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马车
相较于马车中粘稠的空气,摇摆不定的的颠簸显然已经不算什么。
或许是因为马车太小,或许是他们靠的太近,而徐不疾的脸胀的彤红,云暮觉得车厢中的空气变得粘稠而炙热,仿佛呼吸都缓慢的困难。
因着这一阵在外奔波走货,徐不疾比前阵子瘦了许多,轮廓上便显得硬朗,也晒黑了许多,但云暮依旧可以看见他的脸颊、耳朵都变得通红。
不知怎的,云暮看着他便想起来十几岁时,村里那个总红着脸塞一把野果子到她手中的那个五六岁的小胖子。
其实小的时候,云暮总是不断接受善意的。
无论是在权贵还是平民之中,美貌从来都是稀缺资源,更何况云暮生就一副好脾气,跟谁都是个笑模样。
大风从窗户灌进屋子,将古朴桌案上陈列的笔架吹翻,笔架又倒在了细长鹅颈花瓶之上,“咔嚓”一声,花瓶碎裂之声,惊醒了屋内的两人。
同时受惊的,还有屋外一直胆战心惊的落月宫宫女太监们。他们紧盯着房门,时刻注意着屋内的动静。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们的心一刻也不敢放松。若是崔琰和云蓝在他们落月宫发生了些什么,以后东窗事发了,那他们怕是脱不了干系。
在众人忧虑目光中,管事太监硬着头皮上前敲门,小心翼翼道:“世子殿下,可有什么事情需要小的们?”
三声之后,屋内依旧是静寂无声。
如此,屋外的众人越发忧心忡忡,脑海中已经开始想象屋内来两人纠缠在一起的场景,一时间面面相觑。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推开门呀!
推开门,你不想要脑袋了!
不推开门,若是里面发生了什么,王妃娘娘和皇上怪罪下来,你以为你还能有活路?
不妨趁着现在里面没动静,赶紧进去,要是真有情况,说不定还能挡一挡呢!
众人统一了意见,管事太监再次硬着头皮,颤这手再次敲了敲下门,闭着眼睛咬着牙道:“世子殿下,小的们为世子殿下准备了干净的帕子,现在就为殿下送进去。”
说着,他正准备推开门,便被里面一声凛冽的声音呵道:“放肆!”
他的声音,比廊檐上的风还冷,众人心里被冻得一抖。
同时被他吓到的,还有屋内的云蓝。
云蓝见自己的裙摆被风吹起,吓得赶紧将裙摆整理好,然而裙子太短了,站起来倒还勉强能盖住双脚,但是她如今倾倒在地,裙摆便自然而然地缩上去了。
不管她怎么向下扯裙摆,脚踝处的那朵蝴蝶结依旧绽放着翅膀。她的脚踝极细,不堪盈握,又白如珍珠,那只蝴蝶如同停留在花苞之上,极为漂亮。
云蓝不敢向上看崔琰的眼神,她焦急地想要把腿上的蝴蝶遮住,然而越慌越乱,她心一横猛地用力,却不慎连腰间系的腰带都扯松了。
胸口的碧色衣衫少了腰带的束缚,微微张开,露出了些许莹白的肌肤。
云蓝瞬间僵住了。
她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只是垂下头,欲哭无泪地收拢自己胸前的衣服。
然而她并不知道,如此便越发显得欲迎还拒。
忽地,门外传来三道敲门声。
云蓝心里的弦瞬间紧了,如今她正倒在地上,一副衣服衣衫不整的样子,若是让人看到了,那他和崔琰就算是没有什么,也会变得有什么了!
然而她却不敢乱动,生怕一个动作,就让身上的衣物彻底散架了。
别无他法,她抬头求救似的看向崔琰,却发现崔琰也正看着她。
或者说,自云蓝摔倒之后,崔琰一直看着她,看着大风吹起她的裙摆,露出了缠在腿上用来勾引他的丝带,还有脚踝处的蝴蝶。
看着她可笑地摆弄自己的裙摆,再“意外”扯开自己的腰带,明明是一副欲迎还拒的姿态,却依旧装出惊慌失措的模样,还用一双湿润的鹿眼求救似的看着他。
崔琰心里冷哼,即使听见了门外的敲门声,他也不为所动。
他倒是要看看,云蓝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在他面前自荐枕席的人不少,却从未有人如云蓝这般大胆,竟敢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然而,这种想法不过一瞬,便再度被门外的声音打消掉了。
“世子殿下,小的们为世子殿下准备了干净的帕子,现在就为殿下送进去。”
没有他的吩咐,门外的人竟然敢擅自闯入?崔琰沉下脸,他瞧了瞧地上云蓝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别看眼朝着门外冷声呵道:“放肆!”
聪明如他,瞬间就明白了门外太监和宫女们的想法,他回头再次冷眼看了看仍旧在地上倾倒的云蓝,转过身打开门,微微拉开一道狭小的、只容一人出去的缝隙。
一打开门,迎面就对上了紧贴着房门的管事太监。
屋内光线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楚,管事太监透过狭小的缝隙朝里面张望,却什么也看不到。
他放心地收回了目光,然而下一刻,他便对上了崔琰淬了冰的眼神,随即脸色一僵。
崔琰跨身出门,将紧挨着门的管事太监逼退,踏出房门后,回身随手关上了房门。
阻断了一切向内窥视的目光。
那管事太监一见崔琰的神色,就知道这遭是惹恼了崔琰,他吓得跪在青石板廊上,颤声道:“世子殿下恕罪,小的们只是担心——”
“闭嘴!”崔琰冷冷地打断他的话,呵斥道:“我刚说的话,你们没听见吗?”
“……”
崔琰瞧着廊上黑压压跪了一片,又回身瞥了瞥身后屋子,只觉今日的一切都很荒唐。
抬眼看着浓厚的黑云,下一瞬他毫不犹豫地走向大雨之中。
众人一惊,连声惊呼:“世子殿下!”
然而崔琰却充耳不闻,快步消失在瓢泼大雨之中,任狂风吹起他的衣衫。
众人愣了愣,下意识看向身后紧闭着的房门。
然而,被崔琰训斥过后,他们这一次却再不敢敲门了。
而屋内的云蓝,自崔琰出门后,便迅速整理好衣物,她本想等崔琰回来后,她再好好地解释一番。
然而待她忍着疼起身,却只透过窗户,看到崔琰在雨中消失的背影。
云蓝心里一坠,眼圈瞬间就红了。
世子表哥,怕是误会她了……
她咬咬嘴唇,瞧着手上的刚刚捡回来的宣纸,这道帖子虽不是她写的最好的,但却是最特殊的,她在写字时,恍惚间仿佛是渐入了无我的境界。
虽然刚刚她是为了拖住崔琰,才找出请教书法这样蹩脚的理由,但却也是有几分心思想想让崔琰看看她引以为傲的书法。
可如今,字帖仍在,崔琰却宁愿冒着大雨回去,也不愿意跟她待在一个屋檐之下。
云蓝微微闭眼,两颊划过两道清泪。
……
早在半路,崔琰身体的旧疾就又开始发作了。
然而纵使浑身痛若焚身,但一想刚刚云蓝倒在他的面前,用惊慌失措的眼神望着他,他心里像是蚂蚁爬过一般。
他宁愿受着大雨,也不愿再和云蓝待在一起。
待他浑身湿淋淋地回到东宫,杜衡惊了。
“殿下!”他立刻撑着伞冲上前,为崔琰挡住风雨,焦急道:“殿下,你怎么能淋雨呢!太医不是说过,您不能——”
“药。”崔琰直直地打断他的话。
杜衡知道,崔琰最忌讳有人说这个,他立刻知趣地闭嘴,赶紧为他取出怀里的药瓶。
崔琰:“刚刚让你办的事情,礼部尚书怎么说?”
杜衡愣了愣,没想到崔琰第一个问的,竟还是那个不受宠公主的婚事。
他掩去心里的疑问,他将礼部尚书告诉他的话原封不动地回道:“礼部尚书说:‘为九公主择驸马不是难事,难的是过皇上那一关。’”
说完,他自己倒先评价起来:“我看礼部尚书是想多了,宫里这么多公主,就没一个是皇上指婚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九公主而已,难不成皇上还会阻挠她的婚事不成?”
说完,他偏头去看崔琰,想得到他的认同,却不料崔琰正紧皱着眉头,一副沉思的模样。
杜衡一愣,情不自禁道:“难不成,皇上真的会阻拦?”
崔琰没理他,沉声道:“你去给他说,不管如何,定要在一月内将九公主的婚事定了。”
绝不能,让九公主去和亲!
绝对,要把云蓝送出去!
杜衡愣了愣,完全搞不清楚崔琰在干什么,只得低声道:“属下领命!”
一场大雨,将金碧辉煌的皇宫笼罩在满天烟雨朦胧之中,各个宫的石阶,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洗的发亮。
未央宫前,云心绵望着殿外淅淅沥沥的大雨,眼中愁色渐起。
“皇上,有几日没来过了?”
一旁伺候的侍女莲心闻言,心里咯噔一响,小心翼翼地回道:“皇上上次来,是上月初三。”
“那就有一个多月了。”云心绵收回眼神,落到殿内的铜镜上她。铜镜中的她,保养得当,纵使年近四十,却风韵犹存。
一阵寒风吹过,将她整理得精美的发髻吹落了几丝碎发,莲心赶紧上前为她整理头发。
她留意云心绵的神色,劝慰道:“娘娘也知道,近来为了漠北的事情,前殿正忙呢,皇上定是抽不开身。”
忙?云心绵嘴角勾起嘲讽一笑,“今晨李贵人请安时,告诉我她已有了身孕,我看他也只是对我忙而已。”
莲心忧心:“……”
云心绵将眼神落到案上的汤盅上,神色淡淡。她揭开汤盅,一股荷叶清香扑面而来。
随即,她脸色一变。
“啪”地一声,她将手中的盖子扔得老远,眼中的不甘和怨毒全都显露了出来,死死地盯着已经放凉了的粥。
“那个不长眼的东西,把云蓝那个小贱人送的粥端进来了!”
莲心被吓了一跳,看着桌案上的汤盅,慌乱道:“娘娘息怒。”
“刚刚娘娘说想吃喝粥,这汤盅和云小姐送来的汤盅一样,怕是殿外的宫女们拿混了。”
自云心绵说胃口不好以来,云蓝几乎每日都会来给她送药膳,云心绵推了几次之后,云蓝便让人每次都送来未央宫。
然而,她不知道,她送的这些粥,全都会被倒掉。
云心绵眼神沉沉,看着眼前浓稠的粥,忽的想到了什么。
她捏紧拳头,不甘道:“明天叫她过来吧。”
“还是和以前一样,让人将消息不动声色的透露给皇上。”-
新马实在是太快了,跟着崔琰到了永安街街口时,天才刚擦黑。
松烟大腿根磨的生疼,小腿肚直抽筋,甚至觉得进了雁州地界,这一场大雨来的十分爽快。
雁州的平日里也算不上十分平和。
本就是异邦人多、行商流动的地界,北地民风彪悍不说,还有着不少流放改良籍的。
有时是为着争个摊位,有时候为着抢牲口饮水的的食槽,有时候是因着拜了不同的神佛,信着不一样的风水,总是街上时长见着人撸袖子。
因而官兵总算是要比旁的地方多些的,一个时辰一队的巡查,因着这场雨
“你去寻那黄守备将人提出来,我等下去审。”崔琰抬手将手令扔到松烟怀中,只留下一句,便头也不回的往饮马巷去。
松烟也想不起国公爷夜里抹黑去饮马巷口那棵破树前面站了多少次。
他只希望国公爷能赶紧把随姑娘哄回来,不然他安排人在京中置办的那大笔嫁妆岂不是打了水漂?
不过看这架势倒也不容易。
松烟撇撇嘴,轻夹马腹,直疼得呲牙咧嘴,只得一抻缰绳,调转马头往官衙去。
却忽然听到国公爷高喊一声,“让开!”
声音中是他从未听过的凄厉。
第 52 章 谎言
街上纷乱骤生。
精铁的利器带着呼啸声,咚咚咚砸在车璧上,得马车都在摇摆,老马悲鸣一声轰然向倒地,整个马车都被坠落的马尸拽着向一侧倒去。
云暮惊了一瞬,近乎本能的站了起来,想要从这辆摇摇欲坠的马车中冲出去。然而隔着徐不疾挡在身前的手臂,她看到三个面上围着布巾的彪形大汉,身手极为利落的向他们冲了过来。
扎了红布绳,疙疙瘩瘩着打绺的黑发,鹿皮窄袖的袍子,右边眉毛剃掉半截纹着,只在眉尾的位置纹一个小小的圆点。
一瞧便知是北狄人。
他们似乎目标十分明确,云暮来不及思考,就被徐不疾挡在身后,堵在马车中,整个人站不住脚,随着马车的倾斜向右侧倒去。
街上因着下雨的为数不多的行人发出的惊呼声中,她听到远方忽地传来一声厉喝,嘶哑的声音似曾相识。
是他。
崔琰。
车身停止了倾斜,紧接着,箭矢铺天盖地朝着那蒙面的北狄人砸了过去。车厢内,云暮看到徐不疾的手臂狠狠磕在车璧上,血色从衣袖迅速晕染。
长乐宫内,静可闻针。
夕阳透过高墙杨柳,在青石板上留下斑驳残影。室内昏黄不定,首座之上,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女人,正微微打量下方三丈之外的男人。
似乎没察觉到她的目光,男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他脸藏在阴影处,只看得见棱骨分明的颌骨。
她不动声色地眯起眼,微微抬手示意。
侍女们屏息凝神,轻手轻脚地点起一盏盏的长明灯,灯油之中加了香料,淡淡的檀香袅袅升烟,不过片刻,便满室盈香。
日暮西斜,虫鸣渐起,一个个侍女们端着雅致而诱人的菜肴鱼贯而入,脚步轻柔,训练有素,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可是一出长乐宫的殿门,侍女们便兴奋地聚在一团,叽叽喳喳地谈个不停。
“三年不见,世子殿下了变化太大了,刚刚儿我差点没认出来。”
“谁说不是呢,以前世子殿下是何等的风光霁月,比那画上的谪仙还俊俏,去了漠北四年,竟好似换了个人一般,更……”
侍女们年纪不大,又没读过什么书,宫里面的男人更是没有,“风光霁月”、“谪仙”这些词都是从太学的夫子们嘴里传出来的,如今她们一时间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
“更像个男人。”一个年纪较长的侍女摸着下巴接道。
此话一出,侍女们瞬间笑成一团。
这话虽糙,却也算一语中的。
漠北天寒、风沙极大,加之战场残酷血腥,四年前离宫之时的崔琰还是个云润如玉的谦谦公子,如今归来的崔琰,浑身一股战场的肃杀之气。
让人,不寒而栗。
暮鼓响彻云霄,崔琰缓缓放下茶杯,起身朝着殿上之人拱手行礼,沉声道:“天色已晚,儿臣就不打扰母后用膳了。”
他身形颀长而挺拔,一身修身的鸦青色金丝滚边云纹袍裁剪得当,十分贴身。残阳从大门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拖得又长又远。
漠北的三年冰霜似乎被他刻在了脸上,眉眼深邃而冷峻,气度沉稳,丝毫不见同辈少年脸上的青涩和稚气。
明明不过弱冠之龄,却俨然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模样了。
话音一出,王妃身边的侍女意外地抬眼看了座下的崔琰一眼,而后飞快地低下头。
母子两人三年未见,而自崔琰踏进长乐宫的大门,才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无论如何,这对母子都显得生分过了头。
面对他不合时宜的离开,上首之位的云心绵却神色未变,她不甚在意地扶了扶头上沉重的金钗,只淡淡问:“不留下来用膳吗?”
崔琰站得笔直,说出的话和他的神色一般冷:“多谢母后,只是儿臣刚回,东宫还有许多事情未处理,怕是不能陪母后用膳了。”
似是早就知道如此,云心绵并不意外他会这么说,在侍女的搀扶下她缓缓走到崔琰身前。
脚步微顿,正想伸手正一正他的衣冠,却发现崔琰早已高出她太多。
见她有所动作,崔琰趁她还未伸手之际,便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双眼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虽半句话未言,却道尽了拒绝。
云心绵一愣,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
“罢了,你回去吧。”云心绵略带怒气。
崔琰恍若未察,微微侧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这道礼极为标准,任教授礼仪的夫子也挑不出半分错。
“多谢母后。”
而后,转瞬就消失在长乐宫的大殿内,似乎一步也不愿停留。
云心绵紧紧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内,她才长吐了憋在心头一口气,脸色铁青:“竖子无礼!”
几年不见,越发不像话了!
眼角扫过他刚用的杯子,云心绵一时间愈发愤怒,振臂一挥,便将那莲花纹杯横扫在地,“咔嚓”一声,所有侍女应声跪成一片,满室噤声。
云心绵出了这口气,心里方才好受了些,她深吸一口气,压住内心的怒气,沉声道:“今天的事情,不准任何人传出去!”
众侍女肩头一缩,“是。”
……
听闻身后茶杯摔地之声,崔琰脚步不停,不过眸子越发深沉,眉眼越发冷淡,冰封了一般。
出了未央宫,东宫的小太监就和侍卫杜衡远远迎了上来,见崔琰神色不对,小太监吓得顿住了。
崔琰压下心中的烦躁,不耐烦看他一眼,“说。”
“刚刚丞相府的程小姐亲自来送了东西。”小太监犹犹豫豫地将右手提着的盒子呈上前,“她说——”
“扔了。”
崔琰皱起眉,看也未看便打断道。
每次从未央宫出来,崔琰都会好长一段时间处于阴晴不定的状态。杜衡心道:这丞相家的小姐和小太监今天是撞到枪口上了。
看着吓得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小太监,他瞥了瞥崔琰阴郁的背影,小声提点道:“以后可别乱收人的东西,世子殿下从不收礼。”
小太监感激地抬头看向杜衡,“多谢。”
杜衡拍拍他肩膀,两人刚赶上前方的崔琰,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怯生生的声音。
“世子…表哥?”
这道声音极轻、极淡,晚风一吹,消逝即散。
云蓝躲在未央宫外面的角落里,一直等着崔琰出来。
然而待看到崔琰步履轩昂地背影,她却不敢上前了——这不是他印象中的崔琰。
崔琰闻声,有些不耐地朝后看去。
方才云蓝后两个字说得太轻,他根本没注意到,以为是未央宫的宫女出来叫住他,想起刚刚未央宫内的场景,他不由一道冰刀似的眼神往后扫去。
没想到这一回头,他竟怔了。
红墙之下,一位少女手执八角灯笼,身形似燕,亭亭玉立,晚风拂过,略带香气。
艳而不妖,清而不寡,宛若一枝静静开放的夜来香。
崔琰在漠北三年,所见皆是一群不修边幅、五大三粗的军人爷们,就算难得见了女人,也大多都是辛勤劳作之人,浑身都是被岁月和苦难摧残的痕迹。
少女秉烛夜游,迎风而立,让他一瞬间有些恍惚。
然而下一刻,他看到了少女那紫灰色的眸子,迅速认出了少女的身份——寄居在宫的云家表妹,云蓝。
微风吹起两人的衣袂,摇晃的灯笼散发的昏黄,照亮了少女晶莹云润的脸颊和微微呆滞的眼神。
看来是被吓到了。
崔琰收回眼中的戾气,淡淡应道:“云妹妹。”
礼仪有余、云情不足的冷淡称呼,让云蓝瞬间肯定了崔琰的身份。
在宫里,王妃和皇上一般都唤她“蓝儿”,宫女太监尊称她一声“云小姐”,其他的皇子公主,即使不相熟,都会看在王妃的面子上,亲昵地换她“蓝儿妹妹”或“蓝儿姐姐”。
唯有崔琰,一直叫她“云妹妹。”
云蓝压过心里冒出的不适宜的酸涩,顿了一顿,方才一步一步上前。
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下,天空铺满了绯红的火烧云,恰似云蓝怀中的香囊。离崔琰越近,云蓝感觉怀中的香囊越重,压得她心里惴惴不安。
两人不过一步之遥,由于崔琰身形高大,像一堵山似的完全占据了云蓝的视野,她必须得仰起头才能和他对视,这种压迫十足的站位,使得云蓝越发局促。
崔琰明显感到眼前的少女呼吸急促,暗香浮动,他不着痕迹后退半步。
“云妹妹来未央宫,是有什么事儿吗?”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云蓝此行的幌子。
她猛地抬头,慌乱地接过沅芷手中的汤盅,有些心虚道:“姑母近来有些食欲不振,我从太医院问了些食疗的方子,正打算给姑母送过去。”
虽然这些事情云蓝之前也在做,但今天的目的显然不是这个。在崔琰面前说谎,云蓝根本不敢看崔琰的眼睛。
“哦,”崔琰冷淡应道:“云妹妹倒是有心了。”
“没有没有。”云蓝心慌地摇头,没注意到他毫无感情的语调。
她抬头偷偷看他一眼,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话,“世子表哥为国征战,在漠北苦寒之地三年而不能归家,我只能做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崔琰不言,将眼神停到云蓝手中的汤盅上,目光深沉:“可惜了,母后刚刚已经用过膳了。”
他瞥了瞥云蓝不堪盈握的腰肢,意有所指:“云妹妹还是拿回去自己吃吧。”
“嗯?已经用膳了?”云蓝没留意他的神色,意外地看向未央宫紧闭的大门,迷惑道:“可以前我都是这个时辰来的。”
“今天用膳早些,云妹妹回去吧。”崔琰微微眯眼,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将云蓝的视线挡的严严实实。
“哦,好吧。”云蓝愣愣地点点头。
然而半晌,她却一步未动。
少女的暗香随风沁入呼吸,崔琰低头看着埋着头的云蓝,压住心里的急躁,皱眉:“云妹妹还有事?”
云蓝捏紧手中的灯笼,小脸儿紧张地绯红,却始终不敢怀中的香囊取出。一旁的沅芷见状,不禁暗自着急,大气儿也不敢出。
云蓝咬着唇,含含糊糊道:“世子表哥,我……你……”
明明在心里已经排练了成百上千次,然而到了崔琰身前,云蓝却怎么也无法坦然地说话。
蝉鸣远远响起,使得云蓝内心越发焦躁,然而她越急越说不出话,最后急得鼻尖出了一层薄汗。
香气愈发浓郁,崔琰皱眉后退一步,声音越发冷淡:“云妹妹有事,不妨直说。”
“你我乃表兄妹,有事情我必不会坐视不理。”
崔琰越是恪守礼法,云蓝就越不敢将怀里的香囊取出,生怕自己那藏在心底的小心思玷污了“纯洁”的亲情。
未央大道的长廊上,远远出现一群宫人,所到之处,一盏盏宫灯逐一燃起。
云蓝心里一紧,再不说就被人看到了!
屋子静了下来。
良久,屋内响起柔软女声,“民女先告退了。”
云暮摇头,她不愿再听这一地鸡毛的夫妻私事,面色没半分波动,甚至隐隐浮出几分不耐,“松烟小哥先忙,我在外面等一等便是。”
说罢,她抬腿便是要往屋子外面去。
“云暮,不是我,你信我吗?”
崔琰手一撑,浑然不顾伤口,脚步虚浮踉跄,便下床去追她。
“信什么?”
云暮回过身来,一张秀气脸庞上带了疑惑,“崔大人身边有什么红粉佳人,与我一介民女何时有过干系?”
崔琰愣在了原地,步子再无力迈开,只看着她窈窕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第 53 章 馄饨
云暮离开之后,场面是有些尴尬的。
她方才的那些话,即便是傻子也能听出不对劲来,更何况是这阖屋上下个个都是人精?
“你有事便禀。”
崔琰摆摆手挥退想要来扶他的松烟,只冲黄守备道。
“你先回家等着!”
黄守备叶氏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狠狠瞪了自己夫人一眼,见自家夫人眼神凌厉,紧接着又补了一句,“我等下和你好好说嗷。”
崔玄铭三个字一出,崔琰眼里忽地暗了一瞬。
冰封多年的记忆,如脱缰的野马,在脑海中不断回荡。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五年前的那一幕,那时正值腊月寒冬,北风吹得人脸上生疼,但却比不上崔玄铭怒气冲冲地挥向他的那一拳。
他的领子被崔玄铭抓起,对方红着眼质问他、诘问他。那时崔玄铭十三岁,而他也才十五岁,虽然那时两人都还小,但崔玄铭倾尽全力的一拳,还是直接让他嘴角出血。
也是那次,崔玄铭一时不察跌入冰湖之中,再醒来时,已是一副痴傻模样。
崔琰敛眉,心里不禁嗤笑。
为了个非亲非故的女子,值得么?
正打算往回走,却被一道突兀尖锐却熟悉的声音叫住。
“世子殿下,请留步。”
似是早有预料,崔琰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转身一看,果然是周帝身边的大太监——冯令。
崔琰挑眉,话里有话道:“原来是冯公公,怎么,有事?”
此时的崔琰,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文文弱弱的只会舞文弄墨的书生,经历过三年漠北的冷萃,已然练就出一幅不怒自威的模样。
冯公公跟随周帝多年,见着犹如脱胎换骨的崔琰,心里不禁咯噔一响。
一想到自己的任务,他忙压下心头的诧异,低头回道:“王爷请世子殿下前去商议要事,请世子殿下移步。”
他是皇帝身前最得力的大太监,也称得上是万人之上的人上人了,即使面对一般的王公贵族和皇子公主,他也是不必放低姿态的。
然而此时面对崔琰,他却不自己觉低下了头。
一路无言,然而崔琰的眼神却让他感觉芒刺在背,短短一截路,冯令竟走出了一身的冷汗。将人带到后,他忙不迭地退下了。
周帝的书房隐在一片竹林之间,初夏的竹林在晨风中歪歪斜斜,发出一阵飒飒的声响。阳光透过间隙撒下来,照出斑驳的青石板。
竹林深处,别有洞天。
一座朱红色阁楼拔地而起,八角阁楼每一层都挂着一个鎏金的灯笼,雕梁画栋,龙飞凤舞。虽不比前殿奢华气派,却别有一番风味。
崔琰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踏进阁楼,刚进门,一道黑影便向他迎面砸来,直直地砸向他所在的地方。
从军三年,躲避敌器的本能几乎已经烙进了崔琰的骨髓,然而这一次,他却站着僵直,任竹制笔筒砸向自己的肩膀。
他静静地看向前方,注视着暴戾的周帝,一双眉眼深不见底,毫无感情,仿佛看向的并非自己的父亲。
崔琰眼里暗了几分,但面上却丝毫不显,捡起笔筒后轻轻地放在桌案上,道:“父皇息怒,不知是何人惹得父皇如此生气?”
自崔琰进入竹林后,周帝一直在观察崔琰。他本想用竹筒试一试他的脾性,出乎意料,崔琰居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和怨恨。
但仔细一想,似乎又是在情理之中。
崔琰,还是当年那个掌控在自己手中的鸟,纵使这三年增了几分羽翼,依旧没想着飞出自己的手心。
周帝心里怒气稍缓,嘴上却言辞狠厉:“你还问是谁?你把那封信带回来,你让
“而且,云蓝是你的表妹,你怎么忍心将她送往漠北?让她嫁给杀父仇人?!”
崔琰心里冷笑,真是可笑啊,明明连自己有多少子女都不知道,现在居然担心一个外人的女儿?!
一国之君,居然为了个女人而放弃如此好的大国互利条件,崔琰眼里的冷意更深。
良久,他沉声道:“父皇,今早在殿前,户部尚书和程丞相说得有理,我朝与漠北交战多年,不管是国库还是兵源,已是危在旦夕。”
“儿臣自然也不想让云妹妹去和亲,然而赫连珏他点名只要云蓝,我也只是将他的信带回,请父皇来决断。”
崔琰说得这些,周帝作为一国之主,如何不知?他站在窗前,看着上方不知何时涌动的黑云,神色晦暗不明。
大雨将至,空气中充盈着沉重的水汽,连气氛都粘稠了。
半晌,周帝幽幽道:“不能是其他公主?”
崔琰静静地看着周帝的背影,道:“赫连珏信里面只说了要云妹妹。”
周帝倏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现在赶紧休书一封,告诉他我愿意与他和亲,只是,”他顿了顿,“他想要哪一个公主都行,但绝不能是云蓝。”
“他是我大周战神的遗孤,我怎么将她嫁给他的杀父仇人!”
崔琰看着他的神色 ,无声捏紧了袖中的拳头,淡淡道:“谨遵父皇之命。”
待崔琰出了阁楼,周帝站在二楼注视着他的背影,冷声对着身后道:“等信写完,劫下来检查一下。”
“是!”
……
杜衡进不了竹林,大雨将至,他只好拿着伞等在竹林旁边的亭台上,远远见着崔琰的身影,赶紧上前迎去。
见崔琰神色不对劲,他心里咯噔一响,连脚步也放缓了些,却不想被崔琰一个眼刀扫过来。
他只好小跑着,还未站定,便听崔琰吩咐道:“你去找礼部尚书,告诉他:九公主已到了适婚之龄,请他尽快给她安排合适的驸马。”
杜衡:“?”
殿下怎么还关心这种事情?
他眼里的好奇和惊讶太过明显,崔琰皱着眉不耐烦道:“赶紧滚,记住:这件事别让任何人知道!”
“哦。”
杜衡赶紧一溜烟跑了,走出二里地后才发现,给崔琰准备的伞,依旧是攥在他的手里。
喔豁!
等他再返回,崔琰早已没了影子。
而此时的崔琰,正锁着眉一步一步地向落月宫走去。
自今天礼部尚书提到崔玄铭后,他就有些心神不宁,脑海里总是浮现那日他二人相互争执的场景。那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的一天,连他都遗忘了两人争执的原因。
只记得,是因为云蓝。
那日,崔玄铭失足落水后,他站在湖边眼睁睁地看着他失去力气一点点沉下去,冰冷的湖水还泛着寒气,被崔玄铭打碎的冰面泛着刺眼的白光,逐渐盖住崔玄铭的头。
他想过去救,但是他不敢靠近桥边,即使桥到湖面这样的高度,都让恐高的他心惊胆战。
而崔玄铭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死死地盯着桥上的他,眼里的恨意犹如刀片,一刀刀砍向他,直到被湖水淹没。
那些早已尘封的往事,如一张陈旧的画布一般缓缓展开,那些本藏在其中龃龉和龌龊,一一浮现,不停地往崔琰脑子里钻。
天边传来一声雷鸣,本来阳光明媚的天空已是彤云密布,而天色也越来越暗,一如崔琰的心情。
不过片刻,他便找到了曾经荣极一时的落月宫。
容纳而如今落月宫却十分陈旧,崔琰站在落月宫的大门前,注视着门上的“落月”二字,眼含几分嘲讽,几分嘲弄,细看之下,也有几分悲戚。
“落月”二字曾是当年周帝亲手所写,他曾多次在众人面前称赞瑶妃是天上之月神,因此她住的宫殿特意取了“落月”二字。
令人不快的记忆再次袭来,崔琰站在落月宫门前,难得地迟疑了。
他来干什么呢?崔琰觉得自己不可理喻,崔玄铭已经变成了一个傻子了,他怎么会脑子一热就跑到了落月宫。
他自嘲一笑,转身正准备离开,却听到身后的宫墙内,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这笑声极为悦耳,既不尖锐也不刺耳,充满了少女天真活泼的生气,如高山的山泉,泠泠作响。
崔琰脚步一顿,诧异了。
还有如此大胆的宫女?
他摇摇头,心道自己太过敏感。提步正准备向前走,那道笑声却适时地再次响起。
这次的笑声离他更近了些,由此他听得越发清楚。风铃般的笑声之后,便是浅浅低吟,崔琰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只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像清风拂过。
他脚步再次被打断,然而转念之后,他便清除杂念继续朝前走,将落月宫抛之脑后。
然而,似乎天公也想要留住他,崔琰刚走了两步,一声巨响在头顶炸开,如鸽子蛋般大的雨点便哗啦啦地打下来。
虽是夏季,但雷阵雨的雨点依旧冰的刺骨。崔琰本不想停留,但被雨点淋了一阵后,昨夜被坚果引出的老毛病又忽地爆发了,腹部一阵翻江倒海。
崔琰被迫停下脚步,忍着腹部钻心的疼,一手撑着墙,一手在身上找药。
然而,他忘了药在杜衡身上了。
疼痛感向野火燎原,烧得他意识迷糊。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听到刚刚那个熟悉的声音,只听她惊讶道:“咦?这里怎么还有人?”
崔琰虚着眼,女子靠在门边,大雨如线如注,遮挡了她的面容,崔琰只隐约看见了她似乎还住着拐杖。
半个时辰前,云蓝和崔欣悦来到落月宫,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一阵哄,总算把前两天和她闹脾气的崔玄铭哄好了,正打算偷偷带他出去转转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
大雨来得突然,云蓝看着在落月宫门檐上筑巢的燕子来不及回窝,被雨水淋湿透了,根本飞不起来。
她只好和崔欣悦上去将燕子送回窝,这一抬头,恰巧见了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们,扶着宫墙站着。
那人被大雨淋得悲惨,甚至已经支撑不了身体,只能靠着墙。云蓝看着有几分不忍,对一旁的崔欣悦道:“要不我们让他进来吧?”
崔欣悦白了她一眼,戳了戳她的脑袋,苦口婆心道:“我的小祖宗诶,你也不看看你是在哪里?要是他把你和崔玄铭那个小傻子的关系捅出去了,那你该怎么办?”
云蓝:“……”
不可置疑,崔欣悦说的话完全在理,然而云蓝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背影,一股无法言语的熟悉感笼上心头,她沉吟许久,轻轻道:
“我的父母亲虽然去得早,但也曾教过我路见不平,出手相助。”
见崔欣悦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她笑了笑,继续道:“再说了,我们既然让他进来避雨,也可以说咱们也是来避雨的呀。”
“我就说是陪你出来转的时候,遇上大雨就好了。”
崔欣悦长叹了一口气,无语道:“小祖宗,真是怕了你了,走吧走吧,我给你撑伞。”
两人朝着崔琰缓缓走去,离得越近,崔琰和云蓝心中那股熟悉感越发强烈。
待走近时,云蓝愣住了,“世子……表哥?”-
立春之后,雁州一日日暖和了起来,从谈事的茶坊出来之后,云暮慢慢吞吞往西市小巷踱步。
今日她彻底拒了前阵子那皮毛贩子,思来想去,还是盘算着寻个地方换些银钱,离开时倒也方便。
关嫂小安忙着照看关山南,自己在家中忙的团团转。
她这几日多是独来独往,吃饭也多是寻个小摊子自己解决便是。
巷口有家馄饨摊子,味道尚且过得去,云暮照旧要了碗馄饨,见那身子神色拘谨也没留神,只把馄饨往口中一送,便觉出几分不对来。
这馄饨鲜味美,咬开一看竟是鲜笋馅的,味道也有几分熟悉,雁州哪里来的这般新鲜东西?
云暮轻轻皱眉,刚要抬头问那婶子,便听到耳边熟悉的不能更熟悉的声音响起。
“这馄饨可是合你胃口?”
闻声抬头,云暮轻轻放下调羹。
意料之中的,她看到了熟悉的那双桃花眼。
第 54 章 成亲
春日里傍晚还有些寒气,刚出锅的馄饨汤在眼前蒸腾着极淡的雾,云暮隔着雾,看到崔琰眸中的小心翼翼。
“你不是总念着家乡吗?”
崔琰脸色依旧苍白,语气放的很轻,“雁州盐重,我想着你素来口味清淡,许是吃不惯,便从吴州寻了厨子,还带了些鲜笋来。”
他语气诚挚,不似作伪,但云暮从他的行事毫不意外的感受到熟悉的不适。
崔琰本就是这般性子,把一切自作主张的换成他认为自己会喜欢的东西,就像从前——他温柔的询问,她却从来没有半分选择,因为在询问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由他做好了决定。
从前的点心是,如今的馄饨自然也是。
云蓝替他解了外袍,侧身搭在紫檀木架子上。
他里头只穿着单薄一身白绫中衣。
她抱了他要更换的石青色银龙纹锦袍来,不经意地,望到崔琰单薄里衣朦胧衬出的宽肩窄腰挺拔身形,耳根又泛起红。
他大约没有察觉到她目光落在他下腹往下。少年人血气方刚,晨起时有些反应也实属正常。况且他一向节制女色。
云蓝只看了一眼,就挪开目光,不好再盯着他瞧,心跳却加快了许多。她小心替他穿上两袖,理好衣袍合拢,细细地将系带挽了个漂亮的结。
她斟酌着道:“今日不朝,世子穿石青锦袍,不如束银白锦帛的腰带?”
他淡淡说:“嗯,随你。”
云蓝也不知他觉得好还是不好,不过他对穿什么衣裳,向来也并不如她在意,许多时候,都是她来操持挑选。
这令她也暗自欢喜过,想来寻常人家的夫妻,早上也是这般相处。
她取来了银帛腰带,探手替他围上时,与崔琰贴得极近,额头几乎要抵到他的胸膛上,呼吸间,是崔琰周身熏的淡淡龙涎香气,令她几乎呼吸不过来了。
她扣上腰带,垂着眼,目光却还不由自主盯着他那儿。
往常总听宫中侍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女人若要博得丈夫的欢心,那件事上,得费些心思。她犹豫之际,探出的手指若崔若离地碰到,便是一瞬间,眼前的帝王仿佛通身一僵,紧接着他冷冷道:“随婕妤。”
云蓝被他这样冷冽的嗓音惊到,他一贯是唤她的名字,若连姓带位份地唤她,已是薄怒不喜。
她强自镇定,收回了手,缓缓抬起眼睛,装出从容不迫的神态来,轻声说:“世子?”
崔琰冷冷拂开她的手,径直转了身,自己理了理衣领,嗓音寡薄冷淡:“往后不必再来了。”
云蓝脸色雪白,惊惶不已,立崔跪在他脚边:“世子!臣妾……臣妾若做错什么,臣妾可以改……求世子不要赶臣妾走,准许臣妾侍奉世子。”
他半回过身,她伸手拉着他衣角,乌浓的双眸楚楚泛出泪光,纤密卷翘的长睫,这时如受惊的蝴蝶,轻轻颤抖着。
一张漂亮得让人不忍苛责的脸。
但他神情仍如秋霜冻雪,冰冷得不像话,没有一丝温情,警告她:“不该碰的地方,不许再碰。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起来吧。”
他在桌边坐下,吴有禄这时候才敢来通传:“世子,程婕妤世子妃求见。”
云蓝侍立在一旁,犹自心悸着,不过强装出镇定。她将银耳百合羹从食盒里端出来,冬日怕凉了,用了棉布盖了几层,所以取出来时,尚冒着热气。
她拿勺子舀出一碗,盛进白瓷碗里,不敢看他,便一直盯着白瓷碗壁描画的仙人指路图看。
相顾静默,两人之间,只有瓷器磕碰的清脆响声。
她侍奉得小心翼翼,刚刚被他识破了那点勾他的心思,现在唯恐再惹恼了他,彻底失去见他的机会;或者说,这份在他跟前与旁的妃子稍显不同的待遇。
崔琰神色寡淡,吩咐吴有禄说:“让她进来吧。”
云蓝垂眸侍立在旁边,眼角的余光却瞥到门边款款走进一道女子身影。
那女子一身水红的缎面小袄,光色绚烂的鹅黄的下裙,金线绣着繁复华丽的纹饰,随她踏进殿中,丝线折射的光也晃动着,是叫人望花了眼的夺目。
程绣梳着高高的螺髻,珠翠钗环步摇戴了满头,云蓝只匆匆一瞥,也挪不开眼睛了。
程绣人如其名,模样锦绣如画,笑意盈盈,人间富贵花般的人物。
程绣是平西将军的掌上明珠,自小养在上京城锦绣堆里,她穿的戴的,全是极好的东西。云蓝微微垂眼看了看自己,心里难免又生出些许弗如远甚的失落。
程绣进来,尚未看清崔琰的样子,倒先注意到了世子身旁侍立着的一身素淡打扮的女子。梳的发式只是寻常妇人梳的高髻,簪着一支白玉钗,耳上缀着银环,除此之外,没有旁的首饰,简直一素到底,——她娘亲那辈都没有这样老气。
可这个女子,生得眉眼极好,程绣第一反应便想到了世子身边服侍最久的那位随婕妤。
皆因随婕妤除了她的贤名,还有一个坊间流传的“美”名。
好事者点评说,有褒姒妺喜之貌,而兼班婕许穆之德。
随婕妤在外风评,一向能得个“贤”字,连她娘亲都说,入宫以后,要好好与随婕妤相处,随婕妤贤惠明事理,又是世子身边侍奉最久的人,对她定会大有裨益。
程绣暗自想,随婕妤人虽好,外头传闻却说她不得圣心,所以,虽是最早跟了世子,世子后位仍然空悬。而她来得晚,皇后的位置么,也不是没有机会。
程绣行礼参拜的时候,听着崔琰搁了瓷勺,碰出微响的动静。他淡淡说:“爱妃不必多礼。”
嗓音里听不出什么喜怒。
程绣自也听闻过这位少年帝王的性情,说他性子冷,喜怒不形于色,对女色更是不怎么感兴趣。
若想讨好他……也不知从何处下手。
她一面起身,一面思索,目光锁在崔琰的跟前,见他用完一碗,身侧的随婕妤已知情识趣主动地给他又舀了一碗。
程绣望着他们,心想,难道她也要似随婕妤一般,做出贤良淑德的做派?可素日都是旁人服侍她,哪有她小心翼翼伺候人的时候,她恐怕还得向随婕妤取取经……
崔琰淡淡瞥了程绣一眼,意是在等她开口说明来意,可程绣自己陷在思绪中毫未察觉。
云蓝发现了,思索着,便笑了笑开口问她:“程婕妤来给世子请安,或还有事要说?往后大家既是一家人了,程妹妹但说无妨。”
她嗓音温婉低柔,听来像是春夜里绵绵潺潺的细雨,润过耳朵,格外好听。
程绣这才反应过来,记起自己来涵元殿为着问上一问:“世子……”
她咬了咬唇瓣儿,咬得唇色嫣红,委屈道:“昨夜洞房花烛夜,世子怎地没来臣妾宫中?臣妾盼了好久呢。”
母亲在此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怎么做怎么做,可压根没派上用场。世子干脆没来,害她坐了半宿,三更天,终于熬不住,不顾宫女们阻拦,兀自睡了。
崔琰视线只落在瓷碗中,勺子缓缓搅了搅,温声淡笑说:“爱妃,今南方未定,朕政务繁忙,确是委屈爱妃了。来日得闲,朕定去昭鸾殿陪你。”
云蓝只在一旁望着他唇角弯出了一星半点的弧度来,可眼底却仍似深邃寒潭,没有丝毫波澜起伏,更不必提真有什么歉然或者笑意。
他一向都是如此打发妃嫔的。
此前入宫的几位妃子也是如此待遇,这一点上,他倒是一视同仁了。
程绣在那儿还委屈着,崔琰便岔开话题道:“你随姐姐炖的这银耳百合羹不错,你也过来尝尝。”
云蓝敛着蛾眉,唇边挂有一贯的温柔笑意,含笑拣出一只白瓷碗替程绣也舀了一碗,递向她,动作做来熟稔干练,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程绣也没觉得不妥,笑盈盈接了,道了谢,便自发在崔琰的身旁坐下。
云蓝见状,忽觉自己杵在这里,倒是碍眼,便寻思是否该退下,揪着手绢时,崔琰似有似无抬眼瞥过她,手指点了点桌面,也示意她坐下,云蓝方才落座。
吴有禄又着人上了几道点心、水果和粥汤,云蓝没有太多胃口,只自己在旁默默的,有一勺没一勺舀着碧梗粥。
程绣却不爱沉默,说起来便没完没了,她虽没有细听,但偶尔也应她两句,毕竟世子少言寡语,总不能让程绣落了尴尬。
程绣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无外乎初来宫中,什么也不懂,望姐姐指点,或者是她在闺中,便十分仰慕世子云云。
崔琰神色一直淡淡,直到程绣眼眸晶亮,忽然提起她父亲来:“世子,父亲在西关,上回说,等世子寿辰,定要入京为世子贺寿。”
云蓝便瞥见他的神色一下子变了,抬起狭长的眼睛,望向了程绣,含笑问她:“程将军素日身体可好?将军镇守西关,操练数万人马,夙兴夜寐,十分辛苦,等程将军入京时,朕定要亲自嘉奖。”
云蓝不作声,只捏着瓷勺,没有了旁的动作。
程绣的父亲是平西将军,麾下人马众多,镇守西南边地。崔琰纳了程绣为妃,也正是为此。
她晓得他的思虑,只是忽然想起自己的爹爹和兄长,若他们还在,这个时候,……
云蓝出神的短暂片刻,崔琰又关切问了程绣好几句。
他并没有发觉到云蓝的脸色发白,看她愣神时,蹙了蹙眉,只道:“云蓝若身体不适,便先回承明殿罢。”
云蓝连忙道:“世子,臣妾没有身子不适,只是方才想到……”她微微笑了笑,“程老将军久在边关,为国守土,立下赫赫之功。也只程老将军才能生出程妹妹这样灵秀的人物。”-
饱蘸墨水的笔尖在黄绫纸上划下,分明是极标准的管馆阁体,却无端端叫人觉得是金钩铁划。
烛火在窗边暗沉跃动,屋子中自然比不上京中亮堂,崔琰依旧规规整整,按着自己的规矩收拾笔墨。
他静静看着手中的两封密信。
不多时,便开口道,“松烟,这一封不要鸽子,用带来的那海东青。”
暗流涌动,用这四个字来形容雁州甚至有些轻。黄守备遇刺,主官贪墨遁走。崔琰只来雁州半旬,便觉得雁州官场的是非门道大有蹊跷。
北狄、大戎两国,北狄同大永素来不睦,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大戎却同大永互通商事,一向算是平和。
圣人自从谋逆案之后,便对他多有防备忌惮,为着大皇子铲平铺路,都愿意暗中送毒药给卢三娘来铲除萧缙这个实权王爷。
他自然不会束手就擒。
想起卢三娘,崔琰深深叹了口气,却也不想同个死人计较。
他只觉得如今倒是由段家带着云暮,一道离开雁州是最好,待府中亲信带了念念来,大可先让她们母女团聚。
至于徐家竖子,引来雁州趁乱一道处置了,倒也省得云暮再将这一笔账记在他头上。
第 55 章 婚契
今年年成应该不会太好,自前次那场雨之后,时隔多日雁州才下了第二场春雨将干得扬沙皲裂的土地润湿个地皮,真当是春雨贵如油。
好在雁州本就边陲,主要靠着行商,倒也不十分靠年景来吃饭。
雨天天光昏沉,云暮坐在窗边静静的看着窗外雨丝如针如棉,窸窸窣窣落在窗台上。
回首,便看到了段大夫披了蓑衣站在门外。
云暮忍不住轻叹一口气。
她原本觉得段大夫性子和气爽利,同叶姑娘的耿直大相径庭,除了长得像,实在不像是一家人,如今却深深的感受到了她们的倔强是真真切切的血脉相连。
漠北上的游牧民族如一只盘旋在大周上方的幽灵,每到秋冬之际,便开始在大周边境蠢蠢欲动,时刻准备侵袭。
他们总是来势汹汹,却又在大周援兵到的时候果断退兵,这让大周不堪其扰。然而不久前,这只恶狼却亲手递来了求和停战帖。
漠北王室内乱,漠北最年幼的王子赫连珏趁乱夺权,快速平定了战局。方才坐稳了皇位,他便亲自写下一份停战书,派亲信送给在大周边境驻守了三年的崔琰。
如今,这封信就在大周朝堂之上,周帝的手中。
停战,曾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然而如今,他拿着这封信,却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久久不语。
见周帝如此神态,对信件翘首以盼的文武百官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和漠北对峙多年,不管是国库花销还是百姓赋税,都到了极限,没有人比周帝更希望赶紧停战。
然而,连他都露出如此神态,赫连珏他到底写了什么?
周帝不语,众人只能将目光投放到站在最前方的崔琰身上,毕竟这封信是赫连珏写给他的。
然而让他们大失所望的是,崔琰站得如一根悬挂的狼毫,任身后的视线快将他捅成了筛子,他也纹丝不动。
崔琰则紧紧盯着周帝的神情,良久,他低头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似是嘲讽又似讥笑,他上前一步,高声道:
“父皇迟迟不语,可是在担心赫连珏的诚意?若是如此,那父皇大可放心。”
“这封信是赫连珏一月前写给我的,他选择在初夏而不是隆冬时节送来求和信,说明他并不是麻痹我们,而是真的想停战。”
众所周知,秋冬时节天气严寒,尤其是漠北一带,更是一望无际的冰封千里,几乎寸草不生,方圆百里找不到一口吃的。因此,每每临至秋冬,大周与漠北边境的一方城不管是守将还是百姓,无一不是秣马厉兵,枕戈相待。
而春夏之际,漠北食物充足,没必要南下强攻一个中原大国。
众人提了神,紧紧地盯着崔琰,等着他的下文,只听他继续道:
“两国联姻,自古以来都是维系和平的手段,况且是对方提出的联姻请求是相互联姻,他也会送她的嫡亲妹妹到我大周。
“儿臣认为赫连珏的提议,不失为一种好办法:一可解决我与漠北积压多年矛盾,二可平息多年纷乱,百姓得以生息。”
“还请父皇明鉴。”
他的话句句在理,掷地有声,在空旷安静的大殿内,无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臣心头一震,面面相觑,仿佛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么好的条件。
两国和亲,免于干戈,一般都是弱国向强国做出的一种妥协。哪方先提出,就说明哪边势弱,祈求以这种方式求一条活路。
然而,赫连珏竟提出相互联姻,实在是取了和亲之优点,却又完美避开了哪方丢脸的问题。
第一个表态的是户部尚书,这些年漠北军费的开支,已让他们户部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了。他坐左踏一步出列,扬声道:
“臣以为,世子殿下所言有理。我朝与漠北交战多年,自先帝时就已花费了不知多少金银,然而漠北部落势力就像春风过境之野草,无穷尽也。”
“臣附议。”
执掌中枢的程丞相也站出来,他已经年过六旬,却已经白发苍苍,垂然老矣。但是他的话却十分有力量,待他站出来,他身后大大小小的官员也都出列了。
一时间,仿佛是崔琰带领着群臣集体反对周帝一般。他们的步步紧逼,无异惹恼了大殿之上的周帝。
他捏紧了那封信,狠厉的目光从信纸上抬起,扫过殿下一群站得笔直的群臣,沉声道:
“你们,知道赫连珏想要谁去和亲吗?”
说完,他紧紧地盯着正前方的崔琰,然而崔琰就那么静静地回示着,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感情,然而就是这样的眼神,却让周帝更加愤怒。
崔琰,不知从何时起,早就已经偏离了他曾给他制定的路线,变得越发不可控制。
然而殿下的文武百官听周帝这么说,却彻底怔了。
和亲,除了宗室的公主,还有谁能去和亲?
别人去,那人家赫连珏也未必肯要啊!
群臣们面面相觑,皆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周帝妃嫔众多,所诞的子女数量十分可观,甚至有些皇子公主除了重大典礼上能见到周帝,几乎一辈子都见不到自己的父亲。
想找出年龄合适的、待字闺中的公主,这难道还是什么难事不成?
然而这话他们还没问出口,就听周帝眯着眼看着为首的丞相和户部尚书,显然是已经怒极:“他要的,是已故的镇国候之女,这下你们还赞同吗?”
此话一出,连侍奉在周帝殿前的太监都惊讶了,他们不能参政,但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过惊悚,以至于他们连这条禁律都忘了。
十年前,漠北突然大肆举兵南下,所到之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犹如人间炼狱。其时,驻守漠北的镇国候云轲面对十倍于他的大军临危不惧,以身卫城,如一只定海神针,挡住了敌军的铁骑,最后以身殉城。
如若不是他以命相搏,那大周早就沦陷在漠北骑兵的铁骑之下了。
云轲牺牲时,不过三十余岁,膝下唯有一刚满六岁的女儿。十年来,“英雄枯冢无人问”,众人没想到居然是这个人选,想了好一阵,才想起云轲那个遗孤如今正养在宫里。
有人觉得不可思议而受惊吸气,有人无奈摇头叹息,有人眼神灰败丧失希望,然而有人只觉愤怒非常。
兵部尚书曾在云柯的军中待过,不管是出于对故去同僚的同情和惺惺相惜,还是曾作为一名大周将军,他都无法坐视不理。
“请王爷三思,镇国公为国捐躯,如若再让他唯一在世的女儿去和亲,嫁给杀父仇人,那天下豪杰和有识之士会怎样看待我等?”
“说是贪生怕死已是口上留情,如此,只怕会失了人心啊!”
另一人也上前表示赞同,他上前愤慨道:“依臣所见,赫连珏提出这样的请求,无疑是在羞辱我朝!王爷万不能答应!”
“哼!”户部尚书轻哼一声,瞥向兵部尚书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道:“你们这些好战之人,知不知道你们每打一天,我户部要拨多少银子?”
“前年南方大水,去年西北大旱,你们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灾民流离失所?为了保证你们军需,我们户部左右为难,被迫挪用救灾的粮食。”
“今年才初夏,钦天监前不久就告诉我们户部,说是今年恐怕又是大旱的一年,如若真是如此,你来告诉我,你们的军需我到底是给不给?又要从哪里给你们扣出来?”
“难道,你们还要从灾民的口中再夺食吗?!”
“你!”
兵部尚书大怒,脾气向来火爆的他怎么能忍受如此诘难?为国为民在外征战,却被人一句话扣上“从灾民口中夺食”的帽子,如何能忍?
他一步上前,直接扯着户部尚书的领子一把把人揪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怒视对方:“你把话说清楚!谁从灾民口中夺食了!你他妈——”
“都闭嘴!”高台之上,一声怒吼,成功让两人停下争执。
“吵吵吵,就知道吵!吵能吵出办法来吗?!”周帝气得将案上的文牍一把扔在地上,“啪”地一声让群臣吓了一跳,纷纷跪地请罪,他脖颈上青筋暴起,死死地盯着底下的罪魁祸首。
如若不是他带来的这封信,那今日怎么会有如此争端?
崔琰似乎并未意识到周帝对他的暴怒,在一群长跪不起的群臣之中,唯有他长身玉立,不慌不忙地跟着群臣一起劝道:
“父皇息怒,此事还未有定论。此等大事,也不急于一时。”
周帝看着底下的崔琰,忽地发现他此时竟看不懂他的眼神了。
明明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也是第一个挑起纷争的人,却在刚刚群臣吵成一团时,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是看好戏的模样。
他微眯起双眼,再次打量这个三年未归家的大儿子,一锤定音:“此事,容后再议!”
而作为大周朝堂纷争对象的云蓝,此刻正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杖,偷偷地避开侍女们,正打算翻过小门,却不想一开门,便被门外的人逮了个正着。
云蓝吓了一跳,脚底一滑失了平衡,整个人往后栽去。
门后那人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一把抱住云蓝,把她扶稳后,皱眉盯着她的伤腿,揶揄道:“怎么回事啊你?不会你的世子表哥回来了,你激动地从床上掉下去,摔断了腿吧?!”
来人一双飞舞灵动的杏眼,嫣嫣一笑,露出两个酒窝。
云蓝本是惊魂未定,闻言耳朵一红,赶紧去捂她的嘴巴,左右瞥了瞥,见没有人才放下心来。
云蓝:“小九,你又胡说些什么!”
小九,当朝九公主,生母不过一个御花园修剪花枝的宫女,一次酒后临幸后,她便再也未见过周帝,周帝给了她一个贵人的位份,让她独自一人抚养九公主崔欣悦长大。
两人在太学中相识,崔欣悦的身份,在阶级森严的太学之中,比云蓝还要再低一个等级,但她却天生乐观,总是笑意盈盈。
她本以为云蓝是假装的,然而见云蓝是真的受了伤,她满含笑意的嘴脸倏地收敛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肃然道:“是谁欺负你了?是不是崔桢林那个王八蛋害的!”
云蓝:“……”
她瞧了瞧身后,拉着她悄声道:“不是的,这是意外。”
“我现在想要去看看崔玄铭,你能不能带我去一趟?”
“又去看那个傻小子!”崔欣悦翻了个白眼,她一向对崔玄铭不太待见,本想拒了,但见云蓝一脸希冀地看着她,只好认命叹道:“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休假了,又到你这儿当苦力了!”
云蓝抿嘴一笑,一语戳破她的伪装:“我看你是写不出来老师留下的课业,被你母亲撵到我这儿来的吧?”
在崔欣悦恼羞成怒之前,她赶紧捋了捋她的毛,“放心,我都做完了,一会就给你看看。”
崔欣悦眉眼一扬,挑眉道:“这还不错!”
……
崔琰下了朝,叫住了前方年过八旬,步履蹒跚的礼部尚书。
崔琰:“李大人,孤已三年未归,这宫里如今可还有皇帝皇妹未曾有过婚约?”
礼部尚书一怔,想起刚刚朝堂之上的情景,不由多看他两眼,然而崔琰一脸平静,似乎只是作为一个皇长兄对弟弟妹妹的关照。
他沉吟许久,用苍老嘶哑的声音悠悠道:“到了适婚年龄而未曾有过婚约的,大约只有九公主了。”
“九公主?”崔琰狞眉,一时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礼部尚书见状,幽幽提醒道:“雨泠宫那位。”
崔琰颔首,丝毫没有觉得想不起自己的弟弟妹妹有什么不对,淡淡道:“多谢李大人。”
虽然,还是没想起来。
正打算走,却听礼部尚书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一脸懊恼的模样,“殿下恕罪,老臣还漏了一个人,这人也已到了婚配的年龄了。”
崔琰扬眉。
礼部尚书:“落月宫,瑶妃之子,崔玄铭。”
“爹爹!”
厢房门口,徐不疾踉跄着冲进来,腿一软便险些摔到地上。
云暮起身叹了口气,“怎得病成这样也不同我说?”
隔着一条街,包厢中,茶盏轻轻搁在桌上,崔琰起身时,松烟快步将那窗子掩了下来。
第 56 章 伤疤
新制的镜子将人照的纤毫毕现,镜中的男子身量高大,肩宽腰窄十分挺拔,将一袭极素净的锦袍撑的极有气势。更遑论他面容清隽斯文,端的是气宇轩昂,温润如玉。
只那一双桃花眼阴沉沉,眼尾一点泪痣若隐若现。
“像吗?”
崔琰声音低沉,他头也不转,只直勾勾盯着镜中的自己。
“他哪里比得上国公爷天人之姿?”云蓝就听到男人低沉的嗓音略带不悦响起:“怎么喝这么多?”
他有力的臂膀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玄色冕服上,细腻的刺绣随他的动作,折射出一线一线的寒光。
冕旒也剧烈摇晃着,珠玉碰出清脆的声响。
云蓝茫然抬眼,勉强认得出他是崔琰,温声唤了“世子”,挣了挣,要从他怀里站直,可酒后头晕,刚挣扎着,立崔被他箍得更紧。
“臣妾,喝得不多。只喝了两三、盏。”她结结巴巴说,圈紧她的两条结实的手臂,铁钳似的,没有放松一点。头顶传来他磁沉淡漠的嗓音:“……朕送你回宫。”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他怀抱滚烫,分明隔着繁复的礼服,依然听到心如擂鼓,咚咚搏击。
她仰起眸子:“世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是,是专门等着臣妾么?”她语气里有些许欢喜,因是醉了,心里话自然而然地出口。
却看他隐在冕旒下的眉目一闪,目光稍挪,淡漠漆黑的眼睛,点过她身后的宫道。
云蓝便了然,他并不是在等她;她轻轻低下眼睛,雪花挟风呼啸而来,打在发上脸上,微微发疼。
她笑了笑,轻声说:“世子若有旁的要事,臣妾也可以自己回宫的。”
“没什么,只是刚刚姨母寻朕说体己话,耽搁了一会儿。朕送你回去,顺便就在你那儿歇下了。”他才道。
云蓝闻言,袖中缩着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一下,臧夏说萧夫人要绊住他一会儿,好让谢疏云在涵元殿里准备好……那么她这会儿,她……她该不该劝他回涵元殿?
臧夏心里着急,世子妃怎还不说萧夫人密谋要把她女儿献给世子,这会儿说出来,……
她看云蓝仿佛不愿开口揭露,不假思索就说:“世子,萧夫人她——”
云蓝轻咳一声打断她。
臧夏立崔缄口,委屈不已,眼巴巴望着云蓝的方向。
泓绿擎着的竹伞,挡不住横刮过来的风雪,微弱的灯光中,大雪如絮,叫视线都跟着模糊。
崔琰那双眼睛微垂看她,风雪簌簌,她发间沾满晶莹细雪,在他怀抱中,略显局促。
她是背对他的,隐约能看到她细密漆黑的睫羽,同样沾着雪。
云蓝却看不到他的样子,只觉他箍着她的右手缓缓松开,又冷不丁地抚在她的鬓边,动作很轻,再慢慢地移到脸颊边。
被风雪冻了半宿的脸颊上一片冰凉,他的手指则显得格外灼热。
停留在她的下颔,轻轻一扳,逼得她侧过头来,他亦俯下头,唇近在她耳边,以耳鬓厮磨的姿势,低声问:“萧夫人怎么了?”
呼出的热息,猝不及防烫了她一下,她晕晕乎乎,加上酒醉,站不稳,几乎泰半身子都得倚靠着他。
她目光游移,半晌,编道:“没什么……臧夏她心直口快,许是想说,萧夫人怎地要在这么冷的地方同世子说话,岂不冷么。”
她强自做出一派什么也不知的模样,谁知下一刻,他就冷冷松手,直了身。
云蓝险险站稳,被臧夏扶住,她有些迷茫不解,抬眼看去,崔琰立在原地,漆黑深沉的狭长双眼注视她,仿佛对她……略有失望。
他淡淡收回了视线,刚刚那耳鬓厮磨的亲昵也似乎从未存在过一样,云蓝只听他道:“你自己回宫吧。朕也该回涵元殿了。”
说着,转过身便要走,云蓝道:“世子……”
他步子一顿,回过头来,云蓝仰着脸,迷茫不已:“世子为何生气?”
云蓝问完,崔琰忽然冷笑:“朕问你,你知不知道今夜在涵元殿里,谁在等着朕?”
云蓝登时一僵,和他四目相对,他那漆黑冷冽的眼睛里,泛着若有若无的雪光,寒冽冰冷,叫她冷汗直流。
她垂着眼:“臣妾不知道。”
崔琰皱着眉,脸色并不好看,回身几步,抬手扳着她的下巴,让她只能抬起脸,没法躲避他的逼视,他盯着她,冷声道:“你不知道?你是不想说。”
“朕以为你最体贴朕,可你,……你为了你自己,……明知涵元殿里有圈套,却不劝阻朕?”
云蓝愕然,轻声重复:“圈套……?”她睁大了乌浓的眼睛,细密的雪花沾在眼睫上,一片一片的,化成一颗一颗细圆的水珠,像泪盈满睫。
她轻声问:“世子不愿意进那个‘圈套’么?”
“朕不能。”
崔琰已在此处徘徊良久。
他焉能不知萧夫人是何用意,从这个横空出世的表妹来到上京城后,无论是她的才名、美名,还是她待人的好、处事的法,如此种种,他自然看得出,她要的是他这空悬的后位——更进一步说,他们要的是,一个有他们血脉的皇子。
所以今夜,他不能进涵元殿。
这就是他徘徊的缘故。
云蓝说:“世子若不喜欢,推辞了便是。”
崔琰松了手,冷冷望着眼前女子。她似乎对他睡哪个女人,都是漠不关心的样子。
她难道忘了他交付她的重托了?
他反问她:“朕可以推辞。但你既然知道,告诉朕就是你的分内之事,你为何瞒朕?莫非对你而言,此事,你乐见其成?”
云蓝被他的重话说得又出了冷汗,仰着眸子,指尖轻攥。
她思索着,他一定在想,他的确可以推辞,只是会伤了他姨母萧夫人的面子,所以,若她开口邀他去她的承明殿过一夜,自然再好不过,全了各自的脸面,让这事解决得不必太难看。
他一定也在想,她今日却没有一点儿平日里替他排忧解难的觉悟。
可……可她若是不知此事,他去承明殿,她再高兴不过了;偏偏叫她知道了,在她还不知他心中到底怎么想之前,她怎么能坏了他的“好事”。
若他心中的确对那位谢小姐有意呢?
若是那样,她落了个争风吃醋的不是。
她咬着唇瓣,压下喉咙间的咳嗽,大抵是风吹久了,又耗了不少心神。缓着呼吸,好半晌,她才轻声说:“上回世子教诲,臣妾铭记于心,不会再犯,所以臣妾才没有言明。”
她心头原本遇他在此的欢喜,此时也尽皆褪去,行了礼,准备自己回承明殿了。
子夜时分,朔风浩雪,宫道上格外寒冷,她吹风吹了很久,有些头晕眼花。
想来他现下生气,责怪她不明事理,也不会再陪她回宫,不如不抱这个期望的好。
他却又阴沉沉地叫她:“朕没准你回去。”
云蓝心头一跳,酒意醒了泰半,忽然担心,不会这回他要叫她在这儿罚站了吧?这可糟糕。
她停在原地,依然垂着眼眸,这个角度,却能望见,他的锦靴踏过青砖地上的薄雪,一截修长的影子,逐渐罩住她。
锦靴顿在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忽然解下了身上大氅,披在她身上。
突然被大氅罩住,存余他炽热体温的氅衣,顷刻间叫她僵硬绷紧的背脊都松缓了些,她惊讶着抬眼,崔琰的视线,幽晦地落在她眼中。
她猜不透他的想法。
他的想法,好似天上的云般不可捉摸。
但她却看得出,他这时眼底染有薄薄的情霭。
他幽幽俯身,两手捧着她巴掌大的脸颊,声音似乎哑了些,目光晦暗:“朕说的话,你一点也不记得,不放在心上。”
离得这么近,动作更是突然,云蓝全然不知他在说什么,只愣愣的。他的手修长,贴紧了脸颊,她茫然问:“世子说的是……”
毕竟,他说过的话太多了,崔便她每一句都记得都放在心上,也不知此时,他话中所指,会是哪一句。
他的冕旒垂晃着,各色的宝珠折射出一两星微弱光泽,挡在她和他之间。
他眸色更沉,嗓音与这夜朔雪一般寒冷:“朕说过,‘除了你,谁也不行’。”
云蓝心头猛地记起来,不久前,他的确说,他……需要一个长子,除了她,谁也不行。
所以他今夜才……,才明知谢疏云等在涵元殿向他自荐枕席,他却不去?
是因为这个?
——
谢疏云在涵元殿的长廊上已等候了很久,张望着,却怎么也不见崔琰回来。
母亲说要绊住他一会儿,从而给她准备的时间,可现下,时近破晓,都没有世子的消息。
除了崔琰,涵元殿里没少一个人,吴有禄都在这儿,……眼看将要破晓,委实不知母亲到底跟世子说了多少话,还是另有缘故?
涵元殿上下,母亲都打点好了,加上母亲是崔琰的亲姨母,这层关系非同寻常,没有人敢为难她们母女。
她便寻到吴有禄跟前,问他:“吴公公,怎地世子还未回宫?是否要派人去寻?”
吴有禄笑呵呵道:“谢小姐不如先回去歇息罢,世子一时半会儿,恐怕被别的事情绊住了。”
谢疏云自知无召擅闯涵元殿乃是死罪,自己是靠母亲的关系偷摸着进来,崔琰不追责便罢了,追究起来,乃自己理亏。因此,吴有禄一这样说,她只得打算离开。
今夜虽不成,好在母亲借着过年的名头,会留在宫里住上几日,还可另觅良机。只可惜原本计划的岁首承恩没有成功。
将近黎明,天色阴沉晦暗,元光三年的元旦日,看样子仍是个大雪天气。
谁知谢疏云刚踏出了涵元殿没几步,只见雪地里一个灰色人影,冒着风雪逐渐近了,快步过来,上了台阶。
她疑心不对,回过头去,听得一清二楚,那个过来报信的是承明殿的小太监,说——世子歇在了承明殿,传吴公公过去伺候。
谢疏云心中一惊,不可置信。
吴有禄他也有些惊讶,但仔细一想,既然是随婕妤,那么也不奇怪了。
毕竟世子只属意让婕妤世子妃生子,今夜……恐怕是知道萧夫人的意思,顺便避在承明殿,避了谢小姐。
吴有禄自是立崔领着人去了承明殿伺候,赶到那儿时,天蒙蒙亮。
他亲手挎着食盒,食盒里是世子专门命人熬给婕妤世子妃的汤药,世子叫他过来,他自然知道是送药过来。
他暗想着,世子又宠幸了婕妤世子妃,怎么还不升位份?
寝殿门紧闭着,里头隐隐约约有床板晃动的声音,他候在门口,倒听承明殿那位臧夏姑娘说,这是下半夜第三回了。
吴有禄笑说:“元旦日,难得放假,世子他……难得放松。”
崔琰也如是想。
他想,若有朝会,哪容得了他行三四回事。
虽又行了一次,不知怎么,她汗水涔涔躺在他怀里时,就叫他喉头发干,止不住地,又有了反应。
大抵是天色昏沉,急雪将至,从帷帐里,看不出外头时辰,崔琰准备再行一次的时候,却听得门外吴有禄声音急道:“世子,世子妃,长公主来了……”
他因病痛而枯瘦的那双微凉的大手之上,柔软的、温热的掌心覆盖在上面。
“那我们一起闯一闯吧,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一帆风顺的。”
徐不疾看到云暮柔软的,饱满的红唇中,说出这样美丽的、坚定的句子。
还没等徐不疾说什么,便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竟是从方才那包间之中传出来的,云暮和徐不疾对视一眼,往外走去。
那两只牵着的手,却再没有分开过。
第 57 章 又见
酒楼的一层,碎瓷片混着酒肉撒了一地,味道不甚美妙,只掌柜带着店小二在哀求练练冲人呼喊求告。
竟是一伙穿鹿皮靴的大戎人同徐家人闹将了起来。
云暮同徐不疾下楼时,客人已经跑了个大差不差,一楼被掀了个倒仰的四方桌边上,徐家家仆只指着那大戎人的鼻子骂着,不知徐家人说了什么,那大戎人竟是挥舞着弯刀往前冲。
徐升泰已经在往人群中挤了。徐不疾看了云暮一眼,只冲她摆摆手,“你是女儿家,我且下去瞧一瞧,无碍的。”
说罢,便快走几步跟着下去。
“有祖母替你撑腰,他们徐家断然不敢有伴分瞧不上你的,”段老夫人冲云暮轻轻摇头,只带着段家人在二楼看戏。
方才知晓段家出过几位太医,哪怕在勋爵之家也有不少故旧,那姓徐的便已然是前倨后恭,满脸堆笑了。
云暮轻声叹息,冲段老夫人摇摇头。
哪里是徐家的事?她总隐隐觉得崔琰已然知晓她同徐不疾的事,却还不知要同徐不疾一道到哪里去。
云蓝侧过脸,这扇六曲紫檀屏风,每一扇上嵌着白玉,雕琢出整幅的山水长卷,大夏朝千里如画江山,天地六合。
最右边画的是扬江滔滔之水,她便站在这一扇后边。
他们隔着屏风对弈,外边霏霏细雪,室内燃香寂静,间是棋盘落子清脆声。
崔琰闲谈似的开口,问钟宴:“昨日闻钟卿在宜蓝长大。宜蓝在扬江北岸,离上京城山遥路远,钟卿到上京城可习惯?”
钟宴恭敬答道:“不瞒世子,微臣的确有些……水土不服。宜蓝少雪,臣进京才见到如此浩浩大雪,近日天气寒冷,臣尚在寻觅合适的御寒之法。”
崔琰若有所思,半晌,落下一枚棋子,嗓音含着寡淡的笑:“朕倒好奇,武宁侯为何将世子养在宜蓝?区区小城,比不得洛阳、金蓝旧都大城,也不算繁华。”
钟宴笑了笑,道:“臣出生时,家父正领兵往西南平叛。臣生来体弱,母亲听了一个道人的话,须在小地方贱养才能平安长大。”
他语声低缓,似一壶醇厚老酒,听来不急不躁,想必,是知礼沉稳之人。
云蓝侧耳细听着他们的动静,寻思着,若当真有武宁侯世子这般身份尊贵的人在宜蓝长大,她就算不认得,也该听过;现下这钟宴说他是“贱养”长大的,恐怕在宜蓝不显山不露水,说不准……她还真的见过。
不过,宜蓝虽也有些豪族乡绅,亦不曾有他这样气度翩翩的人物。
崔琰顿了顿,随意问了他几句宜蓝的风土人情,钟宴一一回答,云蓝听着,一处不错,就连宜蓝人贯爱饮的梅子酒做法,都能说出七八成。
夏日多雨,梅雨季节,适逢梅子成熟,各家各户,多会自酿梅子酒,次年启出来喝。
云蓝一时恍了神,蹙起眉来,捏着手绢的手指微微一松。
绮窗外忽然起了大风,灌进窗里,吹得窗子咣当作响,还将云蓝手里素白绢帕吹走,直接吹得从地上滚过屏风去了。
崔琰正在问钟宴:“朕在永平七年冬天,也曾去过宜蓝。彼时,宜蓝城遭遇战火,不见原本风貌。那时候,钟爱卿也在宜蓝么?”
钟宴一刹停顿,听到屏风里有窸窣声,下意识侧头,却忽见一方素白绢帕被风吹滚了过来。
绢帕挣扎了两下,最终落在钟宴的绯红衣角旁边。
钟宴微微惊讶,望着屏风,捡起绢帕,又望了望棋局前端坐着的崔琰,呈给他看:“……世子,这?这是……?”
崔琰黑眸里波澜不惊,淡淡从他手里拿了绢帕,放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缓缓道:“……咦?这里怎么飘来一张手绢?哦,上回随婕妤说丢了帕子,原来丢在这儿了。”他重又抬眼,淡淡一笑,“爱卿不必大惊小怪。”
说着,将绢帕折了两折,若无其事收进袖中。
钟宴仍然微微诧异着,倒是听闻过世子身边那位随婕妤,说她姿容绝丽,秀外慧中。况且,她能到金水阁这个会见外臣之地,想来在世子心中,与别人也有几分不同……。
云蓝在屏风里心跳如擂鼓,背对屏风,手轻轻地搭在绮窗的窗台上,心里懊悔,刚刚出神,险些被发现。
好在只是个小小插曲,并未令钟宴刨根问底要问个明白。
钟宴道:“永平七年春天,家中派了人来接臣回了徽州。后来才闻说宜蓝遭遇战火,回到宜蓝时,已是断壁残垣,不复当初了。”
他轻轻叹息,云蓝闻声,却蓦然想到,分明不认得他,为何他的经历,言谈,又有些似曾相识。
脑海里浮现出了个清秀孱弱的少年模样。
她冷汗直流,钟宴……钟宴……不会是他吧?
尚不及回忆往事,倒先听得清脆一声响,是棋子丢进棋盒的声音。
崔琰淡淡一笑。
钟宴道:“世子谋篇布局,攻伐掠地皆在臣之上,臣输得心服口服。”
崔琰道:“爱卿过谦了。”
等钟宴走后,彻底没有声音,云蓝还在屏风后,崔琰叫她道:“出来吧。”
云蓝这才缓缓踏出屏风,抿了抿唇,甫一见到眼前人,冷汗又浸湿后背。
第一浮现的便是他那时在宜蓝城外中军帐里同她说的第四条规矩:“你心中要真的爱我,而非虚情假意。你跟了我后,我不管你此前是否有旁的意中人,此后,便只能想着我。……”
崔琰的话音在耳边回荡,令她指尖蜷缩了一下。
崔琰眉目间笑意渐淡,从袖中将她的绢帕抽出来递给她,半晌不闻她动作,才挑起眉,唤她:“云蓝?”
他略有不满,掠过她一眼。
云蓝才如梦初醒地踟蹰一步,强自稳了稳心神,从崔琰的手中接过绢帕。
他嗓音微冷:“你今日怎么如此不小心。”
云蓝垂着眉眼,低声道:“臣妾知错了。……”
他移开目光,打量起了棋局,不再追究这个小插曲,只问她道:“你认得钟宴么?”
云蓝心头一跳,抿了抿嘴唇,摇头说:“臣妾不曾认得。”
“他的为人,朕亦有耳闻,风评不错。你今日听他言语,如何?”
云蓝定了定心神,垂眸静道:“臣妾听得世子之言,其所言关于宜蓝风物,与臣妾所知分毫不差,想来这一点上,并无虚言。”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棋盘上,才缓缓续道:“世子虽是初进京面见世子,但不怯于世子威仪,亦不阿谀媚上,言谈家常事时,谈笑自若,不卑不亢;对世子之问时,则专静纯一,整齐严肃。臣妾以为,世子为人稳重内敛,世子可用。”
她虽说了自己的见解,但崔琰却轻轻皱眉,抬眼望她,云蓝觉察到他视线投来,袖中手指攥紧了绢帕,略有紧张。
她不大敢同他对视,怕他要问,今日怎地如此心不在焉,更怕他要问,到底认不认识。
崔琰的视线停留在她跟前,半晌,冷冷说:“时辰也不早了,你回去罢。”
云蓝一愣,这正是用膳的时间,他就把她赶走了?……用完就扔?她心底微微失落,但还是乖乖地离开了金水阁。
吴有禄的目光悄悄打量慵懒坐在那里的少年帝王,眉目间没什么笑意,心道,婕妤世子妃对答的不挺不错么,世子怎地不太高兴的样子?
他只好告诉自己,君心难测,说不准是世子听婕妤世子妃把武宁侯世子夸得跟一朵花似的,心里不高兴。
吴有禄送随婕妤出了金水阁,远远倒在殿门前听小太监来报:“师父,程婕妤到了——”
吴有禄道:“那你还愣头愣脑的,还不迎世子妃进来?世子召了世子妃来用膳。”
云蓝听了两句,心头闷闷的,只当做什么也没听见,加快脚步,果然又和程绣迎面撞见。
程绣在殿门前见她出来,倒是立崔姐姐长姐姐短的贴过来,甜甜的:“随姐姐——怎地这就走了?刚巧世子叫我过来用膳,姐姐不如一起呀?”
云蓝心里苦笑,怪不得他这就叫她走了,原来另有安排,向程绣笑了笑:“不了,宫中尚有杂事。妹妹快进殿罢,外头风大。”
程绣见她推辞了,不再强邀,只笑说:“下回我到姐姐宫中坐坐,姐姐不会烦我罢?”
她眉目浓丽,笑靥如花,既这样说,云蓝也不好说什么,只笑了笑,轻声应她道:“长日无聊,程妹妹来宫中走动,自然极好。”
回承明殿路上,臧夏跟泓绿两个却都格外好奇:“世子妃,我们都瞧见钟世子了,听说钟世子也是宜蓝长大的……世子妃认得他吗?钟世子风神俊秀,真真好看!”
云蓝一怔:“不、不认得。……”
臧夏说:“除了世子,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云蓝笑了笑,没有接话。
回到承明殿里,却没什么胃口,坐在窗边,小厨房里端了饭菜来,臧夏劝她说:“世子妃,胃口不佳,好歹也用些,否则哪有力气打理后宫琐事,还要侍奉世子。”
云蓝脸色泛白,眉目虽纤丽姣好,却显得像一款易碎的细白瓷瓶,瓶身描画的花样子固然好看,可已有了细碎的裂纹,若是用力一捏,再怎么好看,也会碎成一地。
她将就用了些饭菜,索然无味,倒是倦怠,本想练一支曲子,看到上回被她拨断的弦,尚没有接好,又失了兴趣,只干坐在罗汉榻上,小案上摊开一本书,她撑着腮,垂眸发愣。
眼前却莫名地又浮现出,她儿时认得的那个清秀孱弱的少年。
那时候,宜蓝还不曾下大雪,——她还不曾家破人亡。
那年夏天,刚下过一场雨,雨霁初晴,她抱着小竹篮出门去采梅子回家酿酒,石塘街临水,水边有一棵生长了许多年的梅树,梅树正对一间院子,院门不常开,里头住着谁,她也不知道。
梅子树枝繁叶茂,梅黄时节,满树果实成熟,奈何她够不着,虽然费力踮脚,甚至搬来石头垫着,也摘不到她看中的那几只梅子。
背后响起陌生的少年声音:“小心——我替你摘吧?”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身形瘦长的少年,衣衫雪白,眉目清隽,皮肤很白,像是病态的白。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他比她垫了石头踮着脚都要高,轻易地抬手扯住了梅子枝,摘下好几颗熟透了的梅子,放进她挎着的小竹篮里。
她笑着向他道谢,他又默不作声地回到院子里,关上门。走路姿势,略有跛脚。
后来端午佳节,娘亲带着她亲自上门,给人家送了点自家酿的梅子酒。这个少年身边似乎只有一个照顾他起居的哑巴大叔,也许因此,他自个儿也沉默寡言。
不过他接受了她们送的梅子酒。娘亲说他看着怪可怜的,要是过节冷清,不如到家里来吃饭。
这个少年也没有如她想象中拒绝。
永平七年的春天,那个院子无声无息地又空了。她去摘梅子的时候,也再没看到过他。
只知道他名字里有个“清”。
他就是钟宴么?
云蓝问臧夏道:“钟世子……字什么?”
泓绿说:“清介,钟清介。世子妃,钟世子莫非有什么问题吗?”
云蓝却怔住,小案上的书页,被窗中灌进来的风吹得胡乱翻了两页。
她过了好久,才说:“没什么,随口一问。”
她有些疲倦,便道:“我睡一会儿,你们到未时叫我。”
她睡下后,臧夏悄悄跟泓绿道:“世子妃前几夜,几天几夜没睡好,难得有了睡意,咱们不要叫世子妃了,左右都没什么事。”
泓绿自也心疼她,想了想,虽可能世子妃醒过来要责怪她们,但——但责怪也就责怪了,世子妃这么煎熬,这些天是愈发消瘦了。
戌时左右,云蓝也没有醒,臧夏这才慌了神,过去一看,云蓝脸色晕着不正常的红,再一摸,竟已烧起来。
“寻常中等有爵只加,阖家两三千人,一年连带着庄子、俸禄,出息不过五六万两,商贾豪富,徐家便大致是便是这么个花销,你同他说五十万两,他如何知晓这么多钱是什么感觉?”
“便是知道了,他没什么官家背景,也自然是不敢伸手的。”松烟点点头,他一年几千两银子落在手里,自然觉得百两是小数目,但若是世子突然要给他几万两,他还真不敢接。
“去吧。”
崔琰见松烟一点就通,心思倒是跟着愉悦起来,他原还忧心过云暮肯不肯为着段家人守着那婚约嫁他。
齐大非偶。
如今瞧着,徐家这老东西才是真正帮他的人。
第 58 章 不安
后来很多次回想起那天,云暮的都觉得后悔。
分明有那样多的征兆,分明有那样多的机会,却都是因着她的犹豫而失去机会。
云暮记得很清楚,那天的风格外凌冽。
直吹得黄沙漫天,有道是杨柳春风不度玉门,虽说的是郁闷,但用来形容那天的雁州倒也十分恰当。
即便关紧了门窗,窗外呼啸的风声依然从门缝中拼尽全力的挤进来,徐不疾来的时候,云暮正打算用布条塞进门缝抵一抵。
“你……”
甚至见到徐不疾,云暮有一瞬间混沌和茫然。
泓绿同几个侍女端了午膳,一并进殿,正见云蓝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仅露出了半张雪白的小脸。
泓绿怪道:“世子妃,世子怎么走了?还走得这么急?”
臧夏这会儿也进来了,嘟着嘴小声嘀咕:“八成是想起别的世子妃了。”
泓绿睨她一眼,责怪她怎又说这种话,叫世子妃听到,又该心里难过了。
臧夏嘟囔着,只好改口说:“……世子妃莫想太多,许是世子想起来什么紧急的公务,回涵元殿去。”
她听到云蓝轻轻“嗯”了一声,也不晓得有没有听进去。
“呀……世子妃,世子的大氅还在这呢!要不要送过去?”
云蓝的嗓音无精打采的,淡淡说:“先放那儿吧,晚点再说。我睡一会儿。……”
说着,轻轻合眼。
臧夏跟泓绿出了殿门,臧夏说:“我都不知怎么哄世子妃了,总不能把世子绑过来吧?我纵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胆子。”
泓绿却含笑说道:“你信不信,世子一会儿要回来?”
臧夏随她看过去,只见车驾未行,独独人不见了。
雪风席卷,朔雪纷纷,天色暗沉,雪又大了些。
云蓝睡梦中听到风雪声,无意识中,身子蜷缩了一下,却感到到有灼热酥痒的触感,停留在身上,难受得想翻身。
但那灼热滋味挥之不去一样,覆在后背上。她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在无垠的水中游荡,无数小鱼游过来,吻她的背脊颈项。
可……水里不应很凉快么?她怎么这样热?热得像要蒸熟了。
她热得受不了了,终于喘息着醒过来,身后是不同寻常的热息。身上好端端的衣裳不知什么时候都撕碎了;乌黑的长发被撩到前边儿,后颈暴露在了空气中。
是他在吻她的后颈。
吻得细密凶狠,唇舌滚烫,比梦中来得还要重,吻得她在他怀中颤抖不已,想要躲,可她的腰上紧紧锢着一条手臂,结实有力,青筋毕现,——叫她躲不得。
修长的手扣着腰畔,几乎能在肌肤上留下指印。
他就那么钳着她的腰吻她的颈,剧烈动作弄得床板吱吱作响。
“醒了?……转过来。”
薄哑磁沉的嗓音响在耳边,伴着热息,顷刻间她耳根一片绯红。哪里还轮到她来翻身,他只轻轻一推,她就跟铁板上的煎饼一样被翻了个面,正正面对着帝王俊美无俦的眉眼。
漆黑的长眼睛里眸色幽晦,她只怔了一下,崔琰已二话不说地吻过来,吻的是她的眼睛,鼻梁,脸颊,没落下一处地方。
最后是嘴唇,他轻易撬开齿关,攻城略地,在她唇舌间攫取甘冽。青筋虬现肌肉贲张的臂膀搂紧她肩背,没有一丝多余的空隙。
他怀中滚烫。
稍有闲隙,她都在剧烈喘气,被他发现了,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她唇畔摩挲了一番,唇角不知是不是笑意,微微的一勾,嗓音低哑:“再忍忍,朕还没尽兴。……”
云蓝额角汗如雨下,身上也浸了汗,漆黑发丝都粘在了脸上,似是横流的浓墨,在白宣纸上肆意流淌。
天色将暮,已经过去快两个时辰了。臧夏跟泓绿在门口,互相对视一眼,都十分欢喜。
里头传来床板晃动声,世子妃这些时候挂念的事有了小小着落,……只是,世子妃还在病中,不晓得可有影响。
却看吴有禄吴总管瞅着天色,颇是发愁,可哪里敢去催世子。想来世子禁了一年多,正血气方刚的年纪,平时憋坏了,好容易临幸婕妤世子妃一回,自不会轻易地完事。
吴有禄只想着,世子能快些想起来,他宣了大将军进宫议事。
大将军谢忱的脾气是出了名的不好,又倚仗战功,向来不怎么把旁人放眼里。况且谢老将军的夫人,是世子母亲的妹妹,算来他也是世子的长辈。
有这层关系在,世子倚重大将军,也受他的管教。
可大将军把持朝政,总归掣肘,还反对南征。
不久前大将军病了一遭,世子便想趁机让他解甲归田享清福去,可大将军不肯,他的夫人萧夫人还特地进宫,到世子面前哭了一回,拿萧贵妃说事,世子无可奈何。
吴有禄是怕世子这会儿忘了,谢老将军,恐怕……得大发雷霆。
他这厢叹着气,又想起来这阵子流传的流言,说谢老将军一直想往世子后宫里塞个女儿做皇后,却苦于没有嫡亲女儿。
近来世子纳了平西将军的女儿为婕妤,平西将军跟谢老将军也不对付,谢老将军生怕这位程婕妤捷足先登抢了皇后位置,为此还愁生了白发。
吴有禄心道,世子迟迟未娶,人人都惦记着世子的后位;世子迟迟未生养,人人也都惦记着世子的长子。前者尚有些外力能干预,后者怕就只能看世子的心意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因着下雪,天色黑得早,承明殿里已有侍女走动点上灯烛。
他才听到里头世子叫人进去伺候,心里松了口气,世子总算完事了。
承明殿的净室点了熏香,浴池里头热气氤氲,崔琰迈进池水里,坐下后,水刚过胸膛。
他泄了欲,现在反而精神。张着手臂,强健结实的臂膀懒洋洋搭在池缘白玉上。
任由身后人替他揉捏清洗身体。那双手温柔细腻,手法娴熟,洗得十分仔细。
他享受地眯起眼,暂时放松。云蓝无声地弯了弯眉眼,仿佛又看到了一只被摸着头的大狗狗,心里生出了十分幸福的滋味,他突然出声,却打断她的愣神:“云蓝,”他一只手忽然按住了她的手背,“你也下来。”
云蓝愣了愣,轻声喜道:“是。”
她解了薄衣,浸进水里,崔琰伸手扶她,她一瞬间心跳加快。若非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都在,酸疼不已,她还当自己在做梦。
她仔细伺候他收拾了身子,不期又被他揽在怀里。那只炽热的手扣着腰肢,她动弹不得,乖乖地把脑袋靠在他胸口处,感受着强劲有力的心跳。
他的身上,有许多道旧伤疤,看着狰狞怕人,但又增添了几分野性。他身量挺拔,宽肩窄腰,十足惹人眼馋的好身材,她陷在他的怀里,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团落在狼爪里的小兔子。
她的脸迅速发烫:“世子……水凉了,该起身了。”
崔琰似乎低笑一声,却俯下头,吻了吻她的滴着水的耳垂,“朕身上也凉?”
低哑的声线一时叫云蓝头晕目眩。她是不是还在做梦?他一贯冷峻,这种话,她从没听他说过。
收拾清爽后,天色彻底黑了,云蓝侍奉他穿好衣裳,吴有禄却领着个小太监,恭恭敬敬端来一碗汤药来。
云蓝望着那药一怔,旋崔抬眼望向崔琰,不解:“世子……”她心头一跳,难道是……避子汤?
崔琰掸了掸衣上浮尘,此时,他已恢复成素日里冷峻高贵的帝王。
银袍上,那尾五爪金龙盘旋熠熠,他系上氅衣,眉眼淡漠,琼枝玉树般立在她跟前,闻言,说:“朕让他们准备的。喝了吧。”
吴有禄从小太监手里亲自端过来,弓着身子笑吟吟的:“世子妃趁热喝。”
云蓝心中猜到它是什么药,霎时如堕寒冰窖中,望着那碗乳白色的汤药,还冒着热气。她前两次都没喝过药,今日……今日他怎么要她喝药了?
她还愣在原地没动作,吴有禄又恭敬催了一回:“世子妃——”
云蓝几乎瞬间想到,或许她出身低微,他便不想要跟她的孩子,……或者,他的长子长女,要留给别人来生?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不需要她的孩子,已是确定的事实。
她脸上温柔笑意,勉强维持,可要她接过那碗药喝下去,……她的手却有些不受控制,在袖子里微微发抖。
她哀求般仰起眼睛望他:“臣妾可不可以不喝?”
崔琰蹙了蹙眉,垂眸看她,想了想,从吴有禄的手里接了药碗过来,牵起她的手坐在罗汉榻上,含着一点笑意:“不苦。朕喂你,来——”
云蓝看着近在唇边的天青瓷的药碗,嗅到了药味,抿紧了唇瓣,她也不知到底是怕苦,还是不能生孩子了,心尖酸疼,嗓音都微微发颤:“世子……臣妾不想喝,……”
他眉眼一沉,或许觉得她不识抬举了,云蓝小心地望着他,眸中水光盈盈,他终究还是耐着性子哄她:“听话,把药喝了,朕明日还来看你。”
云蓝晓得是躲不过的。
她只得扯出一个还算得体的笑,说:“臣妾明白了。”
她接了药碗,小口小口喝掉,如他所言,这药不怎么苦。崔琰就在旁边看着她喝完了药,这才离去。
他走以后,云蓝坐在罗汉榻上,望着窗外飞雪。朦胧的夜色里,雪花看得不清,他的踪影也都消失在雪中了。
她难道连想要一个孩子,也……
欢爱了一回,人总是不餍足的,还想着第二回第三回,想要无微不至的关心,也想要无话不谈的信任……她在承明殿盼他夜里再过来,自然没有盼到,臧夏说,世子今日召见谢老将军,定是要留到很晚,世子妃睡吧。
第二日云蓝便听臧夏说:“世子妃,了不得了,谢老将军添了个女儿!”
云蓝用着粥,吹了吹,只笑说:“添女儿,怎么了不得了?”
臧夏急道:“世子妃,不是才出生的女儿,是十七岁的女儿!听闻不久前,谢老将军,过继来一个女儿,是旁支兄弟之女,从乡下到了上京城,没两日,已在京中声名鹊起,说是个德才兼备,花容月貌的人物……”
他们,大戎人竟然要杀她!
云暮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活下去!
顾不上怨恨,也顾不上恐惧,云暮的脑海中有个声音在近乎疯狂的叫嚣。
她大口喘着粗气,心底却极快极冷静的盘算着。
第 59 章 云儿
云暮极快速的颤抖,也极快速的思考。
方才那人说姓崔的也只能是崔琰。
祭旗?若是自己的生死与战事相关,崔琰素来重权,定然不会容自己影响大事,只怕是一捧黄土赔上几滴泪,便草草了此一生。
大永与大戎交战,偏如今这二人依旧穿着大永衣衫,还有方才那流民,只能说明一件事。
她如今还在大永境内,靠近两国交接的地方。
一定、一定不能出大永边境,云暮的脑袋因着那迷药还有些许沉重,脑子却带了十分清醒。
但是……生孩子不是她一个人想生就能生出来的,得两个人都出力。
现在,崔琰根本不进后宫,何来的孩子呢?
接连数日,崔琰都去了昭鸾殿用晚膳,但是不过夜。
云蓝渐渐宽心,悟出崔琰不会在昭鸾殿里留宿后,便又像寻常时候,到了入夜时分戌时左右,到涵元殿外等候。
崔琰说过,批阅奏折是一桩无趣但繁琐之事,国事繁杂,有时遇到些棘手之事,连案头伺候笔墨的太监都看着心烦。
他便偶尔叫她来,批阅折子的休息间隙,替他按揉舒缓穴道,或者捏揉肩膀放松。
起初他只是赞赏过,她力道合适,不似小太监们没轻没重的,且她的双手细白柔软,有淡淡幽香,他很喜欢。
云蓝为着这个专门去跟宫里的嬷嬷仔细学过了按摩的手法,每回去替他按揉之前,还要特地净手熏香。
他不喜太浓烈的香气,她于是挑了兰草的香气,幽谧静远,可使人沉心静气。
好在崔琰虽不知她做了这些,却愈发喜欢上她的按摩,频繁叫她过殿伺候。
渐渐的,便成了习惯,习惯入夜时分他批阅公文时,她在旁边侍奉,美其名曰,“红袖添香”。
那一回,她还鼓了鼓气,替了案头笔墨太监的位置,研磨朱砂。
他正提笔在折子上写了两个字,蘸墨时见是她研磨的墨,随意笑了两句:“朕的云蓝,当真做什么都做得最好。”
她想,并非她一定要做最好的,而是他只需要最好的。
她要做他需要的那个。
今夜她已等了三刻钟,却未见崔琰的车驾归来涵元殿,殿门前的小太监颤颤地问她:“世子妃,要不先回去罢……风雪这样大,……”
云蓝微微垂眼,今日她本就是来等崔琰的,没有等到,怎能轻易地回去?
风雪簌簌,她鬓发和肩膀上都积了薄薄的雪,穿的是银灰云纹的袄子,颜色淡淡,但在昏暗入夜时刻,便有些显目了。
她静静伫立着,看着檐外飞雪,手虽然缩在袖子里抱了手炉,身上却冷。
臧夏跟泓绿哪似她一样站着一动也不动,跟一座雕像似的,悄悄地跺脚或者搓手,还疑惑她们家世子妃莫非是铁打的,竟丝毫不冷一样。
天色愈来愈暗,暗得宫道尽头近于一片漆黑。殿门前宽阔的青砖地早有宫人们洒扫干净了,但没一会儿又覆上薄雪。
涵元殿里灯火通明,映照出纤长摇曳的人影子,拉得很长,投在了那片薄雪覆盖的砖地上。
车驾辘辘,压过青砖道,辇车四角挂着的玉璧铜铃轻轻地晃动,在寂静的雪夜中发出响声。
辇车四面金绡帷帐翻飞着,座中玄衣帝王单手撑腮,闭目小憩,而吴有禄远远儿望见涵元殿殿门前的人影,模糊辨认出那样纤长端庄的人影,应是随婕妤了。
除了随婕妤,没有哪位世子妃,明明晓得世子去了别处,还要等的。
吴有禄欲言又止想同世子说,只是望到世子撑着腮小憩,将话都咽了回去。
他忖度,随婕妤是见不见也无所谓的,世子休息得当或更重要,方才在昭鸾殿里周旋了会儿,世子也累了。
车驾稳稳停在了殿门前。吴有禄这才敢低声唤醒崔琰:“世子,到了。”
崔琰缓缓睁开眼睛,正了正身子,迈下了辇车。
他的脚步蓦地一顿。
“云蓝?……你来得正好,过来,替朕按揉按揉。”他似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径直进了殿。
云蓝将积了薄雪的披风脱下交给臧夏,心头欢喜,总算等回了崔琰,忙地跟进了殿中。
殿中烧了碳火,温暖如春,不似殿门外寒风凛冽。
她替崔琰解下了外穿黑狐大氅,挂上衣架。
崔琰已靠坐圈椅中,闭目养神,乌发玉冠上没有沾到半点风雪。
云蓝净了手擦干水渍,轻轻走到他的身后,抬手替他按揉起来。
这动作她已做过无数遍,不说做得极好,至少也算熟能生巧,有了些自己的感悟窍门。
她打量着他的反应,大抵很享受,模样就像……一只被摸了摸头的狗狗,放下了素日的戒备。
这个形容忽然从脑海里冒出来,她无声中抿了抿唇角。
直到崔琰磁沉嗓音响起,把她吓了一吓,打断她的遐思。
“云蓝,这些时日,为着程绣入宫,朕倒是许久未去承明殿看你,冷落你了。”
云蓝温声说:“臣妾都明白。”
他点点头,仍旧闭着眼,半晌静默以后,他又道:“将近年底,各地的岁贡陆续进京,等送进宫,你喜欢什么,自己去挑。其他人的份,你看着分吧。……程绣是新入宫,她可多分一些。”
云蓝微微思索后,回道:“臣妾届时先拟一份清单,呈给世子过目。”
崔琰否了她的提议:“你办事妥帖,不必给朕过目了。”
云蓝应下,又过了半晌,殿内寂静。
他却蹙起眉,忽然开口:“你今日,手有些凉。”
云蓝动作一僵,立崔移开了手,敛着眉,轻声道:“臣妾去暖暖手,再替世子按揉……”
说着,刚迈出两步,冷不防被崔琰握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
她的脚步顿住,回过身,与圈椅中懒洋洋靠着的崔琰面对着面。
他修长双手灼热干燥,薄薄的茧,将她的双手轻而易举合他掌心里。
突如其来的触碰叫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也令她恍然……以前,哥哥也总会这样,在冬日里,替她把冰凉小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搓一搓,焐热才放开她。
他已睁开眼,漆黑的长眼睛淡淡注视她,并未说话。
这是和哥哥所不同的目光。
她被他那样注视,甚至疑心,她的小心思已经被他看穿了。
尽管她竭力装出泰然自若波澜不惊的模样同他对视,到底败下阵来。
她只得垂下眼睛掩饰自己,想从他的掌心抽回双手,但他偏偏又固得很紧。
崔琰双手间的温度,也逐渐将她的双手焐热了。
她低声说:“世子……”
他终于启声:“风雪这么大,就在殿外干等着?不知进来吗?你跟了朕三年,朕知你一向守规矩,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是他们拦着你?若把你冷出了毛病,他们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云蓝心头暂时松了口气。他应该……并不知她的小心思。
她抿了抿唇,温声细语:“涵元殿的规矩,无召不得入,臣妾也不愿他们为难。何况,臣妾在殿门前,便能早些见到世子了。”
眼角的余光不住地偷瞄他的反应,她往他身边靠近了一步,再一步,膝盖已抵上他的腿了,他还是没有生气。
云蓝心如擂鼓,也不知他的所想。嗓音益发的轻:“世子。”他缓缓松开手,只仍旧注视她,似乎在等她的动作。
烛灯摇曳着,云蓝暗暗咽了咽口水,手缓缓伸向他的玄袍系带,碰到的时候,被他按住手背。
他幽幽的嗓音忽然响起,掺杂着些不耐:“朕今日没有兴致。朕还有折子要看……你退下吧。”
云蓝睁大了眼,望了眼他的身下,分明已……已经……
可她没有违抗的余地,只知若她继续,他大抵要厌烦她了。
退到寝殿的门边时,门外是沉沉夜色,风雪呼啸声此起彼伏,她愣怔的时候,风声入耳,她下意识地浑身轻颤,噩梦一样的回忆涌上心头。
崔琰见她在门口踟蹰,更不耐烦了:“怎么还杵着?”他深吸一口气,“朕说了……”
云蓝默了默,却回过身,又向崔琰走过去,在他面前,垂着眼睛,低声恳求说:“世子……准许臣妾陪在世子身边罢……”
他漆黑的眼睛静静望了她一会儿,未置可否,但云蓝已知他的意思,咬了咬唇,转身离去。
刚走出两步路,崔琰偏偏又开了口:“涵元殿从未有后妃留宿的先例。云蓝,朕也不能为你破例。”
云蓝扶着漆红门框的手微微一顿,回过头,得体知礼恭敬地回道:“臣妾明白,臣妾告退了。”
这一夜雪风呼啸,果然又是一个难眠夜。
云蓝缩在锦被里,脑海里浮现一个接一个的旧画面。崔琰大约并不知道,比起她的丈夫,她心中更多视他为如父如兄的存在。
她的家人都不在了,他已是她唯一的家人。在他的身边呆着的时候,仿佛都要比别处更温暖些。
好在她并没有因为这夜的事就轻易气馁。
第二天天一亮,仍似寻常日子,去小厨房亲自准备一盅银耳南瓜百合羹,再亲自走一刻钟的路,送到涵元殿。
有了那回的经验,她已知道,下这么大的雪该提前多久出门,方不误事。
崔琰也并未提昨夜,照常练剑,照常叫她来替他更衣,照常用了她送来的羹汤点心,便要处理政务会见臣工,让她退下了。
云蓝退出殿门,臧夏已巴巴儿凑过来说:“世子妃,听如意说,程婕妤这两日来得也很殷勤。”
云蓝笑了笑,但没有说话,臧夏嘟囔着:“如意还说,程婕妤也学着世子妃,做,做什么点心……”
云蓝微微摇头:“臧夏,咱们做好自己的事便好,不必管其他人的做法。”
臧夏望着她,心里却想,世子妃在白日跟夜里是两个样子。白日里的世子妃,她沉稳端庄,看起来简直风雨不动安如山;到了夜里,却似另一个人一样,敏感多思,辗转难眠,好像鹅毛大的事情,也叫她想上许多。
也不知可是白日里都是世子妃的面具。
云蓝和臧夏说两句话的间隙,忽然看到不远处一行人,是来觐见皇帝的外臣,衣着一片花花绿绿,品阶各不相同。
云蓝道:“回宫罢。”
她并未在意那些外臣,臧夏却说:“世子妃,那位大人倒是从没见过呢。”
云蓝仍没有回头看,只是笑她说:“没见过的多了,可不单是那位大人。”
臧夏着急说:“世子妃!那位大人长得可好看了。”
云蓝还是头也不回。
臧夏只好嘟囔说:“世子妃眼里只世子一个人。”
她偏偏又添补了一句:“可世子眼里,却不止世子妃一个呢。”
云蓝只轻轻叹息着,紧了紧身上狐裘,今日雪停了,晚上或许不会太难熬了。
入夜的时候,她仍如常去了涵元殿,这回吴有禄倒是为难,说:“世子妃,世子正和武宁侯世子对弈,今日怕是不能见您了。”
云蓝抬起眼望向殿门,心中暗自叹息,向吴有禄微微颔首,便离开了。
臧夏小声嘀咕了一句说:“武宁侯世子?怎么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云蓝缓缓踩过雪地,对臧夏的话,没怎么听进。
本以为今夜该能安稳睡觉,可不到入睡,就又开始下雪刮风。
她缩在锦被里,把自己裹成了个粽子,还是不得安眠。直到她听到有刻意放缓了的脚步声。
还有一截微弱的影子落在面前。
她试着唤道:“臧夏?”
那日唤了“世子”,反而让臧夏笑话了。
谁知面前的人影落坐在床沿,好半晌,说:“是朕。”
云暮听到崔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复清朗,紧接着掌心温凉被他塞了什么东西,“向东,有官驿。”
身上骤然一松,便听崔琰闷哼一声,他猛的将自己往前一推趴在马上。
马竟忽然快了几分。
云暮反应不过来似的,慢吞吞回首,崔琰已然翻身下了马。远远望去,他左肩泅开大片血迹,手中握着不知何处来的一只箭,拧身向后射去。
一支箭,两个人,应声落马。
远处那身影缓缓倒下,云暮这才反应过来,崔琰竟是将自己肩上中的箭拔了下去,去拦了那两个追兵。
他甚至没有回头。
昏昏沉沉间,云暮大口喘着粗气。
第 60 章 诀别
云暮搬不动崔琰。
他生的本就高大,偏在军中厮混过一些时日,瞧着清瘦如青松般,实则结实得很,再加上一身软甲,更不知多了几分沉重。
云暮本就娇小,此时只剩了半口气,如何搬得动?
她将掌心从他臂膀下穿过时,左肩银白衣袍浸成铁锈红,掌心黏腻得令人心惊。
“你向东走便是,待寻了官兵回来找我便是。”
自三年前漠北进犯以来,大周几乎每日都笼罩在战事的阴云之下,世子崔琰凯旋归国,圣上大喜之下,天下大赦,举国同欢。
其中,当然也包括在太学的云蓝。
自崔琰归来,前朝一时间事务纷繁,竟连授课的博士都被叫走了大半。如此,云蓝倒是免了每日那让她痛苦至极的课业。
倒不是云蓝课业不好,而是太学之中有位夫子乃是云蓝父亲的旧友,他为人板正,一丝不苟,或许是觉得对云蓝严加要求便是对旧友遗孤的照拂,因此对云蓝尤其严厉。
云蓝上课时候是一丝也不能放松,生怕自己一个走神,便让夫子觉得云家后继无人了。
虽然,云家现在除了她,确实已经没人了。
沅芷静静地为云蓝研磨,她从小跟着云蓝,本来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可自云蓝进宫后,她便每日只能在这芙蕖宫待着。
虽然她看不懂云蓝写的是什么,却也敏锐地感受到了美。每一个字清秀隽永,秀丽淡雅,像一一颗颗漂亮珠子连在一起似的。
然而,云蓝收笔之后却始终皱着眉,凑近看了几个字后,一把将案上的笔墨揉成一团,丧气地扔得老远。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废掉?”沅芷心疼地将纸团从地上捡起来。
写字时云蓝一直提着气,生怕走势断了,她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失落地跌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叹道:“徐先生说,我的字唯有形,没有魂。”
这个评价,自然是拿云蓝和他的父亲云轲在作比较。
云轲和云蓝一样,也是自小进入太学学习,跟随当今圣上陪读。云轲自小便展现出非凡的才能,虽说绝大多数人只把云轲当做大周战神,却鲜有人知道,云轲也是写得一手好字。
沅芷听后哑然失笑,她安慰道:“小姐如今还小,自然不能与将军相比。况且小姐是女子,又不考科举,徐先生如此苛刻,未免太难为小姐了。”
云蓝不置可否,她难受地继续揉手腕。
沅芷说的这些,别人又何尝没有说过?
可不知怎么,她就是想证明自己。或许是她父亲的形象太众人心中太过完美,她不敢放松一步,怕自己的平庸毁了父亲的一世美名。
她起身到书柜前,仔细摩挲父亲留下的书稿和手信。
其实云蓝对云轲的印象已经很淡了,甚至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从留存的书信中大概可以看出,自母亲怀孕后,他就一直驻守在外,几乎只有打了胜仗之后才回来。
就算在进宫之前,她就已经很少见到父亲了。
云蓝依稀记得有一年冬天,母亲说如果父亲回家,一定是先回书房,于是便抱着她睡在父亲的书房里。她睡不着,却又担心吵醒母亲,只能僵硬地仰头看外面被风雪吹得七零八落的灯笼。
突然,一个男人推开书房门,正好和她的眼神对上。
她忘了呼喊,而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忽然也僵住了。待浑身的寒气散去之后,他才敢缓步靠近她们,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
“你就是我的小蓝儿吗?”
纵使已经过去多年,云蓝却依然记得父亲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或许是母亲在她耳边念叨太多了,她下意识地喊了声“爹爹”。
这件事情,被云轲详细地记在手札上,纵使是如此云情的事情,他的字依旧是如此的遒劲有力。云蓝抚摸着手札,一遍一遍描绘父亲的笔迹,似乎能够从其中汲取一些力量。
翻过一页,她忽地愣住了。
笔迹变了。
这不是父亲的,而是崔琰的手迹。
云蓝好奇地拿起来翻看,想起来了它的来历。
崔琰自小便是天之骄子,每次太学考试都拔得头筹,这份手迹是三年前徐夫子交给云蓝,让她从中学习的。
或许是事务繁忙,她竟忘了返还,而徐夫子也忘了要回。
以前,云蓝只惊叹崔琰才思敏捷,而现在,她的关注点全都放在了他的字形上。
崔琰的字,和云轲苍劲有力的书法截然不同,少了几分磅礴的气势,却多了几分少年的意气和踌躇满志,有行云流水之感。
鬼使神差般的,云蓝下意识开始临摹。
云蓝的书法功底深厚,只浅浅学了个形,就已有了八分相似。
自那日和崔琰在未央宫一别后,她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崔琰,如今这一封意外的手稿,似乎将崔琰又带到她的面前。
她可以不用在乎别人,赏析崔琰的文义;
她可以不用在乎书法,临摹崔琰的文字。
这个想法,让云蓝诡异地既心动又惶恐。在宫中,除了崔琰,她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可崔琰终究和她不一样,她在这深宫之中,而崔琰却肩负着东宫储君之责,两人连见面都是困难。
这份简单的、朴素的,甚至都算不上联系的手稿,却以这样的方式拉近了她和崔琰的距离。
整整一上午,云蓝不断临摹着崔琰的字,他的字,似乎比她写了十几年的字更让她得心应手。
直到沅芷送膳,她才停笔,看着满屋子崔琰的字,她忽觉自己有些魔怔了。
沅芷像往常一样为准备云蓝收拾东西,却被云蓝慌张地喝住。
云蓝:别动!”
沅芷一愣,虽说是下人,但云蓝待人向来云和,从未说过重话,她不解地转身,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小姐……”
虽然知道她不识字,看不出自己字形的变化,但云蓝却还是红了脸,她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道:“我一会儿自己收拾就行了。”
沅芷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她,缓缓退出。
待她离开,云蓝火速藏起手稿,将自己临摹的文字一把火全烧了。
临摹当今世子的手稿,要是被人知道了,她也就不用再在这宫里待下去了。
午膳才上桌,前院就传来一阵吵闹,沅芷正给云蓝布菜,就见有兰慌慌张张地跑进门,一副大事不好的样子。
她和沅芷一样,都是自小跟着云蓝进宫的侍女。
有兰大口喘着气,“小姐,不好了,十、十皇子来了。”
沅芷赶紧上前扶着她,眼里满是意外和嫌弃,“怎么又来了?前几天不是说小姐病了,让他别来吗?”
有兰都快哭了,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十皇子,她哪里拦得住?
有兰委屈道:“他说他来探病,还带了个太医呢。”
十皇子崔桢林是现今正受宠的丽妃之子,和云蓝一般大,如今才十六岁。
或许是将期许都放在了崔琰身上,圣上将余下的宠爱就给了崔桢林,因此养成了他无法无天、肆意妄为的脾性。
更要命的事,这崔桢林不知何时盯上了云蓝!
云蓝是王妃的侄女,自然不可能和其他妃子来往,更何况是其他妃子的儿子!
这件事情她不便告诉王妃,本以为崔桢林吃了几次闭门羹后会放弃,却不想却像是个狗皮膏药一般,怎么甩也甩不掉。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云蓝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无奈道:“你们先拦着,我从侧面出去。”
沅芷立刻跟上:“那小姐,我跟你一起去。”
今日乌嬷嬷不在,有兰性子比较懦,其余的太监宫女们更是靠不住,云蓝实在不放心,摇摇头:“你留下吧,记住别把事情闹大了。”
闹大了,丢脸的只会是她自己!
她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若是一旦风声传出去,那她就算不想嫁,也由不得她了。
出了芙蕖宫,云蓝才发现,偌大的皇宫她竟无处可去。
在皇宫生活了十年,却没有一处容身之所,她忽地有些悲哀,漫无目的地走在偏僻的宫道上。
待停下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习惯性走到了百鸟园的大门。德胜几天没见她了,高兴地向她行礼:“云小姐。”
百鸟园,确实是个避风头的好去处,云蓝自顾自地想。
瞧着云蓝落寞的神色,德胜犹豫了一下,像是专门讨云蓝开心,上前笑道:“云小姐来得巧,院子里又来了一批新的珍鸟,其中一只是岭南那边上贡的,那羽毛红的像火一样!”
“我看云小姐前段时间一直在收集红色的羽毛,就专门把那只鸟放到您常去的那个院子了。”
云蓝勉强笑了一下,“多谢。”
纵使已经不用在收集羽毛了,她却从这话中感受到了对方的好意,外加再次想起了崔琰,云蓝胸前逐渐积累的郁气逐渐消散。
她一笑,德胜只觉心里一跳,瞬间低下头去,意有所指:“这几日百鸟园里都没人,云小姐不用顾忌。”
云蓝意外地看他一眼,虽然她不想把事情传出去,但深宫之中又何尝有不透风的墙?
如今,纵使是一个管理偏僻小院的小太监都已经知道了,那王妃和崔琰迟早也会知道。当时候,她们会如何打算呢?
是让她直接嫁出宫去,还是就嫁给崔桢林呢?
云蓝垂手握紧袖口,一声不吭地走了进去。
她已经十六岁了,即使在宫外寻常百姓家,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更何况是官宦人家?家族联姻,几乎都是自小定下的亲事。
而她只是寄养在宫里的孤女,家族早已没落,双亲在离世前也并未为她定下亲事。
早在三年前,当云蓝发现自己的目光始终跟随崔琰之后,方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可紧接着她就悲哀地认识到,她和崔琰几乎毫无可能。
他是天之骄子,是大周的储君,未来的皇帝。
而她,不过一个落魄的孤女,他名义上的表妹而已。
崔琰的正妻,该是一位与他家世相当、秀外慧中的女子,绝不会是她自己。
云蓝也曾幻想王妃为自己随便指婚,那她就能快刀斩乱麻一般断掉自己的妄想,可整整三年,王妃对她的婚事闭口不提。
而崔琰,明明也是弱冠之龄却也未有婚约,云蓝不禁开始幻想:会不会是王妃想亲上加亲呢?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她越发渴望走近崔琰。
云蓝脑子里纷繁复杂,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院子里的鸟喂食,完全没注意到身后一道黑影闪过。
忽地,那道黑影向她袭来,云蓝只听身后一声怒喝。
“快趴下!”
只见崔琰向她飞奔而来,云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崔琰扑倒护在身下。
这话一出,云暮沉默了一瞬,才道,“崔琰,我愿不愿意嫁你,你何曾问过我?连我的阿娘都被你当作围猎我的工具,你如何尊重我?”
官驿这样昏暗的烛火,云暮的眼睛如今夜里还是看不清周遭,更不愿去看他的眼睛,眼神只飘忽不定望向远处。
女儿,婚姻,若不是真心诚意的两心相悦,变成了世俗之间捆住人的绳索。
她才不要。
崔琰哑口无言,却下意识的抬手。
他想捂住她开开合合的柔嫩嘴唇,想攥紧她的手,他想求她不要说出下面的话。
可是柔软的声音却不理会的哀求,直愣愣便扎进了他的脑海。
“我说过的,咱们就这样吧,”
云暮轻声道,烛火掩映下,她的侧脸柔美,“两不相欠,崔琰,两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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