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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何去


    崔妩被问得拳头硬了。


    她看向别处, 笑了一下,憋气道:“既然提前知道,定?然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


    “是啊, 尸体?少了一具,是因为元官人一开始就数多了一具。”


    “!”


    崔妩知道他赌术精深,没想到尸体?也能换,直感?叹道:“你这偷鸡摸狗的本事见长啊。”


    “提举娘子夸奖了。他一边查验一边数,先?数左边再数右边, 当时祠堂捆人的捆人,洗地的洗地, 我就把数过的尸体?踹远, 告诉他漏了一具,他确实?谨慎,又数了一次,我在他数的时候干扰了一下,两次数的就一样了,他也就没再怀疑自己数错。”


    果然还是元瀚粗心。


    “所以你承认自己早知道安守辰要杀人, 甚至这个计划也是你帮他定?下的?”


    不然晋丑怎么知道要在杀手尸堆上动手脚。


    “不知道,我们上哪儿知道去。”晋丑还是吊儿郎当的。


    跟她装模作样!崔妩撑起身子往远处看,一句“夫君”就要喊出口。


    晋丑反应很快,捂住她的嘴, “等等!你这么急做什么, 真是不讲情面的东西!”


    给?你要讲什么情面!崔妩眯着眼睛,拉下他的手。


    要说?就说?, 动手动脚算什么事。


    “就算知道又怎么样, 我什么也没做,只是踹一脚尸体?, ”


    “知情不报,还不阻止,甚至故布疑阵,你知道从犯是什么罪吗?”


    “哟,提举娘子终于要把靖朝律法放在眼里了?”


    崔妩一捶窗棂,学着夫君的样子义正词严:“援法断罪、罚当其罪,若人人不遵律法,国?将不国?,民心不定?,那时不就乱套了!”


    晋丑早习惯了她的无耻,问道:“所以司使夫人要将我等如何?处置?”


    “你且答我,周岷是不是女子?”


    她问这个,晋丑倒并不意外,拉长了声?调:“这个嘛——”


    “你要是不老?实?交代,本凤阳郡君,加我夫君,当今度支司使、提举盐茶事,一并问你的罪,看你小小主簿顶不顶得住。”


    崔妩报起名头来如同一串响亮的炮仗。


    他哼笑一声?:“你去了一趟京城,还学会?以权压人了。”


    “你这不是废话?,不以权压人那我要权势干什么,摆家里看啊?”崔妩翻他一个白?眼。


    “你觉得他是,那他就是吧。”


    “嘿你这个——”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板上钉钉的事,崔妩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她可是见得真真的,晋丑不是偷偷碰周岷的脸,帮她整理没粘好的胡子吗?


    刚来春安县那个雨夜,看县令的面色和走路的步子,应当是月信来了,第二?晚又淋了一场雨,才会?更加虚弱,晋丑去药铺抓的药她也查过了,正是治女子气血亏损的药,掀开刘彦裤子的时候,晋丑的反应也做不得假。


    “晋丑,你这报恩不纯粹啊,不会?是以身相许吧,红鸾星终于动了?不过我可告诉你,我夫君铁面无私,他已经?知道周县令是女儿身的事了,我可保不住她!”


    “是吗,那就去查吧。”晋丑看起来一点也不急。


    “你不在乎?”


    “在乎什么?你自己不正经?,别把人想得那么肮脏。”


    丢下这句,他没了谈兴,转身就走。


    “别把人想得那么肮脏~”崔妩摇头晃脑怪声?怪气地学了一遍。


    她就不信晋丑还是一个大善人,来这小县城里当牛作马听人使唤。


    车窗外,谢宥也已经?回来了,崔妩枕着手臂的,“官人方才问了什么?”


    “我问了他一个女子,官位是怎么来的。”


    “她交代了?”


    “他说?是自己考取的功名。”


    崔妩睁大了眼睛,看向远处的周岷还有晋丑,视线落回谢宥身上:“那他是男子?”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猜错了。


    谢


    宥点头:“应当是,他报了在登州所读的县学,还有座师的名讳,更提及京城试院的座位,所写文章,看来皆可查证,确实?是他亲自考取的功名,并无作假。”


    崔妩更加迷糊了,晋丑难道真的与一个男子有什么旖旎的关系?


    那周岷没贴好的胡子、纤细的外貌、还有他喝的药又是怎么回事?


    谢宥又看向周岷,疑团变得越来越多,他们要就这么一走了之吗?


    天又开始下起了小雨,一队人就这么停在岔路口。


    谢宥上了马车,问道:“你问出了些什么?”


    夫妻俩早商量好了,分开拷问二?人。


    “我问晋丑与周县令的关系,他支吾不言,不过安守辰的案子现在看来他们确实?是知情,却?不阻止,现在又亲自拉了刘彦的尸首送回去,怕是另有图谋,官人,要把他们抓起来吗?”


    “就这么抓了,到了州府衙门他们也不会?认罪,我却?没有那么多时间主持春安县这桩乱事。”


    崔妩点头:“他们故意露了马脚,就是引我们过去,管他什么事,肯定?有诈!不然留一位从官在此侦办?”


    谢宥摇头:“怕是不够。”


    手下那些从官想要不被骗得团团转,还是太难了。


    崔妩静静等着他拿主意。


    “你还记得周岷说?,他是登州人士吗?”她突然问。


    谢宥点头,“我总觉此事和登州有关,还有那些刺客,当夜的情况我看得清楚,那二?人似乎并不知情。”


    所以走这一趟,或许能让他多窥见一些登州的局势。


    “那就去瞧一眼,送尸首而已,送完就该回来,若是不回再观望一阵,不管如何?,明日都?一定?上路,且看他们到底想让我们知道些什么。”崔妩握住他的手,“我陪你去。”


    “情况不明,要去也是我一个人去就好。”


    前路未卜,谢宥不想带上妻子涉险。


    崔妩抱住他的手臂:“算了,咱们不要去,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之前就在官道上遇了刺客,咱们现在赶紧走,管这闲事干什么。”


    她担心晋丑再下黑手,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谢宥。


    “我保证,我一定?不会?有事。”


    崔妩不应,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


    看着她眷恋担忧自己,谢宥如何?会?不动容,低头在崔妩侧脸亲了一下。


    崔妩抱上他的脖子,低声?絮叨:“我就是不想离开你。”


    天青色的雨幕下,晋丑撑着伞,看向那辆马车,夫妻二?人在马车里说?了很久的话?。


    周岷看向晋丑,眼中有些不确定?。


    晋丑只点了点头,让他不必着急,鱼儿终究是会?咬钩的。


    车帘微动,元瀚听了车上人的吩咐,走过来道:“提举请二?人上马车避雨。”


    四个人挤在马车里,空间就显得有些逼仄。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周岷拱手:“多谢提举关照。”


    谢宥道:“等雨停了,咱们再上山吧。”


    晋丑问道:“提举也要上山?”


    “好奇,也想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


    崔妩则紧紧盯着周岷,想从他脸上看出花来?


    “周县令为何?要粘胡子?”


    “自读书起,别人总说?下官总显得面嫩,像个女子,缺少威望……是以下官才习惯贴些胡子,能显得有资历些。”


    “啊,你自己不长胡子吗?”崔妩仍旧怀疑他的身份。


    晋丑道:“有些人是不长胡子的,还请娘子莫再拿县令开玩笑。”


    崔妩寸步不让:“你们做的事下大狱也不为过,我问几句就不行了?”


    “我等不知做了什么事,会?沦落大狱,是得罪了娘子吗?”晋丑笑道。


    毁坏官道、帮安守辰都?是没有证据的事,若他们不承认,就一辈子没人知道,


    “只要你们承认违律,本官总有法子让你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谢宥给?娘子助阵,“本官皇权特许,办你们,不需要证据。”


    “是下官失礼了。”晋丑拱手道。


    不过说?起来,最?大的贪赃枉法之徒不就在他的枕边吗。


    他看了崔妩一眼,崔妩在谢宥背后瞪了回去。


    周岷出来打圆场:“娘子只是好奇罢了,下官这胡子也有很多人问过,确实?奇怪了些。”


    “本官记得周县令说?自己是登州人士,”谢宥问他,“县令家中以何?为营生?”


    “下官是个孤儿,流落登州被一位盐官收养,读书取仕,一年里有两次回登州省亲。”


    “倒是巧了,登州自古多盐场,当地盐官和盐商繁多,没想到周县令也牵扯其中,你在盐官家中,可知道些内幕?”


    周岷手端在腹前,压着怀中那本硬硬的册子,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下官,确实?听养父提起过一些事。”


    对于他的坦诚,夫妻二?人都?有些惊讶。


    “那周县令可愿交代?”


    “若为朝廷吏治清明,下官自然愿意,”


    崔妩咋舌,周岷所说?的盐官盐商所作所为黑得简直没心肝了,血腥扭曲,穷奢极欲,百姓水深火热。


    这样的手段敛财,必是巨资。


    自古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周岷这样和盘托出,简直有一种不打算活到明天的洒脱。


    晋丑在一旁听着,并未打断。


    谢宥听罢,也未说?信不信,只道:“登州,龙潭虎穴也。”


    周岷点点头:“是啊,白?花花的官盐,里头不知填了多少人命。”


    袖下,崔妩拉住谢宥的手。


    他的手果然紧紧攥成了拳,她知道他并不是无所谓。


    登州蠹虫遍地,可更不止登州一地如此,盐、茶、矿、丝织……没有干净的地方。


    没多久雨就停了。


    谢宥留了半队的人看守马车行李,带了一半的人跟周岷等人上了山路。


    引了鱼儿上钩,晋丑还嘴贫:“这刘彦读书也就那样,死了还得提举与娘子相送,也算死得其所了。”


    “是死有余辜,”崔妩忍住踹他的脚,假笑道,“走吧你。”


    山路崎岖,但也总有尽头,半个时辰之后就看到前头一块石头立着,石上刻着“岸头村”三个字。


    周岷道:“前面就到了。”


    谢宥着意多看了一眼那块石头。


    “这么多人进村,怕是会?惊扰到村中百姓,还请提举将这些人留在村外。”


    是惊扰还是震慑。


    谢宥未多问,抬手让他们留在原地。


    晋丑拉起了板车,四人继续走,没一会?儿就到了村口。


    村口树荫下,一个老?汉坐在地上,锄头放在一旁,将从溪里摸的小鱼开膛破肚,串在绳子上。


    周岷问道:“劳驾大哥,敢问刘彦家住何?处?”


    那个穿鱼的老?汉不搭话?,只是警惕地打量他们,目光在几人身上扫来扫去,尤其在崔妩身上停留了最?久的时间。


    谢宥将崔妩拉到了身后,那目光毫不避讳地扫到了谢宥脸上。


    “哎哟!你这是偷摸了谁家的鱼啊!”一个大娘经?过,看到他在穿鱼,上前看是不是自己家的。


    老?汉顽固得像块石头:“河里的鱼,我摸到就是我的!”


    “你个臭癞头,最?好摸到,到时打死你!”


    大娘骂完了人,才看到外来者,语气更加不善:“你们是谁?来这里干什么的!”


    几人对视,村子里的人对外来者都?有些凶神恶煞。


    “刘彦的爹娘可是住在这个村子,”几人往后让开,露出身后的板车。


    大娘探头看过去:“这是……死了?”


    周岷点点头。


    “啊哟——”她往后一倒,捂住了嘴,“快快快!俺带你们去!”


    大娘嗓门很大,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头,说?道:“刘彦家就在前边,俺带你们去!”


    村子很小,一路上,因为大娘的咋呼引出来不少村民,无一例外都?在打量四人,还有拉着的板车。


    这村子里的人都?是如出一辙的不和善。


    快到门头的时候,大娘快跑几步把门板拍得砰砰作响,说?话?的声?音里也充满了焦急的哭腔:“刘彦他娘快出来哟!出


    大事了!”


    门被打开,刘母端着一碗馍,桌上还有一碗青菜。


    “咋了?”


    “你家娃儿出事了!”大娘又是哭喊,又是暗暗想从刘母脸上看到更多反应。


    到时她这个站在现场的人才好到处跟人聊起,她是第一个知道,第一个知会?刘彦父母的,聊起的时候脸上隐隐都?是骄傲。


    “你孩儿,被人害死了,”大娘揭破了事情。


    “这……这……是怎么回事?”刘母的筷子都?掉了。


    “人就在这儿呢,你快看看,是不是你家娃儿。”


    草席被掀开,露出一张青灰僵硬的脸,当娘的一眼就看出了这是自己孩子。


    “嗬嗬——”


    刘母嗓子跟堵着棉花一样喘了几声?,让人怀疑她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晕死过去。


    第072章 转胎


    为人母的哭声凄厉, 令人动容。


    “热心”的大娘义愤填膺:“到底是谁这么狠心,你家孩子可是在县学读书,一家人省吃俭用供出来的秀才, 肯定是别人看他的读书读得好,怕他将来当大官,才痛下杀手。”


    还盖在身上的草席被刘母拉扯下来,尸体的惨状完全显露,刘彦血淋淋的下半身暴露在日光下。


    大娘捂住了嘴:“这、这、这凶手怎么这么阴毒, 连你家娃儿转世投胎都不想放过了。”


    “啊——”刘母更加崩溃。


    在外面种地?的刘父听到消息,匆匆赶了回来, 看到儿子的尸首, 面上的骨骼全都浮突出来,像是要狠狠咬碎什么东西。


    他黝黑的脸上眼睛红得明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刘父冲上来要这几个人给一个交代。


    谢宥一脚踹翻了人,长剑压住他的背,让他爬都爬不起来。


    此举让围观的村民?警惕,人头攒动,有人想去找农具, 要把这些外来者赶出去。


    周岷终于拿出官老爷的派头:“本官是春安县县令,若是你敢动朝廷命官,待会儿就可以直接到春安县牢去了。”


    剑下的人抖了一下,谢宥松了剑, 他没有继续扑上来。


    “俺儿子!俺儿子怎么就没了?”


    “此事说来也是刘彦自?己种下了恶果, ”周岷说了前因后?果,“案犯已经?伏法, 还请二老节哀。”


    刘母的哭声更大, 一拳一拳地?捶着心口,哭号着要安守辰还她孩儿命来。


    刘父大步进屋拿了锄头, 就要去安家要讨公道。


    可岸头村偏僻,要走上几里?的山路到隔壁村里?去,大娘喊道:“你这个时辰跑过去,单枪匹马怎么成!等?到明日,咱们左邻右舍都叫上,一起去他们岸尾村要个交代!”


    岸头村背靠大山,以一条常年流淌的清水河命名的,安守辰家便?在岸尾村,这条河也是他姐姐投水那条。


    “就是!就是!”村民?们都义愤填膺。


    崔妩事不关己地?扫过一圈叫嚣的村民?,他们倒是对?刘彦□□人家女?儿,逼死了人的事视而不见了。


    “你们还不走!我家穷,可没有收殓费给你们!”刘母大声说着,眼里?带着恨,要不是这些人玩忽职守,她儿子哪里?会死。


    可是百姓告不赢官,不然?她一定要这个县令赔她儿的命!


    周岷道:“本官来此,不只是为了送还刘彦尸首,还有别的事情。”


    刘父警惕起来:“什么事?”


    “这位娘子怀了身孕,她出身不好,凭着样貌才嫁到了高门,所以啊,这头胎最好是男孩……”周岷指着崔妩,说得隐晦。


    崔妩眉毛一抬:谁?


    她怀疑这是蓄意攻击!肯定还是晋丑教他说的。


    谢宥握着崔妩的手,示意她少安毋躁。


    她按捺住脾气,继续听下去。


    刘母正逢丧子之痛,哪里?想答他们,只一意赶他们走:“滚!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快滚!”


    周岷当没听见,问旁边的村民?,“谁知道必生?男子的秘方,娘子远道而来真心求一条消息,只要愿意给消息的,白银一百两。”


    刘父听了,立刻挥手把村民?都打发?掉:“去!去!没你们的事”


    儿子死了,埋葬他要花钱,他们还要过日子不是,再养一个,处处都得花银子。


    还有人门口徘徊着。


    一百两白银,谁都想捡个漏。


    “你们是真要找药的?”


    周岷拿出官符:“这自?然?做不得假,二位是江南来的客商,到处打听才知道这有方儿。”


    “这是宕村里?的药了,几千年前先祖开山辟海得来的方子,只要一枚丹药吃下去,包生?儿子。”


    崔妩摸着肚子问:“那刘彦,也是吃那神方生?的。”


    “自?然?是这样。”刘父已经?点起了旱烟,屋里?有刘母低低的啜泣声。


    崔妩心道生?出这样玩意儿来,还有这整村的凶神恶煞,那药肯定是坏的,就是有她也不吃。


    “那我看村里?还有女?孩儿。”


    不是人人都想生?儿子吗?


    “那药也不便?宜啊,岂是人人都能吃的。”


    周岷起身:“多谢相告,敢问宕村在何处,咱们这就启程了。”


    “银子呢?”刘父站了起来。


    周岷道:“咱们要去宕村看看,若真如?你所说,这银子自?然?不会少你的。”


    “先付一半也行,那个村子位置很难找,你要我画张地?图,再付一半银子。”


    这是全都要了。


    跟县官也敢这样讨价还价,这些人真是愚昧又贪婪。


    但几人还是捏着鼻子给了。


    崔妩被谢宥推了往外走,很不服气:“给一百两银子,明日他们再去岸尾村勒索,这是把便?宜都占完了!”


    谢宥安抚她:“好了,暂且不要着急。”


    照着刘父画的粗糙的地图,一行人往大山的更深处走去,大山像盘踞的巨兽,张着大嘴等?他们走进去。


    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迂回的山道上,高大的树木宛如?穹顶,长长的石洞潮湿到有的水落下,滴答滴答。


    崔妩想起那传说中的桃花源。


    这座大山宽广得好像走不到尽头,转过山又是林,穿洞过河,不见人烟,那宕村的百姓是不是也和桃花源中的人一样,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宕村真的存在吗?”她问。


    谢宥道:“既然?县志上有写,那应当就是真的。”


    “我看那县志也是瞎记的,村子偏僻成这样,怎么可能跟人争抢地?盘,挖的谁的下盘?”


    是啊……几人对?视一眼,按下浮动的猜忌。


    至少,也看一眼。


    “似乎……到了。”


    周岷看到了歪荡的木牌,仿照石牌坊的样式,但粗陋得像打谷的木架子,随意钉了木板当做村头的门面,木板上的字都看不清了。


    崔妩不知道怎么,听周岷说这句,声音闷闷的,像是藏了许多的灰尘,一掀开,无数的虫子在爬。


    晋丑将木板积的厚灰擦点,隐约是“宕村”二字。


    终于到了,可这怎么看都是一座已无人迹的荒村,没有老实但手段凶恶的村民?,也没有地?方打听所谓的“转胎丹”。


    村口也有树,但树已经?枯了,枯树像伸天的鬼爪一般,头顶的鹰一直在盘旋。


    屋子破落,长满了杂草,无端的风吹门过户,呜呜地?像在哭。


    崔妩看了看谢宥腰间的长剑,心才安定下一半。


    “没想到这儿早成了一座荒村。”周岷看着败落的村落,叹了一口气。


    他们站在一口枯井前,这儿是村子的中心,举目四顾,最显眼的是面前搭的一个开阔的木台,大概代替了祠堂的地?方,不知道是供奉什么,思及那些恐怖的人祭,想来这个祭台跟屠宰场差不多。


    这种村子,消失了也是一件好事。


    晋丑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惜,看来求不到药了。”


    “走吧。”谢宥道。


    说是要走,几个人还是搜查了一圈,当真没有人住的痕迹了。


    这村子荒凉得有些,刘父难道不知道,还是故意给他们指错了路?


    也没什么好留的,一行人原路返回,路上,宕村诡异安静的景象仍飘荡在心里?。


    崔


    妩心神不宁,将地?图拿过来看,看着看着,她觉得不对?劲儿。


    她眯着眼睛皱起眉,又翻转了几下。


    “这老不死……”


    思及谢宥在这儿,崔妩赶紧改了口:“这老汉哄骗我们,什么宕村,根本就在岸头村另一面的,咱们这是绕了一大圈吧。”


    她这么一说,谢宥接过地?图,仔细看过。


    地?图虽然?刻意画简略且曲绕,但关键的几处又点明了,让他们不至于失去指引,何况到处都是不能走的杂草乱石,只有一条张满草的羊肠小道,人会下意识地?循路走。


    大山高广,他们就这么绕着山腰走了一大圈也不知道。


    他们往回走时着意,发?现果然?是绕了路,等?再看到岸头村的石头,差不多算是回到了原地?。


    崔妩抱臂看着他们三?人,问道:“被耍的滋味不好受吧。”


    晋丑问:“咱们要不要杀回去?”


    负责拿主意的谢宥却问起:“说来,周县令为何要借口找宕村所在?”


    周岷道:“自?然?是为了吏治清明,这村子落后?愚昧,遗毒甚深,下官早有修改县志的念头,不然?总怕有人效仿陋习。”


    “那神方到底是真是假?”崔妩好奇地?问。


    “下官也不知晓,只是听说过,未亲眼得见。”


    他快走几步,迈过一个坎。


    崔妩跟上:“如?今村子没了,看来正中县令下怀。”


    “是啊……不过好好的村子,明明就在岸头村后?面,怎么整个都没了,难道是被害了?”


    两村相斗,一个村把另一个村杀光了。


    “又或是早有先见之明,知道官府早晚要查,才来了个金蝉脱壳,”谢宥推测,“所谓的宕村,怕是已经?变成了所谓的岸头村吧。”


    “也有这个可能。”


    —


    刘父站在村口,看到他们回来,身子探得像鞠躬:“你们问得怎么样了?”


    “看来宕村已经?没了,成了荒村。”


    “哦,那真是可惜,各位这就回去了吧?”刘父想着那已经?到手的一百两,心头滚烫,他未尝不能挣得更多。


    这个因为农活黝黑干瘪的老汉,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尽收谢宥眼底。


    人总以为农民?憨厚老实,但眼前这位聪明得很,精于算计,他想赚的不止一轮银子。


    “什么动静?”崔妩耳朵尖。


    “在摆我儿的灵堂,今晚全村的人都在那边帮忙,忙完了就地?的吃饭。”


    村子里?已经?整备了祠堂,刘彦死于非命,不能进祠堂,刘母正以一战十,强硬地?押着棺材要往中间杵,现在没有什么比她儿子入土为安,享受供奉更重要的事。


    说起刘彦,刘父黑得发?亮的脸皱起,眼睛带了水渍。


    中年丧子的事让他遇到了,怎能不让人伤心,但日子总要过下去,他不能再伤心,要早做打算。


    “你们回来,是有什么事吗?”他期期艾艾地?问。


    这次不用周岷提点,谢宥自?己就知道怎么演:“宕村没了,当真没有其他法子能求得神方吗?”


    “这……也不是没有,当初我们也是机缘巧合遇到一位婆婆,她自?称丹花婆婆,从?宕村来的,一眼看出我婆娘怀的是女?胎,给了她一枚转胎丹吃下,果然?生?了男娃。


    村里?有老人说,这老婆婆打三?十年前起就时不时出现,有缘就给一枚转胎丹,助人生?下男胎,功德无量。”


    崔妩忍住要翻出的白眼,生?下男的就叫功德无量,那索性给全天下孕妇都吃下去,大家全绝在下一代好了。


    忍着气,她期待道:“那您可知道往何处寻那位丹花婆婆?”


    刘父欲言又止,为难道:“想找自?然?有法子,不过我只收了指路的银子,那就只给你们指路,旁的,你们再打听打听吧。”


    那边唢呐钹锣响在一处,这边刘父给他们下套讨价还价。


    崔妩只差破口大骂,赚了银子,又哄他们白跑一趟,还站这儿听他说这一堆恶心的话,没有这样的道理。


    不管他这村子有没有猫腻,她都得教训一通。


    她和谢宥对?视了一眼。


    “若是能找到那位婆婆,我等?一定重金相报。”谢宥像一位急切想要娘子生?下男胎的相公。


    “这……从?前也有人来求过,但丹花婆婆逢机缘才出。”


    “不管什么法子,且请您想想办法。”


    一张银票塞到了他手上。


    “好吧,今夜我找村长商议一下,其实丹花婆婆也不是全无办法找到,不过……”刘父的眼睛在几个衣着体面的人身上扫来扫去,“你们带够银子了?”


    谢宥似病急乱投医一样:“只带了一千两银票和一些碎银,若是不够,凭印信去山下祥惠钱庄也能支取几千两。”


    发?达了!发?达了!


    有了这些银子,他们还在这村里?过什么苦日子,尽可到县上买个小宅,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也!


    不管这些人是不是有诈,既然?带着银钱自?投罗网,怎么都得剥一层皮再走。


    “这一千两……只算找人的钱”贪婪让他拼命转动脑筋,刘父继续试探他们的底线,“买药的钱得另算啊。”


    “那么贵!”崔妩上前一步,“要是那药根本没用,几个月之后?我们再来,你还认账吗?”


    她深谙做生?意的道理,想做成的生?意不能不计成本一口答应,会让人怀疑用心,非得贬损轻视不可。


    “当然?,我们根儿都在这儿呢,而且这话你可小心说,丹花婆婆活了那么多年,早成了这片山的山神,她要是见你不敬,怕是不愿意露面见你。”


    “呀——”


    崔妩怕得又躲了回去。


    谢宥问:“不知何时能请到丹花婆婆?”


    “今夜我们就请神鹰带信,应不应就看明日了,若是婆婆愿意,就会踏着露水、胯着一个小筐出现。”他说得活灵活现。


    周岷道:“那我们就留宿一日,不过,村外还有几个衙差,能否进村借住?”


    还有衙差啊……


    “这……我们都是,家里?也没那么多屋子住啊。”刘父搓着手。


    崔妩轻轻拉了一下夫君的衣袖:“算了吧,我不想住在这样的地?方,咱们肚子里?这个定然?是男娃……”


    刘父舍不得肥羊跑了,说道:“跟左邻右舍说一声,分?开几个屋子住就好。”


    “如?此,就叨扰了。”


    最终几家分?了分?,刘父带着谢宥和崔妩回家去了。


    第073章 拐卖


    晚辈的丧事, 当爹娘的是不会去?守孝的。


    刘母把棺材安置好,擦着眼泪就回?来了,看到屋子里的谢宥崔妩, 又忍不住发泄自己的怨气,“你们怎么又来了!”


    刘父上前,把自家?婆娘拉回?屋子里去?,关上了门,等门再打开, 就见刘母坐在木板床上呜呜地?哭,没再出来。


    “二?位是打哪里来的?”刘父重新?坐下, 拿粗瓷碗倒了茶。


    “在下在江南做生?意, 和主簿是同乡,跟他打听到此处有神药,不知是真是假。”谢宥待这?位“骗”他银子的老汉彬彬有礼。


    可惜刘父不识得?这?份抬举,只当他的修养是懦弱无能的表现。


    江南的行商?那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他心中主意作定,说道:“神药有自然?是有,但哪里是这?么好得?到的, 要是如?此,那岂不是天下人生?的都是男胎了。”


    崔妩知道谢宥故意示弱,也一意依偎在夫君身边,显得?娇惯懦弱。


    “尊夫人这?是几月身孕了?”刘父眼睛又跑到崔妩身上。


    崔妩仍旧躲在夫君背后, 谢宥道:“不足三个月。”


    刘父煞有介事:“药嘛, 越早吃越好,要等胎儿大了, 那就难改了。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 要是丹花婆婆不来,就不管我们的事了。”


    “银子总该退一半给我们吧, 你请个神鹰托信就一千两银子,还什么保证都没有,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刘父冷笑一声:“这?可不是生?意,这?些银子侍奉的是山神,求的是福祉,人一辈子功德就这?么多,我损了功德请丹花婆婆,这?儿子没了,说不定就是应在这?件事上,一千两倒还收少了。”


    嚯!儿子死了都能赖到他们身上,真是老树皮长?的这?张脸!


    崔妩生?了杀心。


    谢宥缓和气氛:“不知这?个村子是什么时?候有的?”


    刘父还没消气,正眼不带瞧他们:“都是老村子了,几百年总是有的。”


    “村口的名字是请哪位大家?刻的?”


    “都上百年了,谁还记得?啊,怎么了?”


    “在下喜好先朝碑文?,那石上所刻的字谨严素朴,这?才有些好奇。”


    刘父不懂什么碑文?不碑文?的,摆摆手:“不知道不知道,几千几百年就立在哪儿了。”


    整个村子被祠堂,刘彦父母虽说不去?守灵,但还是要操办后厨的琐事。


    “这?村子里的人都不大和善,你们就别到处乱跑,丢了什么东西人家?会疑心,等晚饭时?我让老婆子端”


    老夫妇俩说完这?句就离开了。


    他们被安排在刘彦的旧屋里,屋子里的衣物已经收拾烧掉,可崔妩嫌弃得?紧,连床边都没挨着,和谢宥隔窗看村子那头的热闹。


    “晋丑和周岷他们住在哪儿呢?”


    “就在隔壁不远。”


    “无论住哪儿,都有元瀚盯着。”


    崔妩心说元瀚指不定就是最不靠谱的,不过她身边的妙青也半斤八两。


    “你说到底有没有让女胎变男胎的药啊?”她真好奇,这?个平平无奇的小村子为什么会得?丹花婆婆眷顾呢。


    谢宥答得?严谨:“道家?正统典籍从未见过,我所读佛经不多,亦未得?见,若真有,也是记在偏门左道的书上。”


    她听得?潦草,眼睛一直落在窗外。


    “今日?来了两回?,祠堂那边也粗粗看过一眼,只看到两个年幼的女孩,未曾见到半个年轻姑娘……”


    寻常人家?未嫁姑娘也是劳动力,不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一套,全村办丧事这?种事应该聚在一块儿择菜洗碗才对,可至今一个也未见着。


    “这?村里处处都是古怪,已不止这?一处。”


    “算了,早晚会知道答案的。”崔妩挥散纠结的思绪。


    “你也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吧。”谢宥拉她坐在自己腿上。


    走了大半日?的山路,崔妩当然?疲倦,懒得?再费那些脑筋,靠在夫君肩上睡去?。


    今晚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


    傍晚,祠堂那头吹吹打打终于?停歇了下来,崔妩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屋外传出一声啐骂:“呸!谁把死老鼠放在这?里。”


    崔妩开门看出去?。


    刘母把死老鼠踹到一边去?,看见崔妩出来,绷着脸说道:“两位宾客饿了吧,村里没什么好吃的,拿这?个填一下肚子。”


    她把两碗饭奉上,细沙出油的咸鸭蛋铺在米饭上,周围铺着新?鲜烫熟的青菜。


    很简单的饭菜,但对饿肚子的人来说是值得?大快朵颐地?美味。


    “劳烦您了。”


    崔妩关上门,回头感叹道:“真稀奇,这?村子种粮食都难,还给咱们吃米饭呢。”


    “要钓鱼,当然?得?舍得?下饵料。”谢宥将?饭拨开,细细的粉混在饭里。


    小村饭菜粗陋,连下药的手法都浅显,当他们眼拙看不出来。


    “那咱们——”


    “将?计就计。”


    夫妻俩合定计策,将?饭拨乱喂了鼠洞几口。


    端着饭回?来坐定,谢宥道:“今日咱们去宕村,你有没有觉得?不对?”


    “什么不对?”


    “地?图一直是周岷拿在手里的,他却没有看出来问题,或许他根本没有认真看地?图,才未发现上面的猫腻。”


    “你是说他知道去?宕村的路,根本不需要地?图就能带路,才没去?看?”


    “不错。”


    “也有这?个可能,毕竟咱们会出现在这?儿,也是他二?人刻意为之。”


    崔妩不认为周岷是坏人,他反而在让她和谢宥看清楚这?春安县里正在发生?,且发生?了很久的事。


    而且此事必与登州有关。


    谢宥道:“眼前的事要紧,真相到底如?何,我们应该很快就能知道了。”


    “嗯。”


    二?人撑着脑袋演出昏昏沉沉,不一会儿趴到了桌子上去?,崔妩还特意将?装银子的布袋放在桌上,免他们搜身。


    木门嘎吱声响,刘母蹑手蹑脚进来,轻喊:“官人,娘子,饭吃完了吗?”


    没人搭腔,趴在桌上的二?人呼吸匀长?,旁边的碗里只剩了一小半米饭。


    刘母冲外头打手势,不一会儿刘父就进来了。


    “人都在祠堂那边,咱们两个怕是搬不动。”刘母忧心忡忡道。


    今日?儿子在办丧事,她本该在祠堂外隔门守着,可是一听到刘父说几千两,她连伤心都顾不上了。


    从前和隔壁村抢地?,一条人命打死了,官府来,就赔五十两银子,几千两……那该是多少条命能赚到啊!


    儿子没了,她还得?给老刘家?再续香火,来不及伤心。


    刘父眼睛则一直落在崔妩身上:“这?些人身上的银子都搜走,能拿钱的印信也别放过,找老宽和他老午来一起搬,到时?候分他们一点银子就是了。”


    那是刘父的两个堂兄,肥水不落外人田,有好处当然?想着自家?人。


    说完,刘父啧啧声不断:“就冲这?品貌,就算不是黄花大闺女,也能卖个好价钱,还有这?小相公,登州那边也有好这?一口的……丹花婆婆一定会收。”


    刘母捧着那袋银子细细数了,白花花,把丧子之痛都冲淡了不少,看到刘父朝崔妩摸去?的手,立刻抓住,“你要做什么?”


    刘父绷着面皮:“我搜搜她身上还有没银子。”


    刘母打掉他的手:“银子不都在这?儿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趁早卖出去?,这?两夫妻分开卖!”


    崔妩听着他们说话,恶心得?差点装不下去?,更不知谢宥是何想法。


    这?村子里竟然?还做拐卖的营生?,他们连县官衙差都不怕吗?


    刘父左看右看,推了推刘母:“咱们两个搬不动,你去?找人来。”


    刘母狐疑:“你莫不是想作鬼?”还是色中饿鬼。


    刘父气得?推了她一把:“儿子在那头办丧事,我又不是禽兽,有什么心思做鬼!”


    “我很快就回?来,你小心被人看了屁股蛋,没脸!”


    刘母半信半疑地?走了。


    刘父自言自语:“反正都不是处子,还怀了三个月,让我爽快一把又怎么了,要是能留下就更好,我总得?再生?一个儿子,那老太婆都这?岁数了……”


    崔妩听得?毛骨悚然?。


    那雪白细腻的肌肤吸引着男人摸上去?,可手还没碰到,就被一只手猛地?攫住。


    骨骼碎裂出声。


    “呃——”他声音都没发出来,脖子已经被扭断了。


    干燥长?满裂纹的微张,露出恶臭的烟牙,眼珠子瞪突着,渐渐涣散的瞳孔倒映出这?位年轻郎君清雅绝尘的脸,难以相信这?人一出手就要人命。


    怎么会,他还没有留后,他的几千两银子……


    可是再不甘也没用,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随着谢宥松手,刘父的身体失去?支撑直直摔下,向后倒折。


    崔妩赶紧睁眼,站起来看到倒地?的刘父,有些惊疑不定,就算她也恶心此人举止,但谢宥就这?么把人杀了?


    他不是最冷静的吗,这?样会不会太草率……


    “阿宥,还没审过……”就杀了吗?


    “他们不是第一次做这?营生?,死得?并不冤枉。”谢宥声音冷硬,看向脚下尸体的眼睛犹覆寒霜。


    他的杀心自进村,那些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时?就在酝酿,到此刻有人真要碰她,才终于?动手。


    一臂将?人提起,谢宥从窗户将?刘父扔到了屋后的杂草丛里。


    崔妩咽了咽干涩的喉咙,都有点怵他:“那我们还要装吗?”


    “听这?夫妇所言,整个村子一定久做这?种营生?,得?把一整条线摸过,才好把上下都彻查了,不过你不必装了,躲到屋后去?,待会儿去?找元瀚,暂且等我消息。”


    面对强势的官人,崔妩点头如?捣蒜。


    脚步声快到门外,她翻过窗,踩着刘父的尸首无声落地?,谢宥照旧趴在桌上。


    刘母一进家?门见少了两个人,急道:“老头呢,那女人呢,都跑哪儿去?了?”


    刘父的堂兄笑道:“当然?被扛到哪处草堆去?了,打量再


    生?一个吧。”


    崔妩在窗外听着,疑心这?满屋子的人都要死在阿宥手里。


    “他敢!”刘母大喝,“儿子没了,就在祠堂里,他怎么敢去?做新?郎!”


    嘴上这?么说,刘母很不放心,就要去?找。


    崔妩用草把刘父掩住,自己也退远了去?。


    前后都听不出什么动静,刘母当他跑到远处的作鬼去?了,便使唤两个村民把谢宥搬到板车上去?。


    “你们先把这?个送去?,等我去?找到那个狐狸精。”刘母还是不敢信刘父在这?种日?子里会不管不顾。


    回?想起那个女人,白日?里满村的男子眼睛都沾在她身上,刘母呸了一声,狐狸精!


    要不是还想卖个好价,她一定一锄头灭了这?祸害。


    另一个看到她黑了脸,咂嘴道:“那娘子跟云端落下凡尘似的,男人们要有机会沾手,哪里会管什么已经死掉儿子!”


    可惜把俏娘子背走的人不是他,堂弟一把年纪得?此艳福,羡煞旁人啊。


    刘母气得?要撕他:“你还说!”


    看着二?人把谢宥搬上了板车出村去?,崔妩悄悄摸出村去?和元瀚等人汇合。


    “晋丑和周岷呢?”


    元瀚道:“他们在村民家?中待着。”


    他们什么都不打算做吗?


    崔妩也懒得?多过问,指着方向:“官人被他们带走了,咱们悄悄跟上去?,不要被发现,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元瀚点点头,带了几个精锐和崔妩跟了上去?。


    小小的板车要放下谢宥实在困难,两个男子哪料到这?身形瞧着有些单薄的男子会这?么高这?么沉,拉起板车都有些七扭八歪。


    “这?……干脆扛起来算了。”


    “快走吧,别耽误事了。”刘母找不到人,在后面催。


    谢宥闭着眼睛,但还是能察觉到周遭的变化,一路杂草扫过,走了大概有一刻钟,路变得?开阔,木轮下的泥土路变得?更颠簸,似是泥砂混杂。


    “往哪儿走?”


    二?人说话声有了回?音,看来是进山洞了。


    “这?边,这?边。”


    听起来这?个山洞还有几个岔口,看来很难包围住。


    等板车停了,谢宥被二?人抬起,放在一个四方的石床上,那石座上不知摆过多少个昏迷的人,光滑得?能倒映火光。


    谢宥隐约能嗅到血腥和腐臭的气味。


    “怎么连粗鲁的男人都往这?儿送,要杀人,搬到上头旧祭台去?,这?儿刚打扫干净。”


    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声音,还有拐杖拄地?的声音,大概就是刘父口中的丹花婆婆,上头旧祭台……就是的宕村那个木搭的台子吧。


    刘母说道:“婆婆,您来看看,这?可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啊。”


    拐杖声靠近。


    “确实是难得?的好相貌……不过身形不够柔美,也不妨事,有这?张脸,旁的都是小事。”


    “要是让村里几个如?狼似虎的寡妇过来,指不定得?发春成什么样呢。”刘母的嘴巴也是不饶人,“还有一个妖精似的娘子,待会儿送过来。”


    “嗯,甚好。”


    第074章 二更


    刘母再禀:“不过, 这次跟来的还有春安县的县太爷,和几个衙差要摆平。”


    “县令带来的,那这人是什么身份?”丹花婆婆反应很?快。


    “我家老头子说了?, 这个人是江南来的行商,只?是春安县主簿的旧交,没什么背景,这主簿如今也在?我们手里。”


    她仍不放心:“县令为何事来村子?”


    “为了?送我儿的尸首归家,顺道当个掮客, 这商人夫妇想买转胎丹。”


    说到?儿子,刘母跪在?老太婆面前哭诉:“丹花婆婆, 你可要为我儿做主啊!那个岸尾村的安家儿子杀了?我儿子, 县令只?把人关在?牢里保护起来,摆明了?包庇,这个公道非得您来主持不可。”


    “你想如何?”


    “这些?人现都已经下药了?,只?等着您吩咐,再照旧俗动?手,若是没有您关照, 这几十年的营生我们也是不敢做的啊。”


    刘母把人捧高,毕竟这位婆婆从几十年前就是沟通上下的,只?要她一句话,上头的大官顶着, 杀个县令又算得了?什么。


    听到?刘母的请求, 丹花婆婆并未立刻答应,道:“最近上官有信儿, 说是官家派了?一位极厉害的提举来查盐, 又正巧逢得那县令,你觉得……会不会这就是那提举?”


    谢宥听到?这句, 更加收敛了?气息。


    刘母吓了?一大跳:“您的意思,难道这就是那位提举?”


    丹花婆婆说完就怀疑是自己多心了?,提举是什么官,值得这样以身犯险?


    她见多世面,就是登州那些?官里稍微有些?身份的,她去求见,也得在?海大的宅子外门再外门候着,登上半日管事才能知?会到?主人家,让她见到?真佛。


    京城派来查盐的提举,在?京官里都是极有身份的,不可能自己为人质,深入虎穴。


    不过……也怕这会是饵料。


    刘母惶惶:“婆婆,那咱们该怎么办?”


    “不论?如何,这村里的秘密绝不能泄露出去。”


    这村子里死一千一万个人都不要紧,她的生意绝对不能牵连出上头,丹花婆婆还不算老糊涂,转身要回?自己的石屋里去。


    “婆婆,那这人要怎么办?”


    “不管是不是饵料,都送往登州去,关在?地牢里审问?过,总不会错的。”


    “那县令和主簿……”


    “村里已经几年不干这样的事,不过也无妨,县令而已,上官们也能摆平,至于你说的那个安家,自己趁着机会去办,只?要做得干净,这债就找不到?你们身上。”


    有了?丹花婆婆的话,刘母当即没了?顾虑:“多谢婆婆!”


    听到?要杀县令等人,谢宥自觉此时时机已到?,正想起身,又听到?丹花婆婆说:“这有几枚转胎丸,你拿着。”


    听到?转胎丸,谢宥止住动?作。


    没想到?还真有这种药,他重新凝神静听起来。


    可那刘母拿到?药,声音却并不见喜色的:“可是……这么多用不上啊。”


    “这世上总有人想生男娃,你看那庙里拜的,除了?求财,就是求一举得男,没事多到?庙里走一走,咱们这生意能一直做下去。


    我老了?,你腿脚勤快一点,以后这个生意指不定就交到?你手上了?。”丹花婆婆给她说自己的生意经。


    她可不只?是做这一村的生意,只?是这儿人烟稀少,消息闭塞,村民又敬她如神,好让她藏匿罢了?。


    “不过男胎不男胎也不打紧,生出别的东西来,那才是精贵,虽然要等几年的工夫,但都是论?金子卖的。”


    刘母听了?,又是意动?又是害怕:“话虽如此,但咱也没有您这样的人脉,到?时只?怕镇压不住……”


    “你是为上官们办事,你办得好,上头自然保你,我已经,哪里出过事?过几日我也该走了?,这些?种子你撒下去,就可以自己等收成?了?。”


    “是。”


    刘母面露喜色的,否极泰来,他们家这是要发达了?。


    丹花婆婆视线又重新落在?昏睡的美男子身上。


    她一生未嫁,奔走在?各个村子中,给登州那边送过无数童男童女,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俊美的男人,让她说话时眼睛也忍不住往这边看。


    “他这是睡了?多少时辰了??”


    “回?婆婆,约


    莫有一炷香了?。”


    “再喂他一点药,把人扒干净验一验可有缺损。”


    今晚人就留在?这儿,丹花婆婆清点完账目,让人搬走,就能过来再瞧一瞧。


    忙活这么多年,马上就要退下,也该她享一享福了。


    刘母让两个堂亲上来,就要把谢宥的衣服给扒了。


    这年头,真是连男人都不安全了,崔妩本想再观望一阵,结果看官人要被染指,大声喊道:“谁敢玷污我官人的清白!”


    谢宥听到她们要给自己喂药,本就打算起身,一嗓子喊得他差点没撑住手。


    崔妩等人早已一路悄悄跟着进了?山洞,此刻她一发号令,元瀚带着护卫如同从天而降,将山洞里的几人围住。


    丹花婆婆反应最快,见洞口被人堵住,转身逃走,但谁能有谢宥快,他甚至不用去追,踹出一枚石子打在?的老婆子的膝盖后,就让她跌在?了?地方?。


    元瀚上前把这个至关重要的头目先抓住,其他三?个躲不到?哪儿去,很?快被按到?地上。


    丹花婆婆灰头土脸地被押出来,只?觉万事休矣。


    崔妩抱着手臂走上前来,狐假虎威道:“刚刚那根手指碰了?我家官人,自己切了?,要让我动?手,一整条手臂都不必要了?。”


    这又是什么做派。


    谢宥坐起来,有些?无奈地看向?崔妩,“别闹了?。”


    她回?以甜甜地一笑,“人家也是着急你嘛。把山洞门守住,人都在?这儿了?,一个也别放走,盯着祠堂那边,别让他们有机会通风报信。”


    丹花婆婆求饶:“求求大老爷饶命,您不是想要转胎药吗,我们有!我们有!”


    她挣扎着要把手里的丹药都捧上来:“包生的,一定能生男孩!”


    她此刻只?能祈祷这些?人不是那位提举派来的,自己那石室之中还有不少账目,绝对不能暴露出去。


    其他三?个人也在?求饶,说自己愚昧无知?,知?道错了?,请大老爷饶命。


    崔妩还不知?道有账目存在?,她捻了?一颗转胎丹在?手里:“那所谓必生男胎的药,又是什么道理??”


    “哪有什么必生男胎的药,只?有把人害成?怪物的药罢了?。”一个声音从山洞出来。


    众人看去,洞中的人也走到?了?光亮处,原来是周岷。


    刘母先前才说给几人下了?药,周岷和几个衙差应是被搬到?宕村的祭台去了?,现在?又出现在?山洞中,丹花婆婆也往洞里逃,想来这山洞四?通八达,连通了?宕村和岸尾村。


    只?是不见主簿晋丑其人。


    崔妩见周岷来了?,也不惊讶:“周县令知?道这药?”


    周岷点头:“我当然知?道。”


    谢宥捻破了?药丸,其他的虽未嗅到?,但其中气味浓烈的几味药就是羊宝、仙灵脾、红花、川穹这种壮阳的虎狼之药已能辨别。


    给孕妇吃虎狼药,这是什么邪方??


    “所以世上真有这种生男胎的药?”崔妩有些?难以置信。


    “当然没有,”周岷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道,“我未出生时,我娘就吃了?这种药,希望生下一个男胎,后来我就被送去了?登州。”


    丹花婆婆一听就知?道他是什么身份,登时有些?紧张:“你、你、你……”


    她根本没想到?送去登州的怪胎还有活着回?来的机会,还当上了?县令。


    “不错,我就是从登州死里逃生,回?来找你的。”


    看来真相已在?眼前,谢宥等着她慢慢说下去。


    “你既然这么好命,当了?县令,还回?来干什么?”丹花婆婆暗示珍惜前程,不要再搅和进这种事里来。


    看到?这个十几年未见的人,周岷艰难克服着那些?痛苦的记忆,笑不达眼底:“我不回?来,怎么有机会再同您相见呢,登州那么多被折磨死的孩子,也都盼着能再见到?您。”


    丹花婆婆抖如筛糠,被元瀚卸了?下巴。


    周岷转身看向?谢宥和崔妩:“提举,娘子,这药就是我想给你们看到?的东西。”


    谢宥问?:“这药的功效到?底是什么?”


    “若怀的是男胎,吃下这个并不会有什么改变,若怀了?女胎吃下,那就很?有可能生下一个像我一样的怪物。”


    “怪物?”


    崔妩不明白,她看起来就是个正常人,只?是不像男人一样长胡子而已。


    “是啊,其实?我不该叫周岷,我原本应该叫周敏,我应该是一个女子,”周岷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前尘旧事娓娓道来,


    “我阿娘怀孕时吃了?这种药,刚生下来的时候我腿间长了?一块儿肉,爹娘都以为我是男孩,对我疼爱有加,就算家中并不富裕,也从未短过我的衣食,听阿娘说我还有一个姐姐,她早在?嫁了?出去,卖身银成?了?我手腕上的银镯子,因为我是个儿子。


    可其实?我就是个不男不女的妖怪,等渐渐长大了?,我的胸没有长,底下那块肉也不长,甚至,我还来了?月信,我当自己是病了?,把这件事告诉阿娘,那时她的脸色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种失望至极的眼神,


    后来阿娘带我去找丹花婆婆医治,那一天我从井里被放了?下去,被带到?这个石洞里来,再也没能回?家……”


    崔妩默默听着,不敢再打断。


    说着说着,周岷凄然一笑:“我喊了?一路的阿爹阿娘,到?了?登州我才知?道,我不是一个继承家业的男人,我是一个‘赔钱货’,是那个卖掉自己,换兄弟手上一个镯子的女人。


    很?多原本生下来该是女孩的,因为她们的阿娘吃了?这药,就变成?了?和我一样的‘男娃’,知?道被发现,立刻就失去了?家人的喜爱,被卖到?了?登州,换作几十两银子……”


    所以提举夫妻二?人并没有猜错,她确实?是来了?月信的女子,也是可以混过试院检查的男人。


    在?周岷的讲述中,众人得以窥见当年事情的原貌。


    从前的宕村民风彪悍,抢人抢地抢水源,落后愚昧的想法让他们弄出了?挖身涂面的杀人习俗,任何一个深山里的贫瘠村子都渴望强壮的劳动?力,失去了?武力,他们就会失去一切。


    所以为了?追生男胎,村子里的人可以说是不择手段,若生了?女儿,不是溺死就是随意养活,嫁出去得个几两银子的彩礼帮衬她们的兄弟。


    后来这位自称“丹花婆婆”的女人就来到?了?村里,带来了?一枚转胎丹,说是吃下之后必生男胎。


    起初谁都不信,只?有一家连生了?七个女孩的人家,在?有孕之后毅然决然吃了?转胎丹。


    十个月之后,那一家真的生出了?男娃。


    见此情状,人人想求神药,丹花婆婆就在?这个村子住了?下来,慢慢树立了?自己的威望。


    结果几年之后,第一个家生下男娃的就找来了?,说自己生下的根本不是男娃,而是女娃,丹花婆婆一点也不惊讶,只?说:“这事好办,这个孩子你给我,我给你们五十两银子,如何?”


    当时嫁一个女儿有五两银子的彩礼已是丰厚,五十两银子够一家人三?年的嚼头,谁会不心动?,


    有了?银子,又少了?一张吃饭的嘴,没人有不乐意。


    于是,生出的女娃岁数到?了?就交给了?丹花婆婆,男孩若发现并非真的男娃,更能卖上不菲的价钱,毕竟本来就是女儿,侥幸生成?一个怪样,反倒比原先更挣钱,村子仍旧那么兴旺。


    后来自己村中的女娃卖出去还不算,更是到?处打听消息,帮着丹花婆婆哄骗别村的孕妇,致使整个春安县都少有女胎出生。


    凭着这门生意,就是灾年,宕村也没有人饿过肚子,他们越发崇敬丹花婆婆,将她视之为神仙。


    第075章 火起


    火把在石壁上?爆开油点, 周岷还在说着:


    “登州的盐官什么没有见过,寻常男女早就玩腻了,我?们这些人过去, 为?的就是讨一口怪异猎奇。


    他?们让我?袒露奇怪的身体,眼睛上?下看,嘴上?一直说着恶心?,对待我?们更是极尽侮辱,有时候还不够, 他?们要亲自上?手,给我?不够显眼的地?方穿个?洞, 再拉长一点……


    宴席上?, 常有受不住的女孩反抗,会被丢去狗圈去,有被玩死的,随便就抬出去了,大官人们上?茅厕不出厅堂,让我?们四面围住他?, 就地?解决,再滴水成冰的日子,我?们也□□……”


    周岷的神


    情麻木,眼泪却在叙述中猝不及防地?滑落。


    真奇怪, 她都已经?无所谓了, 为?什么还是会哭?


    周岷……不,该叫她周敏, 她一句句说着, 像是把自己那副怪异猎奇的身躯打开来,任人品评。


    而在登州, 在那些纸醉金迷的酒宴上?,她也是那么做的,那些喷洒过来的酒气、那些油腻圆鼓的脸上?发出笑声、那些凌乱在身上?摸索、指指点点的手的,她像狗一样地?爬,给每一桌奉酒,她像被串牛环一样……


    崔妩不是性情软弱之人,可听着周敏自陈,看她如同在把自己打碎,她几乎想让她别再说下去。


    可这些是经?历,也是证词,周敏要申冤,选择说出来,谁也不应阻止。


    崔妩背过身去面对着石壁,喉咙像哽了一团棉花,忍耐着如同被拖进周敏记忆里一般的难受。


    回忆也让周敏浑身颤抖,她却咬着牙,含着血,把旧日伤口揭开与众人看,说完那些血泪和就的过往,她看向丹花婆婆:“这些,你都知道吗?”


    被质问的人不敢说话,也说不出口,元瀚一直在听她说,低着头?藏住泛红的眼睛,见老?太婆不答话,又用力了一些,她发出几声含糊的求饶。


    周敏冷笑了一声,继续说:“后来我?就遇到了一个?盐官,他?玩得更别出心?裁,想知道我?们这些不男不女的人脑子还能不能用,就给我?良籍让我?能读书?,我?抓住了机会,白日当学子晚上?当妓女,但他?也只敢让我?去考乡试……


    幸好啊,没两年他?被抄家,我?逃了出来,躲着读书?,之后就上?京赶考……”


    她看向谢宥,缓缓跪下:“宕村送出去的怪物不止我?一个?,我?只是运气最好的那个?,为?了这份运气,我?得为?他?们竭尽全力,提举,我?求您!求您一定要将那些畜生抄家!砍头?!”


    周敏深深伏在地?上?。


    “就算不能,也请您一定不要视若无睹!”


    膏粱枉造人世苦,喜怒间百姓兴亡。


    冷静如谢宥,也不免动容,说道:“我?从来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崔妩不知道周敏怎么能说出自己运气好这句话,她分明是最不幸的人。


    松开深陷掌心?的手,她上?前一步:“也算我?一份吧。”


    谢宥看了妻子一眼,上?前扶起了周敏:“放心?吧,我?们夫妻定不负你重?托。”


    早在周敏称呼“提举”时,丹花婆婆的冷汗打湿了衣衫。


    竟然?真是提举来了!


    这样查盐,怕是不妙。


    现下谁的命都打紧,要紧的是石室里那些账册。


    丹花婆婆无视元瀚的压制,使劲扭晃着身子,从身上?滚下一枚黑丸,用身体捻开,立时散出不少黑烟。


    谢宥等人担心?烟雾有无毒,都掩住了口鼻,给了丹花婆婆机会,她一拳打了元瀚的眼睛,然?后像黄鼠狼一样窜进了烟里。


    “长风——”


    周敏一声呼唤,黑漆漆的山洞里传出一声鹰啸,好似神鹰现世,直飞入烟雾之中,将烟击散,又飞入了漆黑的石洞更深处。


    鹰啸声在山洞里回响,为?他?们指明了黑暗中丹花婆婆逃窜的方向。


    谢宥追得很快,他?无视脚下未明的路况,以无人能及的速度在山洞里穿行,鹰啸声一直在前面,甚至踢到了丹花婆婆丢下的拐杖。


    崔妩也跟上?了,但山洞岔路很多地?势起伏不平,她扶着的洞壁,深一脚浅一脚,速度就慢了许多。


    她没往前走多久,谢宥就出来了,手里提着人。


    存放账册的石室并未着火,丹花婆婆倒了火油,火折子还没吹着就已经?被谢宥拿住,也多亏了她,让他?发现这么多的铁证。


    鹰在洞顶翱翔一圈,落在周敏的肩上?。


    “这是你养的鹰?好厉害!”崔妩有点羡慕。


    周敏摸摸老?鹰的头?,从竹筒中倒出碎肉喂它,“这是我幼时喂养过的一只野鹰,喂了三五年,这么多年我又回到春安县,它原来一直记得我?,我?就将它带在身边。”


    禽兽喂养三五年都会生出感?情,她的父母却在知道她不是男娃之后,狠心?将她买到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


    人有时候真是禽兽都不如。


    “真好,来日我?也养那么一只!”崔妩将一块擦眼泪的帕子给她。


    似乎是要刻意要忘掉先前伤感?的气氛,周敏将老?鹰往前举了举,让崔妩摸了摸脑袋。


    转头?看石室里的账册被收拾出来,摆在了谢宥面前。


    周敏走过来,从怀中掏出了那本小?册子,“这些是丹花婆婆卖到登州的女孩名册,还活着的都记在上?面了,但……这也是两年前的名册了,怕是还有不少死于非命,她们分散在各府,上?面还有我?旧日奴契,想来提举会用得上?。”


    谢宥接过册子,道:“多谢你。”


    “交代?了这些,我?怕是也活不了了。”周敏没有惧怕,反而带着眼泪在笑。


    崔妩正要说话,谢宥已经?开口:“功名是自己考的,又交代?了这些事情,在刘彦案上?算是将功抵过,本官会保你。”


    “多谢提举恩典。”


    周敏磕了一个?头?,爬起身来,一个?人带着一只鹰就这么往回走。


    她就这么走了吗?崔妩望着她的背影,听到她细细地?感?叹一声:“雨停了,今晚月亮真好啊。”


    周敏的背影在山道上?伶仃,渐渐被黑暗吞噬。


    “她是去找晋丑了吧?”崔妩道。


    谢宥也这么认为?,眼下他?还有更要紧的事办:“如今与案的人都在这儿了,只待问完他?们的口供,再将村里那些捉拿,这不是一个?人一时犯的案子,而是持续几十年,所费时日定然?不短,定刑必要清楚,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为?恶之人。”


    “嗯。”


    四壁的火把被点燃,山洞比寻常屋子还光亮几分,嫌犯脸上?的表情一丝一毫都藏不住,只是火油的气味刺鼻。


    崔妩对问供没什么兴趣,就在山洞外透气,夜风扑凉了脸,她吸了吸鼻子。


    远处黑夜里好似有一个?红点在摇曳,可渐渐地?,那红点在扩大,舞动出了橘色、黄色,变成了一座拔地?而起的、会呼吸的山。


    那是……着火了?


    这座因落后愚昧而滋长起邪恶的村子被熊熊火焰覆盖,冲天的火光扭曲狂舞,凌乱的光跃动在夜幕之下。


    这么大的火怎么没听到人声,也没有人逃出来,更无人救火?


    周敏呢!周敏是在村子里吗!


    崔妩直觉出了事,而且和周敏有关,她抬步朝村子里跑去。


    周敏已经?得了宽大处置,若是她真的这样做了,那就只能等着秋后处决了……


    崔妩一意朝村子里走去。


    听到那样一番话,她没办法对她置之不理。


    远远看到一个?人影,崔妩跑了过去,是晋丑站在那儿,火搅动的热风飒飒摇动他?的衣袍。


    “周敏呢?”


    晋丑回首看到是她,脸上?的笑得哭还难看:“现在,我?的恩算是报完了。”


    “这是怎么回事?”


    “整个?村子的人都在祠堂吃饭,周敏在饭食里下了药,除了运送你们离开那些,全村的人都昏迷了,整个?村子谁都逃不出这场大火。”


    “那周敏呢?”


    “她说她不想再走,她走不动了。”


    崔妩抡圆了胳膊,“啪——”地?抽在他?脸上?。


    熠熠火光里,他?脸上?浮现茫然?,似乎不明白崔妩这一巴掌是为?了什么。


    “要是我?们这样的人都信了这句话,早十年前就该死了!”


    晋丑的瞳仁紧缩。


    “我?们活到现在,是最不信命的!都爬出来了,都要过上?好日子了,怎么就想要放弃自己的命!”


    她气晋丑一个?落过泥潭的人却看不清。


    晋丑仿若大梦初醒,“你是说,她不想死……是不是?”


    可周敏踏进大火里时,是那么的义无反顾。


    崔妩忍住再抡他?一巴掌:“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分头?找!我?不管她愿不愿意,都要把她拖出来!”


    晋丑冲进了


    村中,崔妩仰头?看着烈焰迅速吞噬过一间间屋顶,深吸一口气,也走了进去。


    她并不是什么大善人,她只是见不得。


    见不得周敏受过那么多苦,明明想做的都已经?做到了,一辈子被苦水填满的人,凭什么不能过点好日子,为?什么还要走上?绝路!


    大火是以祠堂为?中心?点燃,两旁的房屋接连着火,屋舍大都低矮的,村民都在祠堂里昏睡,浑然?不知身处火海之中,也有被火燎得身上?剧痛而醒,却手脚发软,爬不出来,点火的人不肯给一点生路,将四面都堵死,醒过来也逃不出去。


    祠堂里的人喊叫着,是呼救还是哭嚎已经?分不清,就这么活生生烧死,空气里的有肉的焦香味。


    崔妩从祠堂经?过时那里已经?近不了人,她打湿了帕子,远远避开着火的屋子,四处张望。


    老?鹰在夜空盘旋,长啸着再次为?她指路。


    她终于在村子的中央找到了周敏,未熄灭的火把滚落在一旁,她呆呆坐着,等待火焰或是倒塌的房屋将身躯吞没。


    崔妩将火把踹远,拉住她的手臂往村外拖。


    “您怎么来了?”


    周敏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会是这位提举娘子。


    崔妩一边拖一边质问:“你为?什么忍了这么久,这一把火,十年前你就可以烧,既然?烧了,你又为?什么不走!”


    周敏更没想到她会跟自己说这样的话。


    晋丑说提举夫妻能帮她,却从未说过崔妩的身份。


    她呆呆地?答话:“宕村没了,还会有无数个?宕村,只要那些官还在,还会有无数孩子落难,若有一丝机会,我?想搏一搏,借力也好,只要能扳倒那些大山,能让很多人免于这种苦难,我?这条命本也不算什么。”


    所以她才要引谢宥到这个?村子来,亲眼看看这些罪恶扭曲的生意。


    崔妩听完有些怔愣。


    她可以藐视权贵,嘲笑蠢人,却头?一次在一个?人面前有自惭形秽的感?觉。


    从小?没人教过崔妩什么是好坏,她是在恨里滋长出来的毒草,随心?而为?,不做一件好事。


    周敏流落登州,更是见惯了恶意,可她却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圣人,坚韧高洁,不因被世道辜负而心?存恶念,还想竭力去救更多的人……


    崔妩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


    因为?心?疼,崔妩才更加生气:“既然?有人申冤了,为?什么还要点这一把火!”


    明明那么努力考了科举,当上?县令,这件案子也有人接管了,那边在审问,这村子但凡违犯过律法的,一个?都跑不掉。


    凭周岷的本事,以后要过富足平安的日子一点都不难,可这火一烧,几十条人命落在身上?,被阿宥抓到,她就只能等着秋后处决。


    “我?也会怕的。”周敏轻声说。


    “我?怕提举言而无信,怕他?畏惧强权,可我?也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下一次巡盐该是什么时候,下一个?官员也能否有这份才能和决心?吗?不过你既然?愿意来救我?,至少让我?明白,你们是好人。


    将那些证据交出去之后,不管登州的盐官会不会得到应有的惩治,这一村的人,都跑不掉的。”周敏早就想好了和他?们同归于尽。


    似乎怕崔妩指责,她说道:“你放心?吧,这村子里没有无辜的,伤人性命,下药害人,贱价卖女,得来的银子再给儿子读书?、娶妻,放心?吧,我?这把火烧不到无辜之人身上?,我?不想等了,也不想让任何一个?人跑掉。”


    周敏越说越沮丧,“崔娘子,你不用管我?的,我?这是死罪,不该让你们为?难。”


    说完她又要走回火里去。


    第076章 落定


    “别走!”崔妩拉住她?, “你已经从泥沼爬出来了,报了仇,你会有更好的?日子, 不要?死!”


    “可是我还是杀了人,满村的?人,杀人偿命,这天地?没?有容得?下我的?地?方。”


    周敏流下的?眼泪映着火光。


    崔妩激动地?说:“那些恶贯满盈的?人尚被?这天地?包容于温柔富贵之地?,凭什么你不可以?登州那些人都该死, 你难道不担心我夫君没?有达到你的?期望吗,你难道不想看看结果吗?”


    “我?我想的?……”


    只是周敏害怕那一天不会出现。


    她?并不天真, 要?清空一地?蠹虫哪是易事, 只怕层层重压之下,到最后谢提举也扛不住。


    “那就留下,好死不如赖活着,晋丑从前也是那么说的?,现在倒好,看你跑进去也不拦一下, 真是蠢出生天了!”


    “他……现在在哪?”


    “他也冲进去找你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蠢,还没?出来。”


    “他还没?出来?”


    见周敏要?冲进去找,崔妩赶紧拉住她?:“别管他, 反正是乌龟命, 死不了的?。”


    说到晋丑,崔妩戳着身?前的?草:“其实, 你是想要?晋丑来找你吧?”


    “晋丑……”周敏说起这个名字, 有些怅然,“他与我只是恰好志同道合, 成了给我出主意的?人,旁的?就没?有了。”


    崔妩不信,自?己能?误会二人的?关系,就是他们之间气氛自?与别者不同,再?看周敏此刻神情,并非无情。


    这一次她?不会再?错了。


    崔妩立刻就猜出周敏是在意自?己与常人不同的?身?体,说道:“你看,你连死都不怕,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小娘子,要?是往前再?走一步,说不定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呢?”


    “崔娘子洞若观火。”


    她?抱臂仰头:“怕了吧?”


    “不怕,我只是不想让人为难,而且你也知道的?,我不男不女,这辈子也改变不了,就不去想那些风花雪月的?事了。”


    “我就很敢想!你不知道吧,我可是土匪,但就是嫁给季梁城里最好的?郎君,你为什么不可以想?


    晋丑虽然嘴欠,脑子比我差了不少,但为人正当,还算值得?托付,就算你表明了心意,他未与你好,你也尽可以再?去喜欢别人!谁敢对你无礼,凭你的?聪明,狠狠报复回去就是,人嘛,活得?理?直气壮一点!”


    崔妩不会安慰人,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一套土匪作风。


    周敏低头笑了一下,这是今夜她?露出第一个真心的?笑。


    “是我不想跨过去,一个人很好,感情可以珍藏在心里,不必非得?寄托在谁身?上,我并无那个执念,崔娘子,今夜托你捡回了一条命,我便欠你一个恩情,盼有相报之日。”


    崔妩看着她?笑,心里更加愁闷。


    若是她?能?托生在寻常人家,性子又如此温柔恬淡,定是一位长辈疼爱,同辈敬重的?闺秀。


    她?明明值得?最好的?日子,却偏偏让一枚转胎丹坏了半生。


    也是,男子有什么好当!他们只是恰好掌住了所?有权柄,这世间最浑浊蠢钝的?就是男子!


    周敏见崔妩在那儿自?己生闷气,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初见她?如神仙妃子一般,周敏真未想到提举娘子是这样性子外放的?人,她?犹豫地?问了一句:“咱们真的?放晋丑一个人在里面吗?”


    “他烧死最好!对了,你可知道晋丑帮你出这些主意,他自?己的?算计是什么?”


    崔妩变了一张脸,问出一连几日的?萦绕在心的?疑问。


    “这话,我来答你会比较好。”


    背后传来一道雄浑的?声音。


    崔妩猛地?扭过头。


    方镇山!


    晋丑跟在他身?后,因为寨主来了,他才没?能?找到周敏。


    崔妩者这才意识到,晋丑所?谓的?报恩,逃出漆云寨只是掩人耳目的?说法,他是在帮方镇山筹谋一些事情。


    方镇山没?有回漆云寨,而是来了登州,为什么!


    在崔妩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晋丑走上来,将周敏带到远处去。


    方镇山走近她?,拍拍她?的?肩:“你夫君要?查盐,我这个做丈人的?当然要?帮忙。”


    崔妩慢慢扯下他的?手?,一脸戒备:“你到底要?干


    什么?”


    “帮你们来宕村拿些证据,难道不是好事吗?”


    确实是好事,让他们找到突破口整治登州那群狗官,但是——


    “我是问你的谋划是什么?”


    方镇山郑重其事地扶住她的肩膀:“方定妩,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以后什么都是你的?。”


    “所?以呢?”


    “所?以,女儿……”方镇山一双睛瞳注视着她?,雄狮仿若重回壮年,“为了你,我会征战到死。”


    崔妩怔怔看着他,心跳逐渐加快:“你要去做什么?”


    “你老子要送什么东西给你,那当然得?十拿九稳了再?告诉你,只是现在你不可再?耽于情爱,变成一个只知道跟男人走的?蠢物,那时,你就什么都配不上。”他大手?戳了戳崔妩脑袋。


    性子不大?讨喜的?女儿冷笑对他:“是,烂摊子也一声不吭就丢给我。”


    方镇山尴尬地?咳了一声:“那些都很重要?,况且老爹我场子太多太杂,京城那么远,有一两个管不到也是正常的?,你把这些地?方牢牢握在手?里,以后绝对错不了。”


    “那你们的?图谋是什么,又和谢宥有什么关系?”崔妩始终有被?阴谋萦绕的?感觉。


    “谢宥若是能?看得?明白?,他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方镇山还是不够信任女儿,他担心崔妩嫁了人之后,一颗心想着男人,把夫家的?利益当成了自?己的?利益,背弃他这个父亲。


    他得?慢慢把女儿从谢家剥离出来,才能?放心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她?。


    他宽慰道:“他是我的?女婿,我当然不会害他,父女离心,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崔妩不听他安抚,而是沉声说道:“方镇山,不管你要?做什么,我只警告你一件事,大?靖朝的?军队,西?北二边屯师数万,定州屯兵二十余万,北厢禁军二十万,各路乡兵四五十万,更不提各个军镇……你凭什么觉得?凭一个漆云寨就能?和朝廷作对。”


    正因如此,崔妩对寨子的?前景并不看好,方镇山要?么一辈子当土匪,被?皇帝心血来潮带兵剿灭,要?么受招安,做个安抚使,可他透出的?意思,是要?和朝廷分庭抗礼。


    这天下未逢乱世,哪是那么容易打下来的?!


    “老子问你,要?是有机会给你当皇帝,你敢不敢干!”


    这句话如平地?一声惊雷,在崔妩整个头皮上炸开,但她?极擅收敛情绪,只是微微睁目,紧盯着方镇山,


    “你年纪那么大?了,别在什么地?方又被?人骗了,老本?都赔进去。”憋了很久,她?问出这么一句。


    方镇山这简直像头脑发热说出来的?话,崔妩必须保持冷静。


    “老子当然知道,我心里有数,放心吧,这是一件双赢的?事,你早晚会明白?老子的?苦心。”方镇山揉乱她?的?头发。


    “行了!”他拉着崔妩往外走,“走吧,咱们回江南去,还有很多事情要?你接手?,老子要?证明给你看。”


    “我还不能?走。”她?抽出自?己的?手?。


    方镇山胡子炸开:“怎么!你难道真的?,一辈子在他家伏低做小伺候人?”


    崔妩道:“我不在,谢宥没?法专心办好登州的?盐务。”


    方镇山一想是这么个理?,那小子要?是以为娘子被?人劫走了,不管登州的?事直接追下江南也不好办,便点头道:“等他办完了登州的?事,我再?来接你。”


    最终方镇山只是带走了晋丑和周敏。


    崔妩独自?站在冲天的?火光前,回忆周敏的?每句话。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给她?带来的?触动会为什么大?。


    火势已经吞没?了整个村子,忽然,她?的?手?腕被?人紧紧攥住,转过身?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眉心紧皱,里头是无法形容的?慌张。


    谢宥终于来了。


    在确定到她?之后,里头的?急切不安化作愠怒:“你为什么突然跑开?”


    谢宥把她?扯到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话里根本?压不住火气,任凭再?冷静,也被?她?这些做法搅得?难安。


    “阿宥……”


    “这儿到处都是火!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跑过来?”


    天知道他听到崔妩突然不见,村子又燃起大?火时,到底有多担心!


    崔妩有些慌乱:“没?有,我担心周敏和晋丑……”


    “你管这些事做什么!”


    谢宥劈头盖脸地?质问,暴露了他仍旧无法平复的?情绪。


    崔妩默然,咬着唇不说话,火灰飞扬沾到她?的?脸上,乌黑的?瞳孔映着跳跃的?火光。


    “对不起……我们先离开这儿。”


    谢宥将她?再?拉远些,半跪在她?面前。


    崔妩站了一会儿,趴到他背上,抱住他的?脖子。


    谢宥站起来,把背上的?人往上带了带,背着她?走下山道。


    石洞那边的?审问还未完,这边已经死了整个村子的?人,谢宥也不必在问供上耽搁工夫了,如今安顿好背上这位祖宗要?紧。


    因为谢宥几句重话,夫妻俩沉默着走了一段路。


    崔妩摸摸他的?脸,语气带着安抚:“阿宥,我没?事的?,不是好好在这儿嘛,你别总是太担心我。”


    “我永远不可能?不担心你。”


    “这不是我自?己能?做主的?。”


    一句话,让她?眼眶泛酸。


    他这样说话,让她?以后怎么从他身?边离开……


    谢宥也知道自?己情绪过火了些,眉尾垂下,他低声道:“你别总是这样突然消失,你这样我什么事都没?办法做……”


    崔妩爬高了一点,把脑袋往前探,贴住他的?脸:“我只是看到这边突然起火,只是想来看一眼。”


    “方才是我不对,我不放心你是我的?事,不该跟你发脾气,你在意周敏的?事,过来看一眼,并没?有错。”


    “才没?有……”崔妩抱得?更紧。


    “他们人呢?”


    “都在火里了……我看他们走进去,想追……”


    崔妩扭头看着照亮了几乎能?将一切吞噬殆尽的?熊熊大?火,就当那个周岷已经死在火里吧。


    谢宥叹气:“她?终究不能?尽释前尘。”


    但这不是周敏的?错。


    无论她?是周岷还是周敏,都无愧于任何人,半生磨难却仍心存善念,这般决意赴死,性情高洁者不得?善终,实在让人惋惜。


    崔妩没?有应声,在他肩上闭上了眼睛。


    岸头村就这么覆灭在了一场大?火之中,这么多年的?罪孽焚烧殆尽,一场雨过后,山野空寂,天空晴蓝如洗。


    第077章 落日


    上?山时是一队人, 下山也是一队人,只是少了两个,队伍变得沉默。


    那些亲耳听过周敏自叙的衙差抬着箱子, 拉着仅剩的四个囚犯,各自沉默着。


    车队和人马都在山下官道旁等着。


    马儿在低头吃着路边的青草,妙青拿着鞭子在打河岸边的芦苇,芦苇花像雪一样飞出来。


    “娘子,你?们终于下来了, 山上?怎么样,县令和主簿呢?”


    看到他们下山, 妙青收起鞭子迎上?来, 扶着崔妩上?马车,嘴里问?个不停。


    “妙青,我先歇一会儿再同你?说吧。”


    看到娘子明显心不在焉的神情,妙青安静下来。


    谢宥并未上?马车,而是在下边同几个衙差说话?:“你?们是春安县的衙差,原本该回县衙去, 但本官要办的案子不能走漏一丝风声,更担心你?们之中有登州那边的耳目,所以此程你?们都不能走。”


    几人互相看着,跪地抱拳道:“我等愿听提举差遣!”


    崔妩洗过脸, 枕在窗沿, 远望着外边的河滩,芦苇花被风卷起, 那一袭清瘦的官袍恍惚近在眼前?。


    不知道周敏他们现在到哪儿了。


    崔妩与未上?山之前?的心境已大有不同, 她甚至突发?奇想,要是自己将来真当了皇帝, 招周敏做官该多好,她是女子,又有才?能,肯定比那些长胡子的迂腐老头好用得多。


    念头刚一生发?就被崔妩甩出去。


    真是被方镇山哄得昏了头,这?天下那么大,光是从京畿走到京东东路都要一个多月,哪里是一个漆云寨吃得下的。


    车队重新启程,崔妩散了头发?卧在谢宥膝上?,他则翻阅着那些证据。


    丹花婆婆的账本十?分陈旧,持续了几十?年的交易一


    笔一笔记在账册上?,上?头所记“阴阳人”三个字,想来就是指称周敏这?样的人。


    原来这?些“阴阳人”也是可遇不可得的,不是所有吃下转胎丹的女胎都能生下正常的婴儿,有许多是畸形,多是扔下山谷去,所以要得到外表正常的“阴阳人”既难得又耗时间?,才?会受人追捧,价比千金。


    听到谢宥的呼吸声,崔妩问?:“怎么了?”


    他只是将手中的册子交给她看。


    “当真丧尽天良。”


    崔妩看得一下坐了起来,又扫了一圈四周都堆上?的账册,皱眉道:“官人,这?些证据多到……整个登州官场几乎不见清官,真的能抓完吗?”


    连她自己都不大有信心。


    “很难,而且官家只许我在登州查盐,行事有皇权特许,但与盐茶无?关的,只能送予京中监察御史。”


    不过有了这?些名册账本,还有肃雨的暗访,再加上?太子派来的阮娘助力,谢宥心中已逐步有了布局。


    崔妩将册子放在一边,把脸埋在谢宥的衣襟里,脑中所想已不在登州。


    要是她是皇帝,一个贪官都走不了!


    不是……都怪方镇山!


    他说的那些话?一直绕在她脑子里,赶都赶不出去。


    偶尔静下来,总会想起那个穿着常服、受天下人三叩九拜的儒雅男子,那些被送去登州的年幼无?助的女孩……


    皇帝、百姓……中间?到底隔了多远?


    若是有机会她来做皇帝,她会怎样,她能做得比现在的皇帝更好吗?


    此刻,金银珠宝渐渐失去诱人光彩,变成了年幼女孩们乌黑的眼睛,眼前?好似浮现了那把龙椅。


    崔妩其实根本没见过龙椅,她就想象那是一把金灿灿的宽大的椅子,放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羽冠、玉冠、花冠……她都戴过,十?二旒通天冠却?没戴过,不知道适不适合她……


    想想就算了,古往今来何曾出现过女皇帝,而且兵戈一起,天下生灵涂炭,崔妩做不起这?个大恶,到时莫说皇帝派几万兵马来剿,她夫君第一个就要来剿了她。


    想着想着,崔妩又在摇晃的马车中睡了过去。


    谢宥将她抱稳,翻阅账本的动作轻了许多。


    —


    马车一路往东去,空气逐渐变得寒冷,有了海水的气味,登州临海,风又比别处凛冽许多。


    崔妩披上?了大氅,好像都能看到长长的海岸线,和,她开始期待起书中所说的百里盐场,大蜘蛛一样的海蟹,她还从没来过海边,“听说海中有鲛人?”


    “那只是传说罢了。”


    “前?朝有人从这?儿乘大船,去寻海外仙山,求长生之法,不知道求到没有。”


    “应是没有。”


    看了一个多月的山石草木,在看到大海那一刹那,她站在马车前室使劲儿踮起脚,也看不到尽头,海面和天空成了一个颜色。


    “哇——这?海若是乘船到对岸去,要多少时日?”


    她张大嘴,吃了一口咸乎的海风又闭上?了。


    谢宥光是看着她,唇角便?带了笑,答道:“怕是要以年计。”


    “真大啊,掉下去可就麻烦了。”


    “是啊,你?得小心些。”谢宥朝她伸出手,要扶她进马车,崔妩还不肯,甚至要拉着谢宥出来,兴冲冲道:“我们看日落好不好?”


    “日落的时候我喊你?,此刻已近冬天,你?吹那么久的风要得风寒的。”


    今年小病小灾实在不少,崔妩只能听劝,和他坐了回去。


    日光隔着车帘只照进一线,落在相拥亲吻的二人身上?,亲足了今日的数。


    崔妩抿着软熟的唇,迷离的眼睛瞧着从他的下巴、经?过鼻子、额头的那线日光,折射出熠熠流光,让清冷的五官多了些惑人风情。


    她手指自下巴抚上?来,落在他鼻尖上?,轻得似蝴蝶停留,呢喃道:“再亲我一下。”


    崔妩这?阵子,怎么说,似乎有点姣,总是缠着谢宥要这?要那。


    从前?是谢宥抓着她,现在反倒是她摸进谢宥的净室,踏进他的浴桶里,主动搂上?夫君的脖子。


    沾水的薄绸还能挡什么,紧贴着将雪白坠团儿描勒出来,看得谢宥火起,崔妩可恨的还不止这?一桩,就这?么点勾引之事也做不好,咬着牙乱墩乱套,没有章法,那阳货船头翘起,眼儿馋得,都吐羹浆了,她还没狠心坐下收容了它。


    谢宥被逼得站起来,抓住人给她抟得哀哀求饶,闹得水花扬飞出去,没剩多少水,净室里也没一块儿好地。


    谢宥在她往前?走了几步,快摔到地上?的时候,把人捞起抱出来。


    之后崔妩就躲着他,谢宥的手一挨到,她就埋怨自己还疼,等过几天好了,又跟热情小狗似的凑上?来。


    对于崔妩的亲昵,谢宥很是受用,疼爱起她来根本不惜气力。


    此刻听她请求,怎会不如她所愿,搂着腰收力将人抱近,自上?而下追索到她的唇。


    那束日光快速从他脸上?退去,谢宥与她躲到了昏暗里,衣衫绞绕在一起,崔妩仰头,沉浸在痴缠难分的氛围之中。


    日光拉出越来越长的斜线,谢宥出声,让车队暂时驻足。


    整个车人都未到过海边日落,所有人都有些兴致勃勃,崔妩捂着半张脸也出来了。


    今日天气真好,浮云几缕,太阳缓缓西沉,和海面连在了一起,海水成了金色,金灿灿得像在呼吸,整片苍穹如水面漾开了无?数金红、橘红、浅红……


    千万种颜色在不断变化,流光溢彩的天幕近得仿若触手可及,浪花将光辉一层层推到面前?。


    原来白日落幕,是如此恢宏璀璨的大事,崔妩在别的地方从未发?觉过。


    她未挽的发?丝上?,一会儿是灿金色、一会儿是橘红色,颜色逐渐消散,不知不觉日头彻底落入海中。


    眼前?黑昏昏的,所有东西都只剩一个剪影,她窝在谢宥怀里,没有彷徨。


    “我想这?样,就过了一辈子。”


    发?顶传来这?么一句。


    崔妩还沉浸在海上?落日的美?景中,呆呆说道:“我也是。”


    纤细雪白的手指揪紧他的衣摆,崔妩眼神恢复清明,登州的事办完方镇山就要接她去江南,她真的要走吗?


    —


    入登州城之前?,他们在城外驿站留宿了一宿,这?是最后一次停留。


    驿站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板栗树,这?个时节正好是板栗砸头的时候,谢宥在书案前?给各处回信,崔妩和妙青在低头把栗子毛茸茸的外壳踩掉,把黑红的栗子捡进框里,玩得不亦乐乎。


    傍晚,崔妩端着煮好的板栗走进案卷堆积的屋中。


    肃雨正在书案前?回话?:“两日后有位监场使要过大寿,宾客名单已经?拿到,还有几个盐仓主事,多进出的盐监家中……”


    崔妩在旁边低头剥着板栗,心中暗暗咋舌。


    肃雨所禀事无?巨细,现在就连那些盐官家中的狗生了几个崽子,公的母的,谢宥都能知道,渗透能力堪比皇城司暗探。


    那些盐官们还以为?查盐是谢宥到达登州才?开始的事,实则在未出京之前?,连京城的榷货务、都盐案都被谢宥扫一遍,合出的一个名单,早早让肃雨来登州盯着他们的动作。


    谢宥要抓紧时间?,分秒必争,在最短的时间?里彻查到底。


    等肃雨离开,已经?是三更天了。


    谢宥嘱咐崔妩:“明日就进城了,你?要与我寸步不


    离,若我不在,决不可离了护卫保护,在那城中认识的人都不要相信。”


    前?路不知道是怎样的风雨,自己唯一不放心的只有妻子。


    “好了,宕村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我会乖乖等你?回来的,”崔妩将剥好的板栗喂到他嘴里,“阿宥,为?了那些可怜的女子,就算贪钱的不能抓干净,害命的总不能放过。”


    方镇山既然要带她走,周敏大概也会在登州。


    崔妩惦念着,想让她看到那些人被砍头的场面。


    谢宥望她嘴里塞了一颗栗子:“此事何须你?嘱咐,就算是官家不让办,那也是天高皇帝远,诏令有所不及。”


    在皇帝阻挠之前?,那些贪官污吏都跑不了。


    —


    登州城,东盐场监场使魏马平家中。


    今日是魏马平的四十?五大寿,他裹着寿衣正窝在自己黄花梨万寿纹宝座上?,等着各处下官和庄头上?来敬酒。


    “魏场使真是福寿无?双之相啊!”下官对着宝座上?“肉山”夸赞道。


    魏马平听得高兴,就着美?姬的手,眯缝着眼睛喝下一盅美?酒,“啧——”了一声,甚是舒坦。


    下首的门客道:“听闻查盐的司使已到登州,场使觉得瞧着那位,可是好相与的人物?”


    昨日官家派的提举盐茶事总算到了登州,府尹带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员在城门口迎接,架势甚大,但魏马平这?等官只配远远看着,根本挤不到前?面去。


    他这?种小卒,就算递帖子,司使也不会赏脸露面。


    “提举盐茶事,又是司使,哪是我等小卒能请到的,不过虽不在上?官眼前?,却?不能不尽心,咱们还是得备份礼,表个态度。”


    不过就算他只是一个小小场使,在这?儿登州城扎根多年,也是不容小觑的角色。


    登州白花花的盐带来了白花花银子,他们盐官在这?个地方,就是比知州、参军要体面得多,俗话?说京官高三等,他们盐官在这?儿就是一等。


    “那外头是什么声——”


    魏马平还未问?完,马蹄就踏碎了金镂的屏风,直直撞到了魏马平的脸上?,踏翻了他身前?的桌案。


    “哎哟!”魏马平痛呼一声,没弄清怎么回事,骑马者手上?套索一甩,绕上?他的脖子,策马转身飞驰而出。


    肥胖的身体被拖拽着,扫翻了厅堂中的桌椅盘盏,又“砰”一声卡在门槛上?,几乎要撞断了他的脖子。


    魏马平为?求自救,只能自己爬出了门槛,被绳索继续拖拽着往前?院去。


    魏家前?院也是一样的奢靡流丽,不似京城官吏宅院整肃,魏马平被拖到了院子里,参宴的人四散奔逃,雕栏画栋的院子里头孔雀东南飞。


    朗朗天光之下,一袭紫袍的年轻相公长身玉立,莫说姿容远胜这?些年魏马平经?手过的胭脂郎君,一身气度更不是等闲富贵子弟可比。


    “肃雨——”谢宥开口,套索从魏马平的脖子上?松开。


    魏马平这?才?死?里逃生,疯狂地喘气想要开口质问?他们怎么敢闯进官吏家中——


    在看到紫袍相公腰上?的金色鱼符时,魏马平一口气上?不来,几乎要撅过去。


    “等不及让府里人传话?,就请魏场使出来了,还请见谅。”谢宥有礼道。


    第078章 登州


    “不敢, 不敢……”


    魏马平被勒得都要口吐白沫了,还?拱手跪拜,“谢司使?饶命!”


    “魏马平——”谢宥展开手中名册, 开口似携风带雪,不带半点人味,“东胜盐场使?,主管晒盐工吃住银饷,所管盐场账目杂乱, 偷漏白银十二万两,倒卖盐引, 牟利二十万六千七百两, 嘉懿三年,从春安县进童女?三人,嘉懿四年,抛五名晒盐工尸首入海,五年,以一万两白银和两名童女?的贿赂监官……”


    谢宥慢慢念出他?这些年所犯罪责, 册子翻过很多页,摊开来甚至比一个人还?高。


    魏马平越听越知道自己怕是要大限将至,这位司使?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将他?念出来,是想索要不菲的财物, 还?是真打算杀鸡儆猴?


    这般大的阵仗, 查盐第一刀就砍到了自己头上,要是不斩下, 那上官的威信在哪里。


    心里疯狂盘算着能找哪一门关系保住自己的性命。


    “司使?……下官受淳王所托, 每年为淳王打理登州的产业,而且下官内子和吏部侍郎夫人更?是亲姐妹……”


    魏马平赶紧报出自己在京城的关系, 盼着对?谢宥有所震慑。


    谢宥停顿了一下,魏马平以为自己的话奏效了。


    他?却说:“场使?莫急,本官还?未念完。”


    即使?谢宥未曾疾言厉色,但他?身量几高,魏马平跪着仰头看去,更?慑于他?不疾不徐从容笃定的气度,不敢再贸然开口。


    这位司使?不但姿容出众,声音更?是击玉一般清正冰凉,若放在平日,听他?说话该是一种享受,但现在听来,无异于凌迟。


    直至念完,谢宥才?问:“这些,场使?可认罪?”


    认,还?是不认?


    魏马平选了装傻:“下官对?司使?所言之事一无所知,不知上官,这是别的官吏所犯,还?是府中人管束不到所犯,尚未可知。”


    “本官没那么多时间,你若认罪,就地正法。”谢宥出现在这里,一切就已尘埃落定了。


    “下官不认!其中不少?是捏造污蔑!”


    魏马平不甘心,甚至恐吓道:“上官不审不查,就此构造冤狱,下官死不瞑目,下官的同僚和皆是刚正不阿之人,他?们?一定会为下官——”


    魏马平的慷慨陈词一停,还?未威胁完,眼前的司使?突然变矮。


    一切都在变矮,他?好像变高变轻了,从未有过的轻盈,可抛高之后又是快速地下坠,砸到地上,眼前天旋地转,继而淹满了池水的,又浮起来。


    岸上是一具无头的肥胖尸体,那位骑马的护卫正收起沾血的剑。


    魏马平此时才?知道,原来是自己的脑袋已经?和身体分了家。


    身躯失去平衡倒下,滚入花了两万两银子修筑的活水池子里,砸起了三尺高的水花,把江南运来的太湖石假山都溅湿了。


    一池碧水半池血,魏马平的头颅漂浮在水中,顺着芳渠而下。


    使?人纵马闯入官吏家中,当?场将人斩杀,谢宥做着最嚣张的事,却没有半点盛气凌人的姿态,浑然一位气度修养上乘的文?士。


    家主一死,府中人尖叫着往外逃,然而外头早已被团团围住,一个人都跑不掉。


    让手下搜查魏府各处,谢宥收起册子往外走?,面上不见?喜色。


    光是一个小?小?的盐场使?,罪责便?罄竹难书,其余的人等的罪行更?细数不得,此程任重而道远。


    崔妩一直等在府外,看谢宥上马车,她问:“将人杀了?”


    “嗯。”


    “我让妙青去把名册上的人带回来。”


    “好。”


    她是司使?娘子,也不是闲待着没事干,夫君杀贪官,她就负责安置那些和周敏一样被卖到此处的女?子们?。


    夫妻俩各有分工,在登州的一日都不能掉以轻心。


    —


    监场使?魏马平之死,仿若一声号角,让铁面无私的提举盐茶官声名远扬。


    整个登州东临巷子住满了盐官。


    一日之内,谢司使?拿魏马平开刀的消息就已传遍,行事作风嚣张果断,根本不给官吏自报关系的机会。


    这个平日里最是歌舞升平,穷奢极侈的巷子,转眼笙箫乐舞全部消失。


    那些盐官像待宰的肥猪一样,终日忧心屠刀会宰到自己身上,有的闭门不敢出,有的到处托关系想打点的,有的甚至当?场就搞起了刺杀。


    正面杀不了,装成老弱妇孺哄骗谢宥将人扶起,弯腰时迎面而来的是要刺入眼睛的尖锥,若是寻常文?官就要脑浆涂地,偏偏谢宥,早早就避开了,


    见?刺杀谢宥无法,那些人又把主意打到了崔妩身上。


    只可惜夫妻二人早有先见?,金银不得进门,各家夫人请柬送了一轮又一轮,崔妩也未露面,有人想劫持她逼谢宥就范,结果来犯的刺客让崔妩张弓射穿了两只眼睛。


    谢宥见?她那边稳当?,更?加放开了手查抄各家。


    谢宥的书房更是成了重地,彻夜亮着烛火,他?几乎不眠不休,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将所有的证据整理清楚,所有的贪官都揪出来。


    杀了几轮,谢宥也并不是没有遇到阻碍。


    单是查抄之初,那些盐政、


    都转运使?们?就派快马往京城报信,要他?们?的靠山在御前对?谢宥极尽诋毁之能事,言其手段酷烈,为了查案强行闯出家宅,搅扰公务,官民怨声载道。


    皇帝虽然并未听信,但还?是下了诏书,让谢宥收敛些行事。


    谢宥不以为忤,屠刀更?快,始终没有忌惮,凡有罪者皆斩不怠。


    他?早知登州势力盘根错节,杀了魏马平之后就一意抓起主干,刀指盐政跟几个转运使?,底下的人见?上头有靠山的几个早早落马,阵脚就乱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此时谢宥便?鼓励罪责轻者检举揭发,将功抵罪。


    这样的条件原本并无人敢信,奈何群龙无首,各家担心别人捷足先登,为求自保,证据和小?道消息雪片似的往司使?宅子飞来。


    就算有人想混淆他?的视线,让他?的屠刀杀向?无辜之人,谢宥也并未落入圈套,他?本就是世出的聪明人,面对?如山的消息仍能洞烛其奸,分辨其中真伪。


    大刀阔斧下是谨慎细微的查证,谢宥很快又抓了一大批人,形势可以说是摧枯拉朽。


    登州这遮天蔽日的乌云,在雷厉风行的手段下很快换了一片天。


    登州官场怨声载道,谢宥根本不见?说客,就连些可怜的老妇幼子敲门,要在门口自杀,都不能让他?心软半分。


    崔妩知道有人会借此大做文?章,说谢宥逼死无辜老幼,她先下手为强,把老人孩子敲晕,关到了登州府大牢里,到时候人跑了或死了,都是府尹的责任。


    后来那些盐官已经?被逼红了眼,就变得和打仗差不多,穷途末路之辈们?纠集起打手、官兵、地痞堵住了司使?落脚的宅子,要将里头的人都杀干净。


    当?时谢宥在外头大张旗鼓地查抄,而崔妩则是让他?们?看明白了,能跟谢宥来登州城查盐不是什么寻常女?子。


    她早料到这些官吏会有丧心病狂的一日,早让人砌砖封死两扇侧门,乡兵和地痞围宅的时候,她临危不乱,指挥着护卫抵住大门,凡是爬上墙头的,都被她一箭一个射了下去。


    那些人知道墙头不能翻了,改用?巨木撞门,崔妩让人从上头泼了热油下去,一群人烫得到处滚,巨木更?是滑得抱不住,后来索性火攻,带着盾牌重新上了墙头。


    宅院大门洞开时,崔妩不但不逃,反而就坐在那里,妙青立在崔妩身侧。


    在他?们?没有杀尽门口的护卫之前,妙青不会动手,肃雨更?不是轻与之辈,而漆云寨隐在暗处的人,也只会在危险真正触及崔妩时,才?会现身。


    如此坚守到谢宥策马赶回来。


    彼时崔妩正在院子里,满院的尸首之间坐着,火还?在烧着,她拿着沾湿的帕子擦她沾灰的脸。


    见?他?回来,崔妩也不惊讶:“都说了我不会有事,此刻怕是有贪官要趁机潜逃出登州,你别在这儿耽搁了时机。”


    谢宥并未进门,深深看了妻子一眼,转身策马去捉拿潜逃者。


    —


    十月北风紧,登州最大的盐场边搭起了刑台。


    刑台上跪满了盐官和盐商,还?有些勾结甚深的府官、地痞……


    几乎满城的百姓不顾海边风大,跟赶大集似的过来了,更?热心的是那些在盐场晒了几辈子盐的盐工,他?们?面皮乌黑,手掌龟裂,常年光脚踩在海水里,脚踝肌肤溃烂,伸长了脖子张望,想要看清楚那些平日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戴枷跪地,人头落地的场面。


    还?有最特殊的一群人,那些和周敏一样从各盐官家中解救出来的娘子们?,穿着崔妩找人新制的棉衣,戴着兜帽缩在一边。


    她们?乌黑的一双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身穿白色单衣,冻得瑟瑟发抖的罪官,有些想到从前的际遇,忍不住低头擦眼泪,眼睛和鼻子吹一片红。


    等这些贪官死了之后,她们?会得到安置银子,住到登州的慈幼堂去,学些傍身的本事,平静过活。


    阴沉的天空下,谢宥站在刑场对?面,高声念着刑场上跪着的官吏所犯的累累罪名。


    “登州盐政古松年私吞二十万盐引,勾结下属和盐商坑害十万晒盐工钱饷,纠结杀手行刺上官,辅官扬竑为从犯,为一颗珍珠杀了渔民一家……”


    “监官史未桉,积年收受白银四百万两……”


    “运盐官梁磬,杀人丈夫,淫人妻女?……”


    “又一运盐官商峰谋害发妻,偷食人肉……”


    “催煎官龚历桥,二十年来拐卖各地年幼女?子、幼童不下百人……”


    清风送声,句句传到了观刑的百姓耳畔。


    他?们?听着一个个数字,简直要不认识人命跟银子了,原本看热闹的人也慢慢变了心情,终于切身知道他?们?活在怎样水深火热的地方,就算是吃的一粒米,一勺盐都在被官吏的盘剥,这些官吏简直无法无天,不受朝廷律法管束,受害者也许就是邻里、家人、亲戚、同村……未遇着祸事是侥幸,若是遇上,都是待宰的羔羊。


    而那些切身受到压迫晒盐工和被拐卖的人,早哭成了一片,呜呜的哭声汇聚在一起,揉碎心肠。


    天又下起了雨。


    整整十个木箱子的证据摆在身边,谢宥能读的也不过一本集子。


    他?打算在城中立一块碑,碑下建一间书舍,就放着这些证据,供以后登州所有识字之人借读,口口相传,让他?们?铭记这些贪官污吏对?登州百姓的迫害。


    待谢宥念完了,被判斩立决的盐政在刑场上破口大骂:“你要将登州官场杀个干净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回到季梁,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你真以为‘皇权特许’四个字能保住你,你不是和我们?为敌,是和京城的无数权贵为敌!”


    “今天替人出头,把人得罪干净了,来日不会绝不会有人为你出头!”


    “一个谢家算什么!你的靠山就能保你一辈子吗!”


    “我靠着万民,万民不会倒下,”谢宥看着他?,不见?一丝动摇害怕,“官家也很高兴他?的银子能重归国库,惠及天下臣民,而不是落在你们?这些蠹虫手中。”


    “哼!你以为杀光了我们?就能搏一个万世清名,狡兔死,走?狗烹,来日官家要你死,这些统统就是你的罪证!”


    谢宥眼中恰似静海无波:“好,盐政且在黄泉路等着吧。”


    字牌被他?从签筒中抽出,丢到了刑台上,发出一声低脆的响,刽子手齐齐举起大刀。


    “斩。”


    谢宥转身坐回判桌后,一颗又一颗人头在他?背后次第落下,血迅速涂满了整个刑台。


    那些被鞭打过、被克扣过、家破人亡过的百姓们?接连欢呼着叫好,他?们?看到朝廷查贪的决心,欢呼着奔走?相告,热闹的锣鼓从街头敲到了巷尾,企盼着好日子的到来。


    崔妩的轿子远远停在刑台外,她从轿子一隙往外看。


    不知道周敏有没有在人群之中,她等了这么多年,是否看到了这一幕。


    她放下帘子,正要吩咐回去,就看到车帘动了动,再掀开,一朵洁白的小?花落到膝上,她拾起来,像是山里摘下来的小?花,纯白无香。


    乌云之下,一只鹰正在展翼。


    且飞吧,崔妩仰头望着,见?识一下这天底下更?高更?远的地方。


    第079章 将倾


    这么一轮一轮立案结案, 整个登州的官场空落了不少。


    崔妩闲来无事?翻看过一回账本?,嘴巴几?乎掉在了地上。


    “三、三、三千万两?”


    一个登州查抄的白?银就有三千万两!那可是国库一年进项的一半,这还不算缴获的房屋、珠宝、田地……


    怪不得那些盐官都跟疯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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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宥帮她端好下巴, 说道:“除了两百万两留以安置那些被迫害得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剩下的白?银都要运进国库。”


    因为盐官们的靠山进谗言,官家不免觉得谢宥行事?酷烈了些,但正如谢宥自己所说,天高皇帝远, 他要做的就是在皇帝阻止他的诏令到达登州之前,把该杀的人都杀了。


    那些罪轻者往后稍一稍, 并无所谓。


    到时只说自己下手太快, 没收到命令就将贪官杀干净了,也不算违抗皇命,皇帝要罚就罚。


    不过谢宥也不是一味刚正不阿,违逆帝心。


    斩了不少盐官之后,他反手又写了一份奏折,将查抄的白?银数额写上, 将近三千万两白?银,这些钱都是要进国库的,官家见到,不可能不称心满意。


    来日朝堂之上, 这本?奏折一摆出来, 谁还敢为这些巨贪脱罪,指摘谢宥?


    见到了实际的好处, 官家更会支持他在更为富庶的江南两浙查盐。


    “才两百万……”崔妩有些不满。


    这龙椅不如让她来坐!


    她收银子?的时候还知道不好意思呢!


    “两百万两已?是天恩浩荡, 这些银子?的去处一分?一厘都要计清楚。”谢宥轻敲她的额头。


    万方的眼睛都在盯着?,为了不落人把柄, 就是这笔银子?发放出去,都得留下存证,最好是交到荣贵妃治下的慈幼堂手中?。


    “你这什么意思?”崔妩捂着?额头:“把我想什么人了,我很在乎银子?吗?”


    她丢下账本?转身跑出去。


    她撒谎了,在乎!她很在乎!那一长串数再看下去她都要心生邪念了。


    不过说来说去,崔妩还是觉得安置银子?不够,但要自己往外掏银子?——


    他们夫妻又不是冤大头,不能出力又出钱吧,皇帝老儿在龙椅上干坐着?就进项多少了!


    眼珠子?一转,她起笔给荣贵妃写了一封信,求她劝皇帝多拨些银子?给登州的受害百姓,最好派人盯着?慈幼堂行事?,不至于让那些可怜的小娘子?们再受欺负。


    其实崔妩很不想跟荣贵妃扯上关?系,但她想清楚了,自己极力避开贵妃,反倒给了崔珌往上爬的机会,而且方镇山要是真有造反的意图,她与荣贵妃来往,也许能探听些皇帝的心思。


    思来想去,还是得交付些虚情假意。


    信写完,她思索了一下,写下一句:“崔珌包藏祸心,不可相信。”


    这阵子?最好他费劲爬上去了,再摔下来,气死?他!


    她迅速把信封起,交给了妙青。


    信却被隔窗的一只手拿了出去,崔妩回头一看,晋丑这衰人又来了。


    自从春安县争执之后,谢宥就将盯着?崔妩的人撤了,夫妻二人两心相印,信任算是恢复如初,也给了崔妩跟漆云寨联络的机会。


    晋丑翻身进窗,两眼扫完了信,感?叹道:“荣贵妃,这样的人都能搭上关?系,我果然还是比不上你啊。”


    所以说这狗东西讨人嫌。


    “你来做什么?”崔妩眼中?带刀。


    晋丑跟瞎似的看不到:“还能做什么,寨主问你什么时候走,他先一步回寨子?了,让我催你别拖得太久。”


    他探头莞尔一笑:“难得做了一阵子?好人,受百姓爱戴的滋味,不错吧?”


    一开口就让人想往他脸上招呼。


    崔妩也笑:“是很不错,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了,你去跟老东西说,让他认你当便宜儿子?,给你打天下吧。”


    晋丑却一语中?的:“你是舍不得谢宥吧?寨主猜得没错,小娘子?再有主意跟本?事?,嫁了人,志气就半点也没了,跟头上扣了碗浆糊似的。”


    崔妩不吃他激将法?,把头一扬:“是啊,我整个人都是他的,以后他让我往东我不往西,让我坐着?我不站着?,那又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还不快滚!”


    晋丑也起了火气:“好,那我就原话转告了!”


    他往外走了两步,“那总有和?我们有关?的事?,兄弟们累死累活挣银子还比不得你夫君把登州抄一遍,不如把这一批抢了,造反嘛,银子?多多益善。”


    “你们要抢赃银?”


    “不然呢?”


    “那些可是民脂民膏。”


    “这世上哪一分银子不是民脂民膏?而且那些银子?一旦进了国库,不过是供内宫享受,或是军队粮饷、百官俸禄,总归不可能回到百姓手里,我们抢了就抢了,能对不起谁?”


    崔妩真想摇一摇他的脑子?,“三千万两,晋丑,三千万两!那肯定是三路军队押送,到了京畿道再换禁军接手,你怎么抢,把脑子里的水倒出来一点好不好?”


    晋丑见她着?急,又笑:“好,你既然说清楚了,那咱们就不抢了。”


    崔妩愣了一下,骂道:“脑子?有病……”


    “那还是说回正事?吧,方定妩,要是你还把自己当一回事?,现下就该走了,谢宥是个泥沼,你越犹豫就陷得越深。”


    她逃开眼神:“我只是在想一个适合法?子?……”


    最好离开一趟再回来,谢宥什么也不知道。


    “有什么好想的,你一走,他就什么都明白?了,你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我真见不得你这磨磨叽叽的样子?。”


    崔妩不应声,她难得有这么不干脆的时候。


    若直接离开了,阿宥怕是会到处找她,可要是跟他挑明自己的身份,二人不说陌路,简直就是敌人。


    这段日子?她二人夫妻恩爱,乍然挑破就跟跳崖无异,她不忍心看那么珍贵的感?情摔碎一地……


    晋丑等得不耐烦,说道:“总之你早点想好了告诉我!”说完就翻出窗户。


    崔妩被他催烦了,想到周敏的事?,皱眉开口道:“你还好意思说我——”


    可转念一想,这是周敏的私隐,说不说都是她拿主意,不该轮到自己多嘴多舌揭破。


    “我怎么了?”晋丑回头。


    “没什么,滚吧!”崔妩把窗户一关?,要不是晋丑缩手快,手指都得被她夹断。


    “毒妇!”


    “滚——”


    —


    忙忙碌碌中?,在登州的两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


    查盐终于告一段落,谢宥只待将一切事?情收尾,他们就会离开。


    坐在打扫干净的庭院里煮茶,夫妻俩享受起难得的悠闲,崔妩披着?大氅窝在夫君身边。


    水在炉子?上咕噜噜煮开,冒出的热气驱散了十二月的寒冷,旁边的炭炉上的乌鲗鱼已?经烤得焦香卷边,花螺蛤蜊鲜甜,


    就着?小酒吃一口京畿难得的海货,正是人间好滋味。


    登州临海,各种新?鲜的海货源源不断,崔妩这阵子?变着?花样吃,根本?吃不腻,她还怀疑自己吃胖了,一再追问谢宥,他却说一点也不胖,嘴上那么说,却总是悄悄捏她的肚子?招惹她。


    正如此刻,谢宥的手掌过炉火,在衣袍下熨着?她的肚子?,暖烘烘的。


    崔妩掐他的脸:“你骗我的,我就是胖了,是不是?”


    “不胖,只是觉得你哪儿都是软肉,天这么冷,多吃点,身体康健些才好。”谢宥的另一只手执筷,夹起乌鲗鱼喂到她嘴里。


    崔妩忍不住张嘴吃了,嗔怪地收回手。


    茶边还暖着?酒,谢宥喝了一杯。


    她动动鼻子?:“又是山茱萸酒,官人为什么偏好这一口?”


    他端详着?酒盏上蓬莱仙女的花纹,道:“你不觉得,这酒很像你吗?”


    “像我?”崔妩就这喝了一口,酸呛得皱起眉,“哪里像我?”


    那种微妙、丝丝入扣的感?受,谢宥无法?跟她形容,只是又喝了一盏。


    “少喝点,到时候臭烘烘的不让你上榻。”


    “好。”


    他换了茶,把她抱到腿上,二人说话声变得更低,近乎耳语。


    像这样忙碌一阵之后偷闲的感?觉可真好。


    崔妩吃够了海鲜,再喝一杯热茶,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


    只可惜仰头不见月,天是青黑色的,总觉得下一刻就会下起雪来。


    她仰头望天,叹息道:“你说,这登州能太平几?日,其他没查到的地方,吏治又何时才得清明?”


    “等着?官家选调新?的盐官吧,起初,这些新?盐官还会小心翼翼,遵从律法?,等到根扎深了,重复的贪污又会上演,永无安宁之日。”


    谢宥看得明白?,但他并不气馁,“干净一时总比永远脏着?好,百姓总得有些松快的日子?过。”


    “一路山高路远,你陪我过来,是我的私心作祟……”


    谢宥已?放下崔府那日生出的心结,他承认是自己嫉妒,心里反省多时。


    崔妩哼了一声,“我不来,你一个人怕是支应不住。”


    “是,得贤妻如此,是为夫之幸。”谢宥给崔妩作揖。


    “什么酸腐文?人做派,我不高兴看。”


    崔妩吃饱了,漱过口,起身回屋中?去。


    轮到谢宥亦步亦趋跟着?娘子?进屋,“那你高兴看什么?”


    “我高兴看你待会儿……”


    房门关?上,谢宥正要抱起崔妩好生温存,外头就传来了元瀚的声音:“郎君,阮娘子?跪在门前求见。”


    谢宥闭了闭眼睛,很想当作没听见,早不来晚不来,他们夫妻忙活了两个多月,难道不配安寝一遭吗?


    难得从夫君脸上看到懊恼的神色,崔妩没吃醋,反倒笑了起来,“得了,怕是太子?知道你出尔反尔,兴师问罪来了,就去听听她要说什么吧。”


    “我并未答应太子?任何事?。”谢宥只能放她落地。


    看着?夫君出门去,崔妩冷不丁说道:“你什么时候也学学我,从来不瞎吃醋……”


    迈过门槛的脚步一顿,谢宥回头求饶似的看她一眼。


    “去吧去吧。”


    —


    阮娘子?是来求谢宥不要落井下石的。


    “京中?消息传出消息,官家有意废太子?,请提举开恩,登州的事?切莫牵扯上太子?。”


    赵琨以为谢宥不能久待登州,必定顾此失彼,才会帮他查那些与他无关?的盐官,没想到谢宥一把将登州官场扫了个干净,若是这边的事?再参上去,太子?必然被废,阮娘子?不得不求上门来。


    “为何要废太子??”


    “荣贵妃中?毒,诬陷是太子?下毒,还捏造魏国公和?太子?也有关?系……”


    她一说出口,夫妻俩立刻对视了一眼。


    飞仙散之事?若真是太子?所为,看在官家眼里可是弑父的大罪,他没被当场格杀也只是因为证据不够,要是登州的折子?再递上去,平日里不会有什么事?,此际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赵琨的太子?之位绝对坐不稳了。


    不过这荣贵妃中?毒,是真遭了太子?毒手,还是不惜以身犯险做戏,借机扳倒太子??


    崔妩微咬下唇,荣贵妃不会真出什么事?吧,那她的信能送到她手里吗?她只恨自己现下不能回京,亲自收拾了崔珌。


    那头阮娘子?已?经跪下:“请提举念在奴家检举之功,对太子?手下留情!”


    然而谢宥狠心起来,是不讲一丝情面?的,“你有冤告到登州府衙,这些时日本?官已?为你和?你的姐妹们申冤,慈幼堂亦有银子?安顿你们,且去。”


    阮娘子?不肯,膝行几?步上前,要扯着?谢宥的袍角。


    “阮娘子?这般作态是何缘由?”崔妩的问话打断了她的动作。


    “娘子?,太子?殿下不能倒!”


    “你的意思是,让我家官人扣下送进京的折子?,不让太子?手下那些盐官的所作所为曝于人前?”


    “求娘子?开恩,都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太子?母家是大族,中?毒和?飞仙散之事?纯属勾陷,来日查清,仍旧是储君,求提举和?娘子?不要树敌太大才好。”


    “好啊,那他手下盐官挪用?的银子?你全?部补上,还有被谋害的人命,你一家一家去把人命赔上,这罪过就抵消了。”


    阮娘子?愣了一下,钱、命,她一样都赔不起。


    可她已?经被驯化了,深深跪伏在地方:“求求郎君救救太子?,只要您需要,我可以去攀咬别人,太子?手中?也有许多别人的罪证,能帮郎君在江南查案。”


    只要能让太子?喘一口气,付出什么都值得。


    崔妩点破道:“太子?要是真倒了,根本?不会注意到有你这么一个小女子?,届时你既得自由身,登州又是安身之地,何苦来为他求情?”


    “不成的,不成的……”阮娘只一个劲儿地重复,她扯住谢宥袍角:“郎君,江南危险不下登州百倍,你们一定需要太子?的帮助,求你们开恩,只需稍抬贵手……”


    若无自尊自爱之心,神仙难救。


    谢宥无心听她再说:“元瀚,送客。”


    第080章 杀客


    夜半, 见谢宥不睡觉,睁眼看着帐顶,崔妩问?道:“怎么了??”


    “等离开?登州, 你就回京城去吧。”


    崔妩猝不及防:“为什么?”


    “登州只是一座小城,这儿的官再大也不过府尹,江南才是真正危险的地方,那里形势错综复杂,和朝廷渊源甚深, 才是真正的巨贪,登州的消息很快会传出去, 这一路不会太平, 你回京去安心等我回去。”


    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内宫外军、百官俸禄皆仰仗于此,登州一地所贪就有这个数,江南必定更加猖獗。


    这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可?大家?都朝盐利上伸手要银子,就是上下?一体, 能让上头恼怒的,不过是下?头贪得太多。


    但人心贪婪,口子一开?,就不能随人心控制了?, 遍览史书, 乱世前必是私盐猖獗,这几?乎成了?一个预测。


    谢宥清楚, 江南官场, 必得的以更加雷霆的手段不可?。


    可?崔妩却抱住了?他,“你也看到了?, 我一点也没拖你后?腿,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咱们夫妻俩死在一处也算……”


    话?还没说完就被捂了?嘴,谢宥道:“那边情况不一样,我是怎么都不会死的,你只需在京城安心等我。”


    看她眨动的眼睛,谢宥又重复一遍:“我一定会活着,总会回来找你,别怕。”


    其实崔妩还挺高?兴的,她该立刻点头答应他。


    这样总比活生生在他面前失踪要好,到时候谢宥以为自己回了?京城,实则她是悄悄下?江南去。


    如今江南的情况她无论如何都得了?解清楚,而且她担心方镇山错估形势,甚至担心他会对谢宥下?手,若是执意跟谢宥一起去,到时走?不开?难免束手束脚,此刻分道离开?是最好的法子。


    不过就这么顺水推舟答应了?,显得崔妩对他的感情不够深厚。


    “不走?可?不可?以?”崔妩话?中尽是不舍。


    “这是最好的办法。”


    她执起他的手,难过道:“可?是那样,过年时我们就各自单独在路上过了?,我原本是想跟你一起过年……”


    谢宥的心都让她哭碎了?,手指拭去她的眼泪,哄道:“不然这几?日我陪着你到处走?走?,一起守夜,权当是过年,好不好?”


    崔妩埋进他怀里:“哪有这样的……”


    “有何不可?,咱们两个人过年,清清静静的。”


    “那你保证,在江南不瞧别的小娘子!”


    “我保证。”


    甜言蜜语说足了?数,崔妩再宽衣将自己奉献了?一番,这样才算表够了?情,让谢宥对二?人感情深信不疑。


    纠结崔妩多日的难题也迎刃而解了?。


    —


    答应她的事当然要说到做到,接连几?日谢宥都跟崔妩待在一起。


    就算有些琐事,也带着她去,两个人形影不离,一时提举和娘子恩爱有加的事很快传遍了?登州城。


    “登州县志……我也要写?上去吗?”崔妩有些新奇。


    谢宥拉她站到桌边:“为什么不写?,你的功绩也值得登州百姓铭记。”


    崔妩瞧着主簿将她记为“谢崔氏”,把她安置无辜百姓、守住证据的事写?上了?上去,很有些不好意思,依在谢宥身边抿着嘴不说话?。


    “什么感觉?”谢宥低声问?她。


    “我……也不清楚。”


    崔妩撒了?谎,她喜欢这种感觉。


    好似又听到铜板声在耳边碰撞,亿万两银子摞成脚下?高?台,伴随熟悉的贪婪催发着心跳,崔妩脑子里过了?一遍那些认识的帝王将相,多少岁月风霜洗淘,仍在后?世口口称颂。


    她突然很想将名字也留在史书上,而不只是这一本小小的县志,史书上该写?她真正的名字,不是谢崔氏,而是真正的名字——方定妩。


    这个名字不在《女则》不在《女戒》,不在节妇烈


    妇,不在世家?列传,最好是在帝王本纪上。


    前世万世都有人记得她的名字,对她的是非功过争论不休。


    崔妩想,这一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


    谢宥浑然未觉她的想法,又带她去了?海边。


    他们还上了?大渔船,跟着渔民出海,看到了?海面汇聚成潮的鱼群,奇形怪状的鱼蟹,简直大开?眼界。


    只可?惜崔妩晕船,不能到更远的地方看看。


    但她心情甚好,还问?渔民:“真的有落泪成珠的鲛人跟海外仙山吗?”


    渔民说道:“鲛人没有见过,但是海外仙山还真远远见过,山上云雾缭绕,神鸟结群而飞,仙人腾云驾雾,神奇好看得很……”


    “我也好想看看呀,呕——”崔妩差点摔下?海去。


    谢宥赶紧拉住,帮她拍背,“好了?,看过海咱们就回去吧。”


    心疼她又吹海风又晕船的,小脸苍白得似要被仙山召回去,谢宥匆匆拉她下?渔船去了?。


    接着二?人又去盐场走?了?一圈,到黄昏时候,谢宥一手拎着买来的新鲜海产,一手牵着崔妩归家?去。


    沿途叫卖糕点的想送夫妻俩吃,谢宥婉拒了?,还有小孩躲在巷子口偷看他们回来。


    谢宥突然想,要是自己没当官,就当个教书先生,和阿妩过着寻常日子,也是一份难得的幸福。


    “你笑什么?”崔妩问?。


    “我师父说,他幼时想要成为剑术天?下?第一之人,觉得那一定最是风光快乐,后?来他真的成了?天?下?第一,反倒难过那些和师兄弟们每日早课习武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然后?呢?”


    谢宥笑着摇摇头:“人总期盼能过更好的日子,可?等好多年后?回头看,才知道,当时的自己已经在幸福中。”


    崔妩点点头,若有所思。


    她摇摇他的手:“今晚你下?厨好不好?”


    “好啊,你当监工,别到处乱跑。”


    “我才不会。”


    —


    几?日下?来,见谢宥主意已定,并未动摇,崔妩更加安心。


    在登州的最后?一夜,宅子里到处都在忙碌着收拾行李。


    她望天?叹了?一口气。


    谢宥知道这几?日她问?得最多的就是怎么还不下?雪。


    “你很喜欢雪?”他问?。


    “我们从未一起看过雪,去岁下?雪时你回了?上清宫,到年二?十九才回来,错过今年的雪,我们要到明年才能一起看。”


    分别在即,句句都成了?遗憾。


    “你是不是故意的?”谢宥很有些咬牙切齿。


    “哪里呀——”崔妩往屋里逃,他在后?边把门带上。


    两人闹将一会儿,崔妩就沐浴去了?。


    谢宥为着几?份文书往书房走?,刚踏进院门,就看到一个人影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庭院之中。


    “师兄。”


    谢宥并不惊讶他会出现在这里,看来太子确实局势危急。


    “不要让皇帝知道太子在登州的事。”常钺开?口就跟他提要求。


    “你来晚了?,奏折已经送出去了?。”


    常钺转身就走?。


    谢宥好心提醒他:“八百里加急,你截不住的。”


    他转身出剑对着谢宥:“再写?一封,说你查错了?。”


    “我一直不明白?,太子并非忠君爱民之人,师兄为何效忠?”


    “我不在乎那些。”


    谢宥有些失望,从前的常钺师兄虽性?情冷淡,但善恶分明,是温和正直之人,几?年不见,竟不辨是非到这等地步。


    可?越是多人来给赵琨求情,谢宥越不想这样的人来日真的登上帝位。


    “师兄请随我来。”


    二?人走?进屋子,谢宥不与他多费口舌,指着一旁的卷宗:“那些案子你自己看清楚。”


    常钺看了?一眼师弟,翻开?一本。


    “这些都是受太子庇护的盐官,他们贪污的五成会送到东宫去,敢在登州这样肆无忌惮作恶,就因为靠山是太子,我还记得,师兄你曾倾尽家?财救过一个被拐卖的孩子,太子手下?这些官所害的孩子不少,难道你还要效忠?”


    常钺粗粗翻看过去,握着卷宗的手泛起青筋:“这些……只是权宜之计。”


    “太子权宜得也太多了?,这种人你还指望他将来登位时会心怀百姓,成为一代明君?”


    “他不得不如此,宫斗失恃,父亲偏爱宠妃和幼子,将他排挤得没有立锥之地,若不自保,早丢了?储君之位。”常钺将卷宗拍在案上,“你娘子与荣贵妃和六大王交好,难道你没有私心?”


    “若是六大王以为我会拥护他,要我为他包庇罪过,我一样不会答应。”


    “那是还没到那一日!”


    谢宥放弃劝说:“师兄当真要执迷不悟吗?”


    “我的家?门是皇后?一族的亲卫,我生下?来就是为效忠太子而存在的,这是此生必行之路,顺着这条路走?完就是了?。”


    对于常钺来说,善恶对错是次要,违逆长辈天?长日久授下?的嘱咐,要受的谴责才更大。


    既然说服不了?,谢宥只能送客:“师兄请回吧。”


    常钺低头看了?看手中卷宗,终究还是放下?,携剑转身离去。


    —


    翌日提举离城,百姓们夹道欢送。


    崔妩从窗缝往外看,那些感激、不舍、爱戴的眼神,都拥挤到眼前,还有远远披着斗篷,朝马车招手的小娘子们,这于她是一种新鲜奇妙的感觉,像是层层冻土之下?,又翠绿的嫩芽在破土而出。


    这种做了?好事,被百姓爱戴的感觉,还真不赖……


    或许晋丑说得不错,她当好人是当上瘾了?。


    百姓一直送出了?十里,才渐渐散去,一安静下?来,离别的愁绪又重新浮现上来。


    她和谢宥虽然要兵分两路,但出城只有一条官道,两队人马并行了?一程,走?到岔道上才分别。


    这几?日的天?就没有晴朗过,直到此刻,天?上纷纷扬扬飘落下?雪花。


    妙青遇着初雪,欢快道:“娘子,天?下?雪啦——”


    崔妩才不管什么下?不下?雪,在马车里抱着谢宥不肯撒手,像一条乌鲗鱼,要是真有八个爪子,都要捆在谢宥身上。


    “你当初不是说要将我安顿在滁州吗,我跟你走?好不好?”


    某人分明受用得很,还要说她女儿家?心肠。


    虽也不想分开?,谢宥的理智终究还在:“怕是滁州也不安全?,你听话?,我心无旁骛才能早去早回。”


    “那你走?吧,一年不见你,也不是什么大事。”崔妩松了?手,


    谢宥还抱着她:“别闹脾气,阿妩,我要走?了?。”


    崔妩回过头看他,眼圈红得可?怜,“我们再待一会儿,等太阳出来再启程好不好?”


    谢宥将她沾湿的碎发别到耳后?,忍着不舍,将该他说的话?说出来:“总是要赶路的,再耽搁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嗯,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


    他松手下?了?马车,拥抱的温暖渐渐消散。


    崔妩趴在窗沿上,看雪花飞散之中,他翻身上了?马,回头与她对望。


    窗里那双鹿一样湿润不舍的眼睛仿佛在召唤着他。


    “别这么看我。”


    谢宥策马走?近,不顾光天?化日,多少双眼睛看着,探身去亲她的唇。


    护卫和从官们都知道提举和娘子感情极好,但平日在人前除了?牵手,并无过分亲密的举止,今日这一亲,众人先是惊讶,而后?互相看到了?对方眼底的艳羡,默契地都背过身去。


    妙青轻呼了?一声,也转过了?脸。


    玉白?的十指抠紧窗沿,崔妩低垂着眼睛,看雪花落在面颊上,消融成水,滋润了?吻。


    冬日的清晨,呼吸间都是白?雾,纠缠在一起,好像将这份难舍具象化了?。


    “太冷了?,坐回去吧。”


    谢宥将她的脸揉了?又揉。


    “嗯。”


    呼吸进了?冷气,崔妩咬着唇缩回去。


    谢宥将马鞭一挥,喝道:“启程——”


    望着夫君骑着马远去,崔妩的高?高?挥着手臂,直到队伍消失不见,她


    的眼眸才渐渐染上冬日的冰凉。


    盼着她和他,此行都能顺利吧。


    马车沿着来登州时的路走?,晋丑就在前方飞鹭峡官道等着她。


    崔妩闭着眼睛,还未从分别的惆怅中解脱,一抹雪亮的剑尖贴上了?她的脖子,她登时毛骨悚然,想呼救,嘴立刻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捂住。


    什么人!


    是什么时候追上来,他为什么能越过护卫?


    意识到这是位高?手,崔妩老实不动弹,表示自己并不会反抗。


    那个杀手说道:“你夫君送进京城的折子——”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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