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若缺其实并不挑剔修炼的地方。


    她在灵气浓郁到可以积云化雨的秘境打过坐,也曾在尸骸遍地的古战场调息。


    就算没有剑,只有一枝树枝她都能练到尽兴。


    只不过修炼时会造成灵气波动,难免影响到旁人。


    宁若缺不想打扰殷不染休息。


    她目测了一下凉榻与床铺之间的距离,放心地盘坐下去。


    运行心诀前她还特意看了一眼,里间的床幔已然落下,殷不染应该是准备睡了。


    她顺手灭掉烛火,熟练地默念起心诀来。


    此处不愧是给贵客提供的居所,比那个简朴的弟子居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灵气干净又纯粹,大大提高了修炼效率。


    宁若缺五感本就敏锐,在修炼时更甚,灵气运转几个周天后,原本寂静的房间里传来几声轻响。


    她几乎瞬间就锁定了异动的来源——


    是熟悉的气息。


    虽然闭着眼睛,但她能清楚地“看见”那团气息悄无声息地靠近,在自己面前站了半晌。


    没有恶意,宁若缺不想打断修炼。


    随后,气息又慢吞吞地移动到身边,挑了个地方呆着不动了。


    在无数斑驳的灵光中,那团气息随着呼吸起伏,始终散发出微弱却恒定的暖光。


    修炼时光阴恰如飞梭,等宁若缺再度睁眼,月光穿过窗,洋洋洒洒地落了满地,把一切都照得透亮。


    梅香乘着风送进来,混合了原有的安神香,竟然调和出一种别样的清甜味道。


    她怔了怔,如卡壳的木偶一般,缓缓转过头。


    五尺长的凉榻,自己只占用了一边,而另一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挤得满满当当。


    是殷不染。


    本该好好躺在大床上的殷不染,此时窝在她身边睡着了。


    连人带被子蜷成一团,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捂出一点难得的嫣红,白发则被揉得乱七八糟。


    这样的睡姿削减了些许距离感,让宁若缺不由得看她一眼、视线挪回到地板,然后又看了一眼。


    嗯,好像一只睡相潦草、毫无防备的小动物,或者一朵柔软的小棉花。


    这让宁若缺不自觉地把呼吸放缓,顺便默默地谴责了自己太过失礼的联想。


    然而眼前的睡颜太过恬静,她又忍不住开始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殷不染如此惦记。


    甚至于委屈自己睡在小小的凉榻上,来寻求足够的安全感。


    她就算吃再多的毒蘑菇,都不会把殷不染记忆中的那个人与自己混为一谈。


    清凉的风把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吹散,宁若缺定了定神。


    这里风很大,有可能会让殷不染本就脆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如果她的修为没有跌落,那就能劈开一片完全避风的结界。


    很可惜目前的宁若缺还做不到。


    她纠结地思索了一阵,在把人叫醒和把人抱去床上之间,选择了多给殷不染添两床锦被。


    于是,原本清凉的矮榻上多了个高高的鼓包。


    宁若缺努力把被子铺满整个榻,连靠墙的地方都贴心地塞了枕头,力求一点风都透不进来。


    此时,殷不染的脸都已经看不见了。


    做完这一切,她小心谨慎地把手伸出窗外,离开了蜃楼珠的保护范围。


    珠子的主人并没有因此而惊醒。


    黑衣剑修动作利落地跃出窗外,一点尘土都没有惊起。


    她的气息被压抑到了极致,如同影子一般贴着墙根移动,很快又翻出了小院。


    负责守门的弟子还在望天发呆,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蹿过了什么东西。


    宁若缺专注赶路,当然也不知道在她走后不久,锦被铺满的“窝”里,殷不染被硬生生闷醒了。


    她在黑暗中顺了顺头发,艰难地把自己拔出来。


    而后茫然唤了声:“宁若缺?”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


    *


    易容和隐匿,是宁若缺的师门秘传,宁若缺曾靠着它们无数次死里逃生。


    许绰不会浪费过多的资源去监视一个小小的引灵境。


    所以修为既是她的短处,也是她最好的保护伞。


    她几乎是畅通无阻地回到了弟子居。


    确认此地只有两个打瞌睡的守卫后,更是直接翻进了颜菱歌的屋内。


    颜菱歌没看清人影,吓了一跳:“你——”


    还没喊出口,就被宁若缺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嘘,”她眯了眯眼睛,压低声音道:“是我。”


    听出了宁若缺的声音,颜菱歌脸上的惊恐转瞬变成了惊喜:“前辈?”


    她根本没想过宁若缺还会回来。


    毕竟无论是跟着殷不染行动、还是独自离开,都比带着个没用的普通人要好一点。


    宁若缺看出了她眼底的疑惑,直接道:“我说过,如果你不想留在这里,我今晚就带你离开。”


    她向来守信,况且今晚发生了太多事,明光阁已经不安全了。


    小姑娘愣了愣,局促地攥紧衣摆:“我……”


    她依旧游移不定,眼神闪躲,不敢看宁若缺的眼睛。


    显然是不愿意走。


    这让宁若缺有些许疑惑,胆怯懦弱的人,其实做不出这样的决定。


    她轻叹一口气,索性坐下来耐着性子解释。


    “你也看见了,许绰行为举止太过刻意,那两具活尸恐怕与明光阁脱不了干系。你如果坚持留在这里,恐怕性命不保。”


    “……”


    细细的风扫弄着竹叶,也敲打向窗户,天色逐渐从黯淡变得明亮起来。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颜菱歌拧着细眉,小小声的应了句:“我知道。”


    她从怀里摸出枚玉镯,径直推到宁若缺跟前,这是当初说好的谢礼。


    随后不急不缓地开口。


    “我的娘亲,采药时偶然救了上界的仙人,两人情投意合,然后就有了我。”


    颜菱歌才说一个开头,宁若缺就意识到,这大概是个俗套的故事。


    人间界热衷于修真者与凡人之间的缠绵爱恋,并且从不吝于给爱侣们一个好结果。


    但现实往往相反,多的是露水情缘,和薄情的负心人。


    她没有出声打断,而是垂眸安静地倾听。


    颜菱歌絮絮叨叨地述说着自己的过去。


    “可是,仙人抛弃了娘亲。她从此便对‘成仙’有了执念。”


    “今年的春天,她听说明光阁会开仙门、广收弟子,便一直希望我能入门修行。为此她做了好多准备,干净的衣服、足够的银钱……”


    说到最后,声音不免带上了哽咽,比窗外的风更为滞涩。


    “只是,她在入冬的第一个清晨被活尸袭击,去世了。”


    “……”


    宁若缺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袖口,却掏不出可以安慰人的糖,或者甜甜的野果。


    她便又开始局促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边的鱼肚白。生怕稍稍一偏头,就对上一双泪眼汪汪的眼睛。


    颜菱歌没有发现宁若缺的异样,她正努力抹掉眼泪:“我这种体质,怕是没有仙门会收留我。”


    “许师姐许诺过我,她会带我入门。这就足够了。”


    宁若缺憋了许久,总算寻到了合适的机会说话。


    她二话不说地把镯子塞小姑娘怀里,语速极快:“我有很多体质奇怪的朋友,有的不能接触阳光,有的灵脉天生有缺,留存不住灵气。”


    全都听起来和颜菱歌一样惨。


    因而也勾起了对方的好奇心。


    她实在是推脱不过宁若缺,只能重新把玉镯收回去,才眼巴巴地追问。


    “那她们……”


    宁若缺想起自己那几个在修真界身居高位、呼风唤雨的朋友,语气顿时自然了很多。


    “她们依然在自己的道途上走了很远,甚至远超那些正常的修真者。”


    “或许路途会很艰难,然吾辈本就逆天而行,若是没有足够的觉悟,如何与天争命?”


    她抬眸,目光灼灼,是自己都想象不到的诚恳和认真:“你若只为了完成娘亲的遗愿,何必一定要是明光阁?”


    颜菱歌愣了愣:“我……”


    不过几秒,她霎时移开了视线,紧抿着唇。不知道是在仔细考虑、还是不愿再谈。


    此时离天亮只有半个时辰,宁若缺呼出一口浊气,拍拍衣摆准备走人。


    “罢了,反正我还会留在这里。你如果改变了想法,可以随时来找我。”


    颜菱歌小声惊呼:“前辈不打算离开吗?”


    “嗯。”


    她顿时捂住嘴:“是因为那个很美的白发姐姐?”


    “嗯……嗯?”


    宁若缺本来正在考虑早上吃什么。


    她饿了,打算去明光阁的山上摸点野果和山鸡,再不济毒蘑菇也行。


    一听颜菱歌的语气,整个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她是前辈的朋友吗?”


    宁若缺还没回答,颜菱歌就自言自语地嘀咕起来:“她看你的眼神特别专注,肯定很关心你。她特意为你出头,还给你疗伤,还——”


    眼看颜菱歌越说越离谱,越说越奇怪,宁若缺吓得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幸好天色昏暗,颜菱歌看不太清。


    她飞速捂住小姑娘的嘴,磕磕绊绊地解释:“等、等等,不是这样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怎么就聊到自己和殷不染身上了?


    明明只是一场意外,怎么到了颜菱歌嘴里,就带上了莫名的意味?就好像殷不染有多在乎她似的。


    宁若缺急于撇清殷不染与自己的关系,免得教小姑娘误会。


    “我和她没那么亲近,我留下来纯粹是因为——”


    她绞尽脑汁地想理由,最后迎着颜菱歌好奇且崇拜的目光,迫不得已憋出一句:


    “保护医修,是吾辈应尽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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