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谢岁最终还是听完了他想听的故事,小游侠从冰面的反光预判了怪物的袭击,杀死了怪物,并成功在巢穴内寻到重伤晕厥的同伴,带着他们一起下了山。

    圆圆满满的结局,谢岁听完后长舒一口气,脑袋往后一仰,四肢舒展呈一个“大”字,躺着睡着了。

    衣襟还是开的。

    丝缎的里衣,襟口宽松,唯在腰间系了绳结,便于换药,因着断了腿,所以整条腿被叶一纯找了几个绳子吊着,顺滑的布料垂下,修长匀称,骨肉匀亭。

    裴珩站在床边看了半晌,起身时默默把谢岁下滑的衣服往上拉了一把,将他身上的衣服整理工整后,悄无声息的出了房门。

    待到房门外的人影彻底离去,谢岁眼珠转动,随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着自己规规整整的衣裳,默默松了一口气。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至少还要在床上躺上一两个月才能尝试下地。他这次欠裴珩的实在是太多,若要还了这个人情……裴珩其实对他做什么都不为过。

    不过目前来看,对方现在好像还没那个意思。

    谢岁看了眼自己吊起来的腿。

    当然,他现在这种样子,应该也没谁会对他感兴趣。

    有些咸鱼的躺了下去,谢岁脑袋里回想起自己藏起来的本子里的各种乱七八糟的内容,眉头紧蹙。

    其实如果真的要上,他好像也不是……也不是不可以。

    凭心而论,裴珩如今助他良多,于他而言,已经同其他人不太一样。若是让他和萧凤岐和傅郁离他们亲昵,谢岁光想想就要吐出来,但裴珩……至少他能忍。

    谢岁闭眼。

    手指尖和腿上的痛感还是很剧烈,他有些疲惫的吸气,尽可能的将这种连绵不绝的磨人痛感忽略。可惜天气闷热,疼痛让他心中生出无尽的烦郁。

    “再忍忍就好了。”谢岁自我安慰,“再忍忍。”

    ……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口轻响,裴珩去而复返,谢岁忙闭眼,听见对方鬼鬼祟祟的脚步声靠近,没有点灯,黑暗中能够感受到对方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许久,随后是一张沁凉的帕子落在了身上,小心翼翼沾掉了他身上的冷汗,原本火烧似的的伤口附近,被仔细敷上了冰冰凉凉的药膏,随后闷沉的房间里,忽然涌起了一阵阵的凉风。

    床幔浮动,白色的轻纱如同月光中翻卷的雾气。

    裴珩坐在床畔,支着脑袋,手里拿着个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给人扇风。刚搬来的冰釜里,碎冰缓缓融化,窗外圆月如盘,房间内,冷气弥漫,被轻轻送至床帐内,只为助人好梦。

    裴珩缓缓打了个呵欠,趴在床边有些疲惫的合上了眼睛。

    伺候人可真难。

    他向来糙惯了的,一直以来也是得过且过,大多数时候都是能活着就行,并不怎么讲究,万没想到有一天还得在大晚上跑过来给人擦汗上药打扇。

    “喂,早点好起来啊。”裴珩撑着的脑袋渐渐垂了下去,早点好起来,他才好放心睡个囫囵觉。

    不知过了多久,谢岁感觉到一个脑袋靠在了床侧,浅淡的呼吸声里,扇风的动静渐渐弱了下去。

    但这一釜冰当真有用,房间里温度降下去后,心中的焦躁也随之消散,他原本还在装睡,装着装着,倒当真缓缓沉入梦乡。

    这次他做了一个好梦,梦里他是背着剑的小小游侠,带着一个黑衣服的打手爬雪山,到处都是妖魔鬼怪,他杀的很吃力,不过所有的怪物都不能靠近他,稍微贴近一点点,便被打手玄色的影子吞没。

    一夜安稳。

    第二日谢岁醒过来时,房间里已经没人了,唯余床畔的一釜清水,几点冰片在其中起伏。

    *

    伤筋动骨一百天,谢岁这漫长的恢复期里,除了每天晚上必定过来陪他,给他讲故事的裴珩外,最常见的其实是叶一纯。

    叶大夫被裴珩勒令,每日都要过来查看谢岁的恢复情况,汤药都是亲自熬的,还得帮忙复健,免得谢岁长期维持一个姿势,导致身体僵直。

    不过叶大夫明显对于这种加班行为表示不满,毕竟他是暗卫,不是大夫。现在拿着一份的例钱干两样的活,还不给他涨钱,最关键的是,

    上一次同他的小道士一别后,两人才团聚没多久,他这整天忙来忙去,都不能和人家好好相处了!

    不能相处还怎么好让感情深入?感情如果不能深入,如果不能戳破那层窗户纸,他还怎么谈恋爱!

    他上次还看见小道长算命时被人纠缠,那人长的人高马大,一看就是江湖人士,将林雁堵在巷子口,表情扭曲,看神情简直像是老情人重逢一样的激动,虽然被小道长三言两语哄走了,但走时一步三回头,念念不舍的,一看就有内情!

    叶一纯明显看见了小道长对着那人露出了笑,笑得灿烂又好看——林道长从来都没那样对他笑过!

    叶大首领危机感顿生,忽然发现他的小道长生得这么俊俏,人又温柔,必然抢手!他再不看紧一点,万一被心怀叵测的人提前骗走了可怎么办?

    恨不能十二个时辰全部都挂林雁身上,可惜他现在还得照顾病号。因而叶一纯十分焦虑,而这种焦躁感在日复一日的上门问诊中愈演愈烈。谢岁在叶大夫第五十次叹息时,终于忍不住问起缘由。叶一纯坐在角落里熬药,躺在摇摇椅上一晃一晃,两眼空洞,感觉灵魂都要飘走,他幽幽道:“我对门的小道长怕是要跟人跑了。”

    谢岁竖起耳朵:“………谁?跟谁跑了?”

    叶一纯表情痛苦。“不认识,长的五大三粗,看起来像个要杀人越货的土匪,一点也不俊朗。也就林道长看不见,若是看见了,保不准被那张丑脸给吓到。”他十个手指头尖尖颤动,恨不得掏出毒针把那个男人给扎死,但是不行,他不能表现出自己凶残的一面,万一被林雁发现,把人给吓跑了就完了。

    谢岁听着叶一纯的描述,估摸着叶大夫怕是遇上林雁和丹宿碰面了。他之前与斗玄楼丹宿的那笔帐还没了结,不过他现在很明显是结不了的,只能托付给他的师父。林雁是斗玄楼的上一任头牌杀手,不过后来不愿意在江湖上混了,叛出斗玄楼,到现在还在斗玄楼的暗杀名单上。

    谢岁回来后同林雁见过一面,同对方说后,林雁说这点小事教给他就行,五百两都不用,五十两就能打发了。

    可见斗玄楼的溢价有多厉害。

    出于对自己师父的盲目自信,谢岁将这事全权交给了林雁处理,却没想到这俩人会面会让叶大夫撞上。

    要是让叶大夫知晓他嘴里的柔弱温柔的盲眼道长,不仅不瞎,还是江湖上曾经的第一杀手,恐怕他师父好不容易生起的这点红鸾星动得灭的彻彻底底。

    这让谢岁感觉自己十分作孽,他遂昧着良心安慰,“怎么会呢?哪里有人能比的上叶大夫您玉树临风,温柔体贴?况且,林道长……看得出来,林道长还是很喜欢也大夫您的,。”

    叶一纯竖起耳朵,闻言坐着他的摇摇椅从墙角摇过来,青衣大夫的脑袋凑近,两眼好奇,“真的有那么明显?从哪里看出来的?”

    谢岁:“………我与林道长不熟,但喜欢一个人的模样是控制不住的,就比如……比如同他聊天,提到叶大夫您时,他常常会笑。”

    “神色也会很柔和……”每次办完事第一要务就是跑回去看他的小大夫,可不是喜欢极了。

    “总之,叶大夫,您与林道长瞧着般配,若是喜欢,何必再躲躲藏藏,不若……主动出击?”

    叶一纯:“主动?”

    谢岁的手已经可以抬起来了,他举着自己被裹成萝卜条的指尖,稍稍动了动,“就……若是喜欢,总是要宣之于口的。”

    “不去问,又怎么会知道他对您是否也是同样的心意呢?”

    叶一纯:“……”

    他坐在椅子上翻来覆去,竹椅晃荡,不说话了。

    倒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但若不提,人跑了可怎么办。

    如此纠结来,纠结去,叶一纯差点将摇摇椅晃散架,终于在午后给谢岁上完药后,扛着自己的小药箱,提前跑回家了。

    这次走后,叶一纯旷工多日,没再过来。谢岁估摸着这么久没来,多半是成功了,就是不知道师父干了些什么,让叶大夫这么久脱不开身。

    不过谢岁如今身体恢复的极好,也不用人日日看着了。只是伤口愈合的太快,骨头缝里都开始泛起绵密的麻痒,让他时常想挠上一挠,可惜没东西给他挠。

    裴珩说这是骨骼在愈合,非必要别碰。看谢岁忍的辛苦,只能给他帮忙,每天晚上除却擦身念书,还得加上一项挠痒。

    一个多月的日夜相处,谢岁对于裴珩的触碰已经越发熟悉,从最开始的抗拒,不自在,到现在已经变成到点往床上一躺,伸出胳膊腿,让人给挠挠,舒服的时候甚至会直接睡着。

    裴珩在日复一日的上朝,回府照顾病号,看奏折,念话本子中,忽然有一种自己在窝里养了只小动物的错觉。

    并且这个小动物好像与他越来越熟了。

    随着伤口逐渐愈合,夹板也被一点点拆下去,裴珩已经从睡在床沿,变成了同床共枕。

    枕头底下压着书简册子,身侧少年手指尖尖裹着纱布,稍稍翻个身,就将胳膊压在裴珩身上。明明热的厉害,却还有一个脑袋凑在了他的肩头,睡的七荤八素。

    裴珩搁下书简,看着谢岁的脑袋,手指抬起,轻轻捏了捏眼前人的脸,忽然惊奇的发现,好像能从上头挤出点软肉来了。

    第72章

    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角落里,隐约传来低沉的商议声。

    “端王花了五万两,我只拿到了一点定金,姓谢的杀价到五千已经够低了,你跟我说五十?!”

    “不然五两?当然五贯也不是不行。”

    “度厄你还要不要脸?!别以为你是前辈就可以这样欺负人!”

    “唉,什么前辈不前辈的,叫师兄,我哪里有欺负你?不要凭空污蔑人清白,不然这样,既然这五十你不要的话,这钱不如就孝敬孝敬师兄我,当个久别重逢的见面礼?”

    “………滚!”

    丹宿猛拍桌子,看着面前一身道袍,装得一副高冷样的衣冠禽兽,气的额心突突直跳。

    林雁靠着椅背,黑绸覆眼,端的是一副光风霁月谪仙模样,单手握着茶杯,另一只手将黑绸挑开一点,露出半只眼睛,看着丹宿掌心捏碎的杯子,哟了一声,“唉,师兄我穷困潦倒,这小房子里头也就剩下这套茶具了,小七你好狠的心呐!”

    丹宿:“………”

    他瞪着眼前装模作样的林雁,咬牙切齿,“你替我转告姓谢的一声,他欠我斗玄楼的,今日不给,来日只怕要翻倍奉还!”

    “唉,有话好商量,别这么凶啊。”林雁抬手,指尖欲勾搭上丹宿的肩背,“小七,多年不见,你看你都长这么大高个了,怎么不长长脑子——”

    话音未落,丹宿直接出手,昏暗的房间内,借着一点月色,短刀出鞘,毫不留情斩向林雁五指。

    “啧,脾气还是这么不好。”林雁叹气。

    抬手避过一击,两人悄无声息在黑暗中过了十余招,林雁手无兵刃,只掌心一个茶杯,很快一盏茶杯也被丹宿一刀劈成两半,一片黑沉中,他乱刀如雨,一招密过一招,然而都切入了房间里的暗沉处,越打越憋屈,丹宿脚一抬,正要踹开碍手碍脚的桌子,就听见林雁小声开口,“隔壁有孩子,把他吵醒了小心我动真格。”

    丹宿:“………”

    把腿放下来,他收了刀,坐在长凳上,气势汹汹,咬牙切齿,“你怎么就没死了!”

    “当然是因为我福大命大啊。”林雁从角落出现,扶住歪倒欲落的花瓶,“你们最近过得如何?楼里已经穷困潦倒到这个地步了?需要去给叛军当私兵?”

    “你都已经不是楼里的杀手了,还问这么多干什么?”丹宿站在角落里嘲讽,“将我们丢在那里,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娶妻生子,现在连钱都不想给!”

    “这你就误会了,钱不是不给,你带回去后,落在手里又能有多少?”林雁敲了敲桌子,“有五两银的花用吗?”

    丹宿:“……”

    他站在原地,像是及其愤怒,盯着林雁好半晌,不甘道:“一个月有二十两!”

    “哇,那老扒皮给你们涨价了啊?不错不错,想当年我出生入死,落在手里只得五两银子,还不够买点好的金疮药。”林雁坐在了椅子上,嘲笑道:“二十两就打算买你们的命,小七,你可真不值钱。”

    丹宿:“……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楼主将我们带回去收留,授予我等武功,供你我在这世道上生存,已经是大恩大德。做人怎可忘恩负义,那样和猪狗又有什么分别?二十两银子,已够寻常人家一年花用,楼主待我等不薄……”

    “这次出去,死了多少人?”

    林雁不知何时抽下了蒙眼的布帛,他静静的看着丹宿,越看,丹宿的声音越小,“一百三十人,死了二十二个。”

    最后他压低声音道:“你别想劝我叛出斗玄楼,我可不想被追杀,东躲西藏一辈子!”

    “知道知道,你现在过的很好。”林雁忽然调侃的笑了,“对了,知道谢岁是谁吗?”

    “谢家遗孤,摄政王妃。”丹宿蹙眉,“鬼心思极多。”

    林雁:“不止,他还是我徒弟。”

    丹宿:“………难怪!”

    想起和谢岁打交道的那段日子,丹宿又开始忍不住生气。看见现在要不回来的账,他更气了。

    “啊,你还记得当年斗玄楼第一大对头,朝星阁吗?”林雁坐起身来。

    丹宿蹙眉,想起这个一直以来的对手势力,神色有些许不悦,“记得,自从他们换了阁主,便销声匿迹了。”

    “其实从良了,从的就是裴珩。如今他们的头头跟着摄政王混的风生水起,人家都开始当大官了,也就你们还在为着二十两摸爬滚打,多不值得。”

    “不然这样,一百两,给你和摄政王妃搭条线,如何?”林雁十分随意的翘腿,一身道袍,看起来就十分江湖骗子。

    丹宿迟疑。

    林雁眯眼:“机会有限,过时不候哦。”

    “呵,你嘴里没一句真话,真觉得我会信?”

    “不信那你走吧。”

    “……成交!”

    裴珩打了个喷嚏,看着滴在纸上的墨渍,将纸张随便团了一团丢掉,他抬头,看着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无比焦躁的叶一纯,嘴角微抽,“你说什么?你要请假?”

    “是,两个月,不,一个月就够了。”叶一纯一脸认真,“一个月,我去把度厄宰了,斗玄楼扬了,解决完后顾之忧,就回来和我的小道长成亲!”

    裴珩:“………啊?”

    “属下想清楚了,如此这般磨磨蹭蹭,又有几个春秋够我与林道长消磨的?他不可能永远等我,况且他与我走的接近,若是被那些人发现,因此伤了他,我想必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叶大首领目光坚定,“反正如今王妃的伤势已经稳定,只要好生将养,行动无碍,剩下的看护太医也能做到。”

    “我留在此处并无大用,不若让我去把斗玄楼给灭了!此处本来也同端王密谋造反,解决掉他们,也好震慑江湖中那些心怀不轨之人!”

    “待我成功解决后患,就带着林道长回来成亲!”

    裴珩:“?”

    他看着雄赳赳气昂昂的叶一纯,嘴角微抽,想了想,低头执笔,开始写东西。

    “罢了,就不给你算批假了,你去西北军里点一批人,我让南横去帮你,再挂个督军的名号。”裴珩抬手刷刷刷写了调令,“给你两月时间,就当……剿匪去吧。”

    叶一纯:“!!”

    裴珩头也不抬,“解决完事情后,便早些回来。”

    “哦,对了,成亲时记得给我送帖。”

    *

    谢岁抬手,小心翼翼的夹起盘子里面的青豆,一颗颗,放进隔壁盘子里。

    小五坐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最后一粒豆子入碗,少年拍手恭喜,“公子的手越来越稳了!”

    谢岁嘴角轻勾,放下筷子,他手指上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只是为了往后手指能发力,还需要好好的复健。

    小五在旁边探头探脑,昨夜一场大雨,房间里闷的厉害,如今外头的空气反而更加清新。他看了眼外头的天色,笑着问谢岁要不要出去走走。

    一个多月了,谢岁因着腿的问题,还没怎么出过门。前日太医过来看了看,说是光躺着也不行,还是需要适当活动,只是最近天气炎热,也不好将谢岁晒着了,今儿个雨后,将晴未晴,带着阵阵清风,温度倒是刚刚好。

    见谢岁点头,小五将谢岁从房间里搬出去,推动椅子,兴高采烈道:“公子,府里有一处比较偏僻的竹林,很是幽静,我常和伙伴在此处纳凉,想必你没去过,我带你过去逛逛吧。”

    谢岁笑着答好,让小五推着,两人一路往偏僻角落去,穿过好几道拱门方才到达,凝着水汽的林木中,几个墨袍的少年正围在一处同人嬉闹。

    乌鸦似的,停在竹梢上,矮桌底,还有一个在院墙上,探头探脑,“般般,过来抓我啊!”

    “哥哥在这儿呢!”

    “般般,猜我在哪儿?”

    空地里,矮墩墩的小孩儿也是一身王府里的暗色玄袍,双眼被黑布蒙上,张开双手,在四周摸摸索索,“小竹哥哥又耍赖,我听见你的声音了,你在墙上!”

    “说好的不能上墙的!”

    一小少年从墙头跳下来,“好啦好啦,我认输。”

    “小成哥哥在竹子上,我听到声音啦!”

    ……

    小五本意是过来带着谢岁吹吹风,毕竟王府就那么大,该逛的地方都逛遍了,想着王府里最安静的地方莫过于是暗卫所,便想着带谢岁过来吹吹风,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多人,并且没规没矩的在此处玩闹,玩闹也就算了,还把首领家的崽抱出来玩!

    小五见状,心头一慌,张口就想教训人,让他们收拾收拾赶紧走,却不想谢岁抬手制止了他哦动作,笑着问道:“为何般般会在此处?我记得他不是叶大夫对门的道长家的孩子吗?”

    “他……那个,好像是林道长要出远门,不在京城,我大哥他最近也比较……咳,比较繁忙,所以就将般般托付给了我……咳,就是这样。”小五目光往旁侧转过去,有些不自在的解释,“公子,他们可是有些吵闹?我这就让他们换个地方玩。”

    “不用打扰,我们换个地方吧。”谢岁靠着椅子背,看着跑来跑去的少年,笑得温柔无害,“我却不知道,府中还有这么多的小孩,”

    十四五岁,都穿着暗卫的衣裳,一看就是最新批的小暗卫。

    那厢谢般般抓了好几个人,只剩下一个机灵的,不发一声,藏在山石后。小小孩童仔细听着四周的动静,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靠近,谢岁看了谢般般的脸许久,示意小五推着他离开。

    木制轮椅轱辘压过枯叶,发出破碎的声响,谢岁转身的瞬间,谢般般忽然笑了,“找到了!别想跑!”

    谢般般从小听力过人,听见动静声后,二话不说,直接冲着谢岁方向跑过来,与此同时,竹林的一群少年终于发现庭院外的小五和谢岁,众人面色一变,正待上前喝止般般,谢岁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一群人顿时停住脚步,一脸忧心的看着小短腿欢快的扑进谢岁怀里,抱住他的腿,“抓到啦!”

    谢般般一把抽开蒙眼的布帛,“我赢了!你们今天全部都要听我的话……话……”

    孩童睁开眼睛,看着谢岁,嘴角张了张,目光中有些许困惑,随后变成许久未曾相识的愉悦,“美人叔叔,好久不见,你也住在这里啊?”

    谢岁抬手摸了摸谢般般的脑袋,“是啊,我也住在这里,般般你也住在这里?”

    “这里不是我的家,是隔壁叶大夫的家。不过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多回啦。”谢般般双眼纯净,童音清脆,一把将叶一纯的老底掀了个干净。

    谢岁若有所思,他了然哦了一声,笑道:“般般真乖。”

    不知为何,听着谢岁的声音,小五忽然觉得自己背后的汗毛竖了起来。明明王妃已经是府上的人,他迟早都会知道老大的身份,但总觉得现在拆穿,好像有点不太合适。

    角落里,那几个少年站在角落,看着小五有些沉下去的脸,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明明王妃看起来这么亲切……

    “你是受伤了吗?”般般捧着谢岁的手指,看着上头依旧缠绕的手指,还有轻微红肿的指节,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心疼,“小叔叔,我给你吹吹。”

    谢岁摸了一把般般的圆脸,垂着眼笑道:“不疼,已经好全了,你且过去同他们玩去,叔叔行动不便,只是出来透透风,过上一会儿就要回去了。”

    谢般般点点头,松开谢岁的手指头,不知为何有些念念不舍,他看了眼身后被他抓来的玩伴,又看了眼被小五即将推走的谢岁,忽然迈着小短腿又跟上去,仰着自己的小脑袋眼巴巴盯着谢岁,小心翼翼道:“小叔叔,你住的近吗?”

    “近的。”谢岁任由谢般般抓住他的衣角,只看见小朋友忽然涨红了脸,含含糊糊道:“上次见您时,您同我说,我若是在课业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你。这个现在还管用吗?可以继续问吗?”

    谢岁一愣,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刚巧了,最近我没什么事,你若是有不明白的,尽管来问。”

    “这是小五,”谢岁抬头看向身后的少年,笑了笑,“你叫他小五哥哥,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让他带你过来找我,好不好?”

    叶五被谢岁的笑晃了眼睛,他不知为有些酸溜溜,公子平日里笑得少,偶尔笑笑,感觉也是半真半假的,此刻却是正儿八经笑进了心里。

    再看得了承诺,开心跑回小竹林,继续和其他人玩耍的小矮子,只感觉槐花巷这父子当真是狐狸成精,怎么大的小的,都把人迷的五迷三道的。

    想想跑去解决后患的老大,小五幽幽叹息。

    正酸着,他身前忽然传来谢岁问询的声音,“小五,叶大夫去何处诊治了?约莫要花上多久时间?”

    小五打着哈哈,本想不答,但看着谢岁端端正正坐在椅子的模样,犹豫良久,还是凑过去小声道:“两个月,如今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过不了多久大概就能回来了。到那时公子您大概就不需要这把椅子了。”

    谢岁笑了笑,“送我去书房。”

    裴珩今日还没回来,谢岁让小五给他挑了几本书,随后变坐去了主案上看书。小五被他打发出去,他装模作样看了一刻钟的书册,随后便将手指尖摸向了桌面上的文书册子。

    翻翻找找,果不其然,看见了裴珩亲下的调令。

    奉命剿匪,离开两个月……

    谢岁垂下眼睛。

    他本来还想着,师父在外面浪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看上个人,若是在一起,说不定能收收身上的损劲儿。

    很好……看样子这损劲儿是没办法收了。

    毕竟心上人是死对头这件事,谢岁觉得以林雁睚眦必报,针眼大的心眼来看,他多半是没办法忍受。

    谢岁叹气。

    也不知道他师父忽然出门是为了什么,只盼别和叶一纯对上。

    要不然看见他心心念念的文弱温柔小叶大夫变成裴珩手底下第一金牌打手,大概这辈子都会断情绝爱吧。

    *

    而此刻,某断情绝爱预备役,蒙着双眼,双手被缚,让丹宿用一根麻绳拉扯着在路上走。

    斗玄楼在江湖中叱咤多年,楼中杀手数不胜数,无人知晓他们的老巢其实就在中原一处看起来十分僻静的小山村里。

    从外看,这个名叫碧落村的小地方安静祥和,与大周千千万万个村落并无差别,实际上村里所有的人都是斗玄楼内的杀手伪装而成。

    而在村庄后山内的一处空洞里,养着楼主从大周各地捡回来,或者买回来的孤儿。他们在此处日复一日的训练,从小便被喂了听命的毒药,半年后便要开始执行杀人任务,一年接着一年,活的回来领取解药,失败的不会有人援救,直接死在外面。

    丹宿和林雁亦是如此过来的。

    不过两人并不是同一批入楼,丹宿被家人卖进楼里时,度厄的名声已经极大,但两人师出同门,勉强能够称得上一句师兄师弟。

    丹宿从前还和林雁合作过几回,不过没几年度厄就跑了,楼主震怒,派出许多好手前去追杀,很快这个世界上就没了度厄的消息。

    都说他被三十余斗玄楼杀手绞杀在青苇渡,只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度厄的通缉令也就一直挂在了斗玄楼最高级别的通缉令上,是提醒,更是告诫。

    “马上就要到村里了。”丹宿压低声音,“我提前给他们传了信,你一进村里就会被带去见楼主,这么多年,楼主对你恨之入骨,真不怕死里面?”

    “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可怕的,”林雁抖了抖酸涩的胳膊,“倒是你,你得确定你能压得住他们。”

    “只要你这解药当真有用,自然压得住。”

    薄雾渐消,两人鬼鬼祟祟靠近了村落。

    只是意料之外的,丹宿都提前传信了,今日村落里,却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出来押解林雁,只在村子口有两个杀手接应。

    “这是怎么回事?”丹宿低声询问,那两个杀手悄声道:“村里来外人了,像是哪家的少爷出巡,大张旗鼓,带的人手很多。长老正在同他们周旋,想将他们尽快打发走。”

    丹宿眉头一皱,看了林雁一眼,有些不太确定是不是这人的手笔。

    “此次出行收获颇大,楼主有事找您,催您快些过去。”

    丹宿应了一声,将林雁交给那两人,转身从小路绕道去往山头。

    林雁依旧蒙着眼睛,被身后人推了一把,“快走,别想耍什么心眼子!”

    他苦笑一声,叹息道:“我都看不见,又能耍什么花样?”

    不过这两个小杀手是新来的,明显也没有什么同情心,一边站了一个,十分粗鲁的将林雁提溜进了后山,期间特别小心的避过了街头上吵吵嚷嚷的一大群人,将直接林雁丢进了水牢。

    此刻大街上,南横提着马鞭,在碧落村里挑挑拣拣,他仰着脑袋,指着不远处的池塘,“这池子不圆不方,长的歪曲扭八,倒是符合小爷审美,行,我看上了,买了!”

    斗玄楼长老嘴角抽搐,“这位公子,我们这里是不卖的,真的不卖。”

    “哦?不卖?小爷我就喜欢不卖的东西,说吧,要多少钱?”南横扭头,瞥了一眼面前的老头,他抬起下巴示意身侧文士估价,“市面上买这一块地要多少钱?”

    手中执扇的年轻人摸着下巴估摸了一下,笑道:“一个烂泥塘,二十两,不能再多了。”

    “行,小爷给十倍!”

    一锭金子飞了过来,丢在斗玄楼长老怀里,十分嚣张,十分粗鲁,十分的豪横。

    长老看着面前金灿灿的钱,深吸一口气,遏制住了把钱塞进怀里的欲望,捡起来奉在掌心,朝着南横递了过去,“承蒙公子抬爱,只是此处是咱们的祖地,这里的地真的不卖,再多的钱也没用。”

    “放肆!”旁侧的年轻人忽然出声,“你可知我家公子是什么人?他想要的,别说是这个池子了,就是你的祖坟,那也只有你们迁走的份!”

    南横听着叶一纯的声音,不由得嘴角一抽,他可对这群人的祖坟没兴趣。不过毕竟是演戏,自然是要多嚣张就该多嚣张,随即将脑袋一抬,嘴角勾出了一个可以挂油壶的弧度,嘴一呲,露出一排白牙花,“小爷我爹可是忠武候,我想要什么你们就得给,不然我让我爹过来平了你们这烂地!”

    “被小爷看上,是你们的福气!”

    斗玄楼长老:“………”真的很想抽出刀把这个毛头小子给砍了,剁碎了喂狗。

    可惜不行,还得陪着笑脸,如同庄稼人一样搓着手,诚惶诚恐,“贵人恕罪!贵人恕罪!”

    这群人在三天前从此处路过,马车豪华,行走时的侍卫人高马大,一看就是出自军中。起初他们以为是探子,但是后来发现这群人只是为了保护马车里的草包。

    本来将人送走了也就算了,没想到这不知道哪里的大傻冒居然看中了他们的村子,说这里山清水秀,风水也好,想强征了当他名下的庄子。

    如今大周世家豪强抢百姓土地之事早已屡见不鲜,但是他们还是没想到真的有脑子不好的,抢到他们江湖第一杀手地盘上的。

    偏偏这一看就是皇亲国戚,就算想杀,也不能现在处理他,万一惹恼了他们,朝廷派兵过来清缴,那才算是完蛋。

    因此不管有多生气,斗玄楼长老依旧装孙子,全当自己流连不利,倒了大霉。

    叶一纯看着村子的布置,摇着扇子仰着头,默不作声记下了所有的路线,他装得一副好狗腿子,将狐假虎威的死样子表现了个十成十,将面前这老头拿捏的死死的。

    毕竟此处是当年死对头的老巢,朝星阁早年动过将斗玄楼吞并的心思,不过后来阁内自己动乱,他爹又死了,叶一纯光是平定自己的势力已经耗尽了心思,更别说和斗玄楼打了,入了裴珩的贼窝后,更是忙的脚不沾地,便放任了斗玄楼独大。

    不过多年明里暗里的探查,他们老巢的地点却是知道的。

    看着一应俱全的村落,叶一纯不由得感叹,难怪度厄一旦隐没在人群里就再也查不出来,会演戏大概就是斗玄楼从小到大都在培养的东西吧?

    他陪着南横在村里又逛了一圈,指定了一个位置,圈起来,一个地方当花园,一个地方起暖阁,三两下将这个面积广泛的村子给均分了。

    看着斗玄楼长老快要发青的脸色,叶一纯和南横视线交流,随后嚣张跋扈的小少爷打了个呵欠,回驿站趴着休息去了。

    叶一纯算着此处大概的人数,村里好处理,毕竟他们兵马众多,村子里就算有什么机关,一把火烧了也是白瞎。

    难的是他们后山。

    想要将此处完全铲除,必须将他们藏在山中的老巢也一并解决掉才行。

    他咳嗽一声,看着唯唯诺诺的斗玄楼长老,心生一计。在将南横哄去楼上休息后,叶一纯大马金刀坐在长条凳上,折扇一展开,叹息,“老头,你过来。”

    斗玄楼长老小心的凑过来脑袋,“公子你有什么话要吩咐?”

    “其实我家公子这个人呢,他很好说话的。”叶一纯竖起扇子,挡住嘴唇,小声道:“小爷我也看得出来,你们多半是舍不得这块地,我家公子他向来是没什么耐性,也没什么记性,若是想让他放过你们,也不是没有法子。”

    老头抬起脑袋,看着面前这个十个手指头恨不得都戴了翡翠金饰的暴发户,垂下脑袋,小心翼翼的问,“大人有何高招?”

    “你也看得出来了,我家小侯爷有钱,非常有钱。”叶一纯手指头捻了捻,“他在大周上上下下,庄子不说一百也有八十了,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京里,偶尔才会在外头跑跑。你看你这小地方,矮山矮水的,也没什么太多的看头,他就是买了,多半也就忘了。”

    “你呢,不若就服个软,将地一卖,到时候银子一给,我也不动你们的地,就是那银子,八二分,如何?”

    斗玄楼长老看着眼前青年那让人生厌的市侩模样,肚子里窝了一股恶气,“那你们这边能给多少钱?”

    叶一纯手指捻了捻,比了个五,“五十万两。”

    斗玄楼长老:“…………”他忽然就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他们兢兢业业杀人放火,死了那么多人也就赚上几万两,还得里里外外的分,这群勋贵子弟什么都不干,光是从手指头里漏下来一点,就够他们所有人十几年的花销。

    他咽了咽口水,“这……我得找村长商量一下。”

    “去吧。”叶一纯收了扇子,坐在门口吹风,狭长的眼睛瞥过来,刀锋似的骇人,“小爷的耐性可不多,一个时辰,能行就行,不行我就让公子找人将你们这破烂地方当匪患给平了,你们一个子儿都没有还得抄家灭族。”

    斗玄楼长老:“………”这该死的权贵!

    老头唯唯诺诺的出门,离驿站越远,他的身板挺的越直,面对四周围过来询问情况的手下,他捋了捋胡子,肚子里憋的气总算有了发泄的地方,黑沉着一张脸呵退了众人,随后急匆匆上了山,通告楼主消息去了。

    不过却被告知楼主不在山内,而是去了水牢。

    *

    林雁被挂在了墙上。

    脖颈和四肢都给锁链锁上,山里冷泉水将他给泡着,冰冰凉凉,在这炎炎夏日里,他觉得自己像个湃在水里的西瓜,从外到内,一点点被削去暑气。

    头顶的溶洞如同某种勾出来动物的犬齿,互相交错,在这昏暗的洞内,如同身处在某种凶兽的腹中。

    小时候他最不想呆的地方就是此处,总觉得阴冷,不过后来杀的人越来越多,也就越无所谓了。如他这样的人,杀人如麻,便是鬼神见了都得让道的。

    他将脑袋在冷水里泡了泡,安稳了好几年,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这种沁凉的冷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水牢外有人靠近的声音,他装作没有察觉,十分虚弱的挂在锁链上,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一声十分满意舒坦的笑声。

    “还跑吗?你真以为自己跑得掉?”男人苍老的声音在溶洞里回响,“你一日入了斗玄楼,永远都摆脱不了此处。逃了八年,终究还是回了此处,可惜了,小七说你眼睛瞎了,不然也能好好看看你干的好事,看看那些跟着你一起走的人都成了什么模样。”

    “你确实是有几分本事,这么多年,也就你最得老夫心意……唉,可惜,怎么瞎的?是毒,还是被仇家伤的?”

    “自然是仇家。”林雁抬头笑了一下,“遇到了朝星阁,算我倒霉,让丹宿抓到,算那小子捡漏,不然就你们的本事,下辈子也别想抓住你祖宗。”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幽幽道,“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个犟脾气,可惜了,阿爷我就是想重新给你个机会,你这也不中用了。”

    “楼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叛徒一律废除武功,丢入蛇窟。不过看在你曾经是我最得意的手下的份上,我便将你捆在山头,凌迟可好?”

    “如今楼里有五百多个杀手,便片成五百多片,让所有人都尝尝你这叛徒的滋味。”

    说着说着,那老头像是很满意自己的残忍。呵呵呵的笑出声,林雁听见这声音就觉得恶心,在心里骂了一百遍死变态,随后将脑袋垂下去,全当是没听见。

    不过落在老头眼里,这模样就成了惧怕。

    他正待再刺激林雁几句,却有人匆匆进了水牢,林雁抬头,隐约听见什么权贵,五十万两,卖地之类的词。

    上头的老头忽然笑出声,“交易,自然交易,白送的五十万两,不要白不要。”

    “待那土大款走了,就将那留下来监工的小兔崽子逮过来,还想二八分?看老夫不把他剁成二十八份!”

    第73章

    即将被剁成二十八份的暴发户明显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往床上一躺,翻了个身,随后从兜里小心翼翼掏出一枚护身符,看着黄纸朱砂,凑在鼻尖沉醉的吸了一口,仿佛能够从这小小的符纸上感受到残存的气息。

    想到他出门问道的心上人,叶一纯满心陶醉,将护身符凑在嘴边亲了亲,忽然觉得自己好变态,又连忙将符藏进了怀中。

    林雁不在家,也不知得出去多久,若是回来没见着他也不知会不会担心。他总感觉现在和小道长聚少离多,两个人前后脚都有事,越来越忙,故而相处这么久了,也没能戳破那层朦朦胧胧的窗户纸。

    唯有上次借着酒劲意乱情迷,偷偷亲了一口,但也没有后续了。

    小道长带了一个崽,又是修道之人,脸皮薄很正常,而他自己则顾虑颇多,唯有将所有的危险障碍都扫平,才好安安稳稳抱得美人归,不然只会将爱人置于危险当中。

    脑袋里想起林雁握着别人的手指摸骨,笑得一脸温柔的模样,叶一纯从床上坐起来。

    不行,他真的很急。

    本来修道之人就容易淡泊寡欲,九天之上的谪仙涉世未深,他现在这样平平淡淡的温水煮青蛙要煮到猴年马月去,若是让别人捷足先登,用些别的手段吸引了林雁心神,那到时候他可就真的哭都没出哭去。

    叶一纯光是想想就要发疯,行至窗边,看着漆黑宁静的村庄,忽然就想把这里全炸了。

    还是得早些把这里给解决为好。

    烧了度厄老巢,让那个鬼鬼祟祟装模作样的阴险小人无处可去,将他逼出来,以绝后患。

    江湖中这种暗搓搓的势力,还是越少越好。

    林雁打了个喷嚏,山里冷泉泡一天了,夜里还是有点凉。溶洞里头顶有一小洞,白日里光线被挡的厉害,到了晚上,却正正好挂着一个月亮,清清亮亮的光落在水面,波光粼粼。

    楼主没再过来,下半夜丹宿倒是来了一趟,脸色苍白,带了包吃食,从岸边抛下来,林雁吃了个饱饭,将食物里的一根长针条藏在了头发里。

    觉是睡不了的,毕竟他这些年舒坦惯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得快点把楼主给宰了,他不可在此处呆太久,两个月已经是极限,再久就不地道了。毕竟哪里有人天天自己往外跑,让邻居帮忙带孩子的?

    况且他越是在此处呆着,就越容易想起叶一纯,槐花巷子的叫卖声,穿堂而过的风,和阳光下翻晒药材的温柔青年。

    林雁叹了口气,缓缓滑下去,将脑袋埋进水里。

    他决定了,干完这票就回老家成亲,然后老婆孩子热炕头。

    人生圆满啊。

    第二日,斗玄楼长老窝了一肚子的气,继续装孙子。为了那权贵跟班口中说的五十万银,点头哈腰,唯唯诺诺,领着人上上下下在村里转了个遍,最后那少年权贵将目光投在了后山上。

    “这山倒是巍峨,林子也深,不知猎物多不多。”南横坐在马上,摸着下巴装模作样的思考,“带我上山看看,若是有野鹿獐子,围起来当个猎场也不错。”

    那后山才是斗玄楼大本营,若是真让官兵围了,那他们不得整个大搬家?不行,万万不行!

    斗玄楼长老正想着如何推脱,却看见那权贵身后的跟班对他使了个眼色,将他的话头给压了下去,随后那青年凑过去,抬着折扇在对方耳侧说了些什么,马上的少年郎点了点头,“确实有些贵,一百万两圈上一块地,若是父亲知道了,只怕要打我。”

    他伸了个懒腰,“最多八十万两,再多就不行了。”

    两个人又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反正一刻钟过去,斗玄楼长老的头都快要抬不起来,然后听见那少年权贵懒散的声音,“那行,老叶,此处就全权交给你处理了,八十万两的银钱过两日我让人送过来,至于这些木纳的贱民……小爷我实在是懒得同他们说话。”

    “走了!”南横一拉缰绳,调转方向,“我先回京城,你多看着点,让他们赶紧走,此处好好修建,等来日小爷起了兴趣,再过来耍耍。”

    说完扬鞭策马,马蹄高扬,几乎从人头顶上越过去,一行几十人,转瞬跟着南横走了大半,只剩下叶一纯和十余个侍卫,施施然站在站在路旁。

    叶一纯回身看向斗玄楼长老,微笑,“行了,你们且将此间杂草修修,过几日八十万两到后,分钱走人。”

    青年摇着扇子,哼着歌,踱步离去,瞅着路旁稻草搭的窝棚,嘲笑出声,“其实这地方你们迁走也没什么,毕竟穷山恶水,出刁民啊。”

    纸扇一合,叶一纯绕去了驿站歇着了。

    烈日炎炎,斗玄楼长老看着那零星一点的侍卫,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沉静下来。

    他侧身,冲着路边的村民打了个招呼,“去,今夜将他们的马全部药死。”

    “过了今夜,我看你还怎么嚣张的起来。”一身粗布破烂的老头阴冷盯着阳光下潇洒离去的青年,“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定叫你有来无回。”

    是夜,山脚下腾起一片大火。

    林雁飘在潭水上,仰着脸,半浮着玩水,溶洞空旷,能够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人声,匆忙的,慌乱的,扭曲成诡异阴森的呼哨声,在空洞的山体内回荡。

    今夜楼主依旧没有召他。

    林雁百无聊赖,有点担心自己再泡下去就泡发了若是不再英俊,还真的不好哄骗别人。待他回去,就要将小大夫扛起来,丢床上,先亲个够本,再这样那样,那样这样。

    可惜泉水冰凉,脑袋里的不正常思想被冷的一干二净。

    唉。

    林雁叹气,鼻子埋在水里,吐出个泡泡。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微动,随后锁链被人扯了扯,丹宿缓步下来,身上有一种被烘烤过的告焦气。

    叶一纯抬头,“杀人放火去了?”

    “村里来了几个纨绔子弟想圈了此处当猎场。”丹宿坐在溪石边抛过来一袋子肉干,“如今领头的走了,楼主让我们将那群人抓起来,为首的在村里放了把火。”

    “让他们跑了?”叶一纯挑眉。

    “没跑,全部抓起来了,说是还有八十万两的银子没结。打算等银钱全部到手后,再剁碎了喂狗。”丹宿借着潭水净手,“另外,楼主今夜召你。”

    林雁哦了一声。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在一片沉默声中,丹宿轻声道:“多吃点,吃多点好上路。”

    林雁笑了一声,将肉嚼吧嚼吧咽下去。水潭之上,能够听见其他人催促的声音,“丹宿,叙旧完了没有?楼主在催了。”

    “行了,催什么催。”丹宿起身,动作有些迟缓,他昨日面见楼主,虽然带回了度厄,但并没有讨回谢岁应有的那五千两,度厄不值钱,虽然功过相抵,他还是被抽了二十鞭。

    林雁被他从水里提了出来,青年人身材修长,手脚被泡的发白,四十斤的铐子落在手脚上,每一步都极为沉重。

    叮叮当当的铁链声中,斗玄楼曾经的第一杀手,一步步迈进了黑暗中去。

    楼主山脚下的房子被烧了,但他并不愤怒,甚至还十分高兴。那烫手山芋走了,留了个不自量力的草包,果然是京城中没见过世面的富家子,都不用刑法,稍微吓吓就全招了,承诺等到钱到了,就配合他们,将钱全部换成银两。

    楼主感觉自己快要躺在钱山上,心情一愉悦,就想起了还被他丢在水牢的逆徒。

    度厄是他在死城里捡的,此人心性根骨绝佳,自幼便深得他心,可惜了,生了异心。他不得不防,未免夜长梦多,还是早些处理为好。

    吩咐下去,让楼中今日在职的所有杀手子时过去围观处置叛徒,他自己则打算同昔年“爱徒”再叙叙旧。

    没有人能叛出斗玄楼,除非他死。

    *

    叶一纯扒拉在简陋木头栅栏做成的笼子里,一身华贵靓丽的锦袍被烧焦了半截,折扇也掉了,散着头发苦哈哈蹲在笼子里,向着角落看守询问,“好兄弟,能否给口水喝?”

    不搭理,也不给。

    叶一纯叹气。

    这笼子高不过半人,他也站不起来,只能蹲着。好处是他表现的比较优秀,所有杀手都把他当成了草包,目前两只手还是比较松快,扇子也还在。

    吧嗒吧嗒给自己扇了扇小凉风透气,叶一纯靠在栅栏上,看着斗玄楼家徒四壁的大本营,心里记着自己方才记下的线路,他可懒得在这逼仄地方消磨时光。

    此处除了他和他带着的帮手外,还吊了不少人,大多数是些小孩,还有一部分青年,断手短腿,空气中都是含着血腥气的混浊。

    叶一纯将目光挪开。

    江湖中的杀手组织,多多少少都会沾上不少血腥,从前的朝星阁亦是如此,天南地北的孤儿弃子,一吊钱可以买上好几个孩子。酷烈的训练,残忍的厮杀,能够走上这条路的,十不存一。

    他不喜欢,所以杀了反对者,带着剩下的人跑了。

    现在再看,果然还是不喜欢。

    这等腌臜所在,还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灭掉最好。

    昏暗的火光中,远处忽然传来叮叮当当的铁链声,有人拖着沉重的步子往这边走,昏暗的阴影里,影子拉长又缩短,破破烂烂的衣角滴滴答答还落着水,苍白的脸上蒙着三指宽的黑绸,从他的牢笼前缓缓走过。

    叶一纯手中的折扇吧嗒掉下去,他握住了栏杆,瞪大了眼睛,一个名字压在喉间,呼之欲出,又被他死死压了下去。

    他还记得两人分别时小道长带着笑的脸,拿着竹竿,冲着他的方向挥手,温柔的让他别送了,改日再见。

    叶一纯想破脑袋都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相见。

    与此同时,路过的犯人大概是体力不支,让身后两个杀手推搡,脚下一软,跌倒在牢笼前。

    弱小,可怜,无助,且瞎。

    “起来!”押人的杀手一把拽起林雁的胳膊,“装什么装,死瞎子!快点走!”

    “对不住。”林雁将自己的余光从牢笼上那双沾了黑灰血迹的双手上挪开,他颤颤巍巍爬起来,脚步又虚浮了三分。

    一片叮叮当当的铁链响声中,眼瞎的可怜道士让人极为凶恶的推走,徒留地面一片狼狈水渍。

    水牢。

    叶一纯牙齿几乎咬出血来,他看着林雁远去的背影,脑子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想法跑过去,但看着对方苍白的脸,湿漉漉的衣裳和头发,被泡的发白的手脚,心脏抽痛。

    最后所有的理智消失,叶一纯暴怒。

    他的小道长必然是在游行途中被这群杀手给劫持了!然后宁死不屈,打死不从,被他们抓进来折磨!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难怪这次出门,林雁那么久没有回京。

    叶一纯手指捏着牢笼,良久,他松开手指,垂着眼睛,铁笼上,留下一排极深的指痕。

    他要踏平此处。

    一定。

    林雁绕过一个弯,待叶一纯看不见他的影子后,方才挺直了身板,他有些忧愁的蹙眉。

    叶大夫怎么会在这里?

    金陵距离斗玄楼老巢挤远,此处靠近西北,需要半个多月才能过来……莫非是来此处收药?

    罢了,多半是被人牵连。

    想起方才惊鸿一瞥,看见蜷缩在牢笼中,颤颤巍巍那么一小团,多半是受了拷问,又受了惊吓,叶大夫很爱干净,何时如此狼狈过?

    林雁杀心大起。

    他的人,这群人凭什么欺负,怎么敢欺负……把他们全杀了。

    只是念头起了一半,随后深深的忧虑又浮上心头。

    斗玄楼的人他肯定是要杀的,叶一纯他必定是要救的,但他实在不想让心肝儿看见他杀人的模样。

    那样太不雅观,而且有损他的形象。

    万一将人吓到怎么办?

    林雁看着自己目前还算干净的手,有些哀愁,有些幽怨。

    好难。

    娶老婆真的好难。

    第74章

    不过和叶大夫的惊鸿一面,林雁魂飞天外,整个人几乎也跟着叶一纯一起去了。

    何时走到大殿他根本没注意,只觉得身前身后甚是吵闹,高台上的楼主垂垂老矣,底下的人头攒动,十分喧闹,旁侧的火把太热,而洞穴深处又太暗。

    一重一重黑衣的杀手从四面八方过来,如同穴居的蝙蝠,泛着光的眼睛盯着他,仿佛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口肉来。

    楼主确实有这个打算,不过在杀人前,还是先勾手,让人将林雁压到自己身前。

    “当年捡到你时,你还只有这么大。”干瘦的老头比了比位置,随后叹气,“老夫供你吃穿用度,教你在这乱世中生存,你就是如此待我。”

    “今日便在你的兄弟姊妹面前,破开你的心肺,让人好好看看,是不是生了一副黑心烂肺。”

    眼前人嘴角还在张合,林雁已经没有什么心情去听他鬼扯了。他扭头往后面看了一眼,丹宿带着一群人入场,站在边缘一动不动。

    而面前那个年迈的老头还在絮絮叨叨个不停。

    叶大夫爱干净,蜷缩在笼子里的样子着实可怜。那样的人就是锁起来,也应该是在重重帷幔后,用纤细的金链缠上四肢……呸,想远了。

    将满脑子的黄色思想全部晃走,曾经的斗玄楼第一杀手挠了挠头,从发上取下藏在其中的长丝,指尖微动,沉重的枷锁被直接撬开。楼主激昂的声音还未停息,两侧的看守率先察觉到不对,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二十斤的玄铁直接从林雁手中飞起来,砸在他们头顶——血花四溅。

    穿着粗布道袍的青年拍了拍手,呸了一声,将嘴边的血迹吐出去,叹气:“楼主,一直以来你的废话真的挺多,从前还有点心思听听,如今当真是听不进去了。这样,你先下去,待我百年之后,再去底下听听你的废话可好?”

    “现在我得去救人,洞内实在是恶心昏沉,我的心上人会害怕的。”

    一片骚乱声中,丹宿骤然抛来长刀,在底下大喊道:“你他妈废什么话!还不快动手!”

    “不好意思,这就来。”林雁反手接过长刀,蒙眼的黑绸掉落,野兽般的一双眼,盯上了高位上的楼主。

    昏暗的洞穴内,顿时是无边炼狱一般的厮杀。

    叶一纯一脚踹开笼子,生了锈的笼子在他手下走不过三个回合就散了架,旁侧看守的小杀手一看就是个刚出茅庐的,只有被洗脑后的武勇,技术却不到家,一巴掌放倒一个,叶一纯挑出钥匙串,将随行的侍卫放出来后,剩下的钥匙随手往笼子里一丢,让被关着的人自行救援。

    他简略分配了一下任务,派了两个人出去喊南横开战,剩下的去摸清楚洞穴的各个地方退路。自己则拔腿就跑,朝着林雁可能被押去的地方追过去。

    他的小道长,仙风道骨,温柔无害,偶尔会捏着他的手指,给他按揉的爱人。

    天杀的斗玄楼,居然敢动他一根头发丝,不灭此处,他不姓叶!

    手中折扇如刀,转瞬割破一个杀手的咽喉,叶一纯听见远方溶洞内传来轰隆轰隆的震动声响,如同万马奔腾,洪钟声动。

    片刻后,岩体开裂。

    瞳孔紧缩,叶一纯暗骂一声,也不知道这斗玄楼现在在干什么,阵仗这么大,不会是在干什么乱七八糟的仪式吧?

    刚转了一个弯,就看见穹顶的山体崩塌,巨石滚落,擦着叶一纯掉下去,轰隆隆转瞬压死一大片的人。

    叶一纯吓了一跳,看着洞穴里蔓延的火光,脏话都要飙出来。

    一群疯子,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在自己的老家里面放炸药,这是不想活了吗!

    选的什么鬼地方,弯弯绕绕,黑咕隆咚,一点品味都没有,蹲在这深山老林,年久失修,洞都是破的。

    叶一纯崩溃,看着如同雨点一般散落的石子,恨不能来个人给这山头开个盖。空气中尽是硝石和浓烟,夹杂着血腥味,让人指尖战栗,心中不安。

    他左顾右盼,只能看见内讧的斗玄楼杀手,在崩塌的山体空腔内杀得血肉横飞,而被带走的林雁,却怎么也没看见人影。

    到处都是人,嘶吼的,奔跑的,伴随着无数坠落的山石,烟尘,一片乱象。叶一纯肩膀被石头砸了一下,生疼,他按着自己的肩背揉了揉,意识到这个山快崩了,此地不宜久留,再呆下去,绝对要被活埋在里面。

    然而林雁不见踪影,小道长只会一点三脚猫的防身术,又看不见,在这种情况下只会更糟糕。他顾不得四周狂乱的人群,在黑暗中大喊,“林雁!”

    “林雁!!”

    声音被淹没在厮杀声中。

    他捏紧了怀中的护身符,在这一瞬间,将九天神佛全部求了一遍。

    大约是神佛显灵,下一刻,一只苍白的手从阴影处伸出来,将他一拉,拽进了偏角。一块落石滚滚而下,心上人声音沙哑粗粝,像含了一口血,“你怎么在这!不往外逃往里跑!不要命了!”

    青年的责怪声在这一刻有如天籁,叶一纯心中一喜,抓住林雁的手,转头将人抱在了怀里。掌心微湿,像是血的触感,不过狂喜之中他毫不在意,黑灯瞎火,抱着人先亲了一大口,而后立刻转身,试图将人背起来,“跟我走!山快塌了,我们一起出去!”

    不过对方却并没有上他的背,反而是扣住他的手指尖,按着他的脑袋咬着他的嘴又重重亲了一口,抛却了过往的矜持高冷,这一瞬间,热情似火,热情的叶一纯有些招架不住。不过他还是喜滋滋,毕竟这算是互通心意,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小道长同样喜欢他!

    晕头转向中,他被林雁拉着换了个方向,“后面山体塌了,走不通,跟我来!”

    两人在黑暗中狂奔,叶一纯只能稍微分辨出一些路口轮廓,而林雁健步如飞,黑暗对他来说毫无障碍。

    叶一纯满脑子小道长亲我了!小道长救我了,小道长抓我手了,我的心肝儿好厉害,掐指算路真的六翻了!不愧是半仙!

    “会水吗?”林雁的声音带着几分严肃。

    叶一纯大声应和,“会!”

    “吸气!”林雁拉着他,两人一同跃入水下暗流中,冰冷刺骨的地下河将头顶淹没,在一片混乱中,两人随着水流逃出生天。

    外头晨光熹微,巍峨的山体垮塌了一大半,林雁拉着叶一纯从一处冷潭中爬出来。两个人精疲力尽,瘫倒在浅溪中,彼此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斗玄楼的老巢彻底没了,不远处的山林之中,惊鸟四起,林木之上,仍旧能够看见无数杀手在其中起伏,而不远处,马蹄声阵阵,西北军来了,将出路彻底堵死。

    林雁火速分析了一下局面,楼主死了,但是官兵过来了,他现在还得帮一下丹宿,将人送走,不然被一锅端掉可就糟了。小大夫跑了这么久又被关起来虐待,体力一定已经跟不上了。

    叶一纯遥遥看了一眼山林上群鸟一般的杀手,只觉得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林雁刚受了惊吓,不可再受刺激。

    两个人对视一眼,叶一纯将林雁恢复视力的事情抛在脑后,他看着青年深邃的眼睛,抓着他的手指认真道:“我待会儿有话跟你说。”

    “我也是。”林雁点头,惴惴不安的提醒道:“叶大夫你且记得,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我都喜欢你。”

    叶一纯张了张嘴,感觉自己的话被说了,唯有一脸深情的对望,而后在放松对方警惕的时候——两人同时抬手,敲向对方后脖颈,打算将这个柔弱可怜又无助的爱人打晕送走。

    脖颈受到重击,两大江湖传说同时瞪圆了眼睛。

    “叶大夫,你干什么?”

    “林道长,你做什么?”

    与此同时,林木间传来呼哨声,是杀手察觉到林雁踪迹在往此处聚集。天幕上炸开数枚红烟,南横带着人马匆匆围过来。

    时间紧迫,两个人再度出手——而后连续不断对了十余招,结果却破不了彼此的招式,两人震撼的缩手,瞪着彼此的脸。

    如同两只被陨石砸晕的公鸡。

    阳光终于挣扎着冒出来,冷色的雾气消散,林木间浮上一层清晰的暖意。

    林雁手持漆黑长刀,叶一纯扇尖上幽蓝一点,各自后退数步,拉开距离,一脸的不敢置信,某种毁天灭地的想法不断在脑子里涌现,最终在两方兵马冲过来时,毁了个彻彻底底。

    丹宿:“度厄!你在水池子里泡什么泡,朝廷的人来了,还不快跑!”

    南横:“老叶!快些过来,杀手围过去了,你发什么呆啊!”

    叶一纯崩溃,拿扇子的手微微颤抖:“度厄?!!!”

    林雁两眼发黑,面色苍白:“悬星?!!!”

    没人应声,但一切已经尽在不言中。

    这一瞬间,天崩地裂,黯淡无光,九州覆灭,往昔所有的美好画面在脑袋瓜里过了一遍,然后尽数散成了灰,他们彼此注视,唇间颤抖,最终融化成一句——

    “淦!”

    “草!”

    “你这贱人!骗我!!”

    *

    “事情就是这样。”南横低着头站在庭院里,“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怎么都分不开,王爷您也知道的,叶哥打架时有多狠,毒针乱飞,根本没办法靠近。”

    “至于那位林道长他也不好对付,反正就是,他们打了五天,从山里打到山外,我们实在是等的有点烦了,就同斗玄楼对面的领头人对接了一下,他说斗玄楼换主人了,没想和我们作对,他想要要面见王妃,商量……商量一下弃暗投明的事。”

    说完,南横偷偷往上看了一眼。

    宽大的桌案后,熏香阵阵,红袍的美人执笔,正在案后练字,十指还缠着纱布,一笔一划,写得艰难。

    至于他们的王爷,则站在旁侧,一点一点的给人磨墨。

    还是王爷王妃感情好啊。

    成了亲的人,就是不一样。

    第75章

    谢岁侧坐在软榻上,他的手和腿恢复的很快,如今已经可以做些简单轻便的动作,写完一整张的大字,他看着纸面上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迹,默默放下了笔。

    南横小心翼翼汇报完毕后,便退了出去,而裴珩此时已经磨了满满一砚台的墨,看着几乎漫出来的墨汁,谢岁只怕是消受不了,他搁下了笔,沉默片刻,侧头看向旁边的裴珩,“王爷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问什么?”见谢岁不写了,裴珩自己选了支狼毫,吸饱了墨,在纸上开始描字,他的字还是没什么进步,执笔的手势,手腕用力的方向,都不太对。

    谢岁看的眼睛疼,在裴珩写出几个丑字后,忍不住伸出手握住裴珩的手指,给他调整好握笔姿势,在青年惊讶的目光中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运笔。

    就算是重新正骨,歪掉的手指被扶正,但手指尖偶露的皮肤上,还是可以看见一层一层瘢痕叠加交错。谢岁的手指实在是算不上好看,落在手背上也是冰冰凉凉,带着薄茧,摩擦在肌肤上,如同一根羽毛落在了心尖上。

    裴珩打了个颤,忽然觉得这教小儿写字的动作谢岁做来也太过暧昧,他有点想跑,却被自己的自尊心牢牢钉在原地,提线木偶般看着自己的手被人牵引着移动,少年郎君轻声细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王爷就不好奇,为何斗玄楼的杀手要过来见我?”

    谢岁半抬起眼睛,小心翼翼盯着裴珩,观察着身侧人的表情,试图从那张脸上探查出什么信息。

    他不知道叶一纯猜到多少,但师父暴露,之前猎场刺杀裴珩一事和他有关,绝对是瞒不了的。裴珩知道后会如何想他……按照摄政王睚眦必报的性格,不过同样捅他一刀,但他在裴珩心中的印象,必然会降低,不管有任何美貌皮囊,若是生了一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黑心肠,多半都是会跌份的。

    想到这里,谢岁心中多少有些不安,此时他还不好太得罪裴珩,毕竟这段时间的庇护和照顾全是真的,真到他觉得裴珩可能真的对他有那么几分真心。

    若是裴珩不再喜欢他了……会不会重新打断他的腿啊?他如今还不能被这道靠山抛弃,若是裴珩下手整他,先生好不容易从岭南调回来,只怕会被他影响仕途。许先生年岁不小了,再贬谪一次,此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到京城。

    在脑袋里出神的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看着旁侧的青年,谢岁手指尖动了动,伤口忽然抽痛,他手指一颤,裴珩落笔时的一撇被他带的歪开,宣纸上墨渍划拉一道黑痕。

    裴珩有些可惜的看着毁掉的字迹,他搁了笔,将谢岁的手指拈起来,看着还在抽动的指尖,探指揉了揉,随意答道:“你不是在端王阵营遇见的他吗?之前还找你要钱来着,现在投诚想见你很正常,这没什么好好奇的。”

    见谢岁手指尖的状态有所缓和,裴珩起身,“行了,天色不早了,我们去吃个午饭。不知道今天厨房做什么菜,天气热,看什么都没胃口。”

    胳膊一伸,他将谢岁从座位上拉起来,“今天坐了两个时辰,你也该动动了。”

    谢岁小心翼翼将手搭上去,裴珩扶着他,两人相携出门。这段时间除却上朝,他们几乎算得上是形影不离,谢岁身体恢复的这么快,除却用的药好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裴珩整天拉着他时不时的动一动,并没有像常人那般受伤后,就瘫在床上密不透风,而是适当的活动透气。

    每日只用吃饭睡觉散步,偶尔看看书,如此闲散多日,谢岁像是抽条一般又往上蹿了一节,从前瘦骨嶙峋,摸着硌人,如今也被养得稍稍圆润了些许,常年苍白的脸色也红润了不少。

    人精神了,眉宇间常年萦绕的那股郁气自然消散,只是性子还是小心翼翼,像是随时要抱着尾巴逃跑一样警惕。

    裴珩倒是无所谓,反正谢岁防备些还好,他还是不太习惯对方粘人,毕竟重逢那段时间的亲密接触,到现在他想起来都觉得脑仁抽痛。

    还是像现在这样,平时吃个饭,练字,散步的老年生活,更符合他的恋爱标准。

    今日裴珩休沐,他一整日都能在家里厮混,如今朝政颇多,加之又自己给自己找了个麻烦,前些日子他将许蘅之丢出去后,这人整日想着参他,朝廷世家子弟巴不得看他们俩打起来,正在偷偷拱火。

    一上朝就是乌烟瘴气,也就家里安生点。

    中午喂谢岁吃了一顿饭,看得出眼前人食不知味,午后按着对方睡了半个时辰,便着人将丹宿带去了偏亭。

    “斗玄楼的杀手想见你那就见吧,若是真心实意的投诚也不错。免得再在江湖上为非作歹,干些偷鸡摸狗的事。”裴珩趴在冰釜旁挑果子吃,天气太热,他瘫在凉席上,简直不想动上哪怕一点,看着旁侧衣衫整洁,一丝不苟的谢岁,只觉得热的慌。

    “我就不去了。”他抬眼,笑吟吟的提醒,“虽然王府里还挺缺人手,但我看斗玄楼里那群人和叶一纯的样子,这些人多半是不可能收编成暗卫的,两边融在一处多办是要打架。”

    “小元夕,他若是想投靠,位置便只能你自己安排。”

    裴珩抬眼,看着面前被他养的越来越油光水滑的狐狸,笑道,“府里的账目可都给你看了,能不能养的起,可就看你的了,王妃。”

    谢岁:“……”

    他被这一声王妃惊到,低头看,裴珩已经就地躺倒,趴着乘凉去了。床榻上的小蒲扇一挥一挥,小鸟翅膀似的。

    *

    谢岁让小五扶着去往偏庭,天气闷热,一副风雨欲来的阴沉样。

    丹宿一人站在庭院里,看着谢岁被人推过来,他目光扫视了一眼他的膝盖,蹙眉,“几日不见,你这是怎么?被打断腿了?”

    “还真是伴君如伴虎。”

    谢岁面色不变,“承蒙关心,前些日子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没什么大碍。怎么就你过来了,我师父呢?”

    “重伤,还中了毒,在床上躺着没醒呢。”丹宿大马金刀坐下,从桌子上捡了杯水喝,“度厄没发疯前让我过来找你,说是你能给我引荐,给楼里的兄弟们一条活路。”

    “重伤?”谢岁蹙眉,“他现在在哪里?”

    “在金陵的驻点养病,没有性命之忧。”丹宿平静的看着谢岁,之前在端王阵营时,他们俩是塑料同僚,后来被坑了一把,没想到这辈子还是得上谢岁的贼船。

    谢岁松了口气,他笑道:“斗玄楼如今还有多少人?”

    “一百三十二人,另有些许老楼主的心腹,逃了一小部分。”

    “也就是还有乱党没能收尾?”

    “是。”

    谢岁又问了些许问题,丹宿一一答了,谢岁沉吟片刻,满怀歉意道:“你知道的,我不过一个不受宠的侧妃,能力有限。王爷心思深沉,我的话他并不会听,他从来不做亏本买卖,你们若是过来,定然不回来像从前那样,做一单任务,几千几万银。”

    “如今我师父又是重伤,且与王府中的暗卫统领有仇,我若是执意要将你们收留,只怕有些困难。”

    看着谢岁越来越紧的眉头,丹宿心头一紧。若是不能寻个势力投靠,如今楼中势力锐减,又被朝廷盯上,像他们这种地方出来的,除了逃亡,就是被抓起来当叛党斩首。

    “如今斗玄楼归你管?”

    “归你师父。”丹宿侧着头,掩饰性的喝了一口茶,“我只是暂代。”

    “同僚兄,你这就谦虚了。我师父脱离斗玄楼多年,如今楼中发话者必然还是你。”谢岁看着他笑了笑,“我知道你现在的难处,只是我也有难处。”

    “一百多人,若是想要完全收留,只怕往后你们的日子过得会没有在斗玄楼时潇洒。况且如今京城安稳,非必要做不了打打杀杀的事,日常的例银怕也会低些。”

    丹宿蹙眉,开门见山道:“大概能开多少钱?”

    “从前您做一单任务,便是上万两白银,若是在王府中,平日无事时每月可以安排两贯钱,若是需要出门调查案子,便看任务难易程度发钱。”

    “另外府中还有几处空置的院子,你们若是过来,还得将人分上一分,做几个不同的院子。住的可能也会有些偏远,不知道能不能接受?”

    看着丹宿蹙着眉头犹豫的样子,谢岁但笑不语。

    总归是要慢慢磨价的,上次虽然从端王府里扣下些钱,裴珩的小金库有些补充,但他名下确实没什么赚钱的东西,长公主同他不太对付,裴大帅两袖清风,又常年征战在外,家里根本没什么进益。养这么大一批人,还是有些吃力的。

    “我回去再想想。”丹宿起身,而后想起来似的,回头提醒道:“对了,还有一事,你师父他中的毒有些古怪,是王府的暗卫统领下的,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人却一直迷迷糊糊,我们这边的医师说解药很难配置,你若是有时间,去找找解药,免得他当真死了。”

    说完,他蹙着眉头,满脸嫌弃的补充道,“你师父最近实在是有些婆婆妈妈,他说是打死不与叶一纯当同僚,你有时间记得过来劝劝他。”

    “不就是遭人骗了,有什么好避讳的,人生在世,谁没被骗过几次。他一个男人,又没亏什么。”

    “矫情死了。”

    第76章

    裴珩推开房门,房间里气息混浊,一股药味,床榻里,叶一纯仰躺着,浑身上下包扎的严严实实,如同一颗饱满圆润的粽子。只有十个手指头尖露在外头,指腹还有不少细小的划口,他眼睛上敷了一张巾帕,裴珩掀开窗帘时,就见他嘴上带着笑,调侃道:“王爷,不好意思,我现在动不了,就不行礼了。”

    “我平时也没让你讲什么规矩,现在还客套什么?”裴珩看着他身上的伤,眉头紧蹙,“南横说你伤的很重,我还有些不太信……打不过怎么不跑?”

    叶一纯:“………”

    他深吸一口气,破音强调:“谁说我打不过的?打的过!!那神棍现在多半也和我一样躺着,他还中了毒,只会比我更重!我身上这点外伤半个月就能下地,这算什么?也就是被野猫抓了两爪!”

    看着在床上如同一条扭动活鱼般翘尾巴的叶一纯,裴珩连忙安抚他过于激动的情绪,“好的……好的,知道你最厉害,毕竟谢岁师父都快被你毒死了。”

    叶一纯有被安抚到,他呵了一声,“死了?”

    “快死了。”裴珩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了床畔,“今日谢岁还过来找本王求药,我没答应,想过来问问你的看法。”

    “不给。”叶一纯声音冰冷,“就算王妃震怒,杀了我,我也不给。”

    裴珩轻巧哦了一声,“懂了,你这是要殉情。”

    叶一纯:“…………”

    “行了,不给就不给,他死了更好,斗玄楼没人带领,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届时全部分散开,寻些普通职位安排,能省我不少事。”裴珩起身,抬手将床榻上低垂的幔帘都拉开,“越是受外伤越不能如此闷着,平时还是得透透气,你看你,大热天你还把脸蒙着,眼睛怎么还搭布?受伤了?”

    裴珩忽然抬手一掀,只见布帛下,此时这颗白色的粽子红肿着眼睛,正在默默流泪,将脑袋上包着的纱布都浸湿了。

    叶一纯:“……”

    裴珩:“………”

    将布又默默放下,裴珩全当做没看到的样子,扭头看向门口守着的南横,只见少年郎摸了摸鼻子,对着他使了个歪七扭八的眼色。

    很好,看样子是真的受伤很深了。

    虽然是自己的下属,虽然他还含着点坏心眼过来看热闹,但毕竟是从西北一路过来,出生入死的半个兄弟,裴珩犹犹豫豫片刻,搬了个小马扎过来安慰。

    “其实事情应该也没那么严重,不就是被骗了吗?你看谢岁,他当初还想杀我呢,现在不也过……过得挺好。”裴珩的底气逐渐消失,他咳嗽一声,换了个方向,“你这年纪也一大把了,好不容易遇到个喜欢的,这点小小的……额,小小的矛盾,不然还是放宽心,别太在意。”

    “不然在心里多想想他的好?”

    裴珩绞尽脑汁的补充,“林道长人我没见过,但你不是说他温文尔雅,光风霁月,玉树临风,为人温柔有耐心吗?”

    “放屁!”叶一纯声音沙哑,“此贼两面三刀,心狠手辣,狡诈多疑,诡计多端!屁的君子,全是他装出来的!度厄什么鬼德行我还不知道?!”

    “哈,还给人算命?他杀人如麻,满手都粘着血,算命?要人命还差不多!”

    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叶一纯脸上敷的毛巾掉下来,他难受了太久,一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心肝儿是从小到大都不对付的死敌,一想到那日月色下偷偷摸摸的亲吻,还有平日里的照顾和倒贴,他就觉得气的要吐血。

    被骗心又骗财的叶大首领,现在恨不能一刀把人戳死。那日在斗玄楼老巢也确实如此干了,他们往死里打了一架,东西乱飞,什么亲手画的护身符,亲手选的小香包,送的玉佩全部丢在了荒山野岭,泡进烂水沟,再用内力碾碎,就像他被欺骗的感情。

    林雁也是如此,他亲手选的盲杖,亲手做的防毒药包,还有头顶系着的发带,都尽数在眼前被毁掉。

    光是想想,就让他眼前发昏,内息不稳,几欲吐血。

    眼看人想着想着,身上的伤口有崩裂的趋势,裴珩连忙劝住,“好的好的,他卑鄙无耻,诡计多端,配不上你。”

    “你先休息。”裴珩转头欲走,“其余的事情你都不必管,好好养伤,等度厄死了以后我再过来通知你这件大喜事。”

    说完裴珩拔腿就走,还不等他出门,身后就听见叶一纯沙哑的声音快速道:“解药在我药箱从右往左数三排第四个柜子里。”

    叶一纯大喘气,然后飞速躺下,将后脑勺对着裴珩,幽幽强调:“我是为了王妃别太伤心。”

    裴珩:“………好的,我代谢岁谢谢你。”

    “不谢。”叶一纯冷漠:“属下这也是为了王爷您能不再睡书房。记得加月例。”

    裴珩:“………”

    *

    谢岁抬手,给林雁身上的伤口上了一层药,看着狰狞的伤口,眉头紧锁,“师父,你这何必逞强?你不是常说,打架第一要务从来都是逃跑,怎么到你这就硬碰硬了?”

    “哪里逞强?”林雁吐血,“他那三脚猫的功夫,也就只能刺我几针。”

    谢岁看着对方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眼,嘴角抽动,这是被扎了几针吗?这是贴脸硬接了一把暴雨梨花针,被扎成刺猬了吧?

    林雁身上其实并无太多外伤,虽然被捅了几刀,但危险性不大,最严重的还是毒,他制毒的功夫不比叶一纯,勉强将毒性稳住,也只能像现在这样病怏怏躺着,抱着个桶,时不时吐上两口血。

    吐的面若金纸,仿佛马上就要驾鹤西去。

    “般般呢?”林雁提醒,“他被我寄养在那臭卖药的家里,你一定要接回来。此贼人手上不干净,心眼也多,只怕会拿小孩做筹码。”

    “般般在王府,我已经接到身边了。”谢岁苦笑,“我前些日子在王府看见般般就知道要遭,果不其然。”

    “这次是被他摆了一道。”林雁咬牙,“好深的心机,在我面前装柔弱,亏我还当他真是个普通的小大夫,朝星阁主,心机深沉,名不虚传。”

    “早年同他住对门时我就该知道,他和王府来往那么密切,哪里会是普通人,是我有眼无珠,见色起意,还不如真瞎了。”

    说完又吐了一口,谢岁端了个杯子过来给他漱口,“此毒你有没有办法?”

    “小小毒药而已,为难不了我多久,过几日再试试新解法,迟早能解开。”林雁擦着嘴边的血,十分淡定,“只是元夕你要多加留意,猎场刺杀一事裴珩必然已经知晓……”

    “王爷他并没有恨我。”谢岁端着水碗,语调古井无波,“当然,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总归现在还没对我动手的意思。目前我暂且应该是没有危险的。师父你还是别关心我了,先想想该怎么解毒才是。”

    “小毒而已,咳咳咳……”林雁喷血,“斗玄楼的事交给你安排,我就不去了。叶一纯此人不是善茬,你安排人手时还是需要注意,只怕他们借机撒气,将楼里那些孩子派出去送死。”

    深吸一口气,林雁咬牙切齿:“我迟早拿他人头!”

    吐着吐着有些脱力,他趴在床边喘息,背脊起伏,看着倒像是怀了。谢岁被自己的想法雷了到,忙将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场景甩开,他拍了拍林雁的背脊,拍着拍着,就看见抱着盆的人,脸上掉下两颗金豆子。

    谢岁:“…………”

    从前他师父都是吊儿郎当,一副神棍样,就算是从前在路边捡到他,那样重伤的情况下,也没见他掉过泪珠子,这人仿佛天生就没心没肺不怕疼。

    现下居然哭了……可见此次他受伤之深。

    情之一字,果然是世间最难解的毒药。

    谢岁想要安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他如今不过全靠骗。接近,勾引,装出一副深情模样,引得裴珩对他感兴趣。他比林雁叶一纯更不妙,毕竟这两人是隐瞒身份,而他是骗人感情,

    骗人感情,天打雷劈。

    若是有朝一日,裴珩发觉他目前这一切不过是装模作样,借着他的势胡作非为,也不知会不会同师父和林大夫那样,骤然清醒,抽身而出,再杀个你死我活。

    “天涯何处无芳草,师父你也不用太过伤怀,先好好养伤,其他的事,往后再谈。”谢岁勉强安慰,“有什么需要的药可同我说,我给你寻过来,你也别操心了,往后的事,我来安排。”

    见林雁情况有所缓和,谢岁扶着他躺下,随后悄然出门。

    房门外,丹宿双手环胸,“怎么?还是那死出?”

    “只是一时想不开。”谢岁合上房门,“师父性子最是风流,金陵城中美人何其之多,待他解毒后,自然会将人忘个干净。”

    他转头看向门口守着的丹宿,眉眼一抬,轻微一笑,“倒是你,考虑的如何了?小师叔。”

    丹宿后背汗毛一竖:“……瞎叫什么?”

    “听人说您算是师父的师弟,那我这自然要叫上一声师叔了。”谢岁扶着拐杖,缓步挪动,“江湖上不都是这般叫的么?师侄我从前有些冒犯之处,还望师叔海涵。”

    丹宿呵了一声,沉默片刻,低声道:“既然认我当师叔,那自然不能太薄待,例银再加两成,我们入了王府,那就是给你们卖命,银钱太低,留不住人。”

    谢岁皱着眉头,一脸为难,他跟着丹宿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像是经过了漫长的心理斗争,最后勉强答应道:“我不太能确定,还得回去劝劝王爷,尽可能的帮你将例银提上去,至于提多少,还得看王爷的意思。”

    “你这枕头风吹的不行啊?”丹宿啧了一声,却没再为难,“行,等你消息。”

    谢岁点点头,他被丹宿一路送到门口,这时对方才想起来似的,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一个册子。

    “斗玄楼的暗杀名单,从楼主书房摸出来的,你可能有用。”说完,将册子抛过来,咚一声关上了大门。

    谢岁挑眉,看着这名册,抬手塞进怀里。刚转身,却发现不知何时,他的小马车已经走了,门口停了一辆更大的马车。

    车窗旁侧低垂的竹帘让人一折扇撩开,探出半张脸。

    已是日暮,小憩完的裴珩一身淡色的轻衫便装,像个风流雅韵的翩翩公子。细碎的日光从帘外倾泄而过,青年被金线勾勒了一圈身形,披了一身暮色的辉光,从小窗口探出毛茸茸的脑袋。

    “发什么呆呢,王妃,回家了。”

    第77章

    谢岁坐上了马车。

    不过一下午不见,裴珩已经换了身衣服,一身浅淡的白,布料轻盈,堆在车内,像是堆了一层云。

    他就趴在云堆里,朝着车窗外伸手,递出去了一个药瓶,懒散道:“给林道长。”

    谢岁看见车夫将药瓶送给丹宿,轻微抬眼,浑身紧绷:“是叶大夫给的解药?”

    “嗯。”裴珩呼啦呼啦扇风,头发乱飞,他倒是不怎么怕热,毕竟常年蹲在西北,热习惯了。如今闷在轿子里也没出汗,倚着窗口冲着谢岁歉然一笑,“老叶这人刀子嘴豆腐心,他年纪一大把了,也没遇到过什么喜欢的人,这次林道长给他的刺激有些大,一时接受不了,但却没有害他性命的意思。”

    “我听南横说你师父受伤颇重,他现在的情况如何?”

    “多谢王爷赠药,家师自由一些保命手段,目前没有性命之忧,既然叶大夫给了药,那不过半月,便可彻底恢复。”谢岁冲着裴珩笑了笑,老老实实的回答。

    他看着马车内状似闲散的青年,面上淡定,实际却心生警惕,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提防着裴珩下一句话图穷匕见,过来兴师问罪。

    毕竟如今他之前干过的事,可以说已经彻底摆在了明面上,裴珩就算不生气,也该对他心生防备。

    不过会在这里看见裴珩,他着实有些意料不到。毕竟按照常理来说,裴珩知道度厄是他师父后,要么第一时间派人过来抓他,不说捅他几刀,失宠却是妥妥的,再不济也会隐藏心思,当做一切事情没发生过,好在暗处监视他的所作所为,悄悄提防。

    像这样坦坦荡荡,坐着马车过来接他,倒让谢岁有些捉摸不透了。

    裴珩表现的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明明他骗了他,还同人合伙伤了他。

    马车行驶,车内摇摇晃晃,谢岁乖巧坐在旁侧,在一瞬间,心中琢磨千万种裴珩目前的想法。马车里放了矮桌,桌面上是冰凉的茶饮,随着马车行驶,杯面水波纹晃动,映出旁侧青年一张平静的脸。

    裴珩合了折扇,双目紧闭,离开斗玄楼的地盘后,他面上的笑容便消失了个干净,不知在想些什么,连眉头都皱紧了,手指搭在桌案上,哒哒哒,缓慢地敲。

    这么多日的相处,裴珩的动作谢岁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他想事时常用做的坏习惯。比如他们凑在一处商量坑害端王,怎么处理朝政时,裴珩陷入思索,便会拿手指尖敲桌子,一声一声,如同某种轻巧的鼓点,吵得人分神。

    谢岁握着衣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万分煎熬,额头都浮出一层汗。

    现在这种情况,裴珩想查的多半已经查了个干净,坦白也没用了,他未来的处境只能赌,赌裴珩对他不只是玩玩,还是心中存了几分情……但,裴珩真的会有感情吗?

    前方马车忽然拐了一个弯,没有走回王府的老路,而是往更偏僻的地方去了。

    谢岁一眼认出这是往天牢的方向,手指习惯性的疼起来,他嘴唇失了血色,缓缓侧头,却发现裴珩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盯着他。

    落在桌案上的指节已经收了起来,车帘晃动,最后一丝光线也沉了下去,街市上开始挂灯,一片溟濛的昏暗中,青年人的目光如刀刃般锋利,落在他身上,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冰冷。

    裴珩终于开口,“你……”

    谢岁长舒一口气——终究是来了。

    他抬手,不等裴珩说完,骤然起身,压了过去——

    “咚!”

    疾驰马车经过一个水坑,颠簸,半挂的竹帘震落,砸在窗沿上,一下将窗口盖了下去,车厢里顿时一片昏暗,唯余混乱无序的呼吸声。

    谢岁咬着裴珩的唇,将他的话全部堵了进去。他整个人几乎都要攀附在青年身上,半支着身子,亲了裴珩一个措手不及。

    呼吸交错,隐有缠绵的水声,衣料摩擦,沙沙沙,如同白蚕啃上桑叶,裴珩的唇珠被咬了一口。

    他浑身一颤,抬手捏住了谢岁的下巴,钳制住对方那张做孽的嘴,想将他推开,然而推了半截,却听得谢岁隐约带着哭腔的声音落在他耳侧,“珩哥哥,对不起。”

    裴珩手一下子麻了半边,失了气力,让人按在车厢里轻薄来轻薄去,他抱着谢岁,脑袋还有些懵。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

    谢岁的手指尖还在发抖,大热天出了一身冷汗,他抓住裴珩的腰带,小心翼翼的抽开,看着浅色衣裳如同云一般垂落,显出裴珩的胸口,肩头附近那里还有一处愈合没多久的疤。

    “我骗了你。”谢岁眨眼,眼泪吧嗒吧嗒落在裴珩肩头,“当初在猎场我是为了能接近你,所以……才请师父帮忙制造条件。”

    “伤了殿下,我很抱歉。”

    “我承认,我起初确实是怀着坏心思故意接近,但是我并没有害你的心思,我只是……”谢岁停顿了一瞬,坚定道:“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他回神,洗脑似的强调,“我太喜欢王爷,却因为从前和你的矛盾,害怕你会讨厌我,永远不会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对不起,王爷,你要是气不过,就刺我一刀,别把我送走……”

    裴珩:“………”

    他被亲懵了的脑袋在车厢里运转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谢岁的意思,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只是感觉天太热,没胃口,想在外头绕道买个冰碗吃吃而已!

    他看着谢岁在他身上亲亲蹭蹭的样子,一时只感觉自己像是养了一只会哭唧唧的小狗,实在是粘人的有些过头了,而且茶味儿未免太浓,实在让人招架不住。

    感觉谢岁这又是在演他,心中生出万般无奈,立刻抬手,揪住谢岁的后衣领,将他拎开,“别亲了。”

    他拢住自己的衣裳,将襟口好好拉回去,坐直后,看着还想凑过来的谢岁,一手捂住了他的嘴,止住他再发声,而后探头,对着外头眼观鼻鼻观心,安安分分驱车的手下吩咐,“去,给我买两份冰碗。”

    车夫将马车停在僻静处,随后快速离去。

    谢岁让裴珩单手按住,看着他飞速将坠下的车帘拉开,微薄的光线又透了进来,两个人衣衫不整的对坐,唇色殷红微肿,气息不稳。

    眼见小心思被识破,谢岁挤在角落,一副雨打海棠后的靡艳之色,低头垂眼,泪花吧嗒吧嗒往下落,哭的很好看。

    裴珩就更懵了,他看着还在装着掉眼泪的谢岁,没忍住提醒,“元夕,谢岁,谢二公子,你连端王的脑袋都能砍下来,就别在我面前装可怜了。”

    一番活动下来,裴珩身上也浮了一层薄汗,他同谢岁拉开距离,紧紧贴着车厢,无奈道:“我只是想买口冰棍儿啃啃。”

    他指了指车帘外,远处正要收摊子的小贩,“上次听人说此处的凉食做的不错,想着路过,过来尝尝。”

    “没打算送你去天牢,也没打算捅你,更没打算报复你。不就是划拉一道口子,都多久的事了?本王还没那么小心眼。”

    “况且你与我里应外合,端王一事,还得谢你帮忙。”不然他还得苦哈哈数着金库,一瓣钱掰成五瓣儿花。

    他一把系上自己的衣襟,看着眼泪唰一下止住的谢岁,简直没话说。

    谢岁脸上浮现一丝尴尬,但还是瞬间收拾好自己的状态,端坐在旁侧,他抬眼,睫毛上还粘着亮晶晶的泪珠,“王爷不觉得我……有些不择手段?”

    “不觉得。人想活下去,有些时候其实做什么都不为过。况且你也没干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在本王这里,你这一刀不算什么。”裴珩展开扇子,呼了两扇风,大概是觉得太累,他将折扇一合,递到谢岁眼前,“喏,你若当真觉得对不起我,不然给我扇扇风?”

    谢岁接过折扇,扇骨上还带着对方掌心的余温。他对着裴珩摇了摇扇子,对方点点头,懒骨头似的,全身舒展,靠着马车吹风。

    恰好车夫将冰碗买来,两份细碎的冰屑,上头淋了牛乳蜂蜜和些许桃子做的果酱,捧在手里冰冰凉凉。

    裴珩舀了一勺入口,抬眼看着依旧劳作的谢岁,递过去一勺,“张嘴。”

    谢岁凑在旁侧,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冰丝丝,带着些微甜味在口中融化。马车重新动起来,带着暑气的风从外涌进来,裴珩拈着袖子,喂着谢岁吃完了一份冰碗。

    那点凉也就缓缓渗进了心口,变成了一点慰贴。

    华灯初上,谢岁缓缓摇着扇子,看着旁侧懒洋洋坐着的裴珩,小声道,“王爷,您当真……”

    裴珩扭过头,“当真什么?”

    “当真喜欢我?”谢岁抿唇,他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硬着头皮的开口,“是那种喜欢……还是那种喜欢?”

    他这辈子没怎么被人喜欢过,他也无所谓别人的看法,十几岁前那些人的追随多半源于他的家世。谢岁清楚的知道,他的性格,他的所作所为,其实并不讨喜。他不像言聿白,天真纯然,赤子之心,也不像傅郁离,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广有善名。

    他的本性顽劣,为非作歹,是京城中出了名的恶霸纨绔。书中说他是恶毒反派倒也没错,对于不熟悉的他人,他骨子里确实是透着恶意。

    如今这般模样,不过是失势后的伪装。所以裴珩喜欢的,其实是为了权势,而弯了脊梁,伏低做小,忍气吞声的自己。

    谢岁很清楚,他不可能永远这样。

    他总有一日会暴露本性,到那时裴珩会如何?

    多半是同少年时那样,同他避之不及,针锋相对,还是会同他师父和叶大夫一样,大打出手,老死不相往来。

    他看着裴珩,明明身居高位,权倾朝野,偏生私底下相处时,却松弛随意,像只懒洋洋,没心机的笨猫。

    裴珩没被打过直球,他看着谢岁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不知为何就觉得心头慌了起来,挪开目光,他轻咳一声,小声道:“自然是方方面面,还算……还算……嗯,勉强符合本王心意。”

    第78章

    裴珩回答完后就有些后悔,他抿了抿唇,看着谢岁古井无波的眼睛,将脑袋拧到另外一侧,全当方才说的都是梦话。

    旁侧折扇的摇晃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谢岁望着裴珩不知在想些什么。车厢内一时格外寂静,唯有马车行驶时的晃动声。

    相对无言,马车滚滚向前,短短一条路,却像是走了一辈子,在裴珩尴尬的想跳车时,终于停住,到家了。

    裴珩直接起身,恨不能立刻从车上跳下去。然而他刚起身,袖摆却让人拽住,惊魂未定的回头,就见谢岁合了扇面,他端坐在车厢内,冲着他递来折扇,礼貌道:“王爷,别忘了扇子。”

    裴珩反手去抽,一拖,并没有抽动,谢岁攥的死紧,不像是要还给他的意思,并且顺着他的力道缓缓起身,在裴珩瞪大的眼睛里,逐步靠近,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不要了。”裴珩松开折扇,拔腿欲走,“你若是喜欢,便自己收着。”

    然而谢岁心安理得接受了他的贿赂,慢条斯理将扇子收进怀里,抓着他手腕的手指却没松开,不仅如此,反而还跟在他身后,慢腾腾下了马车。

    裴珩:“……”

    他扭头看着自己被钳制住的手腕,目光疑惑中透着防备。

    谢岁感觉自己像是揪住了猫尾巴,看着对方想逃不能逃的样子,只觉得有趣。他同裴珩十指相扣,侧头看着青年清俊的脸,缓步挪动,同他并肩而行,压低声音道:“王爷,您不是喜欢我吗?”

    裴珩一僵,随后嗯了一声。

    谢岁抬手勾住他的脖子,“腿疼,要抱。”

    裴珩:“………”你今天都没走几步路,疼什么啊?要疼也是手疼吧?

    看着忽然撒娇的谢岁,他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顺着谢岁的动作,将人拦腰抱起,少年靠在他肩头,无视了大门外四周投过来的视线,看着裴珩逐渐开始发红的耳朵尖,不由失笑。

    “王爷。”他将脸贴在裴珩的耳侧,低语,“你看起来好容易被欺负。”

    裴珩:“…………”

    他深吸一口气,抱着人,全当自己抱了一个秤砣。

    左右不过试探他的底线,看自己能忍到哪一步,既然想演,那就随他去演吧。

    今日在大门口来上这出,明日全金陵的人都该知道,摄政王同他的侧妃恩爱甚笃。不过他们两人本来也已经绑在一条船上,感情深浅也无所谓了,只有许大人,若是传到他耳中,只怕要气个半死。

    将谢岁丢进了自己房间,裴珩扭头回自己房里,明日还得上朝,他得早些休息,只是翻来覆去,终究还是一夜未眠。

    谢岁则躺在床榻上乐了半夜。

    将怀里的折扇展开,一把再平常不过的素扇,扇面角落写了两个不太工整的小字。

    玄度。

    是裴珩的字。

    看得出来裴大帅真的很想让裴珩当个君子了,不是玉就是月亮的。可惜从小到大,总能将人气个半死,这般娴静的名字,配了个跳脱的人。

    想起裴珩变化多端的表情,谢岁感觉自己像个乘火打劫的强盗。

    他笑着将扇子塞进枕头底下,又从怀里取出丹宿送他的那本斗玄楼名册,借着烛光翻开。展页,其上密密麻麻具是用丹红划掉的名字。谢岁一目十行,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名单,从中忽然看见一行谢字。

    他顿住。

    在一片灼红中,唯有自己的名字,还是玄色。

    *

    第二日,裴珩起身上朝。

    天刚蒙蒙亮,他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刚推开大门,就看见自己的马车边上站了个浅青的影子。

    谢岁重新换上了他的官袍,站在他马车旁边冲着他笑,“王爷,既然顺路,不如捎带卑职一程?”

    裴珩:“………”

    还能怎么滴,带就带咯。

    三个月的长假,谢岁休了两个月便重新回去干活。这份勤勉,实在是让人敬佩。

    不过多月不见,谢岁如今的身体却好了不少。走路也不拄拐了,虽然走快了还是能看得出有些拖沓,但端端正正往旁侧那么一站,王孙公子,自有气度。

    多日不见,小皇帝对谢岁格外的亲热。

    谢岁讲书时,发现李盈如今说话时逐渐缜密,不像从前那样磕磕绊绊,胆子也大了不少,写策论的水平也高了许多。可见许大人这段时间的教导极有成效。

    他给李盈讲了几段策论,还不到时间,大殿外忽然传来侍卫的问候声。片刻后,许蘅之从大门外迈步进来,正正好同谢岁打了个照面。

    对方一愣,神色有一瞬间的怔仲,很快掩饰下去。谢岁放下书册,同对方行了一礼,礼貌的寒暄两句后,将位置让给了对方,自己收拾了东西,到点回家。

    翰林院最近在编纂新法,有了新事,却算不上勤勉,大部分还是在摸鱼,看见谢岁过来,原本还在吆五喝六,喊着待会儿去花楼里消遣的同僚,顿时纷纷闭嘴。

    他们拿不准谢岁如今算得宠还是算不得宠,但总归是不敢冒险得罪的。虽然看不惯男妾之流,但谁让他傍上的是当朝最硬的那条大腿,顶天了也就在私底下喝醉后吟几首酸诗讽刺,别的却是什么都不敢的。

    谢岁笑着同他们打了一遍招呼,转头就打算早些回家。说不定还能有时间看看他师父,毕竟林雁现在轴的很,就怕人钻牛角尖,万一到头来不吃那解药就完了。

    裴珩还在干活,如今小皇帝还没到亲政的年纪,大部分的事情还得他去忙,他早点回去,还能再派辆马车过来接他。

    谢岁转头就走,眼角余光一扫,却将脚步停住了,拐了个弯,往最里侧一个阴暗的角落去,抬手点了点正在伏案写东西的少年脑袋,“言大人,到点了,还忙着呢?”

    言聿白正在抄写往年律令,他坐的案几在角落,没窗,又暗又闷,身上都被汗水打湿了,额发一缕一缕沾在一块,看起来有些许狼狈。抬头看见谢岁时,言聿白眼前一亮,他搁了笔,笑道:“好久不见,谢兄。”

    谢岁看了一眼四周,不少人拖着东西低头匆匆离开。官场嘛,踩低捧高是常事,言聿白不受宠,虽然他同傅郁离之间可能有些什么,但两人毕竟不在一处,况且如今都有官位,就算有什么事,也只敢在私底下偷偷的来。

    谢岁想到了裴珩。

    他们俩有婚约在身,自然还是不太一样的。便是早上坐同一辆马车过来,也没人敢露出什么表情,生怕得罪了裴珩,吃挂落。

    “到点了,还在写什么?”谢岁低头看了一眼,“律令还没编纂完毕,这些东西没有抄录的必要,他们若是想要,自己去找原件就可。”

    “可是……可是这个张大人要的急。”言聿白有些茫然的抬眼,朝着那位张大人往过去,不过对方很明显不敢同谢岁对上,发现他们认识后,早就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谢岁抬手将言聿白从角落里拉起来,见对方还犹犹豫豫,忽然叹了一口气,忧愁道:“休假两月,去治了个腿,如今膝上还有些疼,又忘带拐,宫门路远,还劳烦言大人帮忙扶我一把。”

    言聿白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搁了笔,搀住谢岁的胳膊,“谢大人扶着我就好,没关系的。”

    两人慢吞吞相携出了宫门,谢岁没在外头看见傅郁离的马车,看了一眼停在宫门附近的王府马车,轻轻拍了拍言聿白的肩头,“今日我的马车没来,你送送我吧。”

    单纯善良的小兔子自然不会拒绝,如果不是因为谢岁拒绝,他甚至想要将谢岁扛起来,两个人在路边慢吞吞的挪动。谢岁有意无意的打听,“上次你们两个最后是怎么逃出去的?”

    “还得多谢你的帮助,我和傅兄逃进了山林,在山中迷了路,还不小心中了猎户的陷阱。”言聿白光是想起来,都觉得心痛,谁知道平静的落叶下会有那么大一个夹子,将傅郁离腿夹了极大的口子,最后好不容易挣脱,他们又迷了路,他背着人走了许久许久,才遇到了过来的援军,最后再山脚下的村落里修养了半月,才回了金陵。

    傅郁离大病一场,前些日子身体才堪堪好了一些,去了御史台,从前在国子监里好像每日都能遇见,如今为官后才发现,他们相差甚远。

    而他被兄长换了卷子的事也被查出来,兄长再不能参加科举,父亲因为此事吃了挂落,如今看他极度不爽,他在家中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透明人。

    故而虽然有了功名,甚至留在了翰林院,却并没有办法疏通关系,还得受人欺负,每日挤在狭小昏暗的桌案前抄东西,枯燥乏味,手指都磨出了老茧。

    他过的并没有太好,但周身却并没有太多的沉郁气,看谢岁走的艰难,从兜里掏了掏银钱,诚恳道:“王府距离此处甚远,走过去怕是会有损伤,不然还是叫个马车吧?”

    谢岁看着他荷包里的三瓜两枣,眼睛一眯,抬手一勾,揽住人的肩膀,拖进自己怀里,“坐什么车啊,今日烦闷,不如这样,你请我喝酒如何?”

    第79章

    喝酒是万万不可能的,言聿白语焉不详,总之他滴酒不沾。

    谢岁没有强求,最后两个人踱到了河边杨柳堤上,一人手中捧一杯冰碗,坐在阴影里滋溜滋溜吃冰。

    毕竟是开在天牢门口的点心铺子,吃起来果然比别地的冰屑都要凉上不少。端王谋逆,加之科举舞弊两案,牵连者众,就算砍了一批人,还剩了不少得继续审,故而门口人来来往往,全是刑部和大理寺的。

    言聿白捧着竹筒做的杯子,食不知味,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官员,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羡慕。

    “大理寺最近抓了不少人,如今朝中缺人,他们应当忙的厉害,大约要审到秋后了。”谢岁鼻尖浮上一层汗,他看着出神盯着天牢门口的言聿白,若有所思。

    原文之中,言聿白此次科举落榜,后来才重新中了状元,只是如今阴差阳错之下,将他被人替换卷子的案子查了出来,可惜如今还是裴珩的天下,他家里又没有什么权势,被吏部随意塞了个位置。

    但书里写,言聿白他就是入了大理寺,虽然是个温温和和的小书生,但在查案上却格外敏锐,有一种天生的直觉。

    谢岁扭头看向天牢那黑洞洞的大门,一口咬碎口中最后一点碎冰,轻轻按住少年的肩,“天色不早了,再去别处逛逛?”

    言聿白回神,他手里的冰屑已经全化了,没吃两口。变成稀稀拉拉一竹筒水,糖水落在手上,黏黏腻腻。

    有些心疼的将竹筒里剩下的一点冰水喝了,言聿白满怀歉意的看向谢岁,“不好意思,谢大人,我刚刚跑神了。”

    “我也一样。”谢岁起身,“你很喜欢大理寺?”

    “倒也没有特别喜欢。”言聿白走到河边,将手泡在水里清洗,“只是比较羡慕他们,听说他们的俸禄都很高。”

    谢岁:“………”

    掐指一算,好像确实如此。

    不比他们这些清水衙门,大理寺查案审理,牵扯者众,还得全过各地跑,一旦碰到硬茬,很可能被杀人灭口,基本上属于是提着脑袋吃饭。而且一旦碰到像现在这样的大案,基本上是黑天昏地,几个月不能着家的调卷宗查东西。月例高是应该的。

    谢岁:“你很缺钱?”

    言聿白仰头叹了一口气,“说来惭愧,我家中不太……嗯,不太和睦。如今只想能早些积攒些积蓄,好搬出去。”

    不同于谢岁的家破人亡,言聿白他爹娘具在,一大家子,三代同堂,上有老下有小,浩浩荡荡几十口。

    不过还不如全死了。

    他是庶子,母亲并不受宠,一直住在偏院里,活的还不如一个丫鬟。他上面有一个兄长,下面还有三个弟妹,不过全部都是嫡出。他一个庶子在家里过的本就是如履薄冰,更何况如今出了科举的案子,算是彻底断了他哥的官路。

    家里人是绝对不会反省的,只会怪他,怪他为什么逃家,为什么不死在外面,为什么不帮着他亲兄长圆谎。

    他如今虽然有官位在身,但也只是一个小小的芝麻官,给家族带不了什么助益。父亲因他被贬,心生埋怨,不管他,主母克扣例银,想着怎么他赶出家门,生母让他忍,可人都是有脾气的,他在衙门里被欺负,回家也被欺负,一天天的不是在挨骂,就是被挤兑的路上。

    温和如他,心中也难免生了一股恶气。却不知从何处舒展,只能盯着河边清亮的水,恨不能将脑袋扎进去。

    “可是金陵的房价太贵了,我如今每个月的例银太低,租都租不起。”言聿白叹气,两眼空空荡荡,嘴里不住呢喃,“为什么这么贵啊?按照我如今的月例,得不吃不喝一百年才能攒到一所宅子钱。”

    “一百年……我都化成灰了!”

    谢岁同情的拍拍他肩头,“会挣到钱的。”

    “真的能行吗?”言聿白神色低落,随后又快速调整,打起精神,“罢了,不聊这些扫兴的。”

    他望着谢岁笑,“之前以为以后可能会许久不见,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还未认认真真同谢大人道谢呢。”

    “怎么,现在不怕被我暗算了?”谢岁同他并肩往回走,“当时不还骂我是个坏人吗?”

    “咳咳咳——”言聿白被自己呛到,小心翼翼瞅了谢岁一眼,看着夕阳下对方那张像是在发着光的脸,悄无声息将目光挪开,看着宽阔的前路,认认真真的解释,“起初确实觉得,觉得谢大人有些坏,但,现在感觉好像,你人还挺……挺……挺不错的。”

    不敢说好,勉强算个不错。

    从前在国子学,谢岁排场很大,从来都是前呼后拥,身前身后跟着一大群的小弟,拽的二五八万,每天早上被谢家的马车送来,三个书童跟着,一个提书箱,一个奉笔,一个侍剑。写完字后净手的水里都调了花露。

    有时他们上着课,就会看到逃课的谢岁呼朋引伴,带着一群人光明正大的翻墙,那些衣着华贵的公子哥争相抢着给他垫脚,却被嫌弃的一脚踹开,他自己手一勾,就从墙头翻出去了。

    夫子看到了也不敢说,顶多指着那群人的背影,苦口婆心,劝他们不要效仿。

    在国子监的三年,如果说傅家大公子是所有好学生的榜样,那谢家二公子就是所有人的反面教材。

    打架喝酒逛青楼,为名伶一曲豪掷千金,纵马长街,午后爬到国子学藏书阁房顶上晒太阳……满城的风风雨雨,有一半是他闹腾出来的。

    言聿白是乖孩子,对谢岁这种惹是生非的人,向来是敬而远之。

    况且像这样浪费学习的时间,实在太过奢侈。他入国子监的机会来之不易,所以格外珍惜,只想抓紧时间学东西,将来参加科举,按部就班,入朝为官。

    直到后来,在骑射课上,他被谢岁故意一箭射散了头发,随后又让随行的跟班送来金子补偿。

    “以后别在场上乱跑,看你一身白,谢二差点把你这小白脸当兔子射了,喏,怕把你吓死了,自己去买点安神药吃吃。”

    一片嘲笑声中,少年一哄而散。

    他捧着金子气到发抖,想要过去理论,却被人推倒在地。后来才知道,谢岁极度厌恶断袖,而他那时同傅郁离走的近,那一箭,是在挑衅傅郁离。

    这是言聿白同谢岁靠的最近的一次,他没有去告状,全当自己流连不利,被狗咬了,只是从那之后,他对谢岁避如蛇蝎。

    不过后来谢岁消失了两年,再出来就是在天街,坐在马车上被人碰瓷。

    竹帘后的少年整个人变化很大,消瘦,苍白,所有的张扬傲骨尽数消失不见,抬眼时双目黑沉,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水潭,看着有些说不出的阴沉。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

    也对,毕竟谢二公子从不记无名之辈。

    傅郁离说,谢岁性子本就执拗,家中遭逢大变后,性格只怕会更加可怕,不值得深交,需要远离。

    是谢岁设计他们被抓,再故意放走,一切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牟取利益。往后他们之间可有利益置换,但不能当朋友。

    但言聿白知道,他撞上谢岁同人做交易是偶然,如果不是谢岁周旋,他大概已经是杀手的刀下亡魂……骗人是错,但救人却也是实实在在救了。

    谢家公子的确不是好人,但可能也没有传言中那么坏。

    况且,他确实……是个美人。

    言聿白又看了一眼。

    最近谢岁的气质好像又变化了一些,可能是休假数月,举手投足间整个人不自觉透着个懒劲儿,像是某种晒了太阳的动物。

    和上朝时在旁听政的那位有些相似了。

    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

    不过这次偷看不够谨慎,他正正撞上了谢岁的视线。

    “你看我很久了。”谢岁挑眉,“不会想请我吃饭吧?”

    言聿白连连摇手,“不不不,我没偷看,没偷看……吃饭……嗯,对,谢大人你还没用晚膳,附近有一个酒楼,餐食味道不错……还望,还望谢大人赏脸。”

    “行,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谢岁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确实不算早了,他这次过来也只是套套近乎,毕竟主角嘛,如果能当朋友,那肯定还是别结仇比较好。

    言聿白带着谢岁进酒楼,两人选了个靠边的位置坐着,谢岁靠着墙角,看着对方站在旁边扑腾来,扑腾去,给他涮碗烫筷子点菜倒茶,让人毫无插手之处。

    谢岁调侃:“我只是手伤了,不是没手了,你再这样怕不是饭都要喂我吃了,我可不敢劳烦你,傅大公子会找我拼命的。”

    言聿白缩回手指尖,有些不知所措,解释道:“不好意思,平日里习惯了。”习惯了在用膳时伺候别人。

    谢岁于是对着他笑,“吃吧。”

    言聿白这才堪堪提起筷子,只是还没夹上几口,楼上忽然下来醉醺醺一行人,推推搡搡,吵闹声大的厉害。谢岁对这不太关心,他正同一颗花生米心无旁骛的战斗,没注意旁侧,待他将花生米夹起来时,这才发觉馆子里一片寂静,桌边已经站了一堆的人。

    为首的青年醉醺醺提着一壶酒,咚一声砸在了饭桌的菜上,一脚踩在长凳上,支着胳膊含糊不清道:“哟呵,这不是言大人吗?怎么,不在宫里当差,在外面……”他粘腻的目光从谢岁身上扫过,呵呵笑了,“在这里伺候人呢。”

    言聿白赫然起身,“言聿堇!你怎么,你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叫凭空污人清白?”那青年羞辱性的拍拍言聿白的脸,“你个贱种,你娘喜欢勾引人,生下来的儿子也喜欢勾引人,勾引傅郁离,勾引萧凤岐,哟,现在添新人啦?哈哈哈哈七品……”

    “喂,兄弟,这好几手的烂货,也就你看得上了!”

    他喝的太醉了,同一群狐朋狗友笑得猖狂,言聿白气的脸色发青,谢岁看见对面的少年握紧了拳头。

    不等言聿白暴起打人,谢岁抬手拉住他的胳膊,笑道:“言大人,这是金陵,天子脚下,要讲王法。况且你官职低,别同人动粗。”

    言聿白深吸一口气,将愤怒的情绪压下。他如今已经在朝为官,确实不易动手,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惹不起躲得起,他拉住谢岁,正打算带着人走,就听得耳边呼啸一声,随后一盘子时鲜的鱼汤在他兄长脑袋上碎开。

    汤汁和瓷片飞溅,谢岁慢条斯理挽起了官袍宽大的袖摆。

    “我来。”

    第80章

    谢岁早年在金陵打遍天下无敌手,整个金陵城的纨绔子弟,谁看了他不是退避三舍,甘拜下风。

    狱中受伤后他的心态平和了不少,一来是手没什么力气,打人不疼,二来腿瘸了跑不快,所以非必要不会对着别人动手。而现在他虽然身体只得了个八分好,却也足够他按着言聿堇这种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点心狂揍了。

    正是饭点,不大的酒楼厅堂里本就聚了一群人,吵吵嚷嚷围在旁侧看热闹,谢岁喂在言聿堇脑袋上的那一汤碗,就如同一滴水落进了滚油里,噼里啪啦的碎响声中,醉醺醺的青年捂着脑袋惨叫出声,满场寂静,随后他身侧那些狐朋狗友迅速回过神,滋哇乱叫着冲过来,同谢岁打在一处。

    一板凳将靠近的人抡了出去,谢岁甩了甩手上的汤汤水水,一脚踩在正在地面翻滚的言聿堇脸上,躬身威胁道:“我看你年纪不大,嘴倒是挺脏,要不然你这舌头还是别要了,我给你剪掉如何?”

    言聿堇头破血流,抱着脑袋痛哭流涕,像是吓傻了,嘴里依旧含糊不清的嘶喊,“你敢打我?!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娘不会放过你!”

    “我管你娘是谁?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今天也得挨打。”谢岁一脚将人踹开,感觉身后风声凛冽,正待抬手去挡,就听得闷哼两声,有人骨碌倒地。

    回头一看,发现言聿白站在他身后举着饭桶,一桶扣在偷袭谢岁的人头上,脸皱的像苦瓜,嘴里一边念叨着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一边举起菜碟砸在另外一个人头上,在一片狼藉中哭丧着脸跑过来,对谢岁喊道,“别打了!谢兄!你砸着魏国公家的少爷了!”

    “啊?是哪个?”

    谢岁在地上那一堆醉鬼里看了两眼,确实看到个穿蜀锦的小孩,正捂着自己的脑门在地上打滚,涕泗横流,十分狼狈。

    好像是刚刚凑过来用脸接板凳的其中一个,不过脸生的很,不认识。

    魏国公家的公子他只识得一个徐静宣,当年跟在他屁股后面端茶倒水,时不时包上画舫开诗会,请帖一摞一摞往他家里送,他从前偶尔会去玩玩,但没什么意思。

    后来谢家倒了,也就再没见过此人。

    “言聿白,你死定了!”一身狼狈的醉鬼还在嘴硬,盯着谢岁身后的少年,双目充血,里头是十足的恨意,“你今日敢伙同贼子殴打兄长,殴打徐二爷,你以为你当官了了不起了?告诉你,你生是我言家的人,生生世世就要给我言家当牛做马!你个有娘生没人养的东西,那贱婢将你养成这样,我回去必要让母亲将那女人发卖!!”

    谢岁眉头一皱,感觉主角这哥可真不是个东西,简直就是蠢出升天了。

    正打算一脚踹过去,让人彻底消停,眼角人影一花,就见端正乖巧的小书生咚咚咚跑过来,黑着脸揪住对方的衣襟,“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我要把那贱婢……发卖!”言聿堇躬成虾米,他整个人已经陷入癫狂,喘着气大吼大叫,“你也是!你敢找人打我!我要让父亲将你扫地出门,除出族谱!”

    言聿白瞪着地上翻来滚去的兄长,意识到今天这事彻底无法善了……可就算没有今日之事,家里人就会放过他吗?

    不会的。

    从小到大,他挨了那么多打,受了那么多苦,被抢走了那么多东西,从来都没有被公正对待过。

    他一直以来,都是没有家的。

    以前没有,往后也不需要了。

    言聿白忽然合身扑了过去,谢岁吓了一跳,伸手去抓,没抓住,看着一直表现的格外乖巧的兔子黑着脸,压在自己兄长身上撕打,一拳一脚,揍在那张两分相似的脸上。

    他毕竟没有学过什么拳脚,还能让言聿堇抓着衣襟反挨了一头槌,谢岁听得一那闷声,有些牙疼。

    原书中的言聿白可一直都是小兔子,乖巧温和守礼,被欺负了也不太敢还手,现在这叫什么?

    兔子急了会咬人?

    “我……我去你妈的!”言聿白声音沙哑,有些生涩的骂道:“你以为我好欺负的?”

    “逐出家门就逐出家门!我不稀罕!”

    “你若是敢动我母亲,我一定会杀了你,一定!”

    谢岁看着他们两个互相攻击,他在旁侧望风,眼见四周倒着的几人踉踉跄跄爬出去叫人了,谢岁忙拍了拍言聿白的肩,“行了,先别打了,他们叫帮手去了。”

    言聿白抬头,将已经晕过去的言聿堇撒开,他起身,从怀里摸出小帕子擦了擦鼻血,小花脸再度恢复白净,只是头发散了,衣服脏了,鼻血滴滴答答冒出来,现在看起来像个挨了打的混混。

    “要跑吗?”

    “这是自然。”

    谢岁在兜里搜了搜,摸出两锭银子扔桌子上,随后拽着言聿白的胳膊,趁着那群醉鬼还没来得及堵住后院,拖着他退到窗户旁,将人往外一推,翻过窗子拔腿就跑。

    “你哥可以啊,还能抱上魏国公家的大腿。”谢岁开口调侃。

    “应当是大夫人托的关系。”言聿白抿唇答道。

    言聿白父亲是个从五品,但他家主母同魏国公府有些姻亲关系,他哥言聿堇之所以不在家里呆着好好反省当透明人,跑出来多半是为了抱上魏国公家小公爷的大腿,毕竟没办法入官场,就只能找找裙带关系,看能不能另外谋个事做。

    “那些人你都认识?”谢岁反手合上窗户,发现不对,冲过来抓人的侍从一头撞窗户上,闷哼一声,捂着鼻子躬起身原地转悠。

    言聿白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磕磕绊绊的回答,“认……认识。”

    “官位大吗?”两人冲到了街上,房间里魏国公府的侍从终于意识到不对,急匆匆跑出去叫人,不是往京兆尹府跑,也不是往国公府跑,而是跑去了对面的花月楼,片刻后,对街上头乌压压又出来了一批人,谢岁回头看了一眼,离得有些远,华灯初上,为首的青年冲进酒楼看了两眼,手一挥,片刻后,有人骑着马追了过来。

    嚯,搞半天有帮手在这里搞聚会啊。

    “他们官位不大。”言聿白扶着官帽,跑的气喘吁吁,“但是他们家里父兄的官位,应该都挺大。”

    “那个徐二公子,是国子学有名的二世祖。”言聿白吸了吸鼻子。

    “看不太出来。”谢岁甩了甩手,看了一眼骑着马越来越近的几人,将言聿白一拉,拽进了最进的花楼,轻歌曼舞,莺莺燕燕,红粉佳人,顿时扑了未经人事的小书生一脸。

    言聿白眼前发昏,后退一步,捂着眼睛扭头就要往外跑,“不可以!不能进!官员不能狎妓!我已经打了人,再进烟花之地,当真会丢官的!”

    谢岁抓住他的腰带,拖着人上楼,“跑什么跑,又没让你干什么,从这里路过而已,别搞得好像我要逼良为娼。”

    在一片娇笑声中,他们冲进了大厅,又拐去了后院,两个人拔腿狂奔,撞得路上东西叮当作响,言聿白非礼勿视,一边说着对不起,冒犯,抱歉,一边崩溃的把眼睛都闭上。

    谢岁看的好笑,拖着人往外跑,不小心撞上奉酒侍女,将人扶了一把,一颗银子弹出来,丢在托盘上,他单手提着托盘上的酒壶,顺势喝了一口提神。

    将酒递给旁侧的言聿白,谢岁拍了拍少年肩头,“来一口?”

    后头还有人在追,言聿白心跳如擂鼓,他从来都是循规蹈矩,没这么叛逆过。看着从前避如蛇蝎的酒壶,他抖着手接过,仰头灌了一大口,被辣的眼泪都掉出来,吐着舌头吸气,却忽然觉得身心轻松。

    一直以来压在身上的重担,好像轻了不少。

    “睁眼了,怕什么怕,再闭着眼睛,小心从楼上摔下去。”谢岁拉着言聿白上楼,还不忘挑拨离间,“傅郁离没带你来过这种地方?”

    言聿白强调:“傅兄高洁,从不去烟花之地。”

    “是吗?他看起来确实挺正经,以前夫子们常说,跟着他,能学好。”谢岁穿过雅间,推开一重重的大门,打算带着言聿白从雅间穿过去,“不过傅郁离他这个人吧,其实也就是个假正经,小心被骗哦,”

    哗啦——

    大门碰一声打开,房间内洋洋洒洒坐了十余人,正在饮酒作乐,听见动静后纷纷抬头,盯着门外两个不速之客。屋子里酒气正酣,屋子外,谢岁一把撑住门框,看着席间勃然变色的青年,反手勾搭住言聿白的肩膀,将他从自己身后拖出来,拍拍少年的脑袋,笑道:“言小公子,你怕是对你的傅兄了解不多啊。”

    再熟悉不过了,数年朝夕相处,言聿白可以精准的在人群中一眼找到对方,酒席间端坐的雪衣青年缓缓抬眼,声音极度冷淡,“谢、岁。”

    谢岁摊手,一脸无辜,“傅公子,我可不是故意的。”

    咔嚓,傅郁离捏碎了杯子。

    *

    裴珩今日心情颇好,翘着腿将折子改了,出宫门的时候小皇帝还在隔壁欲生欲死的做作业。

    约莫是要被许蘅之按着学上半夜的。

    啧啧啧,小小年纪就已经走上了加班加点的道路,前途一片渺茫啊。

    不像他,已经有许多年没人管了,看见别人倒霉,自己就觉得快乐,喜滋滋收拾东西往外走,手下忙跑过来给他提灯,同时压低声音提醒道:“王爷,不好了。”

    裴珩慢条斯理路上走,抖了抖袍袖,“你是我镇北王府的人,要稳重些,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出什么事了?”

    于是手下躬身,行礼,双手抱拳,稳重道:“启禀王爷,王妃在街上打人,现在被魏国公府家的人堵了。”

    裴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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