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了。”


    徐篱山把摸起来的骨牌“啪嗒”一扣,打眼向左,紫檀小几上的钱匣子又赢满了。


    “从黄昏输到夜半……得,”左手边一声哀嚎,曲港以头抢桌,“回去又要被我家老头拿打狗棒撵出三里地了。”


    “有你娘护着,曲刺史屁都不敢嘣一个,我就不一样了。”对桌的褚凤神情麻木,“先前偷拿我哥的那几匣子钱还没补上,等过两月他从兰京酺假回来,一定会抽死我……”


    徐篱山靠着椅背啜茶,闻言一乐,“到时候记得吱一声,我上门给褚大哥递鞭子去,顺便把您挨抽的样子画下来,挂城门上让大伙都来欣赏欣赏。”


    褚凤他哥,长宁侯府世子,私下里徐篱山和曲港也跟着褚凤叫一声“大哥”。褚大哥生得温润如玉,一笑春风,一手打“狗”鞭法却是厉如雷霆,褚凤每每挨打,必定像猴儿满山蹿,属引凄异,狼狈得精彩万分——褚大哥未到兰京赴职前,这可是徐篱山的日常乐子之一。


    “光是画下来,不够排面。”曲港原地复活,帮着出招,“山儿,你再给他雕座‘褚二挨抽’像放城门口,就当安平城一景了!”


    “滚你们大爷的蛋。”褚凤微笑,“到时候我先捆了你们,我哥一鞭三个小畜生!”


    “这‘麻将’本就是六公子教的,咱们哪里玩得过他?”桌上的娇娘撑着下巴,薄薄施朱的脸上露着笑,“也就您二位家底丰厚、心地善良,知道六公子没钱花了,特意上门来接济他呢。”她是凑桌陪玩的,输得同样难看却不用出钱,可以高高挂起。


    “好好好,云絮姑娘也笑话咱们。”褚凤把挽起来的朱红袖口拨下去,卷舌发出一声怪音,“姑娘菩萨心肠,心疼心疼我们吧,快让六公子赏咱们点钱花。”


    见这小魔王要找茬,云絮施施然站起来,一福身,“奴家去给几位爷添壶热茶。”


    美人袅袅婷婷地逃了,门开了又关,褚凤把头转回来,朝对面倾身,“诶,山儿,你也十八了,要不赎了云絮吧,否则可要没机会了。”


    “长宁侯府何时落魄到让二少爷改行当鸨儿的地步了?”徐篱山说完就在桌下被褚凤别了一脚,“哎,轻点,要踹出个好歹,我就嫁你家去,赖着你过活。”


    那可真是消受不起,褚凤呵笑道:“我回去就关紧大门,挂牌写上‘徐篱山和狗不得进入’!”


    “行了,大半夜的消停点吧。”曲港在两人摩拳擦掌准备发动第不知道多少次的“兄弟亲热”时及时喊停,“凤儿,你刚才说‘没机会’是什么意思?”


    褚凤朝对坐的徐篱山一挥拳头,又坐了回去,“不知道了吧?有人要纳云絮做妾,她也答应了。”


    曲港“哦”了一声,“花魁娘子芳名远播,从前多的是想赎她回去的,她都不答应,看来这回是相中了,你撺掇山儿做什么?”


    “我这不是看她很亲近我们山儿嘛。”褚凤见徐篱山反应平平,显然对美人没那意思,便也只当是拉闲,“她也算阅人无数,不想临了却走了眼。”


    曲港有点好奇,“她相中的是谁?”


    褚凤剥了颗瓜子往嘴里一扔,“王士常。”


    “他啊。”曲港啧声,不太瞧得上的样子。见徐篱山一脸茫然,便解释说,“你昨儿才从蜀地玩了一趟回来,不知道咱们安平城多了一位‘人物’。王贯你知道吧,王士常他老子,常州大贾,在黑白两道都有生意,本也没什么了不起,但他前两年竟把女儿嫁给了杨峋。”


    “啪。”


    徐篱山手指微屈,撞倒了一张骨牌。


    曲港只当他是不小心,撇撇嘴又说:“杨峋家世平平,但一路受肃王殿下栽培,如今已是金昭卫副使——金昭卫,那可是天子刀。有了这位好女婿,王家跟着拔了门槛,那王士常本就跋扈,在兰京待久了更是自诩京城人士,高人一等咯。”


    “王士常今年及冠,是回来敬祖的。他前两月都在柳歌苑潇洒,前天来鹤梦楼赴宴时正好撞上献舞的云絮,立马立地见色起意。”褚凤接茬,“不过王家自认有头有脸,王士常要纳个清倌也得先磨得他爹答应,否则就他那急色的样子,云絮这会儿哪还能陪咱们——”


    话没说完,“砰”的一声,房门先被踹开了。


    几人没防备,都吓了一跳,褚凤更是蹿起来张嘴就骂,“哪家死完了的东西……”他转头看清门口的人——大腹便便,活似一尊挂金搂银、奔着闪瞎人眼去的矮胖墩子。


    巧了,说曹操曹操到啊。


    “哟,王公子,稀客啊。”褚凤一挑眉,阴阳怪气地说,“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王士常怒气冲冲地来,也没料到云絮房里竟坐着褚凤和曲港,至于正好被褚凤挡住了的那个,既能同桌玩牌,估计也是哪家的小纨绔。他是张狂,但被他老子耳提面命多了,心里也多少有点谱,在安平城,姓曲的和姓褚的刚好在谱上。


    脚下当即一个急刹,王士常按下满腔怒火,杵在门口不尴不尬地拱了下手,赔笑道:“我今早给云絮递了帖子,邀她夜里游湖,结果久候不至,便过来找她,无意惊扰几位。”


    屋内没人说话,王士常面上有点挂不住了,忽听由远及近一阵脚步,鹤梦楼的管事三娘匆匆赶来,后头跟着他的随从。


    三娘走过来朝他福身,接着进屋见礼,随从则趁隙凑过来小声报信:“少爷,打听到了,里头是常州刺史府的曲公子、长宁侯府的褚二公子和文定侯府的徐六公子。”


    徐六公子,大名徐篱山。


    徐篱山确实也是个小纨绔,但稍显别致——这位小爷曾上曲刺史家帮刺史调解夫妻恩怨,教育夫人‘家暴零容忍’;去城隍庙为抢地盘的乞丐话事,主持年度‘丐帮大会’;推着城西的瘸子秀才当街抢亲,四轮车轮子都擦飞了,揭露新郎“其实在外头有人并且已经生了个大胖儿子”的骗婚行径,成功让新娘当场改嫁秀才;帮城中两帮泼皮化解恩怨,宣传“屁斯安得腊舞”的和平思想;组织学堂学生帮村里的残疾老夫妻抓擅自逃离猪圈的母猪,用红绸绑着母猪敲锣打鼓地荣归故里……可谓“战功”彪炳,甚至多次被民间组织评选为“感动常州八大人物”“热心助人百姓代表”“争斗调解高手”等荣誉。


    此外,徐六公子惯爱飞鹰走马,又擅制香书画,纨绔圈他混得如鱼得水,风月榜上也常坐第一。


    一言以蔽之,是个很能混的。


    王士常鲜少回安平城,但也对“徐六”有所耳闻,更要紧的是他的谱上写着:文定侯虽无实权,却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随从见自家少爷神情迟疑,不禁松了口气——少爷在外头惹了麻烦,回家顶多挨两句骂,他却要被打死的。可他没庆幸多久,就见王士常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没了忌惮,倒显得微妙了。


    此时,褚凤也总算被三娘哄得消气落座,没他挡着,王士常便瞧见了徐篱山。


    徐篱山背窗而坐,外袍松垮地披在身上,一把削肩,脖颈瓷似的白。窗边的梨木花架捧着一树极品赤丹,丹霞雕成,如火燃烧,却压不住他。“啪嗒”,他屈指弹倒一张骨牌,抬眼看来,“好看吗?”


    这一眼,含煞带烈。


    王士常没回答,怔了,傻了,听见了自己喉头哽塞的声音。但这不能怪他神不附体,他想,因为窗前的人不仅好颜色,一双眼睛更是了不得,眼波流转间像是附着妖气,与生俱来,惊心动魄。


    “我当是哪来的牲口乱跑乱撞,吓人一跳。”徐篱山下颌微抬,语气含笑,“原来不是啊。”


    好不客气的嘴!


    王士常被这口尖牙刺破绮思,恼怒地把徐篱山盯着,先前想到的那茬也跟着提上了嘴,“哟,这不是被文定侯府驱逐出京的庶六子么,久闻大名啊。”


    如今文定侯府比长宁侯府势大,徐篱山却不配与褚凤相提并论,因为“嫡庶”二字本就千差万别。况且徐篱山生下来就被送出兰京,区区弃子比一般庶子还不如,说不准文定侯都忘了自家还有个老六了!


    王士常是不想开罪褚、曲,可他不怕徐篱山,更不信二人会真把徐六当朋友。


    “……”褚凤脸一冷就要发作,却被徐篱山用目光钉在了椅子上,对方仍然笑着,秾丽又从容,他从架在兄长书房的那柄横刀上感受过这样式的凶狠。


    王士常瞧不见褚凤的神情,辨不清徐篱山的笑脸,但曲港磕了颗瓜子儿,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这模样落到他眼中,便是实打实地不在乎,不掺和了。


    看嘛。


    朱门里,锦绣堆,没有主子会把不受宠的庶子当个玩意儿。


    楼下乐舞不停,但先前那一脚动静足以引得一堆人上来凑热闹了,这会儿正挤在走廊上,嗑瓜子的声儿就没停过。王士常已经打定主意要拿徐六来出心中积气,至少把人羞辱一番,压压气焰,于是转身把众人看了,嘴一咧便扬声道:“站在这儿,我倒想起来了,徐六公子与青楼可谓大有渊源,他生母徵音不正是青楼出身么?当年可是艳冠兰京啊!听闻文定侯一掷千金、用尽苦心才抱得美人归,怎么就舍得弃了六公子呢?我想了想,觉着问题恐怕出在六公子身上,毕竟徵音攀上侯爷前也是恩客无数,谁知道六公子是谁弄进她肚子……”


    廊上的人纷纷遽然变了脸色,王士常心里一跳,却是来不及了。下一瞬,他后心剧痛,被狠踹得向前扑去!


    周遭的惊呼压住了那一嗓子惨叫,眼看那了不得的体格砸过来,离得近的人赶紧护着瓜子果盘紧急避险,这要是被撞到,骨折事小,人都得飞出栏杆去!


    “少爷!”随从“唰”地白了脸,连滚带爬地上前扶人,“少爷……”


    王士常被扶起来,侧躺在小厮身上嘶声喘气,惊疑五脏六腑都挪了位,目光晕眩间恍惚看见了他那早已升天的太爷!


    倏忽,一角水绿袍摆逼入眼帘,银线滚边,几尾飘飞的细叶,再往上,是徐篱山左耳垂上的红枫穗子,晃悠悠的一缕猩红,能杀人的艳丽。


    “你、你!”王士常瞪着眼,颤巍巍的,“你敢对我动手?我姐夫是……哎哟!别踢脸……好痛……”


    他说不出完整的话,被徐篱山一路撵着往前爬,前头的人后退着,嬉笑着,曲港在后头笑着,“山儿,轻点踹,小心闪着腰!”


    他错了!


    在安平城,徐篱山先是徐篱山,然后才是徐六!


    楼梯口空出来了,一串打雷一样的动静,重型肉弹顺着周遭避让出来的路径一路连滚带翻,惨叫落地后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台上的姑娘拨断了琴弦,楼中静了一瞬,三娘一声“我的祖宗诶”响彻云霄。


    “一大坨好占地方啊,”曲港攀着褚凤站在栏杆边,朝下头一吆喝,“还不把这贱皮子扔出去!”


    楼里少不得他们的狐朋狗友,平日混惯了,最讲义气,也最忍不了外人来自家地盘撒野,一听这话,顿时野猴似的从各处蹿出来,吆喝着将王士常“滚”出去了。


    “少爷!”随从的呼喊被嘈杂声淹没,他追出人群,感觉天都塌了。


    满楼喧闹,徐篱山拍了拍手,转身回屋。


    “诶。”曲港抬腿拦住欲要跟上的褚凤,“徵音的身份不是秘密,山儿也不是头回听人说那些鬼话,不至于发作这么大一通。”


    褚凤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云絮急急忙忙地从人堆后挤进来,跟了过去,也反应过来,“他是想把事闹大,借机断了云絮进王家的路?”


    “孺子可教。”曲港攀着他一拐弯,“甭管了,咱俩先回。”


    这厢,云絮进屋关门,在门后喘匀了气才转身走到榻边,“我今夜没空,所以本就没回王公子的帖子,并非故意失约,哪知他还过来了。”


    徐篱山心说:估计在那姓王的眼里,他能看上云絮便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她哪有不赴约的?因此夜里没等到人,姓王的就跟被甩了一巴掌没区别,当即怒火中烧地来了。


    “王公子到底和肃王殿下沾点关系……”


    徐篱山一哂,“要是离了八千里远都能算关系,我还说肃王殿下是我表叔呢,你猜我过年的时候去他面前磕个头,他给不给我压胜钱?”


    云絮掩唇笑了笑,直勾勾地把他盯着,“闹成这样……你不许我进王家?”


    她是很美的,说方桃譬李也不为过,含嗔带笑更是魅人,可惜徐篱山正埋着脑袋专心整理袖口,闻言只是顿了顿,随即不大明白地说:“我有什么许不许的?我又不是你爹。”


    云絮:“……”


    她收回目光,看向榻上那只小巧的香盒,是先前徐篱山给她的芙蕖香。快十一月了,芙蕖香不应景,但好在味道清淡,沾汗会更香,这是徐篱山的手艺。她问徐篱山还把这香给了多少姑娘,徐篱山说芙蕖最衬她,所以就她一个。


    可徐篱山不仅会制芙蕖香,世间花卉更有千万种。


    云絮撇头,极快地抹了下眼睛,苦笑道:“我年过二十,该出楼了,可我这样的身份,出去了没个倚仗,那就是任人欺辱。王家……总归是个去处。”


    “傻姑娘,别吧。”徐篱山懒洋洋地往榻背上一靠,“王家现在是泥菩萨过江,你进去了就得一起淹死。”


    “怎会?”云絮一惊,微红的眼眶瞪大了,“王公子有一点说得实在,他姐夫是肃王殿下的人,谁敢轻易动?”


    徐篱山看着她,没有说话。


    片晌,云絮肩膀一塌,在深秋惊出一身冷汗。


    谁敢,自然是肃王本人——肃王要剪除自己提拔的羽翼,必是因为杨峋做了他不能容忍的事情。王家因着杨峋水涨船高,如今也必受连累。


    可徐篱山日日闲散,不过一个混吃等死的小少爷,如何能知道这些?


    徐篱山打着呵欠起身,准备回了。


    云絮上前替他整理外袍,心绪不宁地问:“你从哪听来的?可别唬我。”


    “我啊。”徐篱山笑道,“我可以未卜先知,信不信?”


    徐六公子嘴上向来没个正经,云絮叹了一声,从架子上取下深青细带为他束好腰身,随后勾住他左手袖袋,揣了一枚香袋进去。


    仅一眼,徐篱山就看出这香袋布料上等,上头那一枝芙蕖绣花用的是极好的金线,下头串着的碧玉珠也青嫩欲滴,比安平城那些千金小姐们用的都丝毫不差。他抬袖,一股若隐若无的清淡药香。以前云絮不是没送过他巾帕香袋之类,可没有这般讲究,以至于眼瞧着就很特殊的。


    不能要,他没地方搁,徐篱山想。


    云絮却是抬头看他,抢先说:“你先前那只不是丢了么?我恰巧得了块好料,闲暇时就做了一只。”


    徐篱山那双眼生得美,薄薄的双眼皮,眼角自然上翘,一双瞳子更是润了水,乍一眼温柔多情,生来就不会动怒似的。可他身量高,看过来时几乎称得上居高临下,浓密的睫毛遮一半瞳光,“寡情薄幸”四个字几乎要从这张无出其右的脸上透出来,毫不掩饰,毫不留情。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1]”。


    徐篱山在风月场上混惯了,在探春宴上也很得宠爱,却是真真的片叶不沾身。她能多得一眼,是因着“分寸”二字,云絮心如明镜。


    “你送我的那几盒好香在外头能卖多少价钱,我是知道的,我拿不出你稀罕的东西,就把这个当作回赠。香袋里头装的是解酒丸,喝醉时闻一闻会好受些。”她把涂满胭脂的唇抿起来,对徐篱山露出平日待旁的客人的那种笑,“你来我往,回头你可不许说我白拿你东西。”


    徐篱山改了主意。


    云絮这是拿他当傻子哄,但到底相识三年,落个体面最好,所以他做一回也无妨。


    “好说,那就谢了。”徐篱山掂了掂袖,接着伸手指向窗边那匣子钱,“我知道,你现下是不敢去王家了,但也别着急,直接拿钱赎身过日子去。姑娘美丽聪慧,定能觅得良人,到时我们仨也来喝你的喜酒。”


    云絮盯着他,良久,很规矩地福身,“多谢……公子。”


    徐篱山摆摆手,转身出门,“别送了,早点睡吧。”


    身后响起摔倒的声音,他头也不回。


    廊上明烛不断,堂上笙歌不绝,鹤梦楼是安平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堂上正跳着长袖舞,柳腰盈盈,妙影翩翩,席间饮酒品茗,有几个学生摆了笔墨,耍卖文采。


    徐篱山本是随意一扫,却被两个走进大堂的汉子攫住视线,那二人高大精壮、步伐稳健,通身气势也不似寻常打手护卫,在底下转了一圈又往楼上来,像在找人。


    他收回目光,下楼去了。


    云絮追到栏杆前,看见徐篱山被几个姑娘拥着、一路说笑着往外头走,路上他接过学生的朱笔替一个姑娘补齐锁骨上的花纹,手腕稳当,目光规矩,并不轻佻下流,很把人当个人看的。


    这是个温柔的冷情人,她凄然泪下。


    *


    不妙。


    事情不妙。


    徐篱山出了鹤梦楼,仰头呼一口冷气。他走过石桥,去铺子打了二两桂花酒,抄小道回家。


    文定侯一早就在城中为离京的六儿子买了套宅子,但徐篱山嫌弃那周围人多,府中仆人还很喜欢打他的小报告,惹得文定侯老是飞鸽传书一通说教,前些年便在城郊买了座小院,重金修缮一番,搬了过去。


    那小院原是城中某老爷养外室的,不仅偏僻,周围还没个邻里,贼啊偷啊顺着山翻过来再行几里就能肆意妄为,当时就连褚凤曲港都觉着不靠谱,怕他遭祸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们连新鲜的尸体都收不了。但他“一意孤行”,好在这些年和小厮两个人住着也没出什么事,被人说是心大有福。


    当然,徐篱山没告诉别人,他不是心大不是好运,是身边有超人。


    夜已深,小道寂静,清光四射。


    徐篱山哼着《群英会》,步子悠闲,脑子却不闲。先前在鹤梦楼,他对云絮说自己能未卜先知,真不全是瞎吹牛。


    《太子陵》中写:【安庆二十三年秋,金昭卫副使杨峋京郊伏诛,死无全尸,妻家王氏以“谋害皇族”论罪定罚。】


    这《太子陵》就是徐篱山“未卜先知”的宝典,说起来很不得了,它来自一个名叫花市的地方,是一本篇幅三万、开车篇幅两万五,主打描写病娇五皇子*可怜小白花*温润三皇子之间“你强制我,我痴恋他,他利用我”的十八禁睡前读物,也是他所处的架空世界。


    没错,徐篱山是穿书,胎穿,这身皮囊长大后和他不能说有点相似,只能说一模一样……可能这就是平行世界中的另一个他?


    当年徵音诞子时血崩,艰难生下孩子便撒手人寰,紧接着高僧便上门说动突然发热卧病的侯爷以“克母克父,来历不详”的罪名将孩子送往常州安平城。就这样,莫名二度出生的二十一世纪十八岁男大徐篱山就成了原著中那仅有“押解回京途中遭盗匪轮|奸,死后被野狗分食”这么一句戏份的炮灰npc——徐六。


    是的,大名都没出现过。


    起初吧,徐篱山觉着穿书没什么,换个地方一样过;npc没什么,“不惧风霜雪雨逆风也飞翔,活成一束光,世界都照亮[2]”;结局已定也没什么,能活一日就快活一日,临到死了能逃就逃,逃不了就自己来一刀,求个痛快,反正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但是,死前还要被轮爆菊花就太他妈恶毒了吧?


    天知道他当时多想给那个“躺在床上不慎点进链接看见耽美小黄/文却没有立马撤退反而把书看完了然后一觉醒来就倒了血霉”的自己两嘴巴!


    不过,再怎么恼火也是一开始的事了,后来的十八年,徐篱山逍遥自在,日日快活,简直乐不思蜀,直到今儿听见了“杨峋”。这个名字就像午夜凶铃,打碎了他的美梦,揭开了他的死期倒数牌——按照原著,王家即将玩完,文定侯府和“徐六”也在明年冬天排着队呢。


    “啪。”徐篱山踢飞脚前的石子,轻声自语,“不行。”


    真要到了时候,他却对自己起初的那些想法接受无能了。


    他凭什么要死?安平城这么好玩,有褚凤曲港陪着,他根本舍不得。


    他凭什么认命?原著中的“命”是“徐六”的,不是“徐篱山”的。


    他凭什么求痛快?他并非无牵无挂。他不能求痛快。


    徐篱山抬头看天,片晌,对着黑压压的天竖了下中指。随后拧开酒塞,想灌一口他的好朋友解闷,不料桂香扑鼻间却隐有其他味道,若有若无,极其微弱……血?


    汪,徐篱山霎时猎犬上身!


    他敏锐地盯住味道来源,却没有立刻动作,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现身说法可不少,可若就此离去,会否后悔惦记……会的。老实说,他还没修炼到事过不悔的道行。


    徐篱山终于塞住瓶口,迈步向左前方走去,那里有一处浅沟,沟后头是野草丛生的乱竹堆。他打量两眼,从地上捡起一根断枝小心地拨开竹堆,血味顿时扑面而来,一个年轻男人蜷缩在竹堆中,气息微弱,已经晕死了。


    月色清冷,男人面容冷白,一眼夺目。


    徐篱山心道:这要是放到现代,不得妥妥的建模脸?


    往下看,男人身上的布料应该是“兰京绣坊”的“月缎”,因轻薄柔润似清晖倾落而得名,一年一匹,宫里的娘娘想穿都要靠抢,大雍能穿的男子自然也屈指可数。


    徐篱山突然预感不祥,这人重伤晕厥也难掩周身寒意,杀戾之气仿佛凝为实质附着眉眼,随时随地都能出鞘杀人——貌若神祇,身世显赫,阴鸷冷厉。


    一个名字跃上心头,徐篱山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又缓了一息,他突然放下断枝,略显急切地伸手解开男人的腰带、外袍,将人侧翻过去,毫不犹豫地扯下中裤,只见露出来的右屁股蛋白皙挺翘,那朵预想中的淡红花瓣胎记更是瞬间刺痛了他的眼!


    “……操。”


    【昌平二十五年冬至,九皇子降生,天有异色。幼子髀臀印桃花,不知吉凶,帝遂名“纾”,望消灾除厄,平安顺遂。】


    肃王,京纾。


    ——雍帝唯一在世的皇弟、当朝九皇叔,原著中那位弑君杀侄、六亲不认,冷酷铁血、满手血腥并且会在明年新帝登基前下令将文定侯府满门尽灭的大boss!


    “真……”徐篱山轻喃,“……他妈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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