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叠在流光纱裙上的手指不自然微蜷,借着整理裙摆的动作,虞嫣向身侧靠过去几分。
“从前没见过你对拍卖有兴趣,”她揶揄着说,“年过三十,忽然转性了不成?”
牧霄夺依然是那副懒散做派,轻描淡写的说:“还是一口价的东西更让人舒适。”
他这话说得傲慢,行事更甚。
从始至终,他只给过身侧助理一个眼神,之后便理所当然做起了甩手掌柜。
估量市值,分析走势、斟酌出价……这些琐事便全落在林助理一人肩上。
两人沉默的时间里,林助理趁机插话,将一份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排在他面前:“先生,我查询了近三十年牙雕制品的拍卖行情,经过综合评估,月牙船的理想价格在37.2—39万区间之内,五年后的增值收益不会超过10万。”
“现在的价格已经在这个基础上翻了十倍不止,所以我认为,应当及时止……”
他忽然噎住,后半句话在对上男人沉冷的目光后没了声音。
“你自己看着办。”他扔下一句。
林助理忙应是,收起平板,昧着从业十几年的良心开出亏本高价。
他心里门清,月牙船要是搞不到手,恐怕明儿早上他就能领到n+1。
碎发落下几丝,垂在虞嫣星点湖蓝的眸前,她悄悄觑着男人的侧脸,心口蓦然升起异样的感觉。
她忽然想起了一些很久之前的事,最开始认识牧霄夺,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他就已经成为了同龄人之间的翘楚。
牧霄夺是牧家老太爷钦定的继承人,在他幼年时,便被祖父接到身边亲自培养。
牧家的管束很严,身为外人的她都觉得喘不过气。
也许是这样严苛的教育,使牧霄夺成为了一个永远不会出错的人,站在令人景仰的高处,庇佑着偏安富贵的牧家人。
他的欲求低,那双秋水目看任何事物都是淡淡的,但并非不争不抢,他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失手。
好比这件月牙船,虞嫣知道,无论经过多少轮拍卖,它最终的归宿只有牧霄夺。
“看样子,你是真心中意它咯。”
牧霄夺没说话,眉目裹着倦,似乎对你来我往的叫价很是厌烦。
虞嫣轻轻漾开一点笑容,又说:“不过,小峋好像也很喜欢它呢。你这个做舅舅的,真要横刀夺爱?”
“他还小,懂什么。”
虞嫣却说:“牧峋不小了,都是快结婚的大人了,你还把他当几年前的毛头小子看,说不定买它就是当做礼物哄自己夫人开心的。”
他微不可查的一滞,神情湮没在昏昧中,声音低凉的说:“就当借花献佛了。”
虞嫣眨眨眼,没听懂他留白的话——借谁的花?又献给哪尊佛?
不过牧霄夺素来寡言,想来也不会把这些告诉她。
在林助理开出470万后,会场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众人都在默默等待牧少爷开出的更高价,似乎已经成为了某种惯性。
但是,牧峋却迟迟没有举牌。
拍卖师扬声提醒:“470万第一次。”
牧霄夺侧目望去——
他那没个坐相的外甥正在无声的崩溃,精心打理的发型也被抓成鸟窝,肩膀牵连着半边身子微颤,似乎对自己的未婚妻说了什么。
接着,盛愿脸上露出懵懂又无辜的表情,歪着头,两瓣唇不甘示弱的“叭叭”犟了两句。
牧峋显然比他更加伶牙俐齿。
盛愿争辩不过他,没过两个回合,就气鼓鼓的撸掉助听器,背过身不听也不看他了,生起气的模样像极了紧紧合住盖子的小扇贝。
牧峋一愣,没成想真把人给惹毛了,会场人多眼杂,他拉不下面子说好话,只能时不时用胳膊肘怼他两下。
虞嫣抵唇轻笑,心想:牧峋还真是被他的未婚妻拿捏得死死的。
她偏过头,刚想和身旁人打趣两句,却忽然一怔。
——她看到他深黑的瞳正望着某个角落,视线仿佛化作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自上而下笼罩下来。
虞嫣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她素来心思细腻,能察觉到周围人细微的情绪变化,这种能力在面对牧霄夺时会变得尤为出色。
然而,她现在却无比希望自己能变得蠢笨一些。
她不敢妄图揣测牧霄夺内心的想法,无论那是什么,男人绝不会宣之于口,更不形于色。
虞嫣木然的收回视线,手指紧紧绞着,仿佛咽下了一杯涩口的苦艾酒。
就当是,她看错了吧。
台上,拍卖师优雅落槌,倾身祝贺73号买主成为了月牙船的新主人。
台下,各怀心事。
-
拍卖会中场休息,宾客各自散去。
牧峋脸色不悦,掀起眼皮睨了盛愿一眼,没好气的问:“干嘛去?”
盛愿冷着一张小脸,不说话也不看他。
牧峋心中蓦地腾起火气:“啧……你又在这给我装聋作哑。”
“盛愿,回来!”
他目光追随着盛愿,眼见他对自己看也不看听也不听,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无辜遭牵连的拍卖牌被折成两半,断在他脚边。
好好好,现在都敢对他甩脸子了。
那破月牙船他半个眼珠子都看不上,为了谁才去争、才会得罪舅舅的?
个没良心的东西爱去哪去哪爱干嘛干嘛,他才懒得管。
牧峋扔了根烟进嘴,牙齿衔着,又下意识翻找西装口袋。
低头的一瞬间,一朵幽蓝色的火苗在眼前跃起。
白净细腻的手指按压着打火机,安静地等待他,发丝掩映下,姑娘的脸庞如好玉。
他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没有拒绝。
“叫什么名字?”
“兰音。”
牧峋点头,将她留在了身边。
烟头燃起红光,烟雾过肺后缓缓吐出,逐渐驱散了他心中的燥意。
他身边从不缺人,漂亮的、乖巧的,全都眼巴巴往他跟前凑,又何必要为一个聋子的离开患得患失……
燃尽的烟灰簌簌落下,只是半根烟的工夫,他却无意识朝出口望了好几眼。
那两扇白色大门始终紧闭,偶尔欠开一条窄缝,进出形形色色的人。
牧峋没听见兰音轻声软语说了什么,烟色弥漫间,他控制不住的回想刚才盛愿生气的样子。
那小家伙似乎没发觉自己冷脸时毫无震慑力,天生温软的眉目和唇,连生起气都是可爱的,嗔他一眼都像在恃宠而骄。
他垂下眸子,在烟灰缸里揿灭烟头,兀自笑了声。
“……少爷?”兰音轻轻勾了勾他的袖口。
牧峋从善如流的把腕表套到她的手上,百达翡丽滑过细嫩的皮肤,松松垮垮的挂在姑娘的小臂。
他递给兰音一个眼神,便风度翩翩的转身离开。
不出他所料,小聋子果然没跑远,清瘦的身影在白柱后若隐若现。
牧峋慢悠悠找过去,心里正盘算着怎么哄人,视线却猝不及防的撞上了盛愿面前西装革履的男人。
他的脚步忽然顿住——
那男的……好像是舅舅身边的助理,拍卖会上一直跟他较劲的也是这人,怪不得瞅着就让人来气。
牧峋不往前走了,懒散的往罗马柱一靠,他视力好,隔着约莫二十来步的距离,看见林助理那张嘴反复开开合合,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堆话。
他嘴里要抽不抽的衔着根烟,跟个港片里的马仔一样盯着他们。
直到他看见林助理拿出了一个印着茨戈薇庄园logo的黑色保险箱,眼光一沉,终于是站不住了,三步并作两步的跨过去。
林助理动作一滞,目光越过盛愿,看去不远处的牧峋,恭恭敬敬的开口:“牧峋少爷。”
牧峋手臂一展,将盛愿用力勾进进怀里。
“舅舅找我的未婚妻有事?”他无视了怀中人的不满,潇洒问道。
“……其实是找两位少爷,只是先生在与友人叙旧,不方便过来,就委托我来为二位送上薄礼。”
说完,林助理打开保险栓,掀起盖子——
月牙船静静躺在软锦上,精巧细致的雕纹上流淌着宛如月光的波纹。
盛愿的双眸瞬间涤荡起月白色的冷光,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匣中物,甚至忘记了挣脱牧峋的手臂。
那白惨惨的冲击让牧峋太阳穴猛地一跳,他心中敲鼓,拿不准舅舅的意思:“这是……”
林助理礼数周到的说:“先生此前因工作,缺席了两位少爷的订婚宴。这是送给二人迟到的礼物,准备匆忙,不甚周全。还希望盛少爷不要在意,收下先生的一份心意。”
盛愿怔愣片刻,脚步不自觉往后挪,忐忑不安的说:“舅舅是我们的长辈……而且,这太贵重……”
“既然是舅舅的一片好意,那我们就收下了。”牧峋开口打断他,像拎猫崽一样捏了捏他的脖颈,“还请你代我们谢过舅舅,盛……我的未婚妻他很喜欢这份礼物。”
林助理应下:“我会派人将礼物送到二位家中,就不在此多打扰了。”
“辛苦了。”
临走前,牧峋又多问了他一句:“舅舅这次打算在国内待多久?我好带着盛愿去登门拜访。”
林助理答:“英国大区负责人的接洽很顺利,已经不需要先生再多费心。之后,先生的工作重心会放在国内。”
“……我知道了。”
-
又是“咔”的一声轻响,火光一明一暗,白烟随之浮起。
牧峋犯了烟瘾,一根接一根的抽,吞云吐雾间,他侧目瞥了眼——
盛愿似乎很嫌弃他身上的烟味,只是不敢开口,于是慢吞吞倒腾着小步子,一点一点往远处挪。
“用给你打个的不?”牧峋叼着烟,含糊不清的说。
“嗯?”盛愿眼神疑惑。
牧峋走过去两步,歪斜身子半倚窗,在烟雾迷蒙后注视他,目光晦暗不清。
冷飕飕的视线令人莫名有些发毛,盛愿小步往后退,惴惴不安的问:“……你是不是……又要找我的茬?”
牧峋一顿,没想到自己在他心里竟是这种形象,可他问出的话确实像在没事找事——
“如果送你月牙船的人不是舅舅……是我,你也会这么高兴么?”
盛愿怔怔的抬手摸嘴角:“……我有吗?”
牧峋沉默不语。
他刚刚站在一旁,把盛愿收到月牙船时眼中小心翼翼的欢喜尽揽眼底,很漂亮,他看出了神,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所以他控制不住的想,如果送礼物的人是他,盛愿是不是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明明先看中月牙船的人是他,明明第一个想送给盛愿的人也是他,明明……
舅舅做事向来虑无不周,今夜却一掷千金,也是和他怀有同样的心意,只为博人一笑吗?
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开始在他的心口漫延……牧峋觉得,今晚他变得有点不像自己了。
盛愿轻轻抿着唇,目光没有着落的往窗外望。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在舞池疯了一晚的人开始转移场地,搬着几口巨大的烟花箱子往花园里去。
玻璃窗上斑驳的雨珠,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扭曲。
忽然,窗口闪过一道猩红的光,那片黑色的人影压了下来。
视线骤然陷入黑暗,盛愿心中一惊,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被人推搡着,磕磕绊绊往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冰凉的墙壁。
心跳擂鼓般砸在胸腔里,男人宽阔的肩膀隔绝了他眼中所有光亮,让他看不清牧峋此时的表情。
他惊魂未定的翕动嘴唇,还没发出半点声音,牧峋就不由分说的欺身压下来。
浓郁的烟草味道扑面而来,闯进鼻腔。
盛愿脑中一道白光闪过,猝然间偏开头。
“别——!!”
发丝扫过脸颊,柔软的唇面狠狠蹭过耳垂,含着烟气的呼吸停在他的侧颈——
他听见牧峋的声音:“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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