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埃里希仔细地将红树莓汁液涂抹满珀西苍白色的唇瓣,他的手指就是画笔,一点点清晰地将一张苍白的脸变得红润起来,染色的不知道是树莓汁液本身还是单纯因为这个描摹的动作。
珀西的脸变得更加生动起来了。
“埃里希,你该适可而止了。”
虽然他脸上泛起的玫瑰粉色并不具备说服力。
“我认为我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埃里希放开手,表情看上去很是无辜。
珀西再也不相信他了,甩开埃里希的手面无表情地走到水槽边上将手清洗干净。
即使做出了这样的动作来表达对埃里希的嫌恶,但实际上,他的脸只是看起来比平常严肃了一点,怎么样做这张脸都是乖乖学生的样子,完全没有威信可言。
埃里希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他的自制力在珀西面前总是很容易化为虚有,他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行为,决定要向珀西道歉。
珀西对埃里希的靠近很警惕,几乎是埃里希挪动了一下步伐,他就警惕地瞪大那双美丽的眼睛,像只警惕的鹿,只要埃里希再靠近一步他就会立刻逃开。
埃里希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等珀西自己气消再说。
珀西偷瞄了一眼埃里希,看见他停止靠近的动作,一身竖起的尖刺渐渐软化下来。
他很喜欢很喜欢埃里希,已经到了将埃里希奉上神坛的地步,所以他觉得埃里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过分粘人和过分亲昵,他对这样的埃里希产生了一种未知的恐惧感。
久违的自卑重新涌上心头,他此刻明明已经得到了埃里希,但总是不由自主地,比以往更多的认为自己配不上埃里希,无论是家世容貌还是有些别的东西,他不否认自己能够感受到埃里希对他产生的浓烈情感,但是他们的确是很不相配。
埃里希做出过承诺让他安心过片刻,但在埃里希离得远了那么一点以后藏在各个角落的不安都纷纷涌出来,这并不是埃里希的问题,而是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太低,他好像一直都是用仰望的姿势来注视埃里希。
这样的关系是不平等的。
埃里希隐约察觉到了这一点,要做出纠正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晚餐的时候珀西的态度软化了下来,给埃里希冷脸并不是常态,他更渴望能够接触到埃里希,只不过被逗狠了以后他会短暂地自闭一段时间。
然后埃里希总是很欠地继续逗那么几下。
“亲爱的珀西,你为什么会对我如此冷淡,是我做错什么了吗,我想我需要你的答案。”埃里希用那双成测的蓝眼睛看着珀西说。
珀西最受不了这样的注视,这样让他感觉自己在埃里希面前是赤裸的,即使埃里希并没有做什么。
“我并不以认为这是一种冷淡。正相反,是你太过热情了,我感觉有点不太适应……”他抬眼轻撇一下埃里希,然后睫毛又轻轻垂落下去,用这样并不具有力量的语调说话让埃里希的心漂浮起来。
“珀西——”埃里希故意拉长了语调,这样的声音是无意义的,只是为了增加一点调侃兴味,“我想我是太过喜欢你了,才会变得如此失礼。我渴望着与你接触,渴望着你的亲吻……”
珀西猛地将头偏过去,埃里希怎么会如此擅长将惹人脸红心跳的情话,难道埃里希从前有过许多隐秘情人吗?
埃里希当然没有,他现在只是将闷骚变成了明骚,他的内心要远比他的外在形象跳脱得多。
逗弄珀西当然是要适可而止的,埃里希前倾的身体重新坐正,拿起汤匙一匙一匙地喝着蔬菜冻汤,视线低垂下去,只注视着浅口碟子底部的那一点浓稠的蔬菜糊糊。
珀西也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用叉子戳着面前的鳕鱼沙拉,煎好的鱼肉被叉子戳烂,和菜叶子搅和在一起,里面还有为了增加风味而撒上的酱汁,因为他心情不佳的缘故,鳕鱼沙拉还没有送进嘴里就已经被搅和得不太能看了。
埃里希再次注意到了珀西的异常,从告白到回到萨默斯莱平原只过去了短短几个小时,但是珀西的异常表现实在是过于频繁了,比以往的几个月加起来还要多,就像萨默斯莱平原的春季,雨晴变化只在瞬息之间。
他还是第一次和人告白陷入一种甜蜜的恋爱关系之中,这当然不能作为借口来推脱他让珀西陷入不安的事实,他许下过誓言但他觉得这并不足以证明他对珀西的真心,他想他应该要做出点什么来让珀西得到一种真正的抚慰。
他暂时还没想好。
这顿晚餐的味道不差,只不过将这些餐点烹饪出来的两个人都心不在焉,餐点的滋味减半,鳕鱼沙拉吃起来的味道大概和没有调料的夹生水煮土豆块茎差不多。
珀西没什么胃口,只是吃了一点鳕鱼沙拉和几口蔬菜冻汤,树莓汁一口也没喝,结束晚餐以后像个幽魂一样飘回了自己的房间。
天鹅绒填充的枕头很蓬松,珀西把脸埋进去,试图用这个蓬松的枕头将自己和整个世界隔绝开。
在暗中慕恋着埃里希的时候他考虑的事情只有如何在埃里希面前将自己的喜欢掩饰好,偶尔会因为埃里希与某位小姐接近而感到黯然神伤;但在埃里希向他告白他们成为真正的恋人以后,他考虑的事情比暗恋时更多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无法承受来自埃里希的直白爱意,他总是在埃里希要对他做出亲密举动的时候下意识逃避,他觉得他们不应该这样。
埃里希因为他的品格就能爱上他,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的发展会有这样的走向。
他拥有了埃里希的爱,却更加地惶恐不安,像个骤然被巨大财富砸晕的可怜虫,明明面前都是金光闪闪的金币,他却不敢伸手触碰其中任何一枚。
他大概是缺乏配得感。
天色在晚餐时就已经暗淡下来,萨默斯莱平原的夏季即将过去,夜幕比以往还要更早在萨默斯莱平原降下帷幕,星与月在深蓝色的幕布上错落点缀,今晚的星星很少,一轮圆月高悬,似雾非雾的皎洁月光与薄纱一同倚在半开的露台门。
珀西趴伏在丝绸床单上的身影也倾泄上一层薄薄的月光,他有心事的时候总是不爱开灯,仿佛在黑暗中没有人能看清他沮丧的脸能够给他稍微带来一点安慰。
他并没有在床上躺多久,埃里希上来敲门了。
珀西并不意外埃里希会到楼上来找他,以往这个时候他们会在会客厅里喝茶或者在书房里看书,他一声不吭跑到楼上来用枕头蒙住头,如果埃里希没有迟钝到像一只愚钝的火鸡的话,就应该会在某个时间询问他为什么。
他承认自己变得有点坏,他学会了不将事情都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他想要埃里希来哄哄他。
埃里希站在门外,在珀西打开门的时候笔直地站定在门外,像一棵笔直的白桦树,在敲门之前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珀西回到房间后不久他就跟了上来。
“珀西,我想我们应该谈谈。”他并没有笑,面无表情声音可以说得上是严肃,看起来有点吓人。
这样的埃里希很少见,珀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表情,他没有被吓住,但是下意识地回答埃里希:“嗯。”
给埃里希开门的时候他顺手把灯打开,在灯光下他的头发有点散乱,其中有几撮翘起的方向相反,有点像个炸毛的毛栗子。
埃里希差点要笑出来,他现在很想伸手将那几撮柔软的头发拨回到正确的地方去,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珀西把埃里希邀请进来,房间里有沙发和靠背椅,他们面对面坐下,好像在进行什么重要的正式会谈。
是埃里希主动要求谈谈的,理应由他先开口:“珀西,我认为我给你带来了不少的困扰,我为我在没有得到你的允许的情况下对你做出亲密行为而道歉。并且,我感觉你还没有完全接受我们成为恋人这件事,你依然忧心忡忡。”
珀西看了一眼埃里希,然后摇摇头:“我并没有那么困扰。我只是……有点难以接受这样的转变。我总是渴望了解更多的你,我爱你,但却不够了解你,我想知道更多的你。”
埃里希觉得这样的说法很新奇,这样的话让他笑起来:“了解更多的我,这当然没问题。你想知道些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我们该从哪里说起?”
珀西的眼神落在埃里希脚边的地毯花纹上,那是一个葡萄藤蔓的图案,弯曲的枝桠延伸至四面八方,就如同那些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
“都可以。”
“那么,就从里德庄园的围墙上说起吧。”
埃里希并不算是一个很好的叙述者,但是珀西很愿意倾听,他们花了几乎一个晚上的时间,一点一点地了解着全部的埃里希。
午夜的钟声在会客厅里响起,这一天恰巧是萨默斯莱平原夏季的最后一天,十二点的钟声过后秋季正式跨越界限,在萨默斯莱平原正式驻扎下来。
珀西和埃里希的谈话持续到深夜,星星都要坠落下来他们才肯回到各自的房间进入安眠。
第二天的清晨,珀西是被门铃声吵醒的。
门铃的声音长且催促,不知疲倦地一直响起,直到有人开门才会安静下来。
他在走廊上遇到了同时被吵醒的埃里希,两个人都穿着睡衣,一前一后下去开门。
门外的人让珀西意想不到。
几个身着黑色制服的军官站在门外,佩克诺农庄的篱笆外停着一辆专门给犯人乘坐的黑车,这些军官们的脸仿佛都是一个模型浇筑出来的,眉间都有一道因为脸部紧绷而折起的深深的刻痕。
最年长的那位将锋利的目光对准珀西身后的埃里希:“埃里希·冯·德莱恩,有证据指明你犯下了叛国罪。军部签发了逮捕文件,你现在被捕即刻返回赫尔斯泰因公国。”
第52章
赫尔斯泰因公国,首都孟彻斯。
珀西花费了将近十天的时间,从林德伯格镇的火车站出发,跨越了瓦尔贝里公国和赫尔斯泰因公国的边境线,乘坐马车,轮船,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火车车厢里度过,终于在第十天的下午抵达孟彻斯。
长途旅行使他疲惫不堪,眼底的乌青以及皱皱巴巴的外套还有扣得歪歪扭扭的扣子都在昭示着他的心情不佳。
他在孟彻斯并没有居所,所以只能先住到旅馆,车站外的马车将他送到了伯林顿大酒店。
马车的颠簸让他困倦得几乎要靠在车厢上睡过去,他也确实睡着了,直到抵达伯林顿大酒店马车夫向他收取费用,他才猝然被惊醒。
十天前埃里希被来自赫尔斯泰因公国军部的一张拘捕令拘捕遣返,他对珀西说不要担心,他会很快从赫尔斯泰因公国回来,他并没有背叛赫尔斯泰因公国,这桩罪证很快就会被撤销。
紧接着就是渺无音讯。
珀西在佩克诺农庄等待了两天,没有长途电话没有电报,也没有刊登的报纸来告诉他任何一点关于埃里希的信息,埃里希好像一夜之间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在第三天的清晨,他不再被动地等待,他选择亲自前往孟彻斯,那里是赫尔斯泰因公国的军事法庭与最高监狱的所在地,他要亲自去见埃里希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伯林顿大酒店的侍者犹豫着要不要提醒这位疲惫不堪的先生他或许付不起昂贵的房费,他看起来落魄极了,虽然衣服面料的质地不错,但是没有一位有钱绅士会让自己带着这样的不修边幅的装扮出现在任何公众场合。
珀西径直走向前台,行李箱放在脚边,抽出皮夹对前台的侍者说话:“请给我来一间房,住到什么时候?嗯……我不知道,我写一张支票,房费就从上面扣。”
侍者看着递过来的支票,后缀着的那几个零可以在他们酒店住满一年,这真是一位奇怪又出手阔绰的客人。
但是因为给得实在是太多了,很值得展露出笑容来让这位客人对酒店感到满意,侍者露出更加灿烂的笑容将房门钥匙递出去,并且贴心提醒了酒店服务与提供餐点的时间。
珀西点点头,接过钥匙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去。
在火车上他睡得并不多,他总是从睡梦中惊醒,又或者是焦虑到难以入睡的地步。
他没有直接参与过战争,只是处理一些相关文件,但是他知道被指控叛国罪是一项多么严重的罪名,漫长的审批文件下达并指向的最终结果是死刑,如果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的话,那么埃里希将会被判处枪决。
珀西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埃里希脸上带血的枪孔,他没有办法安稳地待在佩克诺农庄里等待埃里希的消息,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德莱恩家族有一处居所就在伯林顿大酒店附近,珀西想上门去拜访他们,但是他除了埃里希以外并不认识别的德莱恩家族的人,没有请柬和预约他根本见不到任何人。
支撑着珀西来到孟彻斯的那一点意志突然之间就散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一下子从黑暗中涌到他的身体上,将他一点点击垮,暗色的潮水不断地冲刷着他沉默的驱干,他的灵魂高悬在空中看着自己一点点坠落下去。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地单薄无力,他能帮上埃里希些什么呢?在圣西尔军校上学时的同学是他这辈子所能够遇到的家族地位最高的人,但他在那时分外木讷,与这些天然有着地位优势的同学们都格格不入,于是成为了一个透明人。
成为透明人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他作为乡绅的儿子并没有太大的志向,双亲留下的财产足够他挥霍几辈子。但是现在他需要帮到埃里希的话,就非常地不好,他不仅得不到任何一个人的帮助,甚至进不去德莱恩家在孟彻斯居所的大门。
当初埃里希能够收下他的邀请信已经是一个相当大的奇迹,按照正常发展来说,那封邀请信应该会渺无音信。
珀西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很小,他一直仰望着埃里希,只是这次他渺小得就像一颗尘埃,被风轻轻一吹就散落在街道的任何一个角落,连埃里希的衣角都没有办法长久停留。
拉上厚重的窗帘以后客房里变得很暗,他仰躺在床上,睁眼是暗色的天花板,闭上眼埃里希的面容一晃而过,一股疲意袭来,他很快就睡过去。
再次醒来是傍晚的时间,珀西来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外面天空的颜色是一层尘土一般的昏黄,孟彻斯的天空之下都笼罩入这层土色之中,像一张因为放得太久而泛黄的老照片。
他站在窗边看了一会,然后面无表情地将窗帘拉上,打开灯,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套衣服,用手抚平,仔细地将它们换上,镜子中的疲惫青年一下子就笔挺起来。
这还不够。
珀西对着镜子把自己的头发仔仔细细打理好,并且在颈侧喷洒了一些香水,将自己收拾得像位体面的绅士,之后坐到书桌前面去手写一封拜访信。
即使知道能见到埃里希的家人的机会渺茫,他也想去试一试。
一封简短而平淡的信写好后他下楼,随手将信递给酒店的侍者交由他们去办,晚餐的时间到了他顺便在伯林顿大酒店的餐厅里喝了一点奶油汤。
迅速地结束掉简单的晚餐,珀西叫了一辆马车到德莱恩家族在伯林顿大酒店附近的宅邸处去,他总要试着碰碰运气。
孟彻斯的夜晚并不漆黑,这里有很多路灯,虽然街道没有白天那么亮,但是可以很轻易地看清楚整条街上的行人和商铺。
德莱恩家族的宅邸在私人街区,私人街区里面的行人很少,这片区域更多的是汽车和马车。
那些有钱有权势的人几乎不会让自己的双脚沾染到外面的尘土,除了私家花园和室外的一小段台阶,他们可很少出现在街道上。
马车在宅邸附近停下,他不能直接到门口去,因为他没有受到邀请,停在别人家的门口徘徊不前会显得很奇怪。
但是假装路过别人家的门口来制造一场偶遇也显得会很奇怪就是了。
珀西叹了一口气,出门之前他特地对着镜子整理了衣冠,使自己看起来像个体面的先生而不是一个落魄的绅士,如果德莱恩家族的人今晚出门的话,他希望能够和他们说上几句话。
除了这样的办法他几乎想不到其余的更加有效的办法。
珀西沿着私人街区的栏杆一路走下去,他就顺着这条街道徘徊,德莱恩家族的宅邸亮着灯,不知道埃里希的家人在不在里面,很多时候那些空置着的宅邸在主人不住进去的时候由仆人们打理,就是为了给某天主人们到达时能够享受到最舒适的服务,没有人住的宅邸里总会有一股怪味,就算提前几天让人进去打扫也依然驱散不了那股味道。
珀西抬头久久凝视着德莱恩家族宅邸二楼亮起的灯,他并没有站在门口那侧的那条街道上,而是站在对面的路灯下,看起来有点像个孤独的流浪者。
不过也差不多了,这几天的奔波让他的神态疲惫得像一条丧家之犬,孤独在人和狗身上是没有过多区别的。
不知道等了多久,珀西只感觉风好像越来越冷,路灯依旧是那么地亮,德莱恩家的宅邸大门终于敞开。
珀西快步从路灯下走过去,那道门短暂开启过后又再合上,他没有赶上。
从门内出来的男子转身时差点和珀西撞上,他扶助帽子用惊讶的表情看向珀西:“谢菲尔特?”
第53章
艾略特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过珀西,上一次见面还是在毕业典礼的时候。
但他还是一眼将他认了出来。
这还要多亏了埃里希,几个月前埃里希决定前往萨默斯莱平原度假的时候就向他提到过珀西,让他尘封的久远记忆被短暂地唤醒,那个犹如唱诗班中音部成员的漂亮绿眼睛男孩。
“博尔顿先生。”珀西抬眼看向艾略特,他为自己的冒失而感到窘迫,在埃里希的朋友面前露出这样的姿态让他觉得有点尴尬。
他刚刚几乎要一头扎进艾略特怀里了。
而艾略特及时搭了一把手,让珀西能够站稳脚,没有发生两个人都栽倒在一起的更加尴尬局面。
不过这样的老同学的相见时机也不怎么美好就是了。
“谢菲尔特,好久不见。你怎么会在这里?”艾略特有点想摸摸鼻子,他和珀西并不算熟悉,寒暄并不太适合他们。
不过出于一种老同学相见的礼貌,他还是先开口给珀西递上了台阶。
“晚上好,博尔顿先生。”珀西向后退了一步,站稳,心里带着几分忐忑,“我来是想见见埃里希的家人,他被军部带走已经足足有十天了,我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艾略特并没有想太多,他一向觉得埃里希是一个魅力满点的人,因此多拥有几个对他推心置腹的朋友并不出奇,当然他作为埃里希的童年好友必定是排行第一的。
“情况并不太妙。埃里希现在处于一个糟糕的处境之中,这里并不方便详细说,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军部那边有证人提交了这一控诉。”
珀西变得肉眼可见的焦急起来:“我并不相信埃里希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厌恶战争,并且是一位人品正直的绅士,他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艾略特叹了一口气:“你说得没错,但是得有证据证明这一切,不是吗”
珀西重新抬起眼睛,语气里带着哀切的恳求:“如果能找到愿意为埃里希作证的人,有新的证据证明埃里希没有叛国,那么埃里希就安全了对吗”
艾略特有些不忍,用一种可以称之为怜悯的目光轻轻地在珀西的身上扫过,他想他该告诉面前这个神情沮丧的青年另一个残忍的真相:“这里并不方便说话,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邀请你到我现在居住的地方喝杯茶,我们坐下来再好好聊聊。”
珀西也意识到他们这样站在街道上的对话其实是并不太礼貌的,他轻轻点了点头,同意了艾略特的邀请。
“那么请上车吧,谢菲尔特,我会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的。”
路并不漫长,珀西坐在车上从一个街区转移到另一个街区,为富人们所修建的私人街区很安静,并没有什么人在外面闲逛,路灯昏黄气氛近乎悲怆。
艾略特居所里的管家为他们亲自开门,片刻之后珀西被很好地安排在了舒适的沙发坐垫上,手边被恰当地放上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面前是刚端上来的点心,现在他们可以开始谈话了。
“博尔顿先生,请问你能告诉我埃里希的近况吗?”珀西端起茶杯放到唇边,却没有要喝的意思,而是先开口询问。
艾略特看出了他的焦虑,说话声也不带礼仪之类的客气和寒暄,而是直接进入话题。
“埃里希在监狱里住的是单间,被严格看管起来,没有严厉审讯也没有任何指令下达,准确来说,他陷入的是一场政治斗争。”
珀西一愣:“政治斗争”
艾略特颔首:“是的,埃里希的父亲德莱恩伯爵,在政界提出了新会议方案,尽可能地革除掉贵族身份的特权,这一项议案引起了巨大震动。”
珀西觉得有点意外,但又不怎么意外,因为萨林娜夫人来的时候曾经和埃里希提到过一次,只不过当时气氛不佳他们很快就散场了。
没想到竟然引发了这样的后续。
他想了想犹豫着说:“那么这是一种警告,对吗只有德莱恩伯爵放弃了这项提案,埃里希那边被敲定的叛国罪才有推翻的可能。”
艾略特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对也不对。德莱恩伯爵不会放弃这项提案,而埃里希那边其实缺乏关键性证据,只是有证人,还不足以完全定罪,一直拖延下去的话埃里希面临的更多是监禁。”
珀西的目光在一点聚焦,眼睛注视着那碟放在桌上的酥脆曲奇,上面的糖霜是薄薄的一层浅白,像霜,像雪,也像被碾碎的一小捧灰烬。
“如果有新的证人呢,如果有经历过战争的军人作证的话。”
艾略特不想让珀西失望:“能够提供一点帮助,来吧说说看,你的打算,我想我会极力为埃里希争取的。”
珀西终于将端起的茶杯沾上唇边,红茶滋润了他干渴的喉咙,他感觉自己比刚刚好多了:“非常感谢你,博尔顿先生。”
艾略特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叫我艾略特就好,你是埃里希的朋友,那么现在也应该算是我的朋友了。”
珀西轻轻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很淡,像是在肯定些什么,但是很快被收起来了。
他由衷地为自己能够帮上埃里希而高兴。
商议的过程并不复杂,之前筹办并投入使用的福利工厂发挥了关键的作用,里面劳作着的工人有一些来自埃里希曾经服役的编队,他们愿意为埃里希作证,珀西为他们买了车票订了旅馆,他们正在往孟彻斯赶来的路上。
虽然没有见到埃里希的家人,但是见到艾略特所发挥出来的作用也是一样的,珀西在孟彻斯没有其余认识的人,艾略特是埃里希的好朋友,他相信艾略特会替埃里希把事情都办好的。
现在他可以走了。
拒绝了艾略特提出的送他回酒店的提议,珀西叫了辆马车,独自一人回到柏林顿大酒店。
今晚的月亮并不怎么圆,珀西在走进酒店时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它以缺了一角的形态高高悬挂在天空上,虽然残缺但是明亮。
珀西抑制不住地在想,埃里希现在在干什么呢。
埃里希在单人隔间里度过他的牢狱生活。
现在他在写日记。
说实话监狱里的生活很单调,他不需要出去进行训练和劳改,每天听着监狱的铃声醒来,面对着四面的黑色栏杆他似乎有许多时间是一片空白。
这样的生活无聊且枯燥。
埃里希被带走时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自己是陷入了一场政治斗争,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他没有犯下叛国罪,是有人想要逼迫德莱恩家族,用一种毁灭式打击。
他并不担心自己会遭遇到怎样艰难的处境,他只担心珀西,珀西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讲清楚即将会发生什么,如果事情拖延下去,等待着的珀西该怎么办呢
珀西已经等了很多年了,等待似乎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但是他不应该再次等待。
军部禁止了一切探视,切断了他与外界交流的任何渠道,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待在监狱里面写写日记。
并且这些纸张上面不能够出现一些暧昧不清的话语,它们会出现在审讯室的桌面上,因此日记也只能是日记而已。
埃里希写着格式化的冰冷日记,心里在想着珀西,萨默斯莱平原秋季的凉风会吹拂珀西柔软的发丝,有人说过风会送来远方的思念,珀西被风吹拂着的时候,会不会也像他此刻一样思念着他
第54章
珀西在第二天早晨收到了侍者送来的一封信,上面的内容很简短,是那几位证人已经抵达他安排的旅店,正在等候他的下一步指示。
其实说是指示也不对,他们是合作的关系,埃里希是一位受人尊重的将领,他们并没有信息渠道来得知埃里希被诬陷的噩耗,如果他们能够第一时间得知的话也一定愿意站出来为埃里希作证。
珀西匆匆换好衣服,将要出门时又折返回来,在书桌前抽出笔,写下一封简短的信,出门时让侍者跑腿递给艾略特。
给证人们定下的旅馆在另一条街道,珀西坐上了马车,时间好像变得漫长起来,在抵达之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难熬,但是终于马车停下了。
面前的这座旅馆并没有柏林顿大酒店气派,更适合于中产家庭旅游居住,酒店大堂的装潢并不华丽,整体的风格更趋向于老派家居,虽然落伍但却并没有比柏林顿大酒店的占地面积小,里面提供的房间因为摒除掉了多余的无用设施反而更多。
珀西给这些愿意作证的证人们订的是一个家庭套房,进到旅馆以后他直接往楼上走去。
他有点紧张,因为这是可能让埃里希洗脱最重的机会之一,虽然这个机会很是渺茫,但他总要努力试试。
在敲门之前他深呼吸一口气,拍打着身上的衣服皱褶,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冷静可靠一些,如果带着彷徨失措的表情的话绝对不能让这些证人们信服,大概都会觉得明天埃里希就要上绞刑架的吧?
门很快从里面被打开,开门的是一个只有一条臂膀的中年男人,他朝珀西笑了一下:“你好,请进来吧谢菲尔特先生,我是莱尼。”
莱尼的笑容是下意识的动作,所以他只是笑了一下很快就将这个表情收起来,这样的严肃场合不应该笑。
珀西有点犹豫,但还是伸出手准备和莱尼握手:“你好莱尼,很感谢你们今天能来,你们愿意帮忙真是太好了。”
莱尼伸出剩下那只手和珀西握了握,然后侧过身体让他进屋:“请进吧,谢菲尔特先生。德莱恩少将绝对是被诬陷的,我们都很愿意为少将作证,他是一位很好的领导者,不应该和这样的污名划上等号。”
珀西轻轻点头,和屋里的退役军人握手,逐个打过招呼以后终于在沙发上落座。
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
珀西其实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艾略特不知道会不会有时间来见这些证人们,他好像就仅仅只是发挥了将证人们聚集在一起的作用,接下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突然之间觉得沮丧起来。
他好像完全没有帮得上埃里希什么忙,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没有名利没有地位,在萨默斯莱平原上生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但是一旦到孟彻斯来,他渺小得就像一颗尘埃,滚落在街道旁无人在意。
似乎是看出了珀西的那点不自在,莱尼主动讲起了工厂生产的话题,他像往常汇报一样将工厂里的生产还有员工之间的相处都一一告诉珀西,以此来展开话题。
尴尬的气氛松动起来,在场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勉强让这次临时集会变得内容丰富起来。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珀西其实更像是食品加工厂背后的大股东,虽然加工厂是由他一手创办,但里面的大部分事务都交由戴维斯先生去办,而戴维斯先生手下又分批管理着多个经理和小组长。
他只负责简单的点头和出钱。
艾略特还没来,但是珀西想起了一件事。
当初之所以萌生了给埃里希寄去一封邀请信的想法,除了最后一点对抓住埃里希身影的留恋,其实还是因为食品加工厂收到的一笔投资。
那张支票上的署名是埃里希·冯·德莱恩。
埃里希并不知道这家食品加工厂是由他筹建的,只是因为觉得这样的福利产业对无法及时安置的伤残退伍军人来说是一个好去处,所以才将这张支票寄了过来。
珀西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应该拿出来当做谈资和埃里希述说,这种感觉好像是在埃里希面前将自己的身价抬高,他想要摒除一切和埃里希对话。
艾略特在第二杯茶时到来。
相比于珀西,艾略特显然更适合处理这次事件,他在财政部任职,手上有不少人脉,总有机会把消息递上去,虽然德莱恩伯爵的议案的确令不少贵族讨厌,但还是有不少人是支持埃里希的。
他能够抓住一切有效信息运作起来,和德莱恩家族一起帮助埃里希从监狱里走出来。
珀西将位置让给了艾略特,艾略特是埃里希的好朋友,他会安排好一切。
他能做的只有坐在旁边等待。
艾略特与证人们的交谈时间并没有持续多久,将一切都安排好后他依次和他们握手道别,珀西也站起身,跟在艾略特后面一起出去。
“我送你一程。你要到哪,回酒店还是去别的地方”艾略特和珀西并排走着,他很感谢珀西能为埃里希做的这一切,所以对珀西格外关心起来。
“我想去国立图书馆,麻烦你了博尔顿。”珀西没有拒绝艾略特的好意,而是点点头,说出要去的地方。
国立图书馆离这里有相当一段距离,在车上能够有时间与艾略特谈论一点有关埃里希的事情。
艾略特为珀西亲手打开车门,这让他看起来像个专职司机,而他并不太在乎这件事情,坐车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轻松一点就好。
“时间还很早,如果晚一点的话,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吃个午饭。”艾略特随口闲谈,这当然不是真挚的邀请,他接下来会变得很忙,这只是对于珀西说的一些表示亲近的客套话。
珀西听懂了这样的话,他觉得并没有关系,因为他和艾略特待在一起总觉得有一点不太自在,艾略特总能让他回忆起在圣西尔军校他眺望着埃里希背影的那段时光,艾略特作为埃里希的朋友多数时候都会出现在埃里希身边。
他很羡慕。
“感谢你的邀请,但是很遗憾我已经有另外的安排了。博尔顿,你是埃里希最好的朋友,埃里希在孟彻斯时是什么样的呢?”他问道。
“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在社交界很受欢迎,总是聚会上最光彩夺目的一个,仅仅只比我差一点。不过在我有了未婚妻以后,他就是聚会上最光彩夺目的年轻绅士了。不过嘛,埃里希在私底下相处时其实很冷幽默,只有很少数的朋友会知道。”艾略特打着方向盘,说出来的话真假参半,并没有实际参考意义。
珀西点点头,突然之间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有点想问萨默斯莱平原之外的埃里希是什么样的,但是根本无从问起。
车里面安静下来,艾略特看了一眼后视镜,里面的珀西将头转向窗外,窗外没什么好看的,孟彻斯的普通街道,普通街道上的普通行人,一如孟彻斯过往的几千几万个日日夜夜,他不知道珀西在看什么。
珀西也不知道。
他只是突然在想埃里希走过这些街道的样子,一排排笔直的银杏树矗立在街道两旁,那些浅黄色的银杏叶被风吹得满街都是,年轻的埃里希是否拾起过落下的银杏叶夹在书里做书签,在一片恬然的金黄色秋季里。
这样突然兴起的念头让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埃里希会么,他可是连鸽子都没有喂过。
艾略特不动声色,他留意到珀西一闪而过的笑容,这样盯住一位客人是不礼貌的,所以他选择继续专心开车。
抵达国立图书馆后珀西礼貌地和艾略特道别,艾略特在重新将汽车启动之前对他说:“你会在孟彻斯待到埃里希从监狱里出来的对吗,如果能的话。我想如果埃里希能够从监狱里出来,德莱恩家族一定会举办一个庆祝宴会的,你的客房号是什么,我会让人给你送上一张请柬。”
珀西眨了眨眼睛,莫名觉得眼眶有点酸涩起来:“柏林顿大酒店A302号,谢谢。希望埃里希能早点从监狱里出来,再见博尔顿。”
他下了车一步步从台阶下往国立图书馆的大门走去,今天不是周末,来图书馆的人很少,因此也几乎没有人能看到他有些沮丧的神情。
艾略特的话无意之间让他伤心了。
他是埃里希的恋人,虽然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短短两天,但他的确是由埃里希表白,在某些时刻被捧在心上的恋人,一张为了庆祝埃里希出狱的请柬却要由别人来发,他对于埃里希来说,好像又变成了像天上的云还有地上的树叶那样能够被轻易吹走的东西。
不,他不应该要这样想。
埃里希还没有从监狱里出来,埃里希也一定在思念着他,他想埃里希很快就能从监禁里出来,他们能够再次触碰到彼此,而不是依靠着梦境和臆想来汲取着彼此之间的温度。
珀西很快地说服了自己,继续坚定地往国立图书馆的二楼走去。
其实在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他打算待一会然后就回去,然后接下来能做的就是等待。
他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等待,他会等到埃里希的。
艾略特在之后的一周都没有再次传来讯息。
珀西只能从每天的报纸里汲取一些零星的碎片,里面没有宣判埃里希被判处刑罚让他会松一口气。
第八天的早晨,他坐在书桌前看报纸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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