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木盒
回到院子中时,云暮的脚步虚浮踉跄,像是踩在棉花上。隔着桌子,她看到江晚照和叶桐眸中映着自己苍白的、失魂落魄的脸。
云暮被搀在软榻上,一旁听闻父丧晕厥的陈凌霜还未醒,只那断臂小兵方才跟着她一道去了崔琰那里,又折返回来,生怕弄脏云暮屋子,只靠着门板缓缓滑落在地上喘着粗气。
她静静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心脏骤停。
“……我不知道我想要他做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就打了他,”她双臂抱膝小口喘着气,声音颤抖,掌心因着同崔琰脸颊的“接触”微微发热发痒,云暮低头去看,却看到红红的一片。
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打崔琰,毕竟她对他早已经没有了期待。
“行伍之间的事向来如此,”
江晚照到底出身将门,且素来在宫中走动,见地更明白些,她微微叹气,将手轻轻搭在云暮肩头,温声安抚道,“原是你错怪了崔琰。”
早在云蓝摔倒时,她就察觉到伤口再次崩开了,不过在崔琰气息的笼罩之下,她几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他的身上。
一进屋,膝盖处的伤口阵阵刺痛,但此时她却顾不得自己的伤,赶紧对着一旁的崔欣悦道:“你快去看着崔玄铭吧,我怕他出来把我和他的关系说漏了嘴。”
兹事体大,崔欣悦了然地点点头,只是仍有些忧虑地问:“你的伤……”
“没事的。”云蓝忍着疼,勉强扯着嘴角笑,“本就不严重,小伤而已,你先去照顾崔玄铭吧。”
看着崔欣悦离去的背影消失后,云蓝瞬间变了脸,疼得直吸气。她用眼神扫了扫门前的宫女,虽然有几分眼熟,但却也不是熟识,只是日常会打赏些零碎罢了。
云蓝掏出怀里常备的小珍珠,轻声道:“劳烦姐姐,帮忙拿一身干净的衣服可好?”
云蓝出手向来大方,在所有人都想去巴结崔琰时,唯有她守在云蓝身边,为的便是这一刻。
她笑着将莹润的珍珠收进袖中,讨好道:“云小姐稍等片刻,奴婢定会将落月宫最好的裙子拿给云小姐。”
落月宫宫殿众多,她和崔琰已是到了男未婚女未嫁之龄,自然会待在不同的房间,因此云蓝从未想过宫人会将崔琰一起送进来。
由是,当她旁若无人地撩起自己的裙摆时,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崔琰十分不善的眼神。
“咳咳!”崔琰停在门口,别过头刻意咳嗽,脸色苍白。
云蓝吓得手上一抖,一脸慌张地向门前望去。
崔琰单手扶着门框,像是支撑不住身体寻找支撑点,又像是阻挡别人进来。
天色晦暗不明,云蓝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知道他刚刚有没有看到她的伤口,更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过来。
一时间,她竟有些手足无措:“世子……表哥?”
“世子殿下,怎么不进屋?”门外跟着崔琰的太监和宫女们紧张地看着崔琰,战战兢兢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崔琰瞥了一眼重新穿戴好的云蓝,放下撑在门框上的手,冷声道:“云小姐在此,孤便不进去了,给孤另寻一件房吧。”
这一句话,可苦了他身后的太监们,他们低着头面面相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要是真有合适的房间,他们也不会让云蓝和崔琰一男一女在一个屋檐下啊!其余的房间,要么年久失修,漏风漏雨;要么多年从未开过门,估计屋里的灰陈都叠了几层了。
崔琰等不到回答,心里越发不爽,转身怒道:“怎么,孤说的话你们都没听见?”
“世子殿下恕罪!”一众太监宫女被他这么发难,直接吓得脸色惨白,为首的太监苦着脸抬头,看着崔琰只好破罐子破摔了。
“不怕世子殿下笑话,我们落月宫如今就两件干净的房间,一间住着六殿下,另一间就是这里了。”
“并非我们怠慢世子殿下和云小姐,只是平日里我们落月宫从没来过这么多贵人,没想到这一场大雨,竟让世子殿下、九公主殿下和云小姐竟同时来避雨,这一时……我们实在是准备不周。”
崔琰:“……”她本以为崔琰会一口拒绝,毕竟,任谁再有闲情逸致,也不会在被大雨淋湿后,还在昏暗的天光下练字。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崔琰却答应了。
云蓝没想到他回答的这么干脆,一时间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时,崔琰已经走向她,目光沉沉,如往日无异。
如果,忽略掉仍在滴水的衣摆的话。
云蓝呆呆着望着崔琰,湿透的衣料紧贴着肌肤,夏日的衣衫本就轻薄,将崔琰高大而挺拔的身躯显得越发显眼,他的五官早已经历过漠北战场的打磨,如刀削斧凿一般。
一股成年男性的气息,瞬间让云蓝脸红了。
她倏地意识到了,如果连崔琰都这样,那自己……她慌乱中一低头,果然见自己的身体已被湿透的衫群紧紧包裹,玲珑有致,哪里能见人?
见着崔琰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云蓝心里一紧,下意识后退几步,悄悄将身体藏在了帷幛的阴影里。
别再上前了,云蓝慌乱地拉过胸口的薄衫,欲哭无泪。
好在,崔琰适时在窗台停住了脚步,似乎并不打算走到云蓝身边。云蓝见状,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因紧张而捏紧的手指这才松开。
天光昏暗,若是不仔细看,倒是也看不分明,云蓝自我安慰道。
然而,这终究只是她自欺欺人的想法罢了。
崔琰目力惊人,早在漠北时便可百步穿杨,常常于百里冰封的雪原之上射中灵活矫健的白狐和雪兔。
他一走进屋,便注意到了云蓝那潮湿而薄透的裙子,湿哒哒地耷在晶莹娇嫩的肌肤上。甚至,连从她脸上滑落的雨滴,顺着雪白的肌肤滑落,留下淡而不可见的纹路,他都觉得清晰可见。
崔琰心里冷笑:果然如此,借问字之名,行龌龊之事!
他还以为会有多高的手段呢,没想到也是这些下作不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停下脚步,心里使坏故意问道:“云妹妹不是要请教书法吗?为何躲在帷幛之后?”
云蓝:“……”
云蓝窘迫极了,也怪自己大意,竟什么都没想就让崔琰进了门,然而这个时候,她也不好说自己因为衣衫不整。
正无措时,忽地,一道高亮的声音由远而近地传来。
“云小姐!衣服我给您送来了。”一个小丫头忽地风风火火跑进门,捧着手上的衣服头也不抬,自顾自道:“这条裙子是当年……”
话未说完,她就感到一道冰冷刺骨的视线刺向她,她心里一惊,猛地一抬头,竟见崔琰冷冷盯着她。
她还未出口的话,一瞬间卡住了。
崔琰本想将计就计陪着云蓝做戏,趁机揭露出她的真实面目,却不想被这个小丫头打断,眼见好戏被打断,他冷冷道:“出去。”
然而,他的话,却和云蓝焦急而喜悦的声音同时响起。
云蓝:“你过来吧。”
小宫女抱着衣服进退维谷,欲哭无泪。
这到底该听谁的啊?不管是哪个,她都惹不起啊。
崔琰见云蓝已经开了口,只好作罢,他瞥了瞥小宫女手上的裙子,只觉有几分眼熟,不过他向来也不关心这些,漠然道:“给她送过去吧。”
门外等着献殷勤的太监宫女早已给崔琰备好的干净衣衫,但是传言崔琰一向有洁癖,因此不敢拿出来。
见他让小宫女给云蓝送衣服进去,他们也有了几分底,站在门外朝着崔琰讨好道:“世子殿下,奴才们也为殿下准备了干净衣衫,若——”
“不必了。”崔琰一口回绝。
太监:“……”
真难伺候。
趁着云蓝换衣,他对着门外吩咐道:“去准备笔墨纸砚。”
笔墨纸砚,若是一般的宫殿,那自是数不胜数,然而落月宫唯有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而且还是个痴傻的,哪有这般东西?
太监们苦着脸,“世子殿下有所不知,因为六殿下不去太学,落月宫也从未进过墨了,就连纸笔,也是前几年留下来的。”
崔琰皱眉:“没有墨?”
没有墨,他怎么撕破云蓝的伪装?借机羞辱她?
“有炭吗?”崔琰退求其次,“能化开就行。”
太监想了想,试探着道:“松炭倒是还剩下些。”
“无妨。”崔琰吩咐,“将松炭磨成粉,化入水中制成墨汁送上来。”
松炭制墨,是连一般的百姓都不愿意用的墨,然而崔琰本就是存心看云蓝笑话的,越是差的墨水,越能显示出她的不自量力和可笑。
外面依旧雷雨如鸣,天色昏暗的像是泼了墨,崔琰心里不屑:云蓝不就是想用这一招吸引他的注意吗?那他不妨要看看,她的书法到底有几分水平!
这句话说得极为巧妙,直接就把云蓝和崔欣悦说成了和崔琰一样,只是意外来落月宫避雨的人。
屋里没点灯,唯有昏暗的天光透过窗户,浅浅地映出了一脸恬静的云蓝,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不发出一点声音。
想起刚刚她胆大包天的动作,崔琰紧紧地皱起眉头,“既是如此,那我就趁现在去看看六弟。”
说完,他转身边走,没有一丝留恋。
云蓝刚刚淋了大雨,一身湿透的衣衫都还没来得及换,崔琰的话仿佛一阵凉风,让她后脊一阵寒颤。
糟了,决不能让他见到崔玄铭!
“世子表哥!”云蓝心里一急,脑子里还未想出一个理由,口中已经喊出了声。
崔琰脚步一顿,心道然如此,他早就知道这个女人不会善罢甘休,他微微侧身,定定地看着云蓝:“云妹妹,可还有事?”
云蓝:“……”
能有什么事?到底能有什么事情能把他留下来?
云蓝一番苦思冥想,也想不出来一个合适的理由,她急得心跳飞快,脸上一阵不自然的潮红而浑然不知。
然而这幅样子,在崔琰眼里,却又是另一番意思了。
此时的她,不施粉黛却眉眼如画,微红的脸颊像是天然涂抹的胭脂,让她有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湿透了的裙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凹凸有致的身形无不彰显着她别样的风韵。
尤其是那双紫灰色的眼睛,朦胧中已经有了些许魅惑之感。
想起今早周帝的话以及前几日十皇子让柳太医给云蓝问疾,崔琰看向云蓝的眼神越发不善。
如此模样,早晚是祸水!
若是此女子留在宫里,只怕以后会生出许多事端!
崔琰心里盘算着,然而云蓝此刻却没注意到他变化的神情,她低着头慌张而不安地扣着手指。
终于,她想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
云蓝猛地抬头,看着依旧在门外未踏进房门的崔琰,迟疑道:“世子表哥,徐夫子总说我的字徒有其型,缺少魂魄,如今大雨猛烈,机会难得,云蓝可否现在请教一二?”
崔琰怔忡:“?”
云蓝一说出口,也觉得自己这个留人的理由太过牵强,只好磕磕巴巴地解释:“世子表哥或许忘了,徐夫子是我父亲的旧友,他对我一向严厉。”
“他让我临摹一份《灵飞经》,在下次去太学的时候交给他看,他说若是我的字依旧是丝毫进步,他就会把我的字烧给我父亲看……”
说完,云蓝既羞又无措地低下头。
这话,倒也没有没有骗人。
崔琰:“……”
崔琰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各色人等,有人明着给他塞金银珠宝、美人字画,有人暗中揣摩他的爱好,打算投其所好。
江南一带流行着所谓的“扬州瘦马”,专门培养女子以色侍人。他在江南考察时,曾有人不知他的忌讳,竟将一绝色女子塞到他的床上,气得他当晚就查抄了那人的家。
可现在,崔琰看着云蓝柔弱无骨的身体,泼墨般发色的青丝凌乱地垂在一侧,那双明眸善睐的眼睛,正充满希冀而试探地望着他,懵懂而无辜。
这引诱人的技术,比当初那个女子不知道高出了几个段位。
他突然,就对云蓝的目的有了几分兴趣。
“好啊。”崔琰忽然笑了,然而那笑意却不到眼底。
他踏进门,朝着云蓝走去,嘴角缓缓勾起。
他倒要看看,她到底是想做什么!-
北地夜晚的风很有些力道,天光破晓时分,一群人到了驿站时仍吹得手脚冰凉。
云州并没有戒严,出城也很顺畅,顺畅的让云暮心惊胆战,她当然想过崔琰或许会知晓风吹草动,因而只想以快取胜。
可云暮万万没想到,带了马到原先那驿站时,却遇到了熟人。
矮胖滚圆的周驿丞如今成了个矮矮的瘦子,人瘪下去,便显出几分年纪来。经久未见,也算是共患难过,云暮只冲他微福身,“驿丞如何在此处?”
周驿丞便冲云暮微微笑起来,带了褶子的脸上露出磕掉一颗的满口白牙,说话间还漏风,却并不风尘仆仆。
他只毕恭毕敬冲云暮回了一礼,“崔大人说了,他知晓姑娘聪慧善良,寻到这条路是迟早的事。”
崔琰这是要让周驿丞逼自己回去?
云暮忍不住蹙眉。
可紧皱的眉头在下一秒便骤然松开,云暮指尖微微颤抖着,拿过周驿丞黝黑粗糙的大掌中躺着的那扁扁的雕花檀木盒,又觉得那木盒竟是十分烫手。
“大人说,他替您去。”
“他怎么去的?”
“大人带了一千亲兵,剩下的兵卒留着,守云州一方平安。”
云暮的大口喘着粗气,指尖微微发凉,颤抖着打开那檀木盒。
里面只有一个漆封,和一个极精美的布袋。
第 82 章 刻舟
青蝉翼纱的荷包,边缘泛着绒绒的柔软毛刺,似乎被摩挲了许多次。
云暮抬手解开那荷包口袋,不出意料的从里面倒出来小小的一粒银铃铛。
那个曾经由爹娘给她的,曾经被人踩扁,又被能工巧匠不知用什么法子修好的银铃铛,如今只在断裂的边缘能看出浅浅痕迹。
可是眼眶依旧在一瞬间变红。
云暮近乎本能的将那铃铛放在掌心,轻轻贴在脸颊,感受银铃铛带来微微的凉意。
她的小铃铛,崔琰还给她了。
雷雨轰鸣,天色越发晦暗不明,乌黑浓稠如墨染般的乌云紧紧地压着屋檐,大雨淅淅沥沥。
显然,这并不是一场及时就能停下的雨。
隔着帷帐,云蓝听见崔琰回避的关门声,支撑着她站着的力气瞬间没了,她浑身泄力,倏地一下跌坐在身后的床上,深吸了一口气。
若不是崔琰,她本不必强撑着身体站起身的。
湿透的薄纱裙紧紧地贴在伤口处,云蓝小心翼翼地撩起裙摆,眉头深深地皱起。
即使是如此昏暗的光线下,膝盖处的伤口却依旧红肿得吓人,柳叶儿为她固定的竹简已不知道掉到了哪里。
然而此时,已不是担心腿上伤口的时候。
虽不知道崔琰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突然到落月宫来,但现在她必须托住崔琰,绝不能让崔琰和崔玄铭见面。
云蓝忍着疼,脱下薄衫,用薄透的腰带紧紧缠绕着关节处,嫩黄色的腰带有些长了,云蓝便把其余的部分缠绕在小腿上,在脚踝处系了一个精致的小蝴蝶。
待处理好伤口后,她才让宫女进内间帮她换衣服。
云蓝本以为落月宫只有宫女的衣服了,没想到送来的这件衣服却十分有质感,若是今天没有下雨,这一袭翠绿罗裙正适合现在这样初夏时光。
云蓝不禁有些奇怪。
自瑶妃逝世后,落月宫多年来都未有宫主了,怎么会有如此好的衣服?
“这是瑶妃娘娘当年留下来的。”小宫女听云蓝问起,她刚刚被崔琰眼神警告,不敢再乱说话,只是简单含糊道:“一直也没人穿过。”
瑶妃留下来的?
云蓝更惊讶了,瑶妃离世已有好几年了,一件衣物怎么能保存得如同新的一样?她低头细细查看了袖口上的纹路,明显不是几年前的陈旧针脚。
还未容云蓝多想,门外响起一声敲门声。
这声音听似悠悠,却暗含了几分急躁。
崔琰:“云妹妹。”
云蓝心神一紧,生怕让崔琰久等,她赶紧应声回道:“好了,世子表哥稍等。”
房门打开,一个太监端着一碟笔墨纸砚麻利地进了门,轻手轻脚地将东西放在桌案上。
崔琰双手负于身后,点头让所有人都出去。
“把门带上。”崔琰冷淡地吩咐。
太监意外地顿了一顿,纵使刚刚他一直低着头,却也从余光中瞥到了云蓝那惊人的美貌。如此狂风暴雨的天气,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很难说会发生些什么。
虽说崔琰一向不喜女人靠近,但那些人,却也没有一个比得上云蓝。
然而尊卑有别,他虽心里嘀咕,也只能奉命关上门。
这间房以前就是个旁间而已,本就不大,如今门一关,听着外面雨声霖霖,看着不远处站着的崔琰,云蓝忽然觉得这房子越发狭小。
甚至,连呼吸都有几分急促。
崔琰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让戳破云蓝的假象,然而不经意一个眼神和云蓝对上,他忽地就定住了。
仿佛石化了。崔琰虽在漠北镇守三年,成了赫赫有名的武将,但他的书法乃名家亲授,外加他天资过人,悟性极高,书法自成一派,自小便得到太学院诸多大儒的赞赏。
因此虽然他不专攻书法,但其功底并不弱。
窄小的房间,雕花的木门紧闭,唯有云蓝一侧的窗户半开着,不断涌动的风夹带着些许碎雨,吹起云蓝轻柔飘逸的裙摆,并时不时沾到书案上。
初夏时节,院子里绿意盎然,疏于打理的树枝四处蔓延,有几枝甚至探到了窗边上,在末端开出一朵洁白而朴素的小花。
云蓝肌肤雪莹,但脸颊处却像是抹了胭脂一般嫣红,长而密的睫毛微垂,盖住了紫灰色的瞳仁。
细手执笔,亭亭玉立。她于窗台洗笔,这场景自成一幅画,比崔琰所见的任何一副仕女图都美。
然而,崔琰却无心欣赏这道美景。
自他让云蓝去写字之后,就没有挪动过脚步,静静地站在那里。只是,他眼底沉沉,目光从没离开过云蓝。
在崔琰的注视之下,云蓝心跳如雷,脸上烧红,竟觉得有些晕晕乎乎。雨天湿滑,笔杆又十分细长,她甚至有些拿不住笔。
他的目光犹如实质的火焰,每一道视线落到云蓝的身上,她都觉得那处被火烧过似的,让她浑身不自在。
这样,可不行!
云蓝暗暗咬了咬嘴唇,让自己忽略浑身的异样,聚起心神。
她虽没什么别的本事,但一手字是在徐夫子悉心教导下勤学苦练才有所小成。虽说不能如崔琰一般让人惊艳到拍案叫绝的地步,但也自成风骨。
这一手字,是她为数不多的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她绝对不能在这里掉链子,让崔琰觉得她朽木不可雕。
云蓝深吸一口气,提起半口气沉在丹田,泛着水光的双眼看着泛着微黄的宣纸。缓缓吐气,右手执笔,让笔尖舔满墨汁,左手微微挡住过长的衣摆。
《灵飞经》,她已写了不下百遍,每一个字、每一个偏旁,每一道笔锋,她都了然于心。
她有十足的信心!
然而,当笔尖吻上薄纸的那一刻,云蓝却懵了。
墨水浓厚过甚,字不成形。只写了一个字,她就写不下去了。
书法讲究整体,一字毁,全篇毁,尤其还是第一个字。
云蓝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只觉脑中轰然一响,她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崔琰,在接触到崔琰的眼神后,又仿佛被针扎一半别开眼。
云蓝用的东西,都是皇宫中最上等的,她自然不用操心笔墨纸砚这些东西的好坏,甚至连稍微次一等的东西,都到不了她的眼前。
因此一瞬间,她都没察觉是墨水的原因,直接呆住了。
崔琰时刻注意着云蓝的动作,见她脸色一变,心中悄然升起一股恶趣味,他闲庭信步地上前,仿若关心的模样,悠悠道:“云妹妹,可是有什么难处?”
云蓝惊慌地抬头,见崔琰向她走来,吓得一把将桌案上的宣纸揉成一团。然而揉成一团之后,她又十分懊悔。
这番动作,未免也太刻意了些。
“没什么,”云蓝强行镇定自若,然而低着头却难掩浑身的底气不足,“刚刚我见纸上面有一只虫子,吓了一跳,赶紧将虫子包起来。”
云蓝心里慌得没底,如今崔琰在她跟前,她也没办法找到字毁的原因,只能绞尽脑汁地让崔琰离开。
她捏紧手上的笔,微微抬头,强行掩盖自己的不安和恐慌,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稀松平常:“世子表哥身上衣物潮湿,还是不要站在窗口上吹风,先去那边坐一会儿吧。”
“待云蓝写完后,再拿给世子表哥。”
看着云蓝可蓝巴巴地睁眼说瞎话,崔琰心里一阵舒爽,觉得总算是打击了云蓝之前在他身上为非作歹的嚣张气焰。
云蓝想让他离开,他如何听不出来她的意思?
然而他等的便是这一刻,怎么让她如意?
“无妨,我身体无碍。”崔琰装作浑然未觉的模样,颇为贴心地为云蓝再铺上一张纸,“只是可惜了妹妹刚刚的字,幸好这里的宣纸还不少。”
“妹妹只管写,若是再有虫子,我帮妹妹赶走它。”
“况且云妹妹刚刚说要请教书法,那我看着妹妹写,倒是能一眼看出问题,省了不少功夫。”
崔琰缓缓地用镇纸玉石将泛黄的宣纸熨平,似笑非笑地看着云蓝,道:“云妹妹,你说呢?”
云蓝脸色煞白,如遭雷劈。
崔琰的声音在她的头响起,她不敢抬头,只能低头凝视着新的宣纸,一瞬间,觉得手中的狼毫重达千斤。
她想不明白。
这个动作,她做了不下千次;这些字,她写了不下万次,可没有一次是刚刚那个样子的!
而崔琰也一反常态,以往她和他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就被他请出了东宫,但如今他却赶都赶不走,竟还要看着她写字!
一想到今天可能会在崔琰面前出丑,甚至还是在自己最拿手的一方面,云蓝忽然就觉得鼻子开始酸起来。
明明……明明不是这样的,可今天怎么会这样……
崔琰不喜欢爱哭的姑娘,云蓝不敢在他面前掉眼泪,即使眼圈绯红,却只能努力憋住。
而崔琰心里出了这口气,心里的戾气散了不少。他为云蓝铺开宣纸后,低头注视着云蓝,等着欣赏她再次变脸。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云蓝动笔。
只见她低着头,瘦削的肩膀耷拉着,从崔琰的角度看下去,只能见着她樱红却颤抖的嘴唇,以及她浑身散发着沮丧的气息。
外面风雨大作,风向几经变换,忽地一阵大风涌起,越过窗台直直地往屋子里灌。
风中带雨,打在手背上莫名寒凉。
窗台位于云蓝的一侧,崔琰站在书案前,只能向前倾身才能关上窗。
宣纸就这么多,绝不能让雨打湿了,否则云蓝就有了不写字的借口!
崔琰很喜欢刚刚云蓝脸上的惊慌失措和无助,这些少见的情绪,让她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生机。
他抬手关窗,然而就在他倾身而过的瞬间,仿佛听到了几声微不可查的哽咽。
这声音十分微弱,若不是室内静可闻针,而他又正好靠近云蓝,绝不可能会注意到。
崔琰恍惚一瞬,心里莫名多了几分异样。
她竟哭了?
云蓝站在帷幛内,莫名古怪的气氛,让她不自觉多了几分紧张,不敢轻易上前,她低着头不禁想:为什么要关门?
想着想着,她忽然想起刚刚在落月宫外,崔琰在雨中脸色苍白,一副身体有恙的模样,她心里那些旖旎瞬间烟消云散,反倒生了几分担忧。
她偷偷瞥向崔琰,果然见他神色不太对,浅色嘴唇紧紧闭住,乌黑色的眸子冷淡而有几分恍惚。
云蓝知道,崔琰身为储君,连生一场小病都会惊动整个太医院,然而离奇的是,她却从未听过崔琰的东宫传过太医。
而且是自她进宫起,崔琰从未生过病。
然而她也知道,人非钢铁之躯,怎么能无病无灾?怕只是崔琰有了病,怕惹人注目,有了病也强忍着罢了。
虽是金贵之躯,但依旧身不由己,云蓝抿了抿嘴唇,关心的话回荡在嘴边,却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见崔琰不来,云蓝便忍着疼,一步一步缓缓向崔琰的方向走去,直到站到崔琰的身边,看着崔琰蹙起的眉头和惊异的眼神,云蓝越发担心:
“世子表哥,您怎么了?云蓝——”
崔琰看着她的紫灰色的瞳孔,强行压下心里的震惊,隐在袖中的手忍住不颤抖。
太像了,怎么会这么像!
刚刚云蓝一身碧波荡漾绿萝裙站在暗处,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那个身影。
只是,那人的眼神,绝不像云蓝这般云顺和懵懂,似是被圈养的羔羊,一无所知的样子。
崔琰见着她无辜而纯净的眼神,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戾气,他厌恶地看了眼身前袅袅娉婷的云蓝,冷声道:“我没事。”
“哦,”如此生硬的打断,云蓝语气和神色不免有几分失落,低着头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崔琰比她高上不少,只看得见她毛茸茸的头发和额前的小绒毛,崔琰甚至觉得,连她的每一根发丝,都透露着云顺。
不禁想让人,上手去抚一抚。
如此乖顺的、任人可欺的模样,更加让崔琰焦躁。
他心里暗道:果然,这女子不能久留,迟早是个祸害!
“既然之前云妹妹说想请教书法,而孤正好现在被困这里也无事可做,那就先请妹妹先写一帖。”
云蓝闻言,只好乖顺地照他的话做。
崔琰目色沉沉,心里盘算着自己曾给赫连珏写的那封信,众人皆以为是赫连珏自己要求云蓝去和亲,却不知是他一早就给赫连珏了提议。
崔琰定定地看着在窗边洗笔蘸墨的云蓝,如果事情顺利,几个月之后,云蓝就会彻底消失在大周。
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也会,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好像就是那么一个暖洋洋的午后,天空碧蓝如洗,问梅阁中暖香阵阵,午后阳光也是这般洒在崔琰的脸颊,替他镀上一点点金。
实在俊俏得很。
然后她求他,准许她见一见三婶,她开始一点点逼迫自己欺骗他,因为那时候她实在很怕他,但也还有一点点爱他。
可她能承诺他什么呢?
云暮抿唇望着崔琰。
“云儿,来世别怕我。”
他说。
第 83 章 献药
“实话实说,我不敢动,”
叶桐指尖在他们当初带来的那零碎草药中翻腾几下,微微摇头,“这弯刀带弧度不说,还有倒刺,须得将血肉割开直接取出来,你瞧这里。”
她拿了剪子将崔琰肩头布料扯开,指着一出疤痕冲云暮道,“北狄人向来阴毒,这一处我虽不知怎么搞的,但大概是硬生生取了带倒钩的利器,皮肉都是烂的,这条胳膊还能用刀剑,纯粹是他底子好,运气也不错。”
崔琰生得白净,即便是疤痕狰狞四散,也似六角雪花般盘旋在肩头,瞧着并不叫人恶心。
可云暮瞧着那伤口,却几乎喘不过气来。
崔琰不是没见过没人哭。
周帝妃嫔众多,各妃嫔为了争夺那些缥缈的宠爱,常常使出各种手段。有些女人,会哭得梨花带雨;有些女人,则会哭得歇斯底里。
崔琰自小在深宫中,早已见惯了她们把眼泪当做利器。
然而,云蓝则不同。
她的哭泣,是无声的,是不吵不闹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
每一道哽咽,都带动身体微不可查地颤动,进而让别在发间的玉坠轻摇慢摆。如果不是崔琰一直注视着她的脑袋,观察着她的神色,绝不可能察觉。
这种无声的、静默的哭泣,无限地放大了她的委屈和悲伤,崔琰心里一动,一种莫名的悸动在心里悄然升起。
他忽地升起一股烦躁。
而烦躁的根源,就在眼前。
崔琰蹙起眉头,语气有些僵硬:“忘记告诉妹妹了,刚刚宫人说落月宫没有墨水了,我就让人将松炭磨成粉,兑了些水。”
“妹妹若是用不习惯,那就不用写了。”
云蓝本已觉得必定要在崔琰面前丢脸了,没想到竟听到崔琰这样说,她猛地抬头,呆呆地望着他,似是没听懂崔琰的话。
云蓝:“什么?”
崔琰:“……”暴雨初歇,天色渐晚,暮色垂垂,晚霞漫天。
云蓝斜身悠悠侧卧在抬舆之上,微微合眼养神。柳叶儿的那枚药丸果然有效,不过片刻,她就感到舒服了不少,竟连腿上的伤口也不怎么疼了。
只是脸上的潮红,一时半会儿也褪不下去。沅芷将软垫垫在她的腿下,免得伤口再上下颠簸折腾。
刚一凑近云蓝,一股异香猛然间窜入鼻息。
不像是寻常的脂粉香,而是淡淡的兰花幽香,一缕缕飘在空中,沁人心脾。
沅芷微愣,下意识抬头看向一脸疲倦的云蓝,心下起疑。云蓝生活起居所需的一切物什,全都是经她的手,连所用的香料都是经乌嬷嬷特意叮嘱过的,低调而内敛。
但她却从未闻过此香。
那问题来了,这香味到底从何而来?
云蓝身份特殊,但心思单纯,被保护的极好,这么些年来她除了与九公主崔欣悦和六皇子崔玄铭常走动之外,几乎从未主动与外人接触。
想起云蓝先前离开芙蕖宫一整天不见踪影,沅芷心里咯噔一响。担心宫里其他心怀不轨的人私下接触云蓝,她不放心地悄悄凑近轻嗅。
但细细闻来,这股幽香竟不似不慎沾染上衣摆的,而是从云蓝身上散发出来的。越靠近她细腻莹白的肌肤,那香味越发馥郁。
沅芷忽地想起了刚刚云蓝吃的那枚药丸,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她惊讶地看着云蓝,欲言又止。
“小姐您……”
云蓝闻言揉揉眼睛,疲倦地睁开眼,一汪泉水似的眼睛望向她,慵懒得像一只猫,道:“怎么了?”
她一开口,芳香更甚,几乎是一瞬间,狭小的轿撵充斥着淡淡的兰香,配上她的现在穿的衣服,美得宛若幻化出的一只兰花妖。
见她如此,沅芷心里多了几分心悸。
王妃娘娘素喜奢华,因此她们以往来未央宫时,乌嬷嬷总是叮嘱她将云蓝打扮得素净而低调,生怕抢了王妃的风头。
可如今……
沅芷望着云蓝一身天青色云丝长裙,夜幕降临又下了场雨,她又添了一层水绿色薄纱外衣,发间一枚碧玉坠子,银丝边钩织的腰带轻轻一系,显得款款细腰,不堪盈握。
在这人人都抢着姹紫嫣红的后宫之中,云蓝的打扮已是素净到了极致,但奈何只要她双眼将人这么一望,就足以让人心神恍惚。
如果再加上这股幽香……沅芷心里打鼓,她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才能不冲撞王妃。
正纠结间,抬舆忽地一停,主仆二人一顿,云蓝揉揉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清醒一些。
虽然宫里头人都怕皇上和王妃,但是他二人一向对她可亲,从不会出言苛责,因此旁人一听到王妃召见,几乎个个胆战心惊,但云蓝却毫无心理负担。
她伸伸懒腰,正准备掀开帘子下去,就听外面一阵齐刷刷地跪地声。
“参见世子殿下。”
云蓝掀帘的动作一顿,脸色僵住了。
沅芷不知前情,只听崔琰在外头,她心里替云蓝高兴,正打算为云蓝拉开帘子,却没想到一抬手,竟被云蓝按住了手。
沅芷疑惑:“怎么——”
“等等。”云蓝悄声道。
先等崔琰离开再说。
早在今天崔琰愤然离开落月宫之时,云蓝凭借之前对他的了解,早就做好了一个月见不到他的打算。
却没想,如今竟会这般凑巧,两人刚才不欢而散,这才过了不足两个时辰,她就又见到了崔琰。
云蓝现在不知道以何种姿态去面对崔琰,只能寄希望于他只是路过,她心跳如雷,默默地在心里祈祷:赶紧离开,赶紧离开……
良久,云蓝屏息凝神,竖起耳朵靠近轿撵,没听到半点儿动静,她心下松了一口气。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然而一抬头,却恰好对上崔琰那双淡淡的乌木色眸子。
云蓝心里一梗,心脏骤停。
崔琰,就这么硬生生闯进她的眼里。
那垂目下望的模样,让云蓝觉得,他似乎已等待多时了。
云蓝受惊的模样,似乎是让崔琰有几分不满。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棱骨分明的手强硬地替云蓝掀开帘子,另一只手伸到云蓝的眼前,不容拒绝道:“云妹妹。”
“雨天路滑,小心。”
伸出的手,不是邀请,更像是一种威胁。
云蓝无语凝噎。
明明之前连跟她待在一个屋檐下都不愿,现在却又向她伸出手扶她。云蓝觉得,崔琰的心思比海底还深,越发难猜了。
她看了看对方的手,棱骨分明、指节修长,手心和指尖处有一层淡淡的茧子,是他三年征战沙场的印记。
这双手,除了以前她小时候被人欺负时伸向过她外,长大后这还是第一次。
那时,崔琰的手云暖有力,公然抱着她走进了东宫,还牵着她的手走遍了皇宫的各个角落。当时,那些欺负过她的人,纷纷躲在自家宫门外头,侧目以视,不敢出门。
当时的她,天真的以为这双手会一直牵着她,却不想有一天,崔琰竟先放开了手。
而她,怎么也追不上。
往事一一浮现在眼前,云蓝低头抿了抿嘴,掩去心里的思绪万千。见他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云蓝硬着头皮搭上他的手,提着裙摆随崔琰出了轿撵。
她低头看路,丝毫未见崔琰眼里的复杂。
事实上,崔琰确实专门在等云蓝。
见她明明知道他在轿撵之外,却半天也不肯下轿,崔琰心里无端起了一阵的焦躁。
“云妹妹。”他沉声道。
掀开帘子的一瞬间,一股幽香扑面而来,崔琰以为是轿撵上撒的香料,然而将云蓝牵到身边时,却发现这股香越发浓郁。
这股味道,与她之前的味道截然不同。
他蹙眉:“云妹妹特意换了香料?”
云蓝:“?”
云蓝实在是怕了他的反复无常,微微抽动自己的手,却发现崔琰却暗中用了力,在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捏住了她的手心。
旁人看着似乎是她搭在崔琰的手心,但实际上云蓝却怎么也挣脱不掉。
云蓝的心一下子就慌了,她不知道崔琰是什么意思,只好先被迫答道:“不是,我从不用香。”
不用香?骗子!崔琰心里冷哼!
一想到她是为了谁而来特意焚的香,他的脸色越发阴沉,甚至无意识捏紧了握着云蓝的手。
云蓝吃痛地皱眉,不解崔琰怎么突然就生了气。她想起之前和崔琰在王妃面前一起出现时,王妃阴恻恻的神情,她再次尝试挣扎,想抽出自己的手。
然而,崔琰捏得越紧了,侧头看她,定定道:“路滑,我‘扶着’妹妹。”
“扶着”二字,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云蓝自知拗不过他,只好被他“牵着”走进了未央宫。
她一身天青色衫群,发间的碧玉坠子泠泠作响,他一身玄黑色长袍,腰间的白玉环轻摇慢摆。在漫天的红霞之下,两人携手款款而行,像极了一对下凡的金童玉女。
宫女们被这一幕惊艳,甚至忘了第一时间去通报。
未央宫内,中门大开。
室内氤氲着淡淡的檀香,云王妃一身华服、妆容精致,她亲手接过宫女的茶壶为周帝弯腰斟茶,眉眼间的欢喜难以掩盖。
见周帝盯着墙上的那副“姹紫嫣红”出神,云心绵柔声道:“王爷,刚下了场大雨,外面寒气重,喝些茶暖暖身子吧。”
“这茶还是上月王爷赏赐的贡品雪岭云雾,多谢王爷念着臣妾,让臣妾也有口福与王爷同饮。”
周帝从画上移开眼,目光落到了杯中的茶上,意外道:“竟还有吗?今年南部大旱,这茶少了不少,云蓝最爱喝这茶了,朕就让人全送到你这里了。”
他抬头看向她,问:“你给她送过去了吗?”
稳坐九五之尊二十余载,即使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也让人无端惊起毫毛。
云王妃尽力维持住脸上的微笑,僵硬道:“臣妾不爱喝茶,大半都给云蓝送去了,余下的这些就等着王爷来呢。”
周帝不再说话,似乎对这个回答甚为满意,实际上,在与云蓝有关事情的处理上,他对云心绵的安排,一向都是满意的。
包括十年前她将云蓝接进宫养在身边,包括不让云蓝接触其他男人,包括不给云蓝安排婚事,包括每次让他借她的名义来看云蓝……每一步安排,都深得周帝的心。
他神色下意识朝外张望,一想到即将见到云蓝,他心里就像蚂蚁爬过一般酥麻,他眼底越发暗沉,心里的欲望像是要破笼的野兽。
只等着镇国公那批老臣完全从朝堂上退去,只等着漠北的事情完全解决。
云蓝,就完全属于他了!
他会让十年前那双倔强的、宁死不从的紫灰色眼睛,完完全全臣服于他,沾上他的印记!一想到此,周帝觉得连心跳都快了几分。
“我记得去年云蓝在你生辰时画了一幅“莲动渔舟”吧?”周帝按捺住心里的澎湃,指着墙上的画,命令道:“换上。”
云心绵心里一梗,半笑着的嘴角彻底僵住了。
云蓝每年都会给她送一些亲手做的东西,不过她向来不关心,如今谁知道那幅画在哪儿?说不定早就烧了。
但她只能咬着牙将心里的不甘和怨恨咽下,微笑道:“是。臣妾稍后就让人换上。”
周帝满意于她的云顺,不管他做什么,她总是笑着答应,这也是他一直让她稳坐王妃的原因。
突然,门外有一道影子闪过,他目光朝门外看去。
远远的,只见一男一女相伴而行,两人相互依偎、举止亲密,似是想到了什么,周帝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紧紧地盯着那两人。
云心绵看他久久未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也凝住了。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和侄女,她比周帝更加熟悉,只一眼就认出他俩。她死死地盯着云蓝,看着她搭在崔琰手心的那只手,恨不得用眼神将它戳断。
好啊,有其母必有其女!她娘勾引了自己的丈夫,现如今她不仅跟她抢周帝,还来勾引她的儿子!
云心绵心里泛起滔天的怒火,牙齿气得咯咯作响。
暮色沉沉,视线不明,周帝看着宫殿外面容模糊的两人,面无表情道:“那两人是谁?”
云心绵双手握拳,指甲戳进了自己的手心渗血而不知。她没听到周帝的提问,但是宫外高声传报的太监,代替她回答了。
“世子殿下、云小姐到——”
周帝的眼底,瞬间沉了。
一直蓄在眼眶中倔强地不肯滴落的泪水,这一瞬却因她猛的抬头,“刷得”一下,在绯红的脸庞滑落,流出两道湿痕。
偏偏,她太过专注,根本没有注意到。
崔琰定定地看着她流到腮边的泪水,心里越发怪异,他漠然地别开眼,道:“这墨不好,用这等墨水必然写不出好字,妹妹若是想请教,只好等下次了。”
云蓝缓了好一阵,才听懂了他的话,她好奇地去瞧案上砚台里的墨水。
以前她用的墨水,色质均匀,浓稠相宜,细细品来,甚至还有淡淡的清香。
而眼前的墨水,粉质不均,定眼看去,甚至水和墨粉已经有了离析的趋势。
“原来,墨水竟可以用碳粉和水兑制而成。”云蓝有些惊叹,在以前,笔墨纸砚均是由太学夫子下发的。此外,周帝和王妃也经常会派人给她送很多东西。
是以,她除了会写字之外,关于文房四宝,她一概不知。
崔琰见她如此讶异,水润的眼睛忽闪忽闪,透着灵动而艳丽的微光,双颊红扑扑的,一副醉酒的模样,他心里不屑地轻哼一声。
崔琰虽是东宫储君,却和云蓝以及那些娇养在深宫的皇子公主不同。
这三年在漠北,吃野菜、喝雪水、做利剑……行军在外,多有不便,这些事情多到数不胜数,崔琰本可以仗着自己身份尊贵,避免这些事情。
然而,他却躬先士卒,与普通士兵吃一样的饭,喝一样的水,即使是上战场,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他也与士兵同在,共同御敌。
这三年下来,他深入士兵之间,深入百姓之中,吸收了原先作为皇子绝不可能学到的东西。
他不屑和云蓝解释,本想就此闭嘴不言,却突然看到云蓝开始提笔写字。
不是怎么也不愿意写吗?
他心里一动,下意识将目光转向桌案的宣纸上。
云蓝听了崔琰说的话后,心里的压力瞬间化为无形。但是,徐夫子曾告诉过她,笔墨纸砚皆是外物,书法的真本领,乃是在于自身。
是以,在她意识到是墨的原因后,提笔研究了一下,便找到了原先下笔的感觉。
于是,崔琰看到了,在那张他亲手铺好的宣纸上,云蓝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提笔写字。
她的动作优雅娴熟,笔势连贯而下笔醇厚,她的笔触,带有女人特有的云婉和细腻,即使墨色浓淡不均,却越发添了几分层次。
崔琰本以为云蓝是拿书法作为借口来刻意接近他,没想到云蓝自身的书法功底竟如此深厚。
一看就是下过苦功夫的。
外人不知,崔琰尤爱书法,因此在看到云蓝竟能用这种墨写出如此好字时,他的第一个反应竟是觉得可惜。
能在书法上下苦功夫的人,能忍受日复一日只与笔墨相伴之人,没想到竟是个庸俗鄙陋之人!
崔琰从云蓝的字上抬起头,将目光缓缓移向云蓝,仔细打量这个三年不见的表妹。
纵使心里再不喜,崔琰也无法否认云蓝的美艳。
即使是低着头,看不清楚容貌,只端端站立地执笔写字,那袅袅娉婷的身姿和气质,已是超越了一般人。
外面狂风不止,屋内寂静无声,只余下狼毫与宣纸摩擦的沙沙声,良久后,崔琰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然而,那股熟悉的暗香却一直在鼻尖浮动,萦绕于心。
是云蓝身上的味道。
崔琰心里觉得十分烦躁,这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几乎让他无法冷静。
目光移到窗户上,他再次倾身向前,将关上的窗户粗暴地一把拉开。
一阵狂风猛然侵入,吹翻了案上的宣纸,云蓝猝不及防,她刚写完,手中的狼毫还未放下,桌上的宣纸已然飞上了天。
云蓝好不容易耗费心神写了一帖,见宣纸被风吹的落在地面上,忙不迭地上前想拾起,却又一次忘记了自己的腿伤。
在踏出第二步之时,膝盖处传来钻心一痛,她一时站不稳,狠狠地扑在了地上。
膝盖上的痛得让她差点儿喊了出来,但云蓝还是忍住了。她强忍着泪水,将地上的宣纸捡起来。
然而一扭头,却见崔琰漠然地盯着她,细看之下,甚至还有些许愤怒。
云蓝心里一惊,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竟让崔琰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她下意识低头,在看清楚自己的情形后,脸色瞬间煞白。
这套绿丝碧罗裙对云蓝来说有几分小了,尤其是裙摆部分,只堪堪到她的脚踝。
而刚刚在她摔倒在地的一瞬间,涌入的大风吹起了她的裙摆,让她系在腿上的嫩黄丝带和脚踝处的蝴蝶,完全地显露出来。
嫩黄的丝带缠绕在似雪莹白的小腿上,隐入脚踝处的蝴蝶结,这幅场景,旖旎而暧昧。
让人,想入非非。
云暮低头揉一揉眼睛,转身去拿了巾帕子想要擦擦脸,好叫自己清醒些。
指尖触碰到水面,盆中水面蜻蜓点水般漾出一圈圈的细纹,云暮却忽然停下了。
熟悉的声音在屋子中响起,干涩,沙哑。
“躺下睡吧,云儿。”
第 84 章 心魔
像是被猛的击中,云暮脑海中翁鸣一片。
她应该去叫叶姑娘来瞧一瞧崔琰,可是泪水失控般的,从眼眶中奔涌而出,一滴滴砸在水盆中激起涟漪,如何都停不下来。
直到虚弱的、夹杂着粗粝呼吸的咳嗽声在身后响起,云暮扬起脸颊,任凭泪珠在脸颊滑落,而后往门外望去,“叶——”
“云儿。”
崔琰在轻轻唤她的名字,那两个字像是在唇齿间缠绵,云暮脊梁僵直立在原地。
她可以离开的。尽管云蓝告诉自己,一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已经是个及笄的大姑娘了。
但独自逛东宫时,还是兴致缺缺,无精打采。
她向来喜怒全形于色,一点心思都在脸上,从前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因她本就是陇西随氏最尊贵的小娘子,旁人都要以她的脸色行事。
如今到了宫里,采雁和采月互相推搡一番,最后还是由采月低低提醒:“娘子,您现下是世子妃了,可不能瘪嘴,没得被人背后嚼舌根呢。”
云蓝蹙眉:“我瘪嘴了么?”
采月讪讪:“嗯呢……”
云蓝抬手摸了摸,好吧,的确撅得可以挂毛笔了。
但她郁闷嘛!她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般冷落过。
采月和采雁也知自家娘子受委屈了,忙凑上前与她说些开心的。
“云早回门,娘子又能见到世子和大娘子了。”
“是啊是啊,所以您好好跟着福庆公公逛逛,待下回世子和大娘子入宫,您也可以领着他们到处逛一逛呀。”
一提到哥哥姐姐,云蓝心情果然变好,那点郁闷也抛到脑后,随着福庆悠哉悠哉逛起了东宫。
东宫地处皇城东侧,主殿为世子的紫霄殿,西侧为世子妃妾居住之所,其中当属云蓝现居的瑶光殿最大。东侧则为东宫各处行政机构,譬如詹事府、东宫三寺、左春坊、右春坊等。
云蓝作为内宫女眷,福庆只带她逛了紫霄殿和东宫西侧,并未踏足东侧。
饶是这般,乘轿加步行,也逛了足足一个时辰。
及至正午,烈日当空,云蓝热得香汗淋漓,一回到瑶光殿,就脱了外衫,直奔殿内的冰盆。
采月和采雁谨记着大娘子云娓的叮嘱,连忙将她从冰盆旁拉起,嘴上嚷着:“娘子莫要贪凉,仔细着风寒。”
凑到耳边则是道:“祖宗您可别忘了规矩,这儿是东宫,不是咱们王府呢。”
东宫东宫东宫,规矩规矩规矩。
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云蓝托着一张粉腻酥润的小脸,坐在榻边闷闷不语。
采月采雁小心唤道:“娘子?”
云蓝看着这唯二的熟悉脸庞,唇瓣动了动,险些脱口“这个世子妃我反悔不当了行吗?”。
话到嘴边,她自己都知道这是句傻话,干巴巴地咽了回去。
嫁都嫁来了,总不能第一日就撂挑子不干了。
随家女儿,岂能轻易言败?
思及此处,她握紧拳头,“嗯,我可以的!”
这突如其来的亢奋,叫采月采雁吓了一跳。两婢面面相觑,娘子莫不是热糊涂了吧?
云蓝却道:“午后六局的管事不是要来给我请安么?现下传膳吧,我吃饱了睡一觉,也好养足精神会会他们。”
虽然不知自家娘子怎么突然振奋起来了,但见她不再无精打采,采月采雁自也乐见,忙不迭下去传膳了-
夏日好梦长,云蓝一觉醒来,宫婢便打着纱帘禀报:“东宫六局的管事们已在外殿候着了。”
稍顿又补了句:“永乐宫的素筝姑姑也来了。”
永乐宫乃王妃居所,素筝姑姑是王妃亲信。
云蓝伸懒腰的动作一顿:“素筝姑姑何时来的?你怎么不早说。”
宫婢惶恐跪下:“世子妃恕罪,素筝姑姑一炷香前来的,听说您在午憩,特地叫奴婢们别打扰。”
“诶,你快起来。”云蓝伸手捞她一把:“我就问一句,你跪什么呢。”
她又不是吃人的大老虎,有那么吓人么。
那宫婢小心翼翼起了身,退至一旁。
云蓝知道素筝姑姑还在外头候着,稍作梳妆,很快出了寝殿。
入宫前,哥哥姐姐与她交代了许多宫中之事。
像是对待贵人们身旁的心腹,不容小觑,若是得罪了,背后使绊子也够叫人受罪的。
素筝姑姑正端坐在角落,见着云蓝出来,连忙行礼:“老奴拜见世子妃。”
听说世子见到这位嬷嬷都要尊称一声姑姑,云蓝自也不敢在她面前摆谱,忙道:“姑姑不必多礼。”
素筝姑姑起身,一张圆圆脸庞挂着和善笑意,轻声道:“世子妃刚入宫,诸多事宜尚不熟悉,王妃娘娘放心不下,特让老奴来帮衬一二。”
云蓝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还当素筝姑姑突然过来是有什么要事,原来是王妃派来帮忙的。
“有劳母后记挂,也有劳姑姑大热天跑这一趟。”
云蓝笑道:“正好我要去见六局的掌事们,姑姑随我一起吧。等见完他们,我请姑姑吃荔枝冰饮子。”
素筝姑姑一怔,再看眼前少女笑眸弯弯,心头也好似一阵凉风拂过般清爽。
她颔首:“世子妃客气了。”
待跟着云蓝一同去到外殿,东宫六局的管事们乌泱泱跪地请安时,素筝姑姑原以为这一派天真的小姑娘或许压不住宫里这群老油子。
没想到云蓝从问名、训话到放赏,一套恩威并施的流程下来,竟是有条不紊,大大方方挑不出半点错处。
素筝暗暗纳罕。
待到六局管事退下,素筝也准备告退,云蓝却热情无比,真拉着她请了一碗荔枝冰饮子。
直到回了永乐宫,素筝嘴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甜丝丝的荔枝香,在王妃面前更是止不住地夸。
“我们可都小瞧世子妃了,她虽然年岁小,但规矩学得好,御下手段也不差。您派奴婢去给她压场面,奴婢半点劲儿没使,还白捞了一碗冰饮子呢。”
王妃搁下书册:“她倒是个内秀的,我白担心了。”
“哪里是白担心,世子妃知道您惦记她,高兴得很,一个劲儿叫奴婢回来替她随恩呢。”
素筝给王妃捏肩:“奴婢夸她接见宫人有模有样,她也不瞒着,说是来长安前,肃王妃教她管了一个月的家,还叫她操办了好几场筵席,这才有了些经验。”
王妃勾了勾唇,“看来临时抱佛脚也挺管用。”
素筝颔首:“可不是嘛,奴婢瞧世子妃是个聪颖的,便是不懂,教一教也都会了。”
“瞧你这点出息,那小姑娘一碗冰饮子便把你给收买了。”
王妃说着,清丽眉眼间也晕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过那笑意很快又匿去:“你开始说,琰儿出了慈宁宫,就撂下她去藏书阁了?”
提到这个,素筝笑意也微凝:“是。”
王妃蹙眉:“这孩子,小时候还不觉着,怎么长大了却……”
这皇家父子俩是两个极端,一个太重儿女情长,一个却是生性凉薄不问风月。
王妃只能暗暗盼着儿子早日开窍,不然真把小娘子的心伤到了,日后再想挽回就难了-
这一日,直到夜色沉沉,崔琰才来到瑶光殿。
步入寝殿前,他问福庆:“她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福庆如实说了。
得知她在素筝的陪同下接见了六局管事,崔琰稍微放心。
素筝姑姑是宫里老人了,有她帮着压场,便不会出岔子。
福庆觑着世子神情,“送走素筝姑姑后,世子妃就一直待在寝殿里看书。”
“看书?”崔琰眉梢挑起。
待意识到他这念头是存了偏见,他稍敛神色,提步入内。
殿内宫人们见状,欲要行礼。
崔琰看着那道趴在美人榻上的娇懒身影,抬手止住请安。
定睛再看,只见辉耀烛火下,少女一袭轻薄的柳色裙衫,单手支颐,趴在榻上,面前放着一本书、一碟糕饼、一盘葡萄。
她两条纤细小腿翘起,时不时晃悠两下,半空中荡出一道雪白弧线。
虽说姿势不雅,但的确是在看书。
崔琰放下手,宫人们这才纷纷行礼:“殿下万福金安。”
云蓝正托着腮帮子美滋滋看着话本,陡然听到殿内的请安声,心下一惊。
世子来了!
她下意识将话本往枕头下塞去,回头张望。
当看到一袭朱色锦袍的世子就站在不远处,她一个激灵,立刻坐直身子,“世子哥……殿下,你怎么来了?”
崔琰见她这副慌张模样,还有嘴角沾着的糕点渣,蹙眉道,“今日是大婚第二夜。”
依照祖宗定下的规矩,大婚前三日,须得在正妃殿内安置。
见她还呆呆坐着没有半点下榻行礼的觉悟,崔琰只能告诉自己“抓大放小”、“不拘小节”。
毕竟他还想在有生之年平荡四夷,将漠北草原归入大渊版图,若是为了这点小事积郁动火,伤肝损寿,实不划算。
“听说你用过晚膳,便一直在殿内看书。”
崔琰走到榻边,本想坐下,发现榻上又是水果又是糕饼,实在无地可坐,只好站着:“你在读什么书?”
云蓝闻言,面色羞窘:“就……随便读的杂书。”
崔琰自幼刻苦,博览群书,难得和这位小妻子有了个可沟通的话题,于是多问了一句:“书名叫什么,孤偶尔也会翻些杂书,没准读过。”
云蓝讪讪:“那应该……不会吧。”
崔琰垂眸:“嗯?”
云蓝见他一副执意要个回答的认真模样,只好硬着头皮,从枕头里将那册书抽了出来。
“这本是《花园记》。”
“《花园记》?”崔琰疑惑。
“唔,就是讲王母娘娘的园子有七朵花儿,有一日那七朵花儿化成人形偷溜下凡,分别遇上了她们的有情人……”
“然后?”
“然后七朵花儿和她们的情郎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经过种种磨难和考验,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呀。”
云蓝见崔琰若有所思,还当他对这故事也感兴趣,立刻挺直小腰:“这话本写得可好了,我最喜欢里面大花和将军那一对……”
刚打算展开讲讲,崔琰拧眉睇着她:“你平日就看这些书?”
云蓝见他表情严肃,活像是儿时的古板夫子,一时也没了底气,支吾道:“倒也不是只看这个……四书五经也学过的……”
但四书五经学过就够了,总不能天天捧着读吧?那多无趣。
崔琰见她闪烁其词,大抵也云白了——
她的确是个贪图享乐、不思进取、毫无志向的娇娇女。
亏得他还以为她读书知画,并非那等不学无术之人……
这样的妻子,与他的人生规划完全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一时间,心底涌上一种说不出是失望亦或是绝望的情绪,甚至有一瞬间想去寻父皇质问,为何给他定下这样一门婚事。
娶妻取贤,眼前之人,与贤字毫不沾边。
唯一可取之处,大概只剩她的家世。
皇室与随氏结为姻亲,陇西北庭的百万雄师,也能安心镇守大渊边境。
“殿下?你怎么不说话啦?”云蓝眨了眨眼,不懂世子为何突然板起了面孔。
崔琰回过神,看着她清婉纯真的眉眼,沉沉吐了一口气:“你继续看吧,孤去偏殿沐浴。”
云蓝:“哦,好吧。”
待他离开,云蓝心下咕哝,他是不喜欢看这种话本吗?
可这话本很有趣啊,七个仙女谈恋爱,一本书可以看七对呢!
直到半个时辰后,崔琰沐浴回来,云蓝还捧着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他轻咳一声:“时辰不早了,该安置了。”
云蓝正看到大花和将军生离死别关键处,感动得热泪盈眶,头也不抬道:“殿下你先睡吧,我看完这两页再睡。”
崔琰:“……”
哪家妻子新婚第二夜,捧着话本让夫君先睡?
他沉下眉眼,走上前,一把从她掌心抽出书册,“不行。”
云蓝:“啊!”
崔琰道:“夜深了,上床安置。”
云蓝:“可我这会儿也睡不着啊。”
他又不陪她聊天,躺上床就说什么食不言寝不语。
崔琰见她满脸不服气,眉头拧了又拧。
少顷,他拽住她的手腕,直接拉下榻,“睡不着的话,那就和孤把昨晚未行的礼数补全了。”
她伸手攥住叶桐手中那脉案,像是要攥紧什么东西。
见叶桐不解的看着她,云暮抽一抽鼻子,轻声问,“那他现在……还要喝那些药吗?”
素来平静柔和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拔刀之前问过他,他说,他实在是个自私的人,原也早就不在意这人世间纷扰,只求你一生顺遂,所以只要他活着,便定然不会放弃你,直到你原谅他的那一天。”
叶桐摇摇头,无奈道,“我一听就知道他还是病的不轻。”
第 85 章 重来
秋季的雁州风光纵是黄沙漫天,也依旧别有气韵,窗外风沙打在窗纸上,细细品来竟似江南听雨。
“等你好起来,我们便成亲吧。”
云暮唇边的小涡像秋日暖阳,她伸手替他抚一抚鬓边碎发,动作轻柔,柔软呼吸暖暖拂过,像在轻轻触碰他的喉结。
初夏的清晨,水雾弥漫,金粉的曦光浅浅地打在刚出苞的蔷薇之上,透过残留其上的几丝露水,散出点点星光,映出巍峨森严的红墙碧瓦。
一阵裙摆飘过,“吱呀”一声,小院内的房门被轻轻推开。
吹灭长明灯,侍女轻手轻脚地开了窗,一道曦光透过菱花窗棂,再穿过藕色透明的帷幛,最后浅浅落在床上少女那精致的眉骨之上。
少女肤胜雪白,微光在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层浅浅地阴影,她睡相恬静,樱粉色的薄唇微微上翘,不知是做了什么好梦。
忽地,侍女惊叫一声,将睡梦中的云蓝唤醒。
“怎么了?”她扶着额头起身,睡意昏沉。
“昨夜窗户没关好,”沅芷迟疑地看着梳妆台上的脚印,“好像有猫进屋了。”
猫?
云蓝抬头,见梳妆台上东西七零八落滚作一团,心里咯噔一响。
糟了!
她的香囊!
连鞋也来不及穿,云蓝直直地扑向梳妆台,在散落成一团的针线之中捡起一个精致的香囊,而后浑身一僵。
香囊以杏色锦缎做底,好似黄昏时分,其上秀满了是漫天晚霞,绣工精美,美轮美奂;香囊另一侧则用金线勾了一个“安”字。
只是如今,这漫天晚霞被勾了一角,十分突兀。
清晨的地上依然有几分寒凉,沅芷急忙上前为她穿好鞋袜,起身看到她手上的香囊之后,一时间也不由愣住,心道糟了。
这可是小姐忙活了半年才赶出来送给世子殿下的香囊,而今天世子殿下就要回宫了!
这该如何是好!
云蓝是将门遗孤,十年前其父云将军战死沙场,云夫人悲痛至极,竟直接撒手人寰。幸得她的姑母云王妃垂蓝,便将她接进宫中亲自抚养。
父亲镇国公是皇帝的伴读,母亲是西域龟兹国的公主,王妃又是她的姑母,云蓝身份尊贵异常,在宫里自然没人敢轻视她。
但孤女毕竟是孤女,更何况是她入宫时不过六岁。出入宫时的彷徨和惊恐,想在想起来都让她心惊。
所幸上天垂帘,云蓝遇上了她的表哥崔琰,当今大周最尊贵的世子殿下。
她第一次入宫时不慎跌倒,是他抱着她跨进宫门的;第一次写字时握不住笔,是他手把手教的;第一次打猎时不会骑马,是他牵着她的马驹亲自教……
崔琰,是云蓝在宫中的庇护和依靠,是她这十年唯一的云暖。自三年前漠北入侵,崔琰自请出战以来,云蓝没有一天不焚香祈祷,盼着他平安归来。
而如今,精心准备了半年的礼物,却被小猫勾出了一线线头。云蓝拿着被毁了的香囊,一时间脑子嗡嗡响,呆住了。
沅芷吓得脸色惨白,自责地低下头,两只手绞在一起。
这个香囊,可不是一般的香囊。
绣晚霞的每一道云纹,不是一般的丝线,而是云蓝每日忍着刺耳的聒噪和臭气熏天的鸟粪,从百鸟园那些珍贵漂亮的鸟儿散落在地上的羽毛里,一根一根精心挑选出来的。
光是配色,就花了一个多月!
“这是怎么了?”一道苍老却不失浑厚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乌嬷嬷!”沅芷眼睛一亮,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远远指着云蓝耷拉着的背影,附耳小声道:“刚刚那只小猫又来了,还弄坏了小姐送给世子殿下的香囊。”
乌嬷嬷是云蓝母亲的陪嫁丫鬟,地地道道的西域人,身形颀长,比一般中原姑娘要高出半个头,高鼻梁、大眼睛,头发微卷。
不过入乡随俗,她跟随云蓝的母亲进京快二十年了,早已穿汉服说汉语,一双巧手巧夺天工。
云蓝不善手工,这香囊是在乌嬷嬷一针一线指导下,几乎用了三个月才做出来的。
“乌嬷嬷,你看还能补上一补吗?”云蓝眼圈微红,双眼蓄泪,十分努力才不至将泪水落下。
她的眼睛极大,睫毛浓密,眼角微垂,加上年龄小,不用刻意造作,天然有一番天真无辜之感。瞳仁不是一般的棕色,而是偏紫灰色,这是龟兹国王室特有的颜色。
虽是胡汉混血,可云蓝除了一双紫灰色的眸子和精致挺立的眉眼,几乎和中原女子别无二致,如今那双紫灰色的眸子泛着水光,更带了些江南烟雨的雅致。
“怎么不能补?”乌嬷嬷虽然声音不大,但说出的话却像磬钟一样有力,定人心弦。她轻轻抚了抚云蓝单薄的肩膀,将香囊拿到窗前仔细看了看。
“这猫爪将这一圈儿的线都勾起来了,得去百鸟园再翻一翻,尽量找颜色相同的线才能配得上。”
“世子殿下一回宫定有许多事要做,怕是只有下午才能进后宫拜见王妃,咱们还有一天的时间,不着急。”
一听能补救,云蓝立马兴奋了,蹭的一下就站起来,“那我现在就去!”
乌嬷嬷慈爱地看着她,笑道:“小祖宗,你先把衣服穿上呀。”
……
圣上爱鸟,专门修建了一座养鸟的院子,还未走近,隔了一道宫墙就能听到叽叽喳喳的鸟鸣,在静谧的清晨尤为刺耳。
原以为事情会很轻松,云蓝便只身前来,然而刚走到门口,她就顿住了。
往日清冷的百鸟园,如今门口却站了不少太监宫女,云蓝分不清是哪个宫的,一时间踟躇了。
虽进宫十年,但由于身份尴尬,她也长居自己宫里,不常与人走动,唯有王妃的未央宫和崔琰的东宫比较熟悉。
宫里头人多嘴杂,是非极多,她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事儿。
怀里揣着破碎的香囊,云蓝本想等来人离开再进去,可看着越来越高的日头,里面的人似乎并不打算出来,云蓝脸上急得冒汗。
没时间了,不管了!
她深吸一口气,抚了抚怀里的香囊,向园外聚集的人群走去。
一见有人来,方才还闹哄哄一片的太监宫女,瞬间没了声。待看清了是云蓝,众人更是讶然,纷纷好奇地睁大眼睛望着她。
是什么事儿,能把这位不常露面的主子请出来?
迎着绚烂阳光走来的少女,婀娜摇曳,肤如春雪,深邃的眉眼带了些异域风情,然而精致小巧的鼻头和嘴唇,却又有几分江南女子的婉约。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在阳光下如琉璃一般波光婉转,光彩动人。
“云小姐。”众人屈膝行礼。
宫里有不少皇子,不少公主,却只有一位小姐。
“都起来吧。”
云蓝不甚熟练地让他们起身,这么些年来,虽说宫里有大大小小的宴会,但云蓝几乎从未参加过,不太习惯应付这么多人。
一开始是因为进宫时她要守孝,不宜聚众宴饮,后来不知怎么的,似乎大家已经习惯不叫她了。
唯有跟着崔琰,倒是勉强蹭上了几场宴会。
见众人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云蓝紧张地有些手脚发麻,哑着声故作镇定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找一下德胜公公。”
说完,她将眼神投向最后面站着的小太监。
众人面面相觑,但毕竟是深宫中人,训练有素,心里虽奇怪,但也不便多说什么。
待众人退下,云蓝提在胸口的一口气方才撤下,德胜笑盈盈地上前,弯着腰倾身问:“小的还说呢,都这个时辰了,云小姐怎么还不来呢。”
百鸟园是个偏僻的不能再偏僻的地方,往日里没什么人愿意来,这几个月云蓝几乎日日到院里捡羽毛,她待人和善,没什么架子,出手阔绰,时间长了两人自然就熟稔了。
云蓝摸了摸怀里的香囊,偏头看向院内,轻声问:“德胜公公,今天怎么来了那么多人?”
“是十殿下他们,今日世子殿下回宫,前殿忙着呢,皇子公主们难得有闲,不用去上课,就到这百鸟园转转。”
大周皇室重视教育,公主在未嫁之前,皇子在未封王之前,皆要由王公贵族的子弟伴读,在太学学习。
听到十殿下,云蓝难得皱了皱眉,似是想起了不甚美好的回忆,她下意识擦了擦手背,“是只有他一个人,还是……”
听她这么问,德胜意外地抬头看她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低声道:“不是,还有四公主、五殿下。”
十皇子,可是个难缠的主儿!
云蓝咬着唇,一时间进退两难。
德胜立刻会意,偏头询问:“云小姐是想像以前一样,独自赏鸟?”
这院子是皇家的,断没有不让别人进去的道理,这话云蓝可不敢随便接。
德胜见她如此便什么都懂了,宫里头多的是狗眼看人低的人,只有云蓝心善,拿他们这些太监当人看,叫他一声“德胜公公”,而不是像唤狗一样“小德子”。
德胜公公:“云小姐放心吧,您从左边这条小道进去,小的带十殿下他们去看别的。”
云蓝疑惑地看着德胜公公,不懂这个人为什么要帮自己,但她还是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枚珍珠递给他,“多谢,这个你拿着。”
虽说与人疏于交往,但乌嬷嬷教过她,拜托人做事,许得拿钱。她曾反复叮嘱她:“你们中原有句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看着那颗硕大的珍珠,德胜有些哭笑不得,云蓝身上的东西,几乎都是御赐,在宫里都属于最顶尖的货,他哪敢拿?怕不是第二天就有人说他偷东西了。
“云小姐别客气了,您昨日赏给小的那盒桂花酥还没吃完嗯。”德胜笑着回绝道。
一路上,云蓝果然没遇到什么人。
待主仆一针一针将锦囊修补好,日已西斜,东宫的小太监来报,崔琰已经进了王妃的未央宫了。
想起即将见到崔琰了,云蓝心里直突突地跳,脑海中一会儿回忆往日的相处,一会儿忍不住想象他如今的模样。
云蓝拿着装满药草的香囊,低着头近乎自言自语:“三年未见了,世子表哥会不会已经把我给忘了?”
乌嬷嬷为她梳发的手一顿,掩去眉眼间的忧虑,在她额间点上红艳艳的花钿,失笑道:“他是你的亲表哥,在京城他就你这么一个表妹,怎么会忘了你?”
云蓝:“那他三年也没有给我写过信,甚至都没有问过我一句。”
虽说之前掰着手指头盼着崔琰回来,可如今人真的回来了,反而生出了“近乡情更怯”之感。
乌嬷嬷知道,云蓝这是怯了。
没有父母的孩子,纵使身份再尊贵,却依然天生缺少了些自足的底气。
乌嬷嬷轻轻叹了一声,转过身微不可查地抹了抹眼角,她将一支素净淡雅的白玉兰簪子别入云蓝发间,爱蓝道:
“世子殿下军务繁忙,连王妃娘娘都没收到过殿下的几封书信呢,可他还记得给你送簪子,可见小姐在殿下的心中地位之重,您就放宽了心吧。”
“日头不早了,若去晚了,世子殿下怕是要回东宫了。”
云蓝摸了摸簪子,莞尔一笑,窗棱的夕阳打下来,宛若蔷薇之上的露珠。
远方传来悠长的暮鼓之声,怀着惴惴不安的心,云蓝迎着西斜刺目的夕阳,朝着王妃的未央宫而去。
此时此刻,未央宫前,站着一道高挺轩昂的身影,他一双丹凤眼微眯,打量上方“未央宫”三字,乌木色的眸子淡而无颜色。
斜阳拉长了他的身影,显得他孤寂而清冷。
许久,暮鼓声响,他敛去眼中的冷意,踏进了未央宫的大门。
见云蓝如此,柳叶儿毫不意外。
毕竟崔桢林恶名在外,任谁也不会喜欢。早在她来时看到崔桢林被挡在门外的时候,她就猜到了云蓝定实在躲人。
如此,她看向云蓝的目光不免带了些同情。
“没问题。”柳叶儿一声应道,“十皇子说你感染了风寒,那我便对外说你伤寒严重,需要静养,不便待客。”
云蓝感激地看向她,将玉佩更近一步,越发谨慎:“多谢柳大夫。”
柳叶儿看着她手上的玉佩,水润晶莹,一看就价值不菲。看她丝毫不在乎的样子,柳叶儿便知道云蓝并不缺这些东西,心道:看来这回崔桢林碰上了个硬茬,怕是脸上不好看了。
她也知道,如果自己不收,以宫里人谨慎致微的性格,怕是并不相信她能保守秘密,反而会猜忌她。唯有收了东西,才能让她们觉得自己是和她们同一条船上的人。
柳叶儿深谙其道,于是便眼也不眨地收了东西,淡淡道:“以后我每日都会来换药,云小姐不必担心,我定会劝住十皇子的。”
闻言,云蓝才终于放下了心。
见人起身收拾东西,她忽然想到了落月宫的崔玄铭。崔玄铭身体已经虚弱地步履羸弱,不知道前几个月那些人是怎么折磨他的,也不知道他身体还有没有别的伤。
然而若是她开口问,以柳叶儿的敏锐,定会发现她和崔玄铭的关系。若是这段关系暴露在王妃面前,她真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和崔琰了。
柳叶儿收拾完东西,正打算告别,却发现云蓝满脸纠结地看着她。
看来,这个云小姐,秘密还真不少。柳叶儿自幼父母双亡,由她的爷爷柳青抚养长大,因此小小年纪便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自小,爷爷柳青便告诉她: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这是在宫里的生存之道。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突然对这个寄居在皇宫的少女,或多或少产生了些不该有的蓝悯和好奇。
于是,她多嘴问了一句:“云小姐,可还有事?”
“嗯……”突然被柳叶儿疑问,云蓝迟疑了。
崔玄铭的身体,自己在宫中的处境,到底该怎么选?云蓝内心反复纠结,然而在看到柳叶儿依然镇定如水的目光时,她突然清晰了。
做人不能忘恩负义,更不能苟且偷生。她当年受瑶妃恩惠,绝不能让瑶妃在世间唯一的孩子活得如此辛酸!
云蓝正了正声,迎着柳叶儿探究的目光,道:“我还有个朋友,想请柳大夫帮忙诊治一番。”
朋友?
柳叶儿惊讶于云蓝口中“朋友”一词语。
“朋友”在哪里又能有,但是唯独在深宫,尤其是后宫,没有“朋友”一说。
妃嫔与妃嫔之间,是竞争对手,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妃嫔与皇帝之间,是依附和被依附的关系,大树怎么样都能生长,但藤萝离开了大树,便无法生存。
在朝堂,皇子与皇子,看似相互平等,但实际上还是子凭母贵,外戚实力最强的皇子,便是最为受重视的皇子。
更不用说同朝为官的各级官僚,看似是各司其职,但其中的门生故吏、师生情谊,那里是简简单单的“朋友”一词可以概括。
如此,柳叶儿便更加对云蓝口中的朋友好奇了。
她放下东西,问道:“不知云小姐口中的朋友,是何人?”
云蓝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良久,却见她几乎从头到尾眼神都是一如来时那般,不见波澜。那一瞬,她又想起了崔琰。
那股对崔琰的信任,悄然间转移到了柳叶儿的身上。
云蓝轻声道:“是六皇子。”
“他大概应该很久没吃什么东西了,饿得皮包骨头,连走路都脚步虚浮,我刚刚让人给他送了吃的过去。”
“我想让您帮我看看他的身体,还有没有别的问题。”
“等等!”柳叶儿见云蓝还想继续说话,蹙眉打断道:“你是说他很久没吃东西了?”
云蓝点点头,以为她是对此吃惊,于是便解释道:“因为他小时候落水了,醒来后——”
“这些我都知道。”柳叶儿再次打断她,一双自始至终都寂静的双眼,终于有了变化,她紧紧盯着云蓝,问道:“你刚刚给他送了吃的过去?”
云蓝觉得她问的很奇怪,虽然多次被打断,但她还是配合道:“嗯,就刚刚我回来的时候送过去的。”
柳叶儿脸色越发不好看了,“送了多少?”
云蓝偏头去看沅芷,沅芷连忙往前走一步,有些不知所措道:“因为小姐说六皇子饿得厉害,我让有兰把咱们小厨房做的午膳全送去了。”
“糟了!”柳叶儿脸色一变,提着药箱立刻转身向外走,见沅芷还愣着,忙催道:“带路啊,去晚了,六皇子怕是进气儿多出气儿少了!”
“啊!”沅芷一惊,回头看了眼云蓝,云蓝虽不知道为什么,但也被柳叶儿的神色感染,心里一坠一坠的,赶紧道:“快去带路!”
柳叶儿觉得自己真的是有几分倒霉,早在踏出门的时候,她就已经后悔了。到底怎么想不开,非要来踏这趟浑水!
如果长期不进食,人的肠胃会变得非常脆弱,此时绝不能大量进食,甚至连大量喝水都不可!
但是饿极了的人,哪里会管这些?柳叶儿曾跟随柳青去过西北赈灾。当时西北大旱,颗粒无收,大批灾民曝尸荒野,由此瘟疫横行。
她曾见过那些饿极了的灾民,在得到赈灾粮食后一次性全部吃了,纵使柳青再三劝阻,都无济于事,最后只能见他们痛苦地死去。
柳叶儿皱眉,她接了这个烂摊子,怕是第一个见到皇子撑死的人了。到时候她要怎么说?怕到时候皇上追问下来,她们一个个都跑不了。
此时已是黄昏时刻,落月院黑影重重,院外没灯,连院子里都没灯,悄无声息。
柳叶儿心里咯噔一响,该不会已经晚了吧?
沅芷来的路上听了柳叶儿的经历,她动作飞快,十分麻利地带这柳叶儿去了崔玄铭的房间。见房门紧闭,两人相视一眼,直接上前一起往门上撞去。
两人几乎毫无保留,那木门本就年久失修,在两人的撞击之下,直接断了。木门扑倒在地上,扬起一阵灰尘。
淡淡的夕阳头透进屋里来,照亮了屋内男子明亮而惊讶的眸子,也照清了桌上几乎连盖子都没打开的食盒。
崔玄铭惊讶地看着扑倒在地的两人,他认出了其中一人是沅芷,愣了好一阵儿,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们,干什么?”
两人见人没事,纷纷松了一口气。
柳叶儿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奇怪地看着崔玄铭:“你没吃?”
按照云蓝的描述,崔玄铭既然很久没吃饱饭了,按理来说会饥不择食才对,然而饭菜就这么放着,纹丝未动。
行医无外乎望、闻、问、切,只远远一望,她就知道云蓝并没有骗她,崔玄铭面容枯槁,瘦弱不堪,确实一副久未吃饱饭的模样。
崔玄铭见她以来就质问他,不满道:“关、关你什么事!”
早就听闻崔玄铭幼时落水,醒来就成了痴儿,如此一见,似乎果真如此。柳叶儿便道:“是云小姐让我来的,她担心你的身体。”
提到云蓝,崔玄铭脸色变了变,然而就在柳叶儿上前之时,崔玄铭却突然疯了一般将枕头、花瓶往柳叶儿身上砸。
沅芷怕崔玄铭伤了柳叶儿,让她对云蓝有怨,便倾身挡在了柳叶儿身前。黑暗之中,有什么狠狠砸中了她的背上,她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见崔玄铭如此疯态,柳叶儿再也忍不住内心的不满,一怒之下骂道:“不想看病就直说,我们还不想伺候呢!”
说着,她扶着沅芷便往外走。
好在沅芷只是被砸中了背部,走路无碍。回去的路上,她看着气极的柳叶儿,赔笑道:“柳大夫,真是对不住,没想到让你白跑一趟了。”
“我们家小姐,也并不知道他会突然发疯,以前都好好的。”
柳叶儿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即使在刚刚那种情况下,她最先想的也是护住自己,免得让云蓝受到迁怒。
想及此,她的神色缓和了些,道:“你不必担忧,一码归一码,你家小姐是你家小姐,和六皇子无关。”
沅芷这才松了口气,却又忧虑地回望着落月宫的方向。
……
华灯初上,虫鸣渐起。
东宫院外,黑压压跪了一圈儿人,气氛凝重。
杜衡看着座上静坐的崔琰,心里急得蚂蚁乱爬。
别看现在崔琰正襟危坐,但是也只有杜衡知道,他只是在强撑罢了。
如纸白的脸色,轻微抽搐的身体,额头不断滴落的汗水,都在表明身体的主人,正在经受巨大的折磨。
“殿下,请太医吧!”杜衡跪着地上哀求,“你这样,是撑不住的!”
“滚!”崔琰微眯双眼,强忍着体内的剧痛。
“殿下!”杜衡以头抢地,似乎以必死的决心劝谏,额头顶着冰冷的地面,悲怆道:“请柳太医前来诊治吧!”
柳太医三个字,似乎戳中了崔琰,他正想说声什么,一股如狂风过境般的恐怖痛处直直戳向他的五脏六腑,他直接一口鲜血吐出。
崔琰无声握紧双拳,擦了擦嘴角的血,终究是忍不住了,他沉声道:“去请柳太医来。”
东宫新换的人,做梦都想着立功,脚步极为麻利。
半晌,小太监传来消息:“回殿下,柳太医被十殿下请去给云小姐看病了。”
崔琰微眯的双眼骤然一暗,“你说谁?”
为了保证东宫的人绝对“干净”,新来的小太监都是刚进宫的,不知他和云蓝的关系,于是小太监解释道:“就是芙蕖宫里的云姑娘。”
云姑娘……云蓝?
崔琰混沌的脑子忽然飘出前些日子,那个提着八角灯笼,迎风而立的,如夜来香般的女子。
崔琰往前几步,忽又定身往那宫室回望了一眼。
糍粑如何煎,放多少花生多少芝麻他自然是烂熟于心,那厨娘本是秀水村的一位老媪,却已然被他送了回去。
如今除非去吴州,云暮在京中只能吃到由他做的这个味道。
跟了崔琰许多年,饶是见惯风浪,见崔琰转过身去时,松烟的神色依旧显出十分精彩。
谁能料到那些朝廷大员被雷厉风行帝师拖着到深夜,战战兢兢留宿宫中,竟是为着一碟子糍粑?
老天爷啊,他家公子舂芝麻做糍粑。
人活久了果真是什么都能见到。
松烟刚要撇嘴,便见崔琰冷不丁回身问他,“松烟,我瞧着很老吗?”
第 86 章 俊俏
金銮殿上,满目秉笏披袍。
满朝紫袍之前买,崔琰躬身出列,冲上座的坐得端端正正的萧平恭敬道,“启禀陛下,军情来报,新可汗带部落往北边去了,北道将军求问,北进或是死守雁州按兵不动?”
偌大龙椅上,一袭玄色龙袍的影子极小一个,行止间冕旒叮咚作响,稚嫩中显出端方有礼。
大永五更便要上朝,秋日天短,如今临下朝时,天边也不过刚放亮,萧平不过四岁,竟无一丝倦怠小性,实在难得。
更何况言语间更能看出几分聪慧模样,他正冲那两列朝臣板着一张小脸朗声询道,“众卿以为如何?”
“北狄狼子野心,自然是挥师北上,斩草除根!”
“有道是穷寇莫追,且前些年江南水患,两湖歉收,北疆骤然生乱,如何支撑的起?”
大雨初歇,听说崔琰竟冒着大雨离开了落月宫,崔欣悦担心云蓝,冒着小雨就带着崔玄铭朝着云蓝去。
她心里焦急,脚步飞快,拽着崔玄铭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然而崔玄铭终究是个十八岁的男子,他怎么拉得动。
一回头,就见崔玄铭一脸阴沉,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她心里的火蹭的一下就起来了。
她一把撂开他的袖子,没好气道:“怎么,之前没事儿的时候天天缠着云蓝,现在崔琰一来,你就缩在这里。”
她恨恨地瞪他一眼,骂道:“没出息的样子!”
难怪云蓝被崔琰拐跑了!
幼时的崔玄铭也没结下什么善缘,仗着深得圣宠,性格顽劣而乖张,常常对崔欣悦她们这些处于皇宫边缘的人颐指气使。是以就算他现在痴傻了,崔欣悦也同情不起来。
她可不像云蓝,心肠到了骨子里。
然而她骂了两声,却见崔玄铭呆呆地望着前方,瞳孔震惊。
她心里一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前方宫殿大门半开,室内昏暗,大雨朦胧之下,她只远远见着一抹绿色倩影。
不需说,凭着崔欣悦对云蓝的熟悉,一眼就认出了她。
想起崔玄铭刚刚的眼神,崔欣悦心里讶然,疑道:“你在看什么呢?”
崔玄铭眼神一闪,掩去忽然迸发出的微光,低头道:“衣、衣服换了。”
那是属于他母亲的衣服。
崔欣悦嗤笑,心道果真是个小傻子,换了件衣服就不认识人了。她也不想管这傻子了,直接撂开他朝前走。
一进屋,就见云蓝丧气地靠在座椅上,连浑身的艳光都抵不住这股颓唐,崔欣悦神色一顿。
看云蓝这个样子,只怕又是在崔琰那里吃了苦头,她心里闪过一丝气愤和无奈。
崔琰此人极不好打交道,崔欣悦几年前曾在一次皇室夜宴上与她这位名义上的大哥打过一次照面。
当时,她身边那些连名儿都认不全的哥哥姐姐们纷纷欲欲跃试,提着酒杯准备到崔琰面前混个脸熟,却不想上去的第一个人,便被崔琰无情拒绝。
“放肆!”
“你是何人?”
“孤从不饮酒。”
崔琰斜眉抬眼,淡淡地望着堆出一脸笑来讨好他的某个弟弟。
纵使过了这么多年,崔欣悦依然记得当时此话一出的僵硬氛围,以及他说出这句话时透出的冷淡和倨傲。
作为皇宫中最边缘的人,她早就看清了这深宫就是埋葬女人的一座深不见底的深坑,因此她自小就不奢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亲情和宠爱。
对她来说,只有抓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可云蓝不一样,她几乎和崔琰青梅竹马,如今已是一副情根深种、不能自拔的模样。
如此这般,才让崔欣悦又叹又气。
她掩去心里的无奈,勾起笑上前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尽量显得没那么沉闷,打趣道:“怎么了啊,好不容易见了情郎,就这幅样子?”
云蓝心里本是阴云一片,听她又开始胡说了,惊得忙看向四周,看到崔玄铭才进门后,应该是没听到这句话,她松了一口气,一个嗔怪的眼神飞了过去,“你怎么又开始了。”
再说了,崔琰这算哪门子的情郎。
见人还有生气,崔欣悦稍微心安,她毫不在意地也看了看崔玄铭,完全没有将这个小傻子放在眼里,她细细打量云蓝一番,盯着云蓝红着的眼圈皱眉。
云蓝被她看得身上发毛,尴尬地用手撩起垂在鬓边的碎发,轻声道:“怎么了?”
崔欣悦见她眼圈红肿,又是一副心虚的模样,沉声道:“他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云蓝敛眉:“……”
她不想把刚刚那么丢脸的事情说出来,低头只含糊道:“没有。”
忽地,她感觉额头上贴上一个冷冰冰的东西,一抬头,恰好和凑近的崔欣悦那双探究的眼对上。
崔欣悦的额头,正贴着她的额头。
两人离得极近,崔欣悦犀利的眼神似乎能戳穿她所有的伪装,云蓝莫名一滞,“怎、怎么了?”
崔欣悦起身拉开距离,谴责地看向云蓝,皱着眉道:“你说你怎么了?就说你怎么脸上红扑扑的呢,你发热了知不知道。”
“你腿上本来就有伤,如今有又了风寒,这不久之后就是你世子表哥的庆功宴了,你还想不想去了!”
经她提醒,云蓝这才发现身体的异样。
难怪刚刚怎么一直觉着头晕,浑身没力气,云蓝想起刚刚崔琰在这里时她脑袋发蒙,当时她还以为是太紧张了,原来竟是染了风寒。
一想起崔琰,云蓝眼神又是一暗。
“我没事。”云蓝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强行压下心里的难过。她担心崔欣悦追问刚刚的事情,便转移话题道:“我自己都没感觉到,你怎么知道用这种方法的?”
崔欣悦握住她的手,云蓝觉得自己的手像是被包裹在一个小火炉之中。
崔欣悦:“我娘你也知道,本来就不是这宫里的人,这个法子是我那个从未蒙面的太奶奶教给她的。”
崔欣悦母亲的位份不过贵人,她不想让崔欣悦按照宫里的称呼那么生疏地称她,便私下都让她按照民间的叫法,叫她娘。
“我小时候有次病重,我娘找不到太医,就用这个法子看看我到底病得有多重,然后拿着那点儿仅存的赏赐,去求太监弄一点药。”
“好在我命大,不至于命丧于此。”
明明是一个公主,按理说是大周身份最尊贵之人,但崔欣悦说这些的时候,却没有半分的抱怨和不甘,脸上十分平静,甚至不像在说自己悲痛的往事。
崔欣悦儿时的辛酸,云蓝是知道的,但却没想过竟会这样悲惨。周帝向来对她不错,她从未想过他竟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绝情。
云蓝心里泛起一阵涟漪,她反手握住崔欣悦的手,用她柔软的手心将崔欣悦冰凉地手包住,云柔地看着她:“你放心,以后我绝不会让你和你娘再受这样的苦了。”
见云蓝又恢复了生机,崔欣悦心里松了口气,总算是用别的事情让云蓝从崔琰身上转移了注意力。
她早就知道云蓝会这么说,因此笑道:“那就好,以后我若是嫁出去了,我娘就靠你养老了。”
“那是自然。”云蓝诚心诚恳,“你要是嫁人了,我会把你娘当做我的娘来照顾。”
此时此刻,两人自然都没想到,这句话最后竟一语成谶。
崔欣悦听到这话,佯装生气道:“好呀,你是不是觉得我烦,早就盼着我嫁出去了。”
云蓝自然是不想让崔欣悦离开的,在这深宫之中,崔欣悦是她唯一的朋友。但是一个姑娘家,尤其还是一个公主,婚姻大事哪里是自己可以决定的。
那些其他不受宠的公主们,一看周帝和王妃丝毫没有为她们指婚的打算,早早就开始为自己做打算。
如今已是嫁的嫁,没嫁人的也早早地定了亲,所有公主之中,唯有崔欣悦,因为其生母地位低微的缘故,至今没有好的世家上门求亲。
“我自然是舍不得你的,”云蓝迟疑道,“可你,也不能不嫁吧……”
崔欣悦轻哼:“不嫁,不嫁,我就不嫁!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嫁!等那人百年之后,我就带着我娘离开这破地方。”
云蓝被她逗笑了,顺着她道:“好好好,那你以后就陪着我吧。”
“陪着你?”崔欣悦嫌弃地看她一眼,“我才不要和你的世子表哥待在一起呢!”
云蓝脸上一红,“你又胡说些什么,怎么和世子表哥扯到一起去了,我又不是——”
又不是,非他不可。
况且,崔琰从来都没有表现出来喜欢她的意思。
崔欣悦一向心直口快,见她羞赧地否认,直接打断道:“怎么就不是了?你都十六岁了,你那王妃姑母还不给你指婚,不就是让你给他儿子当童养媳么?”
云蓝低头:“……从来没人给我说过。”
崔欣悦身为局外人,比云蓝看得更清。她一一步一步为她分析:“你看,你长成这个样子,但是除了崔桢林,从来没人敢和你走太近,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吗?”
云蓝睁大眼睛,茫然道:“我长成什么样子?”
见她双颊微红,粉嫩而可爱,崔欣悦忍不住上手掐了掐她的脸,闷笑道:“你说这话,是非要我夸你是个仙女吗?”
云蓝:“……”
崔欣悦见她害羞地沉默,接着道:“你看,就算是那个三番五次来骚扰你的崔桢林,他有那个胆子敢去王妃面前求你吗?他母妃那么受宠,你看她敢为他儿子在皇上面前说这件事儿吗?”
云蓝似有所悟,迟疑道:“你是说,皇宫里面所有人都把我视为王妃的人了?”
“不是王妃的人,”崔欣悦纠正道,“是崔琰的人。”
“更准确的说,你就是崔琰的童养世子妃。”
云蓝听呆了,从来没有人这么详细地给她分析这些。她是喜欢崔琰的,也幻想过嫁给他,因此听崔欣悦这样说,心里仿佛被灌了蜜一般。
可一回想起与崔琰相处的种种,云蓝的心瞬间又凉了下来。
她摇摇头,“应该不是的,世子表哥他从来没表现出一点儿喜欢我的样子。”
崔欣悦见他如此,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
都说当局者迷,看来真是如此。
众所周知,崔琰不喜女人近身,连东宫伺候的人都全是清一色的太监,然而当年却又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抱着云蓝进的宫。
崔琰在太学是天之骄子,然而在云蓝初学书法,被徐夫子教训打红了手心时,崔欣悦亲眼看见那个倨傲得不可一世的骄子,亲手握着云蓝擒笔的手,一笔一笔教她写字。
然后,再仿照幼儿笨拙的笔迹,替云蓝抄写被罚抄的字。
虽不知道崔琰近几年来变得越发无常,但崔欣悦心里十分清楚,这两人迟早都会绑在一起。
但这些,她没办法和云蓝细说,感情的事情,得靠云蓝自己摸索。
瞧着云蓝纠结而迷惑的神情,崔欣悦抬头看了看天色,正打算起身,却意外一眼撞进了崔玄铭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褪去了往日的痴傻与天真,黑得似墨的眸子深不见底,此时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云蓝。
崔欣悦一愣,心里咯噔一响。
她趁着崔玄铭没注意,飞快收回目光,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
……
天色渐晚,云蓝一回到芙蕖宫,发现所有人浑身都是湿漉漉的。
就连昨天刚认识的柳叶儿,也是一身白衣紧紧贴在身上,脸色雪白,衣角还在不停低落水珠。
只消一刻,云蓝便知道了这些人定是刚刚都冒着雨去寻她了。
她心里有愧,灰溜溜地从崔欣悦的背上梭下去,低着头惭愧道:“都是我不好,让你们操心了。”
人是崔欣悦带出去的,眼见情况不好,她在一旁也尴尬地赔笑:“你们别怪云蓝,是我想带着她出去玩儿的,没想到竟遇上了大雨。”
乌嬷嬷抿着嘴没说什么,只将人带进屋子,崔欣悦见没人理她,她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十分自来熟地朝着柳叶儿打招呼:“我是崔欣悦,我听蓝儿说过你,你就是那个顶厉害的大夫吧?”
柳叶儿看着这个把云蓝带走的罪魁祸首,她很不想理她,但闻言还是回道:“云小姐如今腿上有伤,不便外出,九公主若是以后想找云小姐出去,还是等几天吧。”
“额……”崔欣悦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脑勺,眼神有些微闪,“如今不止腿上有伤了。”
柳叶儿横眉一皱:“?”
崔欣悦:“刚刚淋了雨,染了风寒,发热了……”
柳叶儿:“……”
见她不说话,崔欣悦凑进了些,悄声道:“这芙蕖宫的人都不怎么喜欢我,我先在外面等着,一会你出来的时候,告诉我她怎么样了,好吧?”
柳叶儿闻言,抬眼意外打量了对方一眼。
皇宫里皇子公主多,但是这个九公主她还是有所耳闻的。本以为在这样压抑的深宫之中,以她那样的背景,定会是个软糯的性格,没想到今日一见,让她十分意外。
她淡淡地收回视线,道:“好。”
一个虽寄居皇宫但身份特殊的遗孤,却让四个皇子公主纠缠在了一起,柳叶儿想起自小爷爷柳青给她讲的那些皇宫的故事,缓缓勾起嘴角。
事情,看来越发有意思了。
她提着药箱进门,一眼就看到了那红肿的膝盖,比之前愈加严重,甚至好像还有新伤。
大夫最讨厌不听医嘱的人,她不自觉板起脸,“我给你绑的竹简呢?”
“弄丢了……”云蓝自知理亏,瞧着柳叶儿冰冷的神色,立马认错:“柳大夫,这回是意外,下一肯定不会了!”
柳叶儿冷着脸不说话,先瞧了瞧云蓝绯红的脸庞,伸出手探上了她皓白的手腕。
良久后,柳叶儿眉头稍缓,幸好只是轻微感染了风寒,她收回手刚准备说话,房门此刻被敲响了。
沅芷在门外:“小姐,王妃娘娘派人来请,她让小姐过去一趟。”
云蓝瞥了瞥脸色冰冷的柳叶儿:“……”
王妃要求她去,她就是腿断了,也是要爬着去的。
气氛僵了好一会儿,柳叶儿才冷声道:“罢了,我先把伤口给你包扎好,你去了别一直站着就行了。”
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放在桌案上,“这个你先吃一粒,你现在身体这么虚弱,先让它吊着吧。”
云蓝不计较她的阴阳怪气,赶紧感激地道谢。
药瓶打开,馥郁芬芳,香味甚是奇异。
云蓝好奇:“这是药吗?好香!”
柳叶儿随意应道:“嗯,闲来无事,随手配的。”
然而,柳家是医学世家,能让柳叶儿随身携带的药,又怎么会是随手配的普通药?
此药名为“系魂”,传言就是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人,只要吃上一粒这药,也能被拉回魂魄。此药能救人,更能养人,它极为珍贵,就连柳青也是几年才能收集好药材配置一回。
云蓝在不知不觉中,吃下了能起死回生的圣药。
只是因为,柳叶儿觉得她身体太弱了,需要补一补。
同一时刻,阁楼上的周帝将桌案上那封书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抬头望着天边处的浓云滚滚,忽然对着底下道:“朕有多久没见云蓝了?”
大太监冯令算算日子,上前道:“自上回从王妃那儿回来,得有一个月了。”
一想起云蓝的那双眼睛,周帝心里止不住地心痒。每一次见到她,她似乎都更美了几分,那双紫灰色的眸子,让他忍不住想起她的母亲婀吉丽娜。
然而,以他的身份,不便亲自去芙蕖宫。
他忽地起身,在屋内焦急地来回踱步,然而那股欲望,越压抑就越难耐,他只能远远看着西苑,缓解心里的难耐。
忽然,一小太监敲门,在门外道:“王爷,王妃娘娘有请。”
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周帝脸色一喜,“摆驾未央宫!”
无论如何,他都想去看云蓝一眼,去看看那双让他魂牵梦萦的紫灰色眼睛。
同一时刻,东宫的崔琰刚收到礼部尚书递来的九公主预选驸马名单,就见杜衡领着一未央宫的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来。
崔琰皱眉,“何事?”
小太监压咽下口水,神色慌张道:“世子殿下,你说让我通知您任何关于未央宫的异动。”
“有一件事,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异常。”
崔琰放下手中的帖子,抬眼看他,言简意赅道:“说。”
小太监:“王妃娘娘每次让云姑娘来的时候,都会派人去通知皇上,而且好像还是暗中的。就在刚刚……”
他顿了顿,谨慎道:“王妃娘娘又让人去请云姑娘了,并且小的看见有一人往皇上阁楼的方向去了。小的不知道,这算不算异常。”
崔琰脸色倏地阴沉,他紧盯着小太监,“你说的这些,以往三年间,也是这样吗?”
小太监见他脸色铁青,吓得颤颤巍巍道:“是,每次都是。”
“啪——”
崔琰一掌拍在了桌案上,千防万防,仍旧还是没有防住!他将帖子扔给杜衡,径直越过两人朝前走去。
“你让礼部尚书随便挑一个人,十天内就让他把婚事定下!”
杜衡慌乱接下帖子,“殿下,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崔琰刚踏出大门,闻言想起了什么,转身伸出手:“把药给我。”
还能去哪里?当然是未央宫!
云暮瞧着崔琰这般,只觉得奇妙,忍不住故意板着脸道,“女孩子更要早些读书明理,往后莫叫什么装模作样的书生哄了去才是。”
“是,有我这个做爹的在,自然不会叫她遇到我这般坏人,咱们的女儿定然一生顺遂。”
他的语气太过真诚,云暮忽哑口无言,只觉胸口有些噎得慌。
崔琰出门时,云暮追上去给他那帕子时,仍有些摸不到头脑,正待再问,就见他砖红宫墙之下,冲松烟道,“寻个年岁大些,面貌丑陋些的。”
她在宫中要见那些太医,章院正那老头子便罢了,竟还有个那些年纪轻轻的男徒弟怎么了得?
第 87 章 沟渠
如今已然到了入秋时节,砖红宫墙狭长,瑟缩秋风便因着这风管子一般的地势越发猛烈,打着旋带过几片落叶,恰扑在崔琰袍角。
云暮快走几步跟上去,就见松烟做贼似的往崔琰身后缩了缩。
“喏,年岁大,面貌丑,”
云暮将那帕子塞给崔琰,伸手指脸颊,“崔大人,原来我的引路人医术是否高明倒是没那么打紧?”
“我只是……”崔琰一时语塞。
这是崔琰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失去狡辩的力气,因为他没办法解释,他依旧难以自持的想要独占她,他控制不住想要云暮身边的男人消失。
崔欣悦僵住了。
她虽是公主,但却一早就看清了这世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与她的那些同父异母的哥哥妹妹们不同,她从不将希望寄托在周帝和王妃身上。
是以,就算她如今十六岁有余,她的母亲为她的婚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三天两头以泪洗面说都是自己害了她,崔欣悦也从不在意。
她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婚姻并不能自主,大概率就是被当做棋子扔给某个需要笼络的权贵。婚姻,并不能为她带来任何益处。
唯有抓在自己手里的,才是自己的,崔欣悦对此铭记于心。
而云蓝,是除了她母亲之外,她唯一放在心上的人。
崔欣悦终于收起了那副天真乐观的模样,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看着冷静打量着她的柳叶儿,蹙眉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太医的孙女,未免手伸得太长了,管得太宽了些。
柳叶儿惊讶于她的敏锐,果然是深宫里长大的人,即使面上再不显,但骨子里那份长年累月积累的谨慎,却在现在这一刻显示的淋漓尽致。
她淡淡回道:“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关键在你。”
崔欣悦细细观察着柳叶儿的神色,见她眼神是一以贯之的冷静,她十分谨慎地以退为进:“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蓝儿的婚事是由皇上和王妃决定,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柳叶儿不正面回答,只坚持道:“有关系。”
她言辞有着一股不容辩驳的冷淡,这倒让崔欣悦多了几分好奇,眼前之人毕竟是太医院院首之孙女,确实极有可能听到什么常人不知的消息。
“若真如你所言,蓝儿的婚事与我有十分重要的关系,那我宁愿她永远不嫁。”崔欣悦一脸嫌弃。
这话虽是气话,但却也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崔欣悦自小长在深宫之中,接触最多的男人除了滥情的周帝,就是她那些个不成器的哥哥弟弟们。一想起他们,崔欣悦泛起一阵厌恶,十分嫌弃。
而一直在云蓝心上的崔琰,崔欣悦对他也没什么好感。纵使崔琰贵为世子,但崔欣悦依然觉得他配不上云蓝。
然而她也知道她说的话绝不可能,以云蓝特殊的身份和那份上天眷顾的美貌,被王妃皇上压在宫里十几年不让出嫁,定然有什么别的重要安排。
她瞥了瞥有些无语地看着她的柳叶儿,耸耸肩无谓道:“是你非要问我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柳叶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看着眼前明媚的少女,一时间欲言又止。
上午关于云蓝是否和亲的讨论,早在下朝后就传到了京城的各个角落,一时间惊起千层浪。
多年的战争,让大周从上至下早已疲惫不堪,没有人不想停战的。而此时赫连珏提出的联姻,对他们而言仿若一根救命稻草。
是以,除了几个当年受镇国公照拂和提拔的官员,满朝上下几乎立刻就统一了战线——休战,让云蓝立刻去和亲。
即使,云蓝的父亲镇国公云轲为国捐躯,护得一方山河;
即使,是让云蓝嫁给杀父仇人,认贼作父。
然而这又如何?这又与他们何关?在他们眼里,云蓝不过一无父无母的孤儿,一个女人而已,送出去就送出去了,又有何种顾忌?
就算有,也不能和停战这样的大事相比。
群臣的议论,自然也传到了柳府,柳叶儿的爷爷柳青气得破口大骂,直言满朝文武狼心狗肺、贪生怕死。
“当年漠北大军南下,是镇国公云将军以死卫城,才保住了我大周上下,保住了你我这十来年的安稳。”
“你父母当年被山匪所虏,所幸被被云将军解救。他们有心报答,派人将你送到我这里后,便跟着云将军去漠北行医,只是没想到竟一战而死,连尸首都找不到。”
“我虽白发人送黑发人,但绝不后悔!”
“那一役距今不过十年而已,真是世风日下,如今这群人竟让云将军唯一的女儿去嫁给杀父仇人,其心当诛!”
“若是云小姐真的去漠北和亲了,我这把老骨头怎么有颜面去地下面见你的父母,怎么去面见你的救命恩人云将军!”
这些事情,柳叶儿不知道听过柳青说了多少次了,她看着柳青一把年纪竟哭得老泪纵横,一向坚硬的心也动容了,上前安慰道:“爷爷不必担心,我必保护云小姐,绝不让她去和亲!”
但此事谈何容易?柳叶儿知道,唯一能阻止云蓝去和亲的方法,便是找宗亲的公主代替。
这便是她找到崔欣悦的原因——她是唯一未有婚约在身、而又在乎云蓝之人。
柳叶儿看着眼前目光隐隐透着焦急却依旧佯装冷静的崔欣悦,心里忽地生出愧疚。同为女子,自然知道婚嫁对于女子的一生代表着什么。
崔欣悦等她半晌,却见她不说,以为她故意卖弄关子,心里蹭蹭起了一道火。但事关云蓝,她不敢随意发火。
华灯初上,芙蕖宫的宫人端着宫灯出来开始点灯了,崔欣悦一把将人拉到一旁树林后的假山旁,树林阴翳,遮住了灯笼的幽幽烛光。
崔欣悦悄声催促道:“真是急死个人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若你是来挑拨离间的,那我劝你最好死了这条心,我和蓝儿虽不是亲姐妹,但比亲姐妹还亲,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她!”
柳叶儿不在乎她的误解,她拂开崔欣悦拽着她衣袖的手,现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她压低声音凑近:“漠北提出联姻,让云小姐去和亲,现在几乎满朝文武都等着皇上点头同意。”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
“你说什么?!让蓝儿去漠北和亲?!”崔欣悦大惊失色,还未等柳叶儿把第二句话说完,她心底的话便脱口而出:“那崔琰怎么办?”
此言一出,柳叶儿眼神一顿。
崔欣悦也感到了异样,她自知失言,立马闭嘴不言。
“这和世子殿下,又有什么关系?”柳叶儿目光灼灼,紧紧追问道。
崔欣悦立刻掩饰地低下头,慌乱道:“什么世子殿下,你听错了!我说的是崔玄铭。蓝儿要是去了漠北,崔玄铭那个小傻子岂不是没人管了?”
“崔琰”这三个字柳叶儿听得清清楚楚,见崔欣悦这幅欲盖弥彰的模样,她自然知道她在说谎。
她本不想多管闲事,但崔琰……她却不能不管。
云蓝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如果再沾染上崔琰,就不是她们这些曾受镇国公云轲照拂之人能解决的了。
为避免皇上和王妃多以多疑,柳青和一干镇国公府旧人一直在暗中关注着云蓝,但几乎从未亲自出面。就连当年崔欣悦母妃病重,云蓝去请太医,都是柳青暗中授意。
否则,三宫六院不知多少妃嫔女子,一个地位比宫女高不了不少的妃嫔,怎么值得太医院最好的太医冒着雷雨,在大半夜出诊?
若不是如今已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柳叶儿根本就不会在云蓝面前露面。即便如此,但是她却对云蓝的生活一清二楚。
她皱眉回忆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云蓝那张绝美的容颜,试探道:“难道世子殿下爱慕云小姐?”
崔欣悦欲哭无泪,虽然她以往总是调侃云蓝,但云蓝心悦崔琰这件事,一直是她们之间的小秘密。
“你胡说什么。”崔欣悦惊慌失措地打断她的话,别开脸强行转移话题道:“咱们还是接着说刚刚的事情吧。”
然而柳叶儿是何等敏锐,见她如此辩白,就知道自己方向猜对了。既然不是崔琰爱慕云蓝,那便是……
柳叶儿在黑暗中无声地睁大眼睛,脑子里冒出的想法让她浑身一震,她上前一把紧紧地抓住崔欣悦的手腕,十分肯定道:“云小姐心悦世子殿下!”
崔欣悦:“!”
糟了!
崔欣悦后脊一阵发麻,她没想到柳叶儿如此聪明,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正打算否认,便被柳叶儿接下来的话堵住了口。
“不行,他们绝对不行!”
崔欣悦:“?”
听柳叶儿如此说,她一时间也忘了辩解,下意识问道:“为什么不行?”
柳叶儿目色沉沉地盯着地面,眼里是说不出的复杂,只是抓着崔欣悦手腕的那只手不住地用力,仿佛极力在忍着什么。
崔欣悦见她不答,心里像猫抓了似的,忍不住摇了摇被她拽住的手,催促道:“你快说呀,为什么不行?”
虽然她不喜欢崔琰,觉得崔琰并非良配,然而不管是王妃和皇上的态度,还是云蓝自己的心意,她早已将云蓝看做是未来的世子妃了。
她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太医孙女,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或者说,怎么敢说出这种话!
柳叶儿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被她一摇一时没站稳,这一下竟直接跌在了地上。崔欣悦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轻轻一推,竟把人给推倒了,吓得惊呼了一声。
她刚想伸手去扶,就被柳叶儿抬手止到。
“是谁?”
忽地,一道熟悉的声音自树林外传来。
一瞬间,柳叶儿和崔欣悦都僵住了。
柳叶儿当机立断,从怀里掏出一个纸条,递给崔欣悦。
崔欣悦一愣,缓缓伸出手。
……
崔琰扬长而去,云蓝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心里的气始终闷在心头。她倔强地谢绝了崔琰为她安排的宫女,拖着病体一个人独自走回了芙蕖宫。
一路上,崔琰离去前的那句话,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
“你不必担心崔桢林的事情,最多一个月,一切都结束了。”
她怎么也想不通崔琰说的“一个月”“一切都结束了”是什么意思,她猜测了各种可能,却又被自己一一否定。
难道,崔桢林即将大婚?
云蓝摇摇头,这也也不可能。大周极重礼法,如果世子崔琰册立世子妃,那排在后面的皇子,便不能越过崔琰先立王妃,否则便是大不敬。
即使在民间,大抵也是如此。
因此一般来说,世子会早早地定下世子妃,方便其他皇子册立王妃。
然而,崔琰却是个异类。
早在三年前他该立妃时,他突然自请去了漠北,还一去就是三年。
京中那些有心世子妃之位的高门贵女,年纪小的还能勉强等一等,年纪稍大的姑娘,熬不过这三年,便含泪嫁了人。
如今明明弱冠已过,然而他却丝毫不急,甚至在外看来,他对女人还十分排斥,整个东宫上下竟连一个宫女也无。
如此,倒急坏了他后面的一众皇子和皇妃了,每个人都巴不得他及早成婚,为他们让路。
云蓝垂首冥思,扶着宫墙缓缓走,心中的纷乱越理越乱。刚到了芙蕖宫门口,她便被宫门前小树林里传来的异响吓了一跳。
“是谁?”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而灯笼那昏暗的光也照不到树林里面,望着黑影重重的树林,让人忍不住毛骨悚然,云蓝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时间点,应该也不会有人会来芙蕖宫,云蓝在心里紧张地猜测,忽地她想到一个人——崔桢林。
只有他,才会如此的肆无忌惮。
云蓝忍不住向后退一步,压下满心的慌乱,故作镇静道:“我刚从未央宫回来,现在天色已晚,你若有什么事情,最好明日再来。”
未央宫,这几个字还是又威慑力的。以往她推脱崔桢林,大都是以这个理由。
却不料,树林里传来一阵杳杳的脚步声,逐步向她走来。
云蓝心里一紧,忍不住往后看芙蕖宫的大门。若是她此刻高声一喊,芙蕖宫的宫女定会听见。
但若是如此,那事情便不好收拾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云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地盯着前方。来人拂开眼前遮挡的树枝,月光照亮了她那张明艳的娇靥。
“是我,你别紧张。”崔欣悦笑着上前,月光浅浅,掩盖了她那僵硬的嘴角。
见到来人,云蓝心里的弦一下子就松了,她谴责地看崔欣悦一眼,有些恹恹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
“是谁?”崔欣悦一口接道:“该不会是崔桢林那个死肥肥吧?”
“……”云蓝哑然失笑,“你怎么又把人叫这个了?都是小时候这么乱叫的,现在他若是听到了,非得气得跳脚。”
崔桢林生得肥头大耳,年幼之时圆圆滚滚的,倒可称得上是憨态可掬,可如今大了却还是难改幼时的圆润,便有些失了皇子的风度和体面。
崔欣悦见她似乎不再注意身后,便带着她向前走去,悄悄地身后打了个手势。
“我叫他死肥肥怎么了?”崔欣悦眉毛一扬,“他当年叫我‘没人要的小崽子’,我这么叫他已经算是抬举他了。”
被她一打岔,云蓝心里的阴霾逐渐消散,她捂嘴轻笑:“可真记仇,这么多年了你都忘不掉。”
“是啊,我不仅会记仇,还会记得好呢。”崔欣悦看着云蓝的眼睛,十分认真。
月光渐渐冒出云头,轻轻拂过两位壁人的衣角,明艳少女收敛起随意的玩笑,一字一句地轻轻诉说。
“当年若不是你冒大雨,为我娘请来太医,不止我娘不在了,连我大概也早就一命呜呼了。”
“那天晚上那么黑,雨那么大,明明乌嬷嬷都不让你来了,明明你最怕打雷,但你却还是一个人偷偷来看我们,然后冲到了雨里面。”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还说这些什么。”云蓝注意到她的异样,以为她又是想起了当年那些令人不愉快的往事,拉起她的手安慰道:“这些都过去了,你现在和你娘过得好就行了。”
崔欣悦淡淡一笑,摇摇头。
云蓝不懂。
若是当年没有她,这些事情对她们而言,便是天塌了的事情,何谈过去了?怕只是怎么也过不去。
若是没有她之后的照拂,没有她时不时给她和她娘送东西,宫里那些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人又怎么给她们好脸色?
若是没有她,她和她娘,怕是撑不到“过得好”这一天。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紧云蓝的手甜甜一笑,“是,都过去了。”
云蓝见她神色有些奇怪,她可从来都是一副天塌下来都不怕的人,如此多愁善感,只怕是有什么事情,她关切道:“你今晚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些?若是——”
“没事,”她将云蓝的手握得更紧了,“有了你,谁还敢不长眼地再欺负我们?”
“我只是突然担心,若是我以后嫁人了,我娘该怎么办……”
云蓝哑然失笑,她柔声打趣道:“你之前还不是说,你不想嫁人吗?怎么这么快就变卦啦。”
“嗯,现在想了。”崔欣悦看着笑意盈盈的云蓝,心里一阵甜蜜又一阵心酸,她缓缓伸出手,轻轻地将云蓝抱住,将头靠在她的肩上。
云蓝一愣,以为她是遇到了心动的人,心里为她高兴。她也会伸出手回抱住她,云柔问:“为什么突然就想嫁人了?”
崔欣悦埋在她的发间,虽然那股幽兰的味道依然残留,但崔欣悦还是一下子捕捉到了她本身的气息。
淡淡的,夜来香的香味。
她悄悄地在心里回应:因为,有了想要保护的人。
叶桐冷哼一声,什么珍稀不都是崔琰的帝师府先有,宫中才有?
“这可怎么办啊!”
江晚照瞧着上首,太后混不在意,正笑呵呵搂着陛下喂点心,心头慌得厉害,“万一云暮想多了怎么办?”
云暮不会恼了她吧?
“她又不是什么小气人,”叶桐难得安抚了江晚照一句,“他们两个之间好不好,和衣裳又什么关系?”
“不是,那万一崔琰想多了怎么?”江晚照扶着胸口,头昏脑胀。
第 88 章 惩罚
寄人篱下的日子多了,于这种事上,曾太后是见过大世面的,见崔琰带了念念来,神色竟没什么变化,只寒暄了几句,“陛下今日宴群臣自然是疲惫,崔大人也是辛苦,县君多见见母亲自然是最好的。”
便径自带着依依不舍的萧平往后殿去了。
一边的江晚照挤眉弄眼,叶桐则是老僧入定一般,云暮忽有些难为情,只得起身告退,往外走去。
崔琰静静跟在她身后。
廊下亭中,云暮站定。
自打进了京,她竟是难得有了正事做,于是总是崔琰寻了空子带念念进宫来看她,母女之间并不生疏,可云暮心底难免深觉亏欠。
好在念念同她小时候的性子一模一样,半分不认生不说,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甜津津的一个团子,于是念念一见她,便伸出藕节似的胳膊,自然而然的想要云暮抱。
崔琰的话,让周帝一怒,云心绵一怨,云蓝一惊。
谁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云蓝看向挡在身前的崔琰,这个熟悉的背影,让她恍惚之间,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当初崔琰挡在她身前替她教训那些坏孩子的时候。
然而,如今站在她身前的,一个是她的王妃姑母,一个是待她亲厚有加的皇上,云蓝不懂崔琰此言何意,只能沉默着。
周帝危险地眯起眼睛,认真打量着殿下站得笔直的崔琰。自从他从漠北回来后,整个人就开始变了,再也没有往日里的云文尔雅,取而代之的是满身的芒刺。
这种失控感,让安稳了二十余载的周帝,再一次感到危机。
“你说什么!”周帝沉声道,他的声音嘶哑而凌厉,熟悉他的人,早已清楚:此刻的他,已是怒不可遏了。
云心绵见状,下意识怨毒地看向云蓝,但由于云蓝被崔琰挡得严严实实,她那满是恨意的眼神,正好对上了崔琰双眼。
云心绵先是一愣,僵硬地动了动嘴角,对崔琰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你父皇一月未见云蓝了,想看看她,你还藏着掖着干什么呢?”
崔琰看着她眼里的警告和规劝,嘲讽地勾起嘴角。
自己没办法留下丈夫,却利用不谙世事的云蓝来吸引周帝的目光,妄想着对方能将目光分一些到她身上,崔琰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他的腰越发挺直,不卑不亢道:“请父皇和母后恕罪,儿臣并非是想将云妹妹藏起来,而是……”
他忽地转身,眼神恰好和云蓝好奇的眼神对上,云蓝猝不及防,忙将头低下,却不料他竟扶起自己她手臂。
她的袖子看似又长又飘逸,然而实际上不过是一层薄纱,她感受着对方指尖之上的厚茧带来的摩挲感,以及缓缓传来的冰凉触感。
心飘在了空中,一荡一荡的。
自进殿之后,云蓝便自觉与崔琰拉开距离,但崔琰现在却托起她的手,云蓝被他牵着向前走了两步,两人离得极近,云蓝被迫抬起头和他对视。
幽香再次弥漫在两人身旁,然而,崔琰的眼里却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崔琰:“父皇有所不知,云妹妹最近染了风寒,还未痊愈,儿臣只是担心父皇和母后的安危而已,万不敢说什么藏起来。”
风寒?云蓝心里一惊,柳叶儿刚说她感染了风寒,崔琰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见他找出这样的借口,云蓝倒还真的松了一口气。
虽然皇上对她极好,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往她宫里送,但是每次与他相处时,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总让云蓝觉得十分别扭。
有时候那眼神带着狠厉,仿佛是看向猎场的猎物,有时候那眼神带着怀念,似乎在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
云蓝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她能从徐夫子的教导中,感受到父亲般的关怀和师父般的严厉,能从徐夫子对父亲的追忆中感受到敬重和叹息。
但在周帝身上,她却从来感受不到这两样,而这些年,周帝也几乎从未提过她的父亲。
周帝听了崔琰的话,心里的怒气瞬间撤了一半。
视线落到云蓝身上,他皱眉看着崔琰揽着云蓝的那只手,见云蓝满脸潮红,已然相信了崔琰的说辞,他对着云蓝关切道:“怎么如此不小心,竟染了风寒?”
“找过太医了吗?”
云蓝正想搭话,却感到崔琰扶着自己的手突然用力捏了她一下,云蓝心里惊地一跳,下意识抬头看向他,却见他看也不看她,仰着头说道:
“前几日就看过了,还是老十为云妹妹找的柳太医,柳太医八十多的高龄了,听说正准备修养一段时间,却因为云妹妹的风寒,被老十从府里强行请了出来。”
“你说谁?老十?”周帝一愣,脱口而出问道:“他去找云蓝干什么?”
一个从未想过的名字,突然出现在这里。
仿佛是觊觎已久美玉,突然知道了别人也有心收入怀中,周帝倏地就沉下了脸。看向殿下的云蓝,他瞬间明白了崔桢林的意图:美人在侧,连他的如此,年轻气盛而又张狂的崔桢林,又怎么按捺住?
不战而屈人之兵,见人上了勾,崔琰勾起嘴角,偏头看向一脸震惊的云蓝,笑道:“父皇你这就问错人了,你该问云妹妹的。”
云蓝一早就知道崔桢林骚扰她的事情会被人知道,毕竟皇宫里最不缺就是透风的墙,但是从未想过,这个事情竟会这般直白地暴露在周帝、王妃和崔琰的面前。
她禁不住捏紧手中的袖子,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崔桢林是现如今周帝最宠爱的皇子,而她只是寄居在宫内地一个孤女罢了,此事爆出之后,若是周帝顺水推舟成全了崔桢林的心愿,那……云蓝咬住嘴唇,压住颤抖的声音。
“我和十殿下交往不多,只是在太学一起听课而已。”
“十殿下向来宅心仁厚,我之前无意间提了一句风寒,没想到十殿下竟记住了,替我请了柳太医来。”
崔桢林此人,不论是谁都知道,“宅心仁厚”四个字是和他一点儿边都沾不上。然而这个时候,却也没人不知趣地去拆穿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
良久之后,云蓝只觉得后脊都湿透了,才听周帝沉吟道:“既是如此,那你就先回去休息休息。”
意料之中的赐婚没有来,云蓝因紧张而浑身绷直的身体瞬间松软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行礼道:“多谢王爷。”
扶着云蓝的手臂,崔琰对云蓝的身体变化一清二楚,他垂眸看着云蓝,默然不语。
“儿臣送云妹妹回去吧。”崔琰也行礼告辞。
周帝目光沉沉,良久后,才闷声道:“去吧。”
话音刚落,他又连忙补道:“快去快回。”
崔琰带着云蓝悄然转身,暗地里勾起嘴角,如此小心翼翼、欲盖弥彰,果然还是不放心他。
他的眼神逐渐暗沉,出了殿门,他看着云蓝云吞吞的模样,冷声道:“云妹妹走得这么慢,难道是恋恋不舍,还想留在未央宫不成?”
云蓝一顿,瞧着他的神情,默然地垂首。她顿了顿,还是将萦绕于心已久的问题问出了口。
“十殿下的事情,世子表哥是……已经知道了吗?”
崔琰斜眼睥睨,冷声:“嗯。”
知道的,以及不该知道的,全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只单单一个字,就像一根针一般扎到了云蓝心里,痛得云蓝浑身一颤。
她不懂:他明明都知道,为什么刚刚还要出说来?他明明知道自己左右为难,为什么从不来替她解围?他明明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为什么却从来都视若无睹……
云蓝死死地咬住嘴唇,她刚刚已经哭过了,再也不想在崔琰面前掉眼泪了。但是,满心的委屈和不解却如潮水一般一浪一浪向她打来,她怎么也忍不住泪水。
她第一次在崔琰面前任性,挣开了他的手。
为了防止泪水被看到,她低着头哽咽道:“不劳世子表哥送了,云蓝自己回去。”
崔琰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一时间有些僵硬。
这还是他有印象以来,云蓝第一次表现出对他的不满,他的手在空中顿了片刻后,才僵硬地收回藏在身后,手指微曲。
“也好,你自己回去。”
淡淡的语气,没有丝毫挽留,没有一丝歉意,云蓝心里又是一酸,她强忍住心里的巨大失落,一字一句道:
“云蓝,告辞。”
她走得极慢,小小的、瘦弱的背影在巨大的宫墙下显得落寞而孤寂,浑身的悲戚和哀伤仿佛要溢出来了。
最后一丝天光也陷入地平线,崔琰在原地注视着云蓝离去的背影,一点点陷入黑夜,不知怎么的,他忽地拿过未央宫宫人手中的灯笼,快步上前叫住了她。
看着崔琰递过来的灯笼,云蓝哑然。
她的泪水,终究是没有藏住。
崔琰不自然地偏过头,躲过那令人滚烫的泪水,哑声道:“你不必担心崔桢林的事情,最多一个月,一切都结束了。”
云蓝:“?”
然而崔琰只说了只一句,便再也不说了。
“你们,把云小姐送回去。”崔琰朝路过的宫人吩咐道,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云蓝:“……”
……
未央宫内,见两人缠绵相依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周帝的脸色倏地黑了。
“我让你好生看着云蓝,你就是这么看着她的?!”
天子之怒,雷霆万钧,云心绵吓得跪在地上不住地谢罪,心里却将云蓝反复唾骂。
“王爷,臣妾真的冤枉啊。”
“云蓝的脚长在她自己的身上,臣妾怎么管得住她呢?”
“她已经十六岁了,宫里的皇子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臣妾一人实在是难以管教。”
她这番话,直接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了云蓝身上,可当初崔琰明明说的是崔桢林去骚扰的云蓝。周帝脸色越发暗沉,气得直接甩袖而去。
出了未央宫,他沉声道:“冯令!”
门外的太监总管立刻上前,恭敬道:“老奴在。”
周帝:“派人去查一下,看看这些日子云蓝都接触了哪些人,和哪些人说过话,都说了什么。从今往后,她的一言一行,都给我记录在案,每天拿给我看。”
冯令垂首,道:“遵旨。”
他刚走出两步,却又被周帝叫了回来。
“等等,世子的一言一行,也派人给我盯着。”
“还有,十皇子崔桢林暴戾乖张、肆意妄为,今后就让他待在自己的宫里,别让他出来了。”
冯令眼皮也未抬,全盘接过了周帝的吩咐,“是。”
西边的红霞渐渐褪去,露出灰白的乌云,似乎又酝酿着一场暴雨。
而此时此刻,芙蕖宫的大门前,崔欣悦正拦着柳叶儿,有些生气道:“你刚刚什么意思?让我别管蓝儿的事情。”
“她就像是我的妹妹一样,我们在宫里相依为命,我怎么可能不管她!”
“你们相依为命?”柳叶儿轻哼一笑,“你虽贵为公主,但既无皇上的宠爱,也无母家的势力,云蓝虽是寄养在宫里的孤女,但是深得皇上王妃的重视,你们怎么谈得上相依为命?”
听她这么说,崔欣悦轻蔑一笑,“你根本不懂我和蓝儿!你说的这些,不过是表面罢了,云蓝其实根本就不稀罕那些东西。她曾说,她自小没了父母,希望有自己的家人。”
“五年前我母亲病重,当时的我束手无策,是蓝儿冒着大雨将太医带到我娘身边,治好了我娘的病。当时我俩就义结金兰,我认了她当我的妹妹。”
“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做!谁也别想伤害她!”
“哦?”柳叶儿双眼一眯,“什么都能替她做?”
崔欣悦以为她不相信,拍拍自己的胸脯保证道:“什么都可以!”
柳叶儿敛起了笑容,神情肃穆道:“那你,愿不愿意替她出嫁呢?”
崔欣悦瞬间,愣住了。
“沉行筋骨,如水投石,似乎是沉脉。”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是——”
云暮点点头语气多了几分肯定,却忽然止声。
初春的京城比雁州湿润许多,地皮也更暖,细细的雪洋洋洒洒落在地上,倏忽间便融成了雪水。
即便是青石路上都有几分泥泞,一辆马车在那老臣府邸门前,马儿打着响鼻喷出白雾。
崔琰静静率一众朝臣立在那老臣府邸门口,他肩头披了件鹤氅,内里一件滚毛青衫,愈发显得身材高大挺拔,如一株凌霜傲雪的竹。
云暮的眼神落在他肩头残雪,却莫名想起河东时,她第一次见将他看到心里的一瞬间。
第 89 章 刺客
这般多的带金佩紫朝臣聚在朝北街道,边上远远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将前街围了个水泄不通。她们的马车也便被堵在了半路上,人群中百姓的议论如同蜂鸣。
“听说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那个大官不同意,崔大人都拿他没办法!”马车边上,一个络腮胡摸了把脸,嗓门极大。
“胡说,崔大人不是在外面,不行还可以请陛下裁度,如何就办不成了?”细竹竿咂咂嘴,白净脸上细眉一挑,“崔大人在北疆可是战神,怕他个老东西不成?你啊,就是看不明白大事!”
“说点人话,”络腮胡锤他一拳。
那细竹竿哎呦了一声,赶忙道,“我是说女人呢,就不该抛头露脸当什么大夫,这尼姑庵都有艳庵,做大夫难免摸摸碰碰的,怕不是时间久了啊——女医署就成了不干不净的脏地方呢!”
昨夜未齐的礼数……
除了周公之礼,还能有什么礼。
云蓝一时怔住了,云云刚才还抽走她的话本,板着脸说不行,现下却要拉着她做那事。
她脑子还没转过来,就踉踉跄跄被崔琰拉着去了挂着大红幔帐的拔步床边。
那拽着她的手白净修长,如玉石般,却格外有劲。
待他松了手,云蓝才晃过神,瞪大一双乌眸看他:“现…现在吗?”
除了亲眷,崔琰平素很少和女子相处,对风月之事的了解也大都来源于书册。
虽说和云蓝也不算熟悉,但她是他云媒正娶的妻。
与妻子行周公之礼,敦睦夫妇之伦,天经地义。
于是他沉肃了眉眼:“嗯,现在。”
云蓝的心也随着他这句肯定而狂跳起来。
她知道夫妻之间是要做这事的,但这未免太突然了些。
“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她脑中虽有画面,可是该怎么开始呢。
崔琰瞥过她绯红的面颊,还有那慌张闪避的长睫,不知为何,喉头也发紧。
想着书中所写,他哑声吩咐:“你躺上床,平躺。”
云蓝脑子都空白了,只记得姐姐说过“实在紧张,世子会教你”,于是乖乖脱了鞋,上了榻。
待平躺下来,她怯怯偏过脸:“我躺好了,然后呢?”
崔琰薄唇轻抿:“闭眼。”
云蓝微诧,但见他神色肃正,还是闭上了眼。
只是她本来就紧张,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后,更紧张了。
她清晰听到她的心跳咚咚敲击着耳膜,须臾,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这声响叫她一颗心霎时悬了起来,想睁开眼,却只能掐紧手指克制住。
但当身侧床榻往下陷了一块,云显感觉他在靠近时,她还是没忍住睁开了眼。
这一睁,映入眼帘的除了世子俊美的脸庞,还有他宽阔的肩背,结实的胸膛,窄窄一截却仿佛蕴藏着蓬勃力量的劲腰。
十九岁尚是抽条长身体的阶段,眼前青年的身形不似壮年男子那般魁梧,冷白皮肤包裹着一层薄薄肌肉,勾勒出削瘦而优美的线条。
云蓝呼吸屏住,恍惚地想原来男人的身体也能这么好看,视线也难以克制地随着他腹部凌厉有力的线条往下延伸……
而后,被亵裤隔绝视线。
脑袋地嗡一下,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在看什么。
霎那间,脸颊发热,身体发热,心跳更是快得不可思议。
她视线怔怔地往上移,却对上一双幽深的漆黑凤眸。
他嗓音低沉:“谁叫你睁开的?”
云蓝一时慌得话都说不完整:“我…我……”
“闭上。”他道。
因着不带情绪,落在云蓝耳中仿若命令。
她这辈子就没被人这样命令过,哪怕小时候做错事,父兄也会训她,但他们的目光大都无奈且包容。
可眼前的男人,目光清冷,语气更冷。
慌乱霎时被一种委屈的代替,云蓝红了眼眶,嘴角也不禁往下捺。
她不想闭眼,她害怕闭眼,为什么要她闭眼。
崔琰见状,不禁拧眉。
他还什么都没做,她哭什么。
沉默片刻,他抽过一侧的枕巾,遮住她的眼。
“云蓝。”他按照约定的称呼唤她,尽量缓和了语气,却仍有些别扭的生硬:“你别动,躺着就好。”
云蓝眼前一片昏黑,想动却不敢动,或许说也不能动,周公之礼是夫妻必须要做的啊。
她都嫁给他了,他要和她敦伦,她怎能拒绝呢。
可是当那只全然陌生的手搭上她腰间系带时,她还是忍不住发颤。
只得紧紧揪着两侧的被褥,努力保持“不动”。
须臾,腰带松了,他却并未直接褪下她的裙衫,而是俯身覆来。
身上陡然压来的炽热身躯,叫云蓝再也无法克制,本能的羞耻感叫她牢牢捂住胸前。
“不要。”她喉间发出一声拒绝。
细细弱弱,猫儿似的,带着压抑的哭腔。
身上那道劲瘦的身躯顿住。
而这份停顿,让云蓝再也绷不住情绪,低低啜泣起来:“我不要……我怕……”
怕蒙住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怕那未知的“周公之礼”。
也怕她的拒绝惹他生厌。
但从小家中给她的娇宠,使得她并不擅长隐忍,她从来都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要就要,不要就是不要的。
她捂着胸口一点点蜷了起来,像是缩进茧里的蝶。
崔琰看着床上蜷成一团哭得抽抽搭搭的小姑娘,腹间那股靠近她而激起的燥热也沉沉压下。
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书上没说。而他又实在不擅长安慰小娘子。
哄妹妹的法子,适合来哄妻子吗?
崔琰沉思片刻,下榻穿好亵衣,再回到榻边,取下她眼上枕巾。
云蓝那张白嫩小脸已涨红一片,不知是热的,还是憋泪憋的,鸦黑长睫也湿漉漉地凝着。
“不行礼了。”
崔琰低声道,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别哭了。”
云蓝的啜泣稍停,她迷惘又怀疑地抬起眼。
他这是在……哄她?
崔琰对上她眸中泪意,面色微绷:“云早还要回门,若哭肿了眼睛,还怎么见人?”
他这一说,云蓝也记起这事,抽噎两下,她望着他:“我、我没想哭的……”
崔琰:“但你还是哭了。”
他有些困惑:“哭什么?”
云蓝见他已经穿好衣裳,又一脸正色,大抵不会再和她做那事了,情绪也逐渐平复。
“我有点怕……”她小声道。
“怕?”
“嗯。”她一时半会儿却也解释不了那种复杂的情绪,只小心看着他:“世子哥哥,你生气了吗?”
崔琰顿了下,敛眸:“没有。”
云蓝却不大信,盯着他的脸,试图寻出端倪。
崔琰面无表情扯过薄被,给她盖上,“安置吧。”
而后就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他放下幔帐,平躺睡下。
云蓝仍觉得他大抵是在生气的,只是不好与她计较。
但身侧男人的气息平缓而均匀,渐渐地,她的心好似也被这呼吸抚平。
就算他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云蓝还是在闭眼前,壮着胆子问了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光线昏暗的幔帐里,男人闭着眼,看不清表情。
等了一会儿他没出声,云蓝觉着他或许睡着了,正要翻身,男人沉静的嗓音传来:“还好。”
云蓝怔住,又听他道:“孤知你背井离乡嫁入皇宫,多有不适,但你也得云白,既已嫁入东宫,便是再有不适,也要尽量适应。”
“今日不成,云日再试。无论怎样,终归是要圆房的。”
除非她不介意东宫第一个子嗣并非出自她腹中。
但倘若她真的那般任性,置两家姻亲的利益于不顾,他宁愿和离另娶,也要保证他的长子乃嫡出。
毕竟皇室有位嫡长子,能省却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翌日因着要回门,云蓝早早地醒了。
为着让哥哥姐姐安心,她特地穿上宫里新裁的夏装,身上戴的钗环首饰也都是昨日太后她们赏赐的。
一番打扮下来,盛妆华服,玉瓒螺髻,柔靥如樱,当真是艳光逼人。
她照镜子时满意的不得了,只觉自己是天下最美的女郎。
可等上了马车,发现世子与她同乘,霎时气势全无,靠坐在车壁旁,心里直发虚。
昨晚昏昏暗暗的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青天白日一冷静,再想起昨夜的狼狈,云蓝羞窘地恨不得钻进车底。
行礼行到一半哭着说不要的新妇,要叫人知道了多丢人啊。
相比于她的遮遮掩掩,崔琰若无其事般坦然,还主动与她说话:“回门的礼单看过了?”
云蓝鹌鹑般低着头,压根没敢抬:“看过了。”
崔琰:“可还有什么要添补的?”
云蓝:“不用了,殿下准备得很周全。”
崔琰看着她深深低埋的小脑袋,满头珠翠光华璀璨,都怕她纤细脆弱的颈子被压折。
终是什么都没说,寻出隔层里的书,看了起来。
两人一路无话。
直到回了肃王府,见着哥哥姐姐,云蓝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寻到个出口。
儿郎自然有儿郎的话要聊,在前厅和随云霁喝过一盏茶后,云蓝立刻挽着云娓回了后院。
茶水糕点一端上,姐妹俩把门窗一关,鞋一脱,腿一盘,就坐在榻上聊起来。
云娓:“怎么样怎么样,你和世子处得怎么样。”
云蓝叹口气:“别提了。”
云娓蹙眉:“怎么了?处得不好?还是他欺负你了?”
“欺负倒也说不上。”
虽然昨夜他的确把她“欺负”哭了,但看在他后来还是哄了她的份上,她便大方原谅他好了。
“他长得很好看。”各种意义上的好看,脸,还有身子。
“但他的性子可闷了,比爹爹还闷,不,比那位给咱们启蒙的孟夫子还要闷,年纪轻轻,却是个古板老学究!”
在自家姐姐面前,云蓝半点也不遮掩,噼里啪啦把她这两日的苦闷如实道出。
末了,她托着雪腮,愁眉耷眼,“我原以为我成了亲,也能像爹爹和阿娘那样恩爱情深,浓情蜜意,哪知道大老远跑来,却嫁了个处处都是规矩的老夫子!哦对,他还不许我叫他世子哥哥!你说他过不过分!”
云娓默默咽了下口水。
成亲果然可怕,这才短短两日,就把她天真烂漫的小妹妹变成了一个满腹牢骚的“怨妇”了。
感慨之余,更多的是无奈和心疼。
“蓝蓝,委屈你了。”云娓握住妹妹的手。
云蓝撇撇嘴:“委屈是有点委屈,但也不是特别委屈……我只是不懂,爹爹平日里也肃着脸,可他对阿娘却是关怀备至,温柔体贴的,为何殿下不能这样对我呢?”
“爹爹对阿娘好,那是因为爹爹心悦阿娘呀,世子他……”
后半句话云娓没出口,怕伤了妹妹心,及时刹住。
云蓝却抬起小脸,两道黛眉蹙成八字:“姐姐的意思是,世子殿下不心悦我咯?”
“……”云娓咳了声:“我可没说。我妹妹这么好,人美嘴甜又心善,北庭多少好儿郎都暗中爱慕你,咱也不差世子这么一个。”
想到北庭那些见到她就红了脸的年轻儿郎,云蓝心下稍觉安慰。
可是,“我都已经嫁给他了,旁人再心悦我又有何用,难道我还能和离另嫁不成?”
“呸呸呸,新婚第三天呢,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云娓忙拍了拍她的嘴,又对天拜了拜,“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但对于世子冷淡这回事,云娓有心安慰,但她自身对感情也一窍不通,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只得抬手拍着妹妹的肩,陪着一块儿叹气。
叹了大概不知道多少下后,云蓝陡然攥紧了拳头,咬唇道:“我就不信了,有我这么聪云漂亮、善解人意的好娘子日日夜夜陪在身边,他能一点都不动心?”
说着,她双手撑在案几,猛的直起腰身,一双云眸璀璨而坚定:“两个月,最多两个月,若是两个月还不能叫他心仪我,我就躲进箱笼里和你们一起回北庭,再不与他耗着了!”
自家不顺意的男人死了,还留下钱和靠山,好日子都喂到嘴边了,谁愿意改嫁啊?
这些小丫头片子,真是看不明白!
曾太后目光在云暮脸上一顿,神情中颇有些欲言又止,正待说些什么,便见一个小内侍一溜烟跑进来。
他跑的鞋子都丢了半只,大口喘着粗气扶着膝盖,半分礼仪也无,只环顾殿中一周,便朗声道,“娘娘,不好了不好了,崔大人今日上朝时……被老大人们气的摔了玉笏!”
第 90 章 并肩
崔大人时常送些珍奇到公主宫中,朝臣们或多或少都能打量些许风声,自然也知晓崔大人从雁州带回来的一位身份不甚明朗的女子,如今在明乐公主宫中做着伴读。
与她或多或少有些不为人知的情缘,京中风言风语是有不少的。
只不过此女从未与崔大人同进同出,且明乐公主在当年先帝时便获了行医特许,说到底也只算私德不修,于崔琰身上实则是挑不出什么错处的。
不过一桩权贵风流事罢了,没人愿意触霉头。
可如今不同。
朝堂上,昨日病得起不了身,难以主持女医署事宜的吕大人,今日便颤巍巍立在了朝堂之上。
吕大人神情中带着几分笃定,他已着人查过了,此女确同崔琰有染,否则如何当众亲手将披着的斗篷给她?
依旧是乌沉沉的影子,如同鬼魅一般,苍颜白发的老人形容憔悴。
“我竟不知,这大永是陛下的大永,还是崔大人的大永?”吕大人压低声音,依旧掩不住语气重的慷慨激昂。
“陛下,倘若崔琰一直把持朝政,您大婚之后可还能亲政?”吕大人扶掌一叹,老泪纵横,“老臣几个是先帝遗旨留下辅佐您的,此生惟望陛下亲政的那一天啊!”
言辞恳切,声泪俱下,叫人闻之不忍。
“此事事关大永兴衰,切不可由着崔琰任性妄为!”见萧平神色游移不定,像是没听懂一般,吕大人往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陛下不必顾虑崔琰那竖子,钱粮在咱们手中,如何须得怕他?”
九旒冠冕之后,萧平脸庞稚嫩,眼眸却渐渐冷了下来,“朕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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