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长街
自西而东的风刮过牧野苍岭, 穿过城中屋檐的琉璃瓦,卷着朝霞与晨中清雾拂面,一路穿过早起的行人,最终落在门口石狮的宅院上, 狮口衔着的圆球在乌溜溜地转。
谢哲睿用过早膳, 穿上漂亮华服, 乐颠颠地找自家哥哥。
谢渊玉正在院中侍弄花草, 透明的清水从壶中流出, 一个个圆润雨珠落在碧翠盎然的叶子上, 仿若莲叶衔珠,见谢哲睿身影,谢渊玉笑着唤一声:“阿景。”
谢哲睿跑去, 途中锦靴越过一盆花木, 肥翠叶子弯折, 谢渊玉道:“当心些, 莫伤了花草。”
他俯身查看,手指搭在破折之处, 青色与白色映照,谢哲睿看着真心实意道:“哥, 你真善良。”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他哥是他见过最有君子之风的男人。
谢渊玉一顿,面上凝滞一瞬, 到底没接话。
旁边一声短促的笑声出现, 声音太快,以至于听着像是嘲讽, 楼津瞥一眼真心实意地问:“谢哲睿,你是不是瞎?”
他身上气质太过锋利, 哪怕是懒懒散散地倚墙而立,眸子斜乜,配上那张脸都显得阴凉。
谢哲睿怵他,像是耗子怕猫一般,看着就身如鹌鹑。
谢渊玉唇边有一抹笑意:“三殿下,别欺负阿景。”
楼津惊诧,微微瞪大眼睛:“我又没有用刀捅他,怎么能算欺负?”
谢哲睿头都要埋到地下,气若游丝地开口:“哥,我想上街逛逛。”他瞄一眼,小小声地开口:“不逛也行。”
谢渊玉对这种小事都满足他:“自然可以。”他问楼津:“殿下可愿一同前往?”
楼津见谢渊玉一副好哥哥的样子就想笑,分明是个坏心眼的东西,偏生在这扮演一个温柔的好哥哥,他无所谓开口:“好啊,正好我也尽尽地主之谊。”
王都长街比起望州来更加热闹,街上除了大楚百姓,还有一些身着异服之人,骨骼长相都有差异,使人一见便知不是大楚子民。
谢哲睿找他心心念念用绳子变戏法的人,来回东张西望,脸上还有少年稚嫩之气,谢渊玉和楼津站在一边,两人一个无所事事,一个唇边含笑,光凭气质就比谢哲睿成熟不少。
街上亦有卖零食果脯一类,肩上挑担,沿街叫卖,谢哲睿看见这个发现与望州也差不了多少。
大抵历朝历代百姓都是如此,在一片土地上繁衍生息,辛勤而又质朴的生活着。
谢哲睿用铜板买了乳酪,羊乳制成的膏体,加上油和蜂蜜,浓郁甘甜,他正吃着,却听到路尽头有惊叫声传来,抬头去看,一匹黑亮剽悍骏马奔腾而来,高大健壮又凶悍体肥,黑亮马蹄腾空而起,鬃毛翻飞,缰绳脱落晃荡,犹如一匹油亮的黑色绸缎。
这马受惊了!
谢哲睿血液凝滞,心中知晓要躲避,双腿却犹如灌了铅一般驻在原地。
眼见马蹄落下,谢哲睿紧闭双眼,心中想的是再也见不到望州的娘亲了。
预想的疼痛没有落下,反而是被人从身后猛踹一脚,谢哲睿被这道力气踹的身形踉跄,身体向前方倾倒,又被揪住衣领,像是拎小鸡一样来回晃动两下,脖颈肉卡住衣领,他脸色一涨,侧头看去,楼津目光凌厉地盯着前方,双眼像是那空中游隼。
骏马昂首嘶鸣,嗓音粗哑,周围货倒人翻,一片凌乱,一位三四岁垂髫稚子放声大哭。
眼看马蹄继续飞踏,青枣大的眼睛中不复往日清澈温顺,腾腾凶光升起,谢渊玉手握了握,忽然伸手攥住晃荡缰绳,手上霎时一紧,火辣辣拉扯刺痛传来,马一惊,越发撒蹄狂奔。
臂膀扯脱感越发激烈,掌心几乎顷刻间磨去一层皮,谢渊玉眸色一沉,一手抓上马鞍,另一只手依旧死死拽住缰绳。
他双脚腾空,视线上升,街上一切收入眼中,一道道面孔,惊慌失措麻木呆滞,又有还不知何事的懵懂孩童,脸上还是天真笑容,分明只是几息之间,却好像已经看尽人生百态。
谢渊玉翻身上马,双腿加紧马腹,手腕翻转收紧缰绳,马嘶鸣一声,前蹄腾空而起直立而站,谢渊玉俯低身子降下重心,死死抓住长绳,把自己牢牢固定在马身。
马尾重重地鞭打身体,又开始疯狂摇摆,谢渊玉被颠的摇晃,他眸中闪过晦涩,手掌触在马头后方,掌心已是聚上内力,只等着下移后轻而易举地结果这匹不受控制的骏马。
触到油亮发硬的鬓毛时神情一凝,低头看去,只能见一道浓密的鬃毛,他眸中微动,最终还是放下手掌,只牢牢拽住缰绳。
良久之后,终于力竭。
马停下身形,四蹄抵住地面不动,湛蓝天幕下谢渊玉利落下马,身上淡蓝色衣袍似浪一般翻飞,颇有几分俊逸风流。
“哥——”谢哲睿小跑到前,紧张得厉害:“你有没有受伤?”他方才见自家哥哥上马,吓得心惊肉跳,要是一个没稳住被颠下来外加拖拽,不死也要落伤。
楼津施施然跟上,一双眼睛扫过谢渊玉周身,压着一层暗火,他喉结滚动一番,目光炙热。
“哥哥无事不必担心。”谢渊玉不露声色地蜷起手掌掩去伤痕。
楼津在旁边低低笑一声,故意伸手摸了摸谢渊玉掌心,得到对方警告性一眼后心情愉快。
人群中人影攒动,谢渊玉道:“谁的马?”
无人应答,只有黑马站起来,眼睛重新归于温顺。
有一人到众人面前,先是给楼津行礼,再客客气气地对谢渊玉开口:“我家主子请公子一聚。”
谢渊玉抬首看去,沿途二楼雅间上一张带着笑意的面容出现,年龄比楼津大上几岁,俊秀温厚,谢渊玉心中猜测,此人大约是二皇子楼河。
他看向楼津,笑问:“殿下可愿意一聚?”
楼津撩了撩眼皮,漫不经心开口:“想去就去。”
三人一同上楼,二皇子楼河已经站在门口,见到楼津后笑容一停:“三弟。”
楼津连唇都没有扯,不咸不淡地叫了声二哥。
谢渊玉倒是很有礼貌,拱手之后开口:“见过二殿下。”身边谢哲睿亦是有样学样:“见过二殿下。”
二皇子一笑,对着谢哲睿道:“你母亲是我姑母,叫殿下太生份,哲睿唤我一声表哥便是。”
谢哲睿面上露出羞涩的笑容,似是不好意思,总之没有开口。
几人落坐,二皇子道:“今日街上多亏了谢公子,若是骏马伤人,市集百姓又要遭受一场无妄之灾。”
谢渊玉道:“二殿下谬赞,应该的。”
他脸上有笑容浮现,低低开口:“孟子有云,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举手之劳罢了,渊玉日后亦会自省。”
他一张口就是孔孟之道,说话又文绉绉,一看便知读了不少圣贤书,偏生是二皇子最不喜的模样,清高、书卷气、惯会纸上谈兵。
二皇子笑容一凝:“对,谢公子所言极是。”
结交的念头悄无声息地灭下去几分。
偏这时有侍女捧着菜肴鱼贯而入,食物精细,香气飘散鼻中,二皇子道:“今日匆忙,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谢公子,略备薄酒,只盼莫要嫌弃。”
谢渊玉面上有惊喜:“怎会?二皇子实在客气。”
几人吃着,楼津用筷子夹起一块羊肉,期间清白羊汤溅落手背,他吧嗒一声扔下筷子,当着二皇子的面把手往谢渊玉面前一杵:“脏了。”
谢渊玉于是就拿出丝帕为他擦拭手背。
一个停杯止筷,一个凝神擦拭,两人旁若无人一般互动,二皇子几次笑容都挂不住,最终还是忍着开口:“先吃饭,一会菜就凉了。”
等一顿饭吃饭后,二皇子真心实意感觉到一抹疲累。
他送别二人,独自一人坐在雅阁,见外面有东辰人经过,视线触在一起,对方冲他拱了拱手。
二皇子垂眸,默了一瞬,也回了个礼。
那人一笑,居然上楼。
窗台一盆青色鸢尾花,枝蔓已经繁盛,绿色枝叶生长出来,枝丫遒劲蜷曲,似是一尾吐着信子的绿蛇。
重新回到宅子,楼津便不见踪影。
一直到晚上,一方灯火燃着,烛火微微摇曳,谢渊玉似有所感,支着头对虚空道:“殿下何故学那梁上君子?”
楼津身形出现,也不尴尬,见谢渊玉已经休息,干脆挤上床:“挪一挪,我也要睡在这里。”
他丝毫不知界限为何物,伸手去勾系着帷幕的五彩丝绳,用力一拽后视线徒然变得昏暗,人影洒在白色帘影上,幽暗中又带上几抹暖色。
楼津手指缓缓摩挲着谢渊玉垂下的墨发,又沿着衣襟探入,被对方摁住手臂后低笑一声:“今日长街谢公子真是出尽风头。”他舔了舔唇,视线吸附在谢渊玉身上:“看得我都有反应了。”他低首,唇边擦着耳廓,沉沉吐字喟叹:“真骚啊。”
谢渊玉闭了闭眼:“殿下的启蒙老师真该以死谢罪。”
堂堂一个皇子,说话竟如此粗俗。
楼津毫不在意,一边琢磨着如何上手,一边心不在焉地回复:“军中说话就是如此,我学的。”
谢渊玉目光掠过楼津,突然开口:“殿下身上有血味。”
楼津一顿。
谢渊玉闭上眼睛:“若是殿下刚从地牢中出来,请先沐浴更衣。”
楼津弯了弯唇角,闲聊一般开口:“刚才处死了一个老二安插过来的探子,已经跟了我许多年。”
他眼中翻滚着阴冷黏腻的暗潮,唇角弧度却是越拉越大:“起初还嘴硬着,等我把他关在地牢吊在铁棍上,没几天什么都招了,啧,还没用刑就求我给个痛快,我给了他一刀,喉咙气管断开,混账东西血溅了我一身,害得我擦了好一会。”
第052章 理由
帘外一豆灯火幽微, 绰绰人影映照在纱帐上,暖黄的色调将楼津肤色照得莹润,唇齿间咬出来的字词却漫上腥气,仿佛一块震颤的血肉被他生生咬烂嚼碎, 口腔到喉咙一路吞了下去。
鼻间缠绕着腥味, 身边人体温不算太热, 谢渊玉攥住的手腕骨微凉。
他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那道凸起, 目光落到楼津下身, 衣袍处沾了脏污, 指腹一摸,血迹都已是半干发硬。
地牢通风只用三四个手指宽细的小孔,常年不见天日, 灰尘虫蚁在暗处滋生, 发霉的气息与铁锈味混杂在一起, 不可抑制地沾染在楼津身上, 裹挟住周身。
谢渊玉低头一嗅,忽然开口:“殿下把外衫褪去吧!”
楼津一顿, 似是没想到谢渊玉会说这话,他神情霎时微妙几分, 手上倒是灵活地解开腰带,衣袍向后一卷后甩去,着一身月白色中衣, 领口大开风光泄露, 唇边笑意暧昧:“谢公子也一并脱了。”
谢渊玉视线滑过他肩膀,别开后执起榻上衣服遥遥一掷, 衣衫长眼睛似的搭在远处屏风上,他重新倒在榻上温声开口:“殿下歇息吧。”
楼津目光一顿, 顷刻间眉目便是一厉,他阴沉沉地剐了谢渊玉一眼:“玩我呢?”
他本就是放浪形骸之人,心中又无君子之礼,当下便翻身压在谢渊玉身上,手也不安分地向下探,谢渊玉脸色一沉,气氛霎时剑拔弩张起来。
眼看着两人又要再一次拳脚相争时,谢渊玉突然伸手摁住后脑,在对方下巴处吻了一下,男子生须的地方皮肤粗糙,却碰上最柔软的唇,仿佛是雪花入肤,一触即分。
楼津一顿。
他们吻过,激烈的、热情似火的、彼此角逐征服,皮肤相贴的地方充斥着让对方臣服的思想,像这等单纯安抚性的,又彷佛只是无意义触碰的,却是第一次。
楼津觉得新奇。
他咂摸回忆了一下这种触感,又觉得不差,当下对着谢渊玉命令道:“再亲一下。”
谢渊玉一笑,温声细语:“殿下何需如此,我又不会投奔二皇子。”
今日才见二皇子,楼津当夜便挟一身血味夜探,敲打之意不言而喻,他可不信对方专程而来只为这种亲亲蹭蹭。
楼津眉梢轻挑,被一语点破心思倒也不恼,只是微笑着开口:“世家择主向来两头通吃,譬如那朝中丞相,面上中立,实则大儿子投奔本殿下,二儿子又和老五交好,待他日无论谁登基,都可保自家安宁平稳。”
他面上浮现笑意,一缕墨发轻轻垂下,跳跃着落在谢渊玉肩头:“你谢家如何打算,暗中又投奔了谁?嗯?”
楼津的笑意总是很多,凌厉的笑容加上那浓墨重彩的容颜,拥有着让人挪不开眼的神姿魅力。
谢渊玉欣赏几秒,轻笑一声:“我自打来到王都就和殿下不离,阿景倒是独自出去过,殿下认为阿景投奔了谁?”
楼津:“就凭谢哲睿?”
分明语气中没有多少情绪,却偏偏让人感受到几分质疑。
谢渊玉觉得自己有必要替弟弟说话:“阿景只是心思单纯了些,殿下不必如此非议。”
楼津这回从嗓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就像是听到有人说自家养的小羊羔用羊蹄子抓笔读书写字然后一路高中状元。
谢渊玉:
他换了一个话题:“那匹骏马殿下可带回来了?”
闹市受惊的骏马一毛发油亮膘肥体壮,长相也是武威霸气。
楼津懒洋洋地开口:“好像带回来了。”
他心思不在这个上面,没有注意,隐约记得有人牵回来了。
谢渊玉起身:“我去看看。”
楼津伸手勾住他衣摆:“看那头畜生做什么?”他歪着头看谢渊玉:“良辰美景应当早些安息,而且”他脸上依旧浸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轻飘飘地开口:“左不过就是我的好哥哥、好弟弟,外加那些东辰之人,心中记上一笔便是,这有什么可看的?”
谢渊玉已经在穿衣,几息之间外衣罩在身上,他低头收拢腰带,那方玉佩还挂在身侧,烛火下浸着油一般,腻而润泽。
楼津被晃一眼,视线随着那块玉一动:“给我瞧瞧。”说罢伸手,等着谢渊玉送到他掌心。
谢渊玉只当做没看见,手指捋平几条褶皱,已经推开了门。
楼津一顿,旋即眯了眯眼,手腕一撑从榻上起来,一脸不悦地跟了上去。
谢渊玉挑着一支灯笼,红色蜡烛端凝在烛台,竹子撑成的骨架,外罩一层油纸,夜里看着倒也亮,轻薄而皎洁的光线烘亮了几米处,新生的嫩草绵软潮湿。
马厩在后院,这时辰马夫已经歇息,谢渊玉和楼津一路步行,马厩木门打开,内里被用木檐分成一个个单独的隔间,面前放着马槽,一匹匹或红或白,皆是四肢矫健体无杂色的宝马,周身干净,体无异味。
行到最末,一匹黑马躺在地上,胸腹起伏,鼻孔张大缩小,发出雷鸣般的鼾声。
楼津借着烛火一瞧,面露嫌弃:“睡得好熟。”
他偏爱枣红色骏马,养的大多如此,偶尔夹杂着一两匹资质极好的白马,像这如墨一般的黑马不喜。
马可站立睡觉,安全时仍旧会选择卧倒休息,但像这侧卧四肢着地、睡得鼾声如雷毫无防范之意,楼津还是第一次见。
谢渊玉挑高灯笼,高灯低照,马房刹那间亮了几分,他绕到马背后用掌心触了触头颅,又去摸鼻子,湿漉漉而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手心。
楼津问:“你会医马?”
谢渊玉如实开口:“不会。”
楼津:“装模作样。”
谢渊玉欲移开视线,却见马嘴边覆着一层水光,再看槽边清水已经没了大半,余一些底剩下桶中。
饲料倒是没怎么动过。
谢渊玉见楼津抱臂站在一边:“劳烦殿下找一支棍子。”
楼津是谁,油瓶倒了都不见扶一下的主,当下挑唇:“使唤谁呢?”
谢渊玉语气越发温和:“那烦请殿下看一眼,马粪是否成块?”
楼津皱眉,瞥一眼:“不成块。”
寻常马粪成块,常有人捡拾马粪,晒干了冬日可当柴火用,这匹马排泄物不正常。
驿站传递消息,若有十万火急之令,则给马喂食成团的盐巴,然后戴上束缚箍住马嘴,让不能饮水不得吃食,再用马刺踢扎马腹控制缰绳,如此一来骏马可日行百里,等下一站再换人换马,大多数马到驿站早已力竭,倒地后不再起来。
若是喂药,大抵也是如此。
谢渊玉想着拿所剩无几的水,皱了皱眉:“殿下明日让人熬些草药,泄火一类便可。”
他不会医马,又不知喂了何药,但见这匹马无事躺在这里睡觉,心中也有抹复杂,到底是心软放过的生灵,要是死在这里太可惜了。
楼津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他嫌气味难闻,已是不耐,抬步站在通风之处:“你刚才怎么不自己看马粪?”
谢渊玉一顿,语气温和的像是夜空中拂过的风:“自是因为殿下目明。”
楼津目光在谢渊玉那完美无缺的笑容上一停,下一瞬便勃然大怒:“你是嫌脏!”
谢渊玉:
好吧,他的确是嫌脏。
楼津气得胸膛起伏,阴恻恻地开口:“好得很啊谢渊玉,你嫌弃脏我就不嫌弃?!”
他身形忽而一闪飘至谢渊玉面前,骤然伸手拽住腰间玉佩狠狠一扯,连接处丝线被蹦断,他朝谢渊玉扬起一个挑衅的笑容,伸手抛了抛玉佩:“归我了!”
两条丝线最细处扯脱坠断,被夜风吹得随风飘扬,谢渊玉微笑道:“殿下喜欢便拿着吧。”他面上云淡风轻毫不在意:“不过普通一块玉佩罢了,能得殿下的眼也算的是它福气。”
楼津哼笑一声,玉佩被他从顶端滑到底端,手指灵活地转了一圈 :“普通一块玉佩你从望州戴到王都?也不知道谁送的,引得我们谢公子如此挂念?”
谢渊玉微微一笑,视线若春水拂过落花:“家传玉佩,日后要送给未来夫人的。”
楼津嗤笑一声,毫不客气:“你以为这样说我会还回来,天真!”他手指勾住丝线晃了两圈,又显摆般地哼笑一声。
这道笑声有些大,马厩旁边有人声响起:“谁在哪里?”
夜间巡逻侍卫脚步声匆匆而至,楼津心情极好地开口:“无事,是本殿下与谢公子秉烛夜谈。”
他们周边是草草马厩,鼻尖不可避免地沾染上草料与马粪的气息,夜间一丝微弱星光,入眼看去,朴实无华,连半分雅致之意也无。
谢渊玉道:“殿下真会找地方。”
楼津笑一声。
谢渊玉突然想起,此时已到春日,正是马匹发情之时,他问楼津:“那匹马是公是母?”
楼津说:“公的,已经被骟了,是匹太监马。”
谢渊玉回忆方才所见,腹下并无马势:“应该是水骟罗切法。”
大楚骟马采用水骟,只取□□,推皮膜让血管与腱索分开,切断精索,刮血管直至断裂,冷水冲洗血污,用炒盐和食油灌于创口内,这种术后更易恢复。
而罗切便是全切,一般东辰采用这种骟马方式。
楼津显然也是想到这些,他眉梢微挑:“很好,恭喜谢公子盘出来了东辰。”
两人重回室内,楼津躺在榻上,见谢渊玉已经闭上眼睛,他伸手拍了拍对方:“再亲一下。”
显然还是记得刚才谢渊玉没亲自己下巴,谢渊玉偏头落下一吻:“殿下明日还有早朝,快歇息吧。”
楼津略满意,他伤还未好全,每日又事物缠身,闭上眼睛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谢渊玉睁开眼睛,眼前飘着一发亮物体,系统扇着翅膀见两人同榻而眠,头靠着头,肩挨着肩,墨发交织在一起,睡得缠缠绵绵。
它来回飞了一圈,惊奇又迷茫:【宿主,你居然和龙傲天在一起了。】
速度甚至比上个位面还快。
谢渊玉偏过视线,他的目光落在楼津那张面容上,轻轻捻了捻手指,眸子深处细看有几分沉郁的柔和,但更多是如夜色一般的凉薄:【系统误会了。】
系统见两人都盖着一条被子躺床上,有了上个世界基础觉得两人一定有关系,在它看来,躺一张床上就是在一起,而且这两人还亲过,那绝对是一对,至于宿主的话不用在意。
谢渊玉问系统:【三皇子日后会登基吗?】
系统给出肯定答案。
谢渊玉闭上眼睛,感受着心落回实处的踏实。
这种踏实让他有了着落,有了理由,有了自洽。
他想
他在乎的是身份地位,是日后储君的青睐,是所有能利用的东西。
至于其他,都无关紧要。
哪怕是楼津本人。
*
翌日,早朝结束后,楼津被叫去殿内,当今圣上正看着书籍,见他过来,派人赐一把椅子。
楼津坐在上面,听着圣上说话:“东辰使者来大楚,不日要准备宴会。”
楼津开口:“礼部的事,那群人闲得发慌,是该做点事了。”
圣上沉沉看过来:“你去盯着,免得整日无所事事。”他视线扫过楼津,突然开口:“你和那个谢渊玉”
楼津一笑,似乎迟疑了一瞬,但这种凝滞很快被取代,他脸上浮现如常的、玩味的笑容:“谢渊玉啊也就是玩玩。”
第053章 黄金树
东辰是大楚邻国, 地貌虽广,却不及大楚土地肥沃,楼家登帝前夕,东辰与那些国祚单薄的朝代也有来往, 或通商或交涉, 似一匹虎视眈眈的狼, 在盘旋凝望着大楚。
此次使者前来, 名曰贸易通商一睹大楚繁华, 实则也是暗自打量, 斟酌估算大楚国力。
礼部定下宴会地点是王都东郊的金穆猎场,历朝历代皆是皇家猎场,四面环山, 中间一空旷高地, 期间树林繁密草木茂盛, 入眼望去层林在山峰间绵延起伏, 苍翠尽染。
一支浩荡队伍从皇宫出发,携皇子王孙、东辰使者、又兼大臣家眷从永宁门出城, 香车宝马旌旗飘摇本就悍然瞩目,又有跟随的苍鹰游隼猎犬猎豹之流, 时不时活动鸣叫,让这只队伍看起来越发磅礴盎然。
楼津、谢渊玉,谢哲睿三人坐在同一辆马车中, 案几上放着瓜果点心, 谢渊玉拿着一只橘子剥着,果皮青黄相接, 剖开后车内就弥漫着一股柑橘的清香。
楼津瞬间就皱眉,离得远远的, 嫌弃出声:“拿远些,那个味道熏人。”
谢哲睿低头一看,橘子被他哥剥开,正撕去果肉上面白色筋膜,清新的气息充斥着车厢,闻起来要比熏香好很多。
他嗅一口,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讨厌这个味道。
谢渊玉见他眉心都拢起来,当下快速褪去橘皮,将橘皮交到外面马夫手中,他拿着一只橘子问:“殿下还受得了吗?”
楼津讨厌橘子皮的味道,但不讨厌橘子肉,当下面色稍缓:“尚可。”
谢渊玉分橘子,给楼津四瓣,谢哲睿三瓣,余下自己送到自己口中,酸甜夹杂的口感让人口齿生津,谢哲睿与他都觉得尚可,楼津吃东西囫囵,四瓣橘子也懒得掰开,全部塞进口中,一入口眉头就又皱起来,嚼了两下实在忍不了又吐出来,擦了擦嘴:“你们望州的都这么能吃酸吗?”
谢渊玉擦了擦手:“是殿下怕酸。”
他拣了块蜜饯递到对方唇边,楼津瞥一眼后张开嘴,甘甜的味道漫入口中,天空上有苍鹰叫声,他使唤谢哲睿掀开车帘,打了声哨音,谢哲睿只见天空之下的猛禽直直跃下来,在离车两三米的地方收拢翅膀落在车厢内。
地上瞬间多一只黑色苍鹰,这大鸟羽翼丰满勾爪尖锐有力,十足的威风凛凛。
楼津勾了一下手,苍鹰跃上他肩膀,他一面伸手摸着鸟背一面闲闲开口:“今天要好好表现,回去给你吃肉。”
苍鹰似是听懂了话语,低头用喙碰了碰楼津手指。
如此漂亮而有灵性的鸟,实在是让人喜爱,谢渊玉问:“殿下的鹰叫什么名字?”
楼津张嘴就道:“叫小黑。”
苍鹰歪头看了看楼津,楼津哼一声,伸手揉一把鹰的翅膀,苍鹰很快移开眼睛。
谢哲睿低下头,这么漂亮勇猛的苍鹰,居然叫小黑!!!
没看到苍鹰都不同意吗!!
然后他就听见自家哥哥夸赞道:“雅俗共赏生动盎然,好名字。”
谢哲睿:
他眼巴巴地看一眼自家哥哥,这个名字你真心觉得好吗?
谢渊玉无视自家弟弟控诉的视线,又拣了糕点喂楼津,楼津偏头咬过,手依旧在苍鹰身上来回按,手心手背一起摸,把鹰背当成一块擦手巾。
他觉得口中糕点滋味不错,又想要去拿,谢渊玉眼疾手快地端起来:“我来喂殿下吃。”
对方摸鹰摸的不亦乐乎,又直接用手碰东西,谢渊玉看得眼皮都跳。
楼津乜他一眼,也自知谢渊玉那事儿逼劲犯了,不过当一块糕点塞到口中时就没什么心思了。谢渊玉这人说话好听,心又格外细,但凡他看一眼的糕点,不用说也会送到嘴边,若有味道不好的一块,他只要脸上表情发生细微变化,对方也能察觉出来,就不会再喂。
每一块喂到嘴里的都合心意。
楼津心情愉快,更加不亦乐乎地摸鸟。
见谢哲睿眼巴巴地看着,屈尊降贵大方恩赐:“给你摸摸。”
谢哲睿满脸惊喜,手倒是伸得飞快,轻而柔地摸着鸟羽。
谢渊玉问楼津:“时值春日,陛下怎会安排狩猎?”
狩猎一般会在秋冬季节,猎物那时候也膘肥体壮,春日多生养时节,虽有春蒐一说,但不多。
楼津咽下去口中之物,神情有些讥诮:“东辰摆明了要看看实力,自然得拿出些东西震慑一下。”
谢哲睿摸完了鸟,正要吃糕点,听见谢渊玉温声叮嘱:“阿景,擦擦手再吃。”
谢哲睿点头拿出丝帕擦手,忽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哥哥为什么不喂他吃一口。
正想着,却见马停了下来,一声嘹亮的哨音响彻天边,有人道:“金穆猎场到了。”
下马看去,群山辽阔,苍莽林海着清一色的绿,山间风浩荡有力,裹挟着碧草一并袭来,天幕湛蓝发亮。
为首的那辆马车上一道明黄色身影出现,这大楚最尊贵的男人出现,以此为圆心周遭所有人跪了下去:“陛下万岁万万岁。”
圣上招手,气势如虹,低沉传入众人耳中:“众位不必多礼,此番春蒐以袭周礼,又兼东辰使臣觐见,诸位拿出本领来,好好表现表现。”
借着起身之势,谢渊玉打量君王,五十余岁的年龄,面容周正视线扫来威严大气,唯独额上一缕白发暴漏了一丝早衰之相,当年马背上打的天下,冲锋陷阵殚精竭虑,哪怕这二十年悉心调养也难补亏损。
陛下身旁站的是一位着明黄华服的妇人,头上一只黄金凤钗,眉宇间依稀带着英气,这是大楚的皇后,也是五皇子的生母。
平原之地已经撑好了帷幕,众人依次落座,太监宣读春蒐规则,猎场已经依次划分成块,一柱香被点燃插进炉中,燃尽之前谁的猎物最多谁便获胜。
圣上开口:“哪位能夺得第一,朕便赏赐一株黄金树,夺第二名者,赐宝马清茶,第三名赏绫罗绸缎,其余诸位也有金银细软,诸位英才拿出你们的气魄来!”
话音落下,掀起层层嘈杂。
能入此围者那个不是精通骑射,又兼少年心性,重赏之下心潮澎湃,当下恨不得直接纵马入场。
赏赐之物被端出来,一株半人高的树木栽在盆中,黄金浇制的树干挺立笔直,树叶亦是黄金打造,叶面薄如蝉翼纤毫必现,又在树上挂了宝石制成的果子,翠绿的鲜红的鸡油黄莹白的,色彩鲜明,阳光之下流光溢彩,灿然生辉。
谢渊玉是见识过宝物的人,初一看这巧夺天工的黄金树,心头都一震。
隐隐有赞叹声响起,亦有吸气之音,楼津脸上是势在必得的傲然,他扬唇看了一眼,目光中尽是灼灼:“谢渊玉,等着本殿下给你抱回来这株黄金树!”
谢渊玉视线在他脸上一顿,笑说:“我等着殿下凯旋。”
参加春蒐的人跨上一匹匹骏马,只听得一声令下,当即扬鞭驰骋,身后猎犬肆意奔跑,头顶几只苍鹰盘旋,楼津穿着暗红色骑装,似一簇火一般隐入滚滚碧色山林中去。
直到看不见背影,谢渊玉才收回目光。
他抿了一口茶,突然感受到一道视线袭来,循着看去,却见座椅上的陛下沉沉望一眼,谢渊玉一顿后恭敬行礼:“陛下。”
圣上问:“你是谢渊玉?”他眼中似有探究之色。
谢渊玉开口:“草民正是。”
他礼数周全,却也不卑不亢,比这王都的公子看起来更加剔透锦绣,有种君子如玉的温和之感。
圣上突然道:“这草民二字倒也配不上你,朕从前就听过你谢家之名。”
谢渊玉呼吸一窒,却听到一声的少年音:“哥——”
谢哲睿跑过来,一见这明黄色身影又猛地顿住,当下行礼:“陛下。”
圣上向一边看去,见一十五六岁的少年往这边看来,一脸懵懂,他凝神思索:“这是”
“陛下,这是佳宁的孩子。”一道女声开口,皇后笑道:“佳宁当初寡居在宫,闹着要嫁给谢璧,正是您指的婚。”
谢璧正是谢渊玉父亲的名。
“原是如此。”圣上再看谢哲睿,眉宇间依稀可见妹妹的面孔,十多年未见,乍见谢哲睿只觉得亲近不少:“原来是佳宁的孩子,你就叫我一声舅舅吧。”
谢哲睿当下利落开口:“舅舅。”
圣上脸上出现一抹笑,连带着见一边的谢渊玉看起来都比刚才顺眼,他道:“你母亲父亲安好?”
谢渊玉道:“劳陛下挂念,父亲修道不理俗事,母亲安好。”
圣上又问:“那你生母王氏可安好?”
谢渊玉手指几不可查地一顿。
太久没听到的人,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觉得这个姓都陌生许多,他迫使自己不要露出别的神情,只是呼吸间,依旧是完美的、无懈可击的温和笑意出现脸上:“安好。”
一边谢哲睿眨了眨眼睛,连忙低下头隐去自己表情。
哥哥犯下了欺君之罪。
这些年他也听过一些传言,当年父亲与哥哥生母已经婚姻几年,彼时母亲正在寡居,见到父亲丰神俊朗之姿,当下央求圣上赐婚,圣上判父亲与哥哥生母和离,再一纸婚约将母亲嫁了过去。
在这个故事里,有个爱妹心切的兄长,还有个骄纵执拗的母亲,还有那不着墨迹的王氏身影。
炉中香缓缓燃着,袅袅青烟飘至空中,淡的让人看不出一点痕迹,添茶倒水的宫女补了两轮茶水,众人身体也被这骄阳照的发热,山谷中隐隐有骏马嘶鸣的声响,前去狩猎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归来。
猎物摆在马前,大多是野兔之流,偶尔有鹿,猎犬在后跟着嗅闻。
几个太监去数猎物,一一登记在册。
“二殿下射鹿一头,兔三只。”
“东辰使者猎鹿一头,兔三只,狐一只。”
“方将军射狐狸二只,兔二只。”
“五殿下射狐二只,兔二只。”
声音还在继续,太监却眉头一皱,剩下围猎之人的猎物居然都没这东辰使者多。
他心中思量,却见一道身影疾驰回来,英英玉立邪肆无双,正是三殿下。
心中一喜,殷勤着开口:“殿下快歇歇脚,让老奴数数您的猎物。”
几息之后开腔:“三殿下猎鹿一头,兔四只。”竟然与那东辰之人数量相仿。
楼津敏锐开口:“可是不够?”他还未下马,苍鹰停在左肩,红色骑装裹紧身姿,一派桀骜不驯。
太监笑道:“够是够了,只是这猎物数量与那东辰人一致。”
楼津挑眉,却见那东辰使者已经面露喜色,他心中轻哼一声,瞥一眼香,见炉中还剩一个骨节之余,拍了拍肩上苍鹰:“小黑,再去找只狐狸。”
苍鹰凌空而起展翅高飞,窜出去几十米远,来回盘旋两周后忽然降下身姿,楼津纵马追去,视线瞥见草中一黄灰相见身影,当下搭弓,他从马上站起来,身姿微沉,绷紧弓弦后骤然出手,只见一枚箭矢破空而出,直直窜入草地,几个眨眼间,苍鹰腾空而起,利爪上勾着一只身中箭矢的狐狸。
楼津冲谢渊玉遥遥一笑,扬声开口:“谢渊玉,本殿下说到的事做到了。”
谢渊玉看去,在蔚蓝色的天幕下之下,身着暗红色骑装的楼津自碧绿浩瀚的山谷中缓缓移动,头顶一只黑色苍鹰盘旋,他似乎是从洒满金色的地平线上走来,整个群峰浩荡有力,整片海一样的山林在一股一股的跳跃,白色的浮云被红火的太阳染成了丹红。
然后他策马,身影如一抹利剑,整个山谷在他身后荡漾扭曲。
谢渊玉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这景色太过赏心悦目。
以至于能清空心腹经年累月淤积的浊气。
这使他不由自主地想到,若是能多看几次,是否能让自己安宁。
第054章 桃花醉
周围有赞叹声响起, 惊叹与溢美之词传入耳中,万众瞩目之下楼津有种司空见惯的淡然之感,他是见惯了这种目光,翻身下马走向谢渊玉, 下巴微抬, 几分骄矜之色流出:“谢渊玉, 黄金树拿到了, 你用什么感谢我?”
他火热视线扫过对方周身, 眼中跳跃着几分簇火, 幽炙而热烈。
周围有人,楼津说的不算露骨,但他和谢渊玉触在一起的眼神都带着彼此心知肚明的深意, 谢渊玉脸上有笑:“等回去之后再与殿下商谈如何?”
楼津舔了舔唇, 意有所指:“ 谢公子知道我想要什么, 别让我失望。”
谢渊玉报以微笑回之。
身旁太监笑眯眯地催促:“三殿下, 猎物的数量老奴已经数出来了,圣还要赏赐您呢。”
一群人进到帐内, 为首上位是帝后二人,往下两侧依次排开, 帐中有硕大空旷,铺着的暗色地毯遮住土地,祥云花纹将这帐内映出一种庄肃大气来。
大太监将一小册呈在额前:“春蒐结果已出, 请陛下过目。”
圣上一看, 东辰排第二,为首赫然写着‘楼津’二字, 执笔太监为讨好天子,将这两字着墨颇多, ‘东辰使者’四字写的小,笔锋流转间金光灿灿,稳稳压了那东辰一头,再其后,参加今日狩猎之人也都书名在册,金墨书在宣纸上,一派英立。
圣上大悦,笑道:“赏!”
于是受赏之人帐中领赏,黄金珠玉绫罗绸缎被送下去,又有金银细软陪衬,帐中一片欢腾愉悦之景。
赏赐完毕,便是开宴。帐中有瓜果佳肴,又有御赐美酒,杯中酒色泽若琥珀,清香扑鼻,帐外通风处生了篝火,结霜般的炭火被烧得通红,太监将方才射的猎物剥皮洗净,野兔被串在红柳木削成的木棍上,又在河中捞鱼祛鳞,撒上芫荽胡椒和大蒜,鹿还在后方切块,避着众人,免得血气惊动诸位贵人。
谢渊玉和谢哲睿拿了兔肉在烤,木刺穿过兔身悬在炭火上方,兔肉无脂偏瘦,翻烤之间不断刷油,又用蜂蜜反复涂抹,皮肉边缘处慢慢生出了一层焦黄色,隐隐有肉香飘来,引得人食指大动。
谢哲睿方才在帐内吃了几口菜肴,不过大多为冷食,现在闻到这抹肉香眼巴巴地看着,谢渊玉看着好笑,提醒他:“还未熟,等一会再吃。”
正说着,一道暗红色身影而至,楼津带着一大块鹿肉而至,足足五六斤的重量,新鲜到肌红色纹理还在跳动,谢哲睿看着‘哇’的一声,眼睛亮得都要冒星星,谢渊玉视线由灼热炭火转到楼津身上:“鹿肉竟这般迅速分好。”
楼津掏出匕首切肉,锋利的匕首像是在切一块软豆腐:“这肉是第二块送来的。”鹿身上第一块肉送到谁手上不言而喻,宫中人向来会攀附,平日分放吃食自有一套完整体系,何人得何时得得什么摸的门清。
炭火上罩着一方金属色锃亮铁板,其下又用铁皮箍成桶的样子,敞着一方换气扇风口,铁板上淋了油,不一会就热起来,楼津把削成薄片的鹿肉放上去,刚一触上,便被烫地收缩,边缘处顿时滋滋作响,圆润清亮的油脂缓缓渗出。
又有太监送来甘蔗,紫黑色表皮被削干净,切成窄长小段,白色果肉撒上晶亮食盐,楼津挑了一块咬了一口,蔗汁淌入口中,食盐的咸味与甘甜混在一起,越发清甜。
正吃着,却有一妇人而至,着绿色骑服,窄袖窄裤,腕上缠着一串臂钏,面上有笑,楼津懒洋洋地开腔:“郡主安好。”
大楚男女之防不重,但未出阁少女倒也不敢贸然前来,郡主四十左右,早已觅得夫婿,是以未有避讳。
谢渊玉和谢哲睿同时起身行礼:“见过郡主。”
郡主笑一声:“见了两个生面孔,听闻是望州人士,早闻望州人杰地灵,今日一见果真是风水养人,得了两位芝兰玉树的公子。”
谢渊玉面上谦虚:“郡主谬赞,王都物华天宝之地,才能养出钟灵毓秀之人,郡主颇善骑射,实是巾帼不让须眉。”
今日狩猎也有女眷参与,骑马射箭飒爽之姿并不比男人差,郡主便是其中一员。
郡主爽朗一笑,面露满意:“你可有婚配?我有一女,年龄与你相仿,论面貌秉性也配得上你。”
她提起女儿,脸上露出一抹骄傲喜爱之情,眼中的笑意也是越发的多。
楼津嚼着甘蔗微微一顿。
谢哲睿一下子支起耳朵,眼睛瞪大听。
谢渊玉面露惭愧,语气越发谦和有礼:“承蒙郡主如此厚爱,渊玉不胜感激,只是心中已有佳人,自身秉性才德又十分平庸,实是担不起如此厚爱。”
郡主闻言一笑,自知被拒绝,也不见遗憾,又说了两句话转身离开。
谢哲睿眼中迷茫又好奇,他削了一块兔肉放在口中嚼,又看着铁板上滋滋作响的鹿肉,哥哥什么时候有喜欢的人了?明明大家都刚来王都,平时也都在一起。
甘蔗的甜津被咀嚼出来吞下,余下的残渣沙沙粗粝,含在口中丝毫不顺滑,楼津偏过头吐出,手上短短一段甘蔗被他来回转悠,从喉间溢出一声笑,阴阴凉凉地开口:“谢公子果然受欢迎,刚来王都便有人说媒。”
谢渊玉脸上笑意如天边浮云一般浅淡,不见任何真情的痕迹,语气倒是听起来一如既往般谦和:“承蒙错爱,倒是劳烦了郡主。”
楼津扔下甘蔗,他目光不明地盯了谢渊玉半响,蓦地露出一个笑来:“谢公子方才可是看走了眼,郡主父兄镇守边疆,麾下几万大军,清茶食盐更不必说,若是能娶了她女儿,岂不是平步青云。”
他似是越说越有兴致,唇边笑意越来越盛,只是周身气质却阴沉难辨,偶尔视线落在谢渊玉身上,眸中黏稠幽冷。
谢渊玉指腹按上匕首,手指微微一动,削了一片烤好的兔肉送到楼津面前:“做不来一心二用骑驴找马之事。”
楼津张口吞下兔肉,表皮已经被烤的酥脆,牙齿一用力便嚼的咯嘣咯嘣响,他用犬齿咬碎碾磨,把那一口兔肉嚼到了极致,然后喉结一滚吞了下去。
他的兴致被扰,方才轻松愉悦之感一扫而空,取而带之的是一种阴郁暗沉的心思。
诚然,他并不觉得自己爱谢渊玉,他对于对方的心思更像是见了一个极其合心意的宝物,谢渊玉大抵也是如此,在他们这般明上和谐的相处之下都有所图有所谋划,但当今日郡主来说媒,这种表面平和实则内里暗涌的层面被无意间划破了一道口子,这使他不得不再次审视谢渊玉。
家室,望州谢家虽然走下坡路,但到底瘦死骆驼比马大,称得上望族之后。面容,不过分凌厉也不柔和,恰到好处的俊逸,符合世人一贯对男子的审美。礼仪气度也是无可挑剔,浑身挑不出一点不是来。
他不得不承认,谢渊玉是个香饽饽,而这个香饽饽自己还没啃两口就被身边人窥视,像是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莫名的不爽。
楼津用舌尖磨了磨尖尖的牙齿,目光晦暗地掠一眼,神情溢出些冰冷来。
谢哲睿悄么地看一眼楼津,只觉得三殿下看自家哥哥的眼神像是盯着肉的狼,他小心翼翼地咽了咽口水,十分害怕三殿下把自家哥哥咬一口,他又悄咪咪地看了一眼哥哥,谢渊玉仿佛没有察觉到楼津的视线,冲谢哲睿露出一个安抚性笑容,又慢条斯理地翻了翻鹿肉,给两人各自分了一块:“吃吧。”
他亦给自己分了一块,油脂在口腔中爆开,充盈的汁水炸裂,饱满紧实的口感让他轻轻眯了眯眼。
谢渊玉想,是时候该开荤了。
贴在铁板上的肉片滋滋冒油,有焦褐色出现,透明油脂忽然爆开飞溅,二皇子楼河偏头避开,一小滴油还是飞溅到衣领上,身边侍女来擦,他猛地推开,碟碗相触,撞出一声脆响。
楼河面色涌着几抹怒意:“宫中当差的惯会踩低捧高,给我只送了一条鹿腿过来,假以时日,还有本殿下一口吃的吗?”他眼中泛着冷意:“此次春蒐老三却是大出风头,难道我就没有劳力吗?!”
一道身影缓缓行至帐内:“殿下莫气。”腔调还有几分怪异。
楼河瞳孔一缩,忙挥手让身边侍从离开,他语气谨慎:“青天白日,你来我帐中做什么?”
那人一笑,露出迥异于大楚的面孔:“殿下莫怕,小的倒是有一计可解殿下之忧。”
楼河目光仍旧谨慎,不肯有丝毫放松:“何计?”
那人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意有所指:“快要立夏,今年是个多雨之季。”
楼河呼吸一沉,喉结不由自主地一滚,目露凶光:“劳民伤财之计也敢入本殿下耳中,来人拿下!”
一柄宝剑就放在身侧,他腕上翻转拿入手中,剑尖却微微垂地。
那人一笑:“殿下是仁善之辈,自可成流芳百世的明君,若是能及时疏散百姓,再减税济粮,又有何事?这分明是功劳一件,届时河东哪个会不知殿下之名,大楚的百姓谁人不赞?”
楼河胸腔之物一下一下跳动着,他喉咙发紧,目光牢牢地盯住眼前人,从牙缝里挤出字眼:“出去!”
那人倒也不勉强,身形一闪便消失在帐内,徒留下深渊一般的死寂。
安静。
安静到只有鹿肉烤焦的声音和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胸腔内鼓膜一下一下震动,连带着整个人都在不可抑制地震动,楼河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块发黑蜷缩的鹿肉,直盯的眼睛酸胀发痛蜇疼,眼前突然一片模糊,他才发现直睫毛上的汗水滴落到眼中。
像是天火全部涌入他双眼中,他急促又毫无目的地寻找另一件事物,他看到了赏赐的绫罗绸缎,柔软单薄的布料在轻飘飘地晃荡着,没有一丝着落,缎面上也有银线织就的暗纹,但这点纤弱微薄的光亮远不及那颗闪闪发光的黄金树,只能无可奈何地随着日渐稀薄的光线归于岑寂暗沉,仿佛变成了一匹毫不起眼的粗布。
楼河看的眼睛酸疼,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又淌入眼中,他重重地闭了闭眼睛,又调动骨骼肌理狠狠地喘了一口气。
就先苦一苦百姓。
他一定会补偿。
*
是夜,月明星稀。
院中两人对饮,佳肴与美酒呈上,酒香袭来,沉醉而醺人。
楼津懒懒散散地把玩着金樽:“谢公子倒是胆子大,今夜还敢与我对饮。”
谢渊玉一笑,他眸中带上几分醺然,似醉非醉的神情:“难不成殿下又想强了我?”他扫一眼桌上佳肴,语气温和:“下药,迷/奸?”
楼津目光暗暗:“莫不是谢公子觉得我不舍得?”他唇边一抹怪异笑容,似乎带着微妙的怜悯:“那你倒是信任我。”
谢渊玉微笑,温声和煦:“我对殿下的品性不抱期望。”
他指尖蘸了酒意,手指在案几上留下两抹水痕,闲聊一般开口:“桃花醉,加了烈性之物,平常喝三杯便心神燥热,前朝宫中常用此物助兴。”
楼津目光微澜,他舔了舔唇,目光似乎能撕碎衣衫:“知道还喝了下去,这回学会半推半就了?”
谢渊玉又一笑。
他一向温和,唇边笑意也不见得多夺目,此时却是灼灼其华,他执起那玉壶,壶嘴中流出淙淙液体,竟然仰头灌进口中。
楼津眼前一花,下一瞬,一张脸就放大出现在眼前。
唇上一热,谢渊玉蓦地钳住他下巴,唇缝被舌头硬生生地挤入,像是打开了一只蚌肉,接着,温热的酒液就哺了进来,以唇堵住缝隙,口中刹那间就浸入一抹绵柔奇异的酒香,那一大口酒,被对方堵住,死死的、不浪费一滴,全部灌到他口中。
鼻尖、唇内,甚至是周身的空气都刹那弥漫这方酒意,舌完全是浸在酒液中,液体顺着口腔流走,无可转移地滑入喉咙里去。
推拒、纠缠、胁迫、压制。
还有征服与被征服的角逐较量,他们用尽力气缠斗,像是两头成年的凶兽,拼了命的使对方多喝些酒,直到最后酒液一空,两人才分开。
夜色中,气息俱是火热,滚滚灼烫。
谢渊玉看着楼津盛满火焰的眸子,畅快而又愉悦地开口:“殿下觉得如何?”
楼津气息不稳,他脸上也出现那抹醉意,视线发狠地盯住对方:“今晚我要c死你。”
谢渊玉呼出一口滚烫气息:“我也这样想。”
第055章 同醉
桃花醉入喉, 带着奇特而令人迷醉的醺香向腹腔滑去,像是吞下了一大口火,这团火点燃他的经络骨骼,顺着毛孔发肤向四肢百骸流窜, 所到之处尽是全然的烫意。
楼津吸了一口气, 他的攻击性和侵略意被全然激发出来, 他只想狠狠地教训谢渊玉, 视线凶狠地看着对方, 一支手搂过腰背, 牙齿啃在对方薄唇,宣泄一般咬了下去。
刺痛袭来,尖锐而深刻, 这让谢渊玉怀疑楼津是想咬下一块肉来, 有血腥味从唇上传出, 甜腥的气息窜入脑中, 居然让他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
在漫天星辰之下,他愉悦开口:“殿下去房中。”
暗花雕刻木门被狠狠撞开, 金铜色木锁铁环颤栗蜂鸣,金属磬音长久不落盘旋, 但无人在意,他们只是重重的、沉沉地一同坠入铺就绵软厚实的床榻上。
被摔地一震,楼津后背传来一声闷响, 他挥拳就冲对方面门袭去, 骨节触到那张脸时又泄了几分力,也就是这空挡谢渊玉偏头避开, 他似乎也想揍过去,但掌风触在面颊上时也是微停。
到底是床榻之事, 到底这样赏心悦目的脸,不至于真弄的似拦路奸掳烧杀穷凶极恶的盗匪。
掌风擦着他下巴而过,楼津抬膝顶踹,膝盖掼在对方腰腹,谢渊玉绷紧生受了这一下,他笑地恶意:“躺好,让你少受点罪。”
谢渊玉骤然出手,骨节成爪握上一节脚踝,死死扣住后向一边扯去摁住,手掌似铁链一般套住,脚踝骨节那道凸起被抵在柔软床铺上,仿佛是制住了一只锋利的蟹钳。
楼津冷笑一声,又想用另一条腿顶,谢渊玉指腹却狠狠擦过那道骨节,他匀了一口气,居高临下欣赏那张此时漫上烟霞的脸:“殿下可难受?”
楼津胸膛剧烈起伏着,桃花醉在他身体里肆虐,随着每一次呼吸越发地深入,丝丝缕缕的酒液在浸透,每一次吐气都有酒气,他像是被架在了蒸笼上,底下是燃着熊熊大火的干柴。
身上某处都要炸开,热气倒灌,他硬生生地扯出一抹笑:“你就不难受?”
那壶酒可是两人分饮,对方甚至比他喝的还多,喝的还早些。
他目光下瞥,打圈似的看一眼,深意无限。
谢渊玉低低地笑一声:“我让殿下不那么难受。”
他手一松放开钳制,楼津正要动身,却见谢渊玉低头,唇一路向下,接着埋首。
楼津一顿,他目光还是狐疑,但紧接着随着对方下压的头颅就想不出什么,身体中野兽的基因被唤醒,对方几个重复动作,便绷紧了身躯。
他陷入了一场云海中,潮湿而温热,湿淋淋的水汽浇着熊熊大火,仿佛一下子有了宣泄口,刚才还推拒的手掌触在对方后脑,变成了掌心下压,拼命地将人往身边扯。
谢渊玉抬头:“殿下。”他唇上还有水光,抬眼看的时候,有种蛊惑人心的意味。
楼津心里骂,该死的,你看不出来吗?
你抬什么头?
他洗了一口气,催促出声:“快些。”
谢渊玉拢过去一切风光,因为酒气而染上霞色的脸,不整的衣衫,还有到了这时候依旧凌厉的气质,浑身写满了不驯。
而他也是被这酒液激的头脑发晕,理智不在,周身只不断涌现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愉悦。
愈是难驯,他便愈是执意尝试,这等期待未知的兴奋感在往前岁月中都不曾出现过。
他压了压自己翻腾的身体,极力让自己更加理智,勉强维持住嗓音的冷静:“殿下把手放在头侧我便继续。”
楼津舌尖狠狠地刮了刮后槽牙,眼神贪婪又带着欲念:“快些,别耍花样。”
谢渊玉丝毫不动,依旧开口:“把手放在头侧,不要乱动。”
楼津吸了一口气。
隔靴搔痒戛然而止,仿佛是洪水翻涌到一半,眼看着开闸泄洪之时又被堵住,只能无奈而又愤怒地翻腾着,他又是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手臂伸长放在头侧:“快些。”
谢渊玉低首,这次给了他一个痛快。
这次完全是陷入了深深的云中,没有迟疑,没有阻碍,他不曾闭眼,一直盯着谢渊玉的动作看,好似惊雷在眼前炸开,一切都扭曲虚化,只有自己的声音。
良久后,谢渊玉抬头避开,他用指腹揩去唇边湿意,动作慢条斯理的,哪怕是做这种事,他也不见得低微,楼津喉结滚了滚,下颔线绷紧:“味道如何?”
谢渊玉扬唇,径直堵住对方的唇:“殿下自己尝尝。”
气息窜入口中,从未有过的味觉在舌尖弥漫,楼津慢慢地笑了一声,他还想说什么,脸色却徒然一变:“你敢!”
谢渊玉指腹缓缓摩挲过他的侧脸,指尖带着温柔的弧度,于此相反的是截然不同的动作,毫不迟疑而长驱直入。
楼津手掌死死地按在谢渊玉背肌上,指尖都泛起了白,淡青色的经络浮现在脖颈上,他不可抑制地发出一道气音。
陌生而强势的感觉侵袭,他扬着头,居然想到了橘子。
就在车厢里,如同这样一般晃荡而封闭的车厢中,指节捏住橘子,圆润的指甲按出了一条缝,然后深入,破开那层青黄相接的表皮,缓慢又毫不迟疑地剥开,皮肉分离,筋膜被一点点撕去,然后,汁水淋漓。
谢渊玉垂眸注视着这张脸,长眉入鬓,俊美到带着侵略意,而如今神情似痛苦又似愉悦,仿佛是拉到满弦的弓,整个人热津津的,眼中还有阴鸷,眸中是火一般的色彩。
楼津闭了闭眼,他被逼的要疯了,而对方却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这让他格外不满,他要撕碎这副神情,要逼的他露出另一种神色。
他计划着,观察着,在某一时刻忽然翻身而起,力度大到谢渊玉都是一震,他像是一位矫健出色的骑手,居高临下地压住谢渊玉,挑衅似的重重地沉了两下,听到一声闷哼后嘲讽出声:“我以为你多有定力,原来也忍不了桃花醉。”
谢渊玉去看,视线中全部是楼津身影,他手掌难耐地磨了磨对方膝盖,低低地笑:“我没什么定力。”
醉意醺人的酒香一同在体内发酵,蛊惑着、引诱着人,他们死死纠缠、拼命拉扯,然后彻底一同坠落、沉迷、疯狂。
一滴红泪来,烛火摇曳,帐上影子勾缠着,等到最后烛火悄无声息地熄灭,蜡痕干涸,室内响声才缓缓停歇,归于一片沉寂
第056章 拴上链子
王都茶楼人声鼎沸, 采自江南的绿茶辅以山泉水冲泡,澄澈液体中翠绿嫩芽上下沉浮,咕嘟咕嘟气泡冒出,白腾腾的雾气飘至空中, 茶香氤氲一室。
谢哲睿一边吃瓜子点心, 一边兴致勃勃地听说书先生讲些志怪灵异故事, 什么罗刹鸟鬼娘子, 说话间妙语连珠, 讲至关键处压低声音, 再配得屏风后人的口技,只听得人心中砰砰直跳,一个故事终了, 谢哲睿都还未回神, 只是惴惴饮一口茶。
领座之人亦是茶楼常客, 间隙之余又谈起方才故事, 说的热火朝天:“也不知道那鬼娘子如何花容月貌,竟引得人不顾阴阳之隔, 去地府也要把魂魄找回来。”
“故事罢了,就像戏文里一样都是假的, 寻常人再如何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要难看有多难看,要好看能好看到那里去?”
“一看兄台便非王都人, 想当年容妃望海观潮, 那楼如今还有人抱子上去祈福,这鬼娘子想必也是如此倾城之色。”
一说起这个, 当下话语就多了起来。
“三殿下是容妃所生,想必也是相貌不俗, 如今还尚未婚配,也不知最后会娶了哪家女子?”
一道压低的声音传出:“我倒是听过一个传闻,听说这三皇子好男风。”他道:“姑且想一想,天潢贵胄想要什么美娇娘没有,偏生都这个年龄还未婚配,这不是好男风是如何?”
“也没听过三殿下养伶人圈娈童,空穴来之事,再说了,就算好男风养些男宠便是,难不成还不娶妻?”那人摇摇头:“你我还是莫谈天家之事,喝茶便是。”
当下又分茶而食,流水声入耳,本就是闲谈,几人谁都没有放在心上,唯独领座少年听的呆若木鸡,嘴里的瓜子都忘了嚼。
谢哲睿惊呆了!
没想到出门逛街逛累了喝茶都能听到熟人八卦,说的还是与哥哥交好的三殿下!
等等,与哥哥交好
他脑中闪过什么,电光火石之间顿住,想他和哥哥来王都,一直暂住到三殿下宅中,哥哥还剥橘子给三殿下吃,而且哥哥与三殿下一般未有婚配,平日两人言谈举止却是有些亲昵
谢哲睿越想越奔放,越想越激动,只感觉自己隐隐窥到什么,当下坐不住,立马撩起衣摆起身,带着身后侍从道:“回宅子。”
他匆匆回宅,一路上想七想八,譬如哥哥是不是断袖,父母双亲知不知道哥哥是断袖,要是三殿下以后娶妻生子哥哥怎么办云云,绞尽脑汁思考一些问题,慌里慌张地踏进哥哥院子,没进门就听到一声脆响——是花瓶倒地的声音。
接着,就是一两声阴沉沉的语调,他只能听到什么:你等着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一类,然后是哥哥的声音,说什么各凭本事之类的话,云里雾里的也听不懂,但听起来真的很可怕.
感觉下一瞬就要打起来了!
#瑟瑟发抖#
谢哲睿当即觉得自己刚才真是想多了,这哪里会是爱侣呢,这不是仇人就谢天谢地了。
他在思考要不要溜走的时候,门突然被打开,谢渊玉站在庭院,笑着开口:“阿景,可用过早膳了?”
天清气朗,上午的日头还不算烈,湛蓝天幕下谢渊玉着暗花织锦的锦服,他眉宇无意间露出几抹餍足,笑意越发春风拂面。
谢哲睿道:“用过了,我都去茶楼逛了一圈,哥哥你还没吃吗?”
都这个时辰了,离午膳只差一个时辰,居然还没吃,怎么睡得这般久?
正说着,仆役端来膳食,谢渊玉让放在一边,门又被推开,楼津懒洋洋地迈着步子出来,途径谢渊玉后看了他一眼,又瞥一眼惊呆的谢哲睿,随口问:“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
谢哲睿摇头:“不了,我已经吃过了,您慢用。”说着,又给谢渊玉行了告退,一溜烟的没影。
院中又只有两人,谢渊玉将膳食摆好,温声开口:“殿下用些东西。”
楼津确实饿了,昨夜没吃多少,两人又那样疯狂,体力消耗的差不多,如今一闻到膳食的味道就觉得腹中饥饿,他往凳子上一坐,看着谢渊玉布菜。
修长的手指执起玉箸,调羹碟碗触碰间只有细微声响,他不曾告诉对方口味,但选的每一道菜都合心意,一举一动间温雅有礼,全是赏心悦目。
该、死、的、赏、心、悦、目!
楼津狠狠咬了咬牙,屈居人下的感觉让他十分不爽,虽然最后自己动的时候稍微找过些场子,但仍旧是不甘!
他视线上上下下地扫过对方,视线中浸着阴阴凉凉的意味,要是目光能实质,谢渊玉此刻已经被他扒光,但可惜的是谢渊玉依旧衣着规整,还把一份汤羹呈到楼津面前,抬手:“殿下请。”
楼津舀了一口,味道尚可,他吃了一两口后丢下调羹往后一靠:“你等着。”
等着什么自是不用言说。
谢渊玉面色不变,给自己也盛了份汤羹,面片加肉沫外加蔬菜煮出的汤,又加盐和胡椒,吃下去身体发汗,他抿了一口:“殿下打赢我再说吧。”
提起这个楼津又是一气,他挑眉唇边溢出一道冷笑,脸上漫上几分嚣张:“你觉得我赢不了你?”
若论起武艺,他不觉得自己会输谢渊玉,昨夜是谢渊玉太狡猾,他才会着了对方的道。
他目光掠过对方薄唇,想起了几分情景,目光一暗:“若不是你诡计多端,本殿怎会输?”
谢渊玉挑了挑眉,面上依旧温雅,说出的话却含着深意:“殿下昨夜不够受用?”
楼津一顿。
其实确实受用。
对方肯低头,这本身就是一种超脱感官刺激的受用,更何况谢渊玉也算得尽心,昧着良心说谎倒也没必要。
他舌尖戳了戳侧脸,忽的一笑,眸子盯着谢渊玉:“谢公子也算善口技,下次再让我爽爽。”
早知道楼津说话粗俗,但被这样明晃晃地说出口,谢渊玉还是一停,他微笑开口:“膳食快凉了,殿下用膳吧。”
赶紧把嘴堵住,莫开腔。
顶着那一张脸说着地痞流氓都嫌的话,他会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品味。
楼津见谢渊玉说不出话,心中满意,愉快地敲了一下调羹。
一只苍鹰出现在庭院上空,收拢翅膀停于屋檐,羽毛在空中发亮,楼津吃的差不多了招手唤鸟,小黑落下,金黄色眼眸看着谢渊玉,偶尔会歪头,细碎的羽毛凸起一些尖尖,反射光线时都在发光。
真是只美丽的生灵。谢渊玉感叹:“能喂小黑吗?”
楼津吃饱喝足,懒洋洋地靠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摸:“你喂喂试试,它不一定会吃。”
苍鹰是肉食动物,平日多用兔子喂,偶尔也食鸡,谢渊玉问厨房要了一盘肉,切成长条的鸡肉,他执了一条放在小黑喙边,小黑定定地看了好大一会,它不开口,谢渊玉也没收回手,一人一鸟偶尔还对视,僵持了许久之后才张口叼住,仰头吞了下去。
谢渊玉又喂了几条,这次倒没有迟疑,飞速吞下去后展开双翅,飞到屋檐上整理羽毛,带着弯钩的喙塞到翅膀里,偶尔飞向天边,湛蓝色天幕下自由翱翔。
楼津见谢渊玉一直仰头看向天空,光线自他肩膀分割开来,上半身浸在一团明亮中,偶尔间墨发浮动,竟然真有些君子世无双之意,他心中感慨对方惯会装模作样,又漫不经心地开口:“你若是喜欢,我送你一只。”
对方似乎很喜欢动物,那日长街上的马是如此,如今鹰也是如此。
谢渊玉一笑:“多谢殿下好意,每日能喂小黑也足矣排解。”
这些天地间强大而美丽的生灵,还是不要多占,楼津养的已算很好,小黑每日还能自由翱翔,而大多数鹰隼都被拴上脚链,不用时便放进笼中。
微风拂面,楼津又懒懒散散地靠着,身上衣摆被吹得偶尔拂动,他身上是一种全然的不在意,但并不纯善天真,而像是在慢悠悠地梳洗羽毛的小黑,只等着一飞冲天。
谢渊玉目光转在楼津面上,几不可查地停了一瞬,忽然窜出一个念头,若楼津是只鹰,他大概不会养的如小黑一般散漫自由。
他会给对方拴上一条脚链。
楼津似有所感,偏头向这边看来,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他眼睛微微眯着,带上几分凌厉的意味,谢渊玉看着,脸上露出一个十分温雅的笑意。
楼津转了目光,又继续晒着太阳。
阳光是那么明亮,远处的草地又那般绿,酷暑已经初现,而东面的一处天边却是墨云翻涌,滚滚天际中隐隐有犀利的闪电,紫红色鼓胀的雷电如树枝一样攀爬延伸,昭示着一场大雨快要来临。
而千里之外河东的渠水正在翻涌,泥黄色水浆滚滚,一次一次吼叫着向岸堤冲刺,挟带着千钧之力掼向岸边,天空的雨水几乎成了一道道雨帘,有人道:“大人,依这个下雨量,再有二日,这渠就被灌满了,这坝届时”
身侧有人指挥精壮男子用沙包堆积加固抬高河岸,来往间俱是匆匆,披着蓑衣:“大人,这岸堤是两年前朝廷拨款,陛下命三殿下监工修缮的,应当能抵御这次洪水。”
大人不言,只是在雨中看去,沉黑的雨水呼啸着,卷着波涛,仿佛是一只不知疲倦的鬼手在捶打吞噬着堤岸
第057章 不认账
金銮殿中, 镌刻九条飞龙的红柱巍峨大气,五爪巨龙于祥云中腾跃翻涌,硕大龙目炯炯生亮,高台之上, 一座金黄色龙椅庄肃霸气, 殿中百官手拿笏板, 皆是凝神静立, 一丝响动也不敢发, 唯恐引得那九五之尊生怒。
刚传来消息, 河东水患严重,三县决堤冲垮了大坝,而众人还记的, 这坝不过两年前所修。
圣上威严的声音响起, 平直语调听不出情绪:“诸位以为, 这次治理河东水患, 朕应当派谁前去?”
殿中有窃窃之声,似在商量, 楼津面上毫无波澜,仿佛一柄剑一般站在殿上, 仿若打量一场于他无关的闹剧。
几息之后,有人站出来:“陛下,臣以为水利使李逐可, 此人熟知水利桥梁之术, 又有修缮经验,能担此任。”
有人再开口:“陛下, 臣以为方文可,早年担任河道总督, 熟知水利水性。”
几番嘈杂,忽然一道声音盖住众人声响:“陛下何不派一位皇子前去,天灾之下人心惶惶,若有龙子治水赈灾,岂不是能大大安抚百姓之心。”
众人一熄,皇子亲临未尝不可,但两年前修缮堤坝,监工正是三殿下,如今重治重修,三殿下必不可能再去,五殿下又不管这些,如此一看,荷国之重只能是二殿下楼河。
楼河呼吸微不可察地一停,他不露声色抬头看去,却见龙椅之上一道沉沉目光落在身上,心中一跳,忙敛下视线不敢再望,只听得几息之后声音响起:“楼河,你去赈灾济粮,切记,一定要安抚百姓。”
一颗大石终于落到实处,楼河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紧绷的肌肉有些酸痛,按下内心中颤动:“儿臣领命。”
“倘若无事,诸位便散朝退下。楼津,你留下!”群臣依次退去,短短时间内,殿中只有楼津一人站着。
天子仍旧端坐龙椅,暗金色龙鳞散着沉凝的光,他脸上喜怒不辨,越发显得天威难测。
“昔年拨款足有三十万白银,你说说,为何这岸堤如此脆弱,还撑不过三载?”
楼津站着,还是那般漫不经心的神色,他低低冷嗤,一抹讥讽笑意挂在脸上:“朝中大臣说是天灾,既然如此,就按照天灾去治理。”
圣上垂睨着殿上之人,周身不见温厚良善,反而一身桀骜不驯之意,此番依旧微抬下巴,是那日挫了东辰人锐气之后的领赏之姿。
不识抬举、不肯低头,偏生又才能出众,最入得眼。
圣上目光幽深,望不见底,若是细看还有一抹复杂:“今再拨款十五万两,共计四十五万两白银,赶上举国上下十分之一的白银收入。”
楼津眉梢微挑,毫不在意:“我又未中饱私囊,贪拿一分一毫。”
不知道是不是这番无所谓的姿态惹恼了陛下,他霎时间面色一沉,丝丝怒意漫上眸中:“身为皇子,你不懂得为国分忧,不知体恤百姓,朕要你何用?”
楼津一顿,抬目而视,似是没想到被骂的这番激烈,他眼睛快速地眨了一下,垂首敛好神色。
圣上不再去看这个从小到大受过他无数赞誉的儿子,只闭上眼睛呼吸起伏:“回你府中禁足思过,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楼津扭头就走。
身后一道声音又追出来:“——站住!”
欲跨台阶的脚一停,他转身去看,只见天子开口:“礼仪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楼津转身,平声道:“儿臣谨遵圣意。”
他的身影消失在明晃晃的大殿中,长长的金水桥上影子滑过,不一会就消失在视线之内。
圣上闭了闭眼,他想,他真是老了。
朝中无秘事,不到一日,二皇子赈灾与三皇子禁足的消息就传的人尽皆知,二皇子已快马加鞭驶向东辰,而三皇子闭门谢客,众人只能隔着那高高的大门窥探,估量沉思着。
而现在,引得众人无限猜测的楼津,正躺在树下一张软塌上,院中植了银杏,枝繁叶茂亭亭如盖,不远处自凉亭中流水潺潺,清水从檐上下落间带来丝丝凉意,身旁人端着一份蔗汁浇樱桃,刨冰打底加乳酪,新摘出来的樱桃搁置在一层雪白绵密的冰沙上,又加蔗汁浇上,晶莹亮意与殷红秀丽的果实相映,丝丝白汽升至空中,味与色俱是满足。
谢渊玉用勺子舀了两颗,连带着沙沙的刨冰送到楼津唇边,对方连身都未起,依旧四平八稳地靠在软塌上,只懒懒张嘴含住,末了嚼嚼嚼之后‘噗’地吐出果核,像是幼童投掷的石子,直直落在一米开外的草地上。
谢渊玉笑意微僵,怎么能这么糙?到口中的就这样直接唾出来?
他又舀了勺樱桃喂过去,笑意和煦:“殿下再努力些,果核就能落到门外市集去了。”
院中离市集还隔着三道门两道墙,如此远的距离,连人声都听不到,他这样说分明就是故意。
楼津知道,谢渊玉是看不惯了。
到底是大家族出身,从小一言一行都有人教,礼仪举止无可挑剔,养成了谢渊玉有些龟毛的个性,什么吃食物之前一定要净手,每日至少换两套衣服,偏生两套颜色还一样,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区别。
楼津口中刨冰融化,冰凉沁甜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他舌尖一抿挤出果肉,又张嘴吐得老远,末了才开口:“看不惯就别瞧,圣上泥腿子出生我也是泥腿子出生,比不上谢公子温文尔雅。”
他又瞧了一眼谢渊玉,忽的扬了扬唇,手勾住对方腰带一下一下摩挲着:“口水都吃过还嫌弃这,你和我亲的啧啧作响的时候记不得了?要是记不清,我帮你回忆回忆。”
谢渊玉从他手中抽出腰带,脸上带着温柔笑意:“殿下童心未泯,真似孩童手中的竹枪。”
竹枪是民间幼童的玩具,两截粗细不一的竹子塞在一起,中间空的地方放上一个小石子,只需沿着一头吹气,另一头小石子便掷出,有时能飞得很远。
楼津脸色一沉,旋即阴恻恻地开口:“小心我朝着你吐!”
谢渊玉又舀了一大勺往他嘴里塞去,刨冰外加乳酪堆在勺子里似小山,楼津咯吱咯吱地嚼,一边咬一边盯着谢渊玉,忽然又坐起,攥住对方衣领把人拽到跟前,冷冰冰的舌头窜到口中,扫荡一圈后收回,脸上带着微微得意:“冰死你!”
口腔骤冷之后是甜味,有些甘蔗的余韵,谢渊玉微微勾了勾唇,余下的已是化了几分,底下浸出透明的液体,舀一勺送到嘴中,甘甜微酸。
斑驳光影从叶与叶的间隙筛出,一晃三日,皆是艳阳天,蝉鸣树梢,翠叶浮动。
早膳过后厨房托人问话,问午膳想吃什么,楼津每次都说随意,等到午膳送过来后吃了几口放下筷子,对着谢渊玉道:“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说完后迈着步子离开,青天白日的往房中一窝,徒留谢渊玉和谢哲睿面面相觑。
谢哲睿看着楼津动过的筷子,轻声道:“三殿下是不是吃的越来越少了?”
自从楼津被禁足后他们也未出去,几人一同用膳,之前楼津还能吃一些,这几顿明显见少,剩了一大桌子。
谢渊玉只为谢哲睿夹了一筷子菜:“阿景好好吃饭。”
谢哲睿一边啃鸡腿一边含糊地说谢谢哥哥,他又听到谢渊玉问他:“阿景可去过宫中?”
谢哲睿摇头:“不曾去过,不过那日陛下说我若无事可以去宫中探望。”
谢渊玉轻轻捻了捻手指:“母亲也在宫中长大。”
谢哲睿眼睛一亮,只听到谢渊玉道:“不过后宫之地,你不得踏入,要看也只能远远看一眼。”
谢哲睿就‘哦’了一声,看样子还有些郁闷。
谢渊玉手指触在桌上,轻轻点了几下:“陛下也只有两个妹妹,一个难产早亡,一个远嫁望州,阿景若是无事可去宫中看看,说些母亲的事,等来日回了望州,也能给母亲带去陛下近况,略解母亲思亲之苦。”
谢哲睿咽下肉,觉得哥哥说的十分有道理:“行,我去看看。”
谢渊玉微微一笑。
*
谢哲睿进宫面圣比他想的还顺利,只需通报一声,太监传话后静候一会,接着就被引至宫内,陛下正在太和殿中,谢哲睿立即行礼,陛下一抬手:“不必多礼,起来吧,坐。”
身旁太监十分有眼色地搬来椅子,谢哲睿半个臀虚虚挨着,叫了一声舅舅。
陛下应了一声:“你这几日来王都,觉得王都如何?”
谢哲睿想了想:“王都实在繁华,每天有那么多人,街上还能看到异族人士,什么小玩意都能买到,茶楼里说书先生讲的故事我听都没听过,实在是富庶之地。”
陛下听他说的都是吃喝小事,喜怒哀乐全摆在一张脸上,一看便知是心无城府之人:“望州人杰地灵,你们谢家在那已近百年,你把王都说的这般好,难道望州就差了吗?”
要是谢渊玉,此刻已紧绷起来,这是帝王的试探与猜疑,但是谢哲睿根本察觉不出来,他乐颠颠地开口:“望州也好啊,雨水比王都要多,夏天也没这么热,平日这个时候我还穿着内衫和哥哥去河边玩,我能捞一盆虾,各个活蹦乱跳,王都什么都要钱,一条柳枝都要收人几个铜板”
他还要说,身旁太监低咳了一声,谢哲睿愣了一下,然后干巴巴地找补:“但是望州还是比不了王都。”
圣上脸上不见怒意,反倒是平和的表情,他问:“听说你父亲一直修道,如何修?”
谢哲睿说:“家中腾出来一间屋子,里面供上三清,每日诵经打坐,家中大事小事归母亲和哥哥做主。”
圣上闻言轻晒:“当真如此虔诚?这岂不是放下红尘,妄图成仙。”
谢哲睿沉吟一瞬,有些迟疑:“倒也不是么虔诚,前夕元宵灯会,父亲还陪我和母亲放河灯。”
陛下缓缓沉凝,脸上出现一抹笑:“既如此便好。”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愧疚,转瞬即逝:“朕如今也只有这一个妹妹,她能有个好归属,朕也安心。”
谢哲睿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好着呢,母亲来时还嘱咐我向舅舅问安。”
陛下笑了一声,盯着谢哲睿那张脸,忽然问道:“你这些日子在楼津府上居住,这几日楼津如何?他可知错?”
谢哲睿迟疑了。
在他看来,三殿下除了吃少点和以往没什么区别,照样摸着鸟,精致的膳食屈尊降贵吃两口,依旧称王称霸,但要说没什么影响倒也不尽然,毕竟吃的少了。
于是他点头:“知错了知错了,三殿下茶饭不思,每日都在悔改。”
陛下听闻,脸上爬上了一抹笑:“他才不是知错,他是气不过朕骂他。”他沉声开口:“智足矣拒谏,言足矣饰非,天诛之。性子太烈,就该磨磨他锐气。”语气中带着几分压迫,最后几个字越发重,只听得人心中一跳。
谢哲睿一呆,当下点头:“舅舅说的即是。”虽然他甚至没听懂,但点头就是了。
陛下一双锐利的眼睛落到谢哲睿身上,似是林间威严的狼,目光犀利:“朕问你,是谁让你来这当说客?”
谢哲睿真愣了。
他脸上表情空白几秒,慢慢地才找回声音:“没有人让我来这当说客,是我想着母亲应该想念舅舅,和您说说话等回望州之后讲给她听。”
他只觉得那道目光犹如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谢哲睿吸了一口气:“舅舅,不然我现在出宫?”他小声开口:“我不说三殿下就是了。”
陛下转了目光,他的声音又平和起来:“没当说客就没当,才刚进来一会谈什么出宫,再陪朕说说话。”他赏了杯茶让谢哲睿喝,谢哲睿不敢拒绝,只小口小口地饮着。
陛下视线看向那一封封奏折,透过那些墨痕,他仿佛能看到一团团交织散乱的大网,这些大网相互对立彼此抗衡,又在某些时刻重叠在一起:“你说说,朕该如何处置楼津?”
谢哲睿低声道:“犯错改了便是。”
他小心地看了一眼陛下,见对方没有生气,又小心翼翼地开口:“禁足也是无事,不如派去河东,还能出些力。”
*
“你让谢哲睿进宫做什么?”楼津躺在榻上,双手枕在脑后:“就他那傻白甜的样,能上什么眼药?”
谢渊玉坐在桌前,面前一桌残局,他自己和自己对弈:“陛下见了太多聪明人,阿景心性单纯,说不定还有转机。”
楼津呵笑一声,他漫无目的看着头顶帷幕:“左不过也就是禁足,我还怕了不成?”
谢渊玉执起一枚黑子,温声开口:“是我怕殿下把自己饿死。”
楼津扯了扯唇:“每日不动,不觉得饿。”
不单是限制自由,身上事务也被暂停,他每日就在宅中活动,与世隔绝。
“你是如何教谢哲睿话术的?”
谢渊玉道:“未教,阿景脸上藏不住事,一教反倒露馅。”
楼津改成侧躺,目光览了一眼桌上棋局:“自己对弈有意思吗,不如你陪我床上玩玩?”
谢渊玉将一枚黑子放在白子一侧,面上微笑:“怎么玩?”
楼津舔了舔唇:“你躺下,我来玩。”
谢渊玉指尖这次夹着一颗白子,他指腹碾磨一二:“不如殿下和我赌一赌,若是有转机,殿下躺着。”
楼津挑了挑眉:“可。”
他冲谢渊玉扬唇一笑,心想,输了大不了就不认账!
第058章 直白
傍晚晚霞绮丽, 当那一抹残阳还恋恋不舍停留在瓦上时,管家匆匆前来,面有喜色:“殿下,宫里的张公公与小谢公子一同回来, 等着宣圣上口谕。”
楼津猛地看向谢渊玉, 橘红色夕阳下, 对方的皮肤上也散着几分暖光, 依窗而坐更显得温雅矜贵, 见他望来, 面上浮现出一抹如沐春风的笑容。
楼津慢吞吞地从榻上下来,然后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袍,抬步经过谢渊玉时把手一伸, 以迅雷之势搅了对方那盘残局, 棋子碰撞出清脆的叮咚声响, 接着他微微抬着下巴走了。
谢渊玉:
他也站起来, 踩着对方影子一同出去。
张公公正在厅堂里歇息,侍女端着茶水侍奉, 谢哲睿坐在一边时不时与他轻聊两句,见两人一同出现, 张公公站起来笑眯眯地开口:“三殿下,老奴奉陛下之命来传口谕。”
余下殿中人皆跪,张公公扬高了声音:“三皇子楼津解除禁足, 明日去河东辅楼河赈灾, 以功抵罪。”末了,他脸上荡着一抹深深笑意:“恭贺三殿下, 这几日殿下禁足,陛下心中也不忍。”
楼津:“有劳公公。”
身边管家早已将准备好的谢礼呈上:“劳烦公公了, 这些东西还请公公笑纳,平日喝喝茶。”
陛下身边太监油水向来丰厚,大臣宫妃皇子送礼答谢已是不成文习俗,张公公也没推辞,笑呵呵地开口:“殿下明日还要启程,今夜早些歇息,老奴就不打扰了。”
管家去送,楼津往椅上一坐,谢哲睿眼睛发亮:“哥!”
谢渊玉应了一声,脸上还有好奇之色:“阿景怎去宫中那般长时间,还和张公公一同回来?”
于是谢哲睿就开始讲今天宫里的所见所闻,和圣上吃了什么说了什么,圣人怎么问他如何回,说到关键处还故意停下来看谢渊玉,谢渊玉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与紧张,等谢哲睿说完又露出松一口气的神色。
他抬手揉了揉谢哲睿的头发,真心实意地开口:“阿景这次可真是帮了大忙,真乖。”
谢哲睿又有些不好意思:“哥哥太客气。”
楼津在那里呵了一声,谢渊玉这人太会玩弄人心,把人卖了还有人帮着数钱。
他冲谢哲睿道:“一会管家回来,你去库里挑几件看得上眼的东西。”
楼津的赏赐向来是看得见的真金白银,实打实的好处。
谢哲睿眼睛一亮,又压着喜意开口:“什么都可以挑吗?”
楼津随意‘嗯’了一声,忽然又想到什么,提醒了一句:“黄金树不要动。”那是谢渊玉的。
谢渊玉视线轻轻掠过楼津,分明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表情,但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神色,这种吸引力似乎又和他面容无关,至于具体是什么,他暂时不愿意思考。
月上柳梢,只有隐约虫鸣,隐在草丛间的虫鸣听起来不算吵闹,反而有种幽然静谧之感。
依旧是楼津的床榻,棉布铺就,又着锦缎,帷幕外燃着烛火,昏暗微热。
楼津着一身里衣,墨发散乱,胸膛出隐约能窥见紧实冷白的肌肉,上挑的眼尾浸着几分似笑非笑,拖长了调子开口:“谢公子深夜来我房中,莫不是要自荐枕席?”
谢渊玉隐隐能窥见他上身几分风光,他眼中滑过一抹暗色,温和地开口:“殿下莫不是想不认账?”
楼津发出一声闷闷地低笑,他用那双平日总带着傲慢的视线罩着谢渊玉,手掌慢悠悠地支着头,嗓音华丽甜腻:“我就是不认账,你又能奈我何?”
他的躯体肌肉没有紧绷,身上衣袍松松垮垮地挂着,劲瘦腰身也是放松未蓄力,除了眼眸深处藏着一丝提防外浑身上下都是松弛。
他不信谢渊玉能真正逼迫于他,他对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左不过打回去就是。
谢渊玉轻笑一声,手掌轻轻拢上楼津左耳,缓缓摩挲着耳后那一块肌肉,他的指腹温柔地擦过,不见粗暴,却像是拢住猎物的捕食者:“是啊,我又能将殿下如何?”
那块肌肉下的经络一直延伸至心脏,脉络间涌动着鲜血,谢渊玉偶尔的眸光让人怀疑他是想咬一口,但最终什么都没做,只是依旧动作缱绻着。
楼津笑了一声,他忽然抬起小腿肚直直擦过谢渊玉某处,如愿感受到某种触感后眯了眯眼睛,声音如屋外幽微的风声一般落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谢渊玉温和开口:“我在想什么?”
楼津还是那种跋扈自恣的神情,他掣着眼看对方,却仿佛能透过一层温和有礼的皮囊看透本质:“你想艹我”
他的语气兴致勃勃,又似乎是含着某种得意,沾着一二分的笑:“你在想用什么方法才能成功,用强压的、逼迫的、还是用像哄着谢哲睿一样,温声软语哄得晕头转向,然后让我岔开腿。”
他勾起一个笑容,锐利、锋利,像是划破漆黑天幕的闪电:“你觉得我会吃你那一套?”
谢渊玉呼吸一停。
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对方粗俗的话语还是因为此时对方脸上的笑意,在呼吸停了那么一瞬之后,身体涌现的反倒是更多愉悦。
他扬起唇,低头亲了一下楼津:“殿下就没有我这番心思?”
“有!”
话音落下,楼津突然翻身而起,他似是从天而降的花豹,一下子狠狠地把谢渊玉压着,下一瞬,便携掌风而至,凶狠悍气的招式冲谢渊玉袭去。谢渊玉抬膝顶,接着一瞬空挡就势一滚,稳住身形后抬肘,两人就着一张床榻攻击搏斗,木塌被压得嘎吱嘎吱作响,仿佛战况十分激烈。
事实上,也确实激烈。
两人打了对方几拳,又踹了对方几脚,期间夹杂着‘你真打’‘你居然敢踹我’的震惊,又含着‘一定得打回来’‘要给他一个教训’的心思,一刻钟之后,谢渊玉把楼津压住,攥着手腕抵着腿,两人额上都有汗,俱是胸膛起伏气喘呼呼。
楼津出了一身汗,脸色有些红,他眼中还是不服输的气势,还有些疑惑:“为什么我没打过你?”
谢渊玉心说自是因为最近勤勉刻苦,但他脸上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运气比殿下强几分。”
显得十分有高人风范。
楼津狐疑,接着目光如炬:“你绝对是偷偷练武,你个卑鄙小人!”
谢渊玉:
街道隐隐有打更声,窗外已是一片沉沉墨色,夜深人静,离天亮不过两个时辰,谢渊玉松开楼津,翻到一边叹了口气:“睡吧,一会就要赶路。”
河东要快马加鞭,路途劳累,他们两人谁都不会乘马车。
楼津动了动手腕,笑意微妙,瞥一眼谢渊玉,嘴上还是不饶人:“你确定不是因为自己没力气了吗?”
谢渊玉:“殿下要不要自己来试试?”
他目中漫上几分笑意,不似以往温和,带着一种说颜色话时浅薄的轻佻,这种神色很像楼津之前的表情,很难说不是被他传染的。
楼津看得满意,言语直白的过分:“把腿分开像骑马一般骑你身上那种试吗?我拒绝。”
谢渊玉闭了闭眼睛,语气喟叹:“殿下快歇息吧。”不要再说话了。
也许是真的累了,楼津闭上眼睛,这是他榻上第一次有别人,但并不突兀,听着身边人呼吸声不知不觉间进了梦境之中。
身边谢渊玉睁眼,他望着身侧人的睡姿,神色有一抹复杂。
最开始的时候为了玩,为了欲望,但到现在他缓缓地想,到现在他自己都分不清是什么心思,若是为了欲,为什么要忍住,可若说不是,却也没到爱情那般境地。
楼津于他,是一场从未有过的新奇,是此前生命中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强烈欢愉。
此后呢?
谢渊玉不知道。
他只是闭上眼睛放匀呼吸,墨发披散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河东距王都颇远,哪怕白日驿站换马尽力赶路,夜间草草歇息,路上都花费了三日。
第四日上午,两人到达河东,长河流经此处,浩浩荡荡,水面宽广,两处衔接又有十来米高的落差,浩瀚江水仿佛从天而降,水浪滔天,再往前有座堰,将流经此处的水面一分为二,一处至北穿四县,一处至东过三县,沿途皆是田地。
时至夏日,小麦已黄,但连日降雨使得麦穗枝干弯曲,有的纯粹倒伏在地,土地被雨水浸得松软稀烂,道路两旁黄泥地中有爬出来蠕动的蚯蚓,稍不注意便踩了一脚,碾开的汁水暴裂的触感让人头皮发麻。
知府带着县令迎接,一行几人都在堰口等候,远远看到来人迎了上去:“下官杨善见过三殿下,谢公子。”
驿站消息转得快,不至于不认识两人。
楼津勒马,只微微点头,谢渊玉下马客气开口:“杨知府,受灾的县区离这还有多远?”
杨知府伸手一指:“三县受灾,户县、凤县各距离此地五十里,一百二十里,另一条道上启县走东,离这有八十余里。”
谢渊玉脸上有淡淡笑意:“二殿下平日在何处?”
杨知府道:“二殿下平日在受灾三县来回奔波,今日在户县。”
谢渊玉说:“二殿下仁厚,今日应当也会去凤县,如今启县无人,我和三殿下就先去启县看看。”
在马上的楼津给了他一个满意的眼神。
杨知府自是答应,转头问:“启县县令庞瑞可在?”
身后几人俱是县令,其中一人拱了拱手:“大人,庞大人今日未到。”
杨知府面上一僵,转头对楼津道:“启县受灾,县令也是分身乏术,未能迎接还望莫要怪罪。”
谢渊玉微微一笑:“杨大人放心,三殿下仁善,只要大事不错不会在意这些礼节。”
大臣巡视,常常一州一县官员都来迎接,溜须拍马者胜多,长此下去形成风气,其余官员愿或不愿都来迎接,不求有功但求无错——毕竟万一遇到一位看重这些礼节的官员,自己又未迎,有的是办法找事。
谢渊玉此举也就是告诉众人,三殿下不看重这种事,只要做好该做的事,别把心思花在这种讨好之上。
杨知府松了一口气。
这天潢贵胄看起来高傲,但身边这位谢公子却是个好相处的,说话从不盛气凌人,又是个一等一的聪明人,让人很容易就生好感。他无形之中更亲近谢渊玉:“此地离启县还需半个时辰,下官准备了一些粗简食物,请殿下和谢公子先垫垫。”
食盒内备下膳食,底部浸在热水里保温,到现在还温热着,两人今早在驿站吃了饭,如今尚不觉得饿,只拿了两块干粮补了水,和知府出发去启县。
第059章 人祸
官道大路尚还能行, 除田地内淤泥冲上路未有太大阻碍,马蹄飞溅起的泥水沾在马尾上,一缕一缕往下滴,原本宽敞的大道如今只剩下窄窄一条。
杨知府道:“这路每日也叫人清扫, 怕耽误粮车, 但只要一下雨, 两个时辰淤泥又漫上。”
如此大雨, 大自然降下的威力远非人力能及。
楼津骑着马, 这会因和知府一起, 速度稍微放慢了些,他纵着缰绳,手底下是长长柔顺的鬃毛, 随意抓了一把后问:“现存的粮还能吃多久?”
杨知府略一沉吟:“今河东储量三十万余石, 三县受灾人数二十万, 能吃三个月。”
一石为120斤, 平日行军打仗,万人每日耗200石, 人均耗粮2.4斤,但此次赈灾, 杨知府心里已经减了半,每人大概耗粮1斤多。
三十万石粮必不可能由三县人全部吃去,得留十万余石储备着, 防备其余县又有水灾, 三个月时间是个最低期限,报备之事能低则低, 日后能吃四个月最好,可若是说粮食能吃四月之久, 界时不够,问责下来便是杀头之罪。
楼津和谢渊玉也都清楚这其中门道,只要粮仓未是双层木以少充多贪污或是以次充好、火烧粮仓收敛财富一类,都睁只眼闭只眼,没在此处计较。
楼津:“朝中赈灾粮还得多久?”
“刚到了十万石,余下的还在路上。”杨知府小心翼翼地看着楼津:“连日多雨,陆路水路都不好走。”朝中拨粮也不可能从王都运,皆是从周边邻近省份拨转分配,若是富饶之地储粮还能多些,若是一般之地,粮储也未必有多少。
谢渊玉看向路边泥地,田地已经被大水冲的沟壑万千,原本土地一层黄泥已经稀烂,上面偶见漂浮着的被淹死的老鼠,泡得肿胀发烂,隐隐可见混在红中带粉血肉里的森森白骨。
今才六月,哪怕半月之后雨势渐稳能种玉米,但距收成还有5个月,需五十万石粮食,河东储粮外加赈灾之粮,只能保证不饿死人,至于赋税上缴、是否有豪绅借机屯田低价买高价出,是否有层层剥削中饱私囊,这些都是未知,而最主要的,是其余县能否保住。
天是阴沉沉的,头顶是一种惨惨的灰,太阳煌煌地照着,不是灿然金色,反倒是一点小小的白,空气闷热而潮湿,有一只鸟向远处飞去,黑鸟在白天上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越过一枝斜斜大树,像是在刀棱上撞了一下似的,嘶叫一声,便停在树上不动了。
到了启县,远远看到一众人排队,桌上摆着两个大桶,还冒着腾腾热气,桌后两个人各拿木勺舀饭,两队人排成长长队伍,队旁又有衙内巡逻避免争执,虽然人多倒也有序。
几人下马,从县府大门而入,案后低首的人身形清瘦,正低头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小册,听到声响后才抬起头来,愣了一下俯身行礼:“下官庞瑞拜见三殿下,谢公子,杨大人。”
楼津道:“免礼。”
庞瑞起身,手中小册子还未放,又拿起看了几眼,嘴上道:“下官正在查看施粥一事,现在衙内其余人都去审户、标识,每天能查上百户受灾之人”
“咳咳——”杨知府闷咳几声打断庞瑞,见他还站着,伸手一指桌上茶壶:“三殿下与谢公子一路奔波,连口水都未喝,庞大人先别说这些了。”
他心中叫唤,快赶紧让这遥遥华胄坐下啊,这个呆驴。
庞瑞这才搬来椅凳,知府见他搬过来的凳子都不光滑平整,心中骂了一句,自己挽起袖子倒茶,结果斜了茶壶不见滴水,一摇才知,空的!
杨知府眼皮子跳了跳,又唤来人打水泡茶,一方忙乱之后楼津和谢渊玉面前才放下两盏茶杯,杨知府道:“莫嫌茶粗,三殿下和谢公子姑且歇歇润润喉,吃些东西后再去看河岸。”
谢渊玉一笑:“多谢大人。”
杨知府和庞县令出门,一出屋子他便低声呵斥:“今日我叫你堰口迎接你如何都不愿去,你知不知道若是那两位眨下眼皮,头上乌纱帽就保不住了?”
庞瑞皱眉:“今日实在是忙,那么多人迎接,也不差我一人。”
“你——”杨知府被气得说不出话,他狠狠拂了拂袖子:“算了,我问你,今日膳食可准备妥当?”
庞瑞道:“准备好了,精米精面,又杀鸡宰鱼,山野菌菇,食蔬嫩芽,丰盛着!”
杨知府沉吟一瞬,瞥见门外领粥之人:“再加一碗赈灾粥送上去,做了事要让上头知道,你要让三殿下清楚,启县的粥不稀,这样他日论功也有你一份。”
庞瑞看着门外那些拿着粥票望眼欲穿的人,他叹了一口气:“我不求有功,只求启县这几万人有饭吃便可。”
杨知府听他这样直戳戳的话听得眼皮子直跳,他恨铁不成钢地看一眼庞瑞:“若不是我与你师出同门,我也懒得理你这些事,你也不想想为何自己这些年在还是个小小县令,你就丝毫不通为官之道!”
庞瑞声音微沉,却又几分掷地有声的坦荡:“我只知道为官之道是为国为民,我老家为我建碑,这就是我的为官之道。”
杨知府闭了闭眼,由衷感叹:“罢了,我上辈子大抵是欠了你的,这辈子托生要给你还债,你快命人端饭给两位吧。”
室内,一盘盘菜肴上桌,谢渊玉挥手谢绝布菜的侍女,温和开口:“姑娘去休息一会,若有需要,我再叫姑娘。”
侍女见他姿容俊逸,说话又温和有礼,脸色微微一红,应了一声退出去,谢渊玉给楼津夹菜:“殿下快吃些。”
早间两人在驿站用过餐食后便一路奔波,如今已快四个时辰。
楼津夹了块绿油油的菜送到嘴边,口感滑溜溜的,味道也与王都大不相同,他皱眉咽下,谢渊玉下一瞬就夹了块剔刺的鱼肉过来,口感鲜嫩。
“明日二殿下会过来。”谢渊玉道:“现在看来,三县灾情还在控制之中。”
提起楼河,楼津面色肉眼可见的差了起来:“膈应人的东西,别在吃饭时说。”
谢渊玉轻笑一声:“我的错,下次不提他。”他盛了粥递过去:“殿下尝尝这份赈灾粥。”
只一碗,稀稠程度界在粥与饭之间,勺子插进去能立起来,用豆、粟和米煮在一起,里面能尝出咸味,但大抵是用盐布煮的,后味有些涩。
楼津尝了口,入口不比之前吃的精细,略粗,沙沙的,口感不顺滑,他咽下去之后道:“还行。”
起码能果腹,还有盐,不至于人没力气。
谢渊玉与他想法一致,他吃着:“一会我和殿下去河岸看看。”
河岸离这不远,路两边都是田地,启县河道冲垮,大水直接漫灌农田,麦子全部栽倒泥地中,谢渊玉捻着一株捻开,麦穗里麦仁还稀着,一揉就烂,他望着这被肆虐之后的田野,语气里有几分遗憾:“今年大概颗粒无收。”
肥地、下种、育苗、除草,眼看着快到收割时日,全部毁于一旦。
楼津幽幽地开口:“以前一户人家也是没粮,新出生的弟弟妹妹饿得要死,当哥哥的觉得不行,得想些办法。”
谢渊玉用巾帕擦手,分出神听着:“后来想到什么办法?”
楼津兀自笑了一声,听起来还有些愉快:“后来就聚集人马谋反,把南复皇室和一众宗亲人的头砍下来当球踢。”
南复皇室是前朝,谋反的人正是楼津生父,当今天子。
谢渊玉:
如果谢渊玉是现代人,他大概能想到‘地狱笑话’四个字,可惜他没听过,在楼津站在颗粒无收的田地上讲大楚王朝由来时,他心里有种啼笑皆非之感:“都什么时候了,殿下还说这些。”
粮食是民生大计,若是百姓无粮可吃,便生流民,流民一多便生反民,若再有战事,则直接动摇国之根本。
楼津扯了扯唇,眼睛里却是埋着凛冽冷意:“可惜我不能把他的头砍下来当球踢。”
虽未明说,但二人都清楚指的是谁。
越到河岸人便越多,冲垮的河坝碎石残骸还在,裸露出来青灰色石块横七竖八地瘫在水里呻吟,水面上清下浊微微晃动,波纹四起的水面上偶尔会沿着沙袋漫上来,再不甘地退下。
谢渊玉原本只是一瞥,忽的又凝神去看,他凝视着这浊浊的水,接着挽了挽裤子下到水中,水面刚及膝,越往里走便越来越深,已经到腹上,青灰色石块已到眼前,谢渊玉在断开之处细细查看,伸手探进缝隙中,指腹摩挲着,抠出一块小小的石头。
目光一瞥,他顿住一瞬,接着视线快速掠过河岸上众人,有测水之人,扛着沙袋的汉子,打捞漂浮之物的女人,亦有带笑的孩童,目光触到一惊慌面孔时一停,箭一般袭去,那人一呆,急急隐在人群中,再看已经不见身影。
谢渊玉垂眸,上了岸之后浑身淌着水,衣衫几乎是贴在身上,楼津挑了挑眉,目光绕着他转了一圈:“发现什么了?”
谢渊玉避开周围视线,摊开掌心,一枚花生大小的白色石头出现在手中,楼津捻了捻,又嗅了嗅,目光一厉:“硝石。”
岸堤不是被水冲垮的,是用火药炸毁,□□,是人祸。
衣衫还往下淌着水,谢渊玉拧了几回发现拧不干也就作罢,只是湿黏黏的触感让他忍不住拢了拢眉,楼津目光来来回回扫了几眼,唇边递出去一个微妙笑意:“谁让你下水不脱衣衫。”
谢渊玉平声静气:“是,我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脱衣跳入水中。”
楼津想了一下那个画面,眸中滑过一抹晦暗之色,他伸手勾了勾对方腰带,盯着谢渊玉道:“你就算是游泳,也得裹得严严实实。”
谢渊玉看了他一眼,楼津一脸‘你必须给我办到’的表情看回去,眼见谢渊玉移开视线,他满意地从嗓子里发出一声笑。
指尖全部是湿意,黏答答的,楼津想抹回对方身上又找不到一处干的,于是就伸着手等晾干。
谢渊玉垂眸瞥一眼爪子,忽然抬起手臂把湿淋淋的袖子往楼津手上一搭,旋即迅速抽出,捋了他一手的水。
脏兮兮的泥水跌落,掌心刹那间就有土色,余下的水滴顺着指缝滑落,淅淅沥沥地掉一地。
#我不干净你也别想干净#
楼津:
他猛地扭头看向谢渊玉,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对方吞下:“你好大的胆子!”
谢渊玉做口型:【有人跟着。】
楼津磨了磨牙,阴恻恻地开口:“你给我舔干净。”
谢渊玉又给他甩了两下:“我浑身湿着,不如殿下也给我舔干净。”
楼津当下目光微妙:“你可真骚。”
“殿下也不逞多让。”
两人似什么也没察觉一般拌嘴,拐弯时却不约而同地加快速度,身形几乎眨眼间就消失,身后人一愣,正加快脚步拐弯时却见背后有一道影子闪过。
楼津身形如鬼魅一般出现,猛地将一把匕首扎进他后背,接着一跃而起,抬肘狠狠砸在腹上,那人痛叫一声倒地,他一脚踩在对方肩膀上,伸手扳过下巴捏住,只听得令人牙酸的骨骼错位声响起,下颔被卸,对方从口中溢出几道气音,用怨毒而仇恨的目光盯着楼津。
楼津扯出一个阴冷的笑容:“再看把你眼珠子挖下。”
他抽出匕首就要往对方眼中刺,那人猛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楼津这才缓缓看向谢渊玉,又伸出手动了动指尖,来回扇动几下:“我的手被你抽-动得湿淋淋的。”
他不是嫌弃水脏,是嫌弃泥水黏糊盖在手背。
地上人眼睛有一瞬睁开,震惊一闪而过。
谢渊玉:
第060章 替死鬼
地上刺客依旧在痛吟, 从背后流淌出来的血迹蜿蜒一路,地上暗红色液体流淌着,铁锈味的血腥气与人喉咙里发出的痛音交叠在一起,幽暗而惶惶。
谢渊玉按了按眉心:“殿下非要说的这般引人误会吗?”
哪怕用个‘蹭’字都比方才强, 用词竟然能如此精准的惹人遐想, 不得不说也是一种能力。
楼津一顿, 随后眼眸里闪过一丝微妙的笑意:“随意说一句话也能想如此多, 我果然没有看错。”
没有看错什么, 当然是对方藏在‘温良恭谨’下饱含的侵略意, 还有那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做的性子。
一言以蔽之:‘骚’。
谢渊玉撇了一眼地上的人:“殿下非要这个时候和我调情?”
在街道拐角处,在流淌着鲜血的地面。
楼津:“……”
谢渊玉俯身,他膝盖顶住那人脊背狠狠掼住下压, 擒过对方手臂反折到背后, 那人脖颈猛的向上移动, 像是被钳住脖子的鸭, 骤然哆嗦了一下,另一只手拉住对方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 他蹲下,目光直直望进那双怨毒的眼睛:“我问你眨眼睛, 事后给你个痛快。”
那人眼睛仍旧是凶狠,口中发出‘唔’的低呻,脱落的下颔口水滴下, 目光似利剑一般刺去, 谢渊玉神情未变,膝盖用了力道下压, 直听几道骨骼的响动后,那人头上汗水滴落下来, 脸上瞬间苍白。
谢渊玉语气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他只紧了紧手掌拽着头发:“二皇子派你来的?”
那人垂着眼,睫上全是汗水,毫无反应死了一般的神情。
谢渊玉略一沉吟:“东辰人?”
那人瞳孔猛地一紧,接着反应过来后骤然闭眼,谢渊玉声音沉的像头顶天幕:“河堤是东辰人炸毁的!”
那人紧紧闭着眼睛,汗水已经流淌到下巴,混着涎水掉落,脸上表情死寂,楼津看着,匕首尖锋下压,径直穿过第二根肋骨,他双眼猛地睁大,最后一口气吐出来,谢渊玉松手,他的头缓缓垂在地上再也未抬起来。
谢渊玉低头掠过自己掌心,头发捋过的触感还在,混着方才的泥水脏污一片,他眉心拢起,似乎想擦一擦,但想起巾帕已经全部被浸湿,沉默着放下手。
楼津看着,舌尖抵了抵腮帮,懒洋洋地把袖子往谢渊玉面前一杵,大发慈悲:“赏给你擦。”
他穿衣向来偏夺目之色,如今身上的黑色锦袍绣着暗红色缠枝纹,灰惨惨的天幕下都隐约可见莹莹光华,谢渊玉看着忽然开口:“殿下不会要我给你洗吧?”
楼津抽回袖子,皮笑肉不笑:“让人重新缝一件。”
谢渊玉眉梢微微挑了挑,两人走回县府院子。
刚进屋中屏风之后,谢渊玉便解开衣袍,潮湿的衣衫已经被体温捂得半干不干,黏腻的水渍还贴在身上,皮肤上粘着泥沙和土腥味,谢渊玉移开目光,足足换了三次水清洗。
屏风后热气腾腾上升,白色水蒸汽缓缓凝聚,丝丝缕缕水意凝结在屏风上又缓缓滑下,楼津听着那不断撩起的水声,总觉得那些无处不在的声响一下一下往他耳朵里钻。
它们引诱着、拉扯着,仿佛是河流底下的水鬼一般勾缠着他,他喉结滚了滚,到底像迷了心智的钓鱼人一般踏了进去。
屏风之后,谢渊玉已经穿上里裤,正拿着一件里衣往身上披,线条清晰的上身裸露出来,胸膛上还有水珠,分不清是没擦干还是发梢上的水意,他的手臂垂着,胳膊上青色血管一路蜿蜒向上,仿佛是白玉上雕琢的几丝翠色。
几乎是瞬间,楼津就感觉到了喉间漫延上来的渴欲。
他视线顷刻间漫上笑意,目光缓缓地瞥过某处,闷笑一声:“穿的还挺快。”
谢渊玉也笑,他的手放下原本要穿的上衣:“殿下是越来越不知道什么是非礼勿视了。”
上次在望州,还是不小心推开的门,这次直接是故意,就这样大咧咧地走进来。
楼津舌尖润了润干涩的唇,他缓缓地走到谢渊玉面前,手掌摊平伸直,像是在贴一件物件似的贴在谢渊玉脖颈上,谢渊玉挑了挑眉,却没有说什么,他低笑一声,手掌沿着胸膛缓缓下滑。
他的掌心带着薄茧,摸起来一点也不光滑,反而有种别样的粗糙,指腹触过脖子上跳动的脉搏时轻轻压了压,谢渊玉呼吸一滞,他觉察到对方呼吸重了一下,却仍旧没有躲开。
顷刻间,楼津就兴奋起来。
说不上来是因为对方顺从的姿态还是一下子变得沉重的呼吸,他霎时间热了起来,手掌贴在对方胸膛上重重往下按,暖烘烘的温度交缠,似是一团火顺着掌心直流向手臂再向腹内窜去。
手掌上的力道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大,楼津手背上血管凸起,他的指痕落在谢渊玉身躯上,那块皮肤被他摁出了白印,接着就像雪融一般消失。
他们挨得也是越来越近。
谢渊玉缓慢而沉沉的呼吸,楼津上身凑近对方,他一点点的用视线描摹对方鼻梁下的唇,让人疑心要亲吻上来。
谢渊玉身躯向前倾,呼出的气息尽数喷洒在楼津脖颈上,只要对方略一偏头就能亲到。
楼津笑了一声,他二指并拢横勾过对方腰腹,重重的:“喜欢吗?”
谢渊玉腰腹绷了一下,喉结滚落一遭,承认得痛快:“喜欢。”
这种毫不忸怩的回答再次取悦到了楼津,他的呼吸也是越来越沉,看着对方的眼神有毫不遮掩的渴欲,谢渊玉抬起手臂,顺着衣摆没入。
毫无阻碍的触碰,掌心下紧实有力的肌肉,光滑的皮肤,喷在对方身上的呼吸,他们用手掌丈量着对方,一寸一寸地摩挲探测,看着对方放大的瞳孔,听着激烈的心跳。
再某个时刻,终于忍不住似的狠狠吻住对方,重重地摩擦口腔,激起一片片细碎的电流。
征服、搏斗、抗拒、吸引。
无数情绪席卷周身,楼津被翻面压在床榻上的时候依旧心跳剧烈,谢渊玉捧住他侧脸亲吻他,温热的吻移到耳后,轻轻抿过之后就用牙齿厮磨拉扯,微痛微痒的触感让楼津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他拧着眉:“艹。”
“殿下说话真是不雅。”他的语气听起来居然和以往没什么不同,楼津气得发笑:“要上就快点。”
那一块皮肤终于被放过,紧接着就是更难以忍受的感觉,楼津眉头拧住,谢渊玉死死摁住他脊背,他感受着掌心下的皮肉紧绷到发颤,蓄着力鼓着劲,像是一把被拉满弦的弓,脖颈上青筋也暴起,他看着,失控一般吻了上去
良久之后,剧烈跳动的心脏终于平息下来,那些真实而热烈的反应也沉寂,楼津闭着眼睛躺下,他像是只草原上吃饱喝足甩尾巴的大猫,谢渊玉看着,突然伸手触上刚刚承受的地方。
楼津几乎都要弹起来,他猛地睁眼:“你在做什么???”尾音硬生生地扬高,又惊又怒。
谢渊玉急忙安抚性亲了亲他额角,曲指飞快一勾:“好了,没事了。”
楼津脸色都有些扭曲,他咬肌鼓动,狠狠地吐出字眼:“你等着,下次不上你我跟着你姓。”
谢渊玉眉梢轻轻挑起,上上下下看了看楼津,意思很明显:‘能打得过我’。
楼津硬生生地扯出一抹阴沉的笑,他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脸:“别得意太早,你总有虚弱的时候。”
谢渊玉捏住对方手腕,缓缓摩挲着对方掌心粗糙的茧,唇边噙着一抹笑:“拭目以待。”
楼津看着这抹笑,又觉得不爽,他磨了磨牙,想起自己被咬的耳后,当即低下头在谢渊玉脖子上一啃,牙齿深陷在皮肉里留下一圈痕迹,感觉到齿下皮肤紧绷后才松口,脑子里又幻想自己有一天把对方打倒的美好时刻,满意地闭上眼睡觉。
于此同时,户县的一方宅院。
楼河目光阴鸷地看着面前黑衣人:“谁让你们自作主张去跟踪楼津的?”
黑衣人大楚话说的不是很好,听起来有抹怪异的腔调:“我们没有想到三殿下的武功那么高强。”
楼河一顿,眼眸中闪过一丝晦暗,他盯着那方烛火,幽幽开口:“炸堤岸事情已经败露,你们尽早回到东辰去,今夜就出发。”
黑衣人一顿:“二殿下,你给我们的粮食还没有到。”
楼河脸上浮现出诧异:“本殿何时说过要给你们粮食?字据在哪里?纸契在哪里?”
黑衣人猛地抬头:“你想毁约?我要把我们的事捅出去。”
楼河手腕猛地翻转,一支闪着寒光的袖箭从飞出,径直穿过肩膀,黑衣人没想到他会这样干脆利落地动手,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楼河剑尖抵住他喉咙,他的手臂还在发麻,剑尖微微颤抖:“楼津绝对知道是你们炸的了,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也来河东,所以你们就得去死了。”
那抹尖刀抵着喉咙,黑衣人唇边溢出鲜血:“咳我死你也别想脱身。”
不知道是不是这话激怒了楼河,他将刀缓缓地捅入他喉咙,狠狠地往下送,看着对方唇上的鲜血开口:“堤岸二年前修缮不当,水灾后冲垮,本殿下赈灾途中查明是东辰人所炸,这一切关我什么事?”
他大大地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说给别人听还是自己,语速飞快:“就算你还有同党知晓内情,那也是东辰人污蔑我,你觉得三县二十万人会相信一个仁善的皇子还是一个炸堤的东辰人?!自始至终,我是奉天子之命赈灾济粮,我干干净净。”
他掌心用力,刀尖从脖子后传出来,将人捅了个对穿,穿透骨骼的触感还残存在掌心,他扔下长刀,大声开口:“来人。”
一人急急前来:“殿下何事?”
楼河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人,狠狠地闭了闭眼睛:“我受到夜袭,杀死了一个刺客。”
那人一惊:“殿下,您没有受伤吧?”
楼河从胸膛里呼出一口气:“没事,你把他烧了。”
说罢,他就再也待不住,躲一般的离开房间。
院中风呼啸着,又下起了丝丝的雨,雨滴落在脸上泛起冷意,楼河蜷了蜷掌心。
事已至此,已经走不了回头路。
他需要一个替死鬼来承认两年前河堤修缮不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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