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洹之转身去了思幽堂。
拉开书案下的抽屉,里面完好躺着两封信。
自伤后多日不曾来此处,玉成收拾房间的时候也不敢乱翻他的东西。
火漆没被拆过,完完整整嵌着他的章。
宋洹之拆开其中一个封套,抽出其中的信纸。
缓缓将信掀开,凑在火苗之上点燃。
灰屑闪着橙红的火点,渐渐在铜炉里化成看不见的尘烟。
他自抽屉中摸出一块虎形玉佩,握在掌心摩挲着。
拇指滑过每一处辗转的雕痕,细捻着经由数十年岁月贴身存放,越发滑腻温润的包浆。
兄长留下的这枚“小虎符”,那个曾被伯父寄予厚望的孩子,终是收不到了……
玉书站在门前,已经唤了两声“二爷”,屋里头一点声息都无,他踯躅着不知该不该进来。
过了片刻,门自内被打开,宋洹之站在门头的阴影里,瞧不出面上表情。
只听他冷声地问:“什么事?”
玉书躬身道:“那车夫的家眷找着了,京兆尹那边审了两个时辰。”他眸光闪烁,偷觑着宋洹之的脸色,显然余下的话很难说出口。
见宋洹之并不追问,他只得硬着头皮艰难道:“那老车夫是柳东乡的村民。家里一个婆子,一儿三女,儿媳孙辈,都拿到了府堂。说老头儿是为进城送货来的。清早短了几样东西,无奈趁夜又跑了一趟。”
“叫人往他们说的接货人家跟四邻都问过,供词对得上。七月来城里家家做法事祭祖,他们做的就是这方面的营生,上半月时常城里城外两头跑。那老汉的儿子是粗莽村夫, 连大字也不识,用了杖刑,又哭又喊嚷冤。老婆子一见老汉尸体,就昏厥过去。那些个女眷跟孩子只是一味的哭怕,妇孺暂没动刑,赵大人那边想问问爷的意思……”
那家人情状实在可怜,京兆尹那边私下还有一句话,想他委婉跟宋洹之提提,说是虽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但这事怎么瞧都只是场不幸的意外……这话玉书实在说不出口,要二爷如何接受这样的结果?二奶奶怀的可是二房头一个嫡子,宋家唯一的宝贝疙瘩。一条活生生的命没了,连二奶奶也差点没抢回来……上天对他们嘉武侯府,未免太不公平!
宋洹之抬手揉了揉眉心,只道一个字:“查。”
玉书琢磨他的意思,是要追查到底,但应该并非是要屈打成招……他点点头,“那属下这就去传话,跟赵大人他们商量着办。”
宋洹之抬首望了眼天空,阴沉沉的云压在檐上。笼在宋家头顶的这片阴霾,不知何时才能挥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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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池上吹来的风有夹杂着水藻的腥气,凉凉扑在窗上。
祝琰睡着了。
便是睡着时双眉也不曾舒开。
睫毛不时轻颤两下,发出低而断续的哽咽。
宋洹之食指落在她眉心,想替她将眉头抚平。
指尖虚虚落在额上,却终究不敢触碰。
他这样守在她身边,已经好几个时辰。忘了有多久不曾好好瞧过她的面容。
自打成婚后, 虽是被兄长推着常在内宅,可真正同她静下来相处的时候又有多少?
端着身份,架着姿态,悬隔着距离,不肯太过亲近。
唯一热络的时候只有床帐里头那几回。为情-欲驱使着作为,随后躲避在安全的距离外,安慰自己那一时沉沦不过是男人正常的反应。
在为兄长的故去而自毁自厌之时,也曾暗怪过若不是令她在这时有了身孕……
虽不曾说出口,虽耐着性子在她面前作着温和的伪装。假装柔情的爱侣,说着不愿她担心的话。
可心底里那些阴暗的念头,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他曾以为将自己封闭起来,只是自我惩罚。
殊不知在他沉浸于自责自怨的同时,也凌迟着她的真心。
她一次次伸过来的手,他当真看不见吗?
她努力想要融进这个家,融进他的生活,想为他做点什么,他当真不懂得吗?
祖母说,如今一族兴旺,百来人的荣辱尽数落在他肩上。
他连守护妻儿这一点点责任都未能尽足,当真有资格接替兄长留下来的担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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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的庭院里静寂无声,这时节连蝉鸣也听不见了,亭子里挂着盏摇摇晃晃的风灯,纱罩笼着乱跳的火苗,仿佛下一瞬就要熄了。
葶宜坐在美人靠上,手腕随意搭在朱栏,修长的指尖勾着块粗糙的银锁,锁头雕花处藏着久经汗浸的泥垢。
她丝毫没觉着腌臜,指甲顺着上头福寿字纹脉络漫不经心地捋着。
不远处一个人影闪身越过院墙,幽幽掩在花树后朝她行礼。
葶宜没抬眼,,似乎早料到他来,轻声问道:“处理干净了?”
那声音压得极低,缓缓回道:“主子放心。”
葶宜笑了下,哼道:“便宜他们了。”
“殿下那边情况不大好,暗地里叫人送信过来,想求主子跟王爷说情,帮忙求一求皇上。”
葶宜笑道:“那怎么行?他可是主使给皇上饮食里下毒的祸首,犯的是天理难容的逆父弑君之罪,替他求情,我成什么了?又把郢王府当什么了?我已经发善心,替他将舍不下的美人儿先替他送上路,他怎么还执迷不悟,不怕那俩俏丫头在黄泉路上等急了吗?”
对面之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半晌方迟疑地道:“主子有把握,这幕后策划截杀世子的,只是一个荣王?”
葶宜扶着亭栏站起身,将手里的银锁头扔进了水塘。咚地一声,得惊水花四溅,那物件瞬间不见了踪影。
“是不是他有区别吗?他只是倒霉,给人抓了把柄,他只能第一个死了,谁叫他蠢呢。”
她提着裙子,缓缓步下亭阶,“你放心吧,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只要我活着,谁也别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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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天凉得早,九月一过,枝头的叶子便落得所剩无几了。
雪歌坐在窗前打算盘对账,外头一阵风来,将虚掩的窗扉顶了开,裹在素裳里的身子猛地抖了下。她侧身去闭窗,眼望出去,就见梦月扶着祝琰进了院子。
雪歌忙跳下炕,上前打帘迎出去,“二奶奶,怎么今儿回来这么迟?眼瞧着天都黑了。”
不待祝琰说话,梦月就代她答了话,“说是府里要备冬衣,夫人交给了二奶奶办。”
雪歌闻言便露出欣喜的笑来,“往后是不是咱们二奶奶,就要开始接手越来越多的事了?”
宗妇主持内宅庶务,是职责天命,也是一种身份的认同。
祝琰如今是侯世子正妻,自然应当接管着家里一应的权力。
祝琰瞥她一眼,低斥道:“别胡说。”
帘子撂下,主仆三人进了内堂。
梦月替她解去披风,雪歌唤小丫头打盆热水进来,服侍她净面净手。
梦月道:“上回是处置丧期仲秋的回礼,这回是裁冬衣,夫人想必有那个意思,只是怕大房那头不好想。大爷才去没半年,有些话还不方便摆到明面上。”
雪歌脸色有些阴沉,用帕子替祝琰擦净了手,低声道:“夫人说怕大奶奶凄凉,可大爷去了也有这么长时间,难道为着宽她的心,就由着家里两边房头立着?咱们二奶奶明明是名正言顺,偏行个事用个钱还得瞧大房眼色。她图什么?自己一个儿撂了事,清清静静不好吗?”
祝琰半晌没说话,听她嗓门渐渐压不住,便道:“好了,你这话传出去,人家以为我迫不及待要挤兑大房。嫂子管了这些年事,门门熟悉,上回对账,一年来一百多本账册,哪天哪处支了多少,张口就来,都不用瞧记册。她是个有本事的人,不给她管着,难道由着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瞎支应?再听见你说这话,自个儿去领罚。”雪歌讪讪地不吭声了,小丫头上来奉了茶,窗下听得步声,张嬷嬷带着两个妇人到了外间。
“奶奶,针线上的管娘子、贺娘子回话来了。”
祝琰刚解开领扣要换衣裳,听见这话忙又系回去,“进来吧,雪歌,给两位娘子端凳子坐。”
这些日子,她正跟在嘉武侯夫人身边学理事,虽明面上没说透,但一个有心教,一个认真学,有些事心照不宣,彼此都有考量。
祝琰没想跟葶宜争什么权,但既做了世家妇,该知的礼该懂的事她都想好好学着,她不想给任何人瞧笑话。
若说没有私心,也不尽然。至少她想自己处置自己房里的事,心安理得的享受她应有的尊荣,不想再经一回抓药诊脉都怕给人添麻烦的日子。
祝琰细细过问了往年府里添冬衣的旧例,留两个婆子在房里一并吃了餐简单的饭。
宋洹之进来时,婆子们还没走,陡然听得个男声喊“阿琰”,婆子登时一悚,僵着身子从座上站起来。
“世子爷。”
祝琰手里握着一卷旧本子正细瞧,闻声蹙了蹙眉,不得已中断了问话。
张嬷嬷打个眼色,针线婆子躬身告退,宋洹之负手跨进来,肩上携着淡淡的秋霜。他穿的是官服,玄青底子上绣着金蓝二色灵鱼海水纹。雪歌端了金盆过来,他便就势坐在炕案边净了手。
抬起眼来,注视着妻子,“今儿忙些什么来?”
祝琰垂着眼睛,似有若无弯了弯膝,“左不过那些闲杂事,二爷用晚膳了吗?”
他在宫里任要职,官衔擢拔三五级,早不是从前那样的闲缺。十日里头有六、七个晚上不在家,但只要回来,多半连思幽堂也少去。
刚成婚的时候他总会在外头沐浴完吃过饭,掐着快落钥的时间回内宅休息,这几月兴许外头的事了了,便时常直接回院子里来。
“宫里头赏了饭,还是那些咽不下的东西,厨上做的什么,同你一块儿吃?”
祝琰笑了下,“我刚跟她们一块儿吃了点,不大饿了,二爷等会儿,我叫她们进来伺候。”
方才宋洹之进来,雪歌梦月奉了茶便退到外头去了。祝琰提步朝外走,宋洹之伸臂挽住了她的手,“你别忙了,我也不大饿。”
握住她手掌,将她缓缓牵到身前,抬指摸了摸她的额角,低声道:“前两日不是闹头疼,好些了吗?”
灯影幢幢映在他面上,眸色深幽,他喉咙有些发紧,声音比往日更低醇。
作者有话要说
0点的更会迟些,可能明天中午12点发。这两天总加班,我这里四十度高温,下班后大楼断中央空调(资本jia太抠了),真要命。晚上留写字楼里写文,就我一个人,然后办公室除了我桌上,其他固话依次响了一遍,闹鬼似的。可能以后我会写个灵异文呢,攒了不少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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