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不过一个中秋,萧家便悄无声息倒了。老侯爷忽生恶疾,人到老时只想落叶归根,打算回黄州老家了此残生。

    萧家大公子纯孝,连夜上疏一封,声泪俱下,自请辞官侍奉老父,帝允。不过半月,萧家举府搬迁,曾经呼朋引伴,在朱雀街上打马而过的小侯爷,如今也只能藏着伤手,于驿亭拜别孤零零几位旧友,轻装简行上路去了。

    谢岁靠在隐蔽处,看着萧凤岳抱住言聿白,脑袋埋地低低的,恨不得将那身白衣裹进怀中打包带走,然后被旁侧盯了良久的傅郁离生硬分开。

    今日风大,那三个少年人之间暗流涌动。言聿白一脸正直,傅郁离眉间阴郁,至于萧凤岳,他清减憔悴,嘴角颤抖了许久,最后也只得一句你多保重,而后踏上马车,随着车队一同离去,化作广阔天地间的一点墨影。

    还挺酸爽。

    谢岁想着原文里这三人的纠葛,忽然觉得傅大公子应该给他送面锦旗。

    “此去黄州山高路远的,听说路上常有水匪出没,徒儿想不想试试萧家人运气如何?”林雁蹲在一个树墩上,指尖把玩着一把飞刀,刀刃尖锐,泛着摄人寒光,蝴蝶般翻转,他盯着远去的车队,嗤笑一声,“贼心不死,还觉得自己这辈子能回京城呢。”

    谢岁听出其中的杀意,知道林雁想为他出气,毕竟萧凤歧当初为难过他。如今萧家败落了,未尝不能痛打落水狗,报一报当初当街拖行之仇。

    “用不上,说起来还得谢谢他,若不是他将我从天牢捞出来,如今我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那十万两换了他一家子的命,多的我也抽回去了。”谢岁收回目光,抬手捏了林雁手中的飞刀,收到自己袖中,“走了,师父,今日耽误的时间够久了,回去还有正事要办呢。”

    从昭华长公主那里得来的遗旨有大用,但这东西不能他来用,如今毕竟同裴珩关系亲密,他干什么事都会有人多加干涉。

    要想平先太子的反,只能靠朝中清流。

    而如今放眼望去,整个朝廷里,最大公无私的清流纯臣,他刚好熟识。

    只不过不幸的是,对方前段时间刚在奏本里把裴珩痛骂一顿,整整八页,引经据典,妙笔生花,某人还曾指着奏折里聱牙戟口的句子一脸疑惑地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谢岁想到自己严肃刚直的老师,又想到知道意思后一脸冷笑提笔骂回去的裴珩,心中不免忐忑。

    如今满朝堂的人都知道他与裴珩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若是直接上门,他会不会被老师拿着扫帚赶出去?

    想到这谢岁有点绝望。

    不过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去见许先生那日是难得的休沐,谢岁提了他从前最爱喝的茶和酒,又从裴珩库房里摸了几块好墨,婉拒了对方想要陪同的心思,穿了身清减朴素的外袍,避过人群,偷偷摸摸前往许衡之在京的旧宅。

    当年许先生因为进言被贬谪,曾经官赐的大宅邸被收回,如今的房子是回京后重新置办的小院子。多年来金陵房价暴涨,许先生又廉洁奉公,住所难免会有些简陋……但谢岁没想到会简陋成这样。

    金陵如今有三处位置房价最便宜,一处郊区,入城上朝得花上一个多时辰,另外一处在乌衣巷谢府,现在出名的鬼宅,再有的便是眼前,城南的鱼肠巷,当真如鱼肠般,窄窄一门扉,一人身宽,挤在密集的窄道中,穿堂风都嫌此处狭小,懒得经过,故而闷得人心悸。

    谢岁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额头沁出热汗,看着眼前剥落掉漆的门扉,手抬起又放下,来来回回三五遍,还是没敢敲门。

    长久晒不到太阳,此处巷子里有种污浊陈腐的气息,薄薄的门板挡不住屋主人活动的响动,谢岁在外面都能听到里头哗啦哗啦的炒菜声。

    唉,更不好进去了。

    “头儿,王妃似是近乡情怯,不敢敲门,要不要我去帮一把?”叶一纯从一处墙角蹦下来,凑到裴珩身侧小声汇报。

    隔着一条巷子的角落里,裴珩坐在石阶上,手里举着一面小镜子,另一只手撑头,借着反光看着镜面内某人在巷子里焦虑地走来走去,快将许衡之门口那片地踏出个大坑来。

    这会子的打扮倒像个文绉绉的小书生了,看起来毫无攻击性,一推就倒,还挺新鲜。

    谢岁少有的犹豫踌躇,看来此人对他当真是重要。

    想起前两日许衡之在奏折上讽刺他没脑子,他还没看懂,裴珩就觉得心头一梗,他当真不喜欢和那群文官打机锋。

    “不用打扰,他有他自己的考量,我们看着就行。”裴珩懒洋洋开口,“你出手反而显得刻意,往下点,别露头,咱们要是被许大人发现了,指不定会坏事。”

    叶一纯挂在墙上,将脑袋又往下压了半截,低声汇报:“许大人在炒菜,不都说君子远庖厨,好歹是二品大员,他家中居然连个仆从都无。唉?好像没醋了,那位公子提着醋瓶出来了。”

    裴珩将镜子缩了缩,果然,片刻后听到巷子里侧传来许家公子惊讶的声音,“元夕?你怎么来了?”

    然后是谢岁镇定的攀谈声,“许兄?好久不见,我来看望老师。”

    随后那破门板激动地碰了一声,不知是哪个冒失鬼撞了脑子。谢岁被人做贼似的被拉了进去,片刻后,许家公子平复了一番激动的心情,提着醋瓶子继续打他的醋去了。

    “我记得朝廷有拨款安置官员。”裴珩收了偷瞄的小镜子,蹙眉道:“户部那群狗东西不会连这点钱都贪了吧?”

    “查查?”叶一纯换了个方向扒墙,他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院落里的景象,嘴里还不忘回道:“是穷苦了些,许大人还在自己炒菜呢。”

    “唉?王妃放了东西上灶口去帮忙了。”

    “他们聊起来了,许大人面色尚可。”

    “不好!王妃风箱推太猛,火太大炸锅了!”

    裴珩闻声立刻窜起来,同叶一纯一同挤在墙边偷窥,只见灶中大火轰然卷上锅中菜蔬,和着油气蹦出尺把高的火苗,呼啦啦扑了许大人一脸。

    叶一纯:“……”

    裴珩:“……噗。”他都怀疑自家王妃在帮他报仇了。

    好在许大人老当益壮,反应极快,一锅盖下去及时止损。

    谢岁一张脸被灶口反扑的烟灰熏得漆黑,他火速退掉了所有的柴火。一老一少两个人站在锅灶边心有余悸的对视,谢岁举起水瓢,对着胡子眉毛皆卷曲的先生讪讪道:“老师,您先净面?”

    许衡之:“……”

    他极有涵养的接过,净面,净手,捋了捋卷翘的胡子,伴随着焦糊味儿,发现他一把美髯已经回不去了。许大人沉默了良久,看着眼前战战兢兢的学生,拍了拍他的肩,心平气和道:“谢元夕。”

    谢岁低头,只抬起一双狐狸眼左右乱转,试图安抚,“学生在,先生有什么事您吩咐……”

    下一刻,一只鞋飞了过来。

    “谢大人!你好大的官威啊!”

    “怎么?老夫想见见你还得递拜帖?”

    “你看看你在朝中干的那些好事!你打算干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

    “居然同那摄政王厮混在一起,你知不知道他早有不臣之心?”

    “大逆不道,有违人伦!苍天在上!谢家的列祖列宗都要被你气活过来!”

    许大人手持鞋底,追着谢岁抽打。好在多年挨打经验已经让他养成习惯,谢岁抱头鼠窜,躲避攻击,连连讨饶,同时不忘解释。

    避而不见是自己名声不好,怕牵扯到老师身上,影响老人家清名。朝廷积弊已久,如今改朝换代,唯有大刀阔斧,斩清毒瘤,方可置之死地而后生。

    至于裴珩之事,谢岁无话可辩,唯有红着一张脸嚷嚷道:“我同王爷是真心的,若喜欢一个人也是错,那先生您打死我好了!”

    许衡之:“……”更气了!

    可怜此处地方太小,谢岁终究没有施展的余地,最后还是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被堵在墙角拧了耳朵,耳提面命一番,待许衡之那口气出了,才又恢复到平日里儒雅的模样,穿上鞋子,复去锅边烧他的菜了。

    “跪这儿。”许先生扭身摸起锅铲,又摸了摸自己卷曲的胡子,看着墙角那不争气的学生,终究还是放他一马,“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聊。”

    谢岁低着头跪下了,眼眶通红,难得的端正乖巧。

    不过心里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许先生还肯理他,那便还顾念着旧情,他们之间还有的聊。

    另一侧,裴珩扒在墙上,根据唇形分析出许衡之与谢岁的对话,先是沾沾自喜,为谢岁的深情告白心中感动,品着品着忽然察觉不对,不由瞪大眼睛,愤怒道:“不臣之心?我?”

    叶一纯茫然回头,“王爷,您没有吗?”

    裴珩:“??”

    第102章

    许星质提着醋瓶子跑回来时,谢岁已经跪了一刻钟,此时许衡之锅中的鱼烹的恰到好处,鱼汤鲜白,几段青葱正在其中咕噜翻滚,香气鲜甜诱人。

    纵是中间出了不少差错,饭还是要吃的。

    许大人慢条斯理地盛汤,而灶台旁侧,谢岁跪的端正笔直,眼巴巴将人望着,脸上裹着被火燎后的黑灰,像只刚从灶膛里爬出来的坏猫。

    许星质:“……”

    他只是出去这么一小会儿而已,谢岁这是做甚?大老远跑过来纵火的吗?

    看了一眼父亲卷曲的胡子,和全然做完的饭菜,许星质心肝一颤,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说什么都没用,给了谢岁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便默默将提回来东西放进厨房,片刻后,拿出来三只碗。

    许衡之瞥他一眼。

    许星质硬着头皮盛饭,一边对着面前那碗大火烧焦的菜蔬小声夸赞道:“今日菜色真好,色香味俱全。父亲您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许大人手一抬,将焦炭放他面前,“喜欢你就多吃些。”

    许星质:“……”面露难色,筷子颤动,深吸一口气,埋头扒饭。

    谢岁看的想笑,嘴角勾动,偷笑一半,便发觉自己已被许衡之盯上。

    “谢大人,很好笑?”

    谢岁连忙低头装死:“不好笑。”

    “你觉得此菜如何?”许衡之将一碗鱼汤放在谢岁面前。

    “汤白味鲜,先生的厨艺很好。”谢岁夸奖,随后便见许衡之抬手,往汤里滴入胆汁。

    雪白浓汤上缀了一点绿,许衡之将碗递给他,“现在呢?”

    谢岁垂眼,接过碗尝了一口,淡淡道:“苦。”

    “毁掉这一锅汤,有时只需一粒未除尽的胆汁。”许衡之将手搭在桌上,语重心长,“若要烹出一锅好菜,有些污秽就要处理的干干净净。”

    谢岁捧着那碗鱼汤,忽然笑了一声,然后将那汤一饮而尽,“还好,不过一点苦,对学生来说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许衡之皱眉,“你……”

    “学生以为先生无需忧虑,譬如烹饪,选何种食材,何时下锅,调味,天南海北,各有其味,成不成端看掌勺人如何做。”谢岁抬眼,“先生如今觉得最不妥的,在学生眼中,恰好是最重要的。”

    “那你打算如何掌控?”

    “学生自有其法。”

    “自有其法?”许衡之捏着碗,冷笑一声,“皇室之人多薄情,你以为高位者一点短暂的恩宠就能纵你一辈子?色衰爱弛,男风之好终不长久,你当那姓裴的捧你是为何?不过是一张竖在他前面的挡箭牌!”

    “况且他呆的位置,看似鲜花着锦,实则烈火烹油,陛下总有长大的时候,要兵权的时候给还是不给?他裴珩杀人如麻,仇敌林立,一旦失势就是万劫不复。”

    “以你的心思手段,何需同他牵扯,在人面前卑颜屈膝,出卖色相?只要走正途,不过三年五年,朝堂之上必然有你谢岁的位置,如今深陷泥淖,还不知悔改,老夫真是……”

    许衡之的手抬起来又垂下去,最后愤恨一摔,两根筷子飞了老远,他撑着膝盖气的胸闷,别过头不去看那逆徒。

    谢岁缓缓将筷子捡起,放在桌边,他看着膝边石阶缝隙处生长的绿苔,认真解释道:“我同王爷之间并非先生想的那般不堪,我与他是……”

    想到自己和裴珩那乱七八糟的关系,谢岁忽然词穷。

    “你与他如何?清清白白还是逢场作戏?”许衡之点着谢岁颈边红痕,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倒也没有。”思来想去,谢岁实诚道:“我与王爷,约莫是狐假虎威,狼狈为奸,不清不白的……一对佳偶。”

    许衡之:“………”

    许星质:“………”

    说着说着,谢岁声音放缓,忍不住笑出声,他抬起头,眼神里满是自己都没察觉出的爱意,“先生,其实王爷他是个很好的人,您若是肯私下同他聊聊,会对他改观的。”

    许衡之听着谢岁柔情似水的声音,按住额头,免得自己盛怒之下掀飞桌子,他念着往日一片师徒情谊,克制道:“……你今天过来若是要同老夫说这些,现在可以走了。”

    谢岁顿时住口,后知后觉红了耳朵,闭上嘴装死。

    旁边许星质咳嗽一声缓释尴尬,“爹,菜都凉了,不如让元夕起来,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许星质过去拉人,谢岁却抬手按住,示意别动,随后正色道:“学生今日前来,一是登门道歉,二来确实是有求于先生。”

    他自怀中取出遗旨,双手奉上,递与许衡之,“此物还请先生一观。”

    许衡之瞄了一眼,猛然起身。

    谢岁苦笑道:“我知道时过境迁,当年涉案者大多暴毙,蔡家业已覆灭,死无对证,但先太子与谢氏谋逆一案至今未解,从前我别无他法,如今证据齐全,我还是想还家门一个清白。”

    “望先生助我。”

    这顿饭到底没吃成。

    从同裴珩成亲后,谢岁一直有意回避亲友,一来避嫌,二来罪臣之身,总不好同人沾染,如今总算有了机会,可以将当年家破人亡所遇之事,完完全全,一字一句同许衡之说个一清二楚。

    那灰蒙蒙的一日,帝崩,父兄一去不返,而后莫名其妙太子逼宫,谢家谋逆,京城封锁,重军围府,乱兵劫掠,女眷自尽,他厮杀,逃亡,最后被抓进诏狱,刑讯逼供……从那以后,谢岁头顶的那片天再没亮过。

    狱中垂死一梦,如今回想,恍若隔世。

    谢岁回家时已是深夜,裴珩躺在院子里数星星,竹编的躺椅一摇一晃,躺椅里青年手中的扇子也一摇一晃。

    凉风习习,好不悠闲。

    听见谢岁的脚步声,裴珩回头,正要开口问他情况如何,却见对方缓步走来,按住了摇椅,随后疲惫的躺下,压在他身上。

    躺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猛地往后一仰,然后嘎吱嘎吱任劳任怨地晃动起来。被迫当了肉垫的裴珩莫名其妙,他推了推谢岁的腰,“要躺我给你让位置,压我做什么。”

    谢岁四肢大张,长舒一口气,将脑袋搁在裴珩肩头,闭着眼睛小声道:“王爷,抱一个。”

    裴珩低头,只能看见谢岁杂乱的额发,乱七八糟挡住眼睛,但还是瞧得出来,那双狐狸眼此刻成了肿眼泡。

    今天在墙角偷窥了一天,后面谢岁他们进屋子里说话以后,他才回来,倒是不知他们后来聊了什么,怎么哭的这么厉害。

    难不成挨揍又挨骂?

    那许衡之未免也太凶了些。

    依言环住怀里人,裴珩手里小扇子呼啦呼啦扇风,天上星河万里,怀中小狐狸蜷着尾巴擦眼泪,少见的精神萎靡,裴大公子忽然觉得,我妻娇弱,怜之痛之,不行,要哄。

    可是要怎么哄?把许衡之抓过来,先骂回去,再打回去?不成不成,尊师重道,谢岁不会同意。

    那不然……亲一下?

    呸!裴珩你个王八蛋,别人正伤心你偷亲!

    裴珩瞪大眼睛,盯着头顶那一片星子,想破脑袋,没想到什么有效方案,倒是勤勤恳恳给怀里人打了许久的扇子。

    谢岁此时却悄悄往上爬了点,抱住裴珩的脖子,以一种只有他们两人听见的声音耳语:“王爷……”

    “嗯?”裴珩心猿意马,轻微仰头,露出自己的嘴角。

    谢岁毫无察觉,耳鬓厮磨间,他低声道:“您想不想更上一步?想不想……称帝?”

    裴珩:“………”默默收起撅起来的嘴,他看着谢岁,犹豫道:“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谢岁重复道:“称帝?”

    裴珩:“……………”

    面面相觑,一片死寂。

    摇摇晃晃的躺椅停止活动,谢岁抬眼,他静静注视着裴珩,看着他的王爷颤颤巍巍伸手,然后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犹如某种被踩到尾巴的猫科动物,蹑手蹑脚,抱起他直接就跑。

    “快忘掉快忘掉!”

    “这种话怎么可以乱说的?!”

    “你可不要咒我啊!”

    裴珩将谢岁塞进书房,而后反锁房门,晃着眼前人的肩,企图唤醒那一点点良知,“是陛下不够可爱吗?还是他惹你生气了?难道李盈的功课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不然我再给他找三个太傅?”

    “玉不琢不成器,他才八岁,你要给他成长的时间啊!”

    “哈!你看我长的像皇帝吗?”

    “笑话,我连奏折都看的头大,你让我这辈子都看奏折,还不如让我去死。”

    “难不成……”裴珩语无伦次,望向谢岁的眼神逐渐惊恐,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个可怕的假设,“元夕,你想当皇后?”

    谢岁:“…………啊?”

    第103章

    我当皇后?

    这想法委实太过荒唐,以至于谢岁笑出声,打死都没想到裴珩那奇特的脑回路会拐到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上去。

    他上前一步,正要解释,却见裴珩歪倒在椅子里,仰着头,双目失神,喃喃自语,人虽然还活着,但看起来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

    “好难啊好难啊……这是什么地狱级别的上班难度,我真的不想当反派,不能换一个愿望吗?不然我还是死一死好了……”

    很纠结,很崩溃,裴珩看起来悲伤的快要融化了。

    谢岁:“………”

    他承认他是故意的,但没想到刺激居然这么大。

    今日同许衡之聊了甚久,掌握了证据,谢氏一族翻案于他不过举手之劳,只是许大人有一个要求,裴珩是朝廷大患,谢岁不可与之为伍。

    “他真不会谋反,不然也不至于替我向长公主要来先帝遗旨。”谢岁只觉得无奈,“先生为何会觉得他有什么狼子野心?”

    “北疆三十万兵权,”许衡之以手指沾了水,在桌面上画出大周简易的版图,“还有昭华长公主儿子的身份。”

    “你有没有想过,若陛下出了什么意外,如今皇家宗室就只剩下他一人,他上位就是名正言顺。”许衡之眉头紧锁,“就算他没有这心思,他手底下的人呢?”

    “裴珩久在边塞,一介武夫,粗通文墨,喜用重典,手段酷烈,若是生出废帝的心思,我怕大周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最重要的一点,若他登基,朝中无人能克制他,帝君一旦放纵,对黎明百姓则是灭顶之灾。”

    “别说什么你能控制他。纵使他现在对你好,但以后呢?你如何知晓他是不是装的,如何能确定他以后会不会变?”

    “权术最是腐蚀人性,元夕,人心难测。”

    ……

    谢岁确实有所顾虑,他不曾忘记这世界是本书,也不曾忘记裴珩是书中最大的反派。

    只是日夜相处,枕边人的脾气秉性他自认是摸清了的。裴珩对外凶残,对内却没什么架子,懒散,平和,爱撒娇,有些时候甚至是体贴温柔的。私下里没什么上位者应有的强势,也感受不到他对权利的欲/望。

    谢岁有时觉得,对于这座皇城,裴珩他反而隐隐带着排斥和疲惫。也对,坐上摄政的位置,便被迫背上了整个大周的国运,天下社稷,黎明百姓,苍生太重,所有人都将他看着。

    裴珩如今也才二十二岁,父兄命丧沙场,母亲视他为敌,他不在京中长大,却要教养一位皇帝。

    他大概是不喜欢这里的。

    有时改折子都能看出对方的抗拒和不适。

    他大可以呆在西北不回来,可他还是将这破败山河拾掇拾掇,缝缝补补,扶着小皇帝走了下去。

    朝廷里人人忌惮,都说他手段狠辣,其实细细数来,除却入京清扫乱党杀了一批人外,裴珩当了摄政王后也未曾对那些老臣动手。

    而他每天被挤兑,被拐弯抹角骂成狗,至多也只是言辞激烈的骂回去,不痛不痒的罚一罚他们俸禄,非大错不施刑术,大多数时间是让人滚回老家去种地,手段并不酷烈。

    虽然光这样就已经群臣激愤了。

    而书中那个裴珩是如何做的?

    高门世族,从者生,逆者死。三月定江山,大周内外被血洗一遍,两万私军镇朝都,开辟隐卫,监察百官。

    朝廷其余武将不是降位调职,就是抄家灭族。

    那才是腥风血雨,血流成河。

    再看看如今的这位……

    裴珩靠在扶手上,眼睛一眨,扑簌簌挤出两包眼泪。

    见自己看他,捂着脸,假哭的更带劲了。

    这根本就是两个人。

    谢岁一直怀疑自己看了本假书。

    除非裴珩是装的。

    可若摆在他面前的一切都是裴珩伪装,那他的演技也太好了。有这样的心计,何至于同长公主关系恶化。

    长公主……

    谢岁脑袋里闪过一些东西。

    他抬手捧住裴珩的脸,对方神色里的委屈和纠结不是假的,裴珩将脑袋抵在他胸口,环住他的腰,闷声道:“元夕,你是不是在帮许大人试探我?”

    “……是。”谢岁站在原地,并没有似平常那般回抱过去。

    书房之中,灯烛燃了许久,灯花炸开。裴珩心中痛了一下,声音有些低落,“那你如何看我?”

    “先生说您狼子野心,长此以往,必想取陛下而代之。”

    裴珩闻言,眉头一蹙,正要反驳,嘴被谢岁捏住了。

    谢岁看着灯火下依偎的人影,漆黑的,同他的一模一样。裴珩的手是暖的,唇是软的,呼吸是平缓的,也不像死人。

    那是为何呢?

    为何长公主会说裴珩不是她儿子,为何那本书中其他事没变,唯独裴珩相关的却变了样?

    他低下了头,看着裴珩沾了点眼泪的睫毛,抬手摸上去,接住那点水色。

    “可我不这么想。”谢岁的声音低沉又暧昧,落在裴珩耳边,泛起麻酥酥的痒,“您是驰骋疆场的少年将军,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也是我成了亲,拜了堂的夫君。”

    “所以,裴珩,你对我说的话,你的所有承诺,我都会信。”

    谢岁很少喊他的全名,恶心他时喊珩哥哥,平日里都是王爷殿下大人乱叫,不太正经带着调侃,此刻珍重一声裴珩,倒让人心尖震颤。

    裴珩嗅到一点血腥味,他顺着气味看过去,却发现谢岁右手掌心有一刀划痕。伤口不深,也已经处理过,只是不曾包扎,皮肉翻卷,方才几番动作下,又有些渗血。

    谢岁全然不觉,只低头看着他,笑着开口:“王爷,不如我们来交换一个秘密吧。”

    不是让他作出承诺,而是秘密……裴珩被拉回注意力,察觉到什么,心脏狂跳。

    谢岁却借势坐到他腿上,妖妃似的环住他的脖子,两相依偎,再亲昵不过的姿势,低声耳语。

    “当年我垂死之际,曾于梦中看过一本书,内容十分有意思,许多剧情竟与现实有所映照,不过书中主角非我,也非殿下。”谢岁声音放缓,轻描淡写的将自己最大的底牌托盘而出,“不知王爷可是与我心有灵犀,同观过此文?”

    裴珩:“………”

    谢岁感觉裴珩放在他腰间的手收紧了,他被人死死按在怀里,像溺水之人怀中的浮木,垂死之人唯一的生机。

    隔着衣裳,谢岁感觉裴珩浑身肌肉紧绷,胸腔震动——他在笑,先是闷笑,而后声音压制不住,响在他耳边,清朗肆意。

    “再说一遍。”裴珩开口,他手掌上移,按住谢岁的后颈,“你看的什么?”

    “东风词,”谢岁眼神平静,一字一句将文名告知,“书中你我,是对烂人——”

    裴珩骤然堵住他的唇,少见的凶狠,不容拒绝,谢岁狼狈溃退,抵住裴珩肩头后仰,却忘记了他正坐在裴珩膝上,腿被按住,捏在掌心,他便如同被水草缠住,挣脱不得,沉入深水,溺毙般的窒息让他眼前发黑,他几乎以为裴珩要把他亲死。

    裴珩体温高的吓人,谢岁被轻咬舌尖,松开了桎梏,但他浑身战栗,失去力气,烂泥般瘫软在裴珩怀里,被人按住背脊,一点点抚摸顺气。

    “恭喜夫人,猜对了,我确实看过那本书。”裴珩坦然承认,“但有一点与你不同。”

    “我非原主,而是穿越的,我自另一个世界而来。”

    谢岁瞳孔震颤。

    一直以来的所有困惑终于都有了解释。

    “刚来时,一睁眼还什么都看到,就被人敲了一闷棍,套在麻袋里打了一顿。”裴珩抚着谢岁僵硬的背脊,笑着点了点,“那时初来乍到,孤魂野鬼,提心吊胆,以为自己在做梦,只记得个穿红衣裳的小郎君,坐在我身上放狠话。”

    “就像现在这样。”

    谢岁:“………”

    十五岁那年那场群架,竟是他们两人的初遇。

    起风了,凉气自窗外涌进来,烛焰跳动,他们身后的人影也因此拉长又缩短,两团墨影紧挨在一处,如一对互相依偎的猫团。

    裴珩长叹一口气,他靠在椅子上,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平素常挂在眉眼间的郁气消失了,显得平静又松弛,他稍松开谢岁一点,看着面前愣神的妻子,歪头笑着蹭了蹭他的脑袋,像只撒娇,又或是耍赖的猫猫。

    “所以我没骗你,元夕,我是真的不懂治国啊!”

    十八岁的裴珩因为一本小说穿书,刚来时手足无措,连字都认不太全。他刚上大学,还是工科,国子学里那些策论典籍看的他头大,为了防止暴露,被人当妖怪处死,只能远离众人,一个人对着教幼儿的识字本苦学。

    本以为已经够倒霉了,却不想国子监那几个月已经是天堂。后来边塞动乱,他随裴氏家仆去往西北。

    数年征战,险象环生,遵纪守法的少年人第一次杀了人,而后越来越多,直至麻木。

    生死一线间,就此脱胎换骨。

    不过他的演技着实拙劣,初来没两年就被昭华长公主发现端倪,多番试探后,两人交恶。此后更不敢随意暴露本性,他有时候看水面,都快忘记那个十八岁的裴珩是什么样了。

    “我不会篡位,也不想当皇帝。”裴珩垂眼懒散道:“我对权术没兴趣,这个摄政王我也不想做。”

    “如果可以,我只想当条咸鱼,混吃等死,浑浑噩噩过上一辈子。”

    说着说着,裴珩低下头,将眼睛埋进谢岁肩侧,“所以呀,你可以安心啦,去告诉许大人,时候到了,我自会放权。”

    这声音,委屈极了。

    谢岁心头一软,正想解释,裴珩却道:“别动,元夕,让我抱抱。”

    衣服上渐渐有些湿意,裴珩平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只是,有点累。”

    “……睡吧。”谢岁回抱住裴珩,“我陪你。”

    分外寂寥的一夜。

    不过第二日照旧上朝。

    第104章

    李盈不知自己是不是贪凉受冷,坏了身子,这几日总时不时打个喷嚏,仿佛有谁在背后咒他似的。

    小皇帝日日勤勉,学的灰头土脸,写的双手抽筋,每天一睁眼就是干,遨游在书山学海,痛并快乐着。

    今日上朝,百官静默。

    他的摄政王堂兄好似不太高兴,坐在底下一言不发,不知道为什么,周身隐隐透着股死意。

    不过他三天两头都这样,所以小皇帝并不放在心上。

    上朝啦,大家都差不多,还能辞官咋滴?

    反正等到散朝,他的摄政王堂兄就又会满血复活,自动黏去礼部,牵着他的王妃一同回府,说不定还会在路上绕上一圈,买些他垂涎已久的糖水糕饼,再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然后第二日他案头就会摆上弹劾摄政王的折子。

    一日一小参,一月一大参,他已经习惯啦。

    反正最后都会变成双方用奏折骂战。

    通常这种折子的内容,许大人是不会让他看见的,不过有一次漏了一本,他展开观摩一眼,被深深刺痛双眼……才知道朝中爱卿深藏不露,他堂兄亦是战力超群。

    就很热闹。

    如今若无甚大事,日常也就是老臣打机锋,摄政王镇场子,他当吉祥物。等熬过了早朝,他就能回到自己的宫殿里,上午学一个时辰的策论,学一个时辰的骑射,用过午膳,可以拥有半个时辰的宝贵午休,然后是两个时辰的讲课,用过晚膳,再是一个时辰的策论,一个时辰看奏折。

    满满当当,十分充实,梦里都在背大周舆图。

    很充实,不过只要大家都这么充实,他心里就平衡了。

    小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群臣,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虽然脸上的黑眼圈比笑容更大。

    今日上朝氛围不太对。

    裴珩分明记得,昨天还有十几个人接连上折子参他刑讯逼供,以权压人,豢养私军,不敬天子什么的。

    怎么今天全都哑了口,干起正事来了,之前积压了数月未发的将士抚恤居然给批了,边塞互市也开始重新商量,还有地方上的官员派遣,朝廷内阁变动……

    都去规规矩矩忙正事了,没人骂他给他使绊子,还挺不习惯。

    本来以为谢岁昨天试他,是为了给许衡之铺路,怎么反而对方给他让路了。

    一边听着朝臣汇报政务,裴珩的眼神一边偷偷往下溜,溜到谢岁身上转了一圈,用眼神将人舔了一口,得到对方隐蔽的一瞪。

    裴珩缓缓抬手,撑头,手指一捏,比了个心。

    谢岁:“………”

    他默默抬起袖子,拿笏板挡住了脸。

    裴珩失落的收回了目光,虽然坦白是好事,但就怕谢岁将他当怪物。昨夜他在谢岁怀里哭了半宿,实在丢脸,好在谢岁没嘲笑他,今日照旧上朝,一切同往常一样。

    但就是太正常了,正常的让他心慌。

    裴珩按住心口,感觉自己漂浮在半空里,他一方面欣喜于谢岁与自己同样的“不同”,另一方面又恐惧自己的身份,不能为人所接纳。

    裴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如今算什么。

    摄政王,镇北王,将军,臣子,反派,还是……鸠占鹊巢的恶鬼。

    裴珩情绪低迷,自嘲的笑笑。

    正发着呆,忽然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他敏锐的望过去,就见参知政事许衡之正默然盯着他。

    裴珩:“………”

    许大人胡子还卷着,看起来也一夜没睡的样子,双眼熬的通红,看着他的眼神,愤恨中带着警惕,警惕里还有点无奈。

    就挺百转千回,千滋百味。

    被这么盯着看,裴珩一点也不慌,撑着头回盯过去,却见许衡之皮笑肉不笑的将头扭到另一边去了。

    一副尔等乱臣贼子,本官不屑与之为伍的样子。

    裴珩熟读剧本,自然知道朝中这些清流忠臣有多讨厌他,边塞安定后,他从镇国变祸国,没有外患他就成了最大的祸患。现在满朝廷的人想着的就是如何将他赶出去,赶出权利中心,最好再将军权交出来,乖乖去死一死。

    兵权是不可能的,他又不傻,李盈没掌权前谁都别想动。至于其他权利,看在谢岁的面子上,他倒是可以让渡一部分,给朝廷其他人分一点。

    只不过想将他扳倒,时间还长着呢。

    今日散朝的时间比往常早。

    但礼部还忙着去哄骗受惊的漠北使团,谢岁除了要安抚耶律乌恒,还有谢家翻案一事需要安排,时间紧张,一散朝就跑的没了人影。

    裴珩拢着袖子,在街上慢吞吞的走。

    他周围自动避让出一块真空带,人人躲着他,不过他也已经习惯了。

    小皇帝还在崇政殿眼巴巴等他,大概又是一桌子的奏折,想起来就头痛。

    叹了口气,裴珩又生出点悔意。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能不能搞点拔苗助长粉,让小皇帝早点亲政,不然等孩子大了,他退休下来,年纪也大了,到时候花容月貌不在,体力又不行了,和谢岁睡觉搞不好都会被嫌弃。

    嘶,好可怜。

    “王爷留步。”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裴珩回头,就见许衡之提着笏板,一脸严肃,三两步走过来,同他并行。

    “许大人。”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让裴珩拱拱手,给人让路,随口关切道:“怎么瞧着精神欠佳?您老都这个年纪了,平日里还是要注意休息,陛下年幼,往后还需您多指导。”

    裴珩心里记恨着许衡之昨日罚谢岁的跪,面上还是维持着往日对人那点虚伪的礼让,只不过一张口就没好话,非要将人暗搓搓扎一下。

    许衡之僵着一张脸,看着旁侧高大的青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怎么看怎么都不舒服。

    出身是高,可没什么好德行,战功是高,但用兵诡谲,一身杀气,而且睚眦必报,杀孽过重,有损福报,长的是行,但看面相就刻薄寡恩,心机深沉,说话也难听,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腔调,张嘴就是阴阳怪气,听这语气就让人冒火。

    他的学生,怎么就看上了这种人!除了有权有势会打仗点,还有什么别的优点吗?

    而且明明小时候还喜欢小女娘的!

    虽然说人长大了喜好会变,但这变化也太大了点。

    许大人双手颤抖,想起昨日谢岁下血誓说的那些话,感觉自己头更痛了。谢岁让他信,这怎么信?

    怕是等自己死了下去都无颜面见故友一家!

    “王爷,你……”许衡之深呼吸,努力压下心中厌恶,同他聊起正事,“兵部任职可有属意的人选?”

    裴珩惊讶。

    这种事情往日不都是他这边出几个人,文官那边出几个人,两边扯皮互相扒黑历史,谁干净谁上位吗?怎么今天还问起他的意见了?

    本想随口糊弄一下,裴珩转念一想,想起昨夜灯火葳蕤,他泪眼朦胧里对谢岁说的,会有所退让。

    啧,看在谢岁的面子上,勉强让让。

    “让吏部按履历走就是,裴某一介武夫,哪里懂官员调动?朝中政务还得靠各位大人劳心劳力才是。”裴珩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诚恳。

    许衡之:“………”昨天刚说,今天就做?枕头风这么有用?

    他放缓了语气,继续问,“王爷可看到漠北的消息?”

    “嗯,知道。”裴珩正色道:“老汗王死了,漠北王庭大乱,如今正在争皇位。确实是往北推进的好时候。”

    许衡之脸色一白,刚想着谢岁你可得把他给我按住了!

    就听见裴珩声音一转,继续道:“不过已近秋收,况且连年征战,穷兵黩武,有伤国力。西北我有别的安排,边境不会乱动。”

    许衡之松了一口气。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真是怕了那些为军功不顾国力乱来的武夫了。

    裴珩:“不过断不可坐看漠北同北边部族再度联合做大,得让他们乱起来,自顾不暇……”

    ……

    许衡之在岭南当刺史时便遇到过当地部族乱战,对于如何分化治理反而颇有心得,两人并肩而行,聊了一路的政务,难得的融洽。

    行至巷尾,许大人看着旁侧正在思考边境一事的裴珩,还是忧心忡忡。

    他总觉得答应了谢岁,便是自己将学生卖了,一出美人计,裴珩若是真能受到影响,大周内忧可解。

    但他的学生,此后一生都得仰人鼻息,为妻为妾,受人指指点点的活着。

    尤其裴珩这等人。

    上位者的真心能有几两?

    但谢岁心意已决。

    那如今要护住他的学生,唯有从裴珩下手,须得让他离不开谢岁,若谢岁对裴珩的真心只有一分,那裴珩掏出来的真心,得有十分。

    “王爷可知,老夫一直不太喜欢你。”许衡之思量片刻,幽幽开口。

    裴珩挑眉,不明所以,“看得出来。”

    “本来以王爷的身份,老夫想同你不死不休的。”许衡之平静看向前方,“可我有一个蠢学生,跪在我面前,发下血誓,用性命担保,只求他心上人一生富贵安稳。”

    许衡之记得谢岁发誓时的模样,那时门窗紧闭,已经长成青年模样的学生站在他面前,一刀割破掌心,以血为誓。

    他说大周不可再乱,内斗毫无意义,裴珩并非不可控制,他会用自己的一条命,栓住裴珩这只恶虎,若有一日,恶虎出笼,他会杀了他。

    他说,先生,合作吧。

    那时谢岁双目亮的惊人,眼中似有火在烧,如此狂悖之语,他当嘲笑。

    裴珩一命,他用什么杀?

    可望进谢岁眼里……他那双眼睛太平静,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被偏爱而自知,他人名姓在口中滚出来时便似裹了蜜,如此笃定,如此蒙昧。

    于是许衡之明白,裴珩若死,谢岁不可能独活。

    “谢苏两门只剩下那根独苗,我那学生,狡黠聪慧,从小被人宠着长大,少时被纵的不知天高地厚,摔下来时也比别人要惨烈许多。”许衡之负手而立,“常人遇到此时,多半心头蒙尘,一蹶不振,他能重新站起来已是不易,能喜欢上一个人,更是难得。”

    “老夫飘摇半生,别无所求,却还是希望故友之子,能被人珍之爱之……”

    小道上,光影斑驳,晨起时的阳光终于落进长巷里。

    裴珩看着许衡之疲惫的眼,良久,郑重道:“元夕很好,我不会负他。”

    第105章

    “殿下今日身体可有好些?”谢岁提着小果篮进屋,一脸和煦。

    耶律乌恒平直躺在榻上,正在看手中密信出神,听到开门声,赶紧将密信塞进袖子里,回过头去打招呼,见谢岁坐在旁侧,面色不由有些紧张,“谢大人,你来了!”

    安抚漠北使臣这边一直是谢岁在办,故而这段时间,两人接触良多。

    谢岁温和有礼,博学多识,幽默风趣,加之又救了他性命,刚醒的时候,耶律乌恒对他确实青眼有加,恨不能同他拜把子。

    但现在不行了。

    他前几日听侍奉他的宫人讲小话,听到了一个关于谢大人的隐私——他是个断、袖!

    断袖啊!我的长生天!

    虽然大周民风开放,多好男风,比如他们的一生之敌裴珩就娶了个男人。但他真的接受不了,他喜欢胸大腰细长腿的漂亮妹妹。而这位谢大人,好像对他有意思。

    在默默观察三天后,耶律乌恒确认了,谢大人大概是暗恋他!

    不然他们非亲非故的,又是异族,别人对他避之不及,私底下骂他蛮子,谢岁不但不同流合污,还在他遇袭后还劳心劳力托人照顾,他这条命还是谢大人费尽心机请太医救下的。

    况且每次来看望他,那双眼睛,简直含情脉脉的能把人溺死。

    盯的耶律乌恒头皮发麻。

    倒不是瞧不起断袖,也不是男人就不能喜欢他。

    毕竟他身份尊贵,英俊潇洒,威武雄壮,同金陵的那群软脚虾书生相比,确实更吸引人。

    但是……男人和男人怎么可以!

    对于谢岁的偏爱,他目前只能虚与委蛇,同时试图在带来的勇士里选几个帅气些的,多在谢岁面前晃晃,看能不能让他转移目标。

    只是对方好像情根深种,铁了心要在他身边呆着。

    这让耶律乌恒最近十分纠结。

    不过今日他实在没什么心情应付,想着刚得到的密信,忧心忡忡。

    如今他父王离世,自己又遇暗杀,除了大周内斗要将他当棋子外,他们族中内斗也很严重,保不了有他二叔的手笔。另外母妃来信,夺位情况不容乐观。若是让他的二叔继位,他大概永生也回不了漠北了。

    耳边有茶杯的轻碰声,是谢岁在沏茶。

    耶律乌恒扭过头,就见穿着官服的青年慢条斯理的喝水,狭长的眉眼微瞥他一眼,随后放下,“殿下看起来像是有什么心事。”

    耶律乌恒摇头,族内之事,不可让外人知晓。况且就算他表明自己想回朝,一个小小的官员又能帮的了他什么。

    “不若让我猜猜。”谢岁手指点着桌面,“殿下遇刺一案,萧家主谋虽然已被处置,但还有诸多疑点。我同大理寺的一位官员有些私交,据说是从里面翻出不少漠北信件。”

    “殿下可是在担心漠北如今有什么变故?”

    耶律乌恒:“………”

    谢岁目光中似乎带着同情,“可是漠北那边传来了什么消息?看您的面色,似乎情况不太好。”

    耶律乌恒扭过头去,“同你说了也没用。”

    谢岁表情温和,“您不说,又怎能知晓我没办法?”

    许是今日的天气太好,谢岁的神色太温柔,耶律乌恒忽有所动,悲从中来,“我父王死了,我大概永远也回不了漠北了。”

    谢岁双手交错,他看着有些哀恸的异族皇子,轻声道:“您想回去吗?若是想,我帮你。”

    “你怎么帮?你一个礼部小官,还能左右朝廷决策不成?”耶律乌恒摇头,很是颓丧。他想了想,看着这个似乎要为他掏心掏肺的中原人,决定直白点拒绝:“本王不喜欢男人,你不用为我谋划这么多,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你还是不要喜欢我了。”

    谢岁:“………”

    刚从宫里溜出来寻人的裴珩:“……………”

    耶律乌恒全然不觉自己已经上了暗杀名单,他继续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但本王不可能以身相许,不然这样,我这里还有许多英武的勇士,你去选选?他们要是同意,我也愿意成人之美……”

    “我美你个头啊!”在外偷听的裴珩大怒,只听得巨大的爆裂声响,驿馆的大门直接飞出去,一团黑影风也似的冲过来,一把抱住床边的谢岁,将人搂起来护在怀里,“你说你要送什么?!这是我王妃!我的!!”

    耶律乌恒:“…………”

    谢岁:“………”

    “我看你是活腻了!”裴珩咬牙切齿,天知道他早上和许衡之聊过之后,心中触动有多大。心不在焉将奏折看了一半,再忍不住,跑出来找人,满心忐忑,一腔热血,结果听见这么一番撬墙角的话,杀人的心都有了。

    看着脸色煞白疑似吓傻了的耶律乌恒,裴珩晃着谢岁的肩,气的语无伦次,“老婆你说句话呀!”

    谢岁:“………”

    谢岁捂住脸,耳廓通红,他尽量安抚住旁边炸毛的裴珩,解释道:“乌恒殿下误会了,我确实已有家室,您的好意就心领了。”

    耶律乌恒呆愣愣的,像被吓傻了:“……你……你是裴……”

    “是的。”谢岁环住裴珩的腰,两颗脑袋凑到一处,惊心动魄的恐怖,他笑着介绍道:“这是我家……夫君。”

    夫君两字又轻又浅,软似一阵清风。

    落在耶律乌恒耳中,如坠雷霆。

    沉默良久,本就受伤虚弱的某王子殿下呼吸急促,几下喘不上来气,两眼一翻,晕了。

    谢岁:“……………”

    耶律乌恒很后悔,很崩溃,他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早知道谢岁就是裴珩王妃,他八百年前就离的远远的!!一想到自己这段时间自作多情的样子,耶律乌恒尴尬的头皮发麻。再一想裴珩要吃人的模样,联系到往日战场上不太好的画面,他脑袋一空,决定逃避人生。

    大夫过来扎了数针,不醒。

    掐人中,不醒。

    嗅药,依旧沉睡。

    躺平犹如一具死尸。

    一柱香后。

    谢岁坐在旁侧,按着额头有些无语。

    裴珩双手环胸静静看着,半晌,幽幽道:“拿粗针来,本王扎。”

    耶律乌恒:“………”

    “我错了我错了!”他爬起来,痛哭流涕。

    “殿下莫怕,夫君这是逗你呢。”旁侧谢岁像是察觉不到裴珩身上冒出来的杀气,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春风化雨般传过来,“乌恒殿下,冷静些,您还想回漠北吗?你若是想回去,可以随时找我,我来安排。”

    耶律乌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回!当然要回!”不回老家留在这里被裴珩宰吗?!

    “不过……我前些日子得的密报,您的二王叔,怕是不太想让您活着回去。京中遇刺一事,便是他勾结萧家做的。”谢岁目光中透着同情,“金陵至漠北,天高路远,只怕路上出现什么意外。”

    “唉……其实那个位置本该是您的,汗王是您的亲父,如今却……”

    随后他就看见那杀神怀里的青年弯了眉眼,很狡猾的笑了,“乌恒殿下,我有一个提议,不知您想不想听?”

    耶律乌恒感觉自己被套路了,但好像又不知道哪里不太对劲,只是事到如今,由不得他选。

    “你说。”

    谢岁眨眼,“做个交易吧——”

    “大周助你登位,而你,要保证漠北百年不侵边塞,两相安好,互通关市,互不侵犯——如此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可好?”

    谢岁走时,耶律乌恒还在发愣。

    对方的话让他心中激荡,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发抖。

    不知是怕的,还是兴奋的。

    他答应了。

    那个位置,于他而言确实有语无伦比的吸引力。与虎谋皮,最是险恶,但若真能成事,再凶险也该趟那一场浑水。

    耶律乌恒躺在床上,手指一碰,发现自己额上都是冷汗。

    他长舒一口气,想到自己起初对谢岁的误会,只觉得自己可笑。

    不过谢大人那双眼睛,确实看狗都深情。

    当真可怕。

    今日谢岁早退。

    被摄政王从鸿胪寺拽出来的,急匆匆塞进了马车内,引得无数人侧目。

    马夫御马,车厢摇晃,谢岁让人按在车内,后腰抵着软枕,斜靠着,膝盖被人压在腿下,裴珩几乎是坐在他身上,双手撑在他脑侧,一个饿虎扑食的侵略性动作。

    将人完完全全拢在自己怀中。

    然后在谢岁有些疑惑的目光里,裴珩低下脑袋,同他额抵着额,漆黑的瞳孔里印着谢岁的脸,随后眨了眨,泛出一圈水波,委委屈屈的溢出来。

    谢岁以为他要问为何要帮耶律乌恒,毕竟异族血仇,不共戴天,故而平静的解释道:“王爷,耶律乌恒为人轻浮蠢笨,这样的人胸无大志,目光短浅,他若能继位,对大周而言最是稳妥。”

    “若是烂泥扶不上墙,也可让漠北内乱,给我们休养生息的时间唔……”嘴被堵上,谢岁完全被抱在怀里,他撑着车厢,缓缓下滑,最后平躺,宣纸似的被铺开,又被揉皱。

    “我来找你,不是聊朝政的。”裴珩的声音极低,“你昨日为何不说。”

    谢岁喘息着回神,相当疑惑,“我要说什么?”昨天他们该聊的不都聊了吗?

    他本就没打算让裴珩放权,也没打算让许衡之同他斗个你死我活,如此内乱,对谁都不好。两方合作,朝廷平衡才是最重要的。

    既然他们无法各退一步,那他来想办法劝就是。

    昨日纯属察觉到一直以来的不对劲,算是同裴珩互相交底,坦白罢了。

    只是裴珩的来历,他的与众不同,确实是意料之外。

    他如今还在消化中,故而冷淡了些。

    但也没有太冷淡吧?

    他只是早上起床是没有和往常一样打招呼而已,怎么裴珩搞出这副委屈样,倒像是他负了谁似的。

    “为什么要为我发血誓?”裴珩手指抚过他受伤的掌心,轻轻拢着,似捧着一片轻软的花。

    “你……你怎么能这么喜欢我?”裴珩抱着他,表情似喜似愁,“你这样喜欢我,我要怎么还你?”

    “那今日不要早退了。”谢岁摸摸裴珩的头,顺口接上,声音柔软,“我还有很多事要办呢。”

    裴珩:“……………”

    从前那个整天缠着他撒娇的老婆不见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心政事毫无感情的礼部侍郎谢元夕!

    车厢里一片寂静,某人委委屈屈缩回了爪子和尾巴,蜷回了他自身的界限内,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裴珩不懂,但这爱消失的也太快了吧!好冷淡!他刚从长辈那里得知了谢岁对他的情谊,还没好好体会那种甜甜的恋爱呢?怎么就忽然结束了?果然政务让人养胃,还是他们之间这么快就没了激情?

    还是……因为他鸠占鹊巢,不是本人?

    裴珩端坐着,心头惴惴,按住膝头,极重的一声叹息。

    然后他的脑袋就被人捕捉。

    谢岁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温热的唇瓣落在眉睫上,蝴蝶般颤动。

    裴珩心脏狂跳。

    谢岁笑着说:“王爷不必叹气,也不必患得患失,我喜欢你,喜欢的是如今的你,是谢元夕眼前的裴珩,我的喜欢,你不用还,心安理得的接受就好了。”

    “毕竟谢某向来舍得。”

    下一个吻,落在裴珩傻掉的嘴唇上,不过浅尝辄止,只是某人食髓知味,咬着柔软的唇瓣不肯收口,心猿意马,心笙摇曳,在按住谢岁的腰,解开革带的那一刻,他的手指被按住。

    谢岁唇瓣嫣红,眸中水气氤氲,他笑了笑,气息不稳:“不过今日不行。”

    修长的手指下滑,落在裴珩的某处,狐狸眼狡黠地弯起。

    “今日下官还有政务要忙,就劳烦王爷自行解决罢。”

    裴珩:“.………………”

    第106章

    金陵第一场霜降时,耶律乌恒离京,赴漠北夺位。为了免得他在路上就没了,叶一纯亲自护送使团走马出关。

    林雁没去送,他们俩前几日刚起了口角,打了一架,打的心头火起,最后还是被裴珩分开的。

    他受不了叶一纯是悬星,叶一纯也接受不了他是度厄,死对头心理阴影太大,一想起当初他们在清水巷抱着亲嘴的样子,他就犯恶心。

    潮星阁阁主果然还是从前那个调子,表里不一两面三刀,是个狡诈的混蛋!!!

    早年间斗玄楼和潮星阁的恩怨太大,林雁如今一时半会儿无法开解自己,只能选择冷静。

    分开一段时间是最好的,互相想清楚,也是对双方的负责。

    谢岁给他放了长假,把般般也接回了王府中,说去向由他定,斗玄楼最近的人手也由他差遣。

    “就不怕我带着人落草为寇,把你夫君的左膀右臂给宰了?”

    “只要你舍得。”谢岁抱着睡着的般般,眉眼弯弯,“唉,般般同我说,也不知是谁,最近半夜常听见鬼哭,怪吓人的,师父你要不然烧些符纸驱邪?”

    林雁:“………滚滚滚!”

    谢岁笑着滚了。

    三日后再来,发现甜水巷的民宅里空无一人,林雁留书一封,云游四海去了。

    至于是云游四海还是云游漠北,那谢岁就管不着了。

    他时间有限,最近越来越忙,着力于从自己已知的剧情里找机会翻案。好在裴珩同他一样,对那本书的内容滚瓜烂熟。他们俩秉烛夜谈,根据小说内容,商量着划拉出一条时间线和案件线,仔仔细细,抽丝剥茧,在密密麻麻恋爱剧情和打脸反派的剧情里,拎出了几条剧情线。

    最后目光落在了兖州。

    谢岁手指点着地图,若有所思,“我记得这里是傅郁离扬名的第一个节点。兖州牧陈弓和李焉(灵帝)疑似有所勾结,但书里没有详写,又或者我忘记了,总之最后判罪是落在他开暗矿上……”

    “但灵帝登位本就是耍了手段,当时西北正乱,兵权在裴大帅手里,萧家在南方平乱,他一个王爷,谋反时那么多的武器军械从哪里来的?必然有人同他勾结。”

    “先查,总有蛛丝马迹。”裴珩斩钉截铁,“况且陈弓本来就是蠹虫,迟早都得除掉。”

    谢岁即刻起身,脚步匆忙,“我去安排。”

    裴珩把人衣摆抓住,犹如揪住某只狐狸的尾巴,看着谢岁前倾的身形,莫名其妙,“现在都过子时了,你安排什么?有事白天再做,不急这一刻。”

    谢岁:“………”

    圈完要点,裴珩整个人松懈下来,冲着谢岁张开双手,“元夕,过来抱抱。”

    谢岁警惕后退两步,目光游移,耳垂通红,迟疑片刻,还是自动走过去,坐在裴珩腿上,被人抱住的时候颤了一下,小声道:“都下半夜了,明天还很忙,今天晚上不做别的吧?”

    裴珩:“??”

    他先是莫名其妙,而后余光瞥见他们分析剧情的要点,某些被他下意识忽略的剧情全部冒出来。

    书内傅郁离升官发财,谢岁在被他炒,言聿白名扬天下,谢岁在被他炒,到后面主角团打到他面前了,谢岁还在被他炒——从开头炒到快大结局,主角团在搞纯爱,他们俩……在搞/黄。

    裴珩发誓,他真的没有多想!!他只是下意识想贴贴而已!!!但文里一些大尺度描写就是不自觉从脑袋里蹦出来,一行一字,想着想着某些地方还是不争气的有了反应。

    谢岁:“………”

    裴珩:“…….…”

    沉默良久,谢岁笑着亲了亲他的唇,从裴珩身上跳下来,“我真的很忙,现在要是做什么,明天会起不来,睡不好就会头痛,头痛就影响政务。”

    “王爷也不想一个人看折子的吧?”

    裴珩:“……”确实不想。

    于是谢岁忙不迭跑了。

    往后数日,两人分房。

    谢岁则在做完礼部政务后,开始三天两头往大理寺跑,同言聿白勾肩搭背,散朝后常带着人去楼子里喝酒。

    裴珩遇到过几次傅郁离,对方臭着一张脸,虚虚拱手,然后声音僵硬的问他,能不能管管谢岁。

    太亲昵了!而且言聿白每次看到谢岁就脸红,为了同谢岁见面,连与他的约都全推了!

    对此裴珩表示无能为力。

    毕竟谢岁还时常在深夜里悄悄出门,鬼鬼祟祟去同许衡之见面呢。

    他又不能把谢岁栓裤腰带上。管又管不住,就只能放任了,身为爱人,要大度,理解,包容。

    唉?对了,傅大人你这么在意,同言大人是一对?

    自然不是,两人如今八字还没一撇。

    于是还不够格去包容的傅郁离气呼呼走了。

    半月后,谢岁与言聿白外出踏青,忽遇一少年,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腿有刀伤,深可见骨,因为得不到很好的处理,已经烂入骨髓。

    那奄奄一息的少年握住言聿白的衣袖,状告兖州州牧陈弓侵占良田,鱼肉百姓,私开矿产,滥杀无辜。

    惊天大案。

    言聿白上报情况,却无人敢接,上司说此案并无实证,不能打草惊蛇,同僚告诉他,天高皇帝远,若当真是那等规模的逆臣,此去兖州,无异于送死。

    他年纪尚幼,又没有婚配,少掺和这趟浑水。

    言聿白思索一夜,主动请缨,打算孤身前往兖州,一探究竟。傅郁离自然不会放他一个,转头使了手段,监察御史,下放巡查。

    一切按照书中走,谢岁很满意。不过此去确实险象环生,他送别言聿白时,往他怀里塞了一瓶毒药,还有两个锦囊。

    言聿白有些莫名,但还是将东西收下,笑着说谢兄保重。

    主角两人前往兖州,然后就此失踪一月。

    一月后,谢岁接到言聿白的求救信,他们在兖州查出了不得了的东西——兖州牧豢养私兵,私藏兵器,隐隐有割据一方的意思。而他与傅郁离在调查中被人发现,一路追杀,如今逃出兖州,但兖州附近官道全都有杀手埋伏,他们回不了京城,请求朝廷派兵,荡平逆贼。

    裴珩不能随意离京,谢岁带着暗卫去捞人,跋涉数日,在他提前安排好的据点里找到了那对苦命鸳鸯。两人憔悴如同逃荒,言聿白的后背中刀,整个人烧成一团火,兖州数百里是被傅郁离硬生生背出来的,傅大公子脚底都磨掉了一层皮。

    他们俩挖了半个月的矿,还遇到矿难,差点被活埋在坑洞里,九死一生逃回京都后,傅郁离递上万民血书,其中陈述惨状,震惊朝野。

    兖州当地暗矿黑窑遍布,官商勾结,沆瀣一气,矿区内,不论男女老幼,皆被奴役,更有从北方走私良民,强制下矿。

    食不果腹,日夜操劳,累死病死打死者不计其数。兖州那些废弃矿洞几乎要被尸骸填满。

    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帝震怒,下诏令兖州牧回京述职,陈弓不从。摄政王率军亲临,陈弓拒不开城门,械斗三日,他弃城而逃。逃亡三百余里,被早就埋伏在此处的暗卫抓捕,押解回京。

    只是刑讯数日后却从他口中撬出一个更炸裂的消息,灵帝勾结蔡家夺位,曾与兖州牧交易,暗地训练了三千死侍,并在惠帝殡天之日送入京中,配合禁军谋逆。

    灵帝得位不正,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是这位是皇帝,还是个死皇帝,他犯下再大的错如今人也死了,最多在史书里多骂几句,忽悠一下就行了,哪里有真找茬的?

    还真有。

    许衡之则趁此机会,奉出惠帝遗旨,坐实了灵帝篡位,满朝皆惊。

    就此,废太子李筠和谢氏谋逆一案得以重新进入人们视野,经过数番调查,终于沉冤昭雪。

    小皇帝对着大理寺交上来的卷宗坐了一个时辰,随后亲下御旨,追废太子筠为文贞太子,除灵帝谥号,迁出帝庙,送回梁王封地,谥号荒。收敛谢氏族人遗骨,迁坟,谢相入太庙。至于兖州牧,凌迟处死。

    其余事都还好,没什么争议,唯独废帝一事,灵帝再怎么荒唐那也是皇帝,虽然得位不正,在位残暴,死的也快,但哪里有废先帝的道理?礼部吵了小半个月的架,守旧派和革新派险些打起来。

    谢岁横在其中也不做别的,就是一手按着礼部尚书,一手拉着同僚,摆上茶水,披麻戴孝,坐在礼部的衙门里手拉手痛哭,哭了三天,礼部松口。

    ——主要还是摄政王堵在门口太吓人。

    随着灵帝迁陵封地,谢家老宅也重新回到谢岁手里,谢相三朝元老,蒙受不白之冤,小皇帝追封其为忠国公。

    本想给谢岁一个爵位,谢岁婉拒。

    当年谢家满门被灭,扔尸乱葬岗,后来风头过去后,有旧人帮忙收尸,葬于山野,免了风吹日晒,野兽分食之苦。

    谢岁从前不敢去看,烧纸钱时也都在谢宅。

    如今总算放下心结,上书辞官,寻了个吉日开工动土,父母兄嫂叔伯祖母……将他们的尸骨挖出装棺,送归祖籍。

    谢岁扶灵,般般走在一旁,披麻戴孝。他没看见起尸,只看见一个接一个的棺木,排成极长的一队,蛇一般在山道蔓延。

    灵幡飞舞,纸钱如雪,有人吟唱着魂兮归来,般般仰着头,看着谢岁苍白的侧脸,不知为何,有些想哭。

    谢岁摸摸他的头,将他领到几个棺木前,让他跪下磕头,他一一照做了,被夸了一声好孩子。

    然后谢岁便将他领到许衡之面前,“先生,这是谢行,我兄长的独子。”

    般般一双眼睛里满是疑惑,他并不认识眼前这个老爷爷,但对方看着他,就像看见了什么很亲近的人。

    “他……这是怎么回事?”许衡之望着般般的眼神,一下子便察觉到不对。

    “受到刺激,失忆了,前尘往事尽数忘干净。”谢岁语气平淡,“看过太医,说是般般年幼,不可再受惊吓,谢家的事,我打算让他自己恢复。”

    “没关系,想不起来就别想了。”许衡之摸了摸般般的脑袋,“可有读过论语?”

    般般摇头,“不学这个,我出家了,道家要看道德经,不学儒家的东西。”

    许衡之:“…………”

    他尽量和蔼的拍了拍般般的脑袋,“没关系,以前忘了的东西,重新学就是了,你喜欢黄老之道,也不是不行,但你年纪尚小,基础学业还是要稳固。”

    般般不懂他的意思,随后谢岁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般般,这位之后就是你的老师了,行礼,叫先生。”

    他下意识听从谢岁的安排行了个师礼,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点不详的预感。

    当他在许衡之身后看见那个一身明黄,满脸疲惫,感觉马上就要倒头大睡的小皇帝时,不安达到了顶点。

    小皇帝彬彬有礼,朝许衡之开口,“先生好。”

    般般:“………”完辣!他也要变熊猫啦!!

    ……

    谢岁亲手捧出的那一具具尸骨,肉身已经腐烂,只剩下惨白的骨骼。点香,烧纸,在漫天飞灰中他屈膝下跪。磕在父亲尸骨前,长跪不起。

    从前他浑浑噩噩,有时梦中相见,还能骗骗自己,兴许一切都是错觉,也许此生还有相见的机会。毕竟万一呢?万一乱军从中,有人得以逃脱,天南海北,总有一日会相见的。

    直到如今他亲自将他们挖出来,又要亲自送他们走,看见这满满当当的尸骨,才痛彻心扉的承认,在这世上,他最亲近的人,已经没了。

    天地广阔,此后,孑然一身。

    肩头一暖,谢岁朦胧中睁眼,瞥见漆黑的袍袖,有人于他身侧跪下,三跪九叩。

    “送陛下过来,迟了些。”裴珩伸手擦掉他脸上的泪,随后牵着他,并肩而立,从一个个棺木前跪过去。

    谢岁额头磕出血,苦中作乐道:“王爷,不好意思,如今才领你见了家中长辈。”

    裴珩面不改色,对着一个个棺木喊岳父,岳母,兄长,嫂子……

    他拉着谢岁,十指相扣,稳稳当当。

    他说,你们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元夕。

    此生此世,生死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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