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坝街主营批发生意,每一家档口基本都有自己的加工厂,像这里的大多数服装档口一样,南方佳人服装店也是夫妻店,老板娘在档口卖货、老板在加工厂盯衣服的生产。
钟玲走进一个面积不算大的厂房,把手里的纽扣递给埋头在裁布的男人,“你要的扣子我买回来了。”
姚海林接过纽扣看了一眼,“袖子上和前门襟的大扣都买了吧。”
“嗯,按你说得买的,两种大小,18毫米和25毫米的……”
被钟玲带进来的周知意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在现代时她只工作了不到两个月,一直是在办公室画图、审稿,都还没到下一步——和版师沟通、和工厂对接生产。
这里说是工厂,其实更像小加工坊,厂房不大、工人也不多,两列工业缝纫机,几乎每台机器后都坐着一个或年轻或成熟的女工,机针哒哒的在她们手指按着的面料上留下一行均匀规整的线迹;一旁的大烫台前站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她拿着熨斗熟稔的将一只只半成品的袖子熨烫平整,熨斗喷出的热气如同白雾般萦绕;厂房另一头如同世外桃源,是独属于版师的一片天地,四方桌子后坐着一个脸上沟壑深深的男人,他脖子上挂着一条细长的软尺,正慢慢悠悠端着茶缸喝水,一排形状各异的牛皮纸服装纸样悬挂在他身后,仿佛赫赫战绩。
这个服装加工厂虽小,但五脏俱全。
“陈姐前一阵不是回老家就不做了吗,这是我新招来的缝纫工。”钟玲侧身介绍道。
姚海林这才注意到原来妻子身后还跟着个小姑娘。
周知意闻声收回了好奇的目光,自我介绍,“我叫周知意。”
钟玲这才发现她也没说自己的名字,“我叫钟玲,你像何萍她们一样叫我玲姐就行;这是我对象,他叫姚海林,平日里都是他呆在工厂里。”
厂房里多了个陌生人,所有人的注意力不知何时都集中到周知意身上。
钟玲虽然还急着回店里,但想着周知意毕竟是自己带来的,不能就这么甩手交给姚海林,总要先把她安顿好,“这是我们厂最厉害的胡师傅,胡素芬,不管是衣服上什么样的工艺她都会做,这里的所有人基本都是她带出来的。”
“胡姐,”钟玲对着第三排左侧缝纫机后的一个短发中年女人招呼道,“麻烦您再带下这姑娘,教教她怎么用缝纫机,让她能尽快上手,学会做衣服。”
胡素芬可有可无的点点头,看着并不怎么热络。
姚海林盯着周知意,表现的很热情,“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如果胡师傅正忙着没时间,来问我也行,我教你,这种缝纫机我也会用。”
周知意刚刚观察了一会儿离她最近的一个女孩操作缝纫机,闻言收回目光,淡定的说,“不用了,我会用这种缝纫机。”
众人顿时一愣,钟玲本是好意想给这个脾性相投的年轻女孩一个机会,让她能够掌握一门傍身的技术,根本没想到周知意居然说她会用这种工业缝纫机。
周知意坐到一台空置的缝纫机前,拿了放在旁边的一卷缝纫线,把线绕过机器各处的卡扣,拉到机针前穿过去,又检查了一下压脚下的下线线圈。
从她这番行云流水的动作就足以看出她曾用过这种工业缝纫机,门外汉可是连第一步穿线都会被绊住的。
众人更加惊讶,对于整个服装业来说,还是不久前国门大开,这种国外生产的重机工业缝纫机才流入国内,让国人实现了从脚踩式缝纫机向这种插电的机械缝纫机迭代,就连胡素芬这种用了二十多年缝纫机的老师傅都是学习了好一阵才适应这种最新款的缝纫机。
周知意也没想到居然会再见到“老伙计”,大学腹诽了四年学校居然还在用这么老旧的缝纫机,此刻却像回旋镖一样,反而成为像瑰宝一般的经验。
一群人像看西洋景似的将周知意团团围住,姚海林从桌上抄起一块他刚刚裁剩的碎布,递给周知意,“会车线吗?”
周知意熟练的起针,先是三针回车,这是使缝线牢固不开线必须要做的一步,然后贴着边缝了一道精准的间隔0.6cm的线迹。
钟玲目瞪口呆,问道,“你还会什么?”
周知意想了下,抄起桌上的剪刀,将手里的那块布一分为二,两块布反面相对,再在正面下针,车出一道0.4cm边距的线迹。然后翻到反面,用指甲利落的划过,简单的压平布料,车缝第二道线迹,再回到正面,非常干净,正面看不到任何线迹,反面也看不到粗糙的毛边。这就是来去缝,是常用在衣身侧缝的工艺。
胡素芬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女孩,几乎尖锐苛刻的要求道,“双嵌条口袋你会做吗?”
不等周知意回答,钟玲先不赞同的看向胡素芬,“这种工艺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会?您教了这里所有人,只有您能做得好这种口袋。”
双嵌条口袋是西装上口袋的一种,也称为“双唇袋”,像紧闭的双唇,虽然在整件衣服上所占的面积很小,却对工艺的要求极高,首先上下两条嵌条露出的宽度必须一致,其次上下嵌条中间不能有空隙。这部分如果能做好,会使整件西装的做工看上去提升一大截,赏心悦目的精致。
周知意不说话,只拿起缝纫机旁的竹尺,画辅助用的直线,默默开始做口袋。
所有人的目光被她吸引,她的动作行云流水般,速度虽然不是很快,但车好一圈线后,将中间剪开一个开口,布条一折一翻,好似眨眼间漏掉了关键步骤,不知怎的,正面就已经初现双唇袋的模样。
周知意把嵌条两侧收干净,再缝上袋布,双嵌条口袋就这么做好了,简直炫技一般。她做完抬头一看,对上围成一圈人的眼睛,周知意顿时有些恍恍惚惚,怎么有种上课做示范的感觉……
钟玲惊叹,“你做得可真好,之前跟师傅学过?”
周知意点点头,心中有丝小得意,她大学时的服装工艺课可是拿了九十分。
胡素芬拿起周知意刚做好的口袋,看了又看,挑了个刺试图维护自己在工厂第一人的地位,“就是做的慢了些。”
周知意腹诽,服装工艺课她统共才上了三周。这门课老师的教学目标只是让学生们掌握基础工艺技法,毕竟她学的是服装设计,重在设计,工艺只是为了能让设计更好的展现成实物衣服。
“你太厉害了!”
忐忑着说出自己得到了一份新工作、想要辞职的周知意没想到冯桂敏居然会是这种反应。
“服装厂的工人!”说话间,冯桂敏头上新烫的卷发都在激动的颤动,她高兴的抓着难得露出呆呆的可爱表情的周知意摇晃起来,“太好了!我就觉得你在服装这个领域一定会有大作为!”
高德明闻讯也惊喜的连连说,“可真好,阿妹可要好好干,技术学到手就是自己的了。”
周知意穿越前刚经历过一次离职,只记得昔日体面的老板好似在那一刻变得面目全非,落下一个难看的结尾,她迟疑的说,“我还以为你们会怪我,毕竟我这么突然就说要走……”
“为什么要怪你?”冯桂敏奇怪,直言直语,“突然是有点突然,但我早就知道你在我们饭店呆不了多久啦。”
周知意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不是有个说法叫凤凰什么歇在树上……”冯桂敏绞尽脑汁想着,想装一回文化人。
小高静在旁边解围,“凤栖于梧。”
“对对对,凤息于梧,凤凰只会在树上短暂的歇歇脚,迟早还是要再飞出去的。”冯桂敏从善如流道。
小高静在一旁忍不住捂脸,“是栖息的‘栖’,不是休息的‘息’……”
冯桂敏置若罔闻,只自顾自乐呵呵的对着周知意说道,“只不过我以为你会是和小江、或者比小江更好的人结婚才离开桂明,没想到是找到更好的工作,但这样也很好,是更好了。”
当下人们的观念仍是以成为一名工人为荣,尽管这些年各种私营工厂层出不穷,已经不像国营工厂那样是铁饭碗、还有福利房分配,但技术学到手就是自己的。
见冯桂敏一家人是真心实意的为自己高兴,周知意眼眶微微泛红,一股暖流在心中涌动,使她身体先于心意行动,她一把抱住冯桂敏,“我还会再回来的。”
周知意吸了下鼻子,松开冯桂敏,重新扬起笑脸,开玩笑道,“不过再来我就是食客了,要好好招待我哦。”
钟玲给她提供的工作一个月八十块,包住但不包吃,所以周知意说的并不是客套话,她隔三岔五说不准就会回桂明饭店吃次饭,毕竟高德明做菜确实好吃。
“来啊,想吃什么尽管和我讲。”高德明抢先应道。
周知意回自己住了两个月的小房间收拾行李,冯桂敏这时才对周知意离开有了真切的实感,悲伤后来居上,“你就这么要离开了,小江今天也没过来,他都好几天没来了,也不知道这些日子是在做什么……”
“他过来饭店就是找我学新宁话,现在他都学会了,自然来的就少了。”周知意把夹着设计稿的图画本、衣服、日用品等都放在拆下来的蓝白条纹窗帘布上,“他赚钱又不容易,哪能天天来饭店吃。”
见周知意不甚在意的坦荡模样,冯桂敏终于接受自己看着很是般配的一对年轻人真的什么都没有的事实,只仍心有不甘的说,“你和我们道别了,都没能和小江正式的道别,现在联络起来又不方便……”
周知意把窗帘布的几个角打结系紧,做成一个大包裹,站起来拎在手上,“这不是还有你们在吗,等下回江遇再来桂明饭店,你们帮我和他讲一声,我们有缘再见。”
冯桂敏牵着高静,和丈夫高德明一起把周知意送到车站,像第一天送孩子上学似的操心,“要是遇到什么难事,就回来找我和你大哥,我们饭店一直在这儿。你工作的服装厂在方谷那边是吧?”
不等周知意点头,冯桂敏已经拉着高静跟着一起上了公共汽车,“不行,我还是要和你一块儿过去看看,不然我不放心。”
开车的大叔忍不住催促,“那位男同志,你上不上车?我要关门了。”
慢半拍的高德明赶紧迈上车。
车门缓缓关上。
周知意看着本来说着只是送她到车站,却又上了车的一家三口,一阵凝噎。
高德明和善笑笑,“算了,我们也跟着你去涨涨见识,正好也让人别看你孤零零一个女仔再以为好欺负。”
周知意嘴巴一瘪,忍住眼眶中打转的泪水。
爸、妈,我在这个时空遇到的人真的都是很好的人……
她下意识的忘记了穿越初始原身的表叔。
——
时间从不因有人离开、有人来临而停下脚步,仍平淡又有条不紊的继续着向前。
江遇时隔多日再次来到桂明饭店,他站在门口难得有些局促紧张,对着店外的玻璃照了下,再次确认此刻的自己看起来十分得体干净,这才大步迈进饭店内。
陌生的青年扬着笑脸迎上来,“这位同志,你想吃点什么?一个人吗?要不要试试我们店的双拼饭?我们有叉烧拼烧鸭,也有叉烧拼白切鸡……”
江遇表情一滞,有些茫然的扫视过饭店内,却没看到那熟悉的倩影。
冯桂敏刚把一份双拼饭放到一张桌上,转身看到江遇,她顿时眼睛一亮,“小江!你来了啊!”
她迎上前来,拍了拍新服务员的肩膀,示意他先去招待别的客人。
“冯姐,”江遇和她打了个招呼,“怎么没看到——”
“你是问小意怎么不在?”冯桂敏抢答道,“她不在这里做了,去了一家服装厂工作。”
冯桂敏隐隐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要是前天这个点来,还能正好碰到她离开。”
江遇大脑一片空白,垂在身旁的手无措的捏住衣角摩挲了一下,仍包得笨拙的小指存在感明显。也是,在火车上就看出她那么聪明,又怎么可能一直局限在一个小小的饭店里做服务员呢?
冯桂敏这才看出今天江遇的不同,一身靛蓝的劳动布工作装,虽然不怎么时髦,但比之前干净规整,整个人看着多了几分得体,她想到什么,惊喜的问,“小江你是不是也换工作了?”
“是,我进了电子厂当工人。”江遇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答道,没多提自己这几天为了这份工作费了多少心力。
冯桂敏大喜,连连道,“真好,比你之前又累又危险的活好,真好,你和小意都越来越好,你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江遇只干涩的笑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微弱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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