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依照从前上巳文会的规矩,酒杯停在谁的面前有三数声,就由他来抽签做首场。”吴观我爽朗一笑。
随即他取出一个刻着蟾宫折桂图样的特制漆盘,将一个装满酒的酒杯置在其上,然后递到方何唐面前。
“何唐兄,请。”
他们对桐乡县丞张廷和的性情都有所了解,那就是一个怕麻烦的人。
又因为上巳文会开在浮屠道场中,而方氏族学是牵首之人,所以这些年的上巳文会都是由他和何唐兄两人开场。
方何唐接过漆盘,将其置于水中,用手轻轻一拨,盛着一个酒杯的漆盘便随着潺潺流水,晃晃悠悠地顺流而下。
而坐台上的学子对经过他们身侧的酒杯毫无惧意,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他们的底气来源于自身。
作为桐乡县里的有名学子,谁不会六艺八雅其中一两门,再不济也会吟诗,有些甚至恨不得漆器马上停留在他们面前,好用来显示自己的文采。
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曲水中的漆盘中。
“一,二,哎,可惜了。”
一名学子满是遗憾地看着离去的漆盘,他还特地准备了许多有关上巳文会的诗词,就是准备在今日好好出下风头,好为自己增添名声。
“一,二,三!”
众人默数着,只见漆盘晃晃悠悠,在一名他们看着不甚面熟但俊秀异常的学子面前停留了三数声,而他周围那几人,桐乡县学子也不是很熟悉。
这些人是谁?
众人疑惑。
“兴章兄,彦安兄,酒杯停在我面前了!”酒杯停留处坐台上的那学子随即兴奋出声。
出声的学子看着年岁便不大,约莫十六七岁,正当少年,端是一副钟灵毓秀的模样,一双眼目清澈见底,但能坐在坐台上坐着,至少也是个秀才。
一想到有如此年轻的秀才,不少学子感觉自己的书都像白读了一样。
“你是?”
张廷玉起了些兴趣,他当然也知道上巳文会暗中的规则,明白如此年轻的秀才,若他是桐乡县学的学子,岂不是偌大一个“学校”一事的政绩。
只可惜世事常常不如人所愿。
“学生云阳府学廪生欧阳闻,于近日携好友来桐乡县游学,见过县丞大人。”欧阳闻起身行礼,朗声回道。
还好他认得县丞的官服。
另一边欧阳闻下座的王兴章也抢着躬身行礼:“学生云阳府学增生王兴章,见过县丞大人。”
“学生云阳府学增生周彦安,见过县丞大人。”欧阳闻对座的周彦安亦随之起身行礼。
张廷和微微点头。
“府学学子来桐乡县游学,桐乡县自然是欢迎至极,只是听闻你之姓名,欧阳闻,可是丁丑年云阳府院试中的院案首?”张廷和语气中带着一丝好奇。
院试分为岁试和科试两种。
岁试第一是针对童生考秀才的考核,第二是针对秀才的评等考核,每逢辰、戌、丑、末年由各省学政到各府中主持。
其中秀才考核分六等,一等为廪膳生员,二等为增广生……
廪生和增生在外府州县学有定额,都是从四十人递减,府学四十人,州学三十人,县学二十人。
而科试则是选取可以参加乡试的县学府学生员,在大兴朝,科试考中一、二等,方有资格参加乡试。
所以禀生已是优秀至极。
一听到云阳府学廪生,张廷和便知道这个政绩他是抢不过来了,他可不敢跟上司抢。
只是欧阳闻这个名字,张廷和略有耳闻。
好像是前几年云阳府出的神童,是府城中人,九岁于参加县试取得前十,十二考中府案首,十四岁在取得丁丑年院试第一名,被云阳府学破格录入。
要知道大兴朝府学县学按规定只招收十五岁以上的秀才,如此破格,已是少见。
“学生正是丁丑年云阳府院案首,欧阳闻。”
欧阳闻回答道,虽然故作老成,但语气中还是带着几分少年的雀跃。
“欧阳吾侄?”
“欧阳表兄!”
听着少年说出自己的名字,黄归鹤和黄修文的面上俱是喜意。
紧接着欧阳闻一愣,望向不远处的黄归鹤,仔细辨别过后才满目歉然,连忙起身对着黄归鹤行过一礼。
“可是表叔公?是东甫不对,东甫于昨日才带着诸同窗回桐乡,竟然没能去拜访表叔公,亦没能认出表叔公。”
东甫是欧阳闻的恩师为他取的字。
本来按周礼男子应是二十加冠才取字,但复姓不便日常交流,他的恩师对欧阳闻又颇为赞赏,便提前为他取字。
黄归鹤对这个大房老大家中的表侄孙也甚是喜爱,年纪轻轻便考中院案首,哪里舍得斥责。
“一别五年,东甫当时还小,认不出来情有可原,何况要不是东甫报出姓名经历,我亦不曾认出来,面前之人原来是表侄孙。”黄归鹤打趣道。
亭台中。
黄修文连忙对魏平安二人炫耀。
“这是我表兄,欧阳闻,是三年前云阳府丁丑年院试的院案首!也是前年戊寅年科试中的一等,要不是因为年岁太小,要压一段时间,早就去参加去年己卯年的乡试了。”黄修文说道。
“就是可惜我当年年纪小,记不清楚表兄的相貌,导致现在竟然没能认出来。”
语气中满是对欧阳闻的钦佩之意,他可是从小听着欧阳表兄的事迹长大。
只可惜他们之间已经多年未见,当时黄修文年岁又小,不记事,早已忘却了欧阳表兄的面容。
“修文兄,这位欧阳兄是你姑母的孩子,还是令堂的侄子?”魏平安好奇地问道。
所谓从男者为堂亲,从女者为表亲。
既然黄修文称欧阳闻为表兄,想来应该是他姑母或是他娘娘家的孩子吧。
黄修文摇头,说道:“不是,这是我大伯母的侄子。”
“黄家有两房,大房是我的大伯父和二伯父这一脉,二房是我祖父这一脉,而欧阳表兄是大伯母的侄子,只是我们两房亲如一家,欧阳闻也算是我的表兄。”
魏平安听着在心底吐槽。
那难怪你当然认不出来,这都搁多少辈了。
古代的宗族观念真就这么离谱?
只是想到魏家村里那错综复杂的亲戚称呼,魏平安沉默了。
好吧,确实离谱。
紧接着黄修文悄悄靠近两人,说话声音也小起来,仿佛是怕其他人听见,“其实欧阳表兄当年还差点儿和我堂姐定亲了。”
“这是怎么回事?”
剩下两人竖起耳朵,有亿点好奇。
黄修文继续说道;“堂姐小时意外落水,是欧阳表兄救了堂姐,大伯父便想着让堂姐和表兄定亲,亲上加亲,就是我二伯父那个人固执迂腐得很,硬是要把堂姐嫁给他隔壁县的恩人之后,说是定过姻亲誓言。”
“大伯父看不起他让堂姐替他还恩情,就吵了一架,结果二伯父也拉不下面子,后面又因为一些缘故,大伯父和二伯父就分家了,还是我祖父帮忙分的家。”黄修文说道。
说实话黄修文并不想说“家丑”。
但见到欧阳表兄后,他莫名想倾诉,也确实希望有人能和他一样,不认同二伯父的做法。
他的堂姐,对他极好。
如此好的人,怎么能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
至少也是欧阳表兄那般才华横溢、钟灵毓秀之人吧。
“那和从小一起玩的兄弟姐妹分开不好吧。”
罗应山一边吃着鸡腿,一边含糊着说道,“我家以前常搬家,每次都要重新适应,后来想起来还有些怨我爹。”
黄修文闻声一转心中忧虑,十分骄傲,说道:“这就是我祖父的厉害了。”
“我祖父在帮忙分家时专门以原先的池子为界,东边的院落归大伯家,西边的院落归二伯父家,中间竖起一道墙,沿墙踩上原池边的太湖石就可以轻松翻过去,从前逢年过节时,我就经常在那里来回翻着玩。”
“这怎么说服的?”罗应山也好奇。
他一直想让他爹给家里多请一个厨子,结果他爹硬是不愿意。
这要是学会一两手,回去说服他爹,那不是角落里捉狸奴——手到擒来。
“因为堂姐落水后十分怕水,又加上大伯父和二伯父虽然吵得厉害,但毕竟是兄弟,嘴硬心软的,便默许了。”黄修文继续说道。
“好吧。”罗应山又失落地拿起鸡腿吃起来。
他还想着用什么方法来逼我爹,给我……给家里多请一个厨子呢。
一旁魏平安惊讶。
修文兄竟然与他一向看不惯的罗学兄交谈?
这让魏平安听八卦的心思更加活跃,又悄悄向黄修文靠近几下,连远处曲水流觞宴都引不起他的兴趣。
毕竟谁能拒绝一个直接摆在自己面前的八卦,还是老一辈的八卦。
曲水上首。
县丞张廷和见黄修文和欧阳闻认亲后,也欣喜着开口。
“好好好,既然与归鹤先生有旧,那此次来可要遵守桐乡县文会的规则,先抽签吧,也让我们桐乡县好好欣赏一下府学学子的风采。”张廷和笑道。
欧阳闻点点头,从一个刻着君子六艺文字样式的签筒中抽出一签。
其实桐乡县上巳文会中这君子六艺,也只是虚指,毕竟礼乐射御书数,这当中有几样能直接在文会上让学子表现出来。
所以文会中签筒中里的,更多的是学子常见过的、方便施展的君子八雅。
“是君子八雅中的琴!”欧阳闻开口。
他抽中的是带着“琴”字的木签,不过正好,他的恩师推崇用六艺八雅来调养心性,他选择的正是琴,所以对弹琴也颇为擅长。
君子六艺是礼乐射御书数,这是人们常说的,但这君子八雅是什么,魏平安的目光望向黄修文。
很明显,黄修文也看出来魏平安的意思,之前的他没学过不能回答,但出身诗书传家的黄家,这个问题他自然知道。
“君子八雅就是琴棋书画诗酒花茶。”黄修文回道,语气满是放松,终于他能回答得上来的题。
魏平安点头表示记住了。
又学到一点知识的他心中则是暗想。
修文兄果然极好,不仅之前会送他书,现在还会给他解惑。
真是菩萨啊!
场上,张廷和语气温和,继续开口道:“若是不会琴艺,也可以换成作诗一首。”
毕竟云阳府下辖十数县,在整个宁北地区中也能排进前三,除去宁北承宣布政司和宁北贡院所在的成宁府,云阳府也算文风盛行。
而欧阳闻是云阳府院案首,曾经有名的神童,又在府学中获得廪生。
以他的年纪,估计下一次便会参加乡试,而以云阳府在整个宁北地区来看,欧阳闻保底也会成为举人。
张廷和也不愿意多为难这样一个学子。
麻烦。
但欧阳文却没有害怕的意思,而是年少意气,信心满满。
“学生愿意抛砖引玉,为众人弹一曲《良宵引》。”欧阳闻说道,说罢便请人为自己取出一琴。
待琴被放上来后,欧阳闻信手拨弹几下,将琴的弦线按照自己想要的琴调重新调好,才置于身前一并取来的琴架上,并固定好。
随即作起势,伴着山间清风一弹。
白皙的手指修长,在琴弦上轻拢慢捻,时而抹弦,时而挑弦,带着琴弦在琴面上来回搓弄的琴吟声,一幅月下竹林、清风朗月之景蓦然浮现眼前。
月夜竹林下,良宵雅兴起。
斟酒作诗去,复琴幽篁里。
整曲都清幽宁静,时而短促的琴音如同鸟虫轻鸣,更突显出幽静之感。
一曲完毕。
“妙哉,妙哉,如朗月之清风,恰师延之遗风。”张廷和忍不住开口称赞。
听到后面这句欧阳闻连忙制止,甚至来不及收拾好琴,“学生万万不敢当的,师延作为传说中的乐祖,学生不敢冒犯。”
宴上学子切切私语。
在一些对修史感兴趣的学子帮助下,众人才知道师延此人。
《史记.乐书》中有记载。
据传师延在轩辕黄帝之时为司乐之官,始作清角,造箜篌,被誉为乐祖,有大神通,能感应国家兴亡之乐。
于是夏代末年,他投奔殷商做御用乐师;商朝末年,他曾作乐讽谏纣王,却被纣玉逼迫去做靡靡之音;周武王兴师伐纣时,他在涉濮水时沉水身亡。
在场学子又掀起一番感慨。
毕竟在文人中,对此类人总是充满遗憾和惋惜的。
同时他们心中也很是佩服,不愧是院案首,涉猎书籍竟如此广泛。
另一边。
欧阳闻再次向行过上首行过一礼后便准备归还琴,回到坐台上,结果一道他十分熟悉的声音响起。
“等等,这可不行,东甫,文会哪里能不作诗吟诗。”王兴章开口打趣。
是这样吗?
欧阳闻有些疑惑,随即将目光移到县丞张廷和那边。
张延和轻咳一两声。
好吧,毕竟是院案首,又是差点儿成小三元的人,他确实也挺想看看欧阳闻写的诗,尤其是等一会儿宴会到中间时可难得作诗的人和时间,那全是讨论起四书五经的人。
于是也让欧阳闻作诗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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