害羞起来了。

    乡下的孩子们光着脚踩泥巴,衣服上面虽然有补丁但都洗得干干净净,但他们平常帮家里干家务活,又或者在原野上撒欢,小手黑黑的指甲缝里有泥土,大一点的孩子已经在衣服上擦手了,他们不好意思把脏脏的手伸出来。

    珀西将口袋里的糖果放到这些带有薄茧擦得不太干净的手心,一声声谢谢飞进了他的耳朵里,从这一刻开始他就变成孩子们眼中的“大好人”谢菲尔特先生了。

    “谢谢。”突兀的熟悉声音从他的侧后方传来,他回过头去看却是挑着眉冲他笑的埃里希。

    “你也要吃糖吗?”珀西有点踌躇,这样的埃里希有点幼稚,他不确定是是开玩笑还是真的要糖吃的意思。

    “当然。”埃里希朝珀西眨了眨眼睛。

    好吧,看来埃里希真的想吃糖。

    珀西心里有点小高兴,将口袋里仅剩的三颗奶糖全部都掏了出来,他想要将所有的糖果都给埃里希。

    但是在即将要送出去的时候他又改变了主意,拢住的手指微微张开,只让两颗糖落入了埃里希的掌心,他也想尝尝和埃里希一样的甜。

    “克莱顿小姐的糖罐还没吃完。”埃里希捏住了糖纸,轻轻一撕就把里面的糖块剥出来,唇一抿就将糖抿进嘴里。

    佩克诺农庄的糖罐里原本只盛满了空气,在黛弗妮到来的时候往里面塞满了她随手从百货商场买来的糖。

    “一个单身汉独自一人生活真的很缺乏生活情趣。珀西,我没有想到你竟然和其他邋遢单身汉一样……”黛弗妮的话仿佛还回荡在耳边,语气里带有非常强烈的痛心,仿佛糖罐里没有糖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一样。

    珀西笑了起来,他想起黛弗妮那天边往糖罐里塞糖边谴责他的邋遢的时候的表情就格外想笑。

    “黛弗妮留下的糖能吃到下个春季,除了糖罐里的,厨房里的橱柜里还有两罐什锦水果糖。她大概没有考虑过它们的保质期,只是希望佩克诺农庄的糖罐里一年四季都会有糖。”他说道。

    “这是你喜欢的味道吗珀西,克莱顿小姐很了解你,她带来的糖果也绝对会是你会喜欢的口味。”埃里希把奶糖顶在左边的腮帮子里,然后和珀西说话。

    “是小时候很喜欢的味道,这家糖果工厂还没倒闭,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珀西忍住不将目光落在埃里希微微鼓起一点小弧度的腮边,一个英挺的成年男子不加掩饰地在口腔里含着一颗糖怎么看怎么奇怪。

    “希望它可以一直长久地开下去。”埃里希说。

    他的目光将珀西包裹起来,不知道是在说那家糖果工厂,还是带有一些别的什么意味,这样的目光让珀西忍不住别开眼睛。

    他躲避着埃里希的目光,低头剥开糖纸,乳白色的糖块被包裹性柔软的口腔,浓郁的牛奶味道在味蕾上扩散开来,奶糖在此时此刻就好像黏稠的糖浆,一下子就粘住了他的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了。

    米娅和露西走在前面,森林的位置并不远,像她们这样的孩子只需要走不够二十分钟就能抵达森林边缘。

    对于珀西和埃里希这样的成年人来说速度就更快了。

    这片森林没有名字,它们的年纪与汉诺威山一样,在林德伯格镇还没有建立的时候就已经生长在这里了,往上看是茂密的树冠,彼此快要挨蹭到一起的时候就会留出一条缝隙,光就从这些裂缝里倾泻下来,让底下低矮的灌木也能够好好光合作用长成一片新绿。

    树莓就生长在这些灌木丛里,通常只有孩子们会来寻找这些来自夏季的馈赠,大人们的时间在田野,在炉灶,在牲畜棚里,无暇顾及这些并不能填饱肚子的小玩意。

    森林里有小路,经常踩过的地方杂草生长得格外缓慢,只要不深入森林深处,只在外围打转这里都是安全的。

    威尔追逐着蝴蝶往灌木丛里钻,珀西和埃里希并肩走着,在这一片葱茏中散步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

    孩子们都四散开来了,他们并没有因为身边有这样两位先生而放弃自己手头上的事,一个下午的时间他们能在灌木丛里收集到小半筐树莓,运气比较好的时候还有可能会摸到野鸡的蛋。

    “谢菲尔特先生,德莱恩先生,你们沿着小路在这附近逛逛就好了,不要走到森林里面去,只有经验丰富的老猎人才能够进入森林深处。妈妈说过森林里的熊会吃小孩。”米娅一脸严肃地说。

    “谢谢你米娅,我们会记住的。”珀西轻轻点头。

    埃里希的目光落在珀西的脸上,那样轻柔的表情他在很多时候都见到过,对黛弗妮,对汉斯太太,对米娅……唯独很少对他。

    珀西太过在乎他,脸上的表情多数时候都很紧绷,好像每做出一个表情都要经过思考和斟酌,就连笑也笑得拘谨,害羞脸红时的表情会更真实。

    “埃里希?”珀西的语气略带疑问,他发现最近埃里希走神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已经几乎到了随时随地的地步。

    “嗯?”埃里希从容地将目光转移到珀西的脸上,假装刚刚回过神来。

    人品过硬的好处就是当你做出一些鬼祟事情的时候没有人会怀疑你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所以即使埃里希有偷窥的嫌疑,还是能够很轻易就蒙混过关。

    珀西实在是问不出口埃里希走神是在想什么,最终摇摇头说:“没事。”

    埃里希轻松蒙混过关。

    大概是珀西太好糊弄,一种愧疚之情在埃里希的心底油然而生,他想他好像对珀西太过分了。

    珀西没有留意埃里希,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周边的灌木丛里。

    他没有忘记埃里希想要进行这次午后散步的原因是想要亲手采摘红树莓,虽然没有语言能够证实是出于这样的目的,但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够吸引埃里希午后到森林里去散步。

    作为暗恋者而言,珀西的行为有点不太及格,他既猜不透埃里希的心思又不太能够做出近乎谄媚的追求行为。但作为珀西而言,他在埃里希的心目中可以打九十九分,扣掉一分是因为完美的事物总是容易逝去,他希望珀西能存在得久一点。

    虽然这样说有点奇怪,埃里希认为一个人身上的美好品格逝去也就意味着这个人身上的某一部分“死去”,一个名字后面代表的人也会随之改变,他很难适应这种改变。

    “埃里希,看这里。”珀西的低头搜寻很快就有了结果,不过并不是粉红色的树莓,而是生长在杂草中的一丛蘑菇。

    “是毒蘑菇,颜色鲜艳的蘑菇大多数都有毒。”埃里希顺着珀西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的是像平口小盏形状的蘑菇,除了伞柄是浅黄色的以外,其余地方都是亮橙色。

    “我在书里见过这样形状颜色的蘑菇,但是不太记得它的名字了。”珀西皱起眉,思索片刻以后他彻底放弃思考。

    “亲爱的珀西,你不是植物学家,所以你可以将你的表情再放松一点。那是树莓吗?”埃里希安慰的话拐了个弯,他看见下面的小坡上杂乱的一堆不知名植物中间有几点隐隐约约的红色。

    他的视力很好,生长在森林里的植物不止一个品类,大家都乱七八杂地长在一起,不平坦的地形增加了靠近的难度,花了一点时间走进一看果然是还没完全熟透的树莓,只露了一点枝叶就被注意到了。

    “小心脚下的青苔。”埃里希跨过一截倒塌的树干,转过身去伸手拉珀西。

    珀西觉得自己不需要帮助,但是出于一种想要和埃里希靠近的隐秘心思,他将手放进了埃里希的手心,借力跨过这段并不算很宽的树干,然后稳稳站在下去。

    埃里希的指腹有薄茧,这是常年握枪的枪茧,从掌心到食指指腹都很粗糙,磨得人手心发痒。

    珀西自己的手只有食指和拇指的一点点因为书写而生起的茧,和埃里希对比起来显然少了很多磨难。

    手心的接触时间其实很短,一下子就松开手来,埃里希继续往前走向那丛树莓,珀西手指蜷缩握紧了自己的掌心,在回忆着刚刚埃里希手上短暂的温度。

    “这些树莓应该很甜。”埃里希下了一个这样的定论。

    因为完全成熟的红艳树莓上有被鸟啄食的痕迹,如果野果太过酸涩,那么鸟儿们是不会愿意吃的。

    “好多没成熟,这里还有一点剩下的,米娅和露西在哪儿?”珀西也凑上去看,树莓丛里一簇簇的树莓只有尖端的几颗是完全成熟的,除去被鸟儿吃掉的部分,还能摘下一小把。

    “可以装在手帕里带给她们。”埃里希环顾四周,发现他们好像走得有点偏了,能听见孩子们的嬉闹声,但是却看不到任何一个孩子的身影。

    不过这里还是在森林的外围,他们不至于会迷路。

    珀西从口袋里翻出手帕,刚一拿出来手就僵持住了,因为这条手帕是埃里希的。

    那是埃里希送给他珐琅鸟雀八音盒时包裹着的那条绣有玫瑰的手帕,埃里希忘记将它收回去了,出于私心他并没有提醒埃里希这件事,而是将它私藏了下来。

    这样的尴尬事情原本不会发生,而是他将手帕给汉斯太太清洗,汉斯太太将它放进了收纳盒里,他今天换上出门的服装时又顺手将它放进了口袋里。

    如果让埃里希发现……

    珀西不敢想象会有怎样尴尬的后果,只能紧紧地按住玫瑰花纹,在心里祈祷埃里希并不会注意到这件事。

    但是他突然变得紧张的神情立刻就出卖了他,埃里希一眼就看出来他在极力掩饰着什么,但是他假装不知道。

    他从自己的口袋里也拿出一张手帕,眼神从珀西的脸上转移到了攥紧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关节都有些发白,抓得手底下的手帕起了好几条皱褶。

    埃里希知道珀西在紧张些什么了。

    手帕是私人物品,有些小姐会将自己的手帕赠予情人,上面精心喷洒的香水气味会逗留很久,将手帕递到鼻尖轻嗅就能闻见属于小姐身上的芬芳。

    一个男人私藏着另一个男人的手帕,是要用来做什么呢,也会像思念着小姐的怀抱那样思念着另一个男人吗?埃里希被这样的类比弄得有些哭笑不得。

    珀西不应该拿走他的手帕,他可以送给珀西更好的东西,一张手帕有些太过单薄了。

    他不想揭穿珀西,就像珀西总是愿意给他台阶下一样,他不想珀西感到难堪:“用我的就好了,这里成熟的树莓实在是太少了,不需要两张手帕这样多。”

    珀西听到这样的话并没有放松下来,正相反他此时此刻的警觉达到了顶峰。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到了埃里希的脸上,他怕埃里希又再次发现他的小秘密。

    埃里希坦然回望着,他很少会回避别人的目光,就如同他一直对外展示的正直形象一样,整个人都存在于光明之下,似乎天生就让人信服。

    这样坦然的回望给了珀西一点安慰,埃里希好像并没有发现,而是抖开自己的手帕准备亲手采摘一点新鲜树莓。

    “好的。”珀西将手帕塞回口袋,他绝对不会将这张手帕再拿出来,它应该要待在枕头底下,而不是出现在埃里希的面前。

    因为受到了这一点小小的惊吓,珀西在采摘树莓的时候一点都不上心,连着摘下几颗白里透粉的树莓以后埃里希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

    珀西低头一看顿时忍不住脸红起来:“很抱歉,我实在太不细心了。”

    埃里希没忍住生起逗弄珀西的坏心思,他故意将那几个没有成熟的酸涩树莓挑出来:“作为一点小惩罚,你要来尝一个吗珀西?”

    他只是想逗逗珀西,并没有真的要他吃下去的意思。

    珀西红着脸,他觉得自己心不在焉地有点太过分了,这样的小惩罚相比起来就微不足道,于是伸手拿过了一个粉白色的酸涩树莓。

    埃里希挑了一下眉,珀西没听出他的揶揄意思,但是现在他真的坏心眼地想看珀西被酸到皱眉的表情了。

    珀西用指腹轻轻抚干净了树莓表面看不见的灰尘,犹豫着张开嘴,他的动作有些缓慢,因为心里已经在想象着即将在味蕾上迸出的酸涩味道,所以企图用慢动作来减缓那一瞬的到来。

    埃里希很清晰地看见珀西有些苍白的唇瓣分开,粉白色的树莓被含进唇齿之间,雪白的齿与淡红的舌,如同含下一枚禁果,唇瓣闭合以后轻微颤抖起来。

    他想象着酸涩的树莓在唇齿之间轻碰,轻薄的果皮只要被轻轻一嗑就会流出淡粉色的汁液,湿润的舌会描摹树莓的形状,然后将它推到牙齿中间,咀嚼,汁液四溅。

    珀西尝到了未完全成熟的酸涩味道,眉头皱起,这样的树莓真的太不适合入口了。

    “将它吐掉吧。抱歉,我的玩笑实在是太过分了,吃颗糖。”埃里希将口袋里的糖递过去,并贴心地剥开了糖纸。

    “没关系。”珀西偏过头去将树莓吞咽了下去,再转过头来眉头还是有些蹙起,的确是酸得有些过分了。

    将埃里希递过来的糖块含进嘴里才好受了那么一点。

    “走吧,我们回去找米娅她们。”埃里希没有继续采摘的兴致了,他现在想离开这里。

    珀西点点头,然后走快两步走在了埃里希前面,这次他想做将埃里希从坡底拉上来的人,虽然埃里希似乎并不需要这样的帮助。

    埃里希在珀西转过身去的时候,将那几颗酸涩的树莓放进嘴里,树莓在唇齿之间滚动,咀嚼,酸涩得牙齿酸软。

    但他的眉头都没有皱起一下,只是任由这些汁液缓缓流过喉管直达胃部。

    如果珀西此时此刻回头看一眼,他就会立刻发现埃里希的目光正紧紧盯在他的后背,如同一场攻城略地的强势侵占。

    第37章

    午后的森林散步很快就结束了,树莓丛就这么多,而孩子们在树莓成熟期几乎每天都要来采摘,每人分一点就不怎么多了。

    “谢菲尔特先生,德莱恩先生,我想邀请你们到我们的农舍去品尝蕾拉姐姐烤的树莓派。”米娅提着篮子,神情有些紧张,两位先生会喜欢来自农舍简陋厨房里的食物吗,她的心情格外忐忑。

    “感谢你的邀请,我非常愿意,不会打扰到你们吧?”珀西有点惊讶,汉斯太太有时候会给佩克诺农庄送一些她亲手做的点心,但邀请他到农舍去还是第一次。

    “当然不会!谢菲尔特先生能来大家都会很高兴的!”米娅的脸上挂上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她是真心希望珀西能够光临她们的农舍,今天中午汉斯太太结束在佩克诺农庄的工作时又带回了谢菲尔特先生送的一大块奶酪。

    她们总是能因为谢菲尔特先生吃到一点别的食物,而不仅仅是炖豆子配黑麦面包。在汉斯家的餐桌上,鱼肉是经常能吃到的,每人大概分两三口的分量,肉铺离农舍远其他肉类就很少吃,每买一次就做成耐储存的熏肉。这样的食谱绝大部分原因是他们家没钱。

    家里一共九张嘴,炖豆子和黑麦面包管够就不错了。

    “现在正好是下午茶的时间,蕾拉已经在厨房烤树莓派了吗,如果还没做好我们可以先回佩克诺农庄休息一下。”埃里希说。

    在主人家手忙脚乱的时候前去做客是一件不太礼貌的事情,等蕾拉把树莓派做好他们再登门才是明智之举。

    米娅显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她有些窘迫地抓住围裙的裙边,她们家很少请人做客,所以忘记叮嘱她注意时间这件事了。

    “不知道呢德莱恩先生。待会我和露西先回家,等蕾拉姐姐做好了树莓派我再到佩克诺农庄通知先生们。”她很快就想好了解决办法。

    “很期待树莓派的味道。”埃里希笑着对米娅说。

    回去的路上米娅和露西走得格外快,几乎是飞奔着向农舍的方向跑去,她们实在很担心第一次请谢菲尔特先生到家里去做客的事情会搞砸。

    “亲爱的珀西,你在萨默斯莱平原很受欢迎。”埃里希对珀西说。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那双如旷野之上澄明穹顶的蓝眼睛注视着珀西,珀西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笼罩起来了,埃里希的温柔里面多了点别的什么意味,他看不懂那样的情绪。

    “你才是真正受欢迎的那位。沃德家还有霍金斯家,米勒先生也……”珀西很认真地给埃里希细数着他受欢迎的证据,这样的行为有点傻气,逗得埃里希哈哈大笑。

    “够了够了,珀西。要是这样算的话,你提到的那些先生小姐们也都很喜欢你,我上次还看见米勒小姐和你搭话,霍金斯先生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你的身上,汉斯家的孩子们显然更喜欢你,所以在受欢迎这个项目上,你才是冠军。”埃里希也同样认真地纠正爱珀西。

    在不知不觉间埃里希也有点被珀西带偏了,珀西在某些话题上总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再就这个谁最受欢迎的话题谈论下去就太傻了,两个人迅速结束掉了这个话题。

    回到佩克诺农庄以后他们先换下了在森林里散步的外出服,还有将威尔清理干净,它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沾了一身的毛刺,珀西不认识这种植物的品种,它大概是选错传播种子的携带对象了,佩克诺农庄可不是让野生植物生长的地方。

    “用手清理太慢了,我去拿个马刷。”埃里希看珀西挑了一会威尔身上的毛刺以后出声让他停了下来。

    “还要给威尔洗个澡,我感觉它有点臭了。”珀西抽了抽鼻子,确定异味来自面前对他摇尾巴的威尔。

    “嗯,的确是有点。”埃里希在他的身后俯身,薄荷须后水最后一点未散的余味随着贴近的动作笼罩下来,这点若有若无的气味编织出了一张网,密不透风地将他盖了起来。

    珀西僵直着脊背不敢有多余的动作,埃里希贴得太近了,这样的动作只要他向后稍稍一靠,他的背部就能立刻贴上埃里希的胸膛。

    埃里希的俯身只维持了片刻,他伸出手来翻了一下威尔的耳朵,然后直起身体,他在珀西身后的逗留就像一阵风,来得快走得也快,弄得珀西有点心神不宁。

    他怀疑埃里希是故意的,但是埃里希坦然的神色却又否决了他的想法。

    埃里希的确是故意的。

    蹲在地上的珀西露出柔软的发顶和一截白皙的后颈,他有点忍不住俯身下去,借着抚摸威尔的动作,掩饰自己感受珀西身上的气息的另一个真正目的。

    这显然很不符合一位正直绅士的做派,埃里希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行为可以说是不知廉耻,他是爱上珀西了吗,还是面对一个称得上是喜欢的人的暗恋而感到沾沾自喜所以居高临下施与一种轻浮的流连,埃里希猛然意识到自己对珀西产生了一种极为不正当的占有欲。

    想占有,想圈禁。

    这样的心思极快地流窜过埃里希的脑海,他很快转身到工具间里面翻找马刷,留下珀西一个人在门廊里心绪紊乱。

    珀西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和埃里希实在是相处得太久了,不仅以往的所有思慕都被一一填饱,已经饱足到了胡思乱想的地步,他总觉得埃里希变得有点奇怪,虽然往常埃里希也会和他靠近,这并没有超越社交礼仪的距离,但是就是哪里有点奇怪。

    大概是因为埃里希即将要搬到维斯塔花园所有他内心的爱火愈燃愈烈了吧。

    毕竟埃里希喜欢上他的可能性比萨默斯莱平原夏季下冰雹的可能性还要低,同性恋这件事摆到社会上的任何阶层来说都是一桩丑事,没有人会牺牲自己的名誉与一名同性相恋,只有猎奇的人在无聊至极才会尝试同性的躯体。

    埃里希很快就找到马刷返回门廊,珀西将自己的心情收拾得差不多,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让埃里希再次看透。

    无知无觉的人总是最幸福的,珀西虽然一直处在患得患失的情绪之中,但是并不知道自己的所有暗恋行为都被看穿在眼底,这种虚假的幸福感就还能保持得更久一点。

    米娅很快就再次出现在佩克诺农庄的草坪上,篮子里放着还在冒热气的树莓派。

    农舍实在是太过简陋了,连一套完整的茶具都找不出来,之前的邀请实在是太不妥当了。

    她磕磕绊绊地向珀西和埃里希道歉,差点想扔下篮子就立刻跑掉。

    珀西让她进来坐一会,米娅拒绝掉了,他只好将篮子提进厨房将里面的树莓派放下,然后顺手将橱柜里的一包水果糖放了进去,佩克诺农庄里几乎没人吃糖,与其让这些糖果在糖罐里放到变质,不如送给爱吃糖的孩子们。

    埃里希给威尔梳完毛,珀西泡好了茶将树莓派切开端到茶桌上去,灿烂的阳光透过打开的玻璃窗倾斜到蕾丝桌布上,桌上的器皿被照得闪闪发光。

    这样的午后对于心思各异的两人来说是很好的缓冲,只要喝上茶品尝树莓派,就可以把那些不解都咀嚼吞到胃里去,食物就是最好的安定剂,只要谈论食物就没有多余的话要讲。

    接下来的几天都在装点维斯塔花园里度过,珀西开车和埃里希跑遍了大半个林德伯格镇,屋内的装潢和家具在时间的流失下被一点一点聚拢,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新家。

    埃里希作为德莱恩家族的次子,手里父辈给到的资源很有限,他不是德莱恩家族产业的继承人,分到的财产分量比出嫁的姐姐还少,现在手里可以调动的资金来源于军队的服役以及外祖母那边的财产的继承,花费在维斯塔花园以后就购置不起其余的产业了。

    珀西并不知道这件事,如果知道的话他应该会格外高兴,这几乎意味着埃里希往后的余生都要定居在维斯塔花园里。

    按照遗产继承来说,埃里希的父亲去世后爵位还有名下所有产业都是留给他的哥哥安格斯的,虽然埃里希仍能够居住在哥哥的庄园里,但迟早也会置办自己的产业搬出去。

    珀西是幸运而又不幸的,他是父母的长子天然继承了所有的财产,但父母过早去世让这些财产的继承并没有那么地令他欢喜。

    埃里希购置产业的消息并没有隐瞒家人,拍回去的电报很快收到了全家的回音。

    其中已经出嫁的姐姐萨琳娜夫人表示过几天会带着一双儿女前往装修好的维斯塔花园度假,她由衷地希望埃里希选择的是一处适合他居住的产业,她将亲自来给埃里希做一些有利于舒适生活的建设性指导。

    埃里希收到信以后思索了一下,抓紧装修进度,好在姐姐萨琳娜和侄子侄女到来之前搬到维斯塔花园里去。

    说实话萨琳娜是个非常挑剔的贵族女子,在任何时刻都铭记自己的贵族身份,她的到来必定会在维斯塔花园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他感到十分忧虑。

    珀西看着埃里希收到信后的表情不由得为他担心,他觉得德莱恩家的氛围相比于他和多蒂姑妈一家的相处来说更多了几分隔阂,亲人之间的温情似乎格外吝啬。

    但愿那只是他的错觉。

    第38章

    萨琳娜夫人是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抵达维斯塔花园的。

    过于炎热的天气其实不太适宜在平原度假,阳光普照的天气应该前往高山或者海滨度假,但是为了这个离家多年缺乏贵族修养的弟弟,萨琳娜夫人还是不辞辛苦专程前往萨默斯莱平原。

    埃里希在姐姐萨琳娜夫人到来的前一天搬到维斯塔花园,不出所料,这一晚他失眠了。

    偌大的维斯塔花园里静悄悄的,新雇佣来的仆役已经在仆人房里休息,夜已经很深,星星攀登到了天幕的最高处, 第二天早晨的太阳还未升起,埃里希已经开始想念珀西。

    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加缺乏耐心。

    萨默斯莱平原夏季的夜晚开始燥热,埃里希起身走到露台上,这里缺少了一株高大的玫瑰,虽然花期已经逝去,但是他仍然很钟意那个能够远眺群山的小露台。

    维斯塔花园的露台更大,居高临下可以看见精心打理过的花园,但却没有让他产生足够的喜欢。

    埃里希仰头望了一眼夜空,然后在心里低低叹了一口气。

    他很罕见地因为一件事而犹豫不决。

    他想他应该是爱上珀西了。

    但是爱情并不是埃里希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更何况是对同性产生的爱情。

    绅士与小姐之间的结合除了爱情以外更多的考量其实是金钱与利益,绅士需要一位体面的妻子操持家务,而小姐们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终身。

    结成家庭以后各自有情妇和情夫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埃里希很认真地思考起他对珀西的爱意,他不需要一位妻子,不够喜欢孩子,也有足够的金钱,对所谓的名誉也并没有很在乎。

    利弊不需要衡量,并没有什么阻碍着他去爱珀西。

    但是珀西是什么想法呢?埃里希认为珀西并不一定会接受他的爱意。

    时间回到萨琳娜夫人到来的午后,珀西也来到维斯塔花园帮忙招待客人。

    说招待其实有点不对,更准确来说是为了避免冷场所以需要珀西的帮助。

    珀西并不认为自己能做到暖场的作用,但是见不到埃里希会让他觉得有点难过,所以还是接受了在维斯塔花园暂住的提议。

    他尚未知道只是短短的一个晚上,埃里希思索了许多,不过要是知道了也未必就是一件好事,他并不愿意埃里希接受他的感情。

    人就是这么奇怪,在没有得到之前患得患失,在即将要得到时却畏缩不前。

    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一点,埃里希并没有对珀西表现出什么,他们还是照常相处。

    “埃里希,你选择在这样一个交通闭塞的乡下地方购置产业,是令我最意象不到的。”萨琳娜夫人从马车上下来就皱起眉,她对萨默斯莱平原相当不满意,这里既不时髦也没有一应俱全的娱乐消遣去处,住在乡下对她来说相当难受。

    “你不认为这里的风景很优美吗萨琳娜。”埃里希说。

    “还可以吧,不过夏季还是太炎热了。”萨琳娜没有再多说,而是朝着屋里走去。

    她是名极其体面的贵妇人,无法忍受带着长途旅行的风尘仆仆站在屋外说话,她想要赶紧进屋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装,收拾干净以后才有心情喝茶说话。

    珀西已经和她打过招呼,萨琳娜夫人的态度算不上友好但也不缺乏礼貌,只是稍微介绍了一下姓名就没有后话,她并不热衷于了解珀西。

    这次长途旅行还有两个孩子也一起跟来了,分别是八岁的侄女欧若拉和六岁的侄子科林,萨琳娜不仅带来了贴身侍女还有孩子们的保姆和家庭女教师,维斯塔花园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埃里希舅舅,我想喝果汁。”欧若拉站在埃里希身前,仰起头对他轻声细气地说。

    “橙汁怎么样,不喜欢的话还有苹果汁。”埃里希俯下身,伸手摸了摸她脑袋后面系着的蝴蝶结。

    “喝橙汁,谢谢埃里希舅舅。”欧若拉眨着漂亮的蓝眼睛,她是个文静甜美的小女孩,和萨琳娜夫人小时候相比显得比较没脾气。

    “谢菲尔特叔叔,你是舅舅的好朋友吗?你是不是也是一名绅士。”科林要活泼许多,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瞄准了珀西,选择了他作为接下来度假时间的新伙伴。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是的,我是一名绅士,但做不到像你的舅舅那样优秀。”珀西回答着科林的问题,眼睛却看向埃里希。

    “请原谅珀西,我并不认同你的观点,我并没有那么优秀,只是在你的眼中我的缺点统统都被忽视掉了。”埃里希笑起来,只要他愿意哄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情话般动听。

    这样的话足够珀西脸红。

    科林只有五岁,相当之不理解大人之间虚伪的语言,珀西和埃里希之间的对话有点相互奉承的意思,但是他听不出来:“所以舅舅和叔叔都是不优秀的绅士?”

    小小的科林世界观崩塌了一瞬。

    埃里希笑得不行,像抓小鸡一样将他拎起来夹在胳膊底下,吓得他嗷呜一声叫了出来。

    萨琳娜夫人已经上楼,没人救得了他,他被埃里希一路夹着走进会客厅,手脚挣扎不停又觉得怕又觉得好玩。

    欧若拉的家庭女教师琳达牵起她的手,朝着珀西腼腆一笑以后也跟着一起进去,维斯塔花园门口的欢迎仪式总算结束,仆人们可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不必站在外面晒太阳了。

    珀西也走进会客厅,看埃里希送给他的侄子侄女们礼物,然后欧若拉和科林拆开礼物包装。

    送给欧若拉的是一个陶瓷娃娃,藕节一般滚圆的手臂是陶土烧制的,娃娃还有一双漂亮的蓝色玻璃眼珠,长长的睫毛和打在腮边的粉红都显得它很漂亮,是件易碎的精致玩具。

    珀西和埃里希一起在百货商场为欧若拉挑选了这件礼物,珀西记得黛弗妮小时候就很喜欢这样的陶瓷娃娃,克莱顿庄园里还有她收藏的一柜子漂亮娃娃,有些还会说话。

    “谢谢舅舅。”欧若拉果然很喜欢,抱起娃娃给它整理碎花裙边,轻声细语地和它说起话来。

    而给科林的礼物则是一套拼装玩具组合,按包装上看应该是一辆小汽车。

    维斯塔花园准备了儿童室,为了欢迎欧若拉和科林,这是特地给他们改造的,里面放了一些孩子的玩具,家庭女教师琳达在他们都拆好礼物以后就将他们带上去玩耍,会客厅就留给大人们。

    萨琳娜夫人更换了一身更加适宜夏季的薄纱裙子,在喝上冰镇橙汁以后开口和珀西闲聊:“谢菲尔特,你是埃里希读书时的同学?你们的关系很不错,他能够愿意在萨默斯莱平原定居也有你的原因。”

    如果是之前她只是对珀西不感兴趣,那么这番话就开始不礼貌起来了。

    在进门之前萨琳娜夫人就对埃里希在萨默斯莱平原这样的偏僻地方购置产业表达了不满,而这句话在肯定了埃里希和珀西之间的关系的同时,又隐晦地表示了对珀西在其中发挥的作用的指责。

    珀西迟钝又敏感,他听出来了这场无妄之灾,但萨琳娜夫人更像是随口一说,较真下去反而会有失风范。

    所以他只能将话题带过去:“是的,我和埃里希是在圣西尔军校时的同学,我们的确相处得很愉快。瓦尔德克夫人,您是从图森来吗,听说那里刚举办完一场大型园艺展览。”

    埃里希知道这是萨琳娜的老毛病又犯了,她向来自恃身份又爱迁怒他人,认为珀西的身份不够体面的同时对他在萨默斯莱平原购置产业施与怒气,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整个假期她会对所有的事情都表达不满直到平息怒火。

    “萨琳娜,霍华德还在普林里度假吗,我认为他应该也来维斯塔花园居住一段时间,这对于他的身体有好处。”埃里希故意提起姐姐萨琳娜的丈夫,他的这位姐夫总能让萨琳娜消停那么一会。

    “是的,图森的园艺展览还算不错,菲兹庄园就是由展览奖项的获得者参与设计的。至于我亲爱的霍华德,他已经回到菲兹庄园去了,普林里的疗养让他的身体好了很多,但是还是经不住长途旅行的劳累,所以他还是独自一人在菲兹庄园里面处理工作。我总是很担心他的身体。”萨琳娜夫人脸上的神情变得真挚了很多,褪去那份高傲其实她也是一名非常柔美可亲的女子。

    趁她低头喝茶润润嗓子的功夫,埃里希悄悄向珀西眨了眨眼睛,珀西接收到了来自埃里希的讯号,但内心依然感到不安。

    闲聊没有持续太久,萨琳娜夫人要到楼上去午睡,会客厅就空了出来。

    “我们一起到花园里散会步吧珀西。”埃里希对珀西发出了邀请。

    珀西看了一眼外面的灿烂阳光,虽然天气有点炎热,但是到树荫底下走一走还是没关系的。

    维斯塔花园里新种上了几株玫瑰,其中有一株种在了露台下,在不损坏房屋结构的前提下,需要二十年时间它的枝叶才能够攀登到露台上,现在它只在一楼的窗台上露出一点头。

    “很抱歉珀西,刚刚萨琳娜是在对我表达不满,而你作为我在这里唯一的亲近朋友,也被她的怒火波及。请原谅她的鲁莽行为,很抱歉会令你觉得伤心难过。”埃里希边走,边和身边的珀西道歉。

    “没关系埃里希,或许谢菲尔特这个姓氏对于你们交往的朋友们来说比较微不足道,并且瓦尔德克夫人说的话是对的,萨默斯莱平原的确不太适宜你。”珀西将萨琳娜夫人的话放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咀嚼,的确,埃里希不应该窝在这样的乡下地方,天子骄子不应该岌岌无名地埋没下去。

    或许,那封邀请信从一开始寄出去就是个错误。

    第39章

    埃里希的心情很复杂。

    此时此刻绝对不能以沉默应对,他明白珀西在顾虑什么,无非就是绅士的名誉与埃里希·冯·德莱恩的前途,一位绅士无非就是由体面和财富组成,在萨默斯莱平原只适合病人疗养,并没有名利场可以去追逐。

    珀西就像蜷缩在壳里的蜗牛,只要他现在说错半句话,那么这层厚重的壳将会永远不向他敞开。

    珀西紧紧抿着嘴唇,他的眼睛直视着埃里希,仿佛等待着的不是回答,而是一场审判。

    “珀西。”埃里希很罕见地叹了一口气。

    这让他立刻提心吊胆起来。

    如果埃里希说出一些认同他的观点的话,那么他的心情将会降到最低点。

    如果说出的是一些反驳的话,那么埃里希就是在用善意的谎言来让他放下愧疚之心。

    无论埃里希怎么说,他的心情似乎都会毫无疑问地变得糟糕。

    “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表达我接下那份邀请信时的心情。”埃里希以这句话作为开头。

    珀西保持着缄默,他想埃里希那时候一定都忘记他是谁了,那封邀请信可以说是头脑一热过后的产物,他和埃里希在十几年间毫无交集,这封信来得太莫名其妙。

    “我想应该是欣喜多一点。我刚辞掉了军部的工作,急需一个地方将所有熟悉的人都逃避开,你的邀请很好地将这个烦恼解决。”埃里希没有撒谎,将当初收到邀请现实的心情原原本本地讲述出来,这个说法实在很难让人不信服。

    珀西听着没有觉得很难堪,他预想过无数个答案,对这样的回答早就有了心理预期。

    “埃里希,恐怕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吧,我在圣西尔军校时是那么地默默无闻……”他自嘲式地笑起来。

    这样扯着嘴角勉强把脸皮挂起来的笑实在有点难看,埃里希看着珀西丑丑的样子有点想动手将他提起来的嘴角揉平。

    “我的记性并没有那么坏,我记得你珀西。你那个时候个子并不高,有一双很漂亮的绿眼睛,总是很害羞,像唱诗班里的中音部成员。”他很认真地说道。

    “可是我并不会唱歌。”珀西踌躇地说出这句话。

    埃里希笑了起来。

    “这并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更重要的是我选择留在萨默斯莱平原的理由。”他把话题拉回来,免得他们朝着毫不相干的方向跑偏。

    珀西点头认真倾听,他的心需要一个可以让伤口愈合的理由,他希望听到一个与他有关的答案。

    “我其实不太喜欢社交活动,所有的社交礼节都让我感到厌倦,然而在赫尔斯泰因公国的社交界我相当地受欢迎,虽然这样说好像有点自满,但事实确实是这样。”埃里希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珀西会相当笃定这个人是个自恋狂,但因为说出这样的话的人是埃里希,听起来相当自大的一番话变得相当合理起来。

    “受欢迎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他问出了一个促使埃里希继续说下去的问题。

    “对于我来说并不是这样。即使这样的欢迎与我的名誉,我的财富密不可分,它可以给我带来更多,但我并不愿意带着那样虚伪的面孔长久的游荡在社交界。所以我留在萨默斯莱平原,留在你的身边,是我做过最重要的决定,只有在这里我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埃里希说了一段很长的话,这段话是发自真心的,在谈论爱情之前,他早就有了留在萨默斯莱平原的想法。

    “你是说,还有因为我”珀西捕捉到了埃里希话里的欲言又止。

    埃里希承认这是一场试探和引诱,他在诱使珀西主动开口试探自己,但珀西显然不懂什么叫委婉,很直白地问出了问题。

    这让他感觉自己有些卑鄙。

    “是的没错,的确因为你珀西。虽然将这样的话说出口有点肉麻,但是我还是要说,你给我带来了足够的宁静,足以安抚我疲惫的心。”埃里希看着珀西的眼睛,神情温柔得让珀西快要不知所措。

    像埃里希这样的人也会有烦恼吗珀西在心里发问。

    大概是因为他不怎么会掩盖自己的表情,埃里希替他说了出来。

    “你看上去很疑惑,我并不如所有人想象的那样完美。我的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军校度过,再然后就是战场。我见过很多血腥,那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我知道战争的发生无可避免,我知道从中获利者是谁,那些虚伪的贵族们财富成倍膨胀,那是用鲜血浇筑而成的。目睹那些鲜活的生命逐渐失去温度是一件非常难以接受的事,而我见过很多。”埃里希有些语无伦次起来,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很罕见。

    但面对珀西,他早就破了无数次例。

    珀西没有得到直接的回应,他认为现在不应该继续追问下去了,埃里希很愤懑,还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总之看起来很需要安慰的样子。

    “埃里希,我想你需要安慰。那不是你的错,你的财产也不来源于战争,你已经做了你所能够做的了,战争已经结束了不是吗。”珀西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语言匮乏,安慰的话听起来一点安慰的效果都没有。

    “我想这就是我在萨默斯莱平原度过余生的理由,因为这里的宁静,也因为你的天真赤诚,能够让我有片刻的放松。”埃里希轻声说。

    珀西很好地被说服了,并且开始同情埃里希。

    有句话说得好,同情男人是一切不幸的开端,这意味着坠入爱河很容易被男人的花言巧语蒙蔽。

    珀西的运气稍微好那么一点,埃里希的确有所隐瞒,但不至于花言巧语。

    “我们回去吧,天气有点太热了,我的手心都出汗了。”珀西安心以后才后之后觉他们已经在外面待了太久,炎热让他们两个人都出了一身汗。

    维斯塔花园里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它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生长了多少年,茂密的枝桠延伸开来为他们提供了些许荫蔽,也顺便窥见到了一对未来的爱侣初具雏形的爱情片段,它是格外幸运的见证者,并且将爱意存续多年。

    不过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珀西与埃里希之间还没有进展到能够开口诉说爱意的程度,能够爱上对方已经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珀西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晚饭时间,萨琳娜夫人的怒火显而易见地仍然在持续燃烧。

    她对在维斯塔花园的第一顿晚餐感到不满,并且以一种同情的口吻表达出来:“亲爱的埃里希,你在这里的几个月究竟都过着一种怎样的艰苦生活,桌上的菜没有一样适合你的胃口,你不喜欢的鱼肉还有白葡萄酒同时出现在了餐桌上,如果还在里德庄园,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埃里希有点想叹气,但他拿萨琳娜没办法,他总不能在所有人面前开口揭穿她完全就是在胡说八道,他既不讨厌鱼肉也不讨厌白葡萄酒,反倒是她的坏脾气让他觉得有点讨厌。

    “亲爱的萨琳娜,人总是会变的,你把小时候的我记得太牢固了。”他还是替萨琳娜遮掩了一下,只不过相当不走心。

    珀西有点没听懂,所以真的以为埃里希讨厌鱼肉和白葡萄酒,这两样食品在佩克诺农庄出现得很频繁,但埃里希并没有表现出过异样,他总是在别人的嘴里认识埃里希,他太笨了什么都不知道。

    萨琳娜夫人在心里骂埃里希,但脸上的表情并不能挑出丝毫的破绽,德莱恩一家就是天生的演员,只要他们想,没有人能在他们的脸上挑出错处。

    “你总是将我的关心忽略到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这让我很伤心。”她这样说道。

    “抱歉萨琳娜,这是我的疏忽。请品尝一下这道蛤蜊汤吧,我认为它的味道足够鲜美,能够很好地满足你的胃口。”埃里希才不吃她这一套,并且希望她能多吃一点,嘴巴除了说话也还有品尝食物的作用。

    珀西有点插不上话,于是就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觉得埃里希和萨琳娜夫人彼此之间还是很关心对方的。

    真是过分好骗。

    还好他没有遇见过那些真正的坏人,除了损失掉一点微不足道的钱财以外并没有受到过什么伤害。

    萨琳娜夫人在发现这样的倾泻对埃里希不管用以后就暂时消停了一会,闭上嘴将晚餐进行下去。

    度假的时间还长,她有足够多的时间一一挑刺,最终好劝服埃里希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应该要像每一个德莱恩那样在社交界成为永远的上流人物。

    不过她注定要徒劳无功了,埃里希的心智坚定,不会轻易地被几句话动摇,对于萨默斯莱平原,对于珀西,他有自己的坚持。

    珀西在留宿这件事情上犹豫了一下,埃里希准备了他的房间,但是他有点怕萨琳娜夫人,她的眼神锐利,好像一下子就要把他戳穿。

    佩克诺农庄离维斯塔花园只有十几分钟的距离,回去休息还有明早拜访并没有那么艰难。

    只有一点让他犹豫不决。

    佩克诺农庄空荡荡的,埃里希不在,只有他的佩克诺农庄是那么的寂寞。

    珀西完全忽略掉了还有威尔、吉米、白手套爵士,苏菲和亚历山大它们也同样在佩克诺农庄里,这只是他为了留在埃里希身边找的借口。

    他一点也不想离开埃里希,哪怕是一分一秒。

    第40章

    萨琳娜夫人到来的第二天,恰好是林德伯格镇乡下进入夏季的第一场乡村舞会。

    社交活动总是不会少的,乡绅贵族们需要聚集在一起打发时间,他们的时间很多,能进行的娱乐项目却只有那么一丁点,因此频繁举办社交活动才能有效缓解这种过分无聊。

    “乡村舞会吗?”萨琳娜夫人穿着晨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仍然缠绕着丝缕水汽的红茶,她对此并不感兴趣,但是相比对着埃里希那张只会展露标准笑容的脸,乡村舞会也变得有趣起来。

    总是反驳她的埃里希让她有点倒胃口。

    “是的,就在今晚,这里的人都很友好,参加这里的社交聚会体验会相当不错。”埃里希也不想让萨琳娜一直待在维斯塔花园里无所事事,闲下来的她自然会将矛头对准在场的所有人。

    他不想珀西再受到伤害,珀西的心思有些敏感,他怕他会多想。

    “今晚的舞会是在贝特先生家,他们家的花园很漂亮,在舞会的间隙可以到外面的喷泉坐坐。”珀西也附和着埃里希,试图说动萨琳娜夫人出门社交。

    他也看出来了萨琳娜夫人这是习惯性抱怨,领教过她的尖锐口吻后和她相处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

    “好吧,基于你们的盛情邀请,我勉强相信这是一场值得期待的舞会。”萨琳娜夫人勉强点头同意了。

    乡间的早晨雾气尚未完全散去,重重的雾气将整个萨默斯莱平原包裹起来,草场上和山野间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夜深的时候应该下过雨,充足的水汽在太阳出来以后才被蒸发掉了一部分。

    珀西在晨间散步的时候被一棵树勾了一下肩膀,冰凉的露珠随着枝叶的颤抖渗透了外套让他的皮肤一阵战栗。

    没有埃里希的陪同,他独自沿着白桦树的林荫一路走回佩克诺农庄。

    刚出来的太阳似乎都被水雾摄取了温度,撒在身上不够炽热也不暖和,他耸了耸肩膀觉得开始有点发冷。

    珀西有点容易想太多,昨天埃里希的一番剖白虽然但是安抚了他的心,但他还是会为埃里希额外考虑。

    他不知道埃里希在购置了维斯塔花园以后手中还剩余多少财产,他在担忧埃里希未来的生活。

    要知道想要活得体面就需要不少的金钱,像沃德先生他们一家每年的进项有绝大部分都用来维持体面生活,雇佣仆人,购置珠宝,打点衣饰还有举办社交活动等,这些通通都需要钱。

    很少有上流人士会像守财奴那样只进不出,怀里搂抱着成袋的金子睡腐朽的木板床这种事情可没有人能干得出来。

    珀西怕埃里希手里没钱。

    购置产业是一件需要慎重决策的事情,付出的一大笔金钱购买到的不仅是一处居所,更是永久的土地所有权,很少有人会出售土地,要价也不会太低廉。

    埃里希是家族的次子,次子并不能分得多少财产,家族产也与他无缘,时间再往前倒退几百年,埃里希是要被家族送出去做骑士的。

    珀西仔细想了想,觉得现在的埃里希好像就和骑士差不多,只不过时代在改变,以前的骑士现在的军官。

    他被这个类比逗得乐不可支。

    珀西的担忧确实不是多余的,埃里希手里的财产已经所剩不多,除了地产以外他就只有两个产业在缓慢地生钱,他很快就要从条件优秀的未婚绅士行列被踢出去了。

    对珀西来说可真是件大好事。

    但珀西还是希望埃里希能够过上优渥的生活,所以他打算如果在霍金斯家的葡萄酒生意中获利的话,他可以免除利息赞助一笔资金让埃里希也同样投入生意。

    想到这里他的心雀跃起来,他不太确定埃里希会不会接受他的帮助,但一想到他能够帮到埃里希,他的身体就充满了力量,未知的一天都变得光辉灿烂起来。

    打开佩克诺农庄的大门时,汉斯太太已经抵达,她正忙碌地打扫着卫生,威尔和吉米还有白手套爵士欢快地从厨房里跑出来。

    “欢迎回家。”珀西对自己轻声说。

    威尔的尾巴快速摇动着,像个小小的螺旋桨,仿佛下一刻就要从那个肥肥的毛屁股上面飞出去,这是珀西第一次离开它们这么久,久别重逢的魔力让小狗呜咽起来。

    吉米和白手套爵士则要矜持很多,翘着尾巴若无其事地在他身边路过,矜持地喵喵叫两声以后转身离开去做自己的事情。

    珀西笑了起来,他也很想它们,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它们也带去维斯塔花园,但是萨琳娜夫人不喜欢猫也怕狗。

    安抚完了威尔它们,珀西回到房间,换下了被露水浸湿的外套。

    时间还早,他并不想那么快换好衣服到维斯塔花园去,埃里希和萨琳娜夫人一定有好多话要说,就像他和黛弗妮那样,他可以晚点回去,这样就不会打扰到他们。

    但他不知道现在要做点什么。

    他只是没有那么快想回去,和刚刚走回来时的兴高采烈不一样,他的心好像一下子又掉入了低谷,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回到佩克诺农庄以后突然就难过了起来。

    就是莫名其妙的难过,就好像知道埃里希不会再回来那样。

    珀西关上房门,转身,一步两步三步,手握上雕花的铜把手。

    咔嚓一声,门开了。

    埃里希睡过的房间被打开,这里和埃里希刚住进来的前一天一样,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改变,小露台上的玫瑰开了又谢,漫长的花期过去,现在只剩下尖刺和绿叶。

    床单还没有来得及更换,珀西对汉斯太太说暂时不用收拾卧室,但是埃里希将床单和被罩的皱褶都捋平了,真是个值得称赞的好习惯。

    珀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脚上好像带了镣铐,每一步都踌躇不前。

    他并没有忘记把门关上,他并不希望这个时刻会有人来打扰他,他想要投入埃里希的怀抱。

    填充了鸭绒的枕头被整齐并排放在床头,被角掖得整整齐齐,这似乎是埃里希的军人作风在发挥作用,但很快它们都凌乱起来了。

    珀西踢掉拖鞋,整个人面朝下扑倒在蓬松的枕头上,深呼吸一口闻到了禽类羽毛的油脂气味,就好像一头扎进了几百只鸭子的屁股底下,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从这些床单被罩上面汲取到属于埃里希的气味简直是无稽之谈,他只好把枕头放开,掀起被子把自己蜷缩进去,想象着埃里希的臂膀,就好像埃里希就在他的身侧。

    埃里希有一双修长但略微粗砺的手,臂膀结实,藏在外套下的躯体精干而有力,如果他躺在身侧,那么床垫会凹陷下去,整张床的重心都会向他倾斜。

    如果埃里希抚摸他的话,应该是从发顶再到鬓角,五指并拢,从发丝间滑落而下,然后落到他的脸颊。

    应该会痒痒的,埃里希的手掌上有伤疤和枪茧。

    埃里希会拥抱他吗?应该是会的吧,只需要轻轻一环,他就会心甘情愿落入怀中,就好像一只鸟会落入它的云。

    埃里希会吻他吗?

    漫无边际的想象突然咔嚓一下碎掉了,这不是他应该肖想的东西,但是埃里希会怎样亲吻他的爱人

    应该是会很温柔的吧。

    埃里希总是格外温柔,就连拒绝别人也是,他拒绝小姐们时总不会令她们难堪,爱上一个人本来就不是一种错误。

    所以埃里希会怎么吻,是嘴唇轻碰,还是……

    珀西将被子捞起来蒙住头,在床上来回打了几个滚,将自己弄得面色红润气喘吁吁,就好像砰砰不停的心跳是因为这几下剧烈的滚动。

    而不是因为他在想埃里希柔软的唇。

    维斯塔花园内,萨琳娜夫人将手放埃里希的臂弯内,漫步在大片修剪整齐的草坪。

    “埃里希,我认为你在结交朋友是必须要考虑到你的身份。”萨琳娜夫人开口,说出来的话丝毫不客气。

    “我并不认为我的身份有什么了不起的。”埃里希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你可是德莱恩家族的人,不要忘记你身上所背负的荣耀,我们的父亲,我们的祖父,所交往的人,他们都来自高贵的姓氏……”萨琳娜夫人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因为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个,所以她的话变得格外尖锐起来,几乎是戳着埃里希的心口,想要把珀西硬生生挖出来。

    “高贵的姓氏与高贵的品行没有什么必然关联。”埃里希第一次拂开了萨琳娜的手,他很了解她,知道她浅薄的意识里除了华服珠宝就是以家族姓氏为荣耀,他本来应该见怪不怪,但他真的生气了。

    萨琳娜不应该这样折损珀西。

    “埃里希!”萨琳娜夫人那双与他相像的蓝眼睛紧紧盯着他,姣好的面孔因为怒气几乎要紧绞在一起,仿佛下一刻就要像竖起的蛇鳞一样崩裂开来。

    “萨琳娜,我希望你能够注意你的语言,你的表现实在不像一位淑女,你不应该鄙夷一位品德正直的先生,仅仅是因为他的姓氏。姓氏并不能决定一切,倘若是你失去了德莱恩这个姓氏,你也依然是你,并不会有过多的改变。”埃里希顶着萨琳娜的怒火将这些话一字一句的讲清楚,这是他第一次用近乎训斥的语言来回怼这个骄纵的姐姐。

    他的母亲卡特琳娜夫人和父亲德莱恩伯爵将她纵得太坏,使她尚未意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平等和尊重,她事事顺心万事如意,她永远不会共情低微者,她高高在上不知道什么叫做困难。

    萨琳娜夫人气得甩开埃里希独自回到屋子里去,只留下埃里希一个人在维斯塔花园的草坪上。

    世界终于清净了。

    这是埃里希第一次不顺从她的心意,而埃里希不会后悔。

    珀西并不应该承受这种无妄之灾,这样的灾难还是由他带来的,这是他的错误,需要时间与精力去修正。

    珀西已经离开很久了,埃里希没有跟上萨琳娜的脚步回到屋里去,而是走到道路上,他要回佩克诺农庄去找珀西。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出于本心的,他想要此时此刻能够见到珀西。

    即使他们之间的阻隔有一整个卡斯德伊山脉,埃里希也会飞奔过去见他。

    不过幸好,他们之间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只要心怀着幸福慢慢散步过去,说不定就能在路上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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