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对抗
崔妩不愿意相信谢宥真的死了?, 她曾派人悄悄去上清宫打探消息。
听说确实有一具棺椁从?上清宫抬了?下去,要运往季梁谢家去,听说上清宫掌教痛失爱徒, 伤心吐血,见不了?任何人。
于情于理,谢宥都不可能再活着。
崔妩终究没?能留住他。
此刻,她站在谢宥在杭州府衙所住的屋子里,屋外下着雪, 屋里阴惨惨地暗。
一切的痕迹都在证明,这里曾经有人住过。
谢宥好洁, 见不得书案杂乱, 就算口供卷宗堆满了?桌子,也一定会归置得井井有条,从?不让书册摊开放在桌上。
桌案上放着一块半新的帕子,是崔妩从?前用的。
她有好多这样的帕子,有时候只用一次就不知道搁哪儿了?,大概是谢宥看还新, 就随身带在了?身上。
两个人过日子,就像水和面,渐渐就揉在了?一起?,分不清你的我的。
这手帕被随手搁在这儿, 那个人大概以为?自己只是去一趟弥天殿, 探听些消息就会回?来,继续稽查盐案, 可没?想到……
他不会回?来了?。
鼻尖酸意蔓延, 崔妩深吸一口气,继续翻看目之所及的一切。
一旁的木箱里, 是他的衣物、玉佩、金鱼袋、书信……
能看到的东西都堆了?进去,崔妩还去找着他留下的一切的东西,连书案旁的字纸筐也没?放过。
崔妩慢慢将筐里纸展开,寸寸抚平,是阿宥的字迹,却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几笔可疑的口供,几笔有问题的账册……
可她很有耐心,将这些纸叠好,等打开到其中?一张,她的手忽地一顿。
指尖摸上突然出?现的“阿妩”二字,崔妩像被扼住了?喉咙,张着嘴却仍旧呼吸不上来,痛苦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大概是他在案前忙碌时随手写下,不是什么线索,只是心里想到,就写了?下来。
可这无意写下的名字,却让崔妩情绪再一次决堤,那头名叫“悲哀”的巨兽终于追上了?她,将她一口吞吃下去。
崔妩眼前模糊一片,拦不住的眼泪咂在纸上,模糊了?字迹。
这世上再没?有他了?。
可她又能怪得了?谁。
江南没?有哪一个冬天这么冷过,就算裹着厚裘待在屋中?,也像沉进了?寒冷彻骨的海水中?,在无尽的深渊里下坠。
收拾完东西,崔妩坐在书案前,听着外面不断炸响的鞭炮声发呆。
这么多日了?,阿宥一次也没?来过她的梦里。
他不肯原谅她。
嘎吱——
门?被推开。
是阿宥回?来找她了?吗?半昏半昧间,崔妩带着荒唐的期待看过去。
妙青
看向书案后瘦削青白的人影,道:“娘子,寨主请您过去。”
声音轻得好像怕呵一口气就要将她碰碎了?。
崔妩木了?一下,才有反应:“知道了?。”
将干裂的脸揉出?活气,崔妩抱起?木盒走出?去,寒风一吹,她已?经恢复了?几分清醒。
人死不能复生,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伤心过了?就好,最好再忙碌些,没?空去想那个已?经被她舍掉的人。
晋丑撑着伞,看她抱着木箱走出?来
他走上前为?她撑雪:“今夜祝寅他们割了?些牛羊肉,晚上腌了?肉烤着吃,你也来吧。”
“好啊。”
她一笑,扯痛了?干涩面庞。
晋丑本以为?她会拒绝,深情如许,不该闭门?不出?,独自消解愁绪吗?
他忍不住问:“你真的没?事?”
崔妩摇头:“事已?至此,伤心总难免,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太清楚了?,时间只要足够久,万事都会过去的。”
她自己能开解自己,晋丑便不再说。
摇晃的马车里,崔妩还抱着木箱在发呆。
“你还在想谢宥的事?”
“我不止在想他的事,也在想自己的出?路。”
“出?路?”
“不错……”
既然赵琰已?经登基,谢宥也死了?,无人把江南的事说出?去,崔妩心中?萌生了?一个新的念头。
这个计划能够避免百姓深陷战火,抛弃江南这艘朽烂的大船,那群藏污纳垢的官吏,她真的一点都不想要,早晚这些人统统都得沉到西湖里去喂鱼。
更重要的是,她如今得忌惮着上清宫。
阿宥的那位师父,上清宫掌教,他既亲自出?山营救,一定对自己的徒儿格外看重。
现在阿宥死了?,不管是追查他的死因,还是为?他报仇,这位有本事于万军之中取她首级的掌教都是祸患。
他要真生杀心,崔妩留在江南绝跑不了?,但若到季梁去,成了?公主,掌教就不能轻易杀了?一位皇室之人。
上清宫不是一个江湖门派,是世代皇帝替身修道之所,杀了?她,赵琰和荣太后一定会过问。
将一切盘算清楚,崔妩算是有了?跟方?镇山开口的底气。
北风灌满了沉默的缝隙。
不经冻的南方人都在猫冬,饭点一过,街上行人稀少,马车孤单碾碎冰雪。
本以为?今年的雪只会稀罕地下一两日,但一连几日都不见停下,屋顶积成了?雪白,杭州城银装素裹,好似为?谁戴孝,呜呜寒风更不知为?谁哀哭。
她长出?了?一口气,“大过年的也不见外头有人。”
晋丑道:“这么冷的天,没?厚衣服的都缩在一起?,有钱裁厚衣服的人不爱出?门?。”
谁也没?有留意的时候,一袭道袍闪出?了?马车之中?。
拂尘点住刚要动?的晋丑,未出?窍的剑抵住了?崔妩。
见到来人,崔妩并?不意外。
“你是阿宥的师父,玉微真人?”
道人点头:“你眼力倒好。”
崔妩第一次见到这位掌教,他须发皆白,瘦削身形上罩着一件宽大道袍,瞧着却寒气不侵,是有别于素玄兵的逍遥落拓。
玉微真人抖剑出?鞘:“你杀我徒儿,今日我来取你的性命。”
崔妩摇头:“阿宥不是我杀的,我并?未刺中?要害,还点了?他的腧穴,想让他假死留住性命,可你却带走了?他,终究事与?愿违罢了?。”
玉微真人愣住,而后又道:“就算如此,你纠结漆云寨和官吏造反,也是该死!”
“我知道你无论?如何都想杀我,但你不能,我是先帝封的卫阳公主,是宗室之人,皇帝是我弟弟,太后是我阿娘。”
崔妩说着,从?木箱里翻出?圣旨,展开给他看。
晋丑听到她的话,皱起?了?眉。
她是公主?他怎么不知道。
也怪蕈子没?来得及送出?消息就被盯上,不过传没?传到,眼下无甚差别。
掌教将圣旨扫过,只问:“那又如何?”
崔妩无比冷静:“我已?经告诉过别人,若我死了?,上清宫掌教就是凶手,就算我想造反,我弟弟和阿娘也不会放过上清宫,真人,你要用上清宫那么多弟子来赌吗?”
掌教几十年的养气功夫,今遭遇到了?对手,他须发无风自动?,咬牙笑道:“我活这么多年,头一次见你这么狠毒无情的女娃子,也该我徒弟命里有这一遭,跌你手里。”
“掌教过奖了?。”
“那老道再问你一句,你嫁我徒儿,为?何心不向他?”
“我想救他,既救不成,便万事休矣。”
见他要走,崔妩身子往前倾:“我也问一句,阿宥是否还活着?”
掌教阴冷一笑:“不然,我怎会提‘报仇’二字。”
崔妩重新靠回?车壁:“掌教保重。”
“不要以为?躲过一时就一世无恙了?,老道还会盯着你。”
点在晋丑身上的拂尘移去,掌教如出?现那般,又拂袖离开了?。
“你知道他在等什么吗?”崔妩眼眸晦暗。
“他在等漆云寨揭竿造反,靖朝不再认你的公主之名,他就会动?手杀了?你。”
“不错。”
—
马车行停,方?镇山已?经等在堂中?。
崔妩让妙青将木箱抱回?自己屋里,走进堂中?。
见她终于从?衙门?回?来,方?镇山道:“又去怀念旧人了??”
崔妩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下,肺腑很快升起?一片暖意。
“念不念的,都已?经不在,收拾干净东西就不会去了?,你找我是打算说揭竿的事?”
“不错,算算日子我的人该把消息告诉叶家那相好了?,就算她不忍心我们的人也会帮她动?手,就这一两日,北方?就要彻底乱了?,方?定妩,你的雄心壮志可恢复了??”
方?镇山站起?来,真有气吞山河之势。
崔妩态度却有些懒散:“我的志向从?没?变过,但是……我想登上帝位没?有那么容易,阿爹,你确实搅乱了?西北局势,我们现在固然可以称王,但那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为?什么?”
这几日,崔妩也不是光顾着伤心,她先前不了?解漆云寨和弥天教乃至江南百官,这几日她把漆云寨里外了?解过,握着的那些官吏罪证理过,阿宥留下的文书也全看了?,才慢慢将局势看清楚。
她和方?镇山都幼稚了?些。
她道:“搅乱北面只是取巧之策,追根究底是我们到底只是一个土匪窝,实力终究不够,江南道的兵不打我们,但也在望风而动?,江南这些官除了?出?银子再也帮不了?什么,都是嗷嗷要好处的,待季梁那边回?过味来,在这么危急的时刻反而让待罪的兵马去迎击北疆,只要一击退北疆兵马,接下来收拾的就是我们了?……”
就算没?有,北面真的会乱,但我们或许错估了?北疆的意图,冬天打仗于他们不利,选在此时入侵只怕不为?灭国?,而是为?了?中?原的物资。
北面的人也不全是孬种废物,稍拖延一阵,甚至赵琰窝囊一点,愿意和北疆和谈,给他们岁贡,再让他们搜刮一顿,危局自解,到时江南成国?中?之国?,是打在靖朝脸上的一个巴掌,非杀一儆百不可。”
眼下的所谓欣欣向荣绝迷不了?她的眼,可危机却已?埋下。
她眼下要想的不是当?皇帝,而是活下来,以后不愁没?有夺位的时机。
方?镇山听了?她的话,沉默了?好久,才道:“那你就让这上百的官吏晾在这儿,他们难道不会报复,上书说我们谋反的事?”
“土匪想谋反不是错,可官吏敢上书说自己参与?了?造反吗,甚至别人想去揭发,他们还得帮忙盯着,我们手里有证据,这帮官吏要么能联合起?来真推了?靖朝,要么只能吃哑巴亏,保佑我们心情好,不将他们的罪证交出?去。”
崔妩对那些官吏十分厌恶,早晚要把他们丢到西湖里喂鱼去。
“还有一事,上清宫的掌教,也就是阿宥的师父,方?才回?来路上对我动?手,要杀了?我。”
“你来时遇刺了??”方?镇山立刻走过来。
崔妩挡住查看的手:“是,他潜进马车要杀我,此人被称作?天下第一,想杀一个人易如反掌,阿爹,若他真的动?手,我身边一刻不停守着护卫,能不能活?”
此人方?镇山也算听说过,也知道他带走了?谢宥的尸体。
照女儿所说,非得方?镇山亲自守着
不可,不然那掌教若想杀人,别人拦不住。
他摇了?摇头,自己逼女儿杀了?谢宥时,竟漏想了?这一程,
“你是怎么从?他手下逃脱的?”
“此事,暂且按下,我想说的是……”她看着方?镇山的眼睛,“阿爹,我们何必在江南圈地称王,不如直接去西北截击北疆兵,再上书求招安,转道京城,届时我会用自己的方?法?夺得帝位,如此不必久战生乱,更不用祸及如此多的无辜百姓。”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想做起?兵戈之人,现在也不是一个稳妥的时机。”
方?镇山怒斥:“你这是妇人之仁!”
“若不招安,我只是江南一草莽,上清宫掌教杀我就不会有忌惮,阿爹,你能时刻让人护住我吗?”
“你不造反那掌教就能放过你?你放心,要是他敢杀来,我先捣了?上清宫!”
“实力不够,又树敌太多,再这样下去我们是自取灭亡!”
“就算如此,咱们造反,又杀了?朝廷命官的事,朝廷会不追究?这没?有回?头路!
弥天大集的事不会是秘密,谢宥不可能不清不楚地死在神殿里,他的手下,或是上清宫掌教,随便抓一两个官吏就能得知真相,消息传到京城,所有人都知道是漆云寨搅乱,那是招安?咱们只等着被瓮中?捉鳖、关门?打狗吧!”
方?镇山那日举动?就是在跟这天下摊牌,开弓怎有回?头箭。
崔妩不甘示弱:“京城要是知道这是我们想造反,更会与?北疆议和,控制住北面局势就立刻攻打江南!我们该放弃意图,摆出?戴罪立功的样子,让靖朝消弭掉两个祸患,再进表夸耀今上英明使你蒙受感?召,就算的幼帝想瓮中?捉鳖,也绝不是现在!”
“你怎知北疆愿意议和,而不是趁乱吞并?中?原?”
“因为?现在是冬天,北疆兵马不及,他们要的只是钱粮,我们要赶在议和前把人打出?去!”
两个人几乎是吵了?起?来,声音能掀落屋檐上的积雪。
晋丑叹了?口气,挥挥手让门?口的护卫又走远了?些。
堂中?吵累的二人呼哧带喘地看着对方?。
方?镇山指着孽女,恨铁不成钢:“就算知道难成事,难道我们就此放弃,什么都不做了?吗?而且上清宫掌教、谢宥的手下都能查到真相,朝廷怎么信任我们?”
他筹谋这么久,可不是要听一句不行。
“是你说的嘛,土匪造反算是什么事?我们本可以趁乱起?事,却火中?送炭,还不足以证明招安的诚意?而且,这情况若是先皇帝在时或许还有得担忧,但现在登基的是皇六子,我是他姐姐,我为?了?公主之位臣服于他,合情合理。”
光是先帝死了?,让赵琰即位这一件事,就已?值得方?镇山策划的一局大棋。
“你什么时候又成了?皇帝的姐姐,卫阳公主又是什么意思?”
方?镇山眯着眼睛,他可不记得自己又生了?一个。
“哦,你还不知道,阿爹,有一件事我忘了?跟你说。”
“什么事?”
“我生母还活着。”
“你说什么?”他下意识摆出?防卫的姿势,神情错愕。
第102章 图谋
“她是二十?年多前在信阳时, 被当时还是王爷的皇帝带走的,后来先?皇登基,将她封为荣贵妃, 生?了皇六子。”
崔妩将荣贵妃的前世今生?与?方?镇山和盘托出。
“她如今是皇帝的荣皇后,哦,不?对?,皇帝死了,眼下她已经成?了荣太后, 若是北疆兵真的南下季梁,也许会把她杀了, 阿爹, 你还记得她吗?”
雷劈一般的消息,把方?镇山劈在那里,整个人都呆滞住。
良久,他端起茶杯猛灌了一杯茶水,又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蕈子忙着?逃命, 消息遗漏了一些,不?然你早该知道,皇帝下旨封我为卫阳公主,就是荣贵妃为我这个私生?女请的旨。”
“你不?是私生?女!”方?镇山拍了一记桌子。
他和婉娘是拜堂的夫妻, 方?定妩就是他们光明正?大的女儿。
方?镇山震怒的原因当然远不?止此, 他还道自己这些年怎么也找不?到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原来是跑到皇宫里去了!
也好, 也好,敢拐走他的婆娘, 让他戴绿帽子,自己跟那个狗皇帝真是宿世的冤孽!
他非斩下他的头颅不?可!
方?镇山提起苗刀往外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那个狗皇帝已经死了!
苗刀深入进地板之中,方?镇山又坐了下来。
真是便宜他了!
“你说她在宫里,当真不?骗我?”他整个人像蓄势待发的头狼。
“当然不?骗你,我屋中木箱还放着?封我为卫阳公主的圣旨,玉微真人就是看到这道圣旨才退却的,你尽可去拿来验一验真假。”
堂中又是一阵走动,看过圣旨之后,方?镇山在那呼哧呼哧地喘气声。
忍了一阵,他问:“她可问过我?”
“我问她记不?记得你,她说记得。”
“还有呢?”
“没什么了,”实?则是崔妩记不?清,她朝方?镇山怒目,“你这些年可一点也没提过她。”
“我那是……”方?镇山摆摆手,不?再提了,“所以我婆娘当上了太后,你才上赶着?就要?去投奔?”
“实?在打仗在我听来风险大也不?靠谱,如今的皇帝不?但与?我交好,我也素知他秉性?,他才登基,又恰逢兵乱烦心,我这时凑上去解他燃眉之急,要?拿捏他可比我的老父亲累死累活到处打仗简单多了。”
投对?了胎真是省力?许多。
“那你的计划是什么?”
崔妩在方?镇山耳边说了好一阵。
听完,方?镇山沉吟半晌,道:“如此,确实?也有机会,但这是在赌她和皇帝对?你的信任。”
“你原先?的计划不?也是在赌?”
“我原先?的计划至少能让你占住江南。”
“与?其偏安江南,不?如咱们直接窃国,不?必从南打到北,遍生?战火也实?不?必要?,支援西北还能赢得美?名,更得他们信任,阿爹,这英雄之名,与?你甚为匹配,而且荣太后聪明,交给你对?付,我只需对?付赵琰就好。”
“你口中的计划确实?省力?,那些格老子的北疆兵马蹄也踏不?到中原来……”方?镇山拍打着?膝盖,有了动摇,“但老子这兵马一受降,到时候他们对?我下手怎么办?”
“他们会忌惮一个曾经想造反的土匪也不?奇怪,不?过有功劳在,短时间内你不?会有事,我也会在赵琰那求情,等他们想动你时,我差不?多该有能力?保你了。
再说了,太后新寡,我给你找机会多去问问安……”
崔妩大胆给他出谋划策。
方?镇山哼了一声:“她是老子明媒正?娶的,肯定得给我一个交代!”
“女儿也是这样想的,而且你看啊,你一个没儿子的老土匪,我一个女儿家,咱们投靠朝廷,谁会觉得咱们能造反?”
她说得也不?错,在外人看来,方?镇山要?是头像,就是一个半百之人
在给自己和女儿找个安稳的归宿,被满朝野盯着?,哪里还能折腾起来呢。
“不?过你回去,不?担心谢家会报复吗?”
崔妩扭过头:“杀谢宥的是你的女儿,不?是谢家当上卫阳公主的息妇,我也只是死里逃生?的可怜人罢了。”
她杀人时蒙住了脸,那些官吏没一个知道她的身份样貌,上清宫掌教会知道,不?过是顺着?寨主之女这个线索跟踪几日,发现她的真面?目,他想动手时自己也没否认而已。
到时和一个修道的老头对簿公堂,她可不?会输。
就算将来所有人都知道是她杀的,没有证据,又能把她怎么样。
“你自己要是不怕,我还能说什么?”
“那咱们说定了?”崔妩试探着问了一句。
这是个不?小的决定,关系着?整个漆云寨的生?死存亡,还有他几十?年的心血。
方?镇山是粗中有细的性?子,前后思索了一程,又拿圣旨看过,甚至那些西北传来的所有线报,分析起北疆兵的动向?。
“说定了。”
方?镇山倒是干脆,“我会立刻往西北去,之后让的妙青假扮成?你留在江南。”
“妙青我要?带走,你让周敏充作?你女儿,别留在江南,带在身边好生?护着?她,咱们得即刻出发,届时京城会合。”
“行!”
默了一阵,方?镇山还是咽不?下那口气,把桌子拍裂了一角,“她居然给别的男人生?孩子,奶奶的!”
崔妩不?说话,她觉得荣贵妃的选择无可厚非。
一个白身妇人对?上一个王爷,没什么是她能决定的,情不?情愿都得接受,现在贵为太后,什么都挣到了,更证明当初离开信阳没有错。
可方?镇山气不?过:“你要?争气!你是我的种!肯定比那狗皇帝的种好!”
“他儿子能坐得皇位你更坐得!咱们就看看,最后谁赢!!”
崔妩点头,举起了手掌:“好,为了你,我怎么也要?和赵琰斗一斗。”
“这才是我方?镇山的女儿!”
二人的手在半空中击在了一起。
崔妩还是关心他的安危,说道:“此刻北方?严寒,漆云寨久居江南,对?上北疆兵马不?占优势,应以突袭为主,不?要?恋战,尽力?拖住就好。
届时就算叶景虞死了,西北一时失去主将,但剩下的不?全是窝囊废,等他们反应过来,危局自解,万事,请你谨慎。”
“放心吧,我比你谨慎。”
—
方?镇山已经离府去整顿人马,即刻出发西北。
崔妩倒不?必那么急着?赶路。
她和一圈好友围坐在炉火边烤肉吃,沉闷了好多日的宅子终于也有了一点过年的热闹,牛羊肉在炭火上滋滋冒着?油,酒杯被摒弃,酒壶撞出一泓又一泓清亮的酒液。
崔妩撑着?脸听他们插科打诨,静静喝着?酒,这种热闹刚好够她躲难过远一点儿。
“真好啊,咱们现在这样,想吃肉就有肉吃,还有这么厚的衣裳,下鹅毛大雪也不?会觉得冷了,”妙青抱着?热酒感叹,“只是可惜枫红、蕈子、祝寅的都不?在。”
“定姐儿,定姐儿!”
周卯喝多了围着?火堆跳舞,跳完了冲这边大喊,“来日你要?给我封个大官!我要?做大将军!”
崔妩笑得温柔:“等你当大将军的事,得推迟一阵儿了。”
有人羞周卯:“是不?是你不?够机灵,定姐儿不?放心你当大将军啊!”
她先?解释道:“不?是,是江南这个地方?封不?出什么大将军来,我们要?去季梁,受朝廷招安。”
此言一出,所有说笑声顿时停下,都朝她看过来。
崔妩也不?觉得自己输了多惊人的事,伸手挑了一串烤得焦香的牛肉吃。
喝醉的周卯有些心直口快:“定姐儿,你不?会是因为谢郎君才放弃的吧……”
崔妩嚼肉的嘴一顿,说道:“他活着?的时候求我都没用,何况是死了,我不?会放弃皇位跟一个死人邀宠。”
妙青小心道:“真的吗?”
“我伤心只是我确实?喜欢他,却从不?会为他放弃任何东西,幼帝心性?稚嫩,我去当皇帝的姐姐,一样有机会坐上帝位,你们还省许多力?气和伤亡,何乐而不?为。”
而且,她根本还不?会做一个皇帝。
文治武功,崔妩无一擅长,她只有些投机取巧,有些叵测心计,若回季梁去当个公主,能哄住赵琰,她就能慢慢接触朝政,熟知衙门吏治,学会驾驭百官之道,届时登基才不?会受制于人。
崔妩自己戳破那颗膨胀的野心,总算务实?了一点,所幸一切瞧着?还有得挽回。
晋丑看到方?镇山黄昏时匆匆出了门,问道:“此事寨主同意了?”
“是,他已经往西北去了,让你待会儿吃完了,快马跟上。”
周卯一拍膝头,说道:“行!只要?定姐儿一句话,我就信你。”
“对?!我们信你!”
其他人也纷纷表态。
他们没人怀疑崔妩的能力?。
晋丑更无反对?的话,只道:“只要?你不?再感情用事,就万事大吉了。”
妙青很爱接晋丑的话:“若无感情,我们这群人怎么会聚在这儿呢?”
“感情……”崔妩下巴垫着?手,脸被炭火烤出两坨红来,呵呵笑道:“太奢侈了,赵琰都不?见得消受得起。”
“好了,既然今日是在江南最后的相聚,别想那么多,咱们就喝吧!”周卯举起酒壶。
“喝!”
“喝!”
热酒下肚,吃饱喝足,这天气直让人想回被窝里睡上天昏地暗的一觉。
“北面?城外!”
周卯突然指着?远处天边出现的火光。
众人站起来看了过去。
那是弥天神殿的位置,火光映红了天空,城外能有这么大的屋子,只有弥天神殿了。
崔妩并不?意外:“怕是素玄兵也没了。”
方?镇山办事还真是利落,这棵他们亲手种下的毒草说拔除就拔除了。
晋丑感叹:“寨主确实?舍得。”
这时,几声清脆的巴掌声越墙而来,伴着?凶狠的一声:“你在做什么!你这小偷!”
“我不?是!”
还有小孩的声音。
今夜的热闹竟然不?止一桩。
酒酣耳热的几颗脑袋冒出院墙,看清了外面?的情况,原来是一个穿着?棉衣的男子在打一个小孩,两个人在拉扯着?一张狐狸皮。
“你们在干什么?”妙青率先?开口。
那男子看到的宅子里出来人,倒是有礼,拱手道:“娘子容禀,小的是白巷何家的管事,这小贼偷卖我家皮子,被我抓到了。”
“不?是!这是我阿爹辛苦打的,要?拿城里来卖的……”
小孩被打肿了脸,话都说不?清楚。
“卖?佃租付清了你们就敢卖钱享受!”
“求求你还给我吧,我阿爹生?病了要?喝药!”
几个人翻过院墙,两个按住了那管事,一个人将小孩扶起来,妙青惊叫道:“娘子!他还光着?脚呢。”
小孩的脚面?沾了些雪花,脚底皲裂发紫,晋丑狠狠皱起眉。的
“我草鞋断了。”小孩冻得哆哆嗦嗦,让妙青抱在了怀里,传给他一点暖意。
崔妩道:“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皮子是我爹进山了打的,想卖了付佃租,可他冻病了,只能让我带着?皮子出来卖,这个管事认得我,看到我手里有皮子非要?抢走,说抵佃租,我给不?了他,这皮子是要?给阿爹抓药的……”
他越说越难过,呜呜大哭起来。
怕弄脏了卖不?到好价钱,他都不?敢披在身上,只是抱在怀里。
“他说的是真的?”崔妩看那管事。
管事很理直气壮:“他们欠钱不?还还有理了?”
周卯要?掏银子打发了他,崔妩却按住他的手,“给什么钱,把他打一顿!”
这佃租是怎么回事她可清楚得很,过重?不?说,就算现在付了,扭脸他们就不?认,照样要?去讨。
“饶命!不?要?了!我不?要?银子了。”
这天寒地冻挨一顿
打,人怎么受得了哦。
没人听他的求饶,拳头雨点一样落下来,没一会儿,人就被打得鼻青脸肿,只剩下躺在地方?捂肚子,哀哀喊救命的份。
崔妩一眼没看,问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树旺。”
“走吧,树旺,今晚先?到我们那儿住下,明日卖了皮子再回家。”
树旺期期艾艾:“我还有一个弟弟,你们能去接一下他吗?”
“他在哪儿?”
树旺带着?他们往前去。
“在一户人家厨房后头,大概是挨着?烧柴的灶台,我试过,暖暖的,我让他乖乖待在那儿,卖了皮子就去接他。”
“就是这儿。”
树旺掀开破草席。
草席下确实?有一个小孩,比树旺还小,像刚会走路不?久。
小孩已经冻死很久了。
崔妩摸了摸,那里一点都不?暖,墙后更不?是厨房,树旺大概是冻糊涂了,连冷暖都分不?清。
没人说话,这样寒天总要?死几个乞儿,他们都有一样的记忆。
树旺接受不?了,“我弟弟得暖一暖,快帮我抬一抬他好不?好?”
“帮我抱他起来,我现在没力?气。”
树旺哭得眼泪和鼻涕一起下来。
晋丑摇摇头:“这么冷的天穿那么单薄,光着?脚到处走,现在脚底发绀,你自己也活不?久了。”
妙青不?忍再看,转过脸偷偷擦自己的眼泪。
“白巷何家,你们有人认识吗?”崔妩问。
晋丑点头:“认识,算有名的豪绅,买了个官,和知府攀上姻亲,平日里欺男霸女的也没人管,当家何鲍为了娶三房小妾,打死小妾父母,赔了点钱就过去了,兄弟强占百姓田产,大儿子杀了发妻隔年又娶了一个……”
他过目不?忘,一一数着?那些罪状。
崔妩解下自己的斗篷,盖在那小孩的尸首上,她仰头长舒了一口气,酒后呼出的白气氤氲在寒夜中。
“白巷何家是吧,走吧。”
暂时无法将江南百官杀尽,在离开江南之前,她有些怒气要?发泄一下。
当夜,何府被人闯入,血流成?河,一家男丁无一幸免,凶犯至今没有找到。
第103章 归京
季梁城皇宫。
紫宸殿上, 赵琰身着蟒袍,他一早就在这儿坐着,奏折翻开又合上, 茶盏盖子?掀了十几?次,也没喝完一盏茶。
往日赵琰一起身就要烦心西北的事?,一登基,还在孝期就得愁江山将倾,看军报看得连日合不上眼, 睡着了梦里也都?是阿爹指责他辜负自己的期待。
前几?日西北局势可说是危急。
西北因主将死在帐中?,未能守住,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一日日禀报着北疆兵马的进?程, 朝堂上的气氛一日阴沉过一日,满朝文武无一堪用,已经有官员上书和谈之事?。
赵琰还在扛着,他不想和谈,甚至想调派最近的西京道兵马,可那一路军本在王靖北麾下, 还在待罪,这个决定迟迟未能下定。
可就在昨日,送回的军报突然说出现了一直,截击了北疆兵, 又趁机烧了他们的粮草, 阻住了北疆东进?的脚步。
军报上还写?了,漆云寨的旗子?上绣的是“家国有难, 义不容辞”八个字。
拿着军报的赵琰没想到?, 这还是一股义匪。
他仍不放心,但更多军报传了回来, 证明有了漆云寨加入,西北边境竟渐渐稳住,北疆兵正被一步步打回玉潼关外。
边疆危局暂解,赵琰总算松了一口气。
漆云寨……他开始重?新注意起这个土匪寨来。
这个名字赵琰并不陌生?,和崔妩一道被劫持的时候,听闻抓他的三个衙差就是漆云寨假扮的,后来漆云寨似乎还杀了崔家大房夫妻。
眼下漆云寨突然表忠心,是真心招安,还是另有什么图谋呢?
结果当日,还有一道从南面传回的消息:崔妩已经快回到?季梁,请求面圣。
赵琰自然准了。
不到?一年?就回京也算快的,想来也有谢三郎在江南遇害的缘由。
赵琰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不知身为娘子?的崔妩此刻可还好。
他也不知如何?宽慰,这半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子?造反,阿爹去世,再到?自己登基,赵琰心境大有不同。
“官家,卫阳公主正在殿外。”全兆和的徒弟芳阶进?来禀报。
回过神,赵琰坐正了身体,道:“宣她进?来。”
接了圣旨就是公主,但崔妩穿着一身素色衣衫,近似白色,想来是为谢宥戴孝又不好冲撞,才这般打扮。
赵琰也不介怀,原本他自己也在孝中?,两个人算可怜到?一处了。
崔妩一进?殿便跪下:“臣妇见过官家,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风尘仆仆,可见是一到?季梁就进?宫来了。
“谢三郎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莫伤怀。”
说起来他的死也许和漆云寨有关,西北的事?彻底结束之后,赵琰是一定要派人查清楚的。
“阿宥的事?已有半个月,臣妇再伤心,也伤心完了。”
既然赵琰还不知内情,崔妩打算先含糊过去,事?情得一件一件处置。
“你可知道先帝封你为公主的事?了,我今日正好松快了些,谢宥不在了你在谢府也是白受罪,我同你选一下你的府第……”
“臣妇回来是有另一件事?。”崔妩将怀中?奏表取出,双手呈上。
“这是什么?”
崔妩冷静道:“这是江南漆云寨的降表,并交还一千万两白银,请陛下看在漆云寨洗心革面,截击北疆之功,招安漆云寨。”
赵琰疑惑,不明白这些话为何?会从崔妩口中?说出来。
兹事?体大,他先屏退左右,才道:“虽不知谢宥身死的底细,但谢宥手下已把消息传来,漆云寨显然是有造反的念头,今朝又递降表,是什么意思,这表为何?会是你呈上来的?”
这也是赵琰摸不清漆云寨用心的原因,有功自然要赏,但他不想赏赐一群狼子?野心之辈。
崔妩这一趟,就是解他疑惑来了。
“漆云寨确实?如天下所有的寨子?一样有称王的野心,还想趁西北局势动荡起兵造反割据江南,至于我会递降表,因为漆云寨寨主是我爹。”
“你说什么!”赵琰陡然抬高的声?音让他具有了几?分帝王的威严。
她爹,那不就是娘娘的——
这么一想,赵琰对那没见过面的漆云寨方镇山前所未有地厌恶起来。
崔妩面不改色,有些事?该坦白就坦白,早晚瞒不住,此事?的难点就是让赵琰接纳方镇山。
不过若赵琰在乎荣太后,在乎她,至少不会杀了方镇山,至少不是光明正大地杀。
“臣妇原本要从登州归京,无意碰巧得知了我爹的计划,才匆匆赶去江南,想要在阿宥发现之前劝他歇下心思,大家各自安好便罢,谁知王靖北竟然造反,还引起西北动荡,一切都?乱了。”
赵琰拧起眉毛:“我凭什么要相信漆云寨?”
“就凭漆云寨原本可以?趁乱割据江南,却甘受朝廷驱遣,若他们有二心,不可能会去西北,也不会归还这一千万两白银,这是让王靖北都?不惜背叛朝廷沾手的银子?,足见方镇山的诚意,
陛下,臣妇只问,他倾尽所有去西北抗击外敌,归还赃银,哪一件会如何动摇陛下的皇位?”
赵琰很激动:“你都?这么说了,方镇山难道什么都?不图,扭脸帮我出人出力,为什么?”
“因为他蠢!”
崔妩心中?告罪,实?在没办法,她要把他毫无威胁是个蠢人的形象立在赵琰心里。
“他蠢在哪里?”
“因为他蠢,才会利欲熏心,王靖北要他去抢银子?他就去抢,原本漆云寨偏安一隅,朝廷不会太在意,这一千万两银子?一抢,朝廷早晚要抄了漆云寨!
蠢在看到?朝廷处置了王靖北,西北一乱,他就想造反,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我这阵子?急得嘴角起泡,就为了跟他说清楚,他就算能占据江南一时,占不了一辈子?!”
崔妩慷慨陈词:“蠢在我是他唯一的女儿,没有儿子?,江山打下来也继承不下去,臣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在江南的风头只能是昙花一现,他才恍然大悟,想要亡羊补牢。而且这次征战西北,他还受了伤,心气已失,只能托我与?陛下乞怜,留他一条老命。”
赵琰冷笑:“你倒是体恤你爹!”
“若只为他,我劝他放弃造反,留在江南养老就是了。”
“那还有什么?”
“是因为你,陛下。”
赵琰怔怔:“我?”
崔妩直直看入他的眼睛:“就算不通书信,我心里也记挂着你,知道你登上皇位就遇到?这么大的事?,一定吃睡都?不好,才更要为你解忧。”
“方镇山差点要打死我……”崔妩连自己也没放过,捋去袖子?展出伤痕,细瘦白皙的手臂上是结痂的伤疤。
“他说我在靖朝当公主,和在江南当公主是一样,再不济当个土匪也富贵自在,为什么不安心留在江南?可我不能眼睁睁看你的江山动荡,更害怕你和阿娘会被北疆兵马包围,失去性命,就算能和谈,将来也会成为你的心病,我不忍心看见!
知道方镇山的计划之后,我以?死相?逼让父亲接受朝廷招安,支援西北,陛下,我是他唯一的女儿,请看在我父亲亡羊补牢的份上,请宽恕他的罪过吧!”
崔妩深伏在地上。
座上的人久久没有说话,闹得崔妩心里七上八下的,抬起头悄悄看去。
他手攥成拳用力压在御案上,声?音还是有些不稳:“你是为了我,才走的这一趟?”
有戏!
崔妩动情说道:“自从知道你是我弟弟,我其?实?很难受,也怨恨自己和你的命运为何?差别如此之大,我从小孤苦,一个人长大,你却有阿爹阿娘陪伴疼爱,可我又有点高兴,自己和你比朋友更亲近,我们不是白相?识一场……”
她说的这些何?尝不是赵琰的心路历程。
崔妩直起身,道:“琰哥儿,你或许不肯认我——”
“不是!”
赵琰已经离开王座,扑进?了她的怀里。
“你应该早点回来!我一直在等着你!”
这一段日子?赵琰惶惶不可终日,他才十三岁就要扛起江山,纵然娘娘时常宽慰他,实?在不行?和谈就是,但此举虽保江山,实?在辱国,他骄傲一辈子?,不想低头!
上一次这么绝望,还是和崔妩狂奔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山里逃命的时候,那几?乎是一条绝路,偏偏她带他找到?了生?机。
兜兜转转,这次还是阿姐来救他。
“我没有不想认你,你被封了公主,我……其?实?很高兴!”赵琰要把真心话说了出来。
突然被赵琰抱住,崔妩强忍着才没去扯他的手。
又听他说这几?句,更清楚自己回季梁是赌对了。
手抬起又停在半空,而后轻轻落在他背上:“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原来龙袍是这个手感,真让赵琰捡着了……
赵琰还记挂着一个疑问:“我们被劫那日遇到?的那几?个人不就是漆云寨的,那时候你带我逃走,是不是演的一出戏?”
他很在乎这个。
崔妩摇摇头:“我十几?年?不在寨中?,除了阿爹,哪里认识漆云寨其?他人,那几?个人只是小喽啰,我们不可能见过面。”
这说法十分合理,赵琰前思后想,确实?没有可疑之处,这才安下心来。
姐姐他自然是要留下的,至于那个方镇山……他最好死在西北,成为填他江山的骨骸,若是侥幸留命回来,自己招安了他,不愁以?后找不到?机会为难。
“琰儿。”
二人看向殿门口,原来是荣太后来了。
看到?崔妩,她眼神放光,面泛喜色:“融儿,你也回来了!”
“娘娘。”崔妩向荣太后行?礼。
“回来就好,传旨的小黄门说找不到?你,我还担心,后来谢宥又出了事?,我更担心你在江南不安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荣太后知道她要回来,只是不想她会直接进?宫。
崔妩跪下:“娘娘在宫中?被废太子?所害,臣妇还以?为是计划……未尝关心您半句,还劳您挂念,臣妇着实?不配领受。”
“那事?……我没事?的,你原想得也不错,不必在意这些,”荣太后将她扶起,“快和我说说,咱们靖国皇帝在哭什么鼻子?呢?”
赵琰面皮一红,道:“她是回来给漆云寨递降表的。”
降表?荣太后不解地看向崔妩。
崔妩偷瞧了赵琰一眼,将前因后果又说了一遍,道:“我生?父方镇山就是漆云寨的土匪,这件事?我该早点告诉娘娘的。”
说完小心观察着荣太后的面色。
人说男人喜欢哪个女人才会连带喜欢她的孩子?,这说法放在女人身上也行?得通,荣太后既然挂心她,找了她这么多年?,当初她和方镇山的感情应该不错。
惊闻她爹还活着,荣太后愣住,微张的嘴久久没有合上。
“你是说,你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他还活着?”
“是,我知道他是个土匪,便不想待在漆云寨,这才成了崔家的女儿,嫁到?了谢家。”
“这真是!真是……”荣太后不知道说什么了,不意间碰到?赵琰的眼神,改口道:“当年?的事?,说起来是我对不起他,我与?他是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夫妻,可那时生?了怨怼,是我抛弃了你爹,被……跟先帝回了京城,你和你爹都?没错。”
崔妩听出她是要解释给赵琰听。
赵琰这才知道原来人家才是正经夫妻,是先帝抢了人,理亏在先,让人妻离子?散,此刻恨倒消磨了些,心中?又酸又苦又火辣辣的,滋味复杂。
“总归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点子?感情早消磨干净了,如今的身份……你不用与?他说我的存在,我也不见他,彼此只当不认识。”荣太后说着还去牵儿子?的手,让他安心。
赵琰勉强笑了笑。
“只是,你既封了公主,人人都?知道你是我女儿,在外头就不能是方镇山的女儿了。”
崔妩当然知道,但为了让赵琰愧疚更深,她咬唇格外挣扎,一副不想不认亲爹的样子?。
荣太后显得有些无情:“孩子?,你既成了公主,自当维护皇室脸面,他想被招安,也该懂规矩,私下略见几?面罢了,平日里该亲近在一处的家人是我和琰儿,琰儿,你说是不是?”
“啊……哦!是!”
夺了人妻子?,又不让人女儿认爹,赵琰心中?愧疚更深,只能宽慰她:“姐姐你放心吧,我不会追究旧事?,回了季梁,万事?你只管安心。”
“臣妇多谢陛下。”
话终于说完了,崔妩正想松一口气,偏偏赵琰又想起一件事?来:“崔家大娘子?死,方镇山那时候就出现在季梁了吗?”
彼时赵琰还特意跑去一趟,想要把漆云寨的宵小抓住。
方镇山三个字确实?让他耿耿于怀。
崔妩倒把这件事?给忘了,果然人不能作妖太多。
崔妩脑子?转得多快,说得半真半假:“当时根本没有漆云寨,只是我为了杀人脱罪,才谎称人是漆云寨的人杀的。”
“你为何?杀人?”
“为了我的养母,她二十年?前被刘选抛弃,十几?年?前崔信娘找人害死了她,致我成了孤儿流浪……”
崔妩又将自己的身世和崔信娘的仇怨交代了一遭,噙着眼泪道:“我才出生?就被人偷走,丢在墙根下,若不是养母捡到?就冻死了,才养我不足十岁,养母就遭了毒手,为了找机会报仇,我才去了崔家。”
荣太后心疼坏了,这孩子?是吃了多少苦才长那么大。
她有什么错,都?是崔家人害的!
赵琰恨声?道:“如此倒是便宜他们了。”
“好孩子?,苦了你了,这些话你怎么早不同我们说,快别哭,娘在这儿呢,以?后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了你去!”
荣太后想抱女儿,又有些不好意思,只紧紧拉着她的手。
崔妩还想交代谢宥的事?,不过一下要他们宽恕太多未免不好,等谢家的人找上门再说吧。
眼下最要紧的,是讨得的荣太后和赵琰的信任。
“仇已经报了,养母在天之灵一定得到?了安息,我别无所求,请陛下降罪。”
荣太后先抢过话:“降什么罪,你说服他们去抗击北疆兵马,是有功之臣,朝堂上那些文臣还想和谈,他们不及你半分。”
方镇山造反之事?算是糊弄过去了,赵琰受了降表,崔妩心中?大定,荣太后看在眼里,于此事?上一句也不多说。
第104章 蒙骗
“旁的先不必再议, 今日久别重聚,更应有一场家宴,走吧, 阿娘带你们吃饭去。”
崔妩和赵琰对视过,一齐点头。
荣太后一手牵着一个,一双儿女在身边,大感?人生圆满,但在心底隐秘之处, 又总浮现那汉子凶悍的嘴脸。
崔妩一路风尘满面,荣太后让女官领她去广明池泉沐浴, 那是先帝专门引的温泉水, 一个庆寿殿后的修筑的浴池,占一宫之广,便是百人一道沐浴都不成?问题。
此时整个汤池只有崔妩一人。
她枕着软皮缝的枕头,任热水浸没四肢,垂帘外明明站着几十?个宫女,捧着华服首饰, 整座广明宫却安静得?只有她不时撩起的水声。
这么好的日子,她的生母和弟弟过了那么多年,还真是不公?平。
不过那二?人也是真心待她,可惜崔妩回来不是享受什么母慈子孝的。
但为这份真心, 她很愿意留二?人性命。
赵琰和荣太后在前殿说话, 浑然?不知这么一条毒蛇,蜿蜒爬进了王庭。
他们摊开了一张季梁城地?图, 上头密密麻麻标注了各个坊市街道的名字, 甚至细致到?了戴楼门城墙根下的一间食店。
赵琰道:“如今这境况不宜大修大建,会给阿姐惹来非议, 只挑一处空置的府邸修葺一番就是了。”
荣太后指着靠近皇城的富春坊:“这处如何?”
“好是好,只是不如平都公?主的府第大。”
阿姐的府邸该是众公?主中最?大,不然?别人怎么能看出?皇帝的偏爱来。
荣太后觉得?也是,她就这一个女儿,好不容易能自己做主了,怎可落在其他公?主后头。
二?人商量来商量去,将占了富春坊一多半的前朝大司马府邸划了出?来,又将旁边属于皇家的惊春院划了过去,才觉得?足够。
崔妩自广明宫沐浴过来,母子二?人才算议毕。
她已打扮一新,甫一进屋正是光彩照人,蛾眉橫翠色,杏眼闪寒星,妃色宫装似海棠半放,步步琳琅生香风,宝冠珠翠映玉人,真与荣太后年轻时一般无二?,是个绝世美人。
赵琰瞧着高兴,荣太后看得?满意:“这可终于有个公?主的样子了。”
“阿姐你来看,这儿划作公?主府,你喜不喜欢?”赵琰招呼她过来。
崔妩往地?图上一看,摆手道:“我一个人实在住不了这么大的地?方。”
“怎是你一个人住,奴仆、卫兵、府官、乐人……总归到?时不愁不热闹,快别说了,过来吃饭吧。”
崔妩这才坐到?桌上,赵琰道:“只可惜老师告病,不然?今日这家宴还要更加热闹呢。”
“崔珌?”
“正是。”
“崔珌告病?”她生出?不祥感?觉,“陛下为何还留着他?”
崔妩本以为荣太后收到?她的书信之后,已将崔珌处置了。
赵琰有些?莫名:“他是你兄长,更是我的老师,而且先帝已为他和安琉公?主赐婚,废太子造反时更是他陪我冲到?紫宸殿去,我登基之后自然?要重用,如今让他是知谏院司谏、集贤殿学士。”
崔妩皱眉:“崔珌为何是司谏,陛下没有罢黜他?”
赵琰不明白:“为什么要罢黜他?”
“我在登州时就曾回信,说崔珌此人不可信,请娘娘处置了他,我还以为他已不得?信任,至少也该外放了呢。”
荣太后想了一会儿,问道:“可是我中毒卧病在床时回的信?”
“正是。”
“当?时娘娘中毒卧床,女官将信拿给我……”赵琰想到?那日书架倒塌,还有落下的信被送回来的事。
赵琰让芳阶去取他置信的匣子,将那日的信取出?给崔妩看。
她看过,摇头道:“不是,这封不是我写的,我在信尾提起崔珌包藏祸心,不可相信,以为那时你们就驱逐了崔珌,未料到?信没有送到?你们手上。”
荣太后将沈女史召到?跟前,详细问了前因后果,长出?了一口?气?:“看来当?时崔珌将信换了。”
赵琰将信揉成?了团,冷哼道:“他的主意和本事果然?是大!”
荣太后问:“他可是对你做了什么,让你忌惮他?”
“他对我有觊觎之意,莫说多次非礼,还几番设局污蔑我的清白,致使我与阿宥生了龃龉,被他怀疑,带离了京城,阿宥在出?京时打他那拳,就是这个缘故,崔珌根本不是爱护妹妹的兄长,而是肮脏龌龊之辈!”
她能说出?这种事,谁都不会觉得有假。
赵琰既生气?又为难,崔珌的罪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他的功劳着实不小。
若不是崔珌,赵琰莫说登基,怕是会在紫宸殿上死于非命,现在局势未稳就要对功臣下手,难免让人揣测他薄情寡恩。
荣太后知他难处,道:“崔司谏此事确实有些为难。”
崔妩后悔自己一时疏忽,让崔珌现在这么难杀。
此刻不好要求太多,她主动?开口?:“崔珌虽有罪,但也不算大过,毕竟辅佐陛下有功,未有私心,也曾照顾臣妇多年,臣妇说出?此事只是不让陛下被蒙在鼓里而已,实不必责罚他。”
荣太后也开了口?:“也不是立刻就要处置,日后不声不响慢慢疏远就是,你如今是公?主,自己找个由头出?气?更不要紧。”
这半年有崔珌辅佐,赵琰当?他是最?信任的心腹,也不想小题大做,完全放弃掉他,便道:“找个由头调他到?太常寺去领个闲差,只是安琉公?主要守孝三年,还不好让他们立刻成?亲。”
这也算是给了崔妩一个交代。
崔妩又是躬身行礼:“谢陛下为臣妇出?头。”
赵琰不耐烦:“你以后别再臣妇臣妇的,都是家里人,规矩都是对外人讲的。”
“是……我知道了。”
荣太后笑道:“如此甚好,莫说烦心事了,快用膳吧。”
荣太后招呼他们吃饭,饭罢说了几句闲话,赵琰还要去处理政事,临走时还让医正过来给崔妩的手臂上药。
崔妩被留在庆寿殿住下。
“公?主府还未修好,你这阵子就住庆寿殿,陪我到?处走走玩玩,好不好?”
崔妩哪里会说不好。
今日女儿回来,还与自己亲近许多,荣太后高兴得?上下打点,一会儿她伤口?怎么来的,骂了方镇山几句,又让宫女把暖炉搬近一点,又问她御厨的菜合不合胃口?,不行晚上再还江南的厨子。
“一切都好,娘娘,您过来坐。”崔妩拉她坐下,
荣太后察觉到?她有话说,让内殿宫女都退了出?去:“你有什么事要说?”
“是我爹的事,娘娘您愿意听吗?”
那个人……荣太后扭过了脸去。
在崔妩以为她会让她别再提的时候,她又开口?:“你说吧。”
我爹让我给您的信,您……愿意收吗?”崔妩踟蹰道。
“你给我吧。”
粗糙土黄的信封,崔太后低头拆开,谁也不说话,殿中安静得?有点尴尬。
荣太后屏息去看信,结果信上语气?粗蛮:“你敢嫁给别人,给老子戴绿帽子!等着老子来季梁收拾你!”
她绷着脸把纸揉成?团,抬手扔远。
这人还活着做什么,索性死在西北得?了!
“娘娘……”崔妩有些?意外,方镇山到?底写了什么惹她都挂相了?
“没事,他嘴里不干不净的,以后别再提他的事了!”荣太后顺着气?。
崔妩想去捡又不好捡,只能糯糯道:“我知道了。”
“融儿,我只是生你爹的气?,他那个人说话不知道轻重,烦人得?很,你以后莫把他话当?真,再被他教坏了!”
阔别二?十?年,那股熟悉的恼火又在她胸口?燃烧起来了,荣太后撑手挡着脸,“这段日子你就住西殿暖阁,那边都打点好了,你去看看还缺什么,去吧。”
“好。”
等崔妩出?去,荣太又拾起了那张纸,才发现后面还夹了一张。
乍然?看到?折痕泛黄的纸,荣太后咬紧了唇,将纸拿远了一些?,怕自己的眼泪滴坏了脆薄的旧纸。
上
面只有“融儿”两个字,斯文?俊秀,是当?时代写书信的秀才写的。
再看回他的“警告”信,方山的字真是丑得?让人皱眉,一看就知道是他写的。
那家伙连给女儿起名字的时候还不识字,跑出?去请教镇上给人写信的秀才,回来用树枝在地?上写给她看。
“咱们的女儿叫融儿,就是这么写的,好看吧?”
荣太后觉得?那两字念着好听,可写成?字怎么这么难看,等方山把秀才写的字帖拿出?来,她才觉得?好看。
春日融融,他们的女儿叫融儿。
这张写名的纸他留了二?十?年……
他们那么好的家,怎么就散了二?十?年呢。
二?人起初感?情很好,方山高大强健,又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这人虽然?莽撞,说话大声,但她有孕之后也会努力压低声音,管住自己大开大合的动?作,更会忙前忙后地?照顾她,就算在村子里,鸡汤米面从没短缺过……
肚子渐渐大了,她却无意间知道了方山做的是土匪营生,那时被他宠得?没边,荣太后气?起来能拿碗砸他,要他别再干这行当?。
“老子不当?土匪,你一日日的鸡汤白米、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打哪儿来?种田打猎?那能有几个银子!”方山不服气?。
荣太后把簪子手镯全扔给他,她不戴这些?丧良心的东西,鸡汤也不再喝。
当?年争吵怄气?的场景历历在目,为点芝麻大的事不依不饶,荣太后如今只觉得?自己幼稚,好像方山不迁就她,就是天大的过错。
不过事实证明她是对的,方山做土匪的报应,就是招来了仇家把女儿偷走了。
后来的猝然?分别,荣太后恨过他、想过他,但时间一长,那些?感?觉都淡了,她容貌依旧美丽,心态却早已不是少女时。
“娘娘……”
崔妩去而复返,没想到?荣太后正蹲在地?上哭。
“我只是想到?了一些?旧事,”荣太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朝她招手:“融儿,你过来。”
“娘娘,你怎么了?”
“我没事,”荣太后将她搂在了怀里,“怪当?年阿娘疏忽,让你小小年纪吃了这么多的苦,以后,阿娘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崔妩静静地?靠着她,不再说话。
—
因弟弟登基的缘故,崔妩这公?主一跃成?了卫阳长公?主。
便是前头还有别的已经出?嫁的年长公?主,也夺了这名号予她,只因她与皇帝同一个母亲,受皇帝偏爱,住在最?大的公?主府中。
靖国权势最?盛的两个人都是她的血亲,京中谁人看不出?她得?宠。
更在崔妩处在口?舌漩涡之中的,不止她“私生女”的出?身,还有她另一个尽人皆知的身份,谢家三房息妇。
只是这卫阳长公?主回京这么久,竟未曾回过谢家一趟,好似不认识一般,兀自在庆寿殿住了两个月,然?后风光无限地?住进了修葺好的公?主府中。
反观谢家,当?家的宰辅谢溥在家养伤,长子困居寺庙,幼子在江南死于非命,原本清贵的门庭一下萧条下来。
崔妩置若罔闻,未曾去看过一眼,领着一众豪奴打马游街,在季梁城周遭游山玩水之余,也不忘将京中各处好吃好玩地?带回去讨宫里那两个欢心,每日还得?陪荣太后和赵琰吃饭。
因为崔妩的参与,母子二?人的饭桌之间出?现了别样的热闹。
她胆子还是赵琰当?六大王时那个胆子,从不让话落在地?方,赵琰的小孩心性总是被她挑起来,又总不占上风,好像天生就能克住他。
不过崔妩的话从不过分,她自己握着分寸。
姐弟吵嘴时,荣太后适时出?来平息“争端”,崔妩表面听话,背着荣太后会故意顶撞他几句。
赵琰到?底吃哪一套,崔妩心里门清得?很。
赵琰挨了一顿“怼”,心满意足地?批奏折去了,跟崔妩吵架,竟算得?上他国事繁忙之余的一丝喘息。
荣太后本就偏爱崔妩,留她住了两个月还不舍得?,恨不得?将人留在宫里一直住着。
崔妩可不乐意,她还有许多事要忙。
季梁城繁花似锦,花坊柳巷娇客如云,处处好吃好玩,崔妩一到?公?主府,连在庆寿殿的拘束都没有了。
从前在谢府晨昏定省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整个公?主府由着她作威作福,日上三竿才起,进宫请过安,再找个玩乐的好去处,真正的逍遥快活。
崔妩瞧着在玩乐,整天到?处跑,私底下做的事情却不少。
除了压出?府官,将公?主府的大权收拢在自己手中,培植亲信,安排蕈子和祝寅进府,顺道打听枫红的情况,还有谢家那边的动?向。
这日崔妩敲着马鞭,宛如一道流霞上了桑家瓦舍二?楼。
“你说出?了新戏,千催万请我来,可莫让我失望。”
再无做人息妇的娴静,现在的卫阳公?主骄横美丽,引路的管事腰都要弯到?台阶上:“今日这出?戏热闹,京里的贵人们看过都说好,不过也得?您赏光,赞上一声,那更要红火地?大演三个月啊!”
一坐下,崔妩就摆手让管事走了,楼下大戏开台。
戏是好戏,乐伎唱得?好听,行当?打得?也热闹,管事的没有骗她。
莫名地?,崔妩却看得?百无聊赖,指尖戳着酒杯转圈。
蕈子看她兴致寥寥,说道:“先前定姐儿写的那几出?侠盗李三丰才叫精彩,怪不得?看不上这一出?。”
“上一回我来的时候……”
崔妩没有没脑地?开口?,说了半句就不说了。
上一次她坐在这儿时,是上水月庵之前。
那时她和谢宥刚傻傻割了手在床榻上起誓,谢宥答应一辈子只守着她一个人。
重新坐在这个地?方,崔妩就无心听戏了。
一切如旧,斜阳正好穿堂入户,被阻在屏风外散成?淡淡的光,她不免想,自己还坐在这儿,谢宥也该一样,此刻正在隔着两条街的度支司衙门里当?值。
是不是她看完这出?戏,再绕一个圈到?度支司衙门去,就能接到?他下值了呢?
他出?衙门时总还在想着公?事,若见到?她,眉头会松开些?许,抿紧的唇会将高兴藏下,不意间问她等了多久,想不想吃果子。
她早在瓦舍吃饱了,但还是会点头,为了跟官人在回家路上多逗留一会儿……
崔妩呆呆想着,用力呼出?郁结在心口?的浊气?。
蕈子心明眼亮,只凭半句就猜到?了她为何事憋闷。
三郎君的死讯传回京城时,他也很惊讶。
“定姐儿,男人而已,天涯何处无芳草,您现在贵为公?主,想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除了龙椅上坐着的,谁敢不从?”
“说的也是,我听说前朝寡居的公?主都会养些?面首解闷。”
不过崔妩却没什么意趣,她眼下玩乐的心都是假的,更无暇往府里收拢不知心思底细的男人。
蕈子却跃跃欲试,很像展示一下自己的本事:“这季梁城也没有蕈子找不出?的人,只要您说,想要什么样的!蕈子一定找来!”
“我想找个一等一俊俏的。”
“那简单!”
“家世出?身更要好,仪态气?度定得?鹤立鸡群,性子最?好中正平和,但人不能木讷,须得?才思敏捷。”
“这……我努力打听打听。”
崔妩撑着脸,继续幻想:“那我都是公?主了,要个文?武双全的也不过分,文?的话最?低也得?是进士三甲,而且二?十?岁就得?考上,武呢,我不喜欢太粗蛮的兵器,习剑就很好,舞起来潇洒飘逸,可绝不能是花架子,
他最?好得?
年少有为,弱冠之年就能站在一群紫衣官袍的胡子老头堆里,再有就是一心一意,敢有花花肠子,我就全给他掏出?来。
要还是个道士就更好了,仙风道骨不落俗窠,和尚,我不喜欢光头……”
听得?蕈子沉默了。
这说来说去,不就是谢宥嘛!
人都死了,他上哪儿找去?
崔妩也回过味儿来,知道自己在说谁,她逐渐沉默下来。
世上再也没处找这样一个人了,留给她一个人的只有某刻猝不及防的惆怅。
楼下戏台歇了中场,不知何处起了一阵萧声。
崔妩循着萧声看去,是从隔壁垂帘里边传出?来的。
二?楼被分成?了一个一个雅间,用屏风和垂帘相隔,崔妩端坐中间,旁边还是别的客人。
隔帘吹箫那人影子落在帘子上,身影恍然?带着熟悉感?,看得?崔妩瞳孔微缩。
即使知道不可能,她还是忍不住以为,是不是阿宥回来了?
这个影子,真的很像很像他……
阿宥也会吹箫,这一定是他!
带着这个念头,崔妩三步并?两步,走过去将帘子刷地?拉开。
“阿——”
萧声一止,吹箫的人看过来,她也看清了隔壁坐着的人。
第105章 和离
崔妩愣了一会儿, 微微歪头?打?量他,良久,气得笑了出来。
好啊。
崔珌腿脚是真的好了, 都敢自己跑到她面前来,还敢耍她!
终于?不装病,看来是想好对策了。
“阿妩刚刚那眼?神,以为我是谁,谢宥吗?”
见到妹妹, 崔珌原是很高兴的,可惜崔妩那一瞬间变化的情绪被他看穿, 毁了崔珌的好心情。
不怪崔妩将他错认。
一样?挺拔修长的身形, 坐着时更是一般无二?,崔珌也曾是天子近臣,这一年在内宫出入,气度愈发从容稳重,被打?发到闲差上也不见着急落魄之色,一身气质出落得和谢宥更有些相似。
她本就心心念念那人, 更会生?出暗示来催眠自己。
可不是他终究不是他,一看到脸,那股失望和恼怒藏也藏不住。
那种失望让崔珌明白,他并不是她期盼中的人。
崔珌悄然生?了戾气, 笑得格外挑衅:“既然这么在乎谢宥, 那他怎么会死呢?”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崔妩盯着他不说话。
他继续激怒她:“你还回京城做什么呢, 回来乖乖当公主, 还是想篡权?”
“你胡说什么——”
崔妩挡住蕈子,吩咐道:“让人都出去。”
蕈子领命下楼, 原本热闹的瓦舍瞬间变得空荡安静。
“打?你是比打?蟑螂费劲些,”崔妩走到崔珌对面坐下,面不改色,“不过,你要再喜欢这样?胡说八道,我先杀了你干净,就算赵琰罚我,也好过疑我。”
崔珌不紧不慢,给她倒上刚滚开的新?茶,“江南一趟,阿妩日渐有主意了,不过尾巴收拾不干净,谢宥的手下本可以禀报得更多,你以为是谁帮你拦住了人?”
肃云肃雨当然抓了几个官吏问清了弥天深殿里发生?的事,可彼时朝廷动荡,国君更替,内外乱成了一团,没有谢宥,肃雨肃云的消息很难直达天听,加之芳阶又?是他的人,没有崔珌允许,他们更无处将真相告知赵琰。
崔珌看得出,靖朝这个庞然大物一时根本不会倒,江南是天下钱粮所在,朝廷不可能?放弃,漆云寨的谋算不会成功。
到那时,崔妩只?能?回来求饶。
他有意留下这个把柄,是为了早晚能?拿捏她。
可等来等去没想到漆云寨会放弃造反,还主动投诚,原来她还是看得清楚的。
崔珌此言一出,崔妩眼?神立刻变了。
她并不多担心她对谢宥动手的事被人发现,她震惊的是崔珌竟能?让赵琰到闭目塞听的地步。
那封信原来只?是冰山一角。
崔妩也不慌:“不管他们禀报多少,我已洗心革面,就算受罚,能?有多重?倒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隐瞒更改本该呈给皇帝的消息,不怕我检举你吗?”
“怕啊,但我不亮出筹码,阿妩不就要对阿兄动手了?”
因不知崔妩何时会对他下手,崔珌从未放松过,早早就为自己的安危谋划起来。
经谢宥身死,她领漆云寨招安一事,崔珌更看明白了崔妩的本性。
当初那么喜欢的人,说杀就能?杀了,曾经不想认的亲娘,如今也能?承欢膝下,在他妹妹心里,权势重于?一切。
这权势,刚好他可以为她争。
“你不配唤我阿妩!”崔妩无心和他伪装兄妹友爱。
“是,殿下,公主殿下。”崔珌细细看过她的脸,突然笑起来,“如今这样?可真好看,从前你穿得太?素了,这样?就很好,离开谢家也算解脱了,对吧。”
“崔珌!”崔珌加重了语气,“你今日是求饶的吗?”
“公主恕罪,微臣说这些,只?是向殿下投诚而已。”
“投诚?”
“不错,”他倾尽了身子,“往后我就做殿下的幕僚,任殿下驱策,凡我的,以后皆是殿下的。”
崔妩可不会轻信。
“殿下怎么还不明白,我们从来不是政敌,而且你要摊出手来对付我,不怕费神吗?”
“你不怕我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怕,但我更相信自己能?得到你的信任,现在谢宥死了,我无心再与你争斗,只?求咱们如旧日相处,相互扶持不好吗?
你不看在我的面上,也请看在阿爹阿娘的面上,这阵子他们很想你,又?怕让你觉得他们刻意与你攀关系,从不敢过问你的事……”
崔珌搬出了崔家父母,这也是崔妩对他心软的缘故,就连登州送回的那封信,崔珌都察觉到了放他一马的意思。
他是他们唯一的儿子。
崔家父母的近十年的关心养育,是崔妩永远无法否认的事。
崔妩只?道:“来日我会回去看他们的。”
看向崔珌时,那双眼睛重新变得冷厉:“你真就甘愿辅佐,什么都不图?”
“我当然有所图,”崔珌站起来,走到崔妩身后,俯身与她轻声细语:“卫阳公主府上可缺面首?”
崔妩愣了一下。
崔珌继续引诱她:“若你愿意亲近我,我们两个人联手,控制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简直轻而易举,以你的身份,先是拉拢官员、将领,再到垂帘听政,皇位上再换几个宗室,时机也就成熟了……”
他说的,正是崔妩的计划。
握马鞭的手死死压住,崔妩忍住把背后的人抽死的冲动。
阿妩在犹豫,崔珌在极近的地方等她答复,沉重的心跳像是对她的催促。
妹妹很美,说话时,她净白的脖颈和可爱的耳垂就在唇下,崔珌已经嗅到她身上熏的南极庆寿香,鼻子微偏就能?蹭上她的肌肤。
那本就扭曲的占有欲更加膨胀起来。
为了权势,她不是什么都可以吗,为何不舍了自己?
反正谢宥都死了,一个公主另寻新?欢,没人会指责她。
“便?不是面首,只?要你对我稍加好颜色,阿兄什么事不会为你办?”崔珌拉住她的手,眼?睛紧紧盯着她。
崔妩眼?睫轻颤,挣开被牵住的手,却又?顺势轻抚上崔珌的面颊。
他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崔珌确实生?得格外俊秀,一张玉面曾得无数青睐,有文采不凡,无怪会引得公主下嫁,可是——
此人心思诡谲,不在正道,毒蛇一样?冷不丁就会刺人一下,不可不防,崔妩也不愿意亲近一位旧日视之为兄长的人。
她移开了手,道:“这季梁城那么多大好男儿,我想要哪个不能?到手,何必碰你这个烫手山芋,莫说你从前是我兄长,既不讨喜,我更嫌这关系恶心,让我和你这安琉公主的未婚夫婿有牵扯,你是故意害我?”
那手离去,崔珌目光霎时锐利,还有些不甘。
他漠然道:“我不会娶玉琉公主。”
“这是你的事。”
崔妩起身要离开,更似逃离。
崔珌抓住她的手,“我会早点把玉琉公主的事解决,到时候你看到我的诚意,咱们再谈,如何?”
崔妩站住了,她在考虑。
如今被崔珌窥到自己的野心,不管他有没有证据,只?要在赵琰面前提一句,往后崔妩想插手政事,赵琰都得对她忌惮三分。
不过崔珌自己也不干净,她也能?去告状。
可争下去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
要是崔珌主动将把柄交给她,两个人相安无事,不失为一种平衡之法。
而且有他帮手,自己想夺权定?然轻松许多,没有永远的对手,她何必跟崔珌过不去呢。
可真接纳他,自己就被迫和崔珌牵扯不清了,崔妩膈应不说,跟一个动机不纯的聪明人同行,能?省不少力气,可要担的风险更大。
“那就等安琉公主的事出结果,咱们再谈吧。”
眼?下一个“拖”字,就很好用。
“好。”
蹬蹬踩下楼梯,才出了瓦舍,崔妩还来不及松口气,抬眼?就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徐度香,他怎么在这儿?
此人容貌依旧如珠玉生?光,比女子更胜,可神情却总带着怯懦软弱。
崔妩还以为那日的事之后,他纵然留下性命,也该早早离开季梁,这一看,此人不但留下了,过得竟还不错,玉冠锦袍好颜色,只?是神情有些恍惚。
“妩……殿下。”徐度香也看到了她,想上前又?不敢,隔着老远在那作?揖。
崔妩走了上去:“我官人留你一命,为什么还不离开京城?”
徐度香惶恐道:“那日的事,是我错了,连累了你,我一直很担心你的处境,如今听说谢……”
她打?断他:“你为何不离开京城?”
徐度香立刻闭紧了眼?睛,将话一口气说出来:“从前是我执念太?深,妩儿,我配不上你,是我糊涂,往后我再不敢扰你了,现在我只?想好好在画院,成为大家!”
“谁让你进?画院的?”
徐度香目光闪烁:“崔兄……”
“他下套差点害死你,所以这算赔礼吗?”
他还点头?。
此人真是软弱可欺,崔妩懒得再理会他,“你要还想活着,以后一个字都莫与我沾边。”
“公主殿下!”徐度香目光追着他,“伏望您万事安好。”
“你别在我眼?前出现,我就万事安好。”
崔妩头?也不回地走了。
瓦舍靠窗的二?楼,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蒙着纱巾的女子五指抠进?了木窗之中。
远远看去,二?人真宛如一对璧人,卫阳公主都走了,徐画师那眼?睛还在痴痴追着人家,深情如许。
死死盯住那卫阳长公主的背影,她眼?里慢慢酝酿起恨意来。
崔妩浑然不知她已遭人记恨。
接连遇见崔珌和徐度香,她以为今日的烦心事算完了,结果骑马回了公主府,侍女就来传话:“谢家一品国夫人进?了宫,没多久娘娘就派人来请您进?宫。”
云氏进?宫了?
难道玉微真人终于?坐不住,把事情告诉了谢家?
崔妩并不慌张,换了一身衣裳进?宫去。
—
“娘娘。”崔妩行过礼,抬头?却不见云氏的影子。
“云氏想见你,不过我让她在外殿等候,想先问过你的意思,谢家三郎已死,她今日进?宫,是想做主让你跟他和离,你是什么意思?”
“和离?”
只?是和离,不该给她儿子的死讨个公道吗,难道玉微真人并未将谢宥死去的真相告知谢家?
荣太?后见她怔愣的样?子,问道:“你可是不愿意?”
崔妩稍一思索就想通了,正如她与崔珌说的,就算谢宥死因泄露出去,她和皇帝太?后才是亲人,更不是有心杀人,罚过之后也就没事了。
而且谢家虽有功,但折了两个主心骨,可算是日薄西山,和她这个得宠长公主对立,讨不到什么公道,反而还会吃亏,玉微真人怕谢家被她记恨上,才暂且将真相瞒下。
不过谢溥应该知道了,但云氏肯定?是瞒着的,不然照她的性子不会忍这么久。
“我……为何舅姑会提此事?”
荣太?后道:“也是大相公的意思,他说你如今是公主,身份尊贵,没必要给谢宥守寡,而且你在谢家旧日的遭逢,我当初也打?听过一些,谢家鄙薄你的出身,待你不好,如今和离,不是好事吗?”
崔妩知道这是好听的说法,这阵子她“狼心狗肺”的做派,谢家看在眼?里恨在心上,定?是早想将她打?发了,好给他儿子留一点清名。
“可我想给他守寡,是我对不住他。”
崔妩就是要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谁也别想拿这事威胁她。
“娘娘,有件事我一直想说,漆云寨如今已经算没有了,可我夫君的死,是与我有关的。”
说到谢宥,她眼?眶立刻就红了一圈。
“这是怎么回事?”
“当时漆云寨在说造反的事,阿宥潜入其中,知道了漆云寨要造反,他要带我走,又?要逃出去上告朝廷,可偏偏他是单枪匹马地来,被阿爹拦住了,当时满堂的人都要杀他,我说什么都不可能?有人听,阿宥又?不愿跟那些人虚与委蛇……”
当日群情激昂,崔妩就算开口阻止,也没有一点用处,“我只?能?争过亲手杀他的机会,想让他假死,暂且骗过其他人,我就捅了他一刀,点了他腧穴闭气,暂时遮掩了过去,只?要及时救治,阿宥是能?活下来的……”
崔妩说的都是事实,经得起查证。
“这样?虽然冒险,可是我不得不这样?,我只?是想救他,谁料人才抬出去那玉微真人就来抢走了,阿宥这才没了活命的机会……呜呜呜呜呜。”
她依偎到荣太?后怀里,哭得格外伤心。
“原来是这么回事……”
荣太?后只?觉得可惜,那是位出色的女婿,谢家更值得拉拢,如今一弄,没亲反倒有仇了。
不过说起来,上清宫掌教更有责任。
崔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当时我蒙着面,所有人只?知道我是寨主的女儿,却不知道我也是他娘子……”
她点出了关键的一件事。
现在在外头?,方镇山的女儿是方镇山的女儿,她是崔家二?娘子,曾经的谢家息妇,如今的卫阳公主,和土匪寨子没有任何关系。
赵琰不会让自己和那个土匪扯上半点关系,就是谢家知道,也不能?将此事乱传。
荣太?后心疼得一塌糊涂,从她头?发到脸摸了个遍:“反正是上清宫那个掌教老头?老糊涂害死了他徒弟,本宫会派人跟他说明白,
好孩子,这事与你不相干,既然是那土匪女儿杀的,你是靖朝公主,让谢家和他们掰扯去吧!”
现在谢家顶梁柱在养病,后继乏力,荣太?后并不怕他们。
“照阿娘说,这是一桩孽缘,你与他和离了吧,往后心里念着他就是了。”
“可我的侍女枫红还在谢家,我担心她在谢家被欺负,若是能?还她回来,我愿意和离。”
至于?那些金银不宜放在台面上说,她自己就能?拿回来。
荣太?后对外头?女官道:“都听到了吗,就这么去传话。”
“是。”
第106章 折腾
陪荣太后说了几句话?, 崔妩擦干眼泪,又说要去见云氏一面。
“婆媳一场,我总避着不见她也不好。”
荣太后道:“她才丧子, 我瞧着气势汹汹的,你莫与她起争执。”
“女?儿知道了。”
宫道上,云氏穿着一品诰命的霞帔和?大袖衫,在女?官引路下往宫门走去,帕子不时在眼下擦着, 小女?儿谢念陪在她身边。
“她生来?就是克我儿子命的!孩子生不出来?,天天搅弄得家?宅不宁, 现在还克死了我儿子, 早晚她得遭报应!”
远远就听?到这?么一句,崔妩微挑起了眉,云氏到底知不知道“审时度势”四个字?
“阿娘,这?是宫里?,你别说了。”谢念劝她。
“我又不当着她的面骂!”
云氏头上白发多了不多,在进宫之前就已经怨气冲天, 不骂出来?要憋死。
谢家?为国尽忠从?无私心,结果呢,老子伤儿子死,眼下日子多惨淡?
倒是那个身世肮脏的野种, 先蹿到他们?谢家?, 害死了她儿子,又成?了公主, 整日寻欢作乐, 再不把自己当谢家?息妇,甚至当不认识他们?, 以为谢家?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穷亲戚吗?
她儿子死得不明不白,官人按着不让她讨说法,儿媳又眼里?没她,云氏真是要疯了。
直到官人提起让三房和?离的事,云氏才赶紧收拾进宫一趟。
可是提和?离这?
么大的事,崔妩都敢不见她,从?头到尾让个宫女?传话?,几句话?之间?,她和?谢家?就再无关系了,这?是多大的脸,连她都不放在眼里?!
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
她和?荣太后真是欺人太甚!
一边絮絮叨叨说着崔妩的不是,云氏一边给宫道上经过的轿子让路。
那轿子却不走,而是停在了她们?身边。
崔妩掀起帘子,露出一张明媚鲜妍的脸:“谢大夫人,别来?无恙啊。”
“崔——公主,你现在又舍得出来?了?”看云氏用力说话?那样子,真恨不得吃了她。
崔妩也不下轿,说道:“还想?留您说话?,没想?到您走得这?么快。”
“那你刚刚怎么不敢来?见我?”
“不是不敢,只是不想?,从?前见得多了,往后就不想?再见了。”
崔妩将宫人挥退,好给云氏一个自在说话?的地方。
“刚才的话?本宫正巧都听?见,没想?到谢大夫人心里?有这?么多怨怼。”
听?到又怎么样,还要她这?个做舅姑的赔礼吗?
云氏撑起如从?前那般高高在上的态度:“你记住,是我们?谢家?不要你!”
“这?阵子你哪里?有一点为人息妇的样子,真是狼心狗肺!”
“论才论德,你都配不上我儿子!”
“不要觉得他没了你就万事无忧,我儿子泉下有灵,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崔妩静静听?着,好记起云氏那一年多的刁难,把谢宥的死带出的愧疚一点点驱散。
“阿娘,你莫再胡言乱语了!”
谢念略带歉意地看向崔妩,“公主,我阿娘她这?阵子受打击太大,您莫见怪。”
出门之前父亲就交代她,让她看紧阿娘,别说无关紧要的话?,可还是拦不住。
“无碍,祸从?口出的道理?谢大夫人自己也明白,她能一力承担的,对?吧?”
谢念吓坏了:“嫂嫂,你看在三哥的面上,千万别和?阿娘一般见识啊!”
云氏色厉内荏,拉着女?儿走得远远地,恨恨道:“别求她,活该她这?辈子都没子嗣,没了我儿子,谁能容得下她!”
听?着这?句话?,崔妩的记忆不期然回到水月庵上,忆起云氏一字一句暗责她不能生,当她的面逼谢宥纳妾时的屈辱。
阿宥的好抵消不掉云氏对?她的坏。
崔妩可没那么大度原谅她,非得好好出一口气不可。
眼珠子一转,她的主意就上来?了。
她勾勾手指让妙青过来?,耳语了几句,道:“趁着冬天还没过去,让她多吃点苦头。”
妙青点点头,领命去了。
—
妙青很快就摸清了云氏的动向。
因家?中糟心事不断,近来?云氏拜佛就愈发勤勉,望着谢溥的伤早点养好,季梁城里?外大大小小的佛寺都让她走了一遍。
这?就给了崔妩机会。
她暗地里?让侍郎府大娘子跟她说,城外有间?莲云寺十分灵验,转运最好,云氏哪听?得这?个,没几日就带着下人奔莲云寺来?了。
路上早有人在等着她了。
城外去往莲云寺的路上,云氏正在马车里?念佛,忽然听?到一阵马匹的嘶鸣,随即是护卫的慌乱声。
云氏正要问?出了什么事,就被剧烈晃动的马车震得一个趔趄。
原来是西郊马场的马赶出来吃草,和?云氏的马车照面经过时,不知怎么惊了马,一群马开?始发狂冲了过来?。
云氏出门带的护卫不多,这?一出意外人都被冲散了,只剩她这?一驾孤零零的马车被吓得往岔路狂奔,马夫死死掌着缰绳,云氏和童大娘在马车里颠了个囫囵。
马夫好不容易勒停马车,已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
“赶紧往回走!”云氏按着心口,惊魂未定。
马夫擦着汗:“大夫人,马蹄子折了,走不了了。”
这?可怎么是好,只能原地等护卫找来?吗?
“大夫人,前面有座尼姑庵。”童大娘指着前面,积雪的树下,一座清幽的小庵映入眼帘。
“走吧,先去问?一问?这?儿的情况。”
云氏在童大娘的搀扶下进了这?座庵庙,让随行的马夫出去通知护卫过来?。
庵主是位四十上下的尼姑,听?到云氏的身份,殷切地招待了她。
云氏拿出一贯的大夫人做派,那庵里?的茶都不屑碰,只视线扫来?扫去,问?庵主这?庵是什么来?历。
“照贫尼师父说,这?是观音菩萨经过,玉净瓶里?滴下的一滴甘露,落在此山上,先人受感召,有了这?座庵堂……”
云氏正听?庵主说着,不意看到一个光着膀子的大汉突然从?一旁屋子里?出来?。
雪还未消,他也不觉得冷,衣服搭在肩上,有些热气腾腾的,紧接着一个尼姑乱着头发走了出来?。
那汉子经过庵主时,抛了她一锭银子,接着大步走了出去。
方才和?煦说话?的气氛一散,所有人都有点尴尬。
云氏眼睁睁看着,不敢说一个字。
不得了了!这?尼姑庵原来?是个娼窝子!
童大娘也发觉了,拉着云氏到自己身后:“大胆,你们?这?是什么脏地方!”
庵主见事暴露,立时变了脸,“来?人!捆住她们?!”
童大娘挡在云氏面前:“我们?是京城宰辅谢家?,你们?谁敢动!”
“那更不能让你们?走!”
主仆二人没端过比茶盏重的东西,哪里?是对?手,很快就被尼姑们?捆住丢在地上了,坐了一屁股的残雪。
崔妩坐在窗前,将云氏慌得两股战战,一个劲往童大娘怀里?扎的样子,高兴地端起了手边的瓜子磕。
那乱发的尼姑候在她旁边,小声说:“公主,妾身演得好不好?”
“好,你和?你官人都有赏!”
“谢谢公主!”
妙青早在候着:“娘子,人既逮来?了,要怎么教训她们??”
崔妩指尖在脸颊轻敲了敲:“去岁冬日,舅姑说她的里?衣脏了,又嫌丫鬟的手太粗糙,就让我下雪的时候给她洗了里?衣,这?样吧——”
她在妙青耳边说了几句,妙青听?了不住点头。
说话?间?,云氏和?童大娘两个人被分开?关了起来?,庵主和?尼姑们?在关云氏的柴房里?,商量要怎么处置她们?。
“她是谢家?大夫人,放她回去,官府的人肯定要来?查,咱们?的营生怎么办?”几人在那装模作样地讨论。
云氏赶紧说:“只要你们?放了我,我绝对?不会说出去!谢家?会给你们?银子!”
“谁信你啊!”
“就是!出去肯定得记恨上咱们?。”
“那得杀了吧,不然这?儿的秘密泄露出去,咱们?统统得下大狱的。”
“不要!千万别杀我!我真的不会说出去,我发誓!”云氏只求她们?饶自己一命。
嫌她求饶烦人,庵主把她嘴堵了。
这?时一个黑衣蒙面的女?子走了进来?:“要我说,绑了送给南面的土匪,让他们?跟谢家?勒索钱财,到时候银子咱们?对?半分!”
“好主意!”
那黑衣女?子道:“我先把这?老太婆折磨一顿,让她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别把人折腾死了,不然赚不到银子。”
“知道了,知道了。”
二人还不知道要经历什么,就被黑衣女?子扒了衣服。
“啊——”
冬天还没有彻底过去,山中积雪未消,云氏和?童大娘穿着单衣被赶到了山道上,背后骑马的人鞭子挥得咻咻响。
“赶紧跑!不跑完杀了你们?!”
云氏一生养尊处优,走两步就喘,绕着山路跑一圈不是要了她的命吗?起初她还梗着脖子,鞭子抽一下就尖叫着往前跑了,她再也不敢忤逆这?个凶神恶煞的人。
才跑了短短一程,她就跌了好几个跤,摔得鼻青脸肿,踉踉跄跄地跟爬差不多,童大娘比她好些,不时还能扶她一把。
鞭子抽在两个人挽着的手上,妙青蒙着脸,喝道:“再慢下来?,不自己跑,打断你的狗腿!”
她在云氏面前从?来?只是卑贱息妇身边的卑贱小丫
头,只低头不说话?,云氏根本听?不出她的声音。
马鞭在空气中甩出利响,吓得云氏跌跌撞撞地在前面跑,呼哧呼哧跑的喉咙腥甜,额角突突地跳。
甩一鞭子,妙青就在心里?念叨一句:“让你天天说我们?娘子小门小户。”
“让你逼娘子早起请安,自己还睡大觉!”
“让你找娘子侍疾不算,还要她守着整夜地打扇子!”
“让你总提纳妾,羞辱我们?娘子!”
“让你嘴脸刁钻,成?日挑剔我们?娘子!”
“让你说我们?娘子生不出!”
“……”
妙青天天跟着崔妩,把她这?一年在云氏那受的委屈都看在眼里?,也算娘子本事大,换个软弱些的,怕是被她折磨得不成?人样还要感恩戴德。
这?老妇实在该杀!
云氏跑跑停停,一停下,鞭子就扫过头皮,吓得她尖叫,跑得满脑子想?的都是她要死了她要死了。
到了傍晚,才算跑完了一圈回来?。
护卫早已经来?问?过谢府大夫人可在此处,庵主只说没见过,他们?又往别的地方找去了。
云氏本以为这?算结束了,结果还有更多折腾
“这?是尼姑庵的衣服,都洗干净!”庵主指着水井边的一桶脏衣。
云氏本想?求助童大娘,但她被带走不知到何处折磨去了。
这?么冷的天,手浸在水里?,像千万根针扎在手上,衣服又冷又硬,搓一下简直要带走她一层皮,云氏洗着洗着偷偷哭了出来?。
她当然想?不到一年多之前,自己也让息妇这?么伺候过,当时她只是随意吩咐一句,又没见着人在面前洗,怎可能记得。
这?儿没人心疼她的眼泪,衣裳没洗完,那头又说庵主要热水,让她去提水烧,结果云氏根本不会生火,被烟熏得又咳又呛,尼姑看她活干得一塌糊涂,拿起擀面杖追着她满屋子撵。
云氏又哭又喊,一个劲儿地叫饶命。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悲惨的人生。
崔妩在隔壁拥着炉子吃烤鸡,听?得冷笑。
“让她干这?些还强身健体了呢,真是便宜她了。”
妙青自恃已经手下留情:“一年换一日,真是便宜啊!”
“得了,折磨够就散了吧。”崔妩用热水把手洗干净。
“娘子,这?就完了?”
“杀人诛心嘛,我待会儿还得去诛她心呢。”
另一边,童大娘再一次被带过来?时,云氏正被蒙着眼睛在那里?拉磨,满头满脸的炭灰,脸面尽失。
她跟头蒙眼拉磨的骡子一样,只知道拖着沉重的石辇往前走。
但云氏又冷又饿又累又困,只想?睡在扎死人的柴火上休息一下,爬都爬不动了。
佛祖无情,怎么会让她受这?样的罪呢。
听?到开?门声,她喊道:“姑奶奶,我能睡下了吧,求求你,让我歇一歇吧。”
云氏真的撑不住了。
“睡什么睡,这?里?哪有觉睡,走!再跑一圈!”妙青恶声恶气。
云氏面色苍白疲惫,话?都说不出来?:“我真的跑不动了,会死人的……”
“不跑你现在就死!”
云氏和?童大娘又被赶着往山道上跑。
漆黑的夜,眼前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山路,只有马背上一盏防风灯笼在打着光。
正在云氏想?一头栽哪处地里?咽过气去的时候——
“哎哟——”
原来?是马蹄在积雪上打滑。
妙青假装摔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脚踝“哎哟”个不停,再大声威胁她们?:“你们?站在那儿,不准动!”
云氏还傻傻在看。
“夫人,快走!”童大娘拉着自家?主子在山道上狂奔。
两个人慌不择路,跑出去很远,才敢慢下来?,而后趁着夜色摸黑下了山,北风呼呼地吹,让人疑心是狼嚎。
她们?死死拉着手,一直走到官道上才敢喘上一口气,可离京城还有不短的路程,靠她们?两条腿走,得走到天亮才能到城门去。
她们?还穿着单衣,这?不得冻死在路上。
云氏走不动了。
“大夫人,来?我背上。”
童大娘歇了一会儿又有劲儿了,咬牙背起云氏往前走。
可巧今日金明池有宴,走到半程,一驾又一驾的马车在眼前经过,都是饮宴归府的各家?官吏和?娘子们?。
“大夫人,咱们?有救了!”
可云氏踟蹰着,不敢上前开?口求搭她们?一程。
她们?眼下这?般形容,怎么解释都丢人至极,到时候流言传遍京城,云氏经营了几十年清贵夫人的名声就彻底坏了,以后她还怎么见人。
冻死在这?儿,还是被人取笑非议,云氏陷入了犹豫。
还没犹豫完就被人喝问?:“那边是什么人!”
“是刺客?”
接着是大刀出鞘的声音。
最大的一驾马车琉璃灯光映四野,照见了脏兮兮的两个人,侍卫拔刀以待。
童大娘慌了:“饶命!我们?不是刺客!我们?是宰辅谢家?的。”
马车上的人听?了,掀开?了帘子看了出来?,稍认了一会儿,惊道:“谢大夫人这?是怎么了?”
说话?的人正是卫阳公主崔妩。
怪道谁的马车如此轩丽,原来?是公主的步辇。
云氏心口堵得厉害,真是冤家?路窄,为什么偏偏让她看到了!
可紧接着,云氏从?她掀开?的帘子往里?看,看到了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容,和?她挨得极近。
这?崔妩!
她儿子尸骨未寒,她就急着跟男人幽会!
第107章 拜见
前婆媳二人各自撞见, 气氛自不会好?。
单衣抵不住寒风,也抵不住前儿息妇的视线刀子似的在自己身上上下刮过。
崔妩假作关心?:“大夫人这?是怎么?了?”
这?语气怎么?听都像风凉话。
云氏死死捏着拳头,维持着婆母的处变不惊:“没什?么?事, 不用你管!”
“那好?吧,二位玩得开心?。”崔妩将?帘子放下。
车帘上二人的影子靠得很近。
可云氏硬气,背人的童大娘没法硬气。
她扒住步辇外栏:“不是,求求公?主捎我们一程,再走下去, 我们只怕要冻死,到时就得闹出笑话来了, 您好?歹也曾是谢家?息妇, 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出事啊!”
眼下别的马车都走了,再错过这?一驾,她们有?没有?命回到谢府都说不准。
命当?然比面子重要。
车帘内传出无情的语调:“我已与谢宥和?离,跟谢家?更没什?么?关系了,怎么?能算自家?人呢。”
童大娘的脸面不值钱,说道:“求求看?在旧年情分上……”
崔妩又掀开了帘子, 好?奇道:“旧年有?什?么?情分?”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提点什?么?,云氏待她确实只是表面和?善,实则从不肯予一丝关怀好?处。
“既然你提起旧年情分, 马车没有?, 板车倒是有?,只是没有?马, 谢大夫人要不要?”崔妩问?的是童大娘, 看?向的却是云氏。
这?话跟直接打云氏耳光有?什?么?差别。
“求公?主救救我们吧。”
童大娘还?在求,云氏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大夫人, 您就服个软吧。”
世上没有?婆母给息妇服软的道理,就算她是公?主又怎么?样!
童大娘真想扯着她跪下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最后,云氏找到了说法:“你一个享受国朝供养的公?主,要是见死不救,让我一个官妇死在
路边,莫说我们谢家?也不会放过你,就是告到官家?面前,你也不占理!”
崔妩撑脸看?着她,恨不明白,为什?么?原先在庵堂对着“尼姑”能百般讨饶,到自己面前就硬气起来了?
她从前到底是有?多好?欺负。
“放心?,大夫人要是冻死在路边,什?么?口信都递不出去,公?主府会帮您收拾干净,送回府上去,咱们往后绝不会再扯上关系的,走吧。”
车帘落下,无人再理会她们,步辇重新往前走,琉璃灯的光慢慢从二人身上撤去,将?她们重新抛入无边的黑暗里,
“不要!”
云氏终于撑不住了,跌撞着往前面追去。
她是一品诰命夫人,绝不要死在路边,她要享够了老太君的尊荣,百年之后带着光耀死在儿孙环绕之间!
“求公?主救我们一程。”
侍卫拦着不让云氏靠近,她就扶着侍卫的大刀喊。
反正都让崔妩看?见了,若不上去,白白死在这?荒野里,这?脸不就白丢了。
何况马车里有?个男人,她倒要看?看?,当?着她的面,崔妩能不要脸到什?么?程度,若她敢对自己不敬,云氏只要还?活着,有?的是机会去官家?面前好?好?状告此人!
步辇当?真停了,崔妩露出一张俏脸:“谢大夫人非要坐我这?步辇?”
“求公?主救我等一命。”
“那就请吧。”
到底是坐上了步辇,只是童大娘身份不够又衣衫脏破,只能裹了件宫女的褂子坐在外边。
步辇中,崔妩坐在正面足以供一人横卧的主座上,苏绸面的迎枕堆满了宽座供她倚靠。
云氏则坐在她对面角落,像是伺候的宫女待的地方。
此情此景,真和?在谢家?时的情况颠倒了过来,好?像云氏才是那个刚入门,在婆母面前唯唯诺诺的息妇。
崔妩所乘的马车叫七步宝辇,如一幢金屋,大得正中能摆下一口错金暖炉,四角全?丝为流苏,装饰奇花异叶,精巧华丽。
她刚从宴上归来,装扮得神女一般,花树冠坠珠轻摇,火蚕棉裁就的云衣斓衫光软绝伦,绣着山河万象的裙摆自膝上垂落,宛如星河聚成的瀑布流泻,整个人望之不可攀折,和?破烂单衣的云氏是云泥之别。
云氏想把僵硬的手?伸去暖炉那舒展一会儿,又忍不住看?向主座,她生下来就从未如此局促。
崔妩正和?身边男子轻声细语,并未注意她。
可只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云氏难受,五脏像在铁板上煎,既想指责又怕被赶下去,处处不自在,乘这?步辇竟不比北风好?受几分。
“还?未问?,大夫人在山里出来什么事,护卫呢?”
崔妩终于看了过来。
“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去莲云寺路上碰到西郊马场的马惊了,和?护卫失散,跌落山沟,都是意外而已。”云氏含糊过去。
她很关心?的样子:“怎么把衣裳都跌没了,这?可不是小事。可惜我这?儿没有?多余的衣裳,大夫人坐近些,可别冷着了。”
“不必,我坐这?儿就好?。”
她担心?脸上没擦干净的黑灰,和?火燎气让崔妩察觉。
“官吏娘子出事,这?是如何都是得查的,既然是西?郊马场出大事,本宫立刻派人去问?罪,一定给大夫人要个公?道!”
查清楚,再闹得尽人皆知?
云氏才不上她的当?。
“不劳公?主费心?,谢家?不是没人了,我们自己会处置。”
崔妩笑笑不说话,晋丑问?道:“这?位是——”
崔妩与他引荐:“谢家?大夫人。”
“原来如此,久仰。”
“久仰?”
晋丑疑惑,他说错了吗?
“何时听说我的,是不是早就与她有?来往了?”云氏憋着的气到这?儿再忍不住,她揪着字眼,得把局面抢回来。
晋丑看?向崔妩,这?要他怎么?答?
自己确实早和?她有?往来了?
崔妩晃悠着袖子上的宝石,很有?些事不关己的悠闲。
那就随他说了,晋丑拱手?有?礼道:“在下确与公?主相识,不过是寻常往来。”
寻常往来为何会共乘步辇,要是她崔妩还?是当?初那个身份,没和?她儿子和?离,她敢这?样招摇过市吗?
人死了才出现,还?好?意思?说是寻常往来。
二人一定不清白!
云氏自认占理,加之憋了一肚子的气,早想占个上风,便脱口指责道:“我儿子才走了多久,你就迫不及待找男人,还?是说先前就有?!崔妩,你到底长没长心?肝!为什?么?就不能安分守己,非得败坏我儿子的清誉!”
晋丑道:“在下还?未娶妻,大夫人可不要污蔑在下的清白。”
方定妩的清白留给她自己担心?。
可那人也满不在乎,摆摆手?道:“本公?主现在是自由身,嫁娶由人,往后就是招一府面首也与您不相干,大夫人要是在乎,嘴巴就严一点,谢宥的清誉不就好?好?的,不过在此之前……”
崔妩眼神“还?是先管管您自己吧,这?模样谁看?了不会以为您是在山里寻了野汉呢?”
“你——!”
她怎么?敢这?么?编排婆母的清白!云氏憋得满脸通红:“你疯了敢这?么?说我!”
“我竟不知你是陛下还?是娘娘,对本公?主横加污蔑还?不准还?嘴?”
“我……”
云氏挨上她冰冷的眼睛,终于意识到——崔氏的身份已经彻底变了。
她是公?主,再也不是低眉顺眼,对自己事事听从的息妇,云氏该把她当?成其他皇家?公?主一样敬畏,甚至因为她的生母和?弟弟,要拿出更大的敬畏来。
可在崔妩面前长久的骄傲让她低不下头,云氏扭身想把自己藏在角落里,嘟囔着:“拜高?踩低,该你一世福薄。”
“说到拜高?踩低,谁能比此刻的谢大夫人更有?体悟呢,要不本公?主将?你今日的事说出去,让大夫人也体会一下后半辈子福薄的滋味?”
“你、你不要以权势压人……”
崔妩很是纳罕:“不以权势压人那我当?这?个公?主做什?么??”
云氏张了张口,想不到她会这?么?不要脸地承认。
崔妩下一句更诛心?:“谢氏,本公?主称你一句‘夫人’,是不是给你脸了?”
彻底不客气的态度让云氏脖子一缩。
暖炉刚把僵硬的四肢烤暖,回想这?一日经历,她不能再被赶下去了。
这?境况逼得云氏不得不服软:“是……臣妇冒犯……”
“你冒犯了谁?”
说出一句话,之后也容易多了:“臣妇冒犯了公?主,求卫阳公?主恕罪,不要将?今夜的事说出去,确实什?么?事都没发生,我……我以后不会……从前种种是臣妇不对,往后臣妇会认清身份,再不以公?主的婆母自居。”
听到这?句,崔妩眉毛一扬,也没应她。
云氏能跟她低头,看?来今晚的苦头吃够了。
崔妩不打算学佛家?“放下执念,万般自在”,说什?么?大度原谅的话,她们往后互不相干就是最好?的结果。
晋丑刚从边地回来,就看?了这?么?一出好?戏,也看?出崔妩从前在谢家?的日子不顺心?。
“过去两年就是你要的好?日子?婆媳生怨,夫妻离散,我看?还?不如当?个老姑娘呢。”
崔妩叹了一口气:“要是早知道阿爹阿娘弟弟这?么?有?本事,我干等着就好?,还?嫁什?么?人啊……”
不过要是不做谢家?妇,她也许一辈子也见不到在深宫里的荣太后,当?不了这?个公?主,现在该跟方镇山在江南造反了。
后面的路,云氏已经一句话都不敢说,只藏着脸在那擦眼泪,盼着时间快点过去,让她家?去。
才进了城门,云氏和?童大娘就被赶下去了。
回去的路上,云氏嘱咐心?腹童大娘,谁都不准把这?件事说出去,连谢溥都不让知道!
童大娘一边将?模样打理体面,一边应是。
云氏道:“待会儿你去角门让张大开门,然后支走他,偷偷带我进去。”
童大娘悄悄办了。
二人回到青霭堂,收拾梳洗过,云氏将?身上的伤上了药才敢去存寿堂那边看?谢溥。
因为找不到云氏,府上已经闹了一遭,云氏解释自己被马群冲散之后,马车跑出去好?远翻沟里去了,从沟里爬出来才搭了过路农户的牛车回来,只是没来的知会还?在那边搜寻的护卫。
谢溥还?在卧病,也无法操心?太多。
被折腾这?一遭,云氏什?么
?心?气都没有?了,躲在家?里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门。
至于尼姑庵那边,云氏也不敢报官,暗中遣护卫去看?过,尼姑庵已经空了,估计是怕谢家?寻仇,全?都跑了
另一边。
将?旧日的仇报了,崔妩心?情大好?,要不是谢宥死了,她才不放过那个老太婆。
心?底大度地将?与谢家?的仇怨一笔勾销之后,崔妩继续在季梁城招摇过市。
可很快,一个更让崔妩意想不到的人也出现了。
这?日崔妩在金明池上看?水戏,高?高?的水秋千上穿着彩衣的人纷飞如蝶又没入水中,园子里的花匠捧来几盆鹅黄牡丹给她赏玩。
冬日盛放的牡丹花,栽培起来要费多少心?血,就为了让贵人瞧一眼,可惜崔妩对花草没什?么?兴趣,略看?过,就让花匠搬回温室去了。
“公?主,有?一位旧家?大姐求见你。”
原来这?花匠是传话的。
旧家?大姐?崔妩有?些奇怪。
“她生得什?么?模样?”
侍女不知如何形容,只说:“肚子瞧着有?些大。”
肚子大……不会吧?
“让她过来吧。”
待人被领上来,揭开面纱时,崔妩先是一惊,而后笑道:“我就说你怎么?为叶景虞殉情呢。”
来人正是王娴清。
原来那夜杀了叶景虞之后,王娴清并未自杀,而是拿着他的令牌出了军营,一路跋山涉水,回到了季梁城。
如今想见崔妩可真难啊,王娴清还?是有?门路,找到了金明池的花匠,才找到了面见公?主的机会。
王娴清在枫红搬来的锦凳上坐下,微凸的小腹吸引了崔妩的视线。
“几个月了?”
“五个月了。”
“那从西?北一路过来也是辛苦。”
二人气氛和?老友叙旧无异。
“我照你们期盼的杀了叶景虞,为什?么?漆云寨的人还?要来抗击北疆?”王娴清抬起的眼眸沉静。
“你杀了叶景虞,漆云寨正好?有?机会立功,不耽误,不过这?样你还?敢来京城,不怕我杀人灭口?”
“你难道还?怕我一个叛贼家?眷、杀了将?军的人去揭发你,自取灭亡吗?”
王娴清把热茶喝下,长吐出一口气,“我既然敢来,就是把一切赌在公?主身上了,如今以我的身份,只有?卫阳长公?主敢接纳我,若公?主要杀我,我别无二话。”
王娴清胆色本就不同常人。
从知道王靖北造反被诛的消息后,王娴清伤心?之余,更问?自己,她以后要做一个通缉犯,让肚子里的孩子也跟她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吗?
她不甘心?过那种日子。
王娴清想为自己找到出路,所以她才要杀了叶景虞,向漆云寨投诚,得到一个重新爬上去的机会。
“我哥哥死了,但他留在北地的基业还?在,只要你愿意收容我,我会为你办事。”
“那你求什?么??”
“帮我跟谢家?报仇,再为我腹中的孩儿谋一个好?出身,公?主,你的身子既然不好?,不如我给你送一个孩子?”
王娴清还?真是敢说,崔妩大拊掌,“这?是什?么?意思?,当?初我不过赚你两间铺子、一箱金子,现在反倒你觊觎起我的权位来了?”
王娴清很镇定:“公?主若看?不上也罢,也求公?主赏片瓦遮檐。”
“不必我赏,只要你足够有?用,就能从我这?儿挣到,就跟当?初我挣你的铺子一样。”
两个女人对视,眼里皆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报仇之事我不能答应你,谢宏和?云氏欠你的,谢溥不欠你,他只是尽人臣本分,我不能替你报这?个仇,而且你的两个孩子还?在谢家?,他们都是好?孩子,该有?好?前程,你并非真心?要跟谢家?复仇,只是借此试探我而已。”
崔妩看?得明白。
“至于你腹中孩儿的好?出身嘛,我眼下还?不能立刻给你承诺,只能先将?你安置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所以王娴清才喜欢跟崔妩谈条件,她能给的会给,不能给的也不会哄自己。
她莫名相信崔妩,这?是个开诚布公?的商人,只要足够的利益就能驱动她。
“如此,那就等来日公?主见到好?处时,咱们再谈吧。”
崔妩点头,问?道:“我很想知道,你恨谢家?,难道就不恨漆云寨吗?”
毕竟若不是漆云寨把消息出卖给谢溥,王靖北窃赃银的事也不会被朝廷知道。
“此事与卫阳公?主你有?关系吗?”
崔妩摇头:“当?时我还?在登州,并未参与其中,也是别人告诉我,才知道了漆云寨和?你阿兄有?这?一桩交易。”
“那我也可以承认,我恨漆云寨,我恨漆云寨首鼠两端,但我知道,阿兄自己也有?错,而且现在的我没能力恨任何人,我得活下来,还?得活得好?,我的恨也没那么?多。”
王娴清甚至不那么?恨叶景虞,她不动手?也会有?别人动手?,这?一刀下去,她才有?理由来和?崔妩谈判。
“你倒是坦诚。”崔妩欣赏她,但远还?谈不上信任。
“我也想问?一件事,当?初谢家?的事我也有?耳闻,你嫁进谢家?一年什?么?都没捞着,还?不能生育,难道不恨吗?”
“该死的人我都杀了,但我不想造太多杀业,显得我多爱杀人似的,罪过不大,教训一下就行了,我最近念佛,心?肠总是比往日慈悲些。”
不是比往日慈悲,是该大开杀戒的时候还?没到吧。
王娴清看?破不说破。
第108章 还魂
崔妩将王娴清藏在?公主府上, 这一藏就是五个月。
从冬天走过春天,来到夏天,在?满塘芙蕖送香的时候, 王娴清生出下了一个女儿。
崔妩一直在?外面等着?,孩子一生下,她就进来了,乍见王娴清躺在?榻上那么苍白虚弱,她不禁感叹生孩子真是一场大劫。
她怀着?孩子奔波三个月, 胎原本就没养好,生得格外艰难。
接生婆子笑道:“有惊无险, 有惊无险!幸好这孩子是在?公主府生的, 及时灌几碗老参汤下去,大夫扎几针就生下来了,这孩子命大,把福气带给了阿娘呢!”
王娴清也在?庆幸,若她没有来投奔公主府,而是在?荒郊野店里生孩子, 只怕要一尸两命。
她从没想到有一天,会是崔妩守在?外边等她生产,若不来公主府,自己身边是一个人?也没有的, 说不定死在?哪儿都没人?知道。
“这个女儿就留在?公主府, 作为人?质,我会照公主吩咐的事去做。”王娴清包上了防风的额帕, 说话有气无力。
“不着?急, 孩子还?小,你先陪她一阵, 将来办完了事,再好好将她养大。”
王娴清深深看着?女儿:“是。”
“放心吧,从前你在?王家过什么日子,她就过什么日子。”
王娴清上哪儿还?能得到这么好的安排呢,为了她刚出生的女儿,她怎么也得走下去。
“公主,你抱一抱她吧。”王娴清忽然说道。
崔妩微诧,她从前也抱过小孩,只是没抱过刚出生的小孩。
就那么一点点,接生婆抱过来的时候,她有点小心翼翼地将襁褓的接过。
真轻啊……
崔妩手臂难免僵硬,对着?全身紫红哇哇大哭的孩子,她夸赞道:“好看……”
王娴清被逗笑了,不过她心中那点怨恼也跟着?烟消云散。
“上苍会保佑公主的。”她道。
怎么突然说这个,崔妩看了她一眼,随口道:“借你吉言。”
—
王娴清忙着?生孩子,崔妩也不可能闲着?。
她去看了几场武举,将稍有些天分的武举人?都看在?眼里,更?在?各个军队里也仔细搜寻着?人?才。
崔妩并没有急着?去拉拢已经功成名?就的武将,她只是预备着?来日的抠出来的位置能有人?可用,赵琰忌惮漆云寨的人?,不会让她将漆云寨的亲信安插进来的。
慢工出细活,崔妩的耐心很足。
不过人?是
她点的,奔走说项的活还?是得晋丑来做。
“来日你高?低得封我个太傅当当。”晋丑很是不满。
崔妩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事办好了,晋家世代公卿的美名?就从你这儿开始了。”
晋丑负手而笑,他还?不知道怎么延续出个世世代代来呢。
“不过来了京城,我倒是更?相?信你当初说的,割据江南确实不是稳妥的路。”
“哪儿都没有稳妥的路,不过有这及时掉头的魄力,咱们干什么事不成功。”
除了盯着?武举,崔妩还?在?府中着?意培养女官,让她们精于文书?制诏,再将人?塞入内廷之中,慢慢接近紫宸殿的政事。
她自己则冒着?风险将藏在?京城的北疆细作揪出,让蕈子将旧年废太子借千胜赌坊和季梁府衙所办的事上禀,帮他顺理成章换了主子,成了赵琰手下。
崔妩瞧起来十足是个赵琰帝位的拥趸。
在?她的帮助下,赵琰的皇位坐得愈发?稳当。
努力树立起皇帝威严的赵琰和先帝有着?一样?的秉性,在?外谨慎多疑,对许以?信任之人?则圈在?羽翼之下,纵容放任。
“阿姐,宫中混入北疆细作的事我得谢你,你说吧,想要什么赏赐?”便宜弟弟拍拍胸脯,瞧着?大方?得很。
崔妩将他面前最后一口淮白鱼夹走,“得了吧,你好好坐稳了皇位让我靠住,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可都指着?你了,我是为自己着?想。”
“融儿……”荣太后怪她办了好事,却不会说好听话。
“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吗?我一个女儿家,娘娘还?指望我有多大抱负不成,前半辈子苦够了,后边的日子我就想做个蠹虫。”
“哪有人?说自己是蠹虫,你小心让外头听到!”
赵琰出来打圆场:“阿姐喜欢说就让她说,一家人?哪能这点随意都没有,传到外边就是宫人?嘴巴不严,撤了就是,儿子如今是皇帝,怎么都能护着?她。”
正是崔妩这份肆无忌惮,让赵琰更?加庆幸,他的至亲是娘娘和阿姐,若是兄弟,便时时地提防着对方图谋不轨,一生难得有亲近之人?。
他不高兴做一个孤家寡人。
“你们姐弟感情好我高?兴,但是难得过上了好日子,咱们须得稳稳当当的。”
“我知道了,娘娘,以后我只管享受,再不说了。”
崔妩说着?话,又从赵琰面前拿走了康国进贡的金桃。
弟弟看在?眼里,不声?不响将整盘都端给了她。
这五个月还?发?生了不少事,方?镇山守住西北,近日已经班师回朝。
他在?宫城门外受了封赏,官在?拱卫大夫,夔州安抚使,都管夔州兵马,不过如今夔州那点兵马嘛,不管也罢。
同时方?镇山手下军马俱散,手下五大家将皆散在?各处,寨兵都招安进各军之中,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受防备,不让掌管实权。
漆云寨算是彻底不存在?了。
谁都看得出来,赵琰在?防着?方?镇山。
到了公主府,方?镇山气得将诏书?砸在?地上,“你是没看见小皇帝看老子那眼神?,在?季梁久留,只怕他吃了我的心都有,老子欠他什么来这儿当孙子来了!”
崔妩清楚,方?镇山如果现在?死了,谁都知道凶手是谁,赵琰只是对方?镇山心存芥蒂,并不会真杀了她亲爹。
“你小心隔墙有耳,让人?找借口杀你,我被你害得现在?也不敢去惹他。”
赵琰为方?镇山的事心情不佳,崔妩这几日都自觉回避了他。
“惹他就惹他,没老子他早就跪在?那儿求着?北疆和谈了呢!”
没你捣鬼人?家西北也不会乱啊。
方?镇山还?在?自顾自地说话:“婆娘都还?没见着?,就让老子跪他,小心他折寿……”
“你想见娘娘,娘娘倒是躲着?不愿见你。”
“躲躲躲,我看她躲不躲得掉,她何日出行?我得找她要个说法!”
“这阵子赵琰盯得最紧,怕是不行了,你不离京赴任他是不会安心的,不过阿爹,你这样?冲动,咱们还?怎么将娘娘拉拢过来。”
方?镇山大掌一摊:“我有火还?不能发?了!”
“火先放一边,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哄娘娘回心转意,”崔妩转着?圈儿将他打量了一通,认真提道:“不然你得空把胡子刮一刮吧,我一直就没看清你长什么样?。”
“你这不孝女!你爹一表人?才,当年也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美男子!”
崔妩实在?不能相?信。
夏日黄鹂鸣在?枝头,被方?镇山的咆哮声?震飞了不少,公主府的庭院里,卫阳公主备了热水、剃刀,亲自给他修面,算是接风洗尘。
剃刀在?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顺道将方?镇山眉毛也修了。
眉毛底下的眼珠乱转,崔妩警告道:“别说话,别指挥我,不然你的眼珠子就留不住了。”
“老子非收拾不可?”
“你臭烘烘的,仔细把宫里待那么久的娘娘熏倒了。”
崔妩修完面,嫌帕子擦脸麻烦,让方?镇山就着?铜盆把脸洗干净,他横刀立马数十年,差点“溺死”在?一盆水里。
“你个不孝咕噜噜噜——”
收拾干净的方?镇山浑身不自在?,那富贵家翁穿的团纹锦袍在?他身上,像块罩着?在?木柜子上的布,肌肉紧紧绷在?衣裳里,穿不出玉树临风的感觉。
崔妩打量了半晌,摇头:“这锦衣不适合你,还?是穿甲胄更?威风!”
“那是自然!”
方?镇山重新?换了一身黑甲出来。
“哇——”
一旁看热闹的,枫红和妙青齐齐发?出惊艳的声?音。
妙青悄悄说:“退一万步来说,寨主就不能是我爹?”
枫红很是赞许地点了点头。
崔妩满意点头,猿背蜂腰,俊得像一壶陈年佳酿,这不比先帝要讨人?喜欢?
方?镇山紧了紧护臂:“老子什么时候能去找她?”
“你有些耐心,我自然会找到门路。”
当日崔妩就进了庆寿殿,留宿在?了宫中。
赵琰批过奏折过来,崔妩已经盖了被子睡在?暖阁里。
“官家不高?兴,她也不敢多见,你若在?意,就让那安抚使早些离京吧。”
是荣太后的声?音。
久久没有赵琰的声?音,崔妩等得快睡着?了,他才不情不愿地说道:“谁让她避着?她爹了,想见就见,与我何干!”
“还?不是怕你生气……”
后来就没说什么了。
有脚步声?靠近暖阁,“融儿,睡了吗?”
她从隔扇里探出惺忪的眼睛:“怎么了,娘娘?”
“今夜娘娘陪你睡好不好?”
崔妩往里让了让,隔扇再次被关上,留给了两个人?一点说私密话的空间。
“你爹如今怎么样?了?”
“阿爹久居江南,西北严寒,为这一场仗伤了内里,从前能提动八十斤的大刀,现在?五十斤都费劲。”
“这么多年的心血烟消云散,独自个儿跑到夔州去赴任,他一定很不高?兴吧?”
“是啊,他就想好好养个老,能陪在?女儿身边,可就是这样?都不能行,我真怕他老死在?夔州,自己都没机会尽孝。”
崔妩说话已经带上了哭腔。
荣太后拍拍她的肩,“这件事也怪我……唉,说这么多做什么,这么多年,大家都老了……”
暖阁外,静默的人?影微动,无声?地离开。
回到紫宸殿,赵琰看着?那份留存的诏书?。
为了他一个人?的心情,让娘娘和姐姐这么委屈,他还?是太任性了吗?
似乎,当年还?是他阿爹抢的人?……
他坐了很久,芳阶来劝道:“官家,夜深了,您也该休息了。”
“夔州兵马还?未齐备,方?镇山暂不必太快赴任,先将他调到陈留,遥管夔州吧。”赵琰开口。
这是折中之策。
—
第二日崔妩睡到三竿起,荣太后跟太妃们在?外头赏雨说话,殿外传进沙沙的雨声?,崔妩推开高?窗,园景被小雨洗出新?绿,空气新?鲜。
她早饭也没吃就出了宫,太后吩咐宫人?给她乘的轿子两边再打上伞,别让风雨侵袭入轿。
崔妩摆摆手,让撑伞的小宫女留在?殿檐下。
小轿在?细雨里往宫门去。
崔妩打起帘子,任细雨扑在?面上。
报仇之后,她对雨的记忆,被谢宥慢慢代替。
在?绵绵雨丝里,崔妩很少再忆起幼时,取而代之的是青色雨幕下,他穿着?官袍,撑着?一把油纸伞,长身玉立,握伞的手骨节冷白修长。
崔妩闭上眼睛,就能假装他已经在?宫门外,刚下了朝,在?雨中等她回家。
心里仔细算着?轿子差不多到了,她闭上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睁开
崔妩左右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娘子,您在?看什么呢?”妙青不解。
“没什么。”
阿宥离开了之后,崔妩总是一个人?玩这样?的小游戏。
眼前之后只有走到尽头的高?墙上,积了一颗颗水珠的柳枝,明黄琉璃瓦下是戍卫宫禁的重兵。
风吹动柳枝那一刻,大珠小珠落在?瓦上,好似那抹令人?心悸的身影刚刚晃过。
崔妩眨了眨眼睛,倏地探出窗外,急迫地找寻那个人?。
刚刚是他吗?
可是除了守着?宫门的禁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轿子摇晃,宫人?赶紧停下。
“娘子,您到底怎么了?”妙青问。
崔妩低头自嘲地笑了笑,都半年多了,怎还?如此多思多想。
那个人?余生都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她将帘子放下,闭上眼继续睡回笼觉,直睡回了公主府,去看了一眼王娴清和她的女儿,崔妩在?水榭里找到了方?镇山。
话还?没说几句,枫红踩着?忙乱的步子跑进水榭,连通传都忘了,“娘子,官家在?紫宸殿……”
他在?紫宸殿有什么稀奇。
“他在?紫宸殿上接见了度支司使,谢家三郎君,谢宥!”
“嗡——”
茶盏跌在?地毯上,无声?滚落开。
—
谢宥和谢溥走在?宫道上,雨丝将尘埃洗净,淡青天色下琉璃瓦都清冷了几分,石板铺就的宫道光滑湿亮,长靴才在?上面,留下一个印子又慢慢淡去。
父子二人?一问一答之间,对眼前朝局已有了解。
“你回来了,为父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谨记旧日教训,往后别犯同一个错误。”
谢溥知道谢宥性命垂危的缘由,只是皇帝已经原谅了漆云寨,他不能再破坏眼前的局面。
漆云寨归顺是好事,但其?中歹心仍要拔除。
谢宥“儿子知道了。”
说话间走到宫道尽头,远远见着?一个穿着?美人?祭衣裙的女子等着?,在?雨中的格外清寂。
“卫阳公主的消息倒是快。”
谢溥看向身侧,“儿子,家中如今的指望唯你而已。”
“是。”
从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崔妩一直在?等着?,连伞也不打,雨丝渐渐把发?丝染湿,贴在?额角。
等待的时候,她问了无数次:“真的是他吗?”
“真是谢家三郎?”
再等了无数个肯定之后,崔妩踮着?脚,竭力想把长街望尽。
终于,雨幕里出现了一个人?走了出来,绛紫大袖袍,一如旧日长身玉立,步履沉稳从容,似远山被雾气环绕,似长风将海市蜃楼吹到她面前,看得崔妩眼眶渐渐泛红。
心跳应声?加快,崔妩想跑过去确定是不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脸上似笑似哭,她现在?一定很丑。
她打理好自己一塌糊涂的情绪,那个人?已经走近,却似没看到她,一意要走出宫门。
“阿宥,真的是你!”
她贪婪地将他的脸一寸寸扫过,半年了……她以?为余生都不能再看见这张脸。
“你还?活着?……”这一声?像呜咽。
崔妩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脸,确定他真的就站在?眼前,不是她的梦。
在?手将要碰到他的脸时,谢宥退开一步,拱手行礼:“微臣度支司使谢宥,见过卫阳公主殿下。”
第109章 说开
卫阳公主殿下……
谢宥喊她公主殿下, 崔妩将泪意擦掉,才看?清了他的神情。
官帽之下的谢宥修眉明?眸,肤若寒玉唇似桃瓣, 浑然像个瓷人,可也跟瓷人一样,没?有一丝波澜。
若说有,似因被一个陌生的人拦住,眉间?微蹙看?起来有些不?耐。
他从不?会对自己?这样, 眼前的谢宥陌生得可怕。
“你……”崔妩忍了一会儿情绪,问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娘子。”
“父母已做主我与公主和离, 那份和离书下官看?过了。”
解怨释结, 各有前程。
写得很好。
崔妩愣愣,“你在生气这件事?”
“和离很好,下官并不?生气。”
她不?明?白了,眼前的谢宥既然并没?有失忆,那为?什么对她是如此?态度。
就算不?明?白她的用心,也该是生气, 愤恨。
为?什么连这点也没?有。
“下官还?有公务,少陪了。”
谢宥点头算是道别,而后错身越过了她。
雨丝不?知何时下成?了大雨,打在地上腾起白茫茫的水雾, 崔妩挽起的发浸满了水, 垂落下来,那霁红色衣裙斑驳, 真成?了美人祭。
“娘子, 雨变大了,咱们先回去吧。”妙青来拉她的手。
崔妩在那发怔, 有人来拉她,呆呆就跟着走了。
—
掌灯时分。
公主府前门大街。
时雨才歇,刚收到消息的晋丑匆匆骑马回来,才下了马,在侧门上还?看?到一个身穿官袍的人在那等着。
崔珌也看?向来人,是个白衣秀士。
这还?是二人头一次见面,彼此?看?了一眼,暗暗揣测身份。
“在下晋丑,敢问兄台名姓?”
“崔珌。”
二人互通了姓名,各自不?再说话,晋丑对门房道:“晋丑请见卫阳公主。”
“你也是来找公主的?”
还?在晚上来。
“是。”
来公主府自然是找公主的,晋丑点头,而后没?再说话。
再等门房传话的间?隙,两个人一个站左边,一个站右边,平日能?言善道的人没?一个开口,莫名的氛围在彼此?之间?流转。
枫红从府里?探出头来,说道:“公主不?在府上,你们回去吧。”
“她在哪里??”二人异口同声。
—
崔妩在藻园里?。
就算妙青不?愿意,她还?是逼她带着自己?偷偷溜了进来。
就算妙青求她先回府将湿衣服换了,她也置若罔闻,不?跟谢宥把?事情说明?白,她不?可能?甘心。
此?刻她坐在旧日梳妆的妆台前,连灯都没?点,黄铜镜子只能?照见一片漆黑。
屋子还?是旧日的陈设,除此?之外?就是久无人住的灰尘气息,她没?回来过,谢宥想来也再未踏足此?处。
坐在这屋子里?,很多在这半年来被她刻意淡忘掉的记忆浮上心头。
这间?屋子承载了她和阿宥最亲密的记忆,可现在,他们都还?在,这屋子再掌灯时,照见的再不?是一对彼此?恩爱的旧人。
从没?有哪一刻,她对物是人非有如此?深的触动?。
云氏固然刁钻,但崔妩也多的是对付的办法,于她而言,谢家唯一值得惦记的只有谢宥。
他这个人没?了倒还?干净,偏偏谢宥还?活着,在这雨天像从她梦里?走出来。
雨,带走了她的阿娘,又把?她的谢宥送了回来。
那些事关他的记忆就像浸了水,变得厚重,难以支撑地要压垮她,将她拖在原地,无法再轻松地向前走远。
窗户正对的园子,崔妩不?知发了多久的呆,直到她听?到有人在喊“三郎君”,不?久,有人从月门走了进来。
崔妩默默看?他从窗前走过,视线追着,没?有出声。
他就这么走进了漆黑的屋子,随从也不?跟上来点灯。
谢宥足够熟悉屋子的格局,很快,他察觉到了屋子里?有呼吸声,站住步子。
“何人在此??”紧接着是拔剑的声音。
“你进屋怎么也不?点灯?”崔妩问。
听?到是她的声音,那个高大的人影沉默了好久,声如寒冰:“是谁带公主进来的?”
“我自己?走进来的,想看?看?旧日与你住过的地方,你不?住这间?屋子了吗?”
不?然下人们也不?会任这里?黑着,不?知道跟进来点灯。
他没?有答话,只道:“若有东西遗漏,请公主令人传话就是,谢府自会遣人奉还?。”
乌
云散了一阵,寒月入窗,崔妩看?到他的脸不?带一丝生气,疏离得她像这屋里?突兀出现的摆件,多余、烦人。
崔妩静静地面对谢宥这份冷漠,原来别的女子面对他时,是这样极端憋闷的感觉。
“公主轻便。”
说完,谢宥转身踏上长廊往玉徵庭去。
崔妩跟了出去,谁也不?说话,两个人好像回到从前,晚饭后在园子里?闲庭信步。
不?过一切只是假象,谢宥不?会像从前一样拉着一个个指腹揉过她的手,不?会在人后把?她背起来绕整个院子一圈,他只会拧着眉:“公主,下官让人送您回去。”
崔妩伸手去拉他,被他拂开了袖子。
挥开时,她眼睛眨得像惊跳开的鹿,“你什么都记得,为?何待我这样,你恨我?”
“公主多虑了。”
“谢宥,你别跟我装模作样,想赶我走,可以,咱们现在就把事情说个清楚明?白,我也不?是对一个男人死缠不放的人。”
“公主请说。”
“被玉微真人带走之后,你什么时候伤好的?”
如今她已知道,玉微真人运那棺材,还?有来找她寻仇,都是刻意制造谢宥已死的假象。
怪不?得谢溥没?有极力?查清他“身死”的真相,看?来是憋着一口气等他儿子养好伤,再反戈一击。
谢宥思索了一会儿,道:“好一会儿,坏一会儿,说不?得什么时候闭上眼睛,就不?会再睁开了。”
若是一瞬死了也好,偏偏生死不?得,鬼门关里?来回几遭,血肉苦楚全都受尽了,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崔妩光是听?听?,便知道凶险。
“我们和离的事,当时你自己?知道吗?”
谢宥负在背后手握紧,瞳仁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道:“知道。”
崔妩的心似沙丘塌下一块,她小心求证:“是你的意思?”
谢宥连讽刺也克制:“一个侍女换得一张和离书,这是公主答应的买卖。”
“若我让陛下再赐婚允我们复合,你愿不?愿意?”
谢宥不?去细想,答得越来越顺畅:“既然是下官提的,下官自然不?愿。”
几句话下来两个人又沉默了,凉风摆动?衣袂,疲惫堵在心口。
说话怎么会是这么累的一件事呢。
崔妩吸了吸鼻子,声音干涩:“你难道没?有要问我的?”
“为?什么回京?”
谢宥问的是漆云寨招安之事。
崔妩走近他,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为?你了,为?了你跟我说的,不?想看?见生灵涂炭,万民陷于战火,所以我逼我爹放弃了造反。”
这个人果然能?抓住一切机会卖可怜。
谢宥此?刻清醒过来,才听?出崔妩的谎言里?就都是漏洞。
那日几乎洞穿心口的一刀,还?有她带着永别意味的话,谢宥太清楚,凭自己?的分量不?够让她回头。
是利益、是时局,唯独不?可能?是他。
“下官戴不?得这高帽。”
若是她要劝方镇山,大可和自己?商量,一开始跑回江南,此?人就是要造反,到弥天神殿那日,她都没?有悔过之意。
最终未成?,恐怕还?是反应过来,漆云寨想要称王不?过螳臂当车,不?如归顺收益更大,可贼匪之心懂得审时度势,他们称王之意真就烟消云散了吗?
见谢宥不?说话,崔妩泪滑了下来:“你是不?信我吗?”
“下官信了公主太多次。”
谢宥只是陈述出一个事实,不?带半点恼意。
他接受了自己?的愚蠢,信她那么多次,早该引以为?戒。
她泪流得更凶,“阿宥,你知道的!那日我根本没?有想杀你,那样的情况下,我只能?让你假死,我是在救你!”
不?是!
谢宥清楚得很,她就算留他一命,也不?会放他离开杭州,让他有机会禀告朝廷,届时,她会行她将行之路,不?管是造反,还?是归顺,谢宥侥幸活着,都离不?开她的监牢。
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八个月,他脑子里?反复出现的就是这句话。
若他不?执着于与她同路,该早早发现漆云寨的阴谋,不?至于对现状如此?无力?。
在上清宫几次险死还?生,谢宥没?有半点外?头的消息,更在忍受烧心之苦,怕众生,怕朝局,怕她执迷在歧途。
崔妩见他久久不?说话,以为?他是动?容了,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她慢慢踱步走进他,手掌抬起,这一次谢宥没?有躲开。
手掌熨合在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庞上,崔妩充满期盼,“阿宥……”
好冷的手,还?有潮气。
谢宥回过神来,眼珠微动?,看?到她身上还?是雨中那身衣裙。
万般思量,谢宥将她手摘下,说出口的也只有一句:“下官知道,下官多谢公主殿下。”
崔妩的心又滑向了深渊。
见他依旧冷若冰霜,崔妩不?忿:“你分明?说过,连命都可以给我,我没?要你的命,甚至在救你,你为?何要对此?事耿耿于怀?”
“下官已经死过一次,那条命算赔给公主了,往后,我们恩怨尽消吧。”
乌云将下弦月吞噬殆尽,黑暗中崔妩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有声音平静而冷淡。
她生生站着,逼自己?把?求和的话咽下去,把?话说利索干净:“好……我明?白了,既然话已说清,往后再不?相干。”
崔妩擦掉脸上冷掉的泪,满不?在乎地转身要离开。
“下官会盯着你们。”
对着她的背影,谢宥忽然说道。
他仍旧不?相信崔妩回来只是为?了公主之位,那样她得知时何必再离开。
“真的吗?”她回头大步逼近谢宥。
他低头在犹豫要不?要退开时,崔妩将下巴扬了起来,挑衅道:“那可要盯紧了,一直盯着,最好别让我有任何动?作。”
“遵公主之命。”
这命他最好是能?遵到底,崔妩深深看?了他一眼,离开了藻园。
与来时不?同,她走时从月门离开,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谢府。
下人们看?到这位曾经的三夫人,如今的卫阳公主,纷纷停下行礼。
没?一会儿,继三郎君生还?归府之后,公主立即出现在谢家的消息就传遍了。
走出大门外?,崔妩没?有骑马,也不?打灯笼,就这么往公主府走,妙青和护卫们只在不?远处默默跟着。
“我一猜就知道你在这里?。”
走了一程,一个人很不?识相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崔妩当没?看?见,绕过他继续走。
走了两步,猛地站住了脚,人只有看?到不?耐烦见的人才会想躲开,就如白日谢宥绕开自己?一样。
现在的她,变成?了崔雁、阮娘子、蓉娘子……
和那些陌生但心系他的女子们一样,成?了谢宥不?耐烦见的人,她再落不?到他的眼睛里?,左右不?了他的情绪。
可恶!当真可恶!
崔珌浑然不?知自己?讨人嫌,还?激怒她:“这种情况,你又何必还?去谢家自取其?辱呢?”
都不?用问,瞧她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了。
“你说什么?”崔妩咬牙切齿。
自取其?辱?她刚刚那叫自取其?辱?
“将心比心,谢宥把?刀扎到你心口去,你会既往不?咎吗?”
她会不?顾一切地报复回去!崔珌眼神阴狠。
她就是这样的人,若是阿宥杀她,就算是为?了情势,但将刀插在她心口那一刻,两个人的情分就彻底断干净了。
“看?,你自己?也知道,谢宥没?当场杀了你,只是顾念你的公主身份,你们二人早成?仇敌。”崔珌毫不?留情地揭破。
崔妩忽然问他:“你说再杀谢宥一次,胜算有多大?”
那既然得不?到,不?如就毁了他!
她不?肯承认自己?有些气急败坏,他越冷淡自己?,崔妩越对他生出毁坏欲来。
崔珌几乎要为?崔妩的冷血拍掌叫好,妹妹既然不?在乎他,那最好所有人都不?要在乎。
首当其?冲的就是谢宥。
可现实却促使他反对:“
很难,此?人智多近妖,武功更高,他死过一回,已生警惕,要杀他动?静一定不?小,事情闹大了反而于我们不?利。”
这样吗……
崔妩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杀不?了,策反也几乎不?可能?,还?要被他盯着难有夺权的动?作……
崔妩脑子格外?混乱,额头逼出了汗来浑身燥热,贴上身上的湿衣服变得格外?难受。
她加快了步子。
回到公主府,枫红着急忙慌地将披风裹在她身上,“怎么也没?人给娘子撑个伞,这要着凉可怎么是好。”
一堆侍从府官前呼后拥着,崔妩置若罔闻,一意往前走。
晋丑跟着方镇山在钓鱼,看?到她径直走过,也没?看?他们一眼。
方镇山脖子追着女儿扭了半圈:“她怎么了,淋成?这个样子?”
晋丑叹了一声,继续钓鱼。
“怎么,你知道啊?”
寨主铁铸的胳膊差点给他捅到池子里?去。
晋丑耷拉着眼睛,说道:“那位谢司使的活着回来了,咱们的顺心日子没?多久了。”
“真的?”
“真的。”他拉长了声音。
“唉——只怕我也得收拾收拾跑路了,”方镇山摇了摇头,“这算什么事啊!”
崔妩进了屋中,将所有人都关在了背后,将头发钗环一件一件卸下,三千发丝垂荡下,她解了外?衣,一件件衣裳滑落在地上,直到最后一件落在浴池边
把?自己?浸在温热的水里?,什么都不?想了。
第110章 面首
藻园里的?灯很长时间不点了, 让人?也习惯了它昏暗的?样子。
昔日欢声已散,崔妩的?身影消失在月门之外,谢宥独自?立在廊中?, 连回头都没有。
低头时看见什么,谢宥沿着她刚刚站立的?地方?往回走?。
湿漉漉的?脚印一直退到了屋中?,到她坐的?绣凳上,抬掌覆在她刚刚坐过的?地方?,水迹还在, 但已没了温度。
掌心将水痕暖着,直到它们渐渐消散, 只?留妆台一点温热。
然后慢慢地, 手?掌又贴过其他沾湿的?地方?。
人?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直到再无可摸索之处,他才?起?身往床边去。
谢宥坐在床边,伸手?往床内的?角落摸去,那是她以前藏宝贝的?地方?,首饰、账簿、算盘、香囊、月事带……甚至还有一张季梁堪舆图。
总之什么不摆在台面的?东西,她都喜欢藏到里面去, 有些很重要?,有些只?是单纯喜欢,然后到了晚上就变戏法似的?,突然摸出什么东西来, 盘着腿在那儿?掐算念叨。
谢宥总问她有事为何不上榻之前, 在书案就处置了,她还振振有词, 这些都是机密, 不能在外边办。
谢宥很是难言。
等到她的?小?地方?塞满了东西,才?会清出去一些, 但不久又会被塞满。
谢宥得闲时就扫一眼,能推测出她又在忙活些什么。
现在想来,这地方?大概只?是一个给他的?障眼法,方?定妩真正在乎的?,他一直不清楚。
手?在黑暗中?扫了一圈,里面已经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留下。
杭州府衙谢宥曾暂住的?屋子里,也是什么都没有了。
成亲一年,竟真能一点东西都没剩下。
手?垂落在膝上,谢宥对着黑洞洞的?屋子茫然睁着有些涣散的?眼睛。
“郎君?”
元瀚在外头找了一圈不见人?,试探着朝屋子里喊。
“什么事?”谢宥走?了出来。
“青霭院那边请您过去。”
—
谢宥才?进?门,云氏就开口问了:“我听说刚刚卫阳公主在府里?”
她手?中?念珠捻得飞起?。
云氏最疼爱这个儿?子,得知他死讯那日简直是肝肠寸断,如今这儿?子失而复得,她不知有多高兴,这是谢家满门的?希望,她更得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可回来第一天就被那个害他的?公主缠上,还追到家里来了,云氏怎么能不着急。
就是她死了,也不能让儿?子跟私生的?公主来往。
“是。”
“她和你说了什么?”
“并未说什么。”
“哼,你别死过一回还不清醒!”云氏紧绷的?脸有些狰狞,“你已与?她和离,绝不能跟她再有半点牵扯,要?是胆敢有,我就即刻死在你面前!”
她管不到卫阳公主还不能管自?己的?儿?子吗。
“母亲切莫说这样的?话,”谢宥声调有些恹恹,“儿?子不会与?她再有牵扯。”
他分不清她的?真心假意,索性不再分辨,不执着在一处了。
“你在我面前发誓!”云氏仍不放心。
低垂的?眼眸里不见一丝光亮,谢宥依照吩咐,一字一句道:“儿?子发誓,不会再与?卫阳公主有任何牵扯。”
“这才?是!”
云氏松了一口气,而后开始说起?这段时日的?不易:“你不知道,你不在这段日子谢家有多艰难,现在一切都好了,你父亲也不用再强撑着,往后你就是谢家全?部的?希望,万不可再误入歧途,和歹人?掺和在一起?,折腾来折腾去,到最后家族败落,引人?耻笑。”
接着又编排崔妩的?事:“那公主本就是水性杨花的?,我曾见她与?年轻男子共乘一驾,怕是早有勾结,你死了她倒高兴,你莫让她甜言蜜语再哄骗了去……”云氏说起?来喋喋不休。
说到某件事时,谢宥微微抬起?头,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
堂中?尽是云氏的?说话声,之后谢宥除了道一声“知道”,再无其他,很快便借口告退离开了。
—
崔妩洗过热水澡,从汤池里爬上来,逼迫自?己不再想谢宥的?事。
在罗汉床上支了一个小?桌,她问道:“府上都有什么酒?”
奉酒侍女报菜名一样:“酒库里存在葡萄酒、三勒浆、龙膏酒、梨花酒、茱萸酒……”
“茱萸酒?”
“是,公主想喝茱萸酒?”
“那就——梨花酒吧!”哼,她偏不喝那什么茱萸酒!
崔妩莫名其妙不知跟谁置起了气。
酒是打进?细颈长壶里端上来的?,崔妩捧着青玉杯喝了几盅,满屋的?梨花酒香,整个人?就有些飘飘然起?来了。
她对现状格外满意。
卧在床榻上正昏昏欲睡时,宫里来了口谕。
赵琰果然还是心软了,将方?镇山安排到了陈留遥领夔州军,那个地方?离京快马不过五日路程,出发的?日子也没说死。
就是说,方?镇山还能在京城留一阵子,不过如今他爹除了空头官位和俸禄,算是什么都不剩了。
眼下崔妩也不需要他做什么,方?镇山只?要?好好活着就行。
既然不急着离开,正好还能安排方?镇山和荣太后见一面。
在这之前她就探过荣太后的?口风,她对于方?镇山并不排斥厌恶,那封被她捡起?来的?信,还有眼泪,也证明娘娘对她爹旧情难忘。
崔妩这个做女儿?的?,只?盼着方?镇山老当益壮,能将荣太后神魂颠倒,自?己也能省力很多了。
翌日她重新进?了宫,目的?当然是在皇帝面前谢恩。
在弟弟面前,崔妩虔诚且感激道:“琰哥儿?,谢——谢——你——”
要?不是御案隔着,她能扑倒赵琰身上来:“你真是古往今来最好的?官家!”
“琰哥儿?,我乍一看,你长得这么俊呢?”
一个小?小?的?举动能让姐姐这么高兴,赵琰也觉得自?己做的?似乎不赖。
但他还是被肉麻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好了好了!
你再说一句,我把他发配岭南去。”
崔妩立刻闭了嘴。
而后想到了什么,她又嘿嘿一笑,撑在赵琰的?御案前:“那你批完折子,要?不要?一起?出宫玩?我听说永平侯公子私底下攒了赌局,要?不咱们微服私访,扮猪吃老虎,司马懿诈病赚曹爽,捣了他们——”
要?想关系铁,一起?做“坏事”最能让感情升温。
她越说越起?兴,赵琰听得意动,芳阶就进?来了。
看了公主一眼,他才?禀告:“官家,谢司使在外求见。”
谢宥来了?
赵琰和崔妩对视一眼,率先开口:“让他进?来吧!”
“你——”
他也嘿嘿一笑:“国事为重。”
国事?他是想看热闹吧。
谢宥走?入殿中?,崔妩斜望着他,在他抬头时别开脸。
见到崔妩也在这儿?,他微有意外之色。
“微臣见过官家、公主。”
崔妩脸都没朝他,自?然也不会应声,低头用指尖把狼毫滚来滚去。
赵琰难道看到她耷拉个脸,很有意思,便笑道:“免礼,芳阶,给三郎君赐座。”
姐姐和前姐夫……两个人?看起?来有矛盾,但又不算剑拔弩张,到底是为什么呢?
赵琰带着看好戏的?表情,眼珠子在两个人?身上溜来溜去。
“三郎君寻朕有何事?”
崔妩竖起?耳朵听。
谢宥却说:“只?是想与?陛下闲叙,不知公主为何在此?”
还防着她呢!崔妩暗自?冷嗤。
赵琰坐正了,下巴搁在手?背上:“没什么事,她就是喜欢到处乱窜,听闻公主昨夜去寻你了?”
谢宥点头:“正如陛下所言。”她就是喜欢到处乱窜。
“说了点什么?”
谢宥沉默下来,崔妩也含糊过去:“只?是叙叙旧而已。”
“是吗?”
谁料赵琰唯恐天下不乱,对谢宥道:“当时和离你也不在场,现在我想问一问,三郎君可有意重新当我姐夫?”
“公主今日是来说此事的??”谢宥看向背对他玩笔的?人?。
什么就她说的??
崔妩激动地跪了起?来:“你别含血喷人?。”
谢宥稍往后仰,没想到她反应那么大,一张脸含羞带怒,冠子上的?金叶摇颤得厉害。
她捏紧了拳头,歪着头瞪他:“我来这儿?……我来这儿?是让官家赏我几个面首!半点不关你的?事!”
对!面首!
崔妩得意地想,他不是要?盯着吗,那就使劲儿?盯着她怎么在公主府夜夜笙歌。
“面首……”谢宥轻念了一声,莞尔笑道,“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怎么就原来如此!
“官家,我看您近身侍候的?芳阶不错,就让我带回府里去陪我,行不行?”
芳阶为难道:“奴婢也不会伺候公主呀……”
赵琰握拳抵在唇边压下笑意:“不行,芳阶是我身边难得好使的?,你想要?,我或可替你看看教坊司的?乐师。”
“那官家给我慢慢挑着。”
崔妩起?身干脆地离开了。
赵琰饶有兴致道:“姐姐既然开了口,想来你们之间也没什么可挽回,我给她挑几个面首,三郎君不会介怀吧。”
谢宥冷下面色:“国库空虚,年年水灾旱灾军费……处处,没有这么多闲钱给一个公主养面首。”
“也是,芳阶,你去告诉姐姐,她想养面首自?己出钱,不拘多少,别惦记我的?银子。”
“是。”
观赏完热闹,赵琰一边喝芳阶端上来的?茶,一边问:“对了,你有什么事?”
“臣想提当初在江南,微臣在弥天殿所见之事。”
“这些事姐姐都已经交代了,她当时是为了救你,难道有假?”
“此事不假,但恐怕不是全?部。”
—
崔妩自?那日气冲冲起?来紫宸殿,还真去教坊司转了一圈,不过人?家吃饭的?活计练得纯熟,就不能再要?求长相惊为天人?,身量瞧着也太过柔弱。
她吃过好的?,对于次一等的?,难免下不去嘴。
找不到也不着急,崔妩正好忙别的?事。
这日进?宫陪荣太后用过早膳用过,她陪荣太后去了京中?的?慈幼堂去。
自?先帝过世,女儿?回到身边,荣太后仍旧心系慈善堂,但她只?能在宫中?过问外头的?事,最多派女官去巡视过,回来禀报自?己。
如今她将这份差事交到了崔妩手?里,可是慈幼堂从建立,再到从自?己手?里交出去,荣太后还没看来一眼,心中?难免遗憾。
这一次在崔妩劝说下,荣太后终于决定出宫看看,顺道看看崔妩这几个月经营得如何。
她已是太后,出入宫闱也不必请示皇帝,只?是派人?知会了一声。
赵琰虽有些疑虑,但很快又放下了。
季梁慈幼堂中?,管事殷勤和太后公主介绍起?如今堂中?养育的?孩子,多不足十岁。
荣太后看到他们胆怯又好奇的?眼睛,就忍不住猜想小?女儿?从前是不是也这样怯生生的?,光想着就心酸。
让宫女将带来的?衣物和吃食分发到孩子们手?里去。
管事继续介绍过去:“季梁城内的?孤儿?大多在此长大,长大之后各自?成家立业,也会回馈慈幼堂……”
荣太后问:“这些孩子长大之后都怎么谋生?”
“男孩儿?们多帮闲跑腿送信当中?人?去望火楼,女孩儿?们呢,则教她们针线绣花、茶果点心、热锅冷盘……四司六局那头每年会过来考核要?人?,外头食铺酒楼也多青睐。”
荣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孩子们有着落就好。
崔妩却道:“这季梁城里的?慈幼堂还好,活计多,乡绅也愿意多捐银子,可外地的?却没有四司六局这些,跑腿中?人?的?活计更是少之又少。”
荣太后也是穷苦出身,立刻就明白了,“是啊,京中?富庶,只?要?肯干总能活下去,在外头没有两亩地,想吃饭难上加难。”
二人?边走?边说,努力想着解决办法。
“这背后是什么地方??”
走?到慈幼堂后边,荣太后看到了一间屋子,比别的?屋舍要?新上的?不少。
“这是我新建的?书舍,还请了一位教书先生,想教堂里的?孩子读书认字。”
崔妩自?己那样的?出身,太知道孤儿?最需要?怎么管教怎么养育。
“读书识字有大用处,太穷的?地方?不好安排,但像江南那些富庶之地的?慈幼堂,大可请一位识字之人?,未必需要?什么秀才?先生,孩子们毕竟不求科举,只?需识几个字,往后离开慈幼堂,又是一门吃饭的?活计。”
荣太后欣慰道:“还是你想得格外周全?。”
里里外外管得也很好,这一路所见都让她满意,女儿?当真很有才?能。
“阿娘,我有一样东西给你看!”
崔妩牵着她的?手?要?进?屋,在女官们要?跟上来时,她回身阻止:“诶!这是秘密,你们不许知道!”
女官们看向荣太后,她笑道:“没事,你们就在外面等着吧。”
崔妩带着她进?屋关上了门。
“好孩子,你要?带我看什么?”
她笑得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摊开了手?:“阿娘,你想看什么?”
荣太后有一种被算计了的?感觉,正想开口问——
“婉娘。”
这一声“婉娘”是从书架那头传过来的?。
这隔了二十年的?称呼,唤起?了荣太后的?记忆,她神魂震荡,猛地转过头去,看向书架边出现的?高大人?影。
“你是……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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